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如两清

第二十二章 不如两清

“请问程小姐,我看到你的简历,之前是在一家私企工作是吗?能说一下是做什么具体工作吗?”面试主管颇有兴致地问,凭她在HR岗位二十几年看人的经验,面前这个女孩,绝不是简历上“私企文秘”这四个字描述得那么简单。

程澈看出了主管的疑问,目光并没有躲闪,“我只是一个部门的经理秘书,主要就是处理文件,准备会议,接待访客,上传下达这些工作。”

主管听了她的回答,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不再追问,她一定有所隐瞒,不过,她有兴趣留下她来一探究竟。

程澈无法不隐瞒,她无法在简历上面写曾经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她无法述说之前的生活,她无法述说她只是有点累了,她拿着寥寥几个行李箱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应聘这并不重要的岗位是因为现在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于她来说,就足够了。

程澈租的公寓距离公司有两条街的距离,每天下班后的程澈,会穿过两个花店,两个拉面店,一家银行,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三个便利店,一个西餐厅,四个时装店,一个小型超市,一家咖啡厅,还有一家面包店,常常散发出浓浓的麦香味,程澈有时候会走进去买个面包作为自己的早餐,就这样,程澈的日子过得像潺潺的溪水,安静而缓慢。

天气已经转凉,程澈路过时装店的时候考虑要不要进去买个厚一点的围巾,然后,她在时装店的橱窗玻璃的倒影上,看到了她。

是依依,程澈回头。

很多年不见的依依,已经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再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发温柔地散在肩上,舒服的暖色针织套裙加一双平底单鞋,右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两三岁左右的样子,看到程澈看她,有些羞涩地躲在了依依身后。

街角温暖的咖啡店,程澈和依依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还是那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了依依一声:“妈妈,我想吃一个甜甜圈可以吗?”

“妈妈”依依已经做妈妈了吗?

依依帮小女孩整理了一下头发上的蝴蝶结,温柔地说:“你可以吃啊,不过咱们只能吃半个哦,吃的太甜会怎么样呢?”小女孩歪头想了一下回答:“牙齿上会有小洞洞。”“对呀,所以你和妈妈分享一个甜甜圈,这样我们都不会得蛀牙了,对吗?”小女孩若有所思,“爸爸说等我长成一个大孩子,我就能吃整个甜甜圈了。”

爸爸,是言念吧?程澈心里想。

依依温柔地摸摸孩子的头发,笑容温暖。他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吧,依依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有沉浸在爱中的女人才会有这么柔软的姿态。

“程澈,你过得好吗?”依依先开口了。

“我挺好。”程澈淡淡地回答。她说的是真心话,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平静就是幸福。

依依看向窗外,低声说:“听说你和明徵,你们离婚了。”程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依依的问题。

两个人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曾经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竟然找不到可以谈话的开场。

“爸爸”小女孩喊了一声,然后奔向咖啡厅门口,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抱起小女孩朝依依和程澈走过来,他热情地和程澈打完招呼,对依依说:“有事耽搁了一会,来晚啦,我抱孩子去那边坐,你们好好聊。”

“不是言念。”程澈心里这么想。依依听到了程澈心里的声音。“是的,不是言念。”程澈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七年前,你和言念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依依喝了一口咖啡,像是鼓了鼓勇气才对程澈说:“程澈,对不起,七年之前没有订婚,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和言念在一起过。”依依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会那样坏,可能嫉妒会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可怕的人。言念是君子,他注定只能做君子该做的事,你也是,程澈,你们太像了,你们敏感而深爱,这样的小心翼翼给了我可乘之机。言念到了北京我就追到北京,他出国我就跟着去留学。他拒绝了我无数次,我撞穿南墙头破血流,依然没有回头。我甚至不知道爱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想爱,还是想赢。我以为,他没有了你,他就只有我了。我错了。最后一次他说‘爱一个人,就是只要她要,只要我有。程澈有自己的生活,不打扰是我能给她最大的好。能相遇,已足够。我只愿她一世平安,哪怕一生不见。’听到这个,我知道我彻底输了,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他。我这些年亲眼看到他是如何为了你活成了一棵沉默的树,无声无息,用年轮代替时间,一圈一圈,纹心刻骨。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接到了你的电话,那时的我有点气急败坏,告诉你我和言念就要订婚了。没想到,你们就这样错过了这么多年。在我听到你和明徵结婚消息的时候,我怅然若失,比失去言念那一天还要难过,我躲在房间好多天,想到我们三个人,想到你为了我默默退出,想到言念对你的无声守护,想到我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和言念爱而不得,全都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一个无耻的侵入者,我诅咒自己,让我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程澈只是静静地听,并没有打断依依。依依看了看远远的给女儿讲故事的丈夫,“命运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惩罚我,我相亲遇到了现在的先生,我随便就答应了他的求婚。那时的我浑身是刺,满身戾气,抽烟,酗酒。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最大的力气拥抱我,包容我的所有,用一点一点的爱织成一张温暖的毯子将那些刺都包了起来,我懊恼地发现,在他面前我慢慢变得柔软,变得不设防,变得像一个被宠着呵护着的小孩。如果说,为了言念,我变成了一阵风,没有了自己的颜色,形状,没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么这阵风想要停下来了,它不再风尘仆仆,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它甚至开始期待阳光的怀抱。但是,负疚感会不断地冒出来折磨我,尤其在那幸福温暖的时刻。程澈,对不起,这声对不起迟到了好多年,我不能奢望你的原谅,至少让我见到你,亲口对你说一声抱歉。”依依说完虽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程澈放在咖啡杯旁的手,“程澈,我想说的是,一切还来得及,去找他吧。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幸福,特别是你,程澈。”

程澈并没有躲闪,只是淡淡地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和言念不可能了,我们之间的关键问题不在于你或是明徵。依依你说对了,我和言念太像了,从小的生活经历令我们极度敏感,我们敏感到连幸福都害怕,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一起。”程澈苦笑着摇摇头,“而且,这十几年天差地别的经历已经让我们离得很远了,他是崇尚纯粹与美的艺术家,我是重利轻情无可厚非的商人。”依依将身子向前靠了靠,想要说服程澈,她看着程澈的眼睛说:“可是,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程澈,就这样错过,你不会后悔吗?”程澈缓缓摇了摇头,“也许会后悔吧,但明知注定的结局,孤注一掷去一试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现在是前途大好耀眼如星辰的画家,而我,不过是一个婚姻失败在陌生的城市只想要安稳度日的女人。”

程澈和依依沉默良久,一声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安静,“阿姨,我喜欢你,你可以经常找我来玩吗?”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依依有些尴尬地说:“糖糖不要乱说话。”程澈笑着歪头问:“阿姨也喜欢糖糖,糖糖家在哪里住呀,阿姨有空去看糖糖好吗?”“恩,我家就在.......不远......就在.......妈妈,咱们家在哪住呀?”糖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求助妈妈。依依对程澈说:“上个礼拜我送糖糖去早教,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我有点不敢相信,我们竟然在同一个城市。我就住在欧尚花园,和你的公寓只隔两条街。程澈,我知道我可能已经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但......”程澈打断了她的话,“依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世界上没有伤害可以挽回,原谅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恨也是,不如遗忘那些耿耿于怀试着释然吧。有空我就去找你,像小时候一样。我一向话少,也不怎么合群,朋友不多,你始终是一个。”

在安全座椅上的糖糖已经睡着,开车的丈夫小心地问依依:“怎么眼睛红红的,你们聊什么了,老友相见怎么气氛这么沉重?没事吧?”依依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瞥而过,脸上有了一抹释然的微笑:“我突然想到程澈初中时候教我背过的一首泰戈尔的诗,那首诗很美。‘当时光渐逝,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每当人力部门主管见到公司里面自称前辈的小姑娘认真指点程澈工作,程澈默默照做的时候,就会怀疑自己当初对程澈是否真的是看走了眼,如果不是千帆过尽经历过大场面,她怎么会有那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淡然心安。

公司的大多数人对程澈都比较友善,程澈话不多,但做事认真周到,和人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最重要的是没有锋芒,没有公司普遍蠢蠢欲动想要升职的野心。

礼拜天有时候依依会来程澈的公寓和程澈呆一下午,她们坐在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喝点茶或者酒。有时候程澈买好礼物去看糖糖,和依依带着糖糖去游乐场或者游泳馆。

日子平静,让她安心。

这样的平静在总经理独子卢枫来到公司上任分公司经理之后的一个星期以后被打破,这个花花公子以职务之便频频向程澈表示好感,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不断地送她礼物、约她出去吃饭。在程澈一次次礼貌谢绝之后,仍然不死心,一个礼拜将程澈的职位连跳两级,并且任命她为自己的私人秘书。这样,公司有了私底下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和表面上的阿谀奉承,“平常看她一副淡薄名利的样子,没想到人家手腕多着呢,目标直接对准总经理公子,真是深藏不漏。”“程澈,来来来,这点工作我顺便就帮你做了嘛。当了少奶奶不要忘了我们啊。”

程澈向依依说起,依依见死不救,“表面上玩世不恭的人,可能内心就是一个没玩够的小孩子,你不试着相处一下吗?搞不好他会为了你性情大转呢!”程澈敲她的头,埋怨地说:“说什么呢!连你也开我的玩笑,我是问你怎么拒绝他,你倒好,居然让我试试。”依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双手一摊,“程澈,你知道的啊,我只有大把追人的经验,被人拒绝的经验。”

现在她们之间可以坦然的说起过往。

程澈说:“那我只能跟他坦白,我不是什么毕业几年不谙世事冰清玉洁的女大学生,而是心灰意冷只想安静度日的离婚女人,他是那种自认为有钱就可以打动所有女人,并且对财富能带来一切沾沾自喜的人,这种人虚荣而肤浅,我坦白一切,会让他觉得我根本不值,才会放弃吧。”依依笑,“万一还是不奏效呢?”程澈说:“那我只好辞职离开了。”依依收起笑容,叹一口气,“果然,年轻的时候不能遇上太好的人,否则你心里的那片净土会厌恶所有带灰尘的鞋子。”

程澈在卢枫邀请自己吃饭赴约的时候,坦白自己离过婚,果然,他惊愕的表情说明程澈的办法奏效了,卢枫慢慢的不再约程澈,而且找了个由头将程澈调离了总秘书处。

程澈勾搭不成卢枫反被玩弄,少奶奶如意算盘散了一地这样的风言风语也在一段时间后归于平静。无戏可看,人群散去。也有心软一点的同事在看到从风口浪尖到风平浪静都低头默默工作的程澈,难免生出恻隐之心,下班之后会主动邀程澈加入他们的单身聚会。

八卦一点的同事会打探到底卢枫和程澈之间发生了什么,碰了几次程澈不置可否的笑容之后也都消了声。

程澈有时候下班后会到小公园里坐坐,公园里面有个小小的湖,这个湖似乎格外怕冷,天气刚刚凌冽起来,湖面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程澈穿着羽绒服坐在长椅上看着湖面发呆,这样的日子挺好的,结冰的湖面平静如镜子,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在了湖底,任云卷云舒,去留无意。

程澈有天突然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她匆忙赶到,见到了拳头肿的跟馒头一样的林韶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徵,还有守在明徵身边的芝贝。

不需要民警的解说,程澈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程澈先是诚恳地替林韶道歉,全程明徵都低头一言不发,但芝贝对程澈的道歉嗤之以鼻,打电话给律师,准备让林韶付出代价。谁也没想到,程澈弯下腰来向明徵和芝贝鞠躬表示歉意,并希望他们能原谅林韶,不起诉林韶的故意伤害罪,而是在和解书上签字。

林韶噌地一下站起来,又被民警按在了椅子上,林韶对程澈喊:“你别为了我,向那王八蛋道歉。让他们告,我不怕。”“闭嘴!”程澈对林韶说。程澈依然没有理会芝贝的咄咄逼人,而是继续道歉,并表示以后林韶不会再做出今天的行为,请他们高抬贵手。

明徵不语,却将芝贝手里的电话按在桌上,拿起笔在和解书上签了字。“谢谢你。”程澈对明徵说。

明徵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了一眼程澈。

林韶不知怎么崴了脚,在办好手续之后,程澈架着林韶的胳膊,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派出所。

在他们后面的明徵终于抬头看着程澈的背影,夜已经很深了,程澈和林韶的背影紧紧挨着,仅仅是那种挨着,明徵只觉得自己心中像是着了一场大火,想烧尽一切的大火。

程澈,林韶都比我重要是不是?任何人都比我重要是不是?你面对我的时候,真的就只像面对陌生人一样平静,冷酷,你甚至未曾问了一句我的伤怎么样。

我曾经是如此爱你,我现在也在深深爱着你。这种爱让我抓狂,让我四分五裂,让我万箭穿心,让我五内俱焚,让我恨你。可能爱与恨本是同源,曾经让我如处天堂般快乐的人,一步一步将我推入地狱。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下地狱吧,你也痛吧,痛我所痛,感同身受也许也是在一起的方式。

所以,在两个月后的某天,明徵在书桌上看到了芝贝整理好的文件袋他没有拆开来看,他知道内容,他没有阻止,他的手指过于用力显得苍白无血色。

如镜的湖面还是被人用锥子一下一下凿开了,四分五裂,碎吧,全都碎掉吧,让爱与恨归于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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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跨越山海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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