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理之径/愚人的把戏
“诸位!我代表商会在此发言。”
贝伦一拍巴斯克面前的桌子站了起来,一举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巴斯克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这样做,挤着下巴往后一仰,不只是他,连对面的女爵和大学士都瞪大了眼睛。
平台正中央的大主教转向商会席:“那么女士,您有什么诉求?”
贝伦愣了一下,只当是老人眼花看错,继续发言:“王国连年物产减少,收入不足,都是因为生产不得法;我等商会拟在各大庄园中建立工厂,聚集领内平民一同做工,定时定量、换取报酬,以此来提高产出。此议当写入律法。”
“我代表市民反对!”
伊森高举着手站起来,然后清清嗓子:“会众做工,无异于变民为奴!尔等商人把我们都关在一个大笼子里不分昼夜地生产,是限制人身,不把我们当人看!”
伊森刚一说完,代表们就开始一同附和,发出低沉的呜声。大主教愣愣地看着代表中保,问旁边看卷轴的老人:“大学士,他们说的‘工厂’是什么?”
“工厂是一个做工的场所。”大学士扶了扶眼镜,“实情我也不清楚,这是刚从商会流行出来的东西,只有狮卫有践行。”
“据我所知,巴斯克商会在狮卫领内建起了三座工厂。”伊森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走到台上去了。“商人要求二十个女人分别坐在呀呀作响的机器前制衣作布,进去前是晚上,出来后还是黑天!那她们何时回去和丈夫生育?”
“当然是晚上了。”贝伦说着,还鞠了一躬,背后商人一阵暗笑。“女人不会务农,孩子背在身上就可以,其余时间本可以创造价值,现在完全浪费了。”
“注意言辞,先生。”伊森瞥了一眼葛兰雪等女爵。“我们在讨论作工的问题。”
贝伦躲避女士们的目光。“中保先生,您会给奴隶钱吗。”
伊森抬抬眉毛:“我有时会差他们外出采购。”
“我说的是报酬;奴隶为您做事,您因此给钱,会吗?”
“不会。”
“这就对了,”贝伦一击掌,“领民在工厂做工一日,商会就给一日报酬,这都是他们劳动所得,所以不是奴隶。”
“那他们都挤在一处。”
“可以给他们开个天窗。”
商人们哄笑的时候,市民代表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们听不懂什么工厂、价值,但伊森是他们出钱雇的,必须替他们说话。前排几个恶狠狠地瞪着伊森,挥动拳头催他继续说,这打乱了他的思绪。“你说你把钱给做工的领民。”
“是的。”
“为什么?你买了什么东西?”“我因劳力付钱。”
“你买了‘劳力’。”伊森转向台上。“大学士,有‘劳’您向诸位解释一下何为劳力。”
大学士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可以发言了,以往他只消宣读律法条文。“所谓劳力,就是可劳动的人口。”
“听听!”伊森反手击掌,“你收买人口了,这不就是把大人们心爱的领民当交易品了吗?”
市民代表席上一片哗然,有个暴发户突然站起来,指着贝伦大骂:“你说谁是商品!我发誓你的牙很快就会落一地!”
“肃静!”
大主教喉咙中传出沉稳威严地声音,空中飘飞的灰尘被他散发出的光芒照耀成金色光点,缓缓落在人们身上。代表们逐渐平复心情,暴发户先生缩着脖子闪烁目光,怏怏地坐回位子。
“女士,请继续。”
贝伦扁了扁嘴,大学士本想提醒主教的口误,但台下的辩论又开始了。“中保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从不更名;艾森维尔德,您可以叫我伊森。”
“伊森中保,您说得不错!我们的确是在收买劳力。”
伊森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一边走下台阶,近距离地打量这位半年前口吃到说不出一句整话的贝伦。后者知道对方在等他继续,便清清嗓门:
“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但先生、还有尊敬的学士,你们对劳力的理解已经过时了。商会所买的劳力,只不过是他们做工时的那一部分,休息、睡觉、吃饭的部分,仍然是他们的。也就是说,铁匠或者女工想要睡到中午,那当然没问题,连圣主也拦不住他们的懒惰;如果他从中午开始做工直到次日凌晨,那我们就会给他相应的薪金;又如果他从午后到晚餐前只做了一小时,那我们会辞退他,然后给他一小时的薪金。无论如何,各位的劳动永远会得到尊重和回报。”
伊森敲敲桌子:“您这是诡辩,窃易词汇。”
“我问各位代表!”贝伦变换了进攻手段,直接越过了作为代言人的中保,“你们觉得你们是学士口中的那种劳力吗?你们想用双手为自己创造财富吗?在田间,我们产出越多,税负缴得越多;但在工厂里,产得越多,我们拿到的就越多!得钱之后,我们只要缴最低的人头税,该死的物产税让有钱人付去吧!就该让他们去付!”
贵族席上的中保这时站起来出言反对,但海上的暴风已然聚集,不光是市民代表左右窃语,连商人们也彼此凑在一起讨论,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巴斯克身旁的豪德凑过来道:“中保先生所言和我们的初衷稍有偏离,恐怕部分同僚不会同意。”
“现在代表们还都是笼外之鸟。”巴斯克瞥了一眼后头,“同僚的思想工作我可以去做。”
中保隔着走廊争论不休,最后由大主教出声中止辩论,两人都气冲冲地坐回席位,接过侍者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巴斯克起身坐到商人中间,众人忙不迭为他让座,或从后排探来脑袋。只是他掩着口说话,只让身边的人听见,时不时扭动手腕,倾斜身体。
台下进入了和谐的讨论阶段,主教环顾四周:“看来二位中保已经充分发言,现在请所有人开始投票表决:是否同意聚众建厂,修订相关律法?”
侍者托着叠有纸片的圆盘从边门入内,把纸片分发给在席所有人。巴斯克正好完成最后一趟交涉,摇摆着拐杖回到座位,给豪德一个眼色。后者见状才笃定地在纸上画圈,表示自己对议项表示同意。
做好决定的人将纸对折并高举手臂,等无所事事的中保前来收集,也有人拒绝交出投票。葛兰雪把纸张正反颠倒,发现上面做了记号,她在心中翻了白眼,不得不投上反对票。
选票纸张很薄,贝伦一眼就能看到上面表态,全部收完后,他稍加心算得出准确结果——商会一方大多数人都投了同意,毕竟这关乎他们的收入。
伊森同样完成了计算,他装模作样地吹了一身口哨,把所有投票夹在小拇指和无名指之间,这意味着代表席的反对票多出二十张左右。
贵族席的中保看起来笨手笨脚的,犹如贝伦附体,临到主教催促还没给同僚发出信号。伊森往末席走去,像公鸭一样大声吆喝:“谁,还没有投票?不投了?你呢,不投了吗?”
众人大笑着推搡他,这时贝伦看到贵族的中保把纸叠在手背上摩挲一下,这是在说反对票数超出了预期。伊森注视贝伦,后者冲他点头,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商会中的反对票筛掉更多,捏小了藏在手心。
大学士刚戴上眼镜准备数票,主教右边的年轻人抬起一根手指,选票就像无数蝴蝶一般飞了起来。他微微一扫就闭上眼睛,换一条腿翘着:“赞成票更多。”
大学士有些不相信,等纸片飞下来后还想清点,这浪费了不少时间。“的确是赞成票多,多了二十三张。”
“那么,”主教面向席上,“经大会表决,同意商会在各大庄园中建立工厂,聚集领内平民一同做工,定时定量、换取报酬,以此来提高产出。至于律法条文细则,日后以小会之形式商议……”
宣布一发,巴斯克一下握紧了拳头,用微笑示意身旁的豪德。市民代表席看似没有如愿,但抱怨声寥寥,伊森也只是叹气般地“嗯”了一声,就去和葛兰雪眉来眼去了。
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贝伦,葛兰雪摇头,但伊森不相信,又噘嘴又皱眉。被夹杂中间的库宁很快发现两人眉目传情,心里有点发酸:“你和他认识?”
“哦,这位中保是我推荐的,老朋友了。”
“我不明白这种会议有什么意义。”年轻的亲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看贵族中保向贝伦发问的样子。“一群不懂规矩的人坐在堂上,发言也需要有人代行,而这人又是一位贵族推荐的!他到底帮谁说话?”
“有的人不需要发言。”葛兰雪说话时伊森正在辩论,但因为没有直接关系到市民的诉求,代表们打起了哈欠。“他们只要觉得‘我坐在这里’就会觉得得到了尊重,至于有没有表决权并没有那么重要。”
库宁嗤了一声:“这就是我反对哥哥设代表会议的原因。”
“这可不行,他们会闹的。”
两回辩论和表决下来,已有少数与会者离席,到洒满火红夕阳的走廊上呼吸新鲜空气。这通常是个提出重要议项的绝佳机会,因为商人和贵族比代表更容易饿,他们需要去宴会厅吃些东西。伊森一敲桌子站了起来:“主教大人,我还有一项议题。”
大主教犹豫着看了缺席半数的贵族席,又转头用眼神询问两位同事,大学士微微点头示意。“请继续,中保先生。”
“近日狮卫与龙卫战争不断,摧毁了不少村庄农田。”伊森转向贵族席,“我要求两方停战,并赔补偿战地附**民的损失。”
“你无权如此提议。”
身为龙卫亲王的拉尔·查美伦一愣,他本以为这件事应该由他发言,半个身子都离开座位了,结果率先开口的竟然是葛兰雪。女爵站在椅子上才刚到一名成年男子的高度,并向库宁借了一只手。“领地争议属于领主事务,市民代表不得僭越。”
“打仗的事代表的确管不了,但我等的诉求是补偿。”伊森往后指了指一些衣衫褴褛的代表,“那些没地方住,没钱吃东西的人,身为领主总应该管一下吧!”
葛兰雪看到代表们的眼神变得锋利。“及至战争结束,领地边界问题定下,当地的领主当然会对百姓负责。”
“那要打到什么时候?人全都死光吗?”
“我说过了,这属于领主事务。”
拉尔始终插不上话,疑惑地看向另一位当事人。佩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仿佛将辩论当作一出音乐剧。他注意到了亲王的视线,撅起嘴巴耸耸肩:“有女士为您说话,您还不知足吗。还是说,您觉得自己的话术高过女爵?”
拉尔无法反驳,到目前为止葛兰雪都在说他的心里话,但他就是看不惯佩里这副德行。“我早晚要收拾你,你这个登徒子。”
“别把领主什么的当借口了,”伊森猛敲桌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们现在要房子住,要种庄稼,要交税!”
葛兰雪摆摆小手:“你们不是刚刚同意建造工厂吗,大可以去那里解决生计,这是你们自找的。”
“你——”
伊森倒退两步,甚至紧闭双眼,把手搭在佩剑上。他身后的代表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能气坏中保的事绝不是好事,齐刷刷地站起来,往贵族席吐口水。爵爷们大呼小叫着往外挤去,葛兰雪则用扇子挡住脸面,这种口水雨每两年就要出现一次,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商会席一直看热闹,巴斯克问侍者要了酒,但后者刚取来就被贝伦劫走了。老爷“啧”了一声,闷闷地拿食指敲击桌面。
“那个姑娘,平时就这么说话吗?”贝伦将杯口微微倾向葛兰雪,后者正转身弯腰和拉尔说话。
巴斯克瞥了一眼,并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刚斟的酒。“大概是对这种会议不耐烦了。”
闻言贝伦似笑非笑地翘起嘴角,把手臂勾在椅背上:“你们这群人,不去想着赚钱,却要坐在这种地方。”
“你不了解这个,贝伦。”巴斯克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查美伦一世,“钱从诞生伊始就只是工具和中介,而不是结果。”
“我的确不懂。”
两人的谈话被突如其来的粗话吞没,市民代表们暴起离席,指着葛兰雪的鼻子让她道歉。门口的士兵冲上前,在过道上组成人墙,但阻止不了不堪入耳的咒骂,一些爵爷摇着头离开大厅。
代表扒在士兵身上又踹又咬,不小心没有抓牢坚硬的甲胄,大叫一声摔在地上,众人都以为士兵打人了,更加疯狂地压向人墙,一条条手臂从肩膀之间伸向身后,揪住一位爵爷的领口。
“肃静,肃静!”
大主教浑身颤抖,对着桌面把手掌心都拍疼了,大厅中所有人周身发出光亮,喧嚣再次慢慢平复,代表们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发烈怒,挠挠脑袋回到席位。
大学士无比崇拜地看着主教,说了很多好话。另一边面容白皙的年轻人则嗤了一声,变换姿势背离两位长者。
“非常抱歉,适才卢特堡女爵的发言有些过激。”
佩里整了整衣服站起来,从远离过道的一边走向中间,狮卫特有的绿色华服优雅又稳重,金色狮头张开血口震慑众人。葛兰雪见抓不住发言权,就把满是口水的扇子交给侍者后坐下了,双手环抱生着闷气。
“战争的确令各方蒙损失,但我认为领民当是其中受害最小的一个;因为我卫与龙卫的开战地点在龙坟堡,那里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漠,村庄寥寥无几。”
“你们在哪开战、损失几何都和我等没有关系。”伊森朝佩里摆手,他比公爵个高一些,后者不得不微微抬眼才能看到那深深的法令纹。“身死家毁是毫无疑问的事实,领民请求重建和补偿合情合理。”
这时贝伦举了手。“狮卫商会派往战地村庄输送物资的队伍也曾遭袭,我代表他们请求赔偿。”
伊森用舌头弹了一下上牙床,以此响应贝伦趁火打劫的做法。贵族席上发出抱怨,几个领地在战地附近的爵爷们碎碎念了几句,碰巧被伊森听见,他挑起眉头:“你们有何怨怼!大可以在这个畅所欲言的地方说出来。”
爵爷愣了一下,面朝另一边不理他,佩里敲击桌面吸引注意。“重建一事只有在商定边界后才能开始,按照战争程序,我还需与龙卫进行谈判……”
一些市民代表听他说要谈判,以为已经同意议题,纷纷点头,不料下巴还没有沉下去,伊森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根本就不打算和我们好好谈,净说些有的没的。”
双方进入了冗长的讨价还价,贝伦借故离开大厅,不知不觉间走廊上已经飘满奥术驱动的球灯,圣主城已渐渐入睡,横挂的彩旗发挥着庆典的余温。他靠在窗边,忽然感到有人用手指戳他的后腰,原来葛兰雪看到他离席后也跟了出来,一整天没有休息的她看上去异常疲惫,嘴唇微微发白。
“我要贵族输掉这个议项,”女爵的语气带着命令,“确保商会的赞成票超过半数。”
“情况对我们有利,小姐,您不必担心。过分忧虑有伤身体。”
“的确是这样,就比如我现在格外担心你。”葛兰雪眯起眼睛看贝伦紫色的瞳孔,“你之前连单词发音都很困难,难道是装出来的?”
“什么?我的事你不知道吗?”贝伦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啊,我知道了,你还没有得到议会的信任,他们没有把计划告诉你。啧啧,可怜的小姐。”
葛兰雪叹了口气,扭动胯部转移重心,她现在脚很酸。“我们彼此各取所需,但隐瞒不够诚意。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员,请你把我的话带去。”
贝伦想继续搭话,但眼神偏移了一些,接着低头微微鞠躬。葛兰雪心中疑惑,回头看去,发现贝瑞德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后,身旁未带任何护卫。
“陛下!”葛兰雪露出灿烂的笑容,双颊变得红润,“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惊喜。”
“我……有些睡不着,王国里又很热闹。”贝瑞德抬起金色的眸子望向近乎落荒而逃的贝伦,“那个人是谁?你们在聊什么?”
“那位是中保,我们在聊市民代表的事。”葛兰雪担心陛下会发现大厅里正在开展他不知道的会议,便主动挽住他的手朝远处走去。“他说他很敬佩陛下,市民们生活安定王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饥荒了。”
“这些都是代表和爱卿们的功劳,我没有做什么。”贝瑞德望向窗口挠了挠头。
两人穿过淡橘色灯光笼罩的长廊,先王威严的肖像此刻稍微变得柔和。淑女过分的主动反而让贝瑞德无所适从,眼见如此大好机会临头却僵直了身体,不敢搂住葛兰雪的腰。
“您呢,为何无法入睡?”葛兰雪本想再提一个暧昧的服务,揉肩或者唱安眠曲什么的,不过又觉得贝瑞德绝不会因礼貌而拒绝,便把话咽了回去。
陛下叹了口气,把手从葛兰雪怀里收回来。“陪我去个地方。”
两人走下阶梯,彻底远离喧哗的宴乐地,来到西面国王和大臣理政的地方。半人高的陶瓷花瓶里塞满了大型卷轴,大部头把书桌淹没,只留下一个侧身的缝隙。新总管尚不能胜任工作,导致事务在此积压。贝瑞德本已经经过桌椅,但忍不住倒退回来,把手伸向桌面,拿出一封半开的信件。
葛兰雪来不及考虑这个举动的风险,贝瑞德已经读完纸上所有字。来信者借领内歉收催促王城支援物资,贝瑞德取来羽毛笔,大大方方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葛兰雪脸红一阵:“所以王国内发生的事,您都了如指掌对吗?”
“没有那么夸张。”贝瑞德摸了摸她的脑袋。“自从哥哥和母亲死后,我终于明白谎言是很平常的事。大臣骗我国内歌舞升平,兄弟骗我彼此只有血亲之爱。比起他们,市民不会骗我,他们是弱者,更需要权力。我的父亲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而我没有他那样治理国家的才能。”
“这么做是好的。”葛兰雪闪烁目光,“先王听到您的话一定会感到欣慰。”
穿过办公厅,两人重新上楼,走进一处拐角通道的末尾。国王亲自为女爵打开房门,昏暗的房间里传来拖长了音的呜咽,仿佛黑暗之中潜藏着一只怪物。
葛兰雪紧紧捏住贝瑞德的衣角,但事实上她轻易适应了黑暗,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霍恩总管。他比贝伦为他治疗前更加不堪,眼睛暴睁,嘴唇被自己咬开了花,呕吐物沾得满领口都是。他感应到房间里的光线变化,猛地抬起头,口中嘟嘟囔囔,葛兰雪极力倾听,只能听见“魔鬼”“别过来”的字眼。
贝瑞德把她挡在身后,随手一挥就点燃了所有蜡烛,霍恩那张布满青色血管的脸出现在光线下,不规律地左右震颤。葛兰雪用余光一下下瞥他,始终没有从贝瑞德身后走出来。“总管大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是从半年前开始的。”贝瑞德找了张椅子给女士坐,并拉起帘子把她和病人隔开。“霍恩卿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无法入睡,有次竟然当着我的面亲手签下一个古怪的名字,写完羽毛笔就脱手落在地上。”
他松了口气,然后接着说。“大学士说他被下了毒,只有炼金术师能治愈他,但王国各地已没有这等人物。我想,既然歹徒能将毒手伸向霍恩卿,那还离我,离领主们有多远呢?平民更是无依无靠,没人可以保护他们。”
“总管大人不过是平时专注公务才会不慎中歹人毒手,您身边有国王近卫,他们将誓死保护陛下。”葛兰雪安慰道,“请您这几天不要离开王宫,待众位大臣共同认定城中安全后,就可以像往常一样自如行动了。”
“我正有此意。”贝瑞德蹲下来抓住她的肩膀,“我要将我最信任的近卫交给你,让他负责你的安全,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葛兰雪愣了一下,随即握住肩膀上的手,略表推辞。“您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但这么做会削弱王宫的防卫。圣主领内没有异情,我会好好待在领地里的。”
贝瑞德闪烁眼神,双手从葛兰雪手中滑落。他站起来来回踱步,又叹了口气。“你要向我发誓,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不让你离开这间屋子。”
“我向您发誓,我的陛下。”葛兰雪从手指上取下镶着钻石的细环戒指,塞进贝瑞德手心。
陛下的脸一下变得红润,眼中放出光彩:“圣主啊,这是,这是你给我的誓约吗?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请陛下征得众臣的外出允许后与我书信,我就会像归巢的鸟儿一样飞到您的身边。”
葛兰雪的身影慢慢没入黑暗,而贝瑞德正抱着漂亮的钻戒陷入美好的幻想,根本没有发觉。女爵一离开房间便提着裙子快速移动,在一楼楼梯上纵身一跃攀住二楼扶手栏杆,凭一只手翻身上去,连跨两级台阶跑过走廊。阴影中正有一对情人卿卿我我,他们只感到身后刮过一阵冷风,衣裙下摆微微飘起,男士回头望去,正好错过了女爵小巧的脚跟。
葛兰雪来到会议厅门口,她的老管家正在那里焦急地张望。“梅花客,”她用扇子掩住口鼻以遮挡沉重的吐息,“会议进展如何?”
“还没有到最后那项议题。”老管家递上水杯,“头儿正在故意延长时间,但大部分人已经离席,主教随时都有可能中止会议。”
“我们要尽早结束,以免夜长梦多。”葛兰雪深呼一口气,确认自己和来时没什么两样,率先举步进入大厅。老管家望了侍者一眼,后者点点头,从隔壁房间里领出一批穿着华丽的“贵族”,他们脸上扑满白色粉妆,像雄鸡一样高昂着下巴,走起路来一步一顿,好像随时都会踮脚转个圈。
老管家眉头皱在一起:“这群人靠谱吗?”
侍者搓了搓手:“这些人都是我从剧院聘来的,一生只演贵族,您大可放心。”
回到大厅的葛兰雪微微欠身,示意库宁和维德米德为她让道。贵族席上除了四位首席,后头坐着的爵爷已是寥寥无几,正在入睡的边缘徘徊。演员们全都挤在四列座位上,唯有维德米德身后还是孤零零的几个人。
库宁见到葛兰雪回来很高兴,赶忙让开通道:“你刚才去哪了?”
“女士事务。”女爵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身上横移过去。
库宁还想多说两句:“‘女士事务’?那是什么?”
“啊啊。”鸦卫的大学士打断他,“我的大人,这不是一名绅士该问的问题。”
伊森见到葛兰雪回来,立刻停止了发言,他刚才提议不要在蔬菜里放盐,因为盐巴太贵了。台上三位裁判只剩下年老的两位,侍者们帮忙一起计算投票,以免他们用沾过口水的手捻开纸张。
“两位大人,请恕我现在开始发言,”贝伦在计票的时候站起来,“各位都在念早点结束会议,我所以我要立刻提出最后一项议题。”
大主教挤出抬头纹看了贝伦一眼,他比任何人都要精神,不像大学士已经睁不开眼睛了。“我同意,女士,那就开始吧。”
一位年轻的侍者听到这话,不由地向贝伦瞪大了眼睛,忙凑向主教耳边:“主教大人,您已经看错好几次了,那是位——”
“此议题关乎税收。”贝伦近乎大吼着打断这私语,“商人们在王国内外需要商品用作交易,但从领主手中购得的物品已经赶不上需求,因此商会提议,由商人按市价出资购买平民手中的产出,并向领主上缴产税;此提议应写入律法,并废除以物抵税,而用钱交税。”
贵族席被刚刚入内的“爵爷”们堪堪坐满,他们掩口私下议论,其实只是在乱动嘴皮子。贵族的中保站起来:“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商会不再向贵族购买产出了,对吗?”
“是的,我们问农夫买小麦,问猎户买生肉,问果农买水果,这期间领主不该过问。”
“是全部吗?”“全部,且按市价。”
一听到按市价收购,大部分市民代表猛然转醒,纷纷幻想能从中得到多少钱财——只要把产出卖给商人,他们就会变成有钱人。这是他们以前拿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狂喜的叫声从席间发出,刺痛了爵爷们的耳朵。
贵族中保表示反对。“这样领主们就拿不到一颗小麦,一块生肉了。”
“您可以向领内的商人征税,还有领民的人头税,这些得钱换取产出。”
“这样一来,商人的财富就变多了。”维德米德道,“我要求提高商人税。”
“这合情合理。”贝伦打了一个响指,“平民原本应缴税多少,我等就缴多少。”
维德米德难以置信地摇头:“各位老爷准备当慈善家吗?”
“商人也有义务为王国做贡献。”贝伦慢慢走到一言不发的伊森前面,“领主无力支持领民生计,商会才以交易付出钱财,令平民自力更生;商会也明白爵爷们财库紧张,所以买卖得钱越多,上缴税务越多。这是令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提议,想必即使是克洛维亲王在场,也没有理由拒绝吧。”
老学士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转头不再看贝伦。库宁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用手肘碰了碰葛兰雪:“商人这么做有意思吗,听上去好像是把税负都揽在自己身上。”
葛兰雪道:“我也不明白,但他们只想要钱,这一点不会改变。”
“好了,各位代表,你们即将步入富人的行列!”贝伦把手负在身后,朝代表席踮踮脚,“交掉人头税之后,剩下的钱都是你们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你们足够努力劳作。努力耕耘的时代又要回来了!想想我们的先祖,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子,连城堡都是他们造的;只要你们有钱,买下城堡根本不算什么!”
代表们欢呼起来,很显然,以往把商品市价抬高的商人拿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以后不得不因这议项给平民更多钱。伊森像喝醉了就一样领着他们离开席位,一会逗逗老学士的胡须,一会和巴斯克握手,俨然成了整个大厅的主人。天花板上的先王因明灭的奥术光辉变换表情,阴影愈发深邃。
贝伦从拥挤的人群中撤离,弯腰来到巴斯克身边:“我要离开了。”
巴斯克拉住他的手:“别忘了葛兰雪他们会投反对票,你能笃定吗?”
“那个伊森会负责的,我的任务到此为止。”贝伦用力甩开昔日的主人,那一刻,巴斯克虽然知道内中真相,心中仍然很不是滋味,握着手腕望着他的背影许久。
“唔啊!”
贝伦刚进入大厅外的暗处,猛地跪在地上呕吐起来,因为他完全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全都是酸液和血。在君王寝宫外与他相遇的女人靠在墙边,只把一双紫色的眼睛露在光线里:“待会你会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记得闭上嘴巴。”
贝伦刚想说话,突然感觉肚子里像被石磨碾过一样剧痛难忍,喉咙被撑大了三倍,比头的直径还要宽。他死死捂住嘴巴,只有血能从指缝之间渗出来,但牙齿已经被什么东西顶开,掌心摸到了一层随脉搏跳动的肉皮,每脉动一次都仿佛要破口而出。
女人冷眼看着贝伦努力吞咽,后者用膝盖挪到墙边,靠着慢慢站起。贝伦的喉咙竖直起来,依靠重力让嘴里的东西往下沉了,他泪流满面,鼻血染红了下半张脸,终于空出一只手划拉水桶粗的脖子,摸不到骨头和筋,但很有弹性,仿佛癞蛤蟆胀起的鼓膜。
会议成员陆续疲惫地离开,佩里捏着两眼之间走向暗处,似乎知道这里有人。“黛兰尔,解决了吗?”
黛兰尔最后看了贝伦一眼,从黑暗里现出身形:“差不多了。”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在女士给出确定的答复之后,这位年轻的狮卫领主才向楼梯走去。“议项已经通过了,之后的事就交给商会,我们回去先尽快收购一轮产出,收税的日子也要赶在律法下达之前。”
“我们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们现在正在和龙卫打仗,”佩里皱起眉头,他现在好想躺下来大声打呼,“就这样和领民说,然后给予最低买价。”
黛兰尔本想搀着他下楼,不料迎面走来一位爵爷,佩里只好将她粗鲁地推开。女士甩了甩发疼的手:“你真是两头骗,不,三头骗呢,请小心不要将自己也骗进去。”
人群逐渐散去,贝伦扶着墙来到有光线的地方,他脖子上的肉耷拉下来,血管的脉络呈现出紫黑色,但所幸已把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在胃部发出“咕咚”声,身体明显往下沉了一下,虚脱感从小腿开始蔓延全身,令他瘫倒在地。
他淌着口水转动脑袋,看见面前有一双皮鞋和黑色拐杖。巴斯克叹了口气,用拐杖帮他翻了个身。“现在你看到我们做事的方法了,对合作一事感到后悔吗。”
“下次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说话的人踩着一双小巧的白鞋,贝伦转动眼球,看到葛兰雪那双独一无二的灰色眸子。他应该能想到这样八面玲珑的话出自谁人之口,这样就不用耗费体力动了。
葛兰雪说完就往楼梯口走,在那里碰到了豪德。他那庞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女爵的去路,后者只能看到他的那有些晃眼的白色筒裤。
“巴斯克赢了,我们不得不在各地制造工厂,这对您这样的领主来说不是好事。”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他说服,你俩在席上表现得可谓亲密。”葛兰雪撅起细细的嘴唇,等豪德让路之后和他一同下楼。
“此事虽已经写入律法,但实际效益犹未可知,我担心议会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
葛兰雪想到了反常的贝伦,这场大会完全是巴斯克商会的独舞,身为开拓者的一员,他违背了会议组成的初衷。女爵迟疑了一会,在转角平台处抬起头,让豪德看到她惶恐不安的眼神:“你要我怎么做?”
两人说话声已被窗口呜咽的风声吞没,另一边的巴斯克撑着拐杖蹲下来,对贝伦的脖子啧啧两声。贝伦流下污浊的眼泪,对老爷发出轻微的低呼。由于喉咙被撑大,巴斯克得以见到细小到嵌在皮肤之间的细小线条,他扯开贝伦的领子,果然如他所想,贝伦全身布满的黑线正像水一样不停流动,是连肉眼都能看到的东西。
巴斯克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攥住贝伦的领口,把眼睛凑到疯子的鼻子上说话:“我收留你就是看中了这个,告诉我,是谁在你身上画这些符文的?”
“啊……啊……”
贝伦眼睛上翻,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空气从手臂粗的喉咙里灌进去,巴斯克甚至可以从里面看到移位、跳动的内脏,没人能以这个样子活那么久,他相信这都归功于这奇奇怪怪的黑色线条。
“告诉我,我就救你!”
巴斯克用力摇晃贝伦的肩膀,后者痛苦地呕出淤血,还是没有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几个市民代表在不远处对着巴斯克指指点点,他不得不把贝伦摔在地上,转身低头离开,那几个代表当然不敢拿商会首领说事,把领口高举过额头,佯装没有看见。
匆忙之中,老爷忘记看前头的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戴兜帽的女子。王宫里有形形色色的怪人,巴斯克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弯腰道歉。
女人与他视线相交,拉了拉帽檐,但还是露除了几绺白色的秀发。巴斯克只以为那是一位年迈的人,耸耸肩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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