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里洋场
程澈不喜欢饭局,可是“程总”却有很多饭局要参加,现在的“程总”已经深谙酒局文化。从开始公司有难处她求别人,到现在别人求她,或者是势均力敌的公司寻求强强联合,都离不开那圆圆的饭桌和推杯换盏之间。
程澈现在几乎不会喝多,因为真正的高端饭局不会有人醉酒。
程澈一进包间环顾今天到场的人,立刻就明白了,今天的饭局为她而设,是有人做桥梁要向她讨捷径来了。对方老总人品欠佳,业内诚信口碑不好,公司还有一堆理不清的账,程澈不会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今天吃的不是饭,是局。既然有人做局,那她程澈今晚要做的就是要破局了。只不过,中间人也不好轻易开罪。程澈和苏珊对视一眼,然后彼此心知肚明,程澈微笑着落座,并没有流露什么情绪。
“备酒容易请客难,今日各位能赏光,吴某三生有幸,在下先敬各位三杯酒。”今天的东道主吴总说话间已经三杯下肚。酒就是好东西,可以让人在顷刻间熟络。
吴总在生意场上是有些威望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吴总会和供应商熊总结识,并愿意放下身段,请了几个其他行业的老总为熊总攒这样的局来帮助他获得与程澈公司的合作。
还在各自互相递名片寒暄恭维的阶段,程澈收到了信息,“吴总早些年和熊总合作,熊总到现在还不上吴总的钱,吴总公司资金链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就做中间人让熊总拿下程澈公司的订单,将预付款直接还给他以解公司燃眉之急。”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程澈心里说,脸上却看不出心事。于是,在饭局的后半部分,吴总“无意”关心起程澈公司的项目,然后“适时”将熊总介绍给程澈,熊总也很识时务,和坐在他和程澈中间的吴总换了位子,表示对程澈公司的项目很感兴趣,并在桌下用手指做了一个数字。价格给的很合适,可以说是非常合适,比她正在谈的另一家要少10%。
程澈故意后悔不迭地叹气:“哎呀,你看我,还是年轻没经验,慌慌张张就和对方签了合同,要是早遇到熊总,不就可以省了一大笔钱了嘛。”程澈有些娇嗔地对吴总说:“吴总,都怪你,怎么现在才请我和熊总吃饭,现在好啦,我和别的公司合同都签了。一切都晚啦!我的损失,咱俩下次合作你得赔我!”
吴总没想到,生意没谈成,却被程澈谈笑间倒打一耙,只得顺着程澈的话说:“是啊,怪我怪我。不过,据我所知,你和宏远也只是定了意向,未真正签合同吧?所以及时悬崖勒马,也不算是真正的损失。而且熊总给的价格,应该是很有诚意了。”
程澈眉毛一挑,眼神慧黠地转了一下,直视吴总语调却很调皮,“怎么,吴总在我们公司有情报人员?”这一下问得吴总有点神色紧张,连忙摆手,“程总哪里的话。这件事,本来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君子好成人之美,熊总和你都是我的朋友,希望你们能共惠双赢。”程澈咯咯笑了起来,她笑的优雅却也咄咄逼人,“跟您开个玩笑,看看你,还当真了。”程澈给吴总和熊总都斟满酒杯,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吴总,熊总,合同确实是已经签了,损失我也认了。我年纪轻没什么经验,又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慧根,不求公司在我手上有多强大,我只想把我先生妈妈留下来的一点产业好好延续下去,别几十年后天上见到她无颜面对就行了。吴总您是业界前辈,以后还要多多提点我。我先干了。熊总,这样吧,下次,下次的项目订单咱俩一定签,一言为定,有吴总为证。”
程澈把话都说这儿了,吴总和熊总只得陪着笑脸将酒喝了下去。酒局快结束的时候,熊总带着的一个秘书一样的小姑娘突然跑了出去,大家只当她是喝多了酒去卫生间了。
只有程澈看清楚了,因为她和熊总的座位挨着,在桌子底下,熊总摸了一下这个姑娘的手。程澈知道,这个姑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饭局,并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她不是情愿的,而且是第一次受到这个熊总的骚扰。程澈心里说,这个人渣。
程澈借口补妆,进入女洗手间,看到那个姑娘在化妆镜前怔怔的,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第一次陪老板出来吃饭?”程澈边洗手边问她。小姑娘没想到程澈也来洗手间并且直接了当地问她。小姑娘点点头,泪水却溢了出来,怕程澈看到,背过身赶紧抹掉。
程澈在化妆镜前补涂口红,然后说:“以后别参加了。”小姑娘没想到程总会跟她这样说,显然是她目睹了一切。“你来公司时间不长吧?”“一个礼拜。”“那熊总为什么要带你来呢?”“熊总说我学历高,聪明懂事,前途无量。”“你是不是觉得在同一批实习进公司的人里,你被选中自己还蛮幸运。”“有一点。”“那经历刚才的事之后呢?”“程总,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现在我的脑袋都是嗡嗡的。”“如果你的脑子里有个人在说服你,没事的,这大概就是正常的酒局,被摸一下没有什么,但可以对你的升职有帮助。你要否定这个声音,你接受了熊总今天的行为,下次他会假装喝醉揽你的肩,再下次会借着酒劲将脸凑上来,下下次,饭局完他的车会直接开到酒店。想清楚,暗中已经标好的价格你要不要付?”
饭局结束,吴总帮程澈绅士地开了车门,并嘱咐司机小心开车,秘书照顾好程总。
程澈坐在车里,苏珊想了想,但还是问出了口:“程总,您为什么允诺熊总下个项目会合作。您不是说过永远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吗?”“吴总,我不好直接拒绝,因为以后还会有合作。最近经济形势不好,我会把下个同样的项目放在三年后。”程澈莫测一笑,“而熊总的公司,撑不了三年。”
与此同时,凉风阵阵,站在酒店门口醒酒的吴总看着程澈的车驶远,对着身边的助理说:“这个程总,年纪轻轻,真是不简单。”助理不解:“她可是拒绝了您。这样,熊总欠咱们的还不上,咱们还得想别的方法融资。”吴总笑笑,“如果今天她和熊总签了合同,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和她合作。这个女孩心里太明白,而且目光长远,10%的降价这么大的诱惑她都不为所动。因为她知道,没有绝对的降价,熊总价格降这么多,要么会在以后的产品供应中找回这10%,甚至更多。要么就是想为双方长远的合作表明自己的诚意。而程总知道是前者。大商逐名,小商逐利。这个女孩,雄心不小。”
程澈坐在车里看着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十里洋场,她有点微醺,她为什么要提醒那个小姑娘呢。也许是自己已经谙熟了酒局权利者对弱者的潜规则,不愿意让涉世未深的好姑娘踏进泥潭。也许是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那是六年前,明徵还在住院,公司正需要融资的时候,突然明徵妈妈在世时候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家很大公司的老总。在李姐引见程澈之后说也许他可以帮忙。程澈怎么也没有想到,可以做自己父亲辈儿的人居然打起了自己的主意。那时的她,单纯地以为他真的是来帮她的,或许是因为和明徵妈妈的友谊。
那天程澈在医院把明徵安顿好,就回家准备第二天的工作了。突然收到了那个唐叔叔的信息,他说自己一个人住,忘了拿钥匙,钱包银行卡也在家里,没办法住酒店,能否在程澈这里借宿一宿,顺便和程澈谈谈投资的事。
程澈事后想起,那是多么蹩脚又明显的借口啊。当时的自己可能是急于需要资金,也许唐叔叔是一个成功精英而且是谦谦君子的形象,自己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些话里的暗示,只是觉得他大概真的是没地方住吧,但又觉得来家住不妥。程澈回复那个人:“唐叔叔,您可以住我这里,我去医院陪明徵。”“你不在,我和谁谈投资啊?”程澈脑袋嗡的一声,虽然是迟来的顿悟,但毕竟是顿悟,她的脑子飞快运转,唐总这么成功的人,会沦落到晚上没地方住的地步吗?还有,没有钱包信用卡,可以手机预订酒店啊,再不济还有他的助理他的秘书他的员工谁都可以帮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他想借着自己急需资金而占自己的便宜。她想起著名投资人罗杰斯对女儿说的话:“那些看起来可以做你父亲或者祖父的男人,其实并不会把你当女儿或孙女看待。”
程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她心跳得很快,但很快告诉自己要镇静下来,她给那个人回复:“我帮您用手机订了一间酒店,就在您公司边上,我已经付过款了,您可以直接入住。至于投资的事,有时间在公司谈吧,今天太晚了。”对方也是久经沙场,见鱼不上钩,立刻改变了态度,“小程,你看看我这个脑子,手机也可以预定酒店嘛,就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订吧。”程澈咬咬牙,又给他发了一个信息,“久闻唐总做事滴水不漏,没想到还不如我这个小菜鸟想得周全,我可得截屏,有机会要炫耀一下。”对方很快打过电话来,“小程,千万别让别人看,别让有歪心思的人想歪了去,听我的,删掉咱们的对话啊。是唐叔叔思虑不周全,向你道歉,抱歉抱歉,万望包涵。”程澈挂掉电话,瘫在沙发上,从那时候她知道,她从此以后要有足够的智慧去面对一切,包括她不齿的那一部分。
程澈周末基本在家,即使有工作也带回来。这是从明徵生病时她就形成的习惯,每个周末陪明徵在家。明徵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杯程澈放在他床头的蜂蜜柚子茶,他怔怔地看着在厨房里烧饭程澈的背影。
程澈纤瘦的身子被宽大的条纹围裙裹着,手里拿着一个长柄木勺,在慢慢搅动着锅里熬着的粥。
六年了,明徵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他依然觉得如梦一般恍惚。
从她匆匆赶来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就是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信心。当他觉得沼泽马上就要没过头顶的时候,她来了,用尽所有力气把他拽出来,然后帮他洗尽污浊,一点一点烘干已经呛进去几乎要令他窒息的泥水,然后再用温暖的现实帮他忘掉那沉沦于沼泽的噩梦。她是所有。
明徵看不到程澈的表情,但是能感受到她的安宁,她是做过很大的牺牲才有这样安宁的、满足的背影。
明徵知道的。
但他也是自私的。他宁愿相信眼前的场景就是他和程澈之间的所有真相,没有别的,只有眼前。
餐桌上的手机响了,程澈关小火然后拿起手机走到落地窗前,是工作电话。程澈虽简明扼要做了处理,但挂了电话之后微微皱眉,然后用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明徵的心也皱了一下。
此时程澈回过头看到了明徵,她微微一笑,“你醒啦?觉得好些了吗?睡了一下午,饿坏了吧?”
明徵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程澈。
程澈款款走过来,伸手拿过明徵手里的杯子,踮起脚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太好了,已经退烧了,来,咱们吃饭吧。”说着她拉着明徵走向餐桌,明徵也任由着程澈像拉着一个孩子一样拉着自己。
桌上是精致清淡的家常菜,摆着两付碗筷,他的和她的。是家的感觉。是她给他家的感觉。
他沉迷于这样的感觉。
程澈工作很多,她没有请保姆,家里打扫布置,都是她一个人来打理。虽然应酬很多,但是只要有空就会回家为明徵烧饭。她陪他说话,找好电影陪他一起看,为他熬蜂蜜柚子茶,做点心磨咖啡,学着做他最爱吃的蟹粉包,她甚至将小花园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亲自浇水除草修剪......
她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最好的妻子了。
想到“妻子”,明徵定定地望着程澈帮他盛粥的背影,眼里居然有了泪水。
程澈办公室的门咚咚咚响起。“请进。”原来是刚代表程澈参加市里慈善拍卖会回到公司的乔经理。此次的爱心活动是市慈善总会发起的,通过社会爱心人士和企业家捐赠或通过竞拍艺术品所筹得的善款,将悉数用于偏远山区校园和图书馆建设。
“程总,这是我竞拍的一幅画,按照市场价格估算,应该在15万元左右,由于画家是本市人,也想为家乡做点贡献,所以起拍价格没有定的太高,目的是让参加竞拍的爱心企业也能低价购得名画,这件作品最终我们以5万元拍到。”乔经理说着打开画的包装,程澈注视着画纸上满目盛开的马蹄莲,嘴角有了几分笑意,“你是怎么想到要拍这幅画的?”乔经理回答:“我见过几次您的办公室的花瓶里插着马蹄莲,想必您对它也是有几分喜欢的,还有马蹄莲象征着圣洁,博爱,与这次的慈善拍卖主题也相吻合。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程澈满意地点点头,“谢谢你乔经理,你拍了一幅好画。”乔经理有些受宠若惊,“您太客气了程总,您交给我的工作,我一定是尽力去完成的。需要我替您把画挂起来吗?”“好的,谢谢。”
程澈用的是明徵妈妈当时用过的办公室,虽富丽大气,但终究有些过于刻板,墙上的马蹄莲给这间办公室带来了不少活力与生机。程澈有时在工作空隙会盯着这幅画出神,这幅画从未见过,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其说它是一幅油画,程澈感觉它更像一个故事。
“那天居然忘了问乔经理画家的名字了。”程澈站在画前自言自语。正巧被送咖啡进来的苏珊听到,苏珊放下咖啡走到画前,也细细端详起来,“奇怪,这画家据说很有名气,怎么连署名也没有呢?”程澈指指画右下角一朵马蹄莲的花蕊说:“不是没有署名,很多画家都把签名和自己的画融为一体,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的作品《自由引导人民》的签名就是在一块不起眼的木头上。你看,这个花蕊像字母N,这应该就是画家的签名了。”苏珊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这个画家应该是很低调的一个人吧,有的画家恨不得签名显眼到让别人在三米开外就认得出是自己的大作。”程澈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画框。顿了顿,程澈对苏珊说:“对了,苏珊,帮我订一家西餐厅,明晚,三人位。”“好的,程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