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晨星莫亚塔/谁都不配得

第14章 晨星莫亚塔/谁都不配得

英菲宁坐在长桌的主位上,掩口和伊薇窃语。她面前的都是鸦卫最尊贵的爵爷、亲王的左膀右臂,现在正讨论的是平民们的叛乱问题。自从王妃回到鸦卫,各地的农夫、猎户之属纷纷拿起武器,为自己争一口面包吃,而领主们没有妥协,士兵已整装列阵。

在这之前,有几个平民因不肯缴税而和士兵动了手脚,爵爷们都记着,现在就毫无顾忌地下了狠令。一位公爵向王妃夸耀:“我的士兵打死了个农夫,从他房子里搜出了钱。您瞧,他们只是想闹事罢了,王国很太平,才不会有人吃不上食物。”

英菲宁刚和穿长裙的女士说完话,转头又和这位公爵聊起来了。“那么,叛乱平定后,您是如何处置那些人的?”

“这根本不算叛乱——我把所有人都严惩了一番,然后丢进大牢里。”

王妃笑了。“那么,谁在帮您打理农田、猎杀野狼呢。”

公爵不说话了。英菲宁就此起身,指尖点了点桌面:“这件事我还要和殿下商量,请各位暂时留住主堡内,勿要离开。”

其他领主离席后,大多都忘了叛乱这件关乎王国存亡的事,还在议论王妃今天的穿着打扮。自从苔原开始发绿,夫人的后背就再也没有遮掩过,连衣裙上身的开衩甚至能看到缝隙和后腰上的菱涡,可惜她不会在会中背对人群。“那只能算是一匹布,”一位爵爷满口唾沫,“前襟遇到大一点风都能被吹开……”

王妃已坐上狼车上山,身后依旧守卫、侍者不可计数,即使跑着上山也毫无怨言。狼车到达宫门前,一名送餐的仆人突然从怀中掏出匕首刺向英菲宁,守卫都跑得气喘吁吁,只好扑倒在她面前,用身体组成人墙挡住致命的袭击。一名士兵的腰部被扎了一刀,躺在地上不敢动弹,所幸刺客已被制服,两名壮汉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

刺客嘴上仍不饶人,脸颊紧贴在纹鸦卫花纹的地毯上朝英菲宁吐口水:“巫婆,去死吧!是你杀死了赛克罗殿下,我们是知道的!”

士兵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砸,如果不是王妃在场,一定会把他的脖颈割断。英菲宁不在乎什么刺客的性命,世上想要杀她的人比沙子还要多,但能为她挡下匕首的少一个就真的不会再有。她走下狼车,伸手去探受伤士兵的伤势,后者忽然抓住王妃的手,让她不要碰肮脏的地方。他强撑着站起来,上前扶他的同伴都暗暗夸他是英雄。

山顶宫殿外手忙脚乱的时候,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英菲宁瞥了鸦卫浮雕的大门,也没有说什么。守卫打开宫门,桌上摆满了刺客送来的餐食,伊薇阻止侍者试毒,殿内的佣仆一个劲地谢罪:“他把匕首藏在面包里,我们搜身的时候没有注意食物……”

伊薇注意了主人的眼色,英菲宁在侍者尝食面包后便开始用餐,还请他们一起吃,所以就不再责怪下人。“以后厨师送餐,只送到山腰。”

用餐时,克洛维一直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但大家都知道他就在这里,气氛变得尴尬。只有英菲宁仍保持优雅和平静,十四年来她都是这么过的。一位新来的侍者为主人不平,想要进寝宫提醒亲王现在是用餐时间,但被伊薇拦住。穿长裙的女士冲他摇头,告诉他如果有这样的心思,应当尽力侍奉夫人。

侍者鼓起勇气辩解,但声音仍旧轻细:“殿下和夫人是夫妻,难道用餐时也不能相见吗?”

英菲宁接过话头,笑着放下刀叉:“你觉得夫妻就应该恩爱吗?”

“是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娶了您这样的人为妻,还有什么不幸福呢……”

听到赞美的王妃心情变得明朗,端起主食走到黑色的寝宫大门前,守卫未过问殿下便为她打开了。亲王寝宫和外面的宫厅一样宽,墙壁和天花板上摆满了蜡烛,壁炉正对大门燃烧木炭。地板上除了单调的橡木,还镶嵌着成条的碧绿矿石,听说踩在上面能让人感到舒适,所以王妃习惯在入内时脱掉鞋子,露出涂了樱桃色颜料的脚趾甲。

寝宫里侧还有几个房间,只有书房的门缝里亮着烛光。克洛维正坐在书桌前读一本传道书,鼻梁上挂着笨重的木框眼镜,都把他的高鼻梁压塌了。王妃忍住笑意,不禁发出吭吭声,殿下对此很有意见:“你打扰到我了。”

“非常抱歉,克洛维学士。”英菲宁笑着推开书本,把餐盘摆到他面前,“但您实在有些健忘,现在可是午餐时间。”

克洛维盯着白嫩的鱼肉,接过妻子手上的刀叉,谁都不想和美食过不去。“你和那群下人吃完了?”

“原来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守卫急匆匆地对我说,外面有刺客。”克洛维匆匆咽下食物道。英菲宁无意间看到了书桌边上的长剑,它原本应该在墙边的架子上。

“刺客被摆平了。”英菲宁欣赏着殿下故作镇静的端正坐姿,“您这是在关心我吗?我太高兴了,当年真不应该同意你入教。”

伪王之乱彻底平定后,克洛维要求正式入教。在这之前,他没有动英菲宁的一根头发,看她的身体如同看一堆肉块。心灰意冷的英菲宁同意了他的决定,亲眼看着他去教堂受礼。虽然教条中没有规定教徒不能生育,克洛维仿佛从圣主处找到了慰藉自己的方法,变成了埋头祈祷的狂热者,对自己的妻子冷眼相待,如此度过了英菲宁人生中最美丽的十年。

克洛维对她的后悔未做评论,闷头吃完鱼肉。“我听说有的领主把领民都关进牢里了。”

“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市民代表开始拒绝出席会议。”

“市民代表只知道为自己说话,”克洛维离开书房,“他们以为治理王国和领地只需要粮食和钱,一群蠢蛋,我的父亲和哥哥们养着他们就是这几十年来最大的失败。”

亲王夫妇走到卧室,桌上摆着鸦卫版图,红色的棋子代表了发生过叛乱的地方。英菲宁瞄了一眼北面,被标为白雪村的村子周边很干净,没有摆上棋子。“王国各地都有些许骚动,但最近狮卫似乎已经解决了问题。”

克洛维转过头去:“文迪……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给平民钱——用来购买田产和其他物品。”

“荒唐!”亲王觉得青筋快要从脑袋里炸开,“鸦卫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土地上的产出当然也属于我!我为什么要用钱买属于我的东西?”

“鸦卫领土属于受您封敕的领主,准确来说。”英菲宁纠正道,“虽然这不可理喻,但狮卫的平民拿到钱后确实很满意,还去商会大肆购买,每个人都变富有了,便不再叛乱。”

这件事不像赏赐平民那么简单,以收购作物的名义支付钱财,意味着以后都要给他们送钱。克洛维脑中和囚牢一样塞满了百姓,摇晃了一下身体,扶着门板离开寝宫。“让所有领主都去大殿,我要问问他们的建议。”

殿下看上去有些疲惫,一直佝偻着背脊。英菲宁知道这么多年他的肩头一直扛着整个鸦卫,从一个爱赌气的年轻小伙变成了脸色苍白的迟暮之人。除开开始的日子由她做主,这条领主之路都是克洛维自己走的。英菲宁仔细去看那人的影子,总是误以为他戴着一顶王冠。

主堡内的领主们大多过得懒散,这里没有庄园中那么多破事,最多就是出席会议,时间久了就会被大雪封在城里,忘记自己的身份。主堡里不仅有美食还是王妃,待久了自然不想回去,前几日还在各自领内镇压叛乱的爵爷们一得空闲便又回到鸦卫城,亲王召集他们时竟都到齐了。

克洛维坐在御座上扫视他的封臣,吃了一惊似地挺直身板:“诸位好像不忙于平定叛乱。”

一位公爵道:“殿下,鸦卫怎么会有叛乱?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不过我听说一些地方的牢房已经满员了,是否需要卫城拨款,新建几所监狱?”

“附议。”英菲宁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把犯罪者关押在一处,让百姓知道违抗的后果,以此为戒。”

闻言克洛维瞥了她一眼,王妃听政以来从没有这么直白地表达过意见,简直就是龙卫下了场冰雹,几乎打断了他的思路。爵爷们一听是夫人同意的事,又不用自己掏钱,全都在一个劲地附议。

克洛维连连咳嗽,示意众人安静。“若有建造监狱的财力,足够解决现在的问题了。狮卫最近施行了改革,用钱财换取领民的产出,听说效果不错。各位爱卿觉得,这个方法用在我们鸦卫身上如何?”

改革对爵爷们来说可是新鲜事,除了要多方同意,还需确认交易的价格、税率的调整,一时间无人表态。英菲宁趁着议论向伊薇招手,后者会意,往大殿后面去了。

帷幕后一群侍者忙于他们的任务,只有贝伦站在一位老人的身旁,巴望着他手里的透明石块。老人摸着灰色的胡须,像个大法师一样神叨叨地对着紧握的拳头念咒,事实上那只是他胡诌出来的话。透明石块忽然发出白光,光线从指缝间逸出,完全把贝伦迷住了。

伊薇干咳两声,打断了老人的表演。“维得米德大学士,王妃现在请您向各位领主说明税率的变动,就像之前讨论的那样。”

大学士点头称是。“请告诉夫人,我马上来。吼吼,这个年轻人真有活力。”他的拐杖是可伸缩的,原来一直藏在灰色的袍子里。临走前,他把透明石块送给了贝伦,告诉他这是一颗奥术钻石。贝伦用双手接过来,摆弄了许久都没有让它像在老人手上一样发出光来,急得狠抓头皮。老学士发出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吼吼”声,拄着拐杖往大殿去了。

维得米德,鸦卫最德高望重的学士,返回主堡之前,他一直在深林的居所中研究古籍,若无大事绝不会出来,这次就是被王室马车载回来的。克洛维看到老学士在这里,下意识地将背靠在椅背上:“请发言吧,大学士。”

“让我们来看看今天要说些什么。”维得米德从口袋里掏出双片眼镜,比树枝还要粗糙的手把住木制边框,两片玻璃片下面的夹子夹住鼻梁骨,眼前的世界就会清晰少许。接着他又拿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脑袋微微晃悠一圈,是在寻找开始的地方。

“呃……据我所知的狮卫改革,文迪公爵为各类作物提供了一个低于市价的收购价格。平民拿到这笔钱,除了买种子、渔网之类的必需品,还会有余钱,所以大家感到合理,也就不再闹事了,咳咳。”

老学士喘了口气,好像随时都会睡着。侍者拿来一张椅子,摆在王妃的右侧。维得米德扶着她艰难地坐下,并向她道谢。

克洛维接着发问:“您觉得比起如今的税律,这方法是好是坏?”

“狮卫免去了领民的税,但在别处增税,例如商税和通行税等等,我们也可以这样行。到底如何定价、调整税负,我会在之后几天呈上计划。”

“谢谢你,学士,愿圣主保佑你。”克洛维松了口气,接着面向众封臣,“如果各位没有异议,我将在鸦卫推行改革,召集学士编写律法。请做好准备,返回领地,配合立法。”

领主们正准备称是,英菲宁再次打断道:“殿下,这件事要多加考虑。”

克洛维从鼻中叹气。“伊芙,狮卫已为我们作了先例,安定比什么都重要。”

“您喜爱吃海鱼,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对您来说,没有鱼肉的餐宴都是不完整的。”英菲宁盯着自己的丈夫,“您每天都要吃鱼,而且越吃越多,一天能吃四五条。但是我记得有那么几天因为暴风雪,海鲜没有及时送到城里。您就大发雷霆,拒绝坐在餐桌前。请告诉我,殿下,风雪停止、鱼车入城后,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听完夫人的话,克洛维“啊”了一声,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一时说不上来。然而就连侍者都知道,那天鱼车入城后,他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处死那个送鱼的车夫。从此以后,不管雪下得多大,风多么妖孽,鱼肉总会第一时间送达主堡,绝不拖延。

亲王的脸色变得铁青,大殿中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改革一事必须慎重考虑,为此我要召集领内所有公爵,包括小加福林。在得出结论之前,各领抓获的闹事者按律法进行处罚,空闲的土地让奴隶耕作。散会。”

克洛维离席后,只有王妃和大学士没有离开大厅,维得米德从满眼皮的皱纹中露出看不清颜色的瞳仁,对英菲宁说道:“您请我回鸦卫,让我制订改革的计划,我还以为您全力支持这件事。”

英菲宁耸耸肩:“今天我喜欢殿下,说不定明天就喜欢您了,大学士。当然了,我也希望殿下他能在做决定之前多加思考。”

由于王妃没有正面支持改革的缘故,主堡内的贵族都保持观望,并按照亲王的指示向各自领地下达命令。数名使者在马厩处准备行装,他们要四散至鸦卫的各个方向,将亲王的诏令送到几位戍边的爵爷手上。

“听说这次要召集所有公爵,”其中一位侍者一边戴手套一边说,“鸦卫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做了。”

“要打仗了吗?”

“比起这个,你们更应该关心明天的天气。”说话的是要往北边走的使者,他已经看到天边那大片的黑云中不时闪出的雷光了,

这样的天气里,最令人惬意的事就是窝在房间里的火炉边,消磨完冰冻的一整天。维得米德一瘸一拐地到书架旁拿下一本厚厚的书,在摇椅上躺平,打算一直看书看到自己睡着。温柔的摇晃和暖和的热气同时拥抱着他,灰白色的瞳仁渐渐失去聚焦,意识钻进了书页的某处。

但这间书房里并不是只有大学士一个人,贝伦作为客人在此处漫无目的的游荡。他看到维得米德怀里的书,封面印着金色的书名《查美伦一世传》,人人都爱看这位开国之主充满传奇的一生。

维得米德轻声打鼾,犹如缓缓移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声音突然停止,贝伦晃了晃摇椅,老学士便继续打鼾。

贝伦不觉吵闹,有鼾声反而令他安心。他坐在桌前打开他的羊皮纸簿子,桌上有不少羽毛笔供他写字。簿子以被他写满半本,既有大多数人看不懂的谜语,也有画得一丝不苟的几何图形。羽轴被削尖的的末端与纸面的摩挲声仿佛少女的爱抚,令贝伦露出享受的表情,心头甚至产生反应,凸起变硬。这称得上是贝伦的罂粟。

画一幅正确有效的炼金阵图需要风沙磨平岩壁一般的耐心,稍微手抖都会让整张纸报废,所以贝伦下笔时会打无数张草稿,直到他自己认为可以在羊皮纸上动笔。离开草稿后,贝伦的手法迅速异常,圆圈、三角都是一笔完成,却精准得如同拓印。如果要检验它是否符合炼金术的要求,贝伦会将它靠近光源,两张纸上的图形会因强光而重叠。如果相同位置的同一图形完全重合,这个炼金术疯子就会得意地眯起眼睛,噘嘴吹吹早已干掉的墨迹。

老年人睡得快醒得也快,维得米德揉了揉眼睛从摇椅上起身,不料踩在了一张莎草纸上。老学士暗叫不好,赶紧把纸捡起来,发现自己的鞋印下面画的是炼金阵,因为最外面的轮廓是法阵没有的三角形,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维得米德抬起头,看见贝伦还在一个劲地画图,一张普通莎草纸很快就被他画满,然后毫不在意地抛到一边,地上全都是他的草稿。

老学士一声不响地把纸全都收起来,贝伦扔一张,他就趁纸还在半空飞的时候接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小时,贝伦忽然察觉到了动静,抬头看到维得米德正冲他微笑,桌上的草稿叠成了一座高塔。边边角角也严丝合缝。

维得米德笑道:“原来你是位炼金术师。”

贝伦猛然想起英菲宁对他说的话,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横倒在地,差点撞下架子上的书本。维得米德正经地摊开手,证明自己没有恶意:“我不想抓你,炼金术师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学士的一支,我们是同行。”

“现在一颗炼金术师的脑袋值七十银币,说明这类人的数量越来越少了。”维得米德在得到贝伦允许后,将草稿一张张送进壁炉。莎草纸在烧尽前变成飞灰在火焰上悬空,但最后始终会成为火焰的一部分。“我们的先祖依靠这门神秘的知识在此定居,现在人们却要灭绝它。时代正在改变,年轻人。等我入土,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烧完所有稿纸,大学士想看一看贝伦写了什么。后者犹豫许久,最后才让出怀里的簿子。维得米德翻开第一页,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显然即使拥有大学士这般的才识,他也不能完全弄懂簿子上的东西。“‘极北的晨星’……我想它应该是某种矿物……或许不是。”

贝伦得意地拍起手,维得米德的老脸向喝酒了一样发红:“不要嘲笑我,快告诉我答案吧,没人说过年轻人不能成为师傅。”

但贝伦没有教他的意思,只是拍手和大笑。无奈的老学士继续翻页,发现这一页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竟然画着英菲宁王妃的肖像。

贝伦在原有肖像的基础上加了一点细纹,在原主人眼里,王妃一直都是完美无瑕的,所以忽略了这些纹路。关于涂色他还没有特别大的进展,他试图找到一种柔和的粉色颜料作为肖像的肤色,但始终找不到最佳的选择,深色覆盖在浅色上面,企图以此表现光影的效果。无论如何,王妃的眼神和唇色已经完美,贝伦没有妄动,维得米德也被这吸引,他很难想象现有的颜色是如何做到如此逼真和立体的。“这个红色,是怎么调出来的?”

贝伦摇摇头,趴在桌子上细细观察,一老一少头顶碰着头顶,竟是为了看一幅美人的肖像。两人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干咳,贝伦立刻汗毛倒竖,慌慌张张地把画纸夹回簿子里。

“请恕我看见门开着就进来了,但我还不知道两位的关系如此亲密。”英菲宁和伊薇就站在他们身后,前者换上了白色风衣,似乎是要准备外出。

维得米德在一旁陪笑,说他们只是在做学术讨论,他猜王妃知道炼金术的事儿。事实上,英菲宁不仅知道这个,连簿子里的画也很清楚。显然她现在不想拆穿任何人的谎言,只是要求贝伦同她外出。“我们要去教堂祈祷,不能耽误时间。”

贝伦垂头丧气地离开大学士的书房,外面太冷了,以前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狮卫城外的小河里游泳消暑,但现在光是想象自己浸在凉水里都不由地发抖。穿长裙的女士不容他扭捏,像赶猪进圈一样催他:“带好你所有武装,和侍者一起在大门口待命,敢慢一秒就给你去势。”

年轻的疯子哆嗦着挤进侍者走廊,已经有几个男孩拿着武具等他穿戴。这次的装备比之前的任何一套都要厚重,皮甲夹层里还有锁甲,竖起的革领保护颈部不会受袭。贝伦看上去变得更加魁梧,走起路来铿锵有力,但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下楼时不小心被自己绊了一跤,一口气摔到了平地上,比走路快多了。

他最后拿上盾牌和剑,与侍者一同在大门口迎接王妃驾临。同样是前往教堂,这次出动了上百人护卫王妃马车,一名将军在车前引路。这个男人拥有冰一样刺骨的蓝色眼神,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单单穿保暖的皮甲,嘴唇藏在领子后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贝伦的视线,即使战马经过后两人无法继续对视,贝伦本能地觉得,那个人还在注意着他。

压抑的随行部队传染了道路两旁的围观群众,如果见过人们为王妃欢呼的情形,现在的状况诡异。围观者掩住嘴巴和身边的人说话,偶有几人吹哨起哄,但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色鬼。英菲宁也不再从车厢上站起来,或者和市民打招呼,窗口和车门都关得紧密。伊薇走在窗边,眼睛瞥着路人,一边和英菲宁说话:“城里流传您不支持改革一事,不少人心生不满。”

“有人泄露了会议的内容,又或者有人在宣传改革的好处。”

马车继续前进,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白色的教堂。道路远处的雪坡上蹲着几个樵夫,他们围在一起使劲嚼罂粟壳。他们吃得实在太多,舌头都嚼麻了,其中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握着伐木的斧头。

“英菲宁,不肯给我们钱,”他往地上吐口水,口水里都是黑色的渣滓,“这个荡妇!我每次玩她,叫得比牡鹿还要好听,哈哈!”

“我现在,现在要把她抓过来,给你们所有人,所有人玩!也让你们听听……”

疯狂的樵夫已经身体僵硬得直不起合不拢腿,如一头野兽般走向马车,借着人群的阻挡,士兵完全没有发现危险。他助跑了两步,用扭转肩膀和身体的力量把手臂摆出去,并在头顶的斜上方松开了手指,足以砍断人颈的斧子旋转着飞出去,飞行的弧线几乎贴着人们的头顶。

此时随行士兵再注意到凶器已经来不及了,伐木斧的木柄撞在车厢上,发出沉闷的咚响。斧子弹开砸在士兵背上,围观车队的市民尖叫着四散逃开,有的趁机冲向车厢。

全副武装的士兵推开失控的人群,一面面盾牌拼在一起,组成围护马车的铁壁。有些人还想靠近马车,都被士兵用盾撞倒,拔剑刺进他的喉咙。最前面的将军镇定异常,甚至没有回头看马车一眼,众人的目标也不是他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纷纷将他绕开。

“继续前进,剑不要出鞘!”伊薇贴着车厢,一拍车夫的马,“这些人都是你们的同胞!”

士兵之中有一个刚刚入伍的年轻人,他有幸成为同龄人中最出色的战士,发誓要为亲王击败任何作恶的歹徒。但这双略显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他面前的是口水横流的鸦卫同胞,那人不断冲击盾牌,想要把它从他手里夺去。

“你不想吗?你不想吗!”鸦卫人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年轻士兵大吼,“你没有毛病吧?你没有毛病会不想干那个女人?”

年轻人违反了伊薇的命令,抽出自己的剑:“闭上你那侮辱王妃的嘴,否则我就把你杀了!”

“和我一起吧,让我过去,我可以让你先来。”那人忽然哀求着摇晃面前的盾牌,“你明明随时都可以做到……亲吻她,拥抱她,甚至是——”

士兵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剑捅穿那人的肚子,用脚踹开他,被抽出的剑刃变成了血红色。他跪在地上疯狂的喘息,那人的声音像冷风一样刺进他的骨头里,让他没有办法站立和走路。

他的同伴填补了空缺,车队终于缓缓进入教堂,人们见状也不再放弃,死死盯着上前关闭铁门的教士。

穿黑色袍子的神父手里捏着十字架匆匆赶来,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仍渗出汗珠。“外面发生了什么?”

“市民的对王妃的热情空前高涨。”穿长裙的女士紧了紧她的铁手套,“请神父尽快为夫人准备祈祷场所,还有安全的返回路线。”

祈祷室在圣堂的左侧,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有圣主像的两边各有一支蜡烛作照明。为了保险起见,伊薇走进祈祷室进行检查,确认室内徒有四壁,才慢慢退出来,回到马车边扶王妃下来。

穿长裙的女士一搭住英菲宁的手,便感到手指上传来的冰冷和颤抖。不管这种事经历了几次、她的脸上是多么平静,她仍然在担心那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她有什么错?伊薇在心中问道,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地位、她的性别,就要让她承受这样的恐惧吗。

为了让她安心,伊薇故意开口转移话题。“您这次专程来教堂,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祈愿吗。”

“我想为后天的天气祈祷。”

“想要一个晴天?”

“是风雪天,亲爱的。”

穿长裙的女士将王妃送入祈祷室,黑暗立刻吞没了后者。伊薇想要跟进去,不料被神父拦下:“抱歉,女士,今天您不能进去。”

伊薇在背后握紧拳头:“我从不知道进行祈祷仪式需要单独一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圣主的安排。”

“我受够什么圣主了,”伊薇双手攥住神父的前襟,让他不得不踮起脚尖,“我现在要进去!”

“注意行为,女士!”一群教士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把神父从伊薇手里抢下,穿长裙的女士愤怒地看向士兵,但士兵们畏惧圣主的威严,不敢在教堂里妄动。教士们个个手无寸铁,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的老师,就是死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伊薇得不到支持,忿忿地面对祈祷室站着:“如果夫人出了任何事——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祈祷室外的争吵,里面是完全听不到的。半个人高的圣主像摆在一个柏木台子上,两根白色蜡烛摇曳着微弱的火光。英菲宁跪在台前的坐垫上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圣主身披没有腰带的宽松大袍,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面无表情地凝视虔诚的祈祷者。

光影交错中,另有两个人影在门板后比黑暗映得更加深邃。贝伦的背脊和后脑勺紧紧贴在门板上,他的腋下还缩着一个发抖的侍者。伊薇在入内检查时,掩护两人躲在门后,直到英菲宁开始祈祷。也许是感觉到了危险,侍者的呼吸又快又重,贝伦不得不捂住他的口鼻,以免被王妃发现纯洁的仪式上还有别人。

英菲宁的祷告冗长而低沉,贝伦听了头脑发涨。也许是圣主听到了信徒的话语,整个房间好像开始移动,烛火剧烈摇晃了一瞬。一个黑影从地上慢慢升起,即使光线昏暗贝伦也看得非常清楚,那黑影有三条腿,上身则与人无异。

怪物的呼吸犹如野猪准备进攻时发出的吭声,吓得侍者脸色苍白,几乎要昏过去,但贝伦掏出怀中的匕首,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不管面前的是什么,伊薇给他的命令不容迟疑——消灭所有靠近王妃的人。

三条腿的怪物已离英菲宁只有一步之遥,王国第一贞妇为它所得仿佛就是一伸手的事,但它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喉咙口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贝伦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它的脖子,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什么都没穿的男人,像是一条滑溜的蚯蚓。

男人捂着喷血的喉头倒在地上,两腿奋力蹬踢。倒地声仿佛是某种信号,地砖猛地翻开,同时蹿出三四个人来,同样没有任何衣物遮掩,下身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壁上,看上去就如同第三条腿。

其中一个正好从贝伦脚边爬出来,贝伦踢断了他的门牙,剜出眼珠,把地砖重新盖上。他转身过去,另外两个看到他也愣住了,这让贝伦有时间飞扑过去,将两人其中一个按在墙上,往腹部连捅四下。

另外一个怔在原地片刻,忽然全身充满了勇气,仍旧将手伸向跪在地上的英菲宁。贝伦用最快的速度抱住他的小腿,两人同时倒地,男人的指尖和英菲宁的肩膀堪堪错过,猛地拍在地上。贝伦张开嘴,一口咬在那人的腿肚子上,但只咬下一块皮来,直到匕首扎进肉里,男人才一边抽筋似地抖一边痛苦惨叫。

英菲宁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头,祈祷早已结束,她只是在不断重复祷告的内容,用自己的声音掩盖周遭的一切。忽然她全身颤抖了一下,一个男人竟然从坐垫前面爬出来,将英菲宁完全按倒,像是从来没有尝过空气一样大口喘息:“我摸到了,我摸到了!”

贝伦彻底红了眼睛,走上前把那男人拎在半空,但那人看也不看贝伦,眼里只有跪坐在地上的英菲宁。“我摸到她的心了,兄弟,你这样保护她,她会给你碰吗?啊?你根本就享受不到!”

贝伦将匕首扎进了他的左腋,后者呼吸一滞,骨头边上可以直接感受到利刃的刮擦。贝伦在他的腋下扭动手腕,突然猛地向上一提,骨骼之间发出可怕的断裂声,惨叫随之而来。贝伦将他扔在地上,右膝抵住他的心口,一手扯他的大臂,一手继续扭动匕首,带血的匕尖已经从肩头透出来。

英菲宁从地上回到跪姿,把坐垫挪到膝盖下面,仍然做她无止尽的祷告。令人心平气和的温柔祷词逐渐掩盖掉了可怕的叫声,闭上的双眼也幸运地没有看到手臂脱离肩膀,在虚空划出一条血弧的样子。

贝伦把整条手臂扔在一边,继续去截另外一条,此时男人已经因剧痛而昏迷过去,伤口犹如开了闸的水道。年轻的疯子喘着气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汗,却把血留在了脸上。一直靠在门板上的侍者不知何时拿了一把锥子在手里,但他实在抖得厉害,脚下和裤子上全湿了。贝伦以为那是尿,结果发现全是发臭的脓血。

半小时后,祈祷室的门自行打开。伊薇先一步跨过去,差点和英菲宁正面相撞。穿长裙的女士不停地打量王妃,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异样,但门内正传出阵阵血味。士兵拿起火把踹开房门,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五个赤露的男人并排躺在中央,两股之间堆着粉红的肉糜,神圣的圣主像上布满了血迹,正双眼圆瞪,怒视着这五个人。士兵以为是圣主显圣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恕罪,把自己做的坏事都说出来了,什么收取贿赂放人进城,买东西时少付了一枚铜币。贝伦趁他不注意,从阴暗处逃了出去。

“您真的没有受伤?”

伊薇不依不饶地询问英菲宁的状况,恨不得吊在她身上亲自检查。她又回头用眼神询问当时在祈祷室里的另外两人,两个人都双眼上翻意识不清,只不过一个是惊吓过度,一个是习惯如此。

英菲宁搂住伊薇的腰,神秘地在她耳边用嘴唇轻磨:“您可以在马车上为我检查。”

穿长裙的女士一听这话便走不动路了,脸颊红到了耳根:“这、这有违主仆……”

王妃笑着把伊薇拉进车厢,脚尖勾住门板,门一合上,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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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悲歌之菱形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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