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路遥
抚阳观,徐安然带着许德禄一路向西,向道区深处,处而去。
山风悠悠,杏黄道衣微微荡起,肩负着厚厚的书囊,徐安然没有施展遁符,就此一步步稳稳向前走去,四周苍林环绕,耳畔鸟鸣悠扬,天地间的清新自然扑面而来,尽散抚阳旧观,终于踏上这条修道之路后的徐安然处身此景,只觉身心之间有说不尽的平安淡定。
在悠扬的鸟鸣声中安步而行,无边的寂静中,前尘旧事似这绵延不尽的山风般迎面而来,此时再想起平安州中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旧事,徐安然淡淡一笑之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旧日的飞扬跳脱到如今好清寂而慕自然,他整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而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更为重要的是,徐安然终于跳出了执着道术的藩篱,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终于踏上了真正的“修道”之路。
渐行渐远,天色已过黄昏,隐见前方有一座溪流环绕的村庄,落后徐安然半步的许德禄抢上一步道:“观主,眼见天色将黑,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也好!”,从小到大,这十七年来徐安然从不曾仅凭双脚走过这么远的路,紧了紧肩上的背囊,拭了拭额头的细汗后,徐安然手指着前边的溪流道:“便到那山溪边歇息就是”。
一泉山溪从旁边的苍山翠林中长流而出,环村半围后复又汨汨远去,在溪边青石上坐下身来,徐安然脱了百耳芒鞋后将脚伸入活泼泼流动的溪流中。
因长途行远而有些酸麻的双脚一入水中,徐安然便觉一股清凉自脚而上,吃这股清凉一击。身上远行的燥热顿时消散。
片刻之后,感觉双脚微微发痒的徐安然低头看去。却见山溪中有十数尾小鱼正摇头摆尾的在他地脚边逡巡,间或轻轻咬上一口后便迅即远去,然则片刻之后,却又晃晃悠悠的转了回来,如此周而复始,嬉闹不止。
水起而风生,清澈纯净地浅浅山下溪流边,似乎连山风都比别处更为灵秀。呼吸着这样的山风,徐安然只觉清气满腔,道衣轻拂之间飘飘然有出尘之意。
依石而坐,感受着脚上的酥痒。双眼从四周的青山翠林中收回目光,徐安然静静的看了看双脚所在的溪流,及溪流中的娓娓游鱼,一抹会心的笑容自唇边淡淡而生。
其家所在地善人庄就在平安州郊外,庄后是莽莽苍苍的灵台山,庄外有白杨千树,庄内则有发源于灵台山的无心泉九曲盘绕的流贯而过,若论风景之妙,那里比之此处实在又好了许多。但十六年来,徐安然身居庄中。却从没有片刻如现下地清净安宁。
那时少年跳脱的他双眼始终紧盯着平安州的方向,因为在平安州里有人声鼎沸的东西两市,软香醉骨的青楼酒肆。只有到了这些地方,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浸入十丈红尘中。徐安然才会觉得有乐趣。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想过白杨千树之中。九曲盘绕的无心泉里也会蕴藏着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安宁喜乐。
遥想十丈红尘中酒醉软香的欢喜,再感受着眼前云淡风轻地恬淡安宁。徐安然脸上的笑容愈发显的空灵了,一个是身之短暂,一个是心之悠远,就在这方寸之地,片刻之间,徐安然猝然明悟了“修道先修心”地道理。
若无一颗安宁清净的道心,便是道法再高,又如何能感受到眼前不染一丝尘俗气息地自然清淡之美?红墙碧瓦归为断壁残垣,倾城绝色化作黄土骷髅,尘世间地一切繁华终将云散烟消,唯有眼前的清淡宁静才能永世恒存,而这清淡地永恒便是培育天地的渺渺道根!
一阵脚步声传来,从村里化斋而回的许德禄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中那块糠饼递给了徐安然,“观主!山村穷荒,又赶上大灾之年,委屈你了”。
由皮制成的黄黑色的糠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徐安然接饼时力气稍微大了一点儿,毫无粘性的糠饼便碎做几块儿。
糠饼入口,嘴里顿时就有了一股更浓厚的霉味儿,而干涩的皮则刺的喉咙隐隐发疼,实难下咽,皱着眉头的许德禄边艰难的吃着糠饼,眼角的余光紧紧着落在徐安然脸上。
糠饼刚刚入口,不出意料之外,许德禄果然见到徐安然猛的一蹙眉头,“毕竟是大家少爷出身,怎么吃得了这种东西,明日无论如何要买些白面饼带上路吃”。
许德禄心里的嘀咕还没完,蓦然惊见徐安然一蹙眉头之后居然立刻就恢复了常态,随即将整个糠饼一口口吃完,甚至连掉下的那些饼渣都拢拢手喂入了口中,其间,他的脸色始终平静淡然,浑似吃的不是糠饼而是喧软的胡饼一般。
“莫非观主俗家以前也穷困潦倒过!”,许德禄正浮想联翩时,突然听着徐安然叫他,“老许你不吃饼,老看着我干什么?怎么,吃不下!这样吧,明日若能遇着富裕些的农户,你多买些白面饼带上。年纪大了,肠胃怕是不太好,毕竟比不得年轻人什么都能吃!还有,从明天起,化缘时你我替着一轮一次”。
笑着说完,站起身来的徐安然就此光着脚向上流处走了几步,捧起清冽的溪水连饮了几口。
“观主,你觉得这糠饼味道如何?”。
!不瞒你说,我这喉咙到现在都还有些隐隐发疼!遇也是没办法,早点解决了这粮食问题,山民们若是能吃上正经粮食,那咱们再化缘时也不至于就吃这糠饼了”,微微一笑后,喝完水的徐安然捧着溪水好生洗了把脸后又光着脚走了回来,一任溪水湿了裤管也不理会。
重新坐回青石,徐安然见许德禄依然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饭疏食而饮水,曲?而枕之!这可是早就说好的。怎么,老许你受不住了?”。
“正六品提点的观主都受的了。我这普通道士有什么受不了地?”,木木的许德禄难得地调笑了一回。
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糠饼哽着咽了下去,许德禄看着手中的糠饼,沉默了片刻后油然叹道:“我十八岁上蒙叔父荐引进的抚阳观,做了三年杂役才等到缺额,花了十五两银子捐了文?做了正式的香火道士,我今年五十二岁,若是将那三年杂役也算上。这身道破已经穿了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来我不知燃了多少信香,诵了多少经文,但直到今天,才真正感觉自己象个跳出尘世的方外出家人”。
染着渐渐而起的暮色。许德禄那张木木的脸看来愈发显得深沉了,“三十四年来,从杂役到普通香火道士,再到积厨道士、典座道士,直到如今地录事道士,日日里洒扫庭院,安排饭食,招待香客,分发钱粮,我虽然穿的是道袍。但跟州县城里那些货栈的掌柜也没什么两样;三十四年下来,如今抚阳观每月的开销,每人地香火月例多少。这些数字我都能随口道来,但若离了经卷。不说《南华经》。我就连《道德经》都诵不下来!这就是我三十四年的道士,香火道士。香火香火,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果然是合适的很!”,一口气说到这里,许德禄摇头而笑,只是这笑容看来份外显的苦涩。
“任何一个道观也少不得做这些事的道人,至于说诵不得《道德经》,这原也不是你的错”,重又将脚放入溪流之中,徐安然悠悠道:“如今我教门一脉陷入世俗实在太深,世风浸染,日积月累之下,竟将教门的根本都丢了,州县道观只重奉道钱多少,香客所上香油钱又是多少?又有多少心思在道门经义上?国教,听来真是气派,却不知混是个四不像,道门本是跳出红尘的清净地,却与管理红尘的朝廷紧紧纠结在一起,这般以来如何还能清净,又说什么无为?‘国教’二字对于我教门来说实实是一杯鸩酒,因着国教二字,我教门日渐浮华而入世愈深,浮华入世的结果必然是丢掉根本,没了根本,这一时地繁华落尽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徐安然清朗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苍凉,“设若不是国教,设若不入世如此之深的收什么‘奉道钱’,设若道士都有出家人该有地样子,百姓又岂会如此怨恨道士?又岂会冲进道观大肆砸抢?所以我才会散了旧观,而待新观立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重整道门科仪斋戒!”,一口气说到这里,徐安然片刻沉吟后,轻轻诵念道:“凡初入法门,皆须持戒。戒者,防非止恶,进善登仙,众行之门,以此为键。夫六情染著,五欲沉迷,内浊乱心,外昏秽境,驰逐名利,耽滞色声,动入恶源,求乖贤域,自非持戒,莫能之返”。
语声清朗,诵之至诚,诵念经文时地徐安然原本清灵地脸上平添了几分持重端凝,薄薄的暮色里,也不知是不是起了幻觉,许德禄眼中地徐安然,竟隐隐有了几分宝相庄严之意。
“说的好!”,徐安然刚刚诵罢经文,蓦然就听一声叫好响起,山风涟漪般轻荡处,李慕道凭空现出身形来。
毕竟是在抚阳观中呆了三十四年,许德禄倒是并不吃惊,知他二人必定是有话要说,他自主动避往一边。
以李慕道将近灵悟期的修为,徐安然自不会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淡淡调笑道:“李兄,你什么时候有了偷听人说话的癣好?”,口中如此说,徐安然心下倒也自省,看来以后要时时注意,切不可再向这次般因一时入神而忽略了指间镜月司南的震荡感应,这次还好来的是李慕道,若是来者是敌,可真就危险的很了。
“我不过顺耳听了几句,你要怪时也只能怪风,怎么能算到我头上?”,顺势在徐安然身边坐了,李慕道笑说道:“不过你刚才那几句经文之意倒正与李元军的檄文不谋而合”。
“檄文?怎么,这个李元军扯旗造反了”。
“不扯旗他能发檄文嘛!檄文里有这么一段就是说道门的,安然你要不要看?”。
“你既然专门拿此说事的想显摆,必定是早就记熟了的,我还看什么?念吧!”。
“谁让安然你是道士呢!”,嘿嘿一笑。李慕道刻意轻咳了几声,又饶有兴味的看了看徐安然后才诵念道:“老子阐教。清净为先,远离尘垢,断除贪欲,所以弘宣胜业,修植善根。然自至圣迁谢,像法流行,末代陵迟,渐以亏滥。乃有猥贱之辈,托号出家,嗜欲无度,营求不息。出入高门。周旋贵富,进违戒律之文,退无礼典之训。又山门之地,本曰净居,栖心之所,理尚幽寂,近代以来,多立观宇,不求闲旷之境,唯趋喧杂之方。雕梁
诱纳奸邪,埃尘满世。腥盈道,徒长轻慢之心。义……”。
似老儒诵经般。李慕道摇头晃脑一字字念地分外清晰,然则正当他要诵念到最为精彩的部分时。却被徐安然挥手打断道:“罢了,你也不用再念了,先说道士,再说道观,不消说后面就该说‘国教’和奉道钱了!借民间对道门地不满以长自己的声势,这李元军倒善于把握时势,此人该是能成些气候”。
见徐安然说的淡然,李慕道很是失望,“这檄文里说的可是道门,你也是道士,你就不生气?”。
“他说的本是事实,再者彼道非吾道,这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为什么要生气?”,扭头看了李慕道一眼,徐安然微微笑道:“难为你花费偌大心思长篇大论的将这檄文背下来,就是想看我的窘态,哎,让你失望了!”。
嘴唇张了张说不出什么话,李慕道与徐安然对视片刻后,两人齐声而笑。
笑声中,李慕道顺手自怀中掏出一本卷了边儿的绢册递了徐安然,“昨个我前往邻州探看形势,路上见一家老两口着实饿地可怜,就在路上顺手找一家富户借了些粮食给他们送去,那老翁过意不去,非要送我些东西做谢仪,偏偏家里又穷的很,翻检了半天才找出这本手书的册录,说是其先祖所留,赠我留个念想儿。推辞不掉,我也就收了,回来一翻却是本道书”,言至此处,李慕道看了看徐安然,“不过,这里面可没说道法,记的是自家修道体会”。
见徐安然脸色依然淡然,说完这些地李慕道惊讶的“咦”了一声,“奇怪,你素来不是对道法最感兴趣的,怎么一点失望都没有?还有你脸上眉宇间的那股子气息,怎么越看越象出家人了”。
闻言,徐安然只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你既已翻阅过此书,那书中记的是什么?”。
“书破是破了点儿,不过里面记的东西倒真有些道理,尤其是关于修道五重境界的说法,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噢?”,徐安然刚刚跨入修道之门,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书中认为修道有五层境界,简而言之就是‘敬信、收心、泰定、断缘、得道’,敬信是指修道者对‘道’的追求必须坚定虔敬;收心则是指修道中要除意马,斩心猿,使心向静而虚无的本体回归;泰定则是心归寂静;由此斩断俗世中一切尘缘,最终修成长生久视地真身,此即为得道”。
注视着清清溪流,静静听李慕道说完,徐安然心底一声谓叹,且不论这个标准是否定论,但若依着这个标准来判定,自己不过属于刚刚入门的“敬信”境界,且不说后面还有四重境界,但是为达到敬信境界,他又迷茫困惑了多久?看来他的修道之途还真应了“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句话。
偏生“修道”与“修炼道法”还不同,修炼道法或许还可有捷径,如器修得了一件上古神器,外丹道士找到一味天地仙草,都可使境界有一个快速地跃升。但修道却纯乎在心,再好的法器与仙草对此也无作用。
低低一声轻叹,徐安然抬头看了看天际渐已升起地星辰,只觉修“道”之途便如同这浩渺璀璨地星际,那摄人的美丽引得人痴迷心醉,无限神往,但通向这片璀璨地道路却又是如此的虚无艰深,飘渺难寻。
“大道范兮,其可左右……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
徐安然的声音太低,以至于身边的李慕道都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大道幽深广大’,但‘道’之为物虽然渺远难测,却是真实存在并真实可信的”,刚刚面对大道幽深而起的无力之感尽去,徐安然的语声又恢复了一贯的清朗。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大道幽深,始于足下’”,渐深的暮色中,带着淡淡笑容的徐安然转过头来道:“所以,我现在最想对你说的就是:‘咱们现在该去那儿,才能找到够喂饱一万五千山民肚子的粮食!?’”。
……
ps:没想到有这么多热心书友帮着建群,但就目前本书较小的受众群体来说,太多的群实在排不上用场,反而容易分散书友。所以建议大家都加入群31711953三一七一一九五三,呵呵,这个群昨天建的最早,已经有一部分书友进去了,再换的话大家也不方便!对于其他的热心书友我要表达最诚挚的感谢!
另:俺看到有书友投更新票,居然是投日更一万五的,这个对我而言的确是超出极限太多,时间精力还有码字速度都跟不上,听说投更新票也是要花钱的,就请书友们不要再浪费了,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呵呵!
不知不觉,俺这本小众书居然被书友们顶到了新书月票第五,真是奇迹啊!感谢感谢!同时如果还有书友月票没投的话,也请不吝时间支持本书!看看奇迹到底能走多远。貌似俺又贪心了,脸红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