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雪夜(一)
第三十八章:雪夜(一)
天越来越冷,对于河南方面来说,这份寒意不单单来自日益肆虐的西风,更多的是因为四面而来的战报。
二十七日,陈泽兵进襄邑。
三十日,杨行密北进亳州。
同日,李克用突袭中牟,与汴军齐克让部激战。
山东方面,朱家兄弟攻入相对空虚的宋州北部。
傍晚时分,尉氏,天阴沉沉的,眼看将要下雪。
也不知道是被烟给熏了还是被气的,杨彦洪的脸色和这天气相差无几。
两天前,损失过万的汴军败退到了尉氏,山南军随即追击而来,他们端的是财大气粗,各种个样的弹丸不断往城上打,像是不要钱一般。杨彦洪看对方射程有限,靠得比较上,也想过出城突击,但联想到山南军那密密麻麻的弩箭,最后还忍住了。
但是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山南军攻城的烈度不是很强,可是汴军的士气却在这没完没了的轰击下已经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杀又杀不到什么人,只是被打,天天死伤,任佛祖也是受不住。若非自己亲自上阵,再加上督战队砍下来的四十多颗人头,城防怕是已经瓦解。
山南军到底想做什么?此时正需猛攻,他们却耗了起来……难道他们想等到严冬腊月不成?按照杨彦洪原来的想法,尉氏虽然在挨打,但朱温在撤回河南以后便立即巩固此城防务,山南军若是想轻易拿下来却也难度不小。加上开封方面骑兵的袭扰攻击,最低也可支撑十来天然后撤离——这还是因为之前的战败提高了对山南军战力的估计。
正在苦恼间,一个亲信部将忽然形色匆匆地在杨彦洪耳边说了几句话。
“有何凭证?”杨彦洪脸色没有很大的改变,但部将还是发现了他的眼角在跳。
部将答道:“来人说,都尉大人已被戚某排挤在家,现在所有出城又必须经牙兵检查,递不出信物,但他让我转告将军,说是您今年端午之时所欠的两万一千钱不用还了。”
杨彦洪沉默了,这事只有他和朱某二人知道,那么家中被监视,有人被提审的消息已经是确然无疑。
监视可以理解,但是家人被戚政提审以致刑讯而死的情形却是太让人寒心了。
杨彦洪的心里一阵冰凉。
“夜里把那人带来见我。”杨彦洪无力地说道。
部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正要转身离去,却听杨彦洪问道:“你什么时候跟的对面?”
部将顿时僵住,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妻儿父母……”杨彦洪长叹一声,随即冷冷说道:“城里的那个朱某人给我盯住。”
部将点头,说道:“末将已经准备好人手……”
话一出口,部将便知失言,正想寻些由头来解释,却见杨彦洪只是挥了挥手,只好小心地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不是很大。
襄邑守将康怀英神情复杂地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弟弟,一语不发。
“大哥。”康怀芮抗声道:“就算他能熬得过来,也是半死不活了,何苦再卖命啊!”
“民心、军心尚在!”康怀英沉声道:“大帅定能东山再起!”
康怀芮冷笑,说道:“这不是说给军士们听!”
康怀英被弟弟的态度激怒了,抓起桌子上的皮鞭一下抽了过去,落在康怀芮的脸颊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哼也不哼一声,康怀芮徐徐站起,抹掉脸上的血迹,冷冷说道:“你想寻死,我却不想!”
“尚不至此……”面对弟弟的大逆之言,康怀英很是恼怒,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后只是空洞地说了一句,沉默下来。
康怀英知道,他是在骗自己,李严主力眼看就要攻到汴州,李克用已经拿下了中牟,汴军齐克让部被迫回撤,开封门户已经大开。从军阀混战的经验来看,被困于治所而终得转机的例子不少,但靠得多是对方内讧——目前的河南怕是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和李克用谈条件,让那独眼龙冒险了……几面受敌而被困逾冬又可得机复生——这简直是白日梦。目前河南对山南表面上的支撑背后却是李克用按兵不动,一旦他和李严达成妥协,那么汴州就全完了。
“还有宋州,”康怀英找到了一个解释:“汴州有陈留、叶县……通路还在咱们手里。”
康怀芮只是一哂。问道:“就算他跑到宋州来了,又能怎么样?”
康怀英颓然。
但康怀芮却仿佛没看到兄长的表现一般,继续质问道:“且不说陈泽好死不死,钉子一样嵌在汴宋间,单是看看州县里的军士和百姓……他拿什么守?”
康怀英没有说话。今年年成原本还是可以的,但战事一起,胥吏盘剥,百姓便已是难以维持,再加上山南奸细活动猖獗,四处破坏挑唆,民怨之盛已经无以复加。两个月来,他康怀英已经斩杀了近千“乱民”……
“大帅不曾负我等……”康怀英的眉头已经纠结成了一团,声音很低。
“不曾负?黑衣侦骑天天都在抓人,都在杀人……光咱们这么一小城,一个月来杀了多少?杀杀妇孺也便罢了,还他娘的想抓咱们的兵,这是厚待?全家老小都被困在开封,这叫厚待?到处是他们朱家人说了算,你我说几句话还得躲着他的耳目……这算什么鸟事?!好比这宋州……”
宋州方面原本是葛从周负责,但事到如今,朱温却不敢将此重任交给外人,换了儿子为首,葛从周辅佐——朱友裕虽然年轻,但却也颇得军心,能够镇得住场面。看来是留后路了——就算汴州失守,朱家也还能有点希望。毕竟宋州肯定不是李严的重点,或许李严还会留着不打……
“你晓得娘他们在开封……”康怀英终于缓缓说出了最担心的地方。
康怀芮脸色一变,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山南有门路保咱们家小……”
康怀英的眉毛扬了扬。
哈着寒气,汴军士兵们和少数黑衣侦骑大声呼喝着,驱赶踢打衣衫褴褛的人们。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给山南军留一粒粮食、一根稻草。
百姓之中多是老弱,家里的丈夫、儿子、父亲早就被抽走,或许已经死在了前方,听说会吃人的山南军离此地只有五十里了。
“给老子快点!”汴军的一个小校大声催促自己的下属。雪不大,但扑面而来冷得彻骨。
拼命搓着手,小校叫道:“给老子弄床被子!还有合适冬装!”
士兵们远远的应了,其实粮食倒是不太要紧,毕竟城里已经囤了好几个军仓的储备,相比起来衣物是最重要的。汴军不比山南军,原本冬装就不多,老兵们都是穿着两三年前的旧装,新兵们就更不可能分到衣服了——有件号衣都是好的。
“娘的,这破被子!”一个士兵将刚抢夺到的一床不知道怎么缀起来的被子扔到地上,又翻箱倒柜地找。屋子原来的主人们则纷纷缩在墙角里发抖。
找了半天,士兵放弃了,正要走,忽然发现了什么,大叫道:“那个丫头!出来!”
屋主恐慌起来,老头一下就扑到了士兵面前,哭号哀告,原本被冻得发青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挂着的鼻涕似乎都已经冻住了。
“军爷,丫头还没嫁人呐……”
“混账!”士兵一脚将老头踹开,直接走将过去,一把拖出角落里一个丫头,抽刀叫道:“脱了!”
头破血流的老头爬到了士兵脚下,还没开口,又被那兵给踢开。
“这么冷,老子又不是牲口,老子要的是她的衣裳!”
丫头吓得傻了,哭都不敢哭,一边发抖,一边脱下了身下的冬衣。待到衣服被士兵一把夺了出门,这才大哭起来。
在外面,汴军士兵大多找到了衣物,胡乱地裹着,更像乞丐了。
“粮食装好,全部运回城去!”小校已经得到了部下的战利品,看看也没有什么东西剩下随即下令回城。
但是粮食刚刚装完,一骑冒着白气的哨探便带回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山南军离此十里!”
哨探叫了一声,也不管这些人,继续向开封方向而去。
“给老子撤!”小校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衣侦骑头目,咽了咽口水,最终按捺住了取了粮食逃生的想法,大叫道:“快!”
“粮食怎么办?”一个浑身上下都裹着衣物的伍长小声地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记鞭子。
“粮个鸟,都他娘什么时候了?!”小校骂了一声,随即翻身上马。
他身边的黑衣侦骑头目,看了看堆到一处的粮食,又扫了一眼在远远站着,不敢过来的畏缩身影,忽然说道:“烧了。”
那伍长一呆,又挨了一记,这才反应过来,叫道:“快烧了!”
火点着了,在小雪中熊熊地烧起来。远处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号。
汴军刚一转身,原本畏缩的身影立即向火堆奔去。跑在最前面的身影刚靠近火堆便一头栽倒,后面的人随之一滞。
黑衣侦骑头目满意地收回弓,转身策马。
“大人好箭法。”跟在后面的小校恭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