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锈海海面像今天这样暗涡逆旋、红浪翻滚,船员们早就习以为常了。破开浪头的“黎芙拉”号双桅帆船深一下浅一下地摇晃,如同一位臃肿的孕妇,看来她正满载值钱的货物,从锈海东方的尽头返回久别的故乡。
贝伦·纳西瑟赤露上身,推开船舱房门,坐在用渔网拉起的简易吊床上。黎芙拉是巴斯克商会最好的商船,但单间船员室里也就只够高大健壮的贝伦弯曲膝盖躺在吊床上,只要船身稍一晃动,胳膊就会碰到墙壁。
“贝伦!”
年轻的水手还没有闭上眼睛多久,房门外就传出刻薄的男声,犹如用钝刀给洋葱切片。“快去检查一下货物,听到没有?”
“呜……”贝伦在他的吊床上翻了个个,背上已经勒出了菱形的网纹。“刚刚,去过。”
“你、你知道那些蛮夷商人有多奸诈。”说话的人因浪涛声顿了顿,“说不定货物会在海水里融化。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
贝伦思忖了好久才从喉咙里发出咕哝,他想起了一个月前被外域的商人被骗走食物的事,但他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二十一天,若是货物会融化,现在早就连边角料都不剩了。
他稳稳跳下吊床,全身古铜色的肌肉抖落水珠。船舱过道里放满了木桶和沙袋,呕吐物在地板缝隙之间淌来淌去。躺在地上的那位显然是个刚出海的菜鸟,他吐得连妈都不认识,鼻腔里也满是秽物。
通往甲板的天窗就在菜鸟头上,一张长满横肉的脸正向舱内张望。那男人看到贝伦出现在视线中后,便立刻缩回脖子,不见了。
船上的货物平铺在船舱下面,仓库门在船尾地板上用生锈的铁锁锁着,贝伦不喜欢和它纠缠太久。他把船上唯二的舱门钥匙推进锁眼,然后毫不惊讶地意识到钥匙被卡住了。他强忍住怒意耐心地转动、挤压锁头,如果用力过猛让钥匙断在里面,巴斯克一定会借口拿佣金抵扣锁钱。
“呃啊!”
贝伦抽出钥匙,一脚踩在门上,正好被巴斯克听见:“贝伦?可别告诉我钥匙断了。”
贝伦没有回应巴斯克,满口不带重样的脏话。他放弃了正确的开门方法,并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它只有小拇指那般大小,装着某种透明无色的液体。贝伦用大拇指推开瓶子上的木塞,蹲下来扶着锁头,倾斜瓶身,将液体倒进锁眼里。锁眼中立刻发出轻柔地“滋滋”声,并冒出丝丝白烟。
这次贝伦轻易拉开木门,拿起墙上的火把进入仓库。仓库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宽敞,好像一直从船尾通向船头。过道两边用深蓝色的帆布盖着此次旅途运送的货物,从帆布起伏的弧度来看,这可不是什么小玩意,船体摇晃时也不见货物跟着移动。
贝伦被奇怪的闪光吸引,他翻开帆布,一排排巨大的石制火炮露出面目——我在此描述它为“石头做的”,是因为它满身灰色,如同陆地上随处可见的巨石。
石头不足以成为制作火炮的材料,只要发射一枚炮弹,石制炮管就会崩裂报废。贝伦拿指关节在炮管上敲了敲,后者竟然发出“噗通噗通”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发现指节上留下了一层灰,炮管上闪烁晶亮的蓝色微光。
贝伦就像在昏暗的仓库中看到了一位妙龄女子一样,他俯下身,用整个手掌摩挲珍贵的货物,灰质层成粉末状落在地上,一整片蓝宝石般的透明物质将贝伦手上投下的火光映成粼粼的海面。
“黎芙拉”号的甲板尤其宽阔大气,其中刻满了奥术大师的杰作,虽然这让它看上去有些令人头晕目眩。一个肥成圆球的男人沿着那些纹路滚来滚去——请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那难以分辨的大腿赘肉早就和肚腩融为一体了,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解手的。为了让他能够在甲板与船舱之间自由进出,黎芙拉的楼梯口被做得又宽又深,夜里摔死过不少矫健的水手。
这位姓巴斯克的富豪正时不时向“摔死人”号的舱内张望,他最得力的助手贝伦自从进了仓库就再也没有出来,他很担心他的……货物。满嘴罂粟壳的船长瞥了他一眼:“老爷,要是真的不放心,就下去看看吧。”这大块头明显扰乱了他的航海思绪,毕竟任谁都无法相信,王国内罕见的双桅帆船上竟然连个舵手都没有,需要船长亲自开船。
“你说得对。”巴斯克重复了两遍才走向楼梯口,不管他有没有伸腿,看上去都像是跳下去的,
这位双桅大帆船的主人挤过对他来说逼仄的通道,发现尽头的仓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顿时气得直跺脚,呕吐物在踩踏声中发出噗通声。“贝伦!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头儿。”贝伦从仓库里探出脑袋。
“那就快点出来,锁好门。”巴斯克额头上冷汗夹着热汗。“那是赛克罗亲王的货,别搞砸了。来,这是奖励。”
巴斯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一种穷人想用也用不到的玩意。贝伦毫无情感的蓝色瞳仁里忽然冒出光芒,从巴斯克手里抢走羊皮纸,然后卷成一卷捧在手里。
“赛克罗,亲王?”贝伦发出老牛低鸣一般的声音。“大炮,打仗。”
“打仗不一定是坏事,”巴斯克现在又要爬回甲板了,“我们是商人,就要拿钱办事,听懂了吗。过来,帮我一把……我抓不到楼梯。”
此时的甲板上,船长站在舵盘后面,如一位演奏家一样挥舞手臂,舵盘快速旋转,企图让黎芙拉远离暗涡。现在是凌晨时分,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从船长身后升起,把这艘镶金边的阔气海船照出金黄色来。但在这之前,船长已经看到了远处连成一线的阴影,他拉动身旁的铃铛:“让奴隶们加把劲!我已经看到白金湾的港口了!”
只要进入港口,黎芙拉上的所有船员就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并将得到巴斯克的奖赏。
“这次旅行,你们做得不错!”巴斯克手中拿着名为“泔水酒”的苦味发酵饮料,站在水手中间振臂高呼。“我要给你们每人两枚银币,去找法卫城里最贵的姑娘,然后大声说:‘嘿,这是我的老板巴斯克付我的佣金!’,听到了吗!”
“如果再去玩法卫女人,那我全身就都是鱼腥味了!”一名水手的粗口引众人发笑,“我要去狮卫城,‘干燥的’薇尔琴小姐需要我!”
“哦呕……今天的酒太劲了。”巴斯克仰起脖子喝干泔水酒,尿液一样的粘稠汁水流进他的双下巴之间,“这个玩笑太没品了,别让阿奇听到……否则、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即将归家的愉悦令全王国有名的大富豪敞开心怀狂欢,喝下不上台面的劣质苦酒,数月的海上生活不过是一场宿醉。只有小酌即止的船长先生还清楚地知道,即使那海岸一般的阴影就贴在自己的鼻子上,黎芙拉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旅途要走。
船长先生又拉了拉船铃,铃声如同有形体一般发出蓝光,化为微风透过船体直达船底。船舱镂空的地板下还有一层低矮的空间,左右各十七名衣不蔽体的奴隶正拼命摇动船桨。
奴隶处境恶劣,用铁丝绞成的天花板隔层里流下水手们的排泄物,直接落在他们身上,臭气充斥着他们的鼻腔。如果他们想要偷懒或导致船速变慢,偶尔路过的船员就会猛踩铁网隔层。
他们听到甲板层的欢呼,以为可以趁机偷懒,没想到船长的声音吹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不要偷懒!我们就在漩涡之间,给我用力划!”
有了这个船铃,船长可以把精力完全放在驾驶船只上,巴斯克也省了一笔水手钱,这多亏了贝伦。这位深受黎芙拉上所有人喜爱的年轻人此时就坐在舵盘边上,醉醺醺地把玩船铃。
他随意摇动绳子,船长的上一句命令就不停地传到船底,连起来时就像不会停止的回音。船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真神奇,要是能做出好几个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卖品。”贝伦半瘫在地上。
“是非卖品,我的孩子。”船长脸红了。“祝我们旅途顺利,天佑查美伦!”
贝伦好似听懂了一般举起酒杯,不慎将酒水洒得到处都是。“查美伦,大炮,打仗。”
船长微微抬头,看到的不是漆黑的海面,而是遥远的记忆。“打仗的时代过去了。嘿,你知道什么是‘打仗’?”
“读过,书上。”
“你还会识字?好家伙,真不得了,看上去像个白痴却会看书。”船长的视线更加模糊了,“我儿子比你小六岁,我想找个人教他识字,但他非要像我一样当个水手。他现在在‘角鲸’上当兵。”
“咕噜咕噜……呼……”
贝伦已经快要睡去,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是对于船长先生的尊敬。黎芙拉在几个暗涡之间吃力地扭动,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所有危机。年轻的水手跟着来回滚动,就快要跌下平台,船长正在聚精会神地把握舵盘,没有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形。
噗通。
贝伦梦到自己从圣徒山顶飞身越下,一个激灵睁开被酒气迷住的双眼。他发现自己倒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平台上的船长还在和暗涡斗勇。
“噗通。”
“呃?”船长听到贝伦在发出怪声。
“噗通!”
“你在发什么鬼声。”船长吐出罂粟壳渣滓,“要睡就回去睡。”
“嘘!”贝伦半举紧握的拳头,趴在地上用嘴型警告船长,“呼吸,屏住!”
浪涛震耳欲聋,海上男儿之间总有心照不宣的能力。船长立刻断绝气息,半蹲下来操纵黎芙拉。贝伦探头张望,除了狂躁的乱风,甲板上没有任何异样。他从腰间的的皮带上解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瓶子,然后转身奋力扔向船尾。
噗通。
易碎的玻璃瓶没有如往常一样发出贝伦熟知的碎裂声,而是被某种怪异的落水声掩盖。贝伦睁大了眼睛回头与船长对视,后者像见了鬼一样脸色发白,并朝贝伦点点头:有什么东西在船上,还试着掩盖自己的踪迹!
在大海上纵横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人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有可能是鱼,有可能是人,还有可能是某种更加糟糕的东西。贝伦靠在舵台下的墙上,那里有几把捕鲸用的鱼叉,它带有倒钩,杀伤力惊人。他们已经憋气足足一分钟,破裂的玻璃瓶中飘出的粉尘在黑夜中成暗红色,顺着强劲的西风布满黎芙拉的全身,但风力过猛,暗红色很快就消失了。
“啊!”
超出人耳承受极限的尖叫声突然从船体四面八方涌来,船长和贝伦痛苦地捂住耳朵,鱼叉落在甲板上。一个长有鱼尾的影子从水下“噗通”一声高高跃起,用自己那人一样的上半身遮住半圆的月亮。
那影子来得太快,舵台上的船长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淡红色的肠子被整条拉入夜色,惨叫声在海浪中显得过于虚弱。
贝伦重新抄起鱼叉,转身跳起,用单手抓住平台边缘翻身上去。他看到船长的腹部像天窗一样大开,肚皮耷拉在一边,布满血丝的脏器上有一圈粗暴撕扯形成裂痕。月下的怪物发出两道青绿色的冷光,鱼尾胡乱扑腾,发出“噗通噗通”的拍水声。
年轻的水手感到胃里翻腾不已,咀嚼肉片的声音像蠕虫一样钻进他的耳窝,听上去多汁又可口。贝伦疯狂呼吸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什么都看不清。那怪物已经吃完了肠子和别的什么,趴下身体一头钻进船长空洞的腹部。贝伦再也忍不住了,呜哇一声吐了一地。
锈海上空黑色的云层慢慢聚集,狂风变得没有规律。无人操纵的舵盘开始自行旋转,如果没有人阻止它,它就会把整条船都带入逆旋的涡流。甲板下的水手和富豪已经烂醉如泥,任凭旋转的船身令他们翻来倒去。一双双绿色的光芒盖过火光,犹如海藻布满船舱。
更多怪物爬了上来,贝伦听到拍水声不绝于耳,至少有二十条——不,至少有一百条。它们匍匐在船底,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撼动黎芙拉的身体,让整条船都朝向漩涡。贝伦手脚并用爬上舵台,他必须代替船长控制黎芙拉。舵盘被贝伦一手挡住,终于不再疯狂旋转,但贝伦感到巨大的力量正在反抗他,手臂快要被舵盘扯断。他咬紧牙关嘶吼一声,额头的青筋快要爆开,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松开了手臂,贝伦倒退着跌坐下去,舵盘重新飞速旋转起来。
船长身上的怪物已经快要将尸体吃空,腹部微微隆起。它似乎不喜欢吃皮和骨头,从口中吐出血肉以外的粘稠物,开始寻找新的食物。贝伦忍住尾骨碎裂般的剧痛站起来,拿起一旁的火把。火光在怪物面前一晃而过,那怪物长着两颗锋利的尖牙,破开水蓝色的皮肤与鼻孔齐高。他没有看到这家伙的下巴,只有牙齿牙齿牙齿,牙缝里还是牙齿。贝伦吓得扔掉火把,他后悔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脱手而出的火把被贝伦踢进船舱入口,他祈祷那里足够干燥并引发火灾,可以叫醒那些酒鬼。怪物不给年轻的水手等待的时间,发出一声类似咒语的叫声,贝伦感觉头痛欲裂,蜷缩在地上保护自己,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冰冷又一阵滚烫,贝伦的背脊被怪物的利爪削开一层皮。
贝伦佝偻着身子抱头逃窜,他和海盗搏斗,和鲸鱼角力,却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可怕的怪物。他被一具尸体绊住脚步,船长的脸上糊满了各种颜色的粘稠物,在他空洞的眼窝和口中泛起淡色的泡泡。贝伦惊恐地找到自己丢在角落的酒杯,被他们当作泔水酒喝下的汁液和尸体上的泡泡简直就是一个杂种吐出来的。
贝伦突然感到胃里疼痛难忍,但第一声惨叫不是他发出来的。船舱里的水手终于因腹痛而醒来,他们扶着立柱狂吐不已,几乎要把内脏全部呕出来。“该死,我都吃了什么?”
呕吐物顺着铁网漏到划船奴隶的脸上,他厌恶地抹了一把,却摸到一个正在跳动的小家伙。缩小版的怪物蜷缩在一个豌豆荚大小的扁长绿色薄膜里,还在奴隶手上动了动它的鱼尾。
“怪物!”
奴隶扔掉船桨的同时,仓库里的酒桶噗通一声崩裂开来,几条怪物爬出仓库,一口咬下一名船员的脑袋。水手们来不及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们拿起武器,吐到虚脱的身体根本地方不住凶猛的撕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变成肉片。
贝伦扣着自己的舌根,已经吐到分不清天空和海面,但他已经开始吐一些清澈的胃液。他感觉自己有力气了,拿起鱼叉准备战斗。
一条怪物朝贝伦扭来,它的上半身只到贝伦的心口,但它突然用鱼尾将自己撑了起来,贝伦立刻什么都看不清了,下意识地伸手格挡。怪物两手利爪被鱼叉挡住,贝伦听见金属刮擦的声音,感觉鱼叉随时都会折断。怪物耷拉脑袋朝贝伦啃去,它的背脊扭曲成九十度,正好把没有下巴的下颚送到贝伦面前。贝伦在整张正脸被彻底啃掉之前仰头倒地,狼狈地爬开。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怪物的身体,触感就如同巨大的剑鱼,肉质又厚又充满弹力,也能一举把人撞死。贝伦摆出捕鲸时投掷鱼叉的姿态,船体倾斜、狂风不定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出手,他只有一次机会。
但他还是做了!贝伦用尽全力,屈膝、抡臂、前倾身体掷出鱼叉,手臂在离开鱼叉后发出破空的呜咽声。钢铁尖头的鱼叉笔直刺向尚未爬起的怪物,海与船的神诺帝梭这一次眷顾了他的水手!鱼叉穿透怪物的脑袋钉进了墙壁里,那怪物发出凄厉的嘶鸣,双手胡乱扒拉鱼叉柄,没有办法把它推出体外,最后挣扎着颤动两下,彻底安静下来。
贝伦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颤抖的手按住快要炸开的心口。他缓缓走过去,踢了鱼尾巴两下,没想到怪物的鱼尾像沙子一样散裂开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贝伦赶紧抓了两把沙子在手里,没有被风彻底吹走。他大着胆子伸出舌头尝了一下,涩得他皱起眉头,年轻的水手尝出了海盐的味道。怪物的尾巴消散,上半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甲板上只有一滩绿色黏液。贝伦没办法把自己投出去的叉子重新拔出来,只好徒手奔向船舱。
舱内一片狼藉,断掉的手臂被怪物高举挥舞,好像在进行某种仪式。黎芙拉的船员喝得比贝伦多,现在他们终于知道贪杯的坏处。巴斯克则两手握着匕首缩在角落里,不管他怎么躲,他都是最显眼的那个。显然怪物们也知道这家伙肉多,全都甩开手里的皮包骨扑向巴斯克。
巴斯克无力反抗,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怪物的利爪撕开巴斯克的腹部,不料一条油水率先喷出,接着才是血液。人油溅入第一个怪物的眼睛里——或者它觉得这太恶心了,——捂住眼睛尖叫起来。此时贝伦赶到,推开所有围住巴斯克的怪物。
“贝伦!我要死了,要死了!”巴斯克像个女人一样尖叫,“我被开膛破肚,很快就会流血而死!帮我料理后事……”
贝伦给了他一巴掌,差点把他打晕:“船,船!”
巴斯克一点头,贝伦就立刻推他上甲板,但巴斯克的下盘卡住了出口,贝伦只好使劲推挤。突然年轻的水手脚下一沉,两条怪物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拖下爬梯,巴斯克听到贝伦的叫声,害怕极了,竟然拼尽全力爬上了甲板。
贝伦啐了一口,徒手和怪物扭打在一起。怪物的身上长满了鱼刺一样的东西,贝伦一拳下去,皮肉就变成丝丝条条向上翻起。
幸存的船员冲过来帮助贝伦逃离怪物的巨口,他们找来绳子将怪物绑住,向剁鱼肉一样往它身上劈砍,黏黏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贝伦终于有机会脱身,他跑向自己的房间,从墙壁的吊钩上取下自己的皮革背心和皮带,大大小小的瓶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怪物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不断从窗户外和酒桶里钻出来,地板上留下鱼尾滑动的痕迹。船员企图正面对抗这些怪物,但后者轻易扭动身体,像蛇一样缠上船员后背,一口吞没他们的头颅。
贝伦从房间里重新出来的时候,无头的尸体铺在地面上,脖颈截面向外流出血水。怪物看到贝伦立刻围拥过去,后者撒出一把紫红的粉末,怪物水蓝色的皮肤一碰上粉末便缩成皱巴巴的一层,轻飘飘地倒在地上。
贝伦像个花童一样一边跑一边撒,怪物们似乎没有理智,眼睁睁地看着同类变成缩水皮囊,还要继续追击贝伦。船员们惊讶地看着他:“贝伦,那是什么?”
“干……干燥?”贝伦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他要说什么单词,一条怪物突然冲过来,差点咬断他的腿。大家决定不再让贝伦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了。
船上的怪物正在不断减少,他们像得了荨麻疹一样在紫红色粉末上翻来覆去,狼狈地跳海逃跑。但黎芙拉的危机还没有结束,被吓破了胆的奴隶们在船底嚎哭,整条船在漩涡之中近乎失去动力,任凭暗流牵引。
海平面的漩涡变得湍急一场,黎芙拉开始向漩涡内侧倾斜。贝伦爬上甲板,他看到整个漩涡正泛着绿色的寒光,水下一个巨大的黑影绕着他们不停地转圈。
“啊……”
贝伦难以置信地瘫坐在地,那黑影几乎有三条黎芙拉那么宽,他看到的只不过是其中一段轮廓。整个黑影正是逆旋涡流的制造者,可怕的尖叫萦绕着黎芙拉,某种鳞片在海下起起伏伏。
“我们不可能对抗那么大的怪物……”巴斯克一边操纵舵盘一边叫,“我们完了……”
黎芙拉就像真的天秤一样左右起伏,船沿舀起海水泼向甲板上的水手,张开的帆布被风刮得不知道该往哪里鼓动。一名水手在甲板上不停打滚,最后抓住船沿不让自己落入大海,他确信自己的脚碰到了类似鱼鳞的什么东西,一个激灵把腿缩回来。
“圣主啊……”水手们抱住桅杆,跪着往天祈祷,但天边的乌云正毫不留情地预示他们的结局。贝伦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回了船舱,他把各种残缺不全的尸体拖出来,奋力抛入黑色的大海。
逆旋的漩涡加入了尸体,就像引发了特殊的炼金反应,水流的速度渐渐滞缓下来,闪烁青绿色光芒包裹住船底。所有人都有一种直觉,有什么东西要从海底出来了!他们紧握手中的武器,要拼死一搏还是成为食物,一切要取决于对手的体型和可怕程度。
贝伦躲在舵台背面,大家都被船头探出的巨大黑影吸引,没有发现他在鼓捣什么。黑影就像一座卫城那么大,顶端冒出一对圆形的青光,粗糙的鱼鳞覆盖它的全身,让它看上去比船上的小号怪物更加苍老。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的鱼眼没有眼睑覆盖,毫无情感的瞳仁嵌在脸颊两侧,船员们感到自己已被一层充满鱼腥味的薄膜紧紧裹住,所有生物在它眼下只不过是扭动的食物。
不知道这些人在吃鱼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被鱼眼俯视。
水手们恐惧地大喊,躲在桅杆后面自欺欺人。怪物缓缓伸出足以遮蔽天空的巨掌,抓住桅杆摇晃起来。黎芙拉不堪重负地发出快要散架的声音,船底被拉出海面。一名水手试图用鱼叉戳刺怪物的手指,足以穿透鲸鱼皮的叉尖在鳞片前毫无作用,刮擦之后偏向外侧。
巨型海怪似乎被激怒了,它张大没有下颚的嘴巴,但未发出任何叫声。它将黎芙拉扔回海里,船身激起两道浪花,桅杆断裂开来,帆布盖住甲板。
巴斯克抓着舵盘哭喊,黎芙拉是他最贵最大的船,光是保养就要花一大笔钱。他摇动船铃向船底的奴隶大喊:“快点划!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奴隶们不得不重回座位,拼命地推拉船桨,黎芙拉九十度调转船头,慢慢驶离巨大的怪物。怪物再次伸出手臂,它的目标是巴斯克的后背。黎芙拉龟爬一般的速度逃不开从天上压来的巨掌。巴斯克已经被阴影笼罩,他明明已经看到东方投来的日出之光,巨掌的轮廓在阳光下愈发清晰,尖利的爪子和蹼状薄膜已贴住他的长袍。
忽然,贝伦翻身跳上舵台,对准怪物的掌心伸直手臂。巴斯克就在贝伦身边两三米的位置,他看到贝伦的手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如同大炮在他耳边炸膛,接着红色的火光爆裂而出,怪物竟然猛然把手缩了过去,墨绿色的汁液溅满舵台。
巴斯克的后背被涂成了绿色,但他兴奋地尖叫起来,肚子上的伤口一会流油一会滴血。贝伦大笑着抱住巴斯克:“啊!啊!”
“好小子,那是什么?”巴斯克瞪大眼睛模仿刚才的情形,“‘砰’的一下,又喷出火蛇舌,是魔法吗?还是炼金术?”
“格兰达,”他把手里的东西给巴斯克看,“格兰达。”那是一个类似拐杖把手的东西,木质身体的末端用银色的金属包裹缺口,见多识广的大商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怪物变得更加愤怒,它张开双臂胡乱拍打海面,激起海浪涌向黎芙拉,大船的航向发生改变,往更北的方向而去,如果还没有更多外力,她迟早会完全转向,自己驶入怪物的怀里。
“使劲划!”巴斯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保证,只要到达岸边,我就把你们都放了,还你们自由!”
奴隶们闻言变得激昂起来,他们带着私心和求生欲胡乱划桨,没有任何配合可言,航线变得越越发离谱。
巨大的怪物又张开巨口,虽然周围仍然只有浪涛声,贝伦确信它发出了叫声,因为小号怪物们重新爬上甲板,轻易撕扯人类的身体。这次它们更有纪律,一个接一个地扑向黎芙拉的船员,就像是先后冲锋的骑兵,被撞倒的人免不了被打开肚皮。
巴斯克哀求贝伦:“贝伦,再用刚才的东西打死这些恶心的怪物吧……”
“不……”贝伦委屈地摇头,把那个叫做“格兰达”的东西藏在怀里。巴斯克急得去抢,贝伦突然生气了,张开嘴巴想要咬巴斯克,还好巴斯克反应过来,在牙齿合上之前把手抽了回来。
“气温正在下降!”奋力战斗的水手忽然打了一哆嗦,“是怪物干的吗?”
“风向变了。”巴斯克透过清晨的日光眺望远方,他看到茫茫晨雾中的陆影变得整齐而高耸,那是山脉岩壁的影子,而非人工铸就的城堡或港口。
“这不是去白金湾的航线!我们偏移了!”有人绝望地叫喊,“这里是大陆的北面!是鸦卫!”
“离白金湾和最近的鸦卫港口之间至少有十五天的路!”巴斯克哭丧着脸,“我们的尸体会停在面对山脚的浅滩上……”
贝伦愣了一下,他低头呼出一口白气,盯着它飘向远方,直到消失不见。他疯了似地冲回船舱,在平整的木桶上铺开巴斯克奖励给他的羊皮纸。
水手们跟着他来到船舱,贝伦现在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想起这个说话不利索的年轻人和他的羊皮纸已经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的命,不由地双手交握:“贝伦……”
贝伦掏出一小块石墨块,从拿捏的手势来看是准备写字。船体颠簸不断,贝伦的眼睛注视着光滑的羊皮纸迟迟没有动作。巨型怪物在海面上歇斯底里地制造海浪,船员们跟着东倒西歪,突然贝伦垂下了手里的石墨块,羊皮纸上点出一个灰色的小点,长长的轨迹随手腕的扭动快速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圈。
贝伦一气呵成,徒手而出的圆形就和用工具画出来的一样完美。他吹掉多余的石墨,羊皮纸过于光滑,很多地方只留下一道划痕,但仍然看得出来这是个圆圈。
“冬天的针叶,冰块,还有……”
“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找到那些东西!”
贝伦刚想寻找其他需要的材料,巨型怪物的手臂抡在了黎芙拉的身上,船体被砸出一个大洞,所幸损伤在甲板附近,海水漫不进来。
贝伦扔掉了手上的羊皮纸,划有灰色线条的白纸浸没在海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贝伦仍然爬上甲板,独自一个人面对巨大的怪物。
怪物一眼就看到了贝伦,后者闭上双眼,发出没有意义的低吟。怪物张大血口,无数小怪物爬上黎芙拉,想要包围毫无防备、缓缓举起双臂的贝伦。贝伦的双手亮起铁锈色的图案,沿着青筋的脉络染上全身,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头被切割好的牛犊。
巴斯克刚想出声,但呼出的白气瞬间冻结,差点把他的舌头冻断。他吓得立刻捂住口鼻,皮肤已经能确实地感受到降低的气温,连眼球都要变成冰块了。
黎芙拉上的人类躲入船舱,期间没有怪物追上来,它们都停在原地,保持狰狞的面目和扑杀的态势。船舱内的火焰被冻成了冰块,船员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冻住的火焰,很想一探究竟,但他们感觉身上流动的血液逐渐变得缓慢,实在喘不过气来,只好一直蹲着,或者企图爬到有阳光的地方。
所幸的是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太阳完全升起,融化的冰水浇灭了火焰,黎芙拉继续向前航行。巴斯克爬上甲板,看到巨大的怪物仍保持抓住贝伦的样子,体外包裹着一层白色的薄层。
贝伦从怪物的掌心钻出来,仰面落在甲板上。怪物已经不会移动,黎芙拉慢慢远离这片危险的海域,船上的薄冰悉数融化,把小怪物的粉末状残骸全部冲刷干净。
“圣主啊,我们活下来了!”巴斯克坐在甲板上拍着肚皮,“这简直难以置信,锈海上竟然真的有怪物!”
船上的怪物残骸最终都变成了一堆海盐和一滩黏液,海水是它们最终的归宿,一切好似不曾发生,但黎芙拉损毁严重的样子仍然触目惊心。远处冻结的巨型怪物早已消失不见,八成是冰层融化,重新回到海里了。想到这里,水手们都不由地抖了一下,然后催促奴隶们继续卖力摇桨。
黎芙拉已经偏离白金湾太远,最近的陆地是没有人烟的浅滩,但船员们别无他法,他们不想再在这片海域多待片刻。失去了桅杆的船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到达陆地的日子遥遥无期,空气的温度也越来越低,没有备置抗寒衣物的水手们拥抱在一起摩擦生热,有的甚至打起架来。
少掉贝伦的乱斗人数正好,黎芙拉上整整四十七人只剩下一位船主和他的五名船员。他们今天的午餐原本是腌鱼,但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巴斯克回到船舱,在打开仓库门之前他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这可是赛克罗亲王的货!虽然这位失去右眼的亲王又和蔼又亲民,但那毕竟是王族、又是国王的亲哥哥。
他打开仓门,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里面保存的奇怪大炮都东倒西歪,有些都碎得不成样子,蓝色的透明晶体像碎玻璃一样露出锋利的断面。巴斯克艰难地挤下去,在仓库最深处的角落里还有一批或许盖着帆布,那是一堆圆滚滚的炮弹。这些炮弹比大炮还要不堪,就差被捣成粉末了,大概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还维持原状。
贝伦醒来时已经是这天的夜晚,大陆看上去近在咫尺,只是那里没有袅袅炊烟和各类商船,只有耸起的山脊,但那也是好的。为了防止今晚又有什么变故,所有人都没有入睡,围坐在船长室的火炉旁取暖,吃树皮一样硬的面包。
“船长,好人。”贝伦盯着空荡荡的椅子,桌子上还铺着航海图。
一名水手低沉着嗓音。“这趟船到港,我们就能买下一名舵手,那样的话,黎芙拉就是一条完整的船了。”
“哦。”巴斯克开玩笑道,“对不起,买船员的钱应该是我这个船主来出的……直到三个月前。”
“都是那个什么狗养的市民代表会议,他们让所有船员自行负担各自的费用,这样,我们的工钱从佣金变成平摊了。”
“他也希望自己能赚更多,少雇一个是一个。”巴斯克叹道,“但这不能怪他。”
一名水手插口:“我舅舅曾经当过市民代表,他说这法令是个大船的船长提的,在那之后,他拥有了一支船队。”
砰!
贝伦气愤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泪在发红的眼白附近打转。
“贝伦。”巴斯克小心翼翼地握住贝伦的手,后者觉得老爷的手很厚实,很温暖。“他们滥用陛下赐予他们的权力,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关于船长先生……我记得他家里还有妻儿,我会养育那个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老爷,好人。”贝伦点点头。
“哦吼吼,好人在我们这一行可不是什么好词,但昨天发生的一切或许已经改变了我。”
黎芙拉已经进入鸦卫沿海,空气中弥漫着小小的冰晶,相信今晚过后会变得更加寒冷。死里逃生的黎芙拉更快一筹,她的心中只有归家一途。幸存下来的船员们日后见到活人的第一件事,一定不是讨一件干燥的衣物或一碗滚烫的肉汤,而是大叫着“我们碰到海怪了”,然后添油加醋般地讲述锈海上怪异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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