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长安、长安(七)
第二十二章:长安、长安(七)
李严再次觐见皇帝,但与白天相比,这回形势又有不同,刘知俊指挥的军队白天又开进来三个营,长安城内山南军的数量上升到了六千,再加上事先已经实现控制了四千神策军和在京畿范围和周边的一万三千山南军及五千新附仆从。整个帝国的核心已经尽入李严之手。
皇帝有些惶恐了,这样的情形宣布了朝廷的彻底失败,他绝望地发现,原本效忠自己的将领们要么投靠李严,要么中立,站在自己身边的仅仅只是一小撮。许多人对山南的热络程度说明,山南早就开始渗透进朝廷内部,在判断出李严的真实实力以后他们很自然地倒了过去。
原本应该可靠的王建对于十天前就发给他的密诏置若罔闻——其实皇帝甚至不知道那份密诏已经有两个抄件摆在了李严案前,而其中一份就是来自王建。在白天,皇帝又得到消息,那个自他被定为继承人以来自动出现,并一直保护他的人死了。
无论是台面上下,皇帝已经没有多少牌可打。他最重要的臣子,或者说是他的合作者杨复恭忽然不再劝说自己,甚至人已不在大明宫,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怀疑,神策军中尉杨复恭已经投靠了李严,这样一来掌握在朝廷一方手中最后武力也烟消云散。
李严并没有提起刺杀事件,他觉得没有必要。
望着眼前神情呆滞的皇帝,李严叹息一声,开口说道:“陛下,梁王朱温已反,三天前进寇山南。”
皇帝听到这句话猛然振作了一下,但李严的话却让他很快又回复到了之前的萧条状态。
“朱氏为黄巢余党,势力非小。臣担心,若是朱温反,必将威胁朝廷安危,因此臣自请护驾,山南有虎贲七万,天下有忠勇百万,当可护得陛下周全。为社稷计,请陛下即刻准备。”
“杨复恭呢?”皇帝望着空荡荡的殿堂,毫无意义地,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李严淡然答道:“杨公已经先期为皇上准备出幸事宜,诸王、诸相将随驾,事物繁杂,不能来见陛下了。”
“李严!”皇帝大喝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太监连忙过去捶打。
“臣在。”李最终没有去看看这个年轻人要不要紧。
皇帝也没有再说什么,李严站了一会,留下辛恪监视,正要走,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这对于李严来说已经很少听到了。
“李严……李严!”
李严回转身,看了片刻,这才认出了背后叫自己的宫装少妇。
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而现在李严却不再是那个简单的小兵。虽然两个人的相貌变化并大,但却早已经有云泥之别。
“李严。”昭德公主说道:“你想把陛下带到哪里去?”
李严的目光丝毫没有集中,答道:“去最安全的地方。”
“然后呢?”昭德公主的语气让李严隐约觉得有点熟悉:“然后再受你控制不成?”
李严“嗯”了一声,随即又摇头,说道:“不会的。陛下始终是陛下。”
昭德泫然欲泣,嘴巴张了几张都没有说出话来。
“我很忙。”李严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对方已为人妇,不再是小女孩了。
“带驸马好。”李严又说道。
说完,李严便走了。
昭德一直看着李严背影的消失,眼泪始终未曾落下,转过身,走到了皇帝面前,说道:“陛下,你始终是陛下。”
在长安,山南军迅速行动。分散的山南力量,包括山南正规军、山南监察司特务和他们的策反对象、山南商人和他们的卫队……
直到今天日,长安才知道山南的实力,山南监察司职方处长安站——这个在各地站点中第二大的情报机构通过几年时间已经在长安编织起了一张大网,如今网一展开,足以令人震撼。
在长安的民间,山南站一共有一百多的在编人员,**百的外围人员,每年要吃掉山南无数的黄金粮食。在街上,无论是叫卖的货郎还是坐地的小贩,甚至是清倒马桶为生的小厮,都有可能是山南的特务——民间有什么想法他们可以轻易知晓,官员家里有何种龃龉也会通过丫鬟、仆役的嘴巴传递到总部。
在上层,不单是军官,还是三省的官员,甚至是宗室。都有人是山南买通,或者已经向山南输诚的。这些人的消耗远远高于民间力量的培植,但回报也是远远超出的。他们给李严带来的没有多少反抗的台阁,认命的宗室和整整一万五千在编,可以形成战斗力的士兵。(其余的已经逃散。)
长安是没有什么抵抗的,但不意味着不用流血。
少数官员挤到了一起,向李严抗议,痛骂他是“曹贼再生”、“乱世奸邪”,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头们一边骂一边咳嗽的模样,李严只是叹息一声,不予理会。
骂是好的,更有少数人试图武装暴动,迎接他们的是镇压,是屠杀。
李严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在密谋分子的名单里最终还是出现了山南将校的的名字,虽然不过几人,但已经让李严足够心疼。
李严毕竟不是曹操,但现在已经靠过来的杨复恭做事还是很卖力气,于是试图匡扶皇室的人都被皇帝的圣旨判处了极刑。
另外,杀戮还来自于少数的神策军士兵,这些家伙并没有体恤父老的意思,以为投了新主子便可捞上一把,往往是下手狠毒。
李严对此的态度只有一个,杀!
不单是杀,被斩下的脑袋被挂在城内各个制高点,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在城外,山南军各部开始向长安靠拢集结,这里有追击西镇的两支部队,也有山南从各镇趁机裹胁过来的。因为山南军的强势,在不单独使用的前提下,这些精选自各部队的人手显然可以作为机动和辅助力量来使用。
山南军的制度创造性再次发挥作用,山南军在开始裹胁组织“勤王暂编军”时候,山南就制定了所谓的“山南有功人员入籍奖励办法”。对于有军功人员入籍的开出了令人垂涎的条件。
凡是前军人,并随山南军作战立功的,按照功劳大小可以享受从入籍到每年享受令瞠目结舌的“山南特殊功勋津贴”不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九等二十七级的军功之中,最高的不是的擒杀对方大将等等,而是有效阻止“叛乱、兵变、谋逆”等,而第二等的功劳则是临危不惧,救助战友。这样的规定让许多老兵大点其头。
至于处罚,“暂编军”几乎没有轻的,基本上只有斩首一途。和这个时代所有军队一样,第一斩就是不服从命令,对上官不满者。
对于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来说,这样的奖惩无疑很有价值,至少能够有效地防止出现混乱。事实也是如此,仆从兵在升官发财这样大好前途的召唤和刀斧手随时伺候的威胁下体现出了很好的服从性,派给他们的军官一个个都是山南军最为冷酷,深有训练经验的下级军官,带将起来,这些陈年兵痞都不敢有什么异动。
类似暂编军这样的仆从军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山南军孙虎峪部东返山南,他们所“护送“的是大半个朝廷、成群结队哭哭啼啼的妇孺眷属。
这一走,长安城的百姓也纷纷想跟着走。没有了朝廷,长安很快就会是座死城。以往皇帝出奔他们是不知道,这回山南军摆明了要带走朝廷,百姓们就纷纷带上自己或多或少的家当,准备跟随而去。在他们的想法里,山南比起长安要好很多,至少有山南军保护着——从亲戚朋友那里传来的消息:山南军对于本地百姓非常好,全力维护。
但百姓们失望了——山南军对着所有企图出城的人张起了弓,举着刀子。
没有人怀疑山南军这个样子只是吓唬百姓的,事实上,山南军在前两天清理长安无赖子时的狠辣之处百姓们都已经见识过了。
有人哀求,有人低骂,但山南军却始终不动。
想着山南军东返车队越来越远,对峙了许久的百姓们最终忍耐不住了,有人开始尝试着靠向山南军用白垩所画的禁区。
“射!”当班的山南军官几乎没有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鲜血让百姓们冷静了一点,总算没有再过去送死,但哭喊和咒骂却是让百姓的队伍充满了躁动的气息。
“皇上驾到!”一阵吼声忽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楞住了。
明黄的,是皇帝。
百姓们愣了愣,最终跪在了地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涛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人热血澎湃。
李严把眼睛眯了起来,这个效果让他很满意,又很不满意。若说满意,自然是满意自己第一个动手占了先,“请”了车驾。不满意的是,虽然升斗小民多有怨言,但皇帝的积威之深,却不是一时两刻可以消除的。
“你可以让陛下回去了吗?”李严身后,昭德问道,语气中说不出有什么感情。
“自然可以。”李严回过头,缓缓答道:“长公主殿下。”
朕要杀了他!杀了他!被灌了药以后神情亢奋,但却口不能言语的皇帝满眼血红,心中反复说道。
“李严在长安?”李克用问道:“还在大运财宝?”
“是。”刚从长安回来的薛志勤也是一脸迷茫:“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帐内的军官都沉默了,这个李严可真是天马行空,如今河南兵已经杀到了他的地盘,他却在长安筑城。难道真是勤王不成?
“你确定山南军西进主力还没有回撤?”李克用皱着眉看了看地图,实在想象不出李严的打算。
“是”薛志勤说道:“山南军曾以一部,大约两千人会同前神策军、西军等新附军五千护送大批眷属东返——但不见陛下,那些军队也算不上强军。”
“嗯,皇帝和李严都能还在长安?”李存孝忽然问道。
薛志勤点头,但对李存孝这样的问话方式还是微感不悦。
“看来李严主力还是在长安……”李存孝想了想以后分析道:“这显然是麻痹朱温之举,他更像是在等时机——只是咱们不知道这个时机是什么,什么时候来临。”
“自然是朱温吃亏。”张污落刺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严就是等到决战之时再挟天子而出。”
李克用没有理会张污落——他的脑子被酒色讨空了,继续问李存孝:“山南方面战事如何?防备如何?”
“战事刚开,朱温推进迅速,只是这样反而又些反常。可靠消息,在李严离开山南之前曾经调集湖南兵赴江陵,荆州兵集于襄——而这些力量调着调着就没有了确切消息,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正在准备战事,怎么可能让朱温如此轻易得手?”
“朱温怕也不是那么放心的,”李克用揉了揉自己的那只好眼,笑道:“他且怕着呢。”
口中如此说,但心里,李克用对所谓的“可靠消息”还是有点嘀咕——他并没有收到相关情报,李存孝又是从何得知?
虽然皇帝的行装已经打点完毕,但李严并没有要求立即开拔。
李严正在逐步分解兵力,以队为单位开拔。这些人很分散,所以并没有引起依旧潜伏在长安的其他藩镇奸细的注意,就算注意到了也很难判断这些人的去向。
虽然逐渐分解,但是主力的确没有很大动作,尤其是李严手中的最精锐力量,在长安计划之中,这些力量将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些力量的之中还包括现在在他自己手中的皇帝。
目前的长安,库藏能搬走的已经被搬走——当然,数量并不是很多,三省的一些重要官员也被送去了山南,剩在长安的则是李严的反对者和没什么本事的庸官。在山南监察司的内部标准里,重要的意义有两条,一是有才,二是可以利用。
除了人和钱,李严要搬书、搬一切监察司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帝国的收藏一件件地被运回山南。
但帝国毕竟是帝国,李严知道自己搬不空。大明宫在,兴庆宫也在……
长安百姓们的生活照常,但深刻的恐惧已经渗到了他们的骨头里,这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皇帝固然没走,但按照上谕的说法是“皇帝要留到最后一刻,与民同在。”这话忒假。也就是说,山南军会走,皇帝在山南军的护卫下也可以安全地离开,但他们呢?
山南军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希望大家不要背井离乡,山南路途多艰”,坚定这个建议的刀子和弓箭。也就是说,山南军没有带着百姓走的意思。
那么等山南军带着皇帝走以后呢?什么人会来?是西军还是河东军?是强盗还是土匪?或者说……是,如山南军所说,官吏和军队都会留下,但谁知道那些混帐们最后跑得多快?特别是军队,那些被挑剩下来的渣滓或许会成为第一批强盗。
等山南军走后,长安百姓将会等来什么?或许……忍一忍就过去了,至于过不去的。是命。
长安城内愁云惨淡,但山南军中军大帐却是十分紧张。在几个主要将领的指挥下,成群的参谋们夙兴夜寐地对作战计划进行最后的完善,修正出最符合实际情况的几种预案。
李严并没有参与到战术层面的讨论和分析上来,那不是他的活,他的任务只是一脸淡定地坐在中军大帐之中,或者去觐见皇帝。
皇帝的情绪并不是很稳定,年轻人像是一只困兽一样,有时候他会对李严冷嘲热讽,有时候则是大声咆哮,在后一种情况发生时,只有长公主昭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驸马杜蕤跑了。李严进城之前就带着钱财和护卫跑掉了——这个有点才的男人以一种猥琐的方式消失在了长安的夜幕之中,五天后,李严接到了这位驸马都尉大人的死讯,他被人扒得精光,扔在了路边。
李严没有告诉昭德他丈夫的窝囊死法,甚至都没提到这个人。
而昭德,对李严很客气。
除了面对昭德时感觉有点不太自然,虽然平常李严表面上十分从容,但心里却是紧张与兴奋杂陈。每次在听取最新通报的时候,已经成为成功军阀的李严居然也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避免在脸上流露出什么。
即将到来的,是决定命运的一战。
“南线我军再退,唐州于五日前失陷。李罕之部被诱伏,大败,已经无力再骚扰河南军后路,目前闭城自保。”
“北线,邓州依旧在激战中,河南军损失惨重,但没有丝毫突破,看情形他们很有可能放弃夺城。”
“我军坚壁工作效果良好,河南军很难在我境内获补给,流民安置有序进行,百姓对河南贼恨之入骨,据留守部汇报,他们依据战时条例已经处死失误、贪弊官员九人,没有出现管理失控的现象。”
“淮南方面,杨行密西进,江西全境危险,根据战事和江西方面的态度来看,到今日江西虽不降亦不远。”
“河东方面,李克用正在南下,但行为谨慎。鉴于我方已经实际控制潼关、河中府,李可用的态度可以理解。”
“西镇方面,李周彝率残部与李昌符会合,三天前被杀,所部被并入其中。朱玫与李昌符由是交恶,双方互相攻杀。隶宁将王行瑜忽然率军自去,朱玫大败,死期将至……”
“…………”
一条条的信息汇总起来,参谋们提交出完整的分析报告,但李严却不是很关心,眼下他的饿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一个问题上。
那就朱温在邓州失败,唐州受阻的情况下会采取什么措施。毕竟李严从来没有掩饰过最精锐力量西进的事实,而皇帝,偏偏又在他手上。
“报告……“参谋还没念完通报和分析,又有翻译完毕的情报到达。
这则情报与目前的战事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却是李严近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职山南军械制备所总制官童蒙报:我制备所于十七日完成七人铜炮最后实弹试射,各项要求均已经实现,目前试制之七门连同炮手已可用于实战。”
“好!”李严拍案而起。
管形火器的制造是李严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虽然也一直在失败,但李严始终不曾放弃,为了这个,山南一共损失了五十多名工匠,重伤致残废者近两百人——可以说,山南的大炮是用鲜血洗出来。
“全力打造!一个月一门都好。”李严命令道:“储备了这么许多,正是等着造这东西!”
众将很长时间没看到李严这么激动了,对这种代号“大将军”的器械充满好奇。作为山南头等机密,没成功之前就算以他们的身份也只是知道这个项目的存在而已。
“报……”李严还没有对心腹们解释火炮对战争的意义,新的消息又传来了。
“大捷!我军于上马大胜河南军胡真所部,斩首五千,南线目标基本实现!”
众将欢呼起来,他们虽然信心十足,但在计划没有变成现实之前也是难免惴惴。而现在计划实现,意味着更大规模的战事即将展开,山南将以全力投入其中,而他们也将迎来最大的一次机会。
“命令。”李严这个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待众人稍定,下令道:“长安中军各部,即刻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