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仆仆而来
当程澈下班后在报社楼下突然见到明徵的妈妈,像是半夜深睡中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的那种胆战心惊,她有一种梦即将吹弹即破深深的恐惧感。
明徵的妈妈化了妆,依然掩饰不住她的憔悴和病容,她拉着程澈虚弱地坐下来,抽泣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程澈,我知道你和明徵已经分开很久了,我也知道现在不应该来打扰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两年前我就查出了病,现在时间到了......”说着她又止不住抽泣起来,程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紧紧握着明徵妈妈已经瘦骨嶙峋的手。程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衣着考究妆容精致,自己窘的不知所措,她却依然亲切幽默。想到这里,程澈不禁难过起来,用手背悄悄地把眼眶的泪水抹掉。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徵,他爸爸很早就离开我们了,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这孩子重感情,我要是哪天一撒手走了,他也就垮了。所以阿姨今天来请求你,求你在我走后帮一帮明徵,有你在他身边他才不会对人生绝望,他才不会倒下啊。”明徵妈妈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程澈说。程澈心情很复杂,她知道她不能答应无法答应,但又不忍心斩钉截铁地告诉面前这个已经没有多少日子的母亲最后的恳求,“阿姨,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可是我和明徵之间没有爱情,我们在一起无论谁都不会幸福。”明徵妈妈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让她身体有些吃不消,她开始有些急促地喘息,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适,但这孱弱的声音似乎就是她所有气力了,“程澈,我从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明徵,难为你陪伴了他这么长时间。如果,我没有得病,我还能陪着他,看着他,有一天会遇到爱他的人,遇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可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只能来求你。如果你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是绝不会来打扰你的,抱歉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情况。程澈,人生有它的残酷和遗憾,与爱的人往往背道而驰,与爱自己的人却能相濡以沫。在人的一生中,‘爱’是很重要,但是‘陪伴’和‘相守’更重要。程澈,阿姨求你,求你考虑考虑,不要现在就拒绝,好吗?”
程澈很想帮明徵,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承诺注定不能给,那就不要留任何余地,不要给别人一点希望。程澈抹抹眼角的眼泪,“对不起阿姨,我没有办法骗自己。”程澈只能无情地挣脱开明徵妈妈的手,“我得回家了,阿姨,抱歉,您好好保重身体。”程澈说完起身离开,路过远远站着明徵妈妈的秘书身边低声说,“李姐,明徵妈妈情绪很激动,你好好安慰安慰她吧。”身后不断传来明徵妈妈抽泣的声音,程澈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出报社门口。
从那天起,程澈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内心的不安让她始终无法安然入睡。
人的一生中一定有一个人,虽不爱,但不忍。
两个月后,程澈接到明徵妈妈秘书李姐的电话,了解到这两个月关于明徵家里发生的那些翻天覆地。明徵妈妈一个月前病情恶化,在临终前把公司的事情都交给了明徵。近几年市场行情不好,为了维持公司的运转,明徵妈妈只得把一大部分的股权拿去质押融资。生病之后虽然坚持打理公司业务,但毕竟力不从心,公司的运营每况愈下。现在她走了,债权人供应商组团讨债,穷追不舍,整个公司群龙无首,内忧外患。明徵妈妈真的是很了解儿子,她一走,明徵悲痛到崩溃边缘,精神几乎都垮掉了,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根本无心过问公司的事情。树倒猢狲散,剩下的股东心怀鬼胎,内斗不断。高层和普通员工跳槽的跳槽,走人的走人,大家都清楚这个公司破产清算只是时间问题了。
程澈放下电话,她能想象到明徵现在的样子,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这个曾经全身心爱过她保护过她的男孩,此时一定过的无比艰难。程澈无法做到置之不理,更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现在也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程澈风尘仆仆赶到明徵家门口,按了好长时间门铃才有人开门。门里站着的那个人程澈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瘦的不成人形,胡子拉渣,头发应该很久没有理过了,穿着宽大的毛衣,手里拿着酒瓶,眼睛里全是血丝。看到程澈,明徵先是一愣,随后就要关门。程澈用力推开门,进门后一把夺过明徵手里的酒瓶。明徵并没有与程澈争论,而是随手又拿起桌上的另一瓶酒,踉跄着走到落地窗前靠窗坐下,仰头又是一大口酒。屋里是浓浓的酒精味,不止桌上,地上沙发上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
程澈走到明徵身边,蹲下来,看着那个曾经明亮如阳光般的男孩,现在却如此潦倒颓丧,心如刀割。程澈扳过明徵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心痛地说:“明徵,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程澈啊。”明徵并不看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仰头喝酒。程澈去夺明徵的酒瓶,却被明徵一扬手推倒在地,程澈爬起来又去夺,两个人在拉扯中酒瓶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红色的酒花四溅,触目惊心。明徵睁着通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喊,“你为什么来找我!?看我可怜是不是!?你们都给我走,我不需要任何人!”程澈反手打了明徵一巴掌,“明徵,你醒醒啊!再这样下去你就毁了!”一巴掌没有打醒明徵,他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毁掉?我吗?一个没用的废品还能毁到哪儿!”说着他转身走向卧室,光脚就那样一步步踩在碎玻璃上。程澈哭着跑上前,拉着明徵的胳膊,“你的脚受伤了,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明徵扯开程澈的手,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踩着血脚印走进卧室。
“啊”,随着程澈一声痛苦的喊叫,明徵用力关掉的卧室门被程澈夹着的手指弹开了。明徵终于回头,紧张地跑过来把程澈的手指拿起来仔细的看。程澈的手指红的很厉害,而且已经肿了起来。明徵慌张地跑出卧室,从冰箱里拿来冰块用毛巾包起来给程澈敷在了手指上。
程澈看着明徵小心翼翼的样子,大颗大颗冰冷的眼泪砸在了明徵满是青筋的手背上。明徵一怔,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程澈。
程澈把冰块放在一边,蹲下来抬起明徵的脚。明徵的脚底已经满是血迹,根本分不清伤口在哪里。程澈给李姐打了电话,拜托她帮忙找一个医生来家里包扎。
李姐和医生赶到,明徵并不配合,摔东西不让医生靠近,像是一个受了伤反而更危险的野兽。医生束手无策,李姐建议强制给明徵打一针镇静剂让他安静下来。
程澈摇摇头,她走到窗边的钢琴前,坐下来,揉了揉已经发青的手指,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开始缓缓地弹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那首《canon》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明徵慢慢镇静了下来,他怔怔地听着,然后顺着落地窗滑坐在了地板上。医生给他消毒包扎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无神。
明徵太虚弱也太疲惫了,医生给他输上营养和镇定的药水之后,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李姐离开的时候对程澈说:“程澈,好姑娘,谢谢你能回来。现在,明徵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能让明徵再活过来,我代寇总谢谢你了。”
程澈没有说话,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明徵离不开自己。而自己那些舍不得的放不下的坚持着的终于像最后一班鸣笛而过的火车,顺着命运的轨道,渐行渐远,她孤独地站在空旷的车站,怅然若失。
已经一天一夜了,明徵一直在睡,好像永远不会醒的样子。程澈熬了粥放在床头柜上,轻轻摇醒明徵,低声对他说,“喝点粥再睡吧,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胃里空空的对身体不好。”
见明徵微微睁开眼睛,程澈扶明徵坐起来,把枕头放在他背后让他靠着。程澈舀起粥,吹了吹,喂在明徵嘴边。明徵嘴已经干的裂开有了血丝,他乖乖喝了一口粥,突然像个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程澈放下碗,抱着明徵,像抱着一个无助的婴儿,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恰恰是没有眼泪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彻心扉。妈妈去世到现在,明徵一滴泪也没有流,他成了能走动而没有灵魂的躯壳。
明徵哭累了又是昏天黑地的睡。程澈和报社请了长假,怕明徵再出什么意外,每天都守在他身边。
程澈必须这么做,明徵在她的年华里,壁炉一般温暖着她潮湿的心,爱她守护她,让她乐观,教她坚强,现在,她无法不管他,她不能不管他。
程澈晚上就睡在明徵卧室外面的沙发上。半夜,程澈被“咚”的一声惊醒,她跑进明徵房间,看见明徵掉在了地上,弓着身子,手紧紧捂着肚子,满脸的冷汗,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程澈慌忙问他:“明徵,你怎么了?你哪里痛吗?”明徵不说话,只是脸色苍白,痛苦地呻吟。
半夜的急诊充斥着各种令人心悸的声音,程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她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脑袋一片空白,直到明徵被医生从急救室里推出来。
医生说明徵是过度酗酒引起的胃出血和食道灼伤,肝脏指标异常,怀疑肝脏也有损伤,建议住院治疗。
明徵输着液在熟睡,程澈接到李姐的电话,李姐听到程澈在医院,大吃一惊,然后说见面聊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李姐赶到医院和程澈说了明徵妈妈公司现在生死攸关的现状。明徵妈妈当初的股权质押现在到期未能偿还另一家公司的借款,而当时和明徵妈妈承诺共同还账的几个股东却翻脸不认账,坚持当时明徵妈妈是以个人的名义进行的股权质押,公司和自己并没有连带担保责任。如果对方公司上诉,判决下来明徵妈妈的股权要变卖偿还借款,不够偿还的话,那明徵继承的股权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连财产都要被冻结拍卖偿还债务。现在另一个大股东已经摩拳擦掌,和那家借款公司私下联系了,明摆着要夺明徵妈妈的股权,将她一手创建的公司改朝换代。而且现在公司的各项事务全是由这个股东来经营管理的,李姐作为明徵妈妈之前的秘书,已经被安排到外围,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到了。李姐心急如焚,急忙去明徵家找明徵,没想到家里没人,给程澈打电话才知道了昨晚的事情。
李姐看着病房里憔悴消瘦正在熟睡的明徵,又无可奈何地让程澈尽快拿个主意,这些股东可都不是吃素的。
明徵傍晚的时候醒了一会,程澈小心翼翼地大概说了一下现在公司的情况。明徵听完突然干呕了起来,最后竟然呕出了血丝。病房外,医生对程澈说明徵有点抑郁的倾向,他本来就有消化道溃疡和出血,所以尽量不要刺激他,病情恶化如果造成胃穿孔那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程澈坐在病房外走廊里冰凉的长椅上,想了很久,然后拿起电话说:“李姐,麻烦您帮我约律师吧。对,越快越好!”
程澈见到了律师,律师经过多方调查取证,事情并不是完全没有突破口。但律师建议最好的方法是和解,也就是偿还明徵妈妈股权质押的借款,先把股权拿在手里,这样明徵就还是公司最大的股东,这样才能有话语权和主动权,要不然战争游戏还没开始,就已经被踢出局了。律师建议他们想想办法,如果实在筹不到钱,再考虑第二方案。
李姐说明徵妈妈过去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要不要她试着打电话问一下。程澈当下就否定了李姐的提议,因为明徵妈妈生意上的伙伴有很多也是和其他股东有联系的,现在他们筹钱赎股权的事一定要快而安静地进行,不能走漏风声。
程澈站在医院花园里,看着住院楼10楼的灯光,明徵还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她没有犹豫,拨通电话,对着电话那头说:“爸爸,请你帮帮我。”
半个月后明徵病情好转了一些,已经能喝一点清淡的流食,但是睡眠依然不好,要靠安眠药来维持。程澈坐在明徵床前看见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叶片照在被子上的一道道光,她轻轻抬头帮熟睡的明徵抚平紧皱的眉头,轻声说:“明徵,会越来越好的,我们的第一仗,已经赢了。”
明徵的身体在慢慢好转,慢慢痊愈,程澈又开始带他去做心理咨询。程澈把医生开的抗抑郁的药偷偷碾碎了放在粥里,偷偷收起明徵妈妈的照片,偷偷慢慢减少安眠药的剂量。她把窗帘床单桌布都换成了色彩明快的暖色调,每天把家里的花瓶插满鲜花,每天开窗透气,每天都给明徵弹奏钢琴曲。明徵情绪激动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开始说话,只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和自己说话。
程澈接手公司,开始了和比他大很多岁的老谋深算的其他股东的斗争和公司内部大刀阔斧的改革,李姐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没有时间循序渐进,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几乎是用拔苗助长的方式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她像是一条鱼突然间被冲上了岸,没有时间挣扎恐惧,为了明徵为了公司,必须在窒息中学会呼吸,在血肉模糊中磨出可以走路的利爪和一招锁喉咬断敌人的獠牙。
程澈管理公司,需要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就是明徵的太太。
她其实知道,自从遇见言念的那一刻,她程澈的命就已经定了,不会再爱上别人。即使有一天到了奈何桥,她不需要喝孟婆汤,因为无论喝多少,都不会忘记那个人。她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她只知道,她程澈的爱情就是这样,心不由己,终身就此误。既然无法和言念天长地久,那好像和谁共度余生真的就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好像和谁在一起,都一样。但是,现在明徵需要她,需要她做他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