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马培之履/梦是最清醒

第23章 马培之履/梦是最清醒

夜风吹动营帐帷幕,火光时断时续地透过缝隙,照在图道尔的脸上。他瞪着三角眼看着帐篷顶,庄园里马蹄声连成一片,令他无法入眠,就索性抬起缠着绷带的身体,下榻去看外面的情况。

一支圣主部队的末尾就快要离开领地,高举血鹰瑰冠和法卫十字架。坐在白色马车里的库宁已将破损的华服换成了宽大的白色立领风衣,女爵说这是管家陪同她参加宴会时穿的,故而有些老土。

趁夜出发完全是库宁的要求,早一天抵达都城就意味着多一天的安全。年轻的亲王在车厢颠簸中耷拉着眼皮,狭小的车厢无法平躺,只好把窗帘全部拉上,枕在座椅软垫上。

仪仗队经过泛着波光的歇黎湖,士兵们偷偷一睹岸边埋头休憩的天鹅,萤火虫绕着野花旋飞。几个披白袍、带尖帽子的人正准备横穿公道,队列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停下。领队将领听他们口中念经文,即使心里不耐,也只能等他们完全经过才能重新出发。

白袍人走一步就要停一下,士兵们抱怨似地打起哈欠。最后一个人走到公道中央停了下来,转向将领的马前高高捧起双手,这是在请求施舍。将领朝后面摆摆手,一名士兵带着装满干粮的袋子供他随意拿取,白袍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快走远的同伴,取走与人数等同的份量,对士兵说了赞美的话,亦步亦趋离开队列。

葛兰雪坐在白色马车上透过窗口盯着士兵和将领,她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坐在她对面的贝伦吮着手指看她,葛兰雪想,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一位爵爷,或许会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教义。“没有信仰的人也可以顺从教义,这都是自发的。”她如是回应贝伦的眼光。

当晚,仪仗队在都城附近的伯爵庄园休息,遇见不少前去朝圣的贵族,五颜六色的旗帜插满了营地。

库宁和葛兰雪进入宴会大厅后,爵爷们大致分为两股,一半先迎了殿下,另一半则直接问候女爵。大家都很关心身处都城的国王陛下,葛兰雪遗憾地回答自己并不知情。库宁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但视线很快就被挡住。

圣日餐桌上没有荤食,厨师们在菜叶里偷偷加入奶酪和鸡蛋,以便食客下咽。一位爵爷动叉叉起餐盘里的“胡萝卜”,送进嘴里才发现是用萝卜汁煮的猪尾巴。

虽然大厨费尽心机让人吃得开心,年轻的亲王还是闷闷不乐,他的亲信不在身边,路上还要提防暗杀,满堂欢笑里仿佛藏满了刀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赛克罗和母亲,至亲死去的时候、贝瑞德下令的时候,那些在一旁看着的人有没有笑呢。

库宁离开大厅,发现营地里摆着不少破损的龙卫旗帜,弯曲的长矛被藏在箱子后头。他转头看四下无人,绕过堆积在一起的武器和杂物,没想到走进了一间士兵营房,几个刚准备躺下休息的圣主士兵见到亲王立刻弹起来,未扎紧的皮带眼睁睁地松开。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了龙卫旗,”库宁摆手让他们放松,“那是你们的战利品吗?”

“不是,殿下,那是几个受伤的龙卫人进入庄园时带来的。”

库宁要求带他去看伤兵,士兵对视一眼,随后将他引向营房更深处的榻位,窗户下面果然躺着三个龙卫人,要让他们躺下得把两张榻拼起来才行。其中伤势最严重的用木板夹着手臂,腰弯成弧形,突出的一侧能清楚地看见尖尖的骨头。圣主士兵说他是被马撞断了手和腰,恐怕一生都要维持这副模样。

听到别人如此评论自己,龙卫人用鼻孔哼了一声,眼睛瞪得像轮盘一样。库宁朝他看着的地方转身望去,靠墙一侧竟然还躺着两个伤员,他们就比龙卫人瘦小一点,满脸淤青和鼻血,根本无法睁眼。

亲王绷紧了脸皮离开营房,回到欢声笑语的宴会中寻找伯爵的身影,后者正和一位女士谈话。“伯爵大人!”库宁无礼地打断他们,“我在营房中发现了受重伤的狮卫人,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只好先和女士道歉,然后和亲王一起去大厅后的房间谈话。“您是说营地里吗?那是我收留的伤兵。”

“难道圣主领内发生战斗了?”

“圣主领内一片和平,殿下,请不要紧张。”伯爵为库宁倒了一杯果汁。“他们是从狮卫那边逃来的,沿路的爵爷都不愿收留,到此地时圣日临近,我只好将他们统统留下。”

库宁不再问话,拿着杯子来回踱步。“狮卫人会让我的士兵感到愤怒,我不容许他们出现在附近,请你让他们离开。”

“殿下,根据教义,朝圣期间必须接济有难之人,主堡大门这几天一直开着。”

“佩里·文迪派人在路上追杀我!”佩里指着门口大吼,“别想我和他们待在一个地方!你如果不把他们驱逐出去,那我现在就走!”

伯爵低头不语,半晌才猛地把杯中的酒喝完,推门出去召唤卫兵。几人戴上头盔拿起长剑,列队走向营房,休息的士兵再次被吵醒,大骂一声离开营房。

“起来!”

伯爵的卫兵一把将两个熟睡的狮卫人拉起来,脱臼的手臂被重新扭断,惨叫声唤醒了对面的龙卫人。狮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卫兵扔出了营房,命令他离开庄园。

“为什么?”两人蜷缩在地上,身上开始流血,“你们就不能发发慈悲吗?”

“这是伯爵的命令,滚吧!”卫兵踹了他一脚,告诉他自己爬出去。

龙卫人扶着墙壁走到门口,欣赏狮卫人扭动身体爬走的样子,往门口吐了一口唾沫泄愤。

两人拖着重伤的尸体爬向庄园外,碰巧经过教堂,这个时间教士们已经就寝,但大门敞开。一些圣主士兵勾肩搭背、手拿酒杯走来,不小心踢到他们,低头看了一眼,只当是醉汉躺在这里,哈哈大笑着过去了。

脱臼的手臂此时变成了累赘,狮卫人不得不花大力气把肩膀抬起来向前扭动,没绑紧的绷带落在半路。他们身上各有箭伤,痂皮被重新翻开,紫黑色的血留在月光下。又一连串脚步声逐渐靠近,狮卫人在心中告诉自己今天是圣日,今天是圣主施舍怜悯的日子,但一双双蓝色的靴子把两人团团围住,其中一只已经踩住了手指。

“瞧他那狗样。”

法卫人蹲下来抓起狮卫人的头发,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狮卫人呜呜痛呼,眼珠子因为渗血变成了红色。

“你们杀了我的兄弟!”法卫人用充满酒气的声音大吼,“在朝圣的路上,杀死了我的兄弟!”

其他法卫人攥紧拳头,拥上去扯开狮卫人的衣服,一起把他的手臂扭了整整一圈,他疼得翻了个身,徒劳地蹬踢双脚。

谁都不知道法卫士兵的兄弟到底是不是地上的两人杀的,罪孽背负在所有人身上。一旁胆子小的士兵提醒他们不要在朝圣时见血,为首的把他推开,跨坐上狮卫人的身体,双臂死死锁住脖子。狮卫人痛苦地抬起头,整张脸变成了紫黑色。

“来看看圣主会不会来救你。”

他像被网箍住的鱼一样甩动身体,所有人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血和着泪水流出眼眶。几分钟后,法卫人松开手臂,狮卫人停止呼吸脖子似乎被拉长了一点,身体也瘪下去了。

众人用同样的方法弄死了第二个,酒劲一过,无尽的空虚随冷风吹进他们的四肢。尸体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们重新勾肩搭背,唱着腌臜不堪的歌谣,走向任何可以快些度过这一夜的地方。

谁都没有去追究狮卫人到底是谁杀死的。次日亲王提早入了城,只带走法卫仪仗,大批卢特堡士兵稍晚时簇拥女爵进入王都。一名看上去非常年轻、衣服上却别有总管心针的男人正与另一位准备入城的爵爷结束谈话,眼神已经瞟向葛兰雪。

“卢特堡大人,”他踩着碎步走来,只盯着车厢窗户的下檐,“您终于来了,霍恩总管的状况不容乐观。”

“我带了医生来。”葛兰雪回头瞥了一眼贝伦,后者推门下车,他已经换了身黑色罩袍,还戴上垂链子的单片眼镜让自己看上去很专业。女爵四下望了一眼:“这位大夫有些特殊,如果他的疗法过于特殊,不用过分紧张。”

男人一把抓住贝伦的手往城里走,差点忘记与女爵道别,只好转身远远地鞠躬。葛兰雪在车厢里等了一会,敲了敲门板,要求车夫把车驾至商会附近。

通往君王主堡的路笔直畅通,但马车向左一拐,进入一条挂满圣日装饰的布道。一些市民看到庞大的马车进来,纷纷贴在墙边避让。

葛兰雪摆弄着手指,一遍遍地考虑待会要在王宫里和哪些大人物见面,忽然上身往前一倾,马车停下来了。她拉开幕帘,面前正对一条只能供一人通过的小路,惨白的砖墙边叠着几个箩筐,石块和木板等建筑材料堆在最深处的角落里。

刷白漆的窗户统统紧闭,放眼望去,唯一不同的只有一线天空的蓝色。护卫马车的士兵不知不觉拿起武器,一只鸽子飞过都能令他们浑身颤抖。

女爵离开马车,敲响了某幢房子的大门。来开门的是个穿围裙的老妇,她看到葛兰雪后慢悠悠地鞠躬,弯曲膝盖退到一边。房间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墙角布满了蛛网和灰尘,烛台倒在桌上,碗记得菜叶已经干瘪成黄色。葛兰雪一直盯着它:“我来找一位市民代表,我听说他住在这里。”

老妇人找到一把椅子坐下。“这里有很多市民代表,你要找哪位?”

“一个瘦小的男人,我想他半个月前曾外出过,最近才回来。”

“是那个人,”老妇指了指楼上,“他在二楼第一间。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都住着怪人,请你不要惹毛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有个男人正好从楼上下来,他光着膀子,肚脐眼周围毛茸茸的。“老家伙,说话注意点!”他踢了一下墙壁,眯着眼睛盯着葛兰雪离开,踩得楼梯吱吱作响。

女爵一个人上楼,轻巧地躲开所有破洞,在二楼见到一扇扇交错对立的门面。“只要在城市拥有房产,就能成为市民”,贝瑞德亲自颁布这条律法后,圣主城里就多出了很多这样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彼此都不认识,有时候连一个喷嚏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即使如此,还有不少人正为了买个房间拼了命地赚钱——市民交的税比农民少,而市民代表在任期内更是不用交一分钱。

房门被轻易推开,几只蟑螂窜进地板缝隙,装着排泄物的木桶里趴着苍蝇和虫卵。葛兰雪捂着鼻子跨过作榻的木板打开窗户,清新空气刚吹进来又立刻变酸。

葛兰雪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刚一转身就听见楼道里吱吱呀呀的木板声。她缩回手,把木桶用脚推到门边,提着裙摆从窗口钻了出去,老管家已经在屋顶上等着她了。

门外的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近,那人显然知道里头有人,在门前等了一会也不敲门。忽然他踹开房门,还来不及看清情况,一脚踢倒木桶里,苍蝇一股脑地冲出来,吓得他向后倒退出房间,后脑砸到了墙壁上的突出物,身体绷直之前,连眼睛也来不及合上。

街道口的马车提前掉头等在大道边,葛兰雪一路小跑,跳进车厢关上门,车夫立刻甩动缰绳前往君王主堡。女爵用力扇动扇子,一边观看繁华的豪德商会集市和律法广场,白色的人潮涌向尖塔样式的施礼圣殿。

士兵们用身体阻隔高唱赞歌的市民让马车通过,葛兰雪从边门进入主堡,查美伦王国的国王贝瑞德·查美伦脚踏春风上前迎接,他早就听闻女爵入城的消息,亲自过来等了。

“陛下,祝您圣日安康!”葛兰雪惊喜地行礼,“很抱歉我来晚了,朝圣典礼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有开始。”贝瑞德向女爵伸手,后者毫不避讳地搭住,一同走向人多的地方。走廊上站满了名声显赫的领主与将军,他们纷纷向陛下致意,同时也注意到了葛兰雪。在这些人眼里,她已经是君王主堡的女主人了。

“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在女爵耳边说话,葛兰雪虽然厌恶,但也不得不显得受宠。

“一路畅通,我本担心会有不法之徒,但圣主庇佑了我。”

贝瑞德今天特别精神,脸颊都泛着红光,定要和每一位爵爷寒暄,所以在室外花了不少时间。一名拘谨的龙卫爵士谈到了一些边境的情况:“您是否听闻我卫与狮卫之间的战争?”

“您是说龙坟堡周围的领土争议吧,这问题持续了数百年。”贝瑞德谈到了龙卫沙漠的东扩,葛兰雪时不时表达了赞叹之情。“我相信我的弟弟和文迪公爵能妥善处理。”

“不,陛下,要知道两方早已付诸武力,”爵士急得上前一步,“您、您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吗?”

贝瑞德被逼问得慌了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能看向葛兰雪。女爵开口道:“卫城之事各有领主主持,陛下有理由相信他们可以处理好彼此之间的事。”

爵士对如此敷衍的说法感到生气,向女爵发了脾气:“正因拉尔殿下主战、同胞已经战死沙场,我才会来都城向陛下求助!你整日养尊处优,又懂什么?”

“先生!”贝瑞德皱起眉头,声音犹如狮吼,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卢特堡公爵说得没错,我相信拉尔已经做出他的选择。而臣子之言不能说服主上,那就是虚言!”

爵爷愣了一下,唯唯诺诺地告退,贝瑞德趁此机会拉着葛兰雪离开。来到拐角,陛下叹了口气,刚才的威严消失得无影无踪。“龙卫和狮卫的事我曾听市民代表说过,但霍恩总管认为只是普通的争端,所以我不曾过问。男爵看上去非常急切,葛兰雪,难道真的出事了吗?”

“男爵言辞激烈,是因为他是龙卫人。”两人走进一间红色的房间,这是国王的私人空间,贝瑞德在这里便感到放松。葛兰雪坐在旁边一段距离,他想要更亲近一些,但女爵把他的手拿开,礼貌地拒绝了。“谁都不想看到王国分崩离析,所以您的担忧和他相似。正好拉尔殿下今天也来了,当面问他就能清楚真相。至于他会不会说谎,身为兄弟的您想必最为清楚。”

“拉尔绝不会说谎……对,我要问问他。”贝瑞德梦呓般地重复了好几遍,直到侍者前来通报典礼即将开始的消息。

贝瑞德本想携葛兰雪一同前往宴会厅和圣殿,但后者提醒他彼此的身份。陛下有些失落,但出了这扇门,他必须庄严肃穆,将王冠正戴于顶。

“贝瑞德还不知晓王国的近况。”葛兰雪与她的老管家快步移动,在宴会厅门口张望了一眼,陛下只和自己的亲信会面,随后就离开了王宫。欢呼声从窗外传来,有的人喊“陛下万岁”,有的喊“圣主保佑您”,片片彩带从空中飘落。

大多数贵族离开王宫,厚厚的墙壁隔绝了逐渐远去的声音。葛兰雪受侍者指引来到前任总管霍恩的房间,刚一进门就看见贝伦拿着皮鞭猛甩一个巨大的虫蛹,后者被吊在天花板上的烛台扭来扭去,最终把另一面转了过来。

霍恩嘴里塞着破抹布发出呜咽,佣人们只敢在一旁看着“大夫”把主人抽得团团转,这情况从贝伦进宫一直持续到现在。总管面红耳赤,但精神劲儿不错,尤其是当贝伦拿出小刀的时候,甚至可以把上身挺起来。

几名学士正在一边观摩一边记录,他们在讨论中一致同意,将此种疗法列为杂症的通用疗法。贝伦割开霍恩身上的绳子,总管脑袋朝地重重摔下,缩成一团。

“总管的病情有所好转,”学士受女爵问话时说,“至少他知道什么是害怕和危险了,在这之前,他只会大吼大叫。”

葛兰雪正要反驳他,又一名学士拿着一大簇正在滴水的植物快步入内,差点弄脏了她的裙子。贝伦一把抢过来,把花苞和巨大的阔叶拆掉扔在一边,只留下细长的根状茎,掰成一块块逼霍恩生吞。总管极力抵抗,挨上几拳后还是乖乖张嘴了。

“我们没有时间了。”葛兰雪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再过一个小时,国王和教皇就会回到宫廷为众臣祈福,到时她必须在场。

植物块茎卡在总管的喉咙里令他无法呼吸,脖颈上青筋暴起,贝伦把他掐住,硬是把异物往下推,才终于将它咽了下去。学士上前,向霍恩伸出三根手指:“大人,您知道这是几吗?”

“走开,两脚走路的牲畜!”总管唾沫飞溅,一个打挺咬住了学士的手指,学士惨叫着跌倒在地,所幸那疯子手脚都被缚住,松口后只能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在场众人。

学士的手指并未留下牙印,惨叫只是因为被吓了一跳。士兵将总管重新绑在高处,葛兰雪最后看了会他扭来扭去的样子,失望地同管家离开房间:“总管大人不能这样参加大会,我们必须重新……”

使者们四散开来,把地上的断绳、植物残骸和其他杂物统统收走。贝伦耷拉着肩膀瘫坐在地,他没有完成使命,若是还在商会,巴斯克会扣除他一个月的佣金。学士们忌惮贝伦的身份而不敢靠近,他们觉得炼金术师的身上全都是传染病,故而用巾帕捂住口鼻。

“那怪人说总管被下毒了,”两个女仆一边干活一边私语,“但他说什么‘水银’?我从来没听说过。”

“别说了,你不怕嘴巴烂掉吗。”

贝伦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便钻过桌底爬向门口,女佣尖叫着跳开,把裙摆收紧。他到处寻找葛兰雪的踪迹,偌大的君王主堡对他来说就是一座迷宫,墙上的画像嘲笑他宛如村夫进城,幕帘后面还是幕帘,拱门后面也还是拱门。几个士兵见他横冲直撞,悄悄跟在后面,贝伦的呼吸变得急促,跨开双腿狂奔起来,还撞倒了一具盔甲。

士兵追出一段距离,喊什么也听不清。贝伦面前被一扇刷了白漆的大门挡住,浅到无法辨认的雕文几乎布满了正面门板,他躲闪不及,只好伸出两手挡在面前,然而手掌竟然在大门前一米处停了下来,掌心传来真实的挤压感,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贝伦阻隔在外。

“停下,那里是陛下的寝宫!”

大批士兵从四面八方朝贝伦涌来,占据所有可走的道路。他离开大门,把所有窗帘挨个掀开,终于看到一间阳台,但有一张毫无遮拦的后背正挡在玻璃门外,这彻底断了贝伦跳窗的念想。

美背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放下唇边的酒杯转向瞪着小眼睛的贝伦。年轻的疯子浑身猛然震颤,他从未见过面前这个女人那样紫色的眼眸,这就像无边锈海上的神秘海妖令人生畏,但他来不及过分端详,圣主士兵已经把阳台团团围住,见到有无辜者在旁而不敢妄动。“女士!请快离开!”

“你要我怎么离开,跳下去吗?”

女人皱起眉头,把喝空了的酒杯往栏杆外一扔,所有人沉默许久,始终都没有听到坠地的声响。她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只有贝伦听得见的酒嗝,然后推了他一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说清楚的话,就会被抓起来了。”

贝伦立刻醒悟过来,抓抓头皮和薄薄的头发:“我是、我是贝伦,是巴斯克老爷的……”

“啊,那我们是同胞。”女士一手叉腰,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肩膀。

“不!”贝伦给自己来上一巴掌,“是英菲宁王妃的……”

“老女人的追求者,呃。”身旁传来夸张的干呕声。

年轻的疯子连连摆手。“不不!是葛兰雪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出卖人身自由的人,最讲究的东西是契约。他们的出身和过往不被承认,只有一张纸、一个签名才能抛却一切,换来一个“我是谁”。贝伦痛苦地蹲在地上,将头皮挠出血来,竟然想不出自己和葛兰雪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就这样跟她走了,抛下另一个拥有契约的女人,跟她来了这个地方。

“够了,”士兵又逼近一步,“他完全是在说谎,女士,趁没有发生危险,我要把他带走。”

“不。”女人动了动手指,被她扔出栏杆的酒杯竟然晃晃悠悠地飘了回来,还盛满了新酒,稳稳落入手中。“后面的话我可以不听,但我相信他是狮卫人。既然是文迪公爵的子民,圣主人不可随意拘捕。”

为首的士兵摇摇头,只能再次强调宫廷安全后就和同僚一起离开了。贝伦长舒一口气,努力向女士鞠躬作揖,可还是被自己绊倒了——他退错了脚。

“君王主堡上层的风景非常好。”女人转身向阳台,下方青翠的树篱迷宫一览无余,远处高大的城墙也挡不住向日葵浪潮摇涌。“我日夜做梦,盼望有朝一日能陪伴真正的君主站在这里俯瞰王国,却没想到今天会踩着鱼嘴鞋一个人站在这里。”

贝伦爬到栏杆底下,在树篱迷宫上寻找贯通出入口的路线,但他总是遇到死胡同,只好一遍遍地返回起点重新开始。

“我跟了你一路,卢特堡女爵身边的怪人。”女人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弯腰下去,贝伦几乎能从领口窥到小腹。“独自跑来这里着实愚蠢,还有一个小时就开会了,你必须出席。”

“我——”

“不要说话,”女人抓住贝伦的下巴,“看着我!”

贝伦本想抗拒,但为时已晚,紫色的双眸中隐约伸出一双透明的手臂,形成怀抱拥住他的脸颊。他感到脸上有点点冰凉,仿佛身处一场春雨,但雨越下越大,很快变成针扎一般的刺痛。

视线片片剥落,露出一面挂满小刀、镊子和手套的灰泥墙。贝伦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应该恐惧这个场景,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其中原因,只好一次次地深呼吸,把自己弄得眼冒金星。

“贝伦,这是给你的。”

沾满血迹的手套从墙上跳下来,食指和中指在虚空中一前一后,这样子就像是孩子们爱玩的手指游戏。它飞向贝伦,后者不得不手脚并用向后倒退,直到一堵墙突然将他挡住,手套停止不及撞上他的脸,凭空出现一个布满锈蚀的烧杯。

贝伦皱起眉头,浓浓的金属味钻进鼻腔,呛得他睁不开眼睛。手套不依不饶,将烧杯贴住他的脸皮,杯壁竟然滚烫无比,把贝伦的脸烫出一颗颗巨大的水泡,皮肤像烂泥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感到疼痛,他只是害怕。

“这是给你的!”

手套用烧杯边缘撬开贝伦的嘴唇,后者极力推阻,眯起眼睛紧咬牙关,嘴皮被烫开了花。金属气味的液体从牙缝一滴一滴流进他的嘴里,苦得连舌头都缩成一团。

“成败在此一举!贝伦,成全老师,成全老师吧!”

“不……不要!”

贝伦张嘴说话的一瞬间,液体灌入喉咙,从鼻子里返上来。他顿时感到窒息,有什么东西从眼底涌了出来,那根本不是眼泪,一滴一滴、一颗一颗。

烧杯仿佛一个无底洞,只会越倒越多,贝伦的肚皮胀成透明的薄膜,血管映照成银色。视线和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在完全昏迷前,贝伦扣了扣自己的肚脐,听说那是肚子上最薄的地方,只要把它扣破,他就不用这无穷尽的暴食之罪了。

突然,贝伦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空无一人的阳台上,穿露背裙的女人早已消失不见了。他环顾四周,顺便扭了扭脖子,毫无阻碍地说出一道绕口令,只是声音比以往更加沙哑。“全身黏糊糊的……这感觉太恶心了,和大出血的时候有的一拼。”

他想起自己要参加会议,挤着两条腿下楼,想要尽快前往宫中最大的会议厅,但落脚时总让后脚尖对准前脚跟,费了好大力气才下了一层。如此来回走了两圈后,贝伦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岔开双脚大大咧咧地迈步向前,不再折磨自己。

剧场型的会议大厅占据了两层空间,天花板画有查美伦一世登基时的宏伟景象:群臣拥挤在台阶下方,有的侧目张望,有的低头托举空手;牧师和教士已经完成交付权柄的使命,站成一排闭目张口,似在祷告;而图画最中央的就是开国之王查美伦一世,他上位时蓄了厚实的胡须,头顶金王冠半垂眼眸,双手拄着镶满宝石的权柄,在空中威严地俯视大厅,无人敢在他面前施行不公。

两名来自豪德商会的侍者站在门口核实与会者的身份,他们紧盯穿着各异、见到王宫装潢就大呼小叫的市民代表,将这些人挡在门口,要求出示相关证明。

一名市民代表挺起心口,让人看到别在衣服上的羽毛心针,侍者便伸手请他进去。另一位来自狮卫的代表看上去不太高兴,他的彩色羽毛藏在夹克内里,稍稍展示之后便低头入内。

“这位先生。”一位衣服上什么都没有戴慢慢靠近大厅,侍者照例将他拦住。

男人游移了两回眼神,嘿嘿笑道:“抱歉,我的羽毛在来的路上被风吹走了,但上个月才参加过代表会议,大家都认识我。”

侍者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抱歉,没有羽毛就不能证明你是代表。”

“我说了,所有人都认识我,那边的吉姆,”他指着大厅里的某人,“还有这边的爱莎太太,我怎么可能不是代表呢?”

“你没有羽毛。”侍者把视线引向别处,“可以去那里领一根。”

“领——”男人瞪大了眼睛,侍者用同样的表情向那个方向推推手掌,仿佛再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晚些到场的大人物都为侍者熟识,可以随意入场。贝伦跟在一位身后打算混进去,结果还是被揪了出来。“先生。”

“我是中保。”他狡辩道。

“中保也有证明。”

贝伦翻了个白眼,在身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扭捏的样子令对方着实反胃。所幸巴斯克及时出现,声称他的确是中保,这次侍者没有追究,去问候下一位爵爷了。

今天巴斯克穿一身挺拔的套装,用围巾围住脖子;右手拄着一根黑色拐杖,若把柄头拆下来就可以用作商会印章,近来老爷总带它出席各类场所,喜爱程度大概已经超过了喜爱夫人。他始终没有和贝伦说一句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去寻找聊得来的人了。

同为中保的另有两人,其中一位是贝伦的狱友伊森,他穿了连着披肩的华服,把手放在心口向同僚们致意,然后坐在一群市民代表最前面。

与会者按照各自身份落座于大厅的不同方位:左侧阶梯席坐满了拥有爵位的尊贵领主,第一排为龙卫的拉尔·查美伦亲王、圣主的葛兰雪·卢特堡女爵、狮卫的佩里·文迪公爵、法卫的库宁·查美伦亲王,以及鸦卫的维德米德大学士——英菲宁王妃未能出席会议。他们身后坐着各卫城的封臣和将领。

大学士的出席是贵族席中最突兀的一个,很多人每年愿意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看王妃一眼。当身后的鸦卫爵爷问起时,大学士发出和蔼的笑声:“夫人只是出行前没有挑到合适的衣服。”

中间一群人除了伊森外都是市民代表,他们就像在苗圃里疯长的野花,红的绿的混在一起刺痛眼睛。有人把脚翘在桌子上,离他最近的爵爷一直用巾帕捂着鼻子。

把握王国大部分财富的豪商巨贾们都坐在右侧阶梯席上,用最低的声音互相讨论商品价格、市场行情。首席之中最为耀眼的是狮卫的巴斯克,他刚刚超越豪德和“海商”迦利叶,成为全王国最富有的人。他每次企图开口,其余的说话声都会变成蚊蚋。

过分瞩目让巴斯克无法自如行动,这是他第三次把手伸进衣内口袋。商人们看到他在怀里鼓捣半天,最后掏出一块巾帕,掩口咳嗽两声。巴斯克将肩膀转向另一侧,拍拍坐在过道上的贝伦,要求他把巾帕扔掉。“中保先生非常胜任这样的工作。”这话引得众人发笑。

贝伦撇着嘴捏过巾帕,发现里头夹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会议的议项以及需要完成的使命。他读完后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注意自己,随便转了转食指,纸片就自行燃烧,灰飞烟灭。

入座十分钟后,市民代表开始变得不耐烦,他们大多苦于生计,在这里多坐一秒等于挨饿一秒。有人站在桌子上尖叫,朝女爵和贵妇吹口哨,虱子和皮屑抖落一地。葛兰雪回头瞥了一眼,拿扇子挡住口鼻靠近库宁:“这群代表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抽签选出的吗?”

“几年前改成了推举,所以谁拳头大谁就是代表。”法卫亲王如是说。

“我们不这样,”拉尔在另一边插口,“看到那些最后排的暴发户了吗,都是龙卫人。”

会议厅最前方的三座金色席位一直空着,直到一位年迈的大主教走上台阶。红色教袍上的宝石和金线像鳞片一样闪闪发光,令众人不敢喧哗。他身后还跟着两人,左边一位年轻气盛、走路带风,右边一位年长一些,捧着一托盘的卷轴,那都是一卷卷的律法条文。

“呃……”拖长了的音调很符合大主教的长者身份,“各位大人、代表,商会要员们。我们今日聚集于此历经辛苦,有的走过沙漠,有的翻越雪山,对此我要向所有人表示感谢。因为此次议项中无有教会参与,见证人就由老朽担任。我不会发表任何意见、不会投票表决,但如果有人胆敢枉法作弊,我就要借圣主权柄,将他惩戒。”

众人不敢出声,暗暗吞了口口水。主教稍等一会后慢慢从座上站起,下方隆隆作响,无不起立低头。

“我在此重新声明:我等组为议会,是为王国永存,王权永续,一切皆蒙陛下荣光。”

“一切皆蒙陛下荣光。”

“请坐。请中保提出第一个议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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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悲歌之菱形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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