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过河卒
天高日暖,振威镖局里,老镖头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
老人习武多年,虽然不曾练成什么天下无敌的武功,可多多少少也算是强身健体了,身子骨要比寻常人好上不少。
只是到底是上了年岁,这些日子越发有些慵懒了,如今镖局里的小事都是交给赵欢在打理,说是要试着栽培这小子,看看这小子的本事。可只有老人自家知道,如今他的精力真的是不济事了。
想着想着,老人叹了口气,他自小在西南长大,这辈子虽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可到底最喜欢的还是家乡,只是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曾觉得家乡的日头这般惹眼。
果然人一上了年岁,总觉的万般事情都可憎起来。
“朝兄弟啊,你说这人一上了年岁,是不是连狗都嫌弃?如今我的年岁也不小了,还不退下去,那些小家伙们会不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老人看向一旁同样在树下晒太阳的朝清秋,原本树下的该是两人,只是如今赵欢自家忙碌的焦头烂额,自然也就没有心情,也没有空闲来陪着他们晒太阳。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用手遮了遮头上的日头,笑道:“我又不曾老过,这倒是不知了。”
“滑头,早晚有一日你要像老头子我一样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朝清秋笑道:“那就先谢过老镖头的吉言了。”
老人后仰躺倒,将手中的蒲扇盖在脸上,日头正烈,其实无甚用处,只是少年之时就习惯了如此罢了,自小养成的许多习惯,哪怕长大之后明知没有任何用处,却依旧是不愿更改,到底是改不掉呢?还是不愿改?老人自己也说不清。
“小时候常听人说,人一老了,万般事情都好像一下子变的面目可憎起来。年与日驰,老之将至,不独厌恶世事,也厌恶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那时候我还不信,觉得日后即便是老了,也必然不会如此,只可惜。”
朝清秋笑道:“只可惜前人之言果然灵验,少年之时总觉的自家总是和旁人不同的,觉得我就是做大事的料子,旁人如此,我却必不如此,旁人受不得的苦,我却受得,旁人做不了的大事,我却做得。只是事到临头,却发现所谓的自以为就真的只是自以为,旁人如何,其实自家也是如何,如此而已。”
被朝清秋说中了接下来要说的言语,老人也不恼怒,只是笑道:“朝兄弟年岁不大,可却早早的有了如此觉悟,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老头子我是活到了这个岁数才明白这个道理的,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一辈子不曾经历过什么伤心事,顺风顺水,多半只有到老了才会明白这个道理,只有经历过真正的伤心事,才能真正体会到世上总会有些事无能为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就是这个道理,看来朝兄弟之前的日子也过的不简单啊。”
树影斑驳,日光透过树上繁密的枝叶散落在地,在地上投处一道道细小光晕。
朝清秋笑了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年,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人活一世,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哪怕日后再富贵也终究是找不回来了,我还算幸运,最少过了些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日子。至于后来受的,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苦事,都是自找的而已。”
以他如今的本事,若是不想着复国,只是想要图个安稳,只需要找一地隐居起来就是了,即便是秦人找上门来,纵然他打不过,可要逃走还是不难的。
可惜人生在世,总有些事逃不掉,挣不脱,哪怕明知放下就能轻松不少,可终究是放不下,人心之中总是拖泥带水。
老人悠悠笑道:“不苦吗?在老头子我看来,先甜后苦,总是要比先苦后甜要难上不少的。不知甜味,自然也就不觉苦了。”
朝清秋沉默下来,没有言语。
后院之中,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只有满院风动,吹的园中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斑驳,坐在院中的两人各有所思。
-------------------------------------
临城之外,龙虎寨中。
自打当日收拢了附近山上的人马,放出了龙虎寨将要进攻临城的消息之后,龙虎寨上反倒是沉静了下来。
原本山寨之中每隔几日就要开次宴会,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只是如今已经许久不曾办过了,山寨中的人更是不敢开口,毕竟如今寨主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心情糟糕的很,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去触寨主的眉头,只是日子久了,难免有些人仗着资历想要上前试一试,结果自然是被暴怒的周龙取了性命。
之前他对待山寨里的老兄弟都是宽容的很,寻常时候犯了小错,最多也就是警告一二,能免则免,极少伤及性命,只是这次即便有不少寨子里的老兄弟求情,他依旧是没有手下留情,甚至差点亲自出手斩杀一个跟随多年的好兄弟,最后还是周虎将他拦了下来。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周虎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
一时之间,山寨之中的众人各有所思。
寨子里,周龙正在房间里饮酒,桌上已经放了不少空坛,满屋之中尽是酒气。
周虎推门而入,径直坐在周龙身边。
他看了眼醉朦胧的周龙,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眼前这个酒鬼和他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大哥联系在一起。
在他看来,周龙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意志消沉也好,沉迷于酒也好,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这些日子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了一些。
那些都是从最初跟着他们打下江山的兄弟,如今周龙如此作为,必然会寒了兄弟们的心,他虽然是个粗鄙武夫,对这种权谋的事情半点也不擅长,可也知道,人心这种东西,一旦倒了,就真的再也扶不起来了。
沉默半响,周虎终于还是开口道:“大哥,你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了些,那些都是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知道岸儿去了你很伤心,只是伤心归伤心,要是因此做出些让兄弟们寒心的事情,我怕日后你也会后悔。”
周龙低着头,半弓着腰,他没有束发,一头长发散落着,遮挡住了面目。
周虎见他不言语,继续道:“大哥,你也知道俺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俺知道岸儿去了你很伤心,只是当初的大志你忘了吗?俺这辈子没啥理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山贼也挺好,可你不同,难道你也就要就此沉沦了不成?”
周龙依旧垂着头,似乎酒醉未醒,依旧不曾言语。
“大哥,俺知道如今你心中难受,只是你早晚还是要走出来的,岸儿要是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心中肯定也不好受,你和俺不同,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如此沉沦下去。”
“呵,做大事的人?我如今早就不想着做什么大事了。”
周龙终于出声,“当初你我年轻,建立起山寨时又不曾吃过什么苦,这才心比天高,觉得自家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只是随着岸儿的死,我如今也想明白了一事,什么做大事?你我根本不是这般人,混在山中做个潇洒快活的山贼还好,真要下山去做什么大事,单单靠着你我?你我都不是那个材料。”
周虎呆呆的看着周龙,只是长发遮挡之下,他看不清周龙此时脸上的神情。
“原来如此。”周虎忽然一笑,站起身来。
“我原本以为自家兄长是个心怀抱负,不会甘心屈居在这山上的英雄人物,如今看来,这么多年,都是我看错人了。我如今倒是庆幸岸儿死的早了些,不然日后你遇到困难还是这个鬼样子,只怕会伤透了岸儿的心。”
他起身推门而出,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周龙依旧只是仰着头,靠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叹了口气,推门而出。
只是在他走后,周龙却是缓缓直起身子,以手抚过鬓角,将头发束到身后。
虽是胡须凌乱,可目光却是凌冽清幽。
他端起桌上不曾饮尽的酒水又喝了一口,他周龙自然不会是受到打击就轻易放弃的人,周岸死了,他很伤心,只是还远远不至于让他靠着酗酒度日。
如今如此,只是因为他有所求。
想要骗过旁人,先要骗过自己人。
他喝光了酒水,揉了揉额头,那个让人头痛之人,也该有行动了。
-------------------------------------
龙虎寨外多草木,又是夏日时节,草木皆成阴。
宋先手中拎着几壶酒水,正在和看守寨正门的两个山寨头目闲聊。
宋先虽然来的日子不算久,可毕竟深得周龙的信任,如今也算是山寨中的大人物。加上此人平易近人,平日里哪怕是遇到山寨中的寻常人等也能聊上几句,所以也算是能得山寨中人的欢心,如今周龙伤心过度有些喜怒无常,山寨里的人也就更愿意对他亲近几分。
“如今情况特殊,兄弟们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兄弟们就先辛苦一些,日后等寨主的心思安稳下来,我定会为你们请功。”
宋先笑着朝两人举了举手中的酒壶。
此时两人喝的酒水已经不少,酒水喝的多了,难免就要说出心中的一些真心话。
一个头目狠狠的灌了口酒,“少寨主去了,咱们心中都不好受,只是如今寨主实在是太过了些,老张也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寨主就要下手要他的性命,他可是当初跟着寨主一起起事的兄弟,这么多年,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般兄弟,寨主真能下的去手,怎么能不让兄弟们失望?反正俺是想不明白。”
“当初寨主是何等英明,对咱们这些兄弟也是好的很,对那些老兄弟更是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如今,如今,如今竟然就要举刀相向了,真是让咱寒心。”
他口出不满,觉得周龙这才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过分,他们山上人,说到底还是江湖人,而江湖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这些年周龙做的都不差,所以山寨里的兄弟们才能为他卖命,可如今他不拿手下兄弟们的命当命,那他们自然会心生不满,毕竟他们做的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活的勾当,既然是卖命,自然是想要将命卖给一个好主子。
只是同样是饮酒,有人大醉之后口不择言,自然也就有人哪怕喝再多的酒,都能强撑着清醒,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另一个拿着酒水,靠在一旁的门口处冷眼旁观的汉子,站直了身子。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我看你有些醉了,寨主哪里是你可以议论的。如今少寨主离世,寨主心情不好,做出些过激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咱们都跟了寨主这个多年了,寨主是什么人难道你们还不清楚?等过了这一阵儿寨主缓过来自然就好了,你们如今在这里发牢骚又有什么用处?”
此人一开口,那人的酒立刻醒了大半。
“咱自然知道寨主的心思,也就是喝了酒,这才敢抱怨一二,当不得真的,你听过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到寨主那里去告状,大家都是生死兄弟,可千万要顾念一下兄弟情意。”
汉子的将伸过来的手推开,没好气的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老子要不是顾念咱们的兄弟情意,早就拔刀砍你了。”
姓赵的汉子又转头看向一旁的宋先,笑道:“宋军师别当真,他就是随口说说的。”
最先开口的姓刘的头目和姓赵的汉子关系极好,是战场上能够为对方挡刀子的交情。
“宋军师又不是你,谁家喝酒时还一本正经?”
赵姓汉子虚踹了他一脚,被他轻松躲过。
宋先深深的看了赵姓汉子一眼,笑道:“老刘说的是,酒桌上的话,从来都是当不得真的,这几日寨主行事是荒唐了些,我这里替寨主给你们赔个不是,不过抱怨归抱怨,事情上可不能懈怠。不然寨主那里放的过你们,我这里可放不过。”
两人都点头称是。
宋先朝着两人笑了笑,转身离去。
名叫刘二的汉子看了身边的汉子一眼,“老赵啊,这几日你在私下里对寨主的抱怨也不比俺老刘少,怎的方才你不但话不敢说一声,还抱怨俺老刘来了?”
汉子苦笑一声,“要不是当初你在山下救了我一命,我是真不想管你死活。那些话以你我的关系,私下里说说倒是没什么。可这些话哪里是能当面说的?咱们如今虽然在山寨里混的也不算差,可山寨里是个什么地方?是个一不小心就要丢掉性命的地方。就算没有这些日子的事情,难道你就真的以为之寨主是什么善男信女了不成?不要忘了咱们是什么人,才过了几天的安稳日子,你连半点防备之心都不曾有了?”
刘二被赵姓汉子说的一愣,片刻之后才呐呐的低声道:“不会这么严重吧?我就是随口说了两句,再说如今山寨里抱怨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又不差咱们这一两个。”
姓赵的汉子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宋先离去的方向,此时夜色浓重,宋先早消失在黑暗中。
“没事最好,希望是我想多了。”
走在夜色之中的宋先并未离去,而是转身朝着山寨的一处侧门走去。
看门的守卫见他走来,赶忙行礼。接着使了个眼色,让一旁的同伴将门打开。
宋先只是朝着他们笑了笑,也不曾言语,直接从门中走了出去。
守卫门也不言语,只是重新站好,只当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宋先来山寨的日子虽然不算长,以他的心性手段,自然早早的就在山寨开始扶植自家的人马,虽说有周龙盯着,他受到的阻力不小,可要发展些重要位置上的人还是不难的。
山寨外,宋先在夜路中走了一会儿,最后来到一棵树下,他望着远处的黑夜若有所思。
一盏茶之后,在他身后的黑夜中,有人轻声开口,“属下来晚了,要寨主久等了。”
宋先没有转身,只是轻笑道:“不晚,刚刚好,我也许久不曾放下心来欣赏夜色了,今日的夜色不差,比往日里更有一番风味。”
站在他身后树后的周文没言语,他是武人,不知今日的夜色和往日里有什么不同,也不知这夜色有何好看,在他看来不过是黑漆漆的一片罢了,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宋先继续开口道:“好了,说说,如今城中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这几日我在山寨之中可是无聊的很。”
“倒是不曾有什么大事,如今龙虎寨在外面整顿人马,振威镖局里不但没有收拢城中的人马,而且还遣散了不少人,弄得镖局里的实力甚至不如从前了。
那些城中其他的镖局也不曾有要帮忙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坐观成败。听说振威镖局的老镖头如今只是整日坐在镖局录里晒太阳,连镖局的事情都很少掺和了。”
宋先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其他镖局见死不救倒是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这种事这些年咱们见的也不算少了,至于振威镖局不做准备,还遣散了不少人,多半是那个老镖头犯了那妇人之仁的毛病。”
周文忽然想起一事,“还有一事,当日寨主叫我盯住那个从振威镖局叛入王泰那边的周三,此人最近有了动静。前日他从太守府中出来,去了一趟他哥哥家。等他走后,他哥哥去了一趟赌坊,半个时辰才出来。”
“这倒是有趣。”宋先终于来了些兴趣,“当日我就叫你盯着此人,如今果然有了些意外之喜。”
周岸死后,宋先便要他在城中暗中盯着周三,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当时他觉得一个从振威镖局里出来的背叛之人,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只是寨主的命令他又不好违背,这才耐着性子一直在城中盯着周三,这些日子一直都不曾有发现,原本他都已经打算放弃,不想如今果然在此人身上有了些发现。
“寨主果然英明,看开此人身上之真的有些事情,当初是属下走眼了。”
周文倒是也不遮掩,他跟着宋先从东南到西南,宋先的本事他自然清楚,不然当初也就不会心甘情愿的被宋先收服。
宋先笑道:“如今最有趣的是此人到底传出了什么消息?不如你我来猜一猜?”
“传出的消息?”周文一愣,在他看来,即便此人有什么秘密,多半也不是什么重要事,不该值得宋先如此上心才对。
“有些时候,生死往往就藏在这些小事之中。稍不留意,便是连自家是何处露出了马脚都不可知,自然也就更谈不上躲避危险。”宋先抬手指了指眼前的黑暗,夜幕沉沉,沉静无声,只是一眼望去,终究会让人觉得有些恐惧。
“想要做大事,想要走到更高处,心机,手段固然缺一不可,可更重要的还是不可想当然,不可觉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不要看轻你的对手,不要轻信身边所谓的朋友,更不要忽视每一个小人物。”
周文如有所悟,虽然他对当初他与宋先的争斗早已释怀,可如今仔细想来,他失败的缘由,又何尝不是藏在宋先的这些话之中?
只是这些话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做起来却是不容易,即便如今能重新回到当初于宋先争锋之时,他依旧半分胜算,有些事,能不能想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
宋先捻了片身上的树叶,轻轻吹了口气,手中树叶随风而去,消逝在眼面前的茫茫黑夜之中。
“永远不要小看棋盘上的卒子,过河的卒子,也能将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