第三回 君子戏采江南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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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起身说道：“我就是你口中的邪教中人，摇花宫红莲座，殷错。”

听闻此言，众人噤声。

摇花宫位于莲花山巅，瑶池畔，宫主自号熏魄夫人，自宫主往下又分红、白莲两位座主。摇花宫教众万人，无论男女，皆殊色，善使毒。摇花宫武功奇绝，手段阴险诡异，有无上绝学，名曰“花影剑”。说起这花影剑，还有些来历，因这熏魄夫人年轻时，曾与雪影山庄前庄主李旭飞交好，后来因敬生爱，一心非李郎不嫁，不想李旭飞心中早有所爱，娶了当时名冠一时的官妓苏璎珞。熏魄夫人以为自己在意中人心里竟比一个妓女还不如，心中愤恨，誓要破解江湖人称剑之精魂的雪影剑，于是创建了摇花宫。熏魄夫人闭关数年，熬尽了心血琢磨出这套“花影剑”来。“花影剑”招式阴险，偏又极符合那名儿，舞起来如群芳纷飞，美得惊心动魄。剑招练成之日，便是寻仇之时，熏魄夫人万万想不到，就在她闭关期间，李旭飞早已染病命绝。她有仇无处去寻，又兼内心悲伤，只好暂时作罢。

天授元年，即十年前，熏魄夫人为夺盟主之位率教众血洗江湖，幸各派联手御敌，又听闻夫人在紧要关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消息传来，令摇花宫众人无心恋战，节节败退，这才重又踞回山上。按说当时各派本该一鼓作气，斩草除根，却碍于死伤甚重，又各自算计本门利益，不肯出头，也就留下了祸根。当时有侠客诸葛流云集结数人前去攻山，结果除了诸葛流云本人，个个皆惨死于熏魄夫人花影剑下。于是，摇花宫得了喘息之机，慢慢复苏起来。时过境迁，但回想当年，哪个门派没有血流成河，数月之间天地失色，无数英雄命陨，十年来，谁又有一刻能忘怀呢？

没想到这个绝美少年竟来自武林中无人不恨之入骨的摇花宫，而且还是位高权重的红莲座。……众人且惊且骇，愣住不动，心中暗潮汹涌，竟比刚才还安静几分。

正当此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见一队女婢低首提着灯笼自花径之中鱼贯而出，行至眼前，队伍分开，拥着一位华服夫人走上前来。

这夫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容仪姣好，落落大方，手里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娃，女娃娃怯怯的，不知怎的小脸上一团愁容。她脸色略有苍白却更显轻灵意味，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如一湖静谧秋水，令人见之忘俗。

“生香，是你！”一个中年道姑心下欢喜，不禁叫出声来。

“多年不见，钟师姐近来可好？”那夫人向道姑微微颔首。

两人寒暄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这夫人正是当年峨嵋派弟子林生香，嫁与华至为妻，自那以后再不问江湖事。

“这小女娃娃漂亮得很，可是师妹你的……？”

那孩子闻言，身形一抖，难掩惊恐之色。华夫人扯住她的手猛的一紧，转而笑道：“正是小女芙蓉，今年十一岁。”

众人目光都聚在芙蓉身上，倒惹得她满脸绯红，埋下头去，向母亲身上蹭了蹭，越发显得娇俏可人。众人只道她是害羞，皆满心喜欢，一张张严肃的脸庞相继展开笑容，竞相夸赞芙蓉颜色美丽，原本紧张的气氛不由得跟着轻松下来。立在一边的红衣少年只抱着臂，不言语。

夜色已深。各派早已回房休息，预备明日一早起程。本来热闹的院子蓦然安静下来。

一袭红影倏地在梁间闪过，这夜间本看不到红的，是夜月光太过晴朗，影影绰绰映出红来，更借了三分月亮的辉光，晕出一层薄薄金纱，看来甚是妖魅。转眼间红影轻盈着地，正是殷错。

原来熏魄夫人恨极雪影山庄，曾再三告诫她的徒弟们，李旭飞虽死，但只要是雪影山庄的人，也要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放过。至于《雪影剑谱》，更恨不得毁之而后快。

殷错潜入李玉容房中，见他脸上擦了药膏，正在甜睡，手里头捏着本书，正是《雪影剑谱》。殷错本想谨遵师命，就此送他上西天，这剑谱却让他心生一计：“这雪影剑谱并无副本，李玉容的老爹已死，适才见他剑法虽好，却才练了不到五成，此时我盗了他的剑谱，让他无法精进，好好的雪影剑谱变成没影剑谱，岂不好笑！”他正是少年贪玩年纪，有些恶作剧的情结，既打定主意，便把剑谱仔细揣入怀中，施展了他那绝世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出得房来。

盗得剑谱，殷错此时心情大好，本想就此回房，却见这园中景色甚美，又隐隐嗅到园中小湖那边乘风而来的阵阵水腥。料想自己即便回房也不会睡觉，便索性信步走了过去。

一转弯，柳暗花明，一片清新扑面而来，正是：

月中天，浸透一湖春水；花暗香，点染半顷芳园。

时值六月，湖中荷影浮动，殷错呼吸着微湿的湖风，忽看见湖边石头上有一小团白色，像是个小人，正面向湖心一动不动的坐着。

殷错走近几步，方看清了这小人正是那名唤芙蓉的华清庄的小姐。只见她只着纯白衣裙，侧脸安静恬然，一头乌黑及腰长发松松披散着，抱膝坐在光洁的大石头上，定睛看着湖中心一株最大的莲花，那是朵盛放的白莲，通体净白，灵动剔透。

小小身影，浸染在月华之中，有说不尽的优雅，风徐来，衣裳微展，似一幅绝妙画卷淡淡铺开。

那红衣少年一时失了神，只觉得此刻有什么情愫将他心中阴戾之气扫荡一空，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此时此刻，好像除却这湖水，这枝花，这个白色小人，世上再没其他物事能入他的眼、他的心。他不由得心头一动，举步往前走去。

芙蓉发觉有人到来，扭头看时，只见一位仙子般的红衣少年临风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她看着眼熟，方想起早些时候在园子里的人群中见到过他。又觉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不止那一面之缘，莫名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她望着他，心里暗自想：“这位哥哥相貌虽美，眉眼间却流露凶狠，有些怕人。”

殷错此刻敛了心神，见小人正怔怔的看他，那双大眼睛揽了这天光水色，十分美丽，却又似有些惧怕之意，他也本是刚刚十六岁年纪，不见得比这小人大出多少，便一时兴起，有意逗她说：“你看我，美是不美？”

殷错乍听到自己这样问出来，心下兀自一凛，料不到自己素来冷若冰霜，此时竟出言逗起一个娃娃来。多年来心头凝着的什么东西，适才仿佛化开了一点，直化得心底里软软的，有说不出的舒服。

芙蓉并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她见红衣哥哥问她，小手紧抓衣袖，认真的答道：“哥哥很美。”

殷错又指着池中那盛放的白莲，问：“我更美，还是它更美？”

芙蓉一愣，低低的说：“人非草木，岂能与花相比。”

殷错又问：“那，我美还是你美？”

芙蓉心下道：“这个哥哥脾气像个孩子一样，左比右比，好生有趣。他既这么在乎自己相貌，我便气他一气。”她略一想，便大着胆子说道：“现在自然是哥哥美咯，不过等芙蓉长大了，芙蓉一定比哥哥美。”

她说完，盯住殷错的脸，又是甜甜一笑。

殷错见了这纯洁无暇的笑容，先是一愣，随即弯起嘴角，展颜笑了。他上前一步，揪起芙蓉后领，忽的把她提了起来！

芙蓉小手小脚在空中乱舞，连声道：“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声音虽急急的，却如泉水般叮咚作响，清澈悦耳。

“我现在把你丢到水里去淹死，以后就没有人比我美了。”殷错把脸凑到芙蓉眼前，强忍住笑，他一边恶狠狠的说着，一边把芙蓉送到水面之上，凭空晃悠个不停。

殷错原以为这样晃她几下，芙蓉定然吓破胆子，苦苦求他，到时自己再想法儿好好取笑她一番岂不更妙。谁知芙蓉听了他这话，偏偏不再挣扎了，小小的身子像串蔫了的葡萄般毫无生机的垂下去。殷错心下奇怪，收手把她捉回来看个究竟。

扑簌簌的大颗泪珠正从那小人的眼睛里翻滚而出，她哭得厉害，肩膀抽动，却紧咬牙关不肯做声。

这芙蓉从小生活在优渥的条件下，父疼母爱，看似幸福，却有一些外人不知的蹊跷在里面。芙蓉的母亲华夫人林生香年轻时自诩容貌美丽，最容不得人说她的模样不及他人，这几年年纪大了，情况未有好转，反而更甚，她不仅不许华庄主纳妾，更时时因妒生恨，鞭笞貌美女婢。芙蓉自小颜色出众，见了母亲这些举动十分害怕，慢慢晓事后，从不敢打扮自己，哪怕听了外人夸赞自己美丽，也不敢作声，生怕被母亲嫌恶。偏那华夫人不知怎的，对芙蓉一向冷淡，心情不好时，甚至冷言相向。芙蓉深以为母亲恨自己夺了她的光彩，于是自懂事起，她无一日不盼着自己长得丑些，再丑些，能换来母亲哪怕只一分疼爱，她也心满意足了。可偏偏事与愿违，随着年纪的增长，芙蓉竟出落得越发美丽，任她如何设法低调也难掩那万千风华。

她过得孤单，难有人同她玩耍说话，于是养成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这莲花池独坐的习惯。人们只知莲花在日间的美丽，她更爱月色下的莲花，因为阳光下的莲花如母亲的美，太过耀眼。一种美，只有当它无害的时候，她才敢放心的打开她小小的心扉去接纳。

从来偌大莲池畔只有她一人。今日在此遇见这位红衣少年，芙蓉颇为意外，又有那种不知哪里来的隐隐亲切感觉。那少年容貌美丽，虽为男子，却比母亲美上千倍万倍。起初她心下害怕，不为别的，却是那与生俱来的对美人的恐惧，后来她见他温雅可亲，便放下警惕，与他敞开心思说话。没想到他却将她凌空提起，嘴里说着“我现在把你淹死，就没有人比我美了”云云。这话若放在常人看来，自是无甚大碍，在芙蓉看来，却是道出了她内心最深之恐惧啊！她恨自己美貌，她本无心，却因这容貌，得不到母亲的爱，如今就连这陌生哥哥也不能放过她么……她这样想着，柔肠百转，心痛难忍，万千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泪水便如决堤般涌出。

殷错哪知这个中缘由，只道是自己这举动突然，吓坏了芙蓉，手下稍一动，即有淡淡的气味从那团小小的香暖身子上传来，殷错自小研制各类花虫毒草，这香气不似任何香料，清冽醉人，甜而不腻，转又瞥见小人一张小脸通红，哭的梨花带雨，登时心神大乱。他自小生活在摇花宫里，那是个没感情的地方。他本冷血已极，杀人流血尚且从不眨眼，更别说见人流泪了。这样的手足无措可是从未有过。

他神情恍惚间不觉手劲儿一松，竟把那小人掉落在地上！

“啊呀！”芙蓉的额头咣的一声撞在大石头上，登时肿了个杏儿大的包，晕了过去。

“小姐在湖边出事了！”

想是守夜的下人听到了芙蓉的叫声。远处传来人声，错落的脚步声很快就逼近了。

殷错知此地不可久留，若被人发现他夜里在园中晃荡，明日《雪影剑谱》丢失之事他必然惹上嫌疑。他脚尖轻点，腾空而起，直向远处屋顶飞去。回首看时，灯火已将湖边尽然照亮，众人团团围住着那个小人，急急呼喊着她。

“我定会再见到你。”殷错低吟着芙蓉的名字，身形一展，瞬息间便如一朵怒放红莲，淹没在无边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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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哧呼哧~这两章算是一个小小前篇啦，这时候的芙蓉还是本尊，下一章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