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众神之虑/为了失去的那一刻
通棘加火星,鸦卫全烧尽。——鸦卫谚语
门若今年四十二岁,是圣主城外白石村的一名神父。朝圣日的第一天,他接待了不少前往城内参拜的信徒,把面包和干净的水发给他们,在这之前,教堂的日子真是清闲又宁静。
年迈的神父总有起夜的习惯,他双手藏在袖子里,长袍拖到地面,飘似地从狭窄走廊进入大堂。讲台后方的灰色墙壁上嵌着一个方形神龛,传说里面藏有一件圣主的真物,就如龛上雕刻的图案一样,一位双颊凹陷的“男人”神情淡漠,用一把上下都是刃的锥子往肚脐部位戳刺,弄得手心和腹部鲜血淋漓——圣主本来就不是人生的。
门若走到讲台后方,一边念诵经文一边跨上台阶,用干净的羊毛抹布擦拭神龛,最后噘嘴吹掉留在上面的毛屑。两边的蜡烛冒着青烟,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直到那椴树神龛一尘不染,散发出红润的光泽,老人才心满意足地爬下阶梯。
小教堂没有窗户,呼吸声在石墙之间格外清晰。它急促又猛烈,门若知道自己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微微抬头看着门口,但对方始终没有敲门叨扰。神父走向正门,对着洞开的室外说道:“外面有人吗?现在是斋期,你随时可以进来。”
“谢天谢地,里面有人!这位牧师,我有一位危在旦夕的同伴,他……被黑魔法伤害了。”
女子的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她知道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他法,宁肯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也要前来求助。门若感受到了她的诚信,快步走向门洞:“快,伤者在哪里?”
拉加贝尔忙不迭从黑暗中现身,推车上悬垂着大脖子的贝伦吓了神父一跳。门若捂住心口撑住身后的椅背:“他怎么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
“这是黑魔法。”拉加贝尔摘掉兜帽,白色的发丝黏在汗涔涔的额头上,“只有您能救他了!”
“我的确感受到了可怕的气息。”门若端详贝伦身上细小的黑色线条,“但我不确定……再走一小时路就能见到大主教或教皇陛下,他们有能力救他。”
“我刚从都城出来,并且错失了机会。”拉加贝尔闭上眼睛,那些魁梧的国王近卫仿佛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有人以为我就是魔鬼。”
年迈的神父沉吟一声,望了眼墙壁上的神龛。“我相信你不是。我愿意试着救治他,来吧,让我们相信圣主保佑这个孩子。”
拉加贝尔面露难色,门若看出她不信,遗憾地摇头。少女咬着嘴唇看了贝伦一眼,把头狠狠一低:“如果您能救下这个男人,我愿信圣主为至大!求您了,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门若抓住她的手紧紧一握,转身一个人背起了贝伦,那力量令少女瞪大了眼睛。经过狭窄的走廊,神父推开最近的门扉,里面被烛光照亮了四角,什么家具都没有,地板上刻着深深的圣术法阵。
教堂很小,这间房间兼有祷告和忏悔的作用,牧师和村民时常进出,在门口留下一对浅白色的轨迹。不仅如此,法阵中央还有两个圣教十字上不曾有的实心圆,身为一名法师,拉加贝尔非常担心那会影响奥术的施展。
门若倾斜左肩,让贝伦沿着十字平躺,他的心膛已经不再起伏,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拉加贝尔眼眶发红,按照指示,退出去时将门关住。外面没有人,她紧紧攥住拳头,抵在墙边,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浑身颤抖起来。
“等我回到祖国,我要……”
她沉浸在自言自语中,完全没有发现身后门板下泄漏出来的白色光芒。一些教士从楼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门板缝隙中的光芒如同迷雾一般纷纷绕开了拉加贝尔,她竟能从没有任何遮挡的手心上看到阴影。无论是这扭曲的光束,还是众教徒五体投地的样子都让拉加贝尔感到厌恶,她退出走廊,蹲在烛台下面一动不动。
门外依稀传来脚步声,从前门晃到墙边,低沉的谈话声犹如魔鬼的咒语。拉加贝尔绷紧身体,在面前凭空画下法阵,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连人带门一起炸成齑粉。
“斋期还没有过,我们走吧。”
那人如是说话,脚步声逐渐远去。祷告室的门同时打开,门若架着贝伦出来,后者的脖子已经完好如初,只是呼吸还如哮喘病人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他已经康复。”门若把他还给拉加贝尔,坐在长椅上按掉额头上的汗。“圣主保佑,他没有放弃这个孩子。”
拉加贝尔道了写,她知道不会有人来追捕她,索性和神父坐在一块儿。“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奇迹般的奥术。”
“奇迹和法术都是天赐之物,心中有信,便能成就。”
熟练各种术法的少女对这种“精神论”不太感冒,翘起一条腿变换坐姿。“我从小学习奥术,老师们都说,其形成的原理是通过身体会集自然之力加以利用。您施展圣术后会也流汗疲惫,不正是这个原因吗。”
门若笑着仰望神龛:“你不听我说的,我不用强的,因为你有你的信。”老人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几个教徒上来扶他。拉加贝尔朝他们的背影摇头,心里叫他是老顽固。
贝伦被重新抬上推车,坚硬的底板把他硌醒,发出长长的痛吟。拉加贝尔捏住他的脸颊,淡蓝色的眸子瞪着他:“嘘,轻点,抓我们的人可能还在附近。”
“抓?”贝伦的嘴唇被捏得像个腚眼,拉加贝尔觉得怪恶心的,赶紧松开。
“没错,你身上黑魔法残余被宫里的大主教感知到了,连我也跟着被近卫追。”
她把脚尖顶在车轮下面,双手往下压住把手,推车车头离开地面。显然,拉加贝尔的细胳膊没法推动贝伦,她在把手上随便画了个圈圈,推车就自己往前走了。
“过去一点。”
贝伦被白发的少女挤开,两人斜坐在一起,大腿顶着大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拉加贝尔并不在乎,望着白色小教堂一点点远离。
“你从鸦卫王宫失踪后,王妃让我来找你。”她把被风吹散的细发绕到耳后。“你一出鸦卫边境我就发现了,但一直没有机会把你带走,瞧瞧这几天你都遇到了哪些人——国王的情人,法卫亲王和他最厉害的将军,还有黑魔法师,每一个都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我俩杀了。”
“不,不对!”贝伦捂着发酸的喉咙,“葛兰雪,不行。”
拉加贝尔后悔了,她应该等到了目的地再救这疯子才是。她再靠近贝伦一些,把他挤得紧紧的。“嘿,小笨蛋。看你被这么多人使唤来使唤去,最后只能被杀掉,我感到很同情。”
“你说你是被王妃买下的,是个奴隶;我也是。”推车颠簸了一下,拉加贝尔转身,跪坐向贝伦。“我们尚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只是我们非常听话,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王妃要你死的时候,你也说不了什么,对吗。”
贝伦愣了一下,舌根后面发出磨磨一般的声音,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拉加贝尔叹了口气:“你以为我这么拼命地把你带回去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得太多了,英菲宁要让你彻底消失在一个任谁都无法追究的地方。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们都是奴隶,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
夏末的夜风吹过贝伦后颈,他一哆嗦,看上去就像在摇头。拉加贝尔把自己的长袍摘下来,给他围好,贝伦发现她里头竟然穿的是麻布衣服,破洞开在嶙峋的肋骨上。她真的很瘦。
“这次回去你就没命了,而我必须完成任务。”拉加贝尔背对他,“我给你活路的机会,把我掐死,这样我们都能解脱。”
贝伦没有理由杀一个救了他的人,他发出否定的哼声,但拉加贝尔没有回头。贝伦有些着急,抓着她的胳膊来回摇晃,希望她能回头,但少女用手肘把他格来,把下巴挺得高高的,好让他随时掐住脖颈。
贝伦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她,鼻头一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拉加贝尔吓得猛一转身,慌张地环顾四周:“你是小孩吗?别发大声,我们正在逃命呢!”
少女想要捂住贝伦的嘴巴,但那可怕的喉咙历历在目,一时不敢下手,一个大男人哭得满脸鼻涕的样子也的确恶心,她不禁捏紧了拳头。就在贝伦换气的时候,推车突然止住,他来不及反应,仰面滚了下去。拉加贝尔盘腿坐在推车上一声不吭,一对车轮又吱呀呀地往前滚了。
贝伦立刻停止哭泣,茫然地站在原地,直到推车不断加速他才反应过来,擦掉鼻涕向前跑去。拉加贝尔平躺在推车上伸直施法的手臂,看着蓝色的光晶如萤火虫一般绕着指尖飞舞的样子,一边回味门若神父对她说的话。
“自己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全都是些,自我安慰的傻话……”
拉加贝尔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以为自己可以半睁着眼睛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受人袭击,但她逃了一整夜,阿诗弥很快就带她去了梦乡。贝伦赶上停下来的推车,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一直往前走肯定不会错。
天亮以后,村庄民房重新打开门户,迎接朝圣的第二天。拉加贝尔随便找了一家人要求他们提供餐食,他们大方地答应下来,领他们去屋里坐。贝伦一看到面包就抓在手上啃,不出所料地噎住了,不过这至少证明他恢复得不错,黑魔法带来的伤害已经看不出痕迹。
“我们还需要赶很长一段路,所以请为我们准备两匹马,五日后就派人奉还。”拉加贝尔刚坐下就望了一眼窗外的马厩。
屋主夫妇对视了一眼,面露难色:“真抱歉,虽然现在是圣日……这些马都属于男爵,我们不能自作主张,出借别人的财产。”
白发少女的剥了剥自己的指甲。“我们是鸦卫王妃英菲宁的属下,绝不会食言。”
王妃的名头听上去很大,但对一家圣主人来说,就如同老鼠和老虎一样毫无瓜葛。男主人不忍在今天说太重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推辞:“如果能得到男爵的同意……这对您这样的使者应该不是难事吧。”
拉加贝尔的膝盖顶到了面前的桌子,深呼一口气后打发走了这对夫妇。三人谈话的时候,贝伦一直在地上抓跳蚤玩,他抓起一手人粪往小虫子身上砸去,结果扑了个空,粪像一大朵花一样在墙角绽开,有的沾在他的嘴上。
“贝伦!”拉加贝尔没好气地蹲下来,“我听说你在巴斯克手下当了好几年佣兵,是吗?”
贝伦舔舔嘴唇,点点头。
“我不相信。”狡猾的魔法师冷哼一声,“我认识的佣兵个个能以一敌三,还特别聪明,才不像你这样傻乎乎地在这里把玩脏污。”
贝伦立刻站起来,发出一大堆没有意义的声音,拉加贝尔两手一摊。他没法证明自己当过佣兵,跺了两脚转身蹲下,不再理自己的同伴了。
“好吧,我相信你是佣兵,但你要证明给我看。”拉加贝尔抱住贝伦的肩膀,脑袋凑上前,咬着他的耳垂说话,这样别人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村夫离开茅屋,望一眼云朵下的麦田。夏天即将过去,他要为今年的收获做准备,收税的士兵不日就会到来。有时他想,既然这些麦子是我亲手种的,为什么还要交给别人呢?他踩上松软肥沃的泥土上,很快便不再疑惑了:啊,这土地是男爵大人的,这毫无争议。
就在他走进田里的那一刻,身后的马厩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似乎有马正在烦躁地吭气。他立刻想到那位女士之前和他说的话,赶紧跑过去查看,正好撞见贝伦紧紧扯着缰绳。
“嘿!你在干什么?”
贝伦没有理睬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马儿感到疼痛,不愿听他的命令。村夫扑过去抱住贝伦的腿,后者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在他的脑门上扎出两个窟窿。村夫两手向前绷直,颤抖着扑倒在地,马蹄不小心踩到了他。
听到喊声的村妇刚从屋子里出来,就看到倒在地上抽搐的丈夫,贝伦趁她还没有叫出声,捏着匕首尖扔了出去,正中妇人的下巴。村妇半张着嘴巴仰倒在地,手在倒栽的利刃上方虚握,始终不敢碰它。
拉加贝尔信步走出,迎着策马急奔的贝伦伸出手臂。后者将她一把捞上来,扯动缰绳的手臂在狂风中呼呼作响。拉加贝尔的小脸紧紧贴住贝伦的心膛,颠簸之间,她能感受到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快马扬尘离开村庄,又越过河流和岗哨,直到贝伦口中呼出白气。他们停止急行,必须在进入鸦卫边境之前换身装束,再寻找一位有经验的向导,这样才能应对北境的风雪。
公道一旁有一处营地,几顶帐篷围着一座只有单间的木屋,门口的牌子上刻着天平,宣示着某个商会的所有权。有人听到马蹄声靠近,从帐篷里探出头来,他们一个个都穿得如同乞丐,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我以为第一个见到的会是商人。”拉加贝尔朝贝伦歪歪脑袋,和他一起走进帐篷,可刚掀开幕帘,就被嘈杂的说话声轰了出来,里面站满了人,勉强能看见被他们围住的一顶白色帽子。
“我和你们说了,新律法很快就会下来!”人群中发出猛烈的拍桌声,“以后你们只能用钱币交税了,留着这些产出有什么用呢?”
好几个妇人一起叫“我不相信”,接着又是一阵混乱的质问。“我们家为爵爷提供田产十年了,从没听过有这种事!”
“律法是人定的,是会变的,懂吗?”那人说一句话就要拍一次桌,想必手掌已经烂掉了。“我们吉鲁金老爷给出的收购价比豪德商会的高多了,现在不卖,过几天可就降了!”
人们不停地重复问同一个问题,有的开始卖自己带来的东西。这时白帽子高举一根手指,让人看帷幕上挂着的板子,什么东西按什么价格收购都“写”好了——瓜果蔬菜的轮廓都很形象,后头则跟着数字。
拉加贝尔用手肘挤开面前的背脊和腰,终于看到白帽子那张反着光芒的额头。或许是身边都是皮包骨,这人看起来尤其圆润,仿佛下一秒就会立刻滚走。他也注意到了拉加贝尔,心想这绝不是随处可见的村姑,赶紧推开让人趴在桌子上:“小姐,小姐!起来说话,不要蹲着。不过遗憾的是,我们今天不卖东西。”
白发的少女在吆喝声中喊道:“我需要雇一名向导,还有前往鸦卫城所需的装备。”说完她抖了一下,有人摸了她的小腚,而且还不止一只手。
“那您不该来这里——别挡着!”商人把推到面前的大布袋推走,“去木屋吧。”话完便又被人们吞没了。
拉加贝尔红着脸重新挤出来,身体上残留的感觉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熔了重铸。贝伦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面朝帐篷外面,抬手挡着帷幕,只有脚尖略微超过门洞。拉加贝尔好奇他在看什么,就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
地上沾着一摊血迹,点点滴滴地延伸到远离公道的树丛。一个女人仰面横撑,一只眼睛红肿得根本睁不开,鼻血流进裂开的嘴角,呼吸时涌出得更多,能吹出红色的泡泡。她翻了白眼,两只手高举过头,以这样的体态慢慢向树丛挪动,衣服在摩擦间缩到了肚子上面。直到这时,拉加贝尔才看到两只粗壮的手正抓着女人的脚踝,手的主人抬头看到白发少女,歪着头把眼睛睁大,眨也不眨,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胃中的酸味令拉加贝尔紧缩起喉咙,仿佛有一只只手探进她的身体,毫无顾忌地钻来钻去。男人看她在原地发抖,戏谑般地冷哼一声,半个身体已经没入丛中。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拉加贝尔抬起一条手臂,奥术光辉顿时亮起,帐篷里的贝伦转移视线,他看到白发少女的面前出现一个长条形的符号,和他认识的一切法术、炼金术都不一样,却还是产生了魔法效果——一条和符号轮廓完全一样的冰锥从天而降,精准地刺穿了男人的脑颅,将他死死钉入地面。
女人的脚被放开后重重砸下,过了半晌才翻身站起,吐出一颗牙,抹了一把鼻子下面的血,把自己的脸都抹成黑色。她看了一眼拉加贝尔,没拉衣服,只是提了一下裤子,往远离帐篷的方向走了。
拉加贝尔本想过去多关心两句,但想起那没有光芒的眼睛,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她越想越气,转身快步走向贝贝伦,毫不留情地给他来了一拳。她虽然用了全力,贝伦仍然没有动摇,只是愣愣地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即便这样动手,两人仍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无人回头看他们。拉加贝尔转身离开,贝伦立刻爬过去,拽住她的裙子:“法术,那个法术!”
“别碰我!”
拉加贝尔扯回自己的裙子,一脚踹歪贝伦的下巴。她欣赏了一会疯子满地打滚的模样,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刚才在马上心跳的感觉也没有了,这才大吐一口气,推门进入木屋。
木门正对一个柜台,剩余的空间只够一人站立。台后一名穿丝绸衣服的男人正拿羽毛笔记账,听到开门声便挤出抬头纹:“欢迎光临吉鲁金商会。”
“我需要一名向导和必要装备前往最近的驻军地。”
掌柜的没有立刻回复,拉加贝尔只能抱臂等待,看着墙上大大的商会标志。它以奥术钻石组成的字母“Gi”组成,这让人联想到商会所在地门前的钻石灯,他的主人曾有一夜暴富的传奇经历。
“行程一共一天,我们提供车马和食宿:在向导指定的村庄、酒馆下榻,这会贵一些;如果您选择自己找宿处,那就要为向导的出行掏腰包。当然,无论如何,您都要交一笔押金,确保商会的财产不会在旅途中损失。”
拉加贝尔翻了个白眼:“够了,把契约准备好,我可不是第一次找向导。”
“这是行业规矩。”掌柜从台下抽出一份写好的契约,面朝拉加贝尔递过去。上面写清了整趟旅途的路线、费用等等情况,甚至连可能死几匹马都算好了,每人的第一匹是免费的。王妃的法师读了个完全,最后加道:“我要个女向导。”
“这不是问题,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会增加死亡的风险——”
“你只管拿钱办事。”
门外,贝伦靠在墙边无所事事,跟着一个背行囊的大汉走到屋子后头,这里坐着一圈打扮差不多的男女,看到贝伦过来,全都抬起了头。
“先生,需要向导吗?”“老爷,去哪里?”
他们围住贝伦,叽叽喳喳地推销自己,贝伦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下意识地推开他们,靠在树干上微微喘息。
所幸拉加贝尔及时出现,她拉走贝伦,挑了个看得顺眼的女向导,把商会给她的骨片项链交出来:“我要去最近的驻军地。”
“没有问题,两个人对吗。”向导殷切地拥上来,这么长的路令她得到了一片尺寸不小的骨片,而身后则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贝伦被打发去扛行李,商会的佣兵为他准备了三人份的羊毛衣、火把以及肉干,足够他们撑到第一个休憩点。
“这几天都是好天气,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向导套上红色外套,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您为什么要选我?像我这样的女人更容易被冻死。”
拉加贝尔始终没有搭话,贝伦之前的举动让向导觉得不好亲近,但她总能找到排解尴尬的方法。“我也领过您这样不爱聊天的,他们大多是杀手或贵人。白头发在这里可不多见……但我遇到过一个。”
“什么?”拉加贝尔开口了,“你遇到过,和我一样的白头发的人?”
“那是在几年前。”向导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眼光落入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位鸦卫的夫人,她雇了十个向导,让他们把手下的人分别领去白金湾,我就是其中领她本人的。”
她本想吹这一路上是如何凶险,又是大雪又是野狼的,但顾主眼神中的热情似乎散了,只好直接说关键部分。“那女孩瘦得和猴子一样,身上都是伤,肋骨有明显的断痕。她爬出关她的笼子,被脖子上的铁项圈扯住,在一群奴隶主面前摆出最下等的姿势,因为她的头发是白的,所以有很多人都相中了。显然那位夫人也很感兴趣,但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不方便一直跟着,不过我觉得,如果是那夫人买了她,或许会受尚佳的待遇吧。”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向导愣了一下,她听出了哽咽。“直觉,”她说,“同为女人的直觉。”
天上厚云密布,偶尔飘一阵小雪,沿途雇不起向导的旅人担惊受怕,裹紧衣物闷头加速。拉加贝尔一行在镇子的旅店里住下,向导若是贪图省力,本可以在这里和主雇分道扬镳,却提议多住一晚,“享受一下旅店的炉火”。冷风中火光熠熠的酒馆吸引住了贝伦,趁拉加贝尔在房间里收拾,一头扎进一堆醉汉里,挤着挤着就进去了。
“灰烬堆”酒馆像个巨大的漩涡,桌子椅子柜台都是弧形,一圈一圈绕进最中心的酒槽里。烂醉的酒徒发出震动房梁的笑声,光着膀子凑在一起,高举酒杯,把酒全都倒在脸上。他们本不该认识贝伦,但看到他手上竟然连一杯酒都没有,就抓着他的头发硬是往他嘴里灌,直到杯子倒空才扬长而去。
那酒清澈如水,但一碰到皮肤就像火一样灼得贝伦生疼,喉咙里尽是酸味。在冷风中吹了一整天的身体立刻变得通红,贝伦扯掉扣子,那材质上乘的华服裹在羊毛外套里落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
醉汉看到他身上画了图案,大声发笑,贝伦最喜欢醉醺醺的家伙,只有他们看到这些线条的时候会那么开心。他似乎想要回报这份快乐,站在人群之中做了两个俯卧撑——他在佣兵团里常这么做,这毫无意义,却引来了更加疯狂的笑声。
酒馆的另一边,有两醉汉动手打了起来。其他人见状,合力掀翻酒桌,空出位子给他俩打架。敞开衣襟的女老板抱着一打酒杯,重重摔在圈子里:“赢的人,这打都免费!”
其中一人尖叫着举起双手,他的对手趁机给他的眼窝来上一拳,他立刻栽倒在地,半天没回过神来。众人大笑,有的拿酒往他身上倒,他立刻跳起来,和对手抱在一起。
“哈!你这个娘们儿!”观众嘲他,“瞧你们,多恩爱啊……”
个头大一点的那位拿擒抱毫无办法,一步步向后倒退,直到靠在观众身上。大家本想推住他,结果还是被压倒了,大家一个个都打了起来,桌椅被一个个掀翻,口水和汗液到处乱飞,只有老板娘把酒杯重新抱起来,一扭一扭回到台后,把没洒出来的酒倒回酒槽里。“我就知道会这样。”
贝伦身上没钱,就找桌上没喝干净的往嘴里倒,辣得他直吐舌头,这比王宫里甜腻的果酒劲爆多了。他跪在酒台前头,对着老板娘举着空酒杯,后者瞥了一眼,没有去酒槽取酒。
“酒!”
贝伦红着眼眶低声怒吼,可老板娘仍不理他。有人用手指戳了戳贝伦的肩膀,但他只想喝酒,扭动肩膀把那人顶开。“别烦我。”烈酒似乎捋直了他的舌头。
那人受到恐吓也没有离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捏了贝伦一把,后者愤怒地回头,却看到一张顶着白发的阴冷小脸。老板娘吹了一声口哨,大家也往这里看过来。
“给我出来。”
这句话刚出口,贝伦的身体自己浮上了半空,众人笑一阵,朝他扔酒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娶个法师呢?”
拉加贝尔脸色发青,一甩手臂把贝伦砸出门外,冷风灌进他的喉咙里,接着重重落向地面滚了几圈,光光的膀子沾上泥土。
他立刻清醒过来,拉加贝尔没有和他开玩笑,这一摔几乎将骨头全部摔碎。尖利的冰锥从地里凭空刺出,划破贝伦的胳膊和两股,留下向上翻起的皮肉,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卡在冰棱做的荆棘丛中无法动弹,两脚离开地面。
“你是王妃的囚犯,给我老实一点!”
拉加贝尔的手指在面前横着划过,贝伦的脑袋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仰起脖子痛苦地大喊,身上的黑线随身体扭动流转起来,拉加贝尔从精神中感受到了一丝抵抗。
王妃的法师握住拳头,贝伦头上的火焰立刻发出爆炸,把冰棱全部震碎。他的面部没有一丝灼伤痕迹,更像是受到了钝器击打,鼻孔和眼睛流下一条血迹。拉加贝尔仿佛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端详,最后将脸按进冰凉的泥土里。
“王妃让我把你带回去,是要让你死的,所以我在这里杀了你,带去一具尸体也不会有人在意——谁都不会在意你这样的疯子,懂吗!”
贝伦在挤压下噘嘴吐气,他不想使劲,只转动眼球,盯着身上的拉加贝尔。后者用法力凝结出一把冰做的匕首,匕刃沿着贝伦的脑袋向上划动,轻易地割断了他的头发,在耳边摩挲出沙沙声。
“英菲宁一天在世,你就是她的玩偶,她的奴隶,总有一天她会取走你的性命,把你削成一根棍子!”拉加贝尔刺开贝伦的脸皮,血还没溢出来便立刻冻上。“你以为她真的把你放在眼里吗?我告诉你,你的那本簿子,她早就丢了!根本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贝伦忽然停止了挣扎,一边喘息一边瞪着拉加贝尔,后者松开他,倒退两步转过身去:“我说的都是事实。也只有像你一样的傻瓜才会喜欢那种人……”
贝伦坐起来,想他藏在行囊里的簿子。拉加贝尔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回头见他抱着自己往旅馆走去,黑线如连在一起的蛞蝓在他背上蠕动。白发的少女扯下斗篷,把它罩在贝伦身上,他看上去很平静,眉毛都没有翘,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听拉加贝尔的话,疯子的想法谁也整不明白。
两人搀扶着走进旅馆房间,那本来是个军营,长长的走廊延伸入一个漆黑的洞里,加装了几块木板就是隔墙了,上下都有空隙。向导已经熟睡,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进来,拉加贝尔把贝伦绑在角落,后者没有丝毫反抗,只是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接着她走到门外,沿着门框写下长条形的奥术符号,但仍觉得不安心,又在行囊上留下痕迹。符号一离开法师的手便看不大清了,她踮着脚尖跳到榻上,震得贝伦和向导也摇晃起来。
拉加贝尔晚上强迫自己隔一段时间就睁一次眼,房间里有陌生的气息令她无法入睡。她翻转身体面向向导那一边,却发现向导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拉加贝尔的余光中站着一个黑影,她正眼去瞧,却又看不见了。
黑影左右游移,在行囊前站了一会,又蹲下来看贝伦和拉加贝尔,还发出轻蔑的哼声。拉加贝尔在自己身上画下法阵,只等那人来碰自己,结果黑影没有碰她,而是回到门前把门拉开,把半个身体探出去,月光照亮了向导狂热的面容。
门外传来低沉的气声,拉加贝尔后悔自己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里面打开门,所以魔法阵没有正常生效。
脚面踩上地板,发出吱呀呀的响声。贝伦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出巨大的吼声。门板另一边的住客大骂一声,便没了下文。
拉加贝尔见再也不能装下去了,掀开被子挥舞手臂,一根尖利的冰棱刺中了黑影,但立刻没入了黑暗——进来的人不止一个,她根本没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那人一拳将法师那单薄的身子打飞起来,重重砸在桌子上,烛台翻倒在地。
贝伦奋力挣扎,滚向黑影落地的方向,终于碰到了拉加贝尔的手臂。拉加贝尔两眼看不清任何东西,以为又是敌人,一个劲地将贝伦推开,使他被小刀刺中手臂,发出痛苦的呜咽。
熟悉的声音令拉加贝尔清醒过来,在地上犹如疯子一般摸索贝伦的身体,找到他的脚踝画下奥术符文,绳子立刻被割断,但也不慎划开了骨头。贝伦膝盖向外一弹,发觉自己能动了,便立刻想要站起来,第二刀随即扎下,这次伤到了他的右后背。
巨大的声响引来隔壁又一次怒骂。两手绑在一起的贝伦不容易被扭断胳膊,他抡起双臂却打在另一副身体上,这个小小的房间似乎站满了人。贝伦不停从那人腋下钻来钻去,不让自己被锁住关节,一边挣扎到了门口,结果踩到什么东西仰面摔倒,后脑磕在门板上,视线里顿时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
拉加贝尔被一把扔在了榻上,有人抓住她的手臂,把每一根手指都扭断。她凄厉地惨叫,一块臭掉的抹布立刻塞进她的嘴里,向导用尖尖的声音叫道:“对,就是这样,她是个法师,不能让她施法,脚指头,不,手脚都要折断!”
女人的惨叫响彻整个夜空,这一次,隔壁传来了轻笑。贝伦扶着墙壁,跌跌撞撞离开房间,走廊上有一排眼睛分别从一条条门缝中窥视他,询问他可不可以出来。贝伦的脑袋不知何时流的血,他甩了甩头,借撞在走廊墙壁的力量又一次冲了进去,但没有人在意他。
向导为这些歹徒开门,是为了在取走财物的时候不至于被这可怕的女法师伤害。她背对吱呀呀的木榻走向行囊,手指刚碰到布料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浑身冒出肉香和青烟。排着队的歹徒皱了皱鼻子,以为这是拉加贝尔发出的香味。
行囊上的法阵生效后变成了一堆黑炭,贝伦得以安全打开,翻出自己的羊皮纸簿子。
他翻开其中一页完整撕下,上面的字太小看不清,但那张四方形的炼金阵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黑色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单手取下木塞,油状液体毫无震颤地浸润了炼金阵的中央。
歹徒们的注意力全都在拉加贝尔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半空落向队伍里的羊皮纸。贝伦躲进桌子底下,光芒从青绿色转为橙色,接着猛地一闪,剧烈的冲击让几个大汉像花朵一样绽开,内脏挤压成肉块溅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拉加贝尔隔着好几个人都能感受到这股冲击力,身上的人被迫紧紧压住她,差点贯穿她的脏器,并因此昏迷了半分钟之久。
爆炸震裂了玻璃,灰尘冲出门板,旅馆里的住客大呼小叫逃离房间,老板骂骂咧咧地前来查看,刚一碰上房门把手就直挺挺倒在地上,和向导一样发出香味。
贝伦一边咳嗽一边钻出桌子,从一堆焦黑的尸体里扒出拉加贝尔。她烧伤严重,脸上留下了疤痕,但至少还有人的形状。贝伦取下长袍把她裹住扛在肩上,拿起行囊飞奔出去,刚离开房间就有人进去,那些歹徒的衣装和武器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马儿在睡梦中被吵醒,急奔中的步伐显得非常刻薄,似乎想要把背上的人甩下来。横趴在马背上的拉加贝尔不停颠簸,终于无法忍耐体内翻腾的酸液,脖颈一缩吐了出来,留下一条长长的秽物。
“恶心……牲畜!死有余辜!”
她边吐边骂,食糜沾满了下巴和马腿,贝伦担心她会不小心掉下去,空出一只手伸到背后把她按住,拉加贝尔立刻一激灵,口中说出一个极短的咒语,飞奔的马顿时炸开,将两人抛向半空。
他们撞在布满碎石的冻土上,全身仿佛都要震散架了。拉加贝尔用最后的力气蹬开一动不动的贝伦,手肘撑在地上低低哭泣。“刚才那些人进来的时候,我就应该这么做,而不是想什么会不会把整个房子炸掉!一群兰德叶尔杂碎……这片大陆的人,全都是无需怜悯!”
贝伦颤抖着支起上身,肩膀和手臂上的肉向外翻开,凹陷处积满血水和脏东西,溃烂在所难免。他站起来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拉加贝尔忽然感到失落,这种感情很快被汹涌的愤怒吞没,她抓起一手泥土和碎石朝贝伦远离的方向扔去,扑倒在地上大声哭泣。
“你要去哪里?去鸦卫城吗?去找你的英菲宁吗?”她语无伦次,口水流到地上。“你看看我,看看我!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那个时候,那个女妖还能保持洁身吗?别傻了,你这个疯子!”
冷风将白发少女的眼泪吹成冰渣,雪尘不知不觉弥漫开来,暴风雪即将席卷这片冻土。拉加贝尔用起火焰魔法为自己保暖,在飘雪彻底迷住眼睛之前确认方向,她不想迷路后重新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冰雹和雨雪落在红色的保护罩上便立刻融化蒸发,走过的路始终不能积雪,即使风声再大,拉加贝尔也能听见脚下潺潺的流水声。出发前,她偷听到伊薇向怀疑她会在途中逃跑,英菲宁说:
“她是个奴隶。奴隶会自己回来。”
拉加贝尔的视线变得模糊,水蒸气让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即使如此,她的脑海中还是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往北边去,往鸦卫城去。
凌晨来临之前,风雪终于变小了一点,拉加贝尔把奥术护罩上来不及融化的雪抖开,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冻结的河流。她刚想靠近一些,身后忽然传来踩踏积雪的声音,法师猛地一回头,方圆三米的雪全都结为坚冰:“谁在那里!”
脚步声没有回答,反而更加猖獗地在拉加贝尔身边响起,她仿佛看到了那一群歹徒追上来的样子,两股一紧,一边倾泻法力一边沿着河流逃去,冰面被各式各样的法术震得支离破碎,顺着水流向下游涌去。
拉加贝尔有节奏地倒退,背后出现一座新的村庄。疯狂的脚步声在她躲入墙后时便消失了,寥寥几间草屋毫无生气。不管里头有没有人,拉加贝尔用法术穿过墙壁后立刻点燃大火把整个房间照得透亮,但里面空无一人,唯一的榻上满是大片大片溅射状的血迹,活像一个凶杀现场。她别无选择,在地板、门扉,甚至顶上画下法阵,等到风雪彻底结束,她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沉睡边缘的拉加贝尔在清晨离开草屋,推门时被一条腿挡住了。她举起火球探出头去,却发现坐在外面的人竟然是贝伦这个疯子。显然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发现,从地上弹起来就要逃跑,结果被火球砸中了后背,麻布衣服燃起,灼得他满地打滚。
拉加贝尔气得两个鼻孔喷出白气,迈开大步走向贝伦,把他攥起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衣服哪里来的?”
贝伦指了指草屋后头,那里躺着两具胀得像血肠一样的无头尸体,拉加贝尔想,他们的头或许还在这附近。“你把他们杀了,就为了几件衣服?你还是人吗?”
听到这话,贝伦脸上期待的表情黯淡下去,低头盯着拉加贝尔脚边的雪。在商会的时候,只要他肯弥补过错,巴斯克总会不计前嫌,还把他留在身边。
拉加贝尔松开他,看了一眼他背后的行囊:“英菲宁要你的命,而你不信,连这么好的逃跑机会都抓不住;我这就把你带回去,也好死得明白一些。”
拉加贝尔拿回自己的东西,重新买马和服装,在下一个镇子上请贝伦在酒馆吃了一顿大餐。贝伦以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顿,一边哭一边啃面包,其他客人都在看他。拉加贝尔用兜帽遮住自己烧伤的容颜,和一个疯子坐在一起实在是丢脸的事情。
贝伦满头乱发,一脸胡须,酒馆老板担心他们付不起餐钱,一直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拉加贝尔把两枚铜币拍在桌上,拉着贝伦出去找个理发师。小村庄里没有这等人物,只好请来一个牧羊人整理仪容,按这位天杀的少年说,“给羊剃毛和给爵爷刮胡子没什么区别。”
他把那盖着大动脉的脖子皮当成长满了毛的羊肚子,拿剃刀来回划出呼呼的风声,贝伦瞪着眼珠动也不敢动,但最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锋利的刀刃在他的下巴上刮开一个口子,刺痛和撕裂感爬过半张脸,细小的血滴连成一线细细流下。牧羊人暗自懊恼,随便拿了块布把它擦了。
“鸦卫可养不活羊,”拉加贝尔打量着他那小麦色的皮肤,“你为什么在这?”
“来卖我的羊毛。”牧羊人开始摆弄贝伦的脑袋。“我住的狮卫虽然也在收羊毛,但价格没这里高。我在夏天卖了一部分作路费,跟着熟人北上,又躲了一阵子强盗,到这里已经是秋天了。”
“所以你赚翻了?”
“可不是嘛,”少年摇晃身体,“羊毛现在可紧俏了,我爷爷的爷爷估计不会想到他的子孙有一天会以当牧羊人为荣。”
最后,牧羊人用长布拍掉残留的头发屑,为贝伦送上一个光溜溜的脑袋。这位客人伸手在头顶摸了摸,手感可能和长毛的鸡蛋差不多。他惨叫一声,戴上兜帽把自己裹起来,决定一路上绝不会把帽子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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