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欧徒弗的面纱/亡命者知天命
法卫北方的冻原上,夜间的篝火在木柴之间噼啪作响,火星旋转着深入半空,化作天上的繁星。冷风一吹,火堆就缩成一条线,把人直接冻醒。
西蒙成了第一个睁开眼的人。他身边还有人躺在地上抱住肩膀发抖,但他们就是不肯起来生火,死死锁住眼皮。西蒙只好离开位置,把火石拿到干燥的一处,不厌其烦地在木屑上擦火星,吹气吹到两眼发黑。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成功。他赌气地扔掉石头,想到自己从家乡出来,淌过鳟河、逃过追兵、杀过小孩,最后也没有实现醉死的心愿。现在,他要离开法卫边境的三座堡垒,再次进入鸦卫,因为他听说东边输了,就是城里的人也没有粮食吃。
只要火不升起来,总会有人骂骂咧咧睁开眼睛,所以西蒙安心地躺回地上。就在这时,他听到地下传来有节奏的哐哐声,以为是有魔鬼在下面敲门,吓得赶紧抬起身体,一眼就看到了远处一片上下飘浮的火光。
西蒙推醒同伴,躲在隐蔽处眺望荒芜的冻原,一辆灰白色的马车匀速驶入月光下,身后还跟着运货物的车子。
所有人都看到了绑在帆布底下高高隆起的货物,两匹马拉起来都很费力,车轮一浅一深地翻动冻土。西蒙动了一下喉结,不管那车上装着什么,一定都能换钱,然后变成吃的、喝的、女人。他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斜斜向前指了一个方向:“往这个方向跑,就能追上马车。”
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发号施令,但所有人几乎都站了起来。离他最近的男人颤抖着问:“这次也会成功的,对吧,因为你有‘那个’……”
西蒙只顾看疾驰的马车。“啊,会的。”
一个个干瘦的身体突兀从土地里冒出来,快速向马车斜斜逼近,他们将在鸦卫和法卫之间的地带猝然相遇。大家根本没法像西蒙那样奔跑,有几个在中途跌倒就再也没站起来,而西蒙的影子已经越来越远。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太过靠近法卫的铁锁堡,里面的守卫就会第一时间赶到,将他们扔进暗无天日的死牢里。
“有东西在靠近!”
马车车夫第一个发现状况,他只看到几个细细长长的黑影朝这边靠近,有的甚至扭动着触须一样的东西,所以害怕得叫破了音。贝伦翻身跳上车厢顶,货车旁也钻出几个士兵,他们横过长矛,命令车驾继续前进。“不要怕!到了铁锁堡就有帮手了!”
车夫用力催促马匹,但还是被西蒙逮了个正着。他调整呼吸站定在车驾的行进路线上,从腰间掏出一个道具,直接指向冲来的马匹。
贝伦趴在车厢顶,用脚敲响门板,一名女法师从窗口探出头张望情况,他大喊“离开马车!”随即松手,任由自己往地面摔落,在剧烈的翻滚之中磨破了膝盖和手臂,痛得不敢动弹。
女法师推开车门,运用法术将抱在一起的王妃和公爵托在半空,缓慢又平稳地运向后方的货车。英菲宁被冷风吹得睁不开眼,平飘的长发如同一面黑旗。女法师在颠簸之中艰难地集中精神,就快要把两人送到货车正上方的时候,脑后突然发出落雷般的巨响,她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法术顿时中断,接着天旋地转,车厢竖了起来,把她抛到夜空中。
马车离西蒙只有几米,车夫害怕突然转向会翻车,咬咬牙决定撞死挡在前面的家伙,但闪光和巨响吓得他缩着脖子闭上眼睛,但还是看到了马头崩裂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同时,车夫翻下马背,正脸栽进坚硬的泥土里,还来不及感受剧痛,车厢从上空砸下,碎成片片木板。
死去的马匹带着另一匹活着的又是翻跟头又是滑行,堪堪擦过西蒙的肩膀。西蒙直挺挺地站着,碎木板砸在地上断成两截,木屑飞进他的眼睛里,他赶紧闭眼倒地,死死护住脑袋。
英菲宁和小加福林原本浮在半空,忽然重新受到重力的牵引,往货车上重重坠去。马匹不会给他们落向预定位置的机会,英菲宁最终砸在了平板边缘并弹起,身体撞在固定货物的绳索上。她用腋下夹住绳子,另一只手箍住小加福林,两人在冲击中双脚离开木板调转了朝向,但都没有被甩开,只是王妃的手掌被粗糙的麻绳挫出血一样的红印。小加福林看得脸色惨白,几乎忘记了呼吸。
货车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催促马匹,但车上重量更大,马儿再怎么痛苦也跑不快了。流民已和车轮平行,最前的一个奋力扑出,撞在快速摆动的马腿上,车夫用余光看到他的手臂干脆地向外折成直角,被踢飞出老远,但多亏了他,马匹再也不能直线前进,踉跄几步跪了下去。
车上的士兵在剧烈摇晃中拿起武器,跳下车准备挡住敌人,一个流民扑上去就咬士兵的耳朵,把他压倒在地上。士兵惨叫着撕扯那人的头发,但那人丝毫没有松口,低吼声贴着头皮传进士兵的耳中。
更多流民压向他,他们抓住手臂,掰开手指,如果掰不动就拿石头敲。他的同伴想要帮他,同样被压制,一个女人用头发做的绳子勒住他的脖颈死命往上提,两股架在他的肩膀上。
士兵的手已被砸成烂肉,流民终于得到了一把锋利的短剑,咬耳朵的人见到得手,大叫一声滚到一旁,甚至没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一瓣耳朵。士兵捂着脑袋一侧痛呼,血流进耳道,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怪异,似有人隔着水低语。流民将他一脚踢晕,往脸上不停扎下利刃,眼球和舌头都飞出来也没有停下,只要这么做,这个失去家园的人就能忘记饥饿,忘记寒冷。
女人勒死腿下的士兵,两只手酸痛得动不了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杀死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男人,其他流民都愣在尸体上,像仰望神一样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光芒。她自信满满,双手自然垂甩着跨上马车,隔着货物瞪视英菲宁。
王妃把小加福林藏在身后,顺便抢过他手里的匕首,拿尖端指着女人,即使她抖得厉害,说话语气仍然平稳得和在会议厅里时一样。“我知道你想要食物和衣服,而不是杀人。但很遗憾,我们运的是一堆木制品。”
她划开帆布,把货物展示给围过来的人看,里头果然只有几大箱木雕,是准备送到港口运过海去的。流民懊悔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几人将帆布完全扯开,赶路准备的食物只够两人吃。
远处的贝伦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原本跟在后头的货车已停在前方几百米处,月光照不清情况如何。他捧着没法弯曲的手臂跑到散架的车厢旁,法师和车夫都已被压死,半个身子露在外头,车厢的铁制部分从法师的肩膀刺刺出来。
西蒙脑袋发涨,他离巨响最近,耳中的嗡鸣好几分钟都没有散去,天地都在摇晃。他感到有人在扒拉他手里那发出巨响的家伙,赶紧翻过身向后退,发现自己认识站在面前的人。“你是,那个人!”
西蒙意识到贝伦想干什么,赶紧站起来,把“格兰达”对准他:“这东西现在是我的!你看到我怎么把一辆马车打烂的吗?我也可以这样打烂你的头!”
贝伦面无表情地逼近格兰达黑洞洞的缺口,显然西蒙吓错了人,但他还是试着按下了扳机,奇迹没有发生,也没有闪光或巨响。大汉扔掉没用的拐杖手柄大吼一声,和贝伦扭打在一起。
贝伦被打歪了鼻子,另一边则被敲断两颗门牙。疯子像蛇一样缠在西蒙一只手臂上,稍一伸展就让后者大呼小叫,宁愿截掉胳膊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只能啃食泥土。就在贝伦准备完全扭转身体的时候,前方传来英菲宁的尖叫,他立刻松手,原地蹬了几次便飞奔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西蒙。
这几十米让贝伦觉得自己翻过了一座圣徒山,小加福林用求救般的眼神瞪着他,双手虚握着匕首。疯子直接越过少年冲进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们离铁锁堡很近,城墙和山崖投下阴影。
几个黑影在贝伦面前攒动,后者凭直觉出手抓向靠后的那个,得到的回报是一个男人的惊呼。他瞬间鼓足力气把两人分开,一拳抡去——他猜对了,男人松开英菲宁并结结实实地吃下这一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熟睡的婴儿。
其他流民得了食物后都已逃离,这个男人因多余的贪念引来了祸。贝伦呼呼喘息,扛起英菲宁毫无重量的身体走到月光下,却发现小加福林身边竟然站着五六个蓝衣士兵,他们手里全都是崭新的剑刃,正要求少年跪下。
小加福林满脸鼻涕和眼泪,两只手交握在脑袋上。有人轻轻踢了他一下小腿肚,他就站不住,单膝跪着了。英菲宁正好看到这一幕,撑着贝伦的头挺起上半身:“不许跪!给我站起来!”
然而女人的声音太小了,小加福林吸了一下鼻子,另一个膝盖也要弯下去了。英菲宁紧盯着公爵的膝盖,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贝伦,后者立刻扯开嗓子,吼声惊出了栖息在山林中的飞鸟:“不许跪!给我站起来!”
小加福林被吓了一跳,一条腿立刻蹬得比站着还要直。士兵们看向贝伦,还是把小加福林踢跪下去。
英菲宁要求贝伦把她放下,拍掉土尘走向小加福林。“各位法卫的先生,我乃鸦卫王妃英菲宁·查美伦,而你们脚下的是挪尔威公爵;试问你们铁锁堡,就是这样对待来访者的吗?”
法卫士兵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这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就是王妃。其中有个见过点世面的告诉同伴,现在挪尔威家的主人的确是个小孩,他们才拖拖拉拉地把小加福林扶起来。“抱歉,我们不能相信你的话,在我们将军来之前,你们都要待在这里。”
英菲宁无话可说,只招招手让小加福林过去。年轻的公爵一拥进王妃的怀里就开始啜泣,后者拿披肩为他擦拭。“亲爱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
小加福林哽咽道:“那些人,简直比疯子还可怕……如果,如果多带一些人出行,而不是把他们留在庄园,这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英菲宁彻底蹲下来,和年轻的公爵平视。“加福林,告诉我:这世上是先有挪尔威还是先有你的护卫?如果你身边一个士兵都没有,你还是你自己吗?”
小加福林低下头。“我永远都是挪尔威。”
“但你看到那些人做出的事了,但他们和在庄园门口讨食的人没什么区别。甚至连你身边的士兵,以前也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年轻的公爵抖了一下:“这不可能,他们愿意为我而死。”
“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愿意这么做。”英菲宁一边摇头一边摘掉他头发里的泥土。“如果你只会哭泣和下跪,‘挪尔威’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单词罢了。”
小加福林盯着地面,再也不说话。三人一直在冷风里吹得抱在一起,一个个头只有三分之一个贝伦的影子慢悠悠走向他们,不过他身上倒是全副武装,看上去格外暖和。“英菲宁王妃?你又一个人出来了?我真想劝你多带点护卫,但可惜我不对你负责。”
“是我过分自信了,朗门将军。”英菲宁笑道,“想着‘这次不会也这么倒霉吧?’,然后歹徒们就到眼前了。”
“哈,哈。好好笑。”侏儒抬手动了动两只粗短的手指,就有人把马匹拉过来。“所以,是哪位爵爷放了您的鸽子?我没看到有迎接队伍。”
“是图道尔将军。”
朗门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您勾引错了人,算是自作自受。这次我只能送你几匹马和食物,我的手下告诉我你已经不需要拉车了。”
小矮子的话令小加福林听了顿生怨气,而英菲宁始终挂着笑容,像个老友一样与之道别。穿过两座堡垒之间的空地后,又有脏兮兮的脑袋从草丛和岩石后钻出来,令小加福林不敢闭眼休息。所幸这些人对他们不感兴趣,只是看一眼就消失了。
冻土随着行进一点点变成半绿半黄的林地,波尔卡走廊一端豁然开朗。英菲宁买走了猎户的帽子,接着想去最近的村庄里更换马匹,但那里只有一片准备收割的农田,村民都在地里。
一些人听到马蹄声,艰难地直起腰。他们不认识什么英菲宁或王妃,但能骑马的肯定不是普通人,便远远作揖,动作又滑稽又不标准。小加福林想不通,这些人和那些歹徒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阿姨却说他们没什么区别。
朗门虽然嘴上说对他们不负责,但还是给最近的爵爷送去信鸽,一大批士兵在河边吹着号角来接王妃了。率先从迎接队伍里飞奔过来的是一群年轻漂亮的女侍,她们有的端着盛清水的盆,有的拿梳子、衣物、妆粉等等,把英菲宁团团围住,法师升起隔绝视线的屏障,把两位男士挡在外面。
乐队一通吹奏后,法卫的方汀公爵带着他那根蓝宝石法杖纵马而来,在小加福林面前下马。同为公爵,年长的方汀仍然向对方微微欠身行礼,小加福林愣了好一会,赶紧鞠一个更大的:“您,您好。”
“您好,挪尔威大人。我是莱森·方汀。”方汀的声音因年迈而无力,“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认识您的父亲,他的英勇使我终生难忘。”
小加福林左右移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这样的大人物,我以为前面的领地属于男爵。”
“看来您有好好研究过法卫的领地分布。”方汀转了转手里的法杖,发出怀疑的沉吟。“这对一位边地领主来说的确非常重要,怎么样,您觉得我们殿下的分封是否合理?”
小加福林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心里的确有答案,但看到老人湛蓝湛蓝的眼睛就无法开口,所幸英菲宁隔着屏障解了围:“好了,大人,你也不想给孩子留下不好应付的印象吧。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来迎接的是您。”
“因为亲王殿下就在附近,所以派我先行前来。听说几位要去布兰特那里,我们就把会面地点定在那里。”
英菲宁打扮完毕后,穿着崭新的法卫蓝裙走出屏障。长裙把王妃裹得严严实实,束腰把心口托得老高,她自己不低头都能看见。还有那夸张的喇叭花袖子特别冗余,这大概是法卫年轻女性喜欢的华丽款式。
英菲宁笑着问方汀:“这是哪位小姐挑的衣服?”
“一位崇拜您的女侍。”年迈的公爵瞥了一眼,接着又瞥了第二眼。“我和殿下都不懂这个,她便请愿负责。”
“那就把她吊死,好吗?”
方汀不再偷瞟英菲宁了。
王妃钻进车厢,立刻把腹部前的系绳松开,让身体自然吹下,这才大大地叹息。小加福林与她同乘,把摆着马林苹果片的果盘恭恭敬敬地奉上,就差眼里冒小星星了:“阿、阿姨,您是怎么做到和那个人说那样的话的?我都不敢开口。”
英菲宁取走一片晶莹剔透的果片:“像你在自家庄园那样。”
护卫车队在法卫城面前绕了一个大弯,往腹地进发。领民在各类果园中搭梯采摘,风车下进去的是麦子,出来的是袋袋面粉。一片橘黄色的叶子随风飘进车窗,他们像是要和秋天赛跑一样,只是后者更快一些,庄园附近已是半红半黄。
法卫旗帜四处飘扬,奥术光辉在高空闪烁,甚至盖过了天边的星辰。外乡人刚要开口赞叹,无数发光球体从公道两旁同时亮起,一直延伸到图道尔庄园的铁门前。库宁双手背后站在路中间,持矛士兵身批甲胄,把整堵围墙都染成了蓝色。小加福林咽了口口水:“公爵拥有这么多护卫吗?”
“不,这里面还有亲王自己的。”英菲宁自言自语,“是因为刚刚从鸦卫回来,想向我示威吗。”
王妃与公爵下车后,在库宁面前行礼。年轻的亲王摆摆手,请他们换乘无顶的马车,自己跨上爱骑。“英菲宁姐姐穿着法卫服饰,看上去特别合适呢。”
“是嘛,”英菲宁笑得格外灿烂,“我刚和方汀大师抱怨过这个呢。”闻言方汀冒出了冷汗。
“我觉得很不错。”库宁看了一眼旁边小加福林白里透着红点的脸蛋,“这位应该是挪尔威公爵,我看到朗门来信时吃了一惊。”
“殿下。”小加福林坐着回礼,需将头低下,但他这次不知哪来的底气,敢抬眼注视库宁,气氛变得有些冰凉。
年轻的亲王心中感到膈应,重新看向哥哥的妻子。“怪不得我在鸦卫城没有见到您,原来是找布兰特卿来了。”
“其实我算好了他同您回来的时间送信和出发的,只是不愿意让殿下知道。您哥哥不喜欢和爵爷们打交道。”王妃偷偷拉了拉系绳。“那么,您去鸦卫有办成事吗,我在路上可看到了很多流民。”
库宁撅撅嘴唇。“和狮卫谈和这事本应该我自己解决,很抱歉丢给哥哥。如果有法卫流民偷偷入境,您可以随意处置。”
“看来您不打算处理这事。”小加福林插口道,“那些人直穿我的领地,巡逻搜捕都很费时费力——哦!”
年轻的公爵刚要说更重的话,结果英菲宁偷偷往他腰上掐了一下,他便立刻泄气了。库宁愣愣地瞪大眼睛:“呃,我已让朗门在走廊附近搜捕,不会过分放纵,大人放心。”
“英菲宁阿姨!”小加福林咬牙切齿地扑在英菲宁怀里,“您不是要我像在家里一样吗?难道我又做错了?”
王妃看着飞舞的奥术光球。“嗯,谁知道呢。”
抵达庄园主堡后,英菲宁要求见图道尔一面,然而库宁面露难色。“您一定有事和他商量,但爱卿最近状态不佳,不是议事的时机。”
“图道尔夫人之死实属悲剧,但我正是为此而来。”英菲宁召来贝伦,“这位先生会一些医术,说不定可以让爵爷恢复正常。”
库宁往她身后看去,不禁挑起眉头:“贝伦中保,我对他有印象。他在王宫中的表现令人侧目。”
“是吗,看来我蛰居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
“但我拒绝他和布莱特卿见面。”库宁看向主堡楼梯,“我觉得他很危险。”
贝伦看到召唤,甩着舌头奔过来,半路就被方汀用法杖挡住。他有些恼火,但很快就被眼前的蓝宝石制品吸引住,他用手指轻轻一点,整个法杖就亮了起来,呈现出蔫了一般的青色。方汀一惊,收回了法杖。
库宁只允许英菲宁见将军,王妃不无惋惜地把贝伦打发走,让他一个人待着。没有人愿意伺候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家伙,管家把他骗到军营,自己回去了。
贝伦在空荡荡的军营里随意走动,见到了许多损坏的武器,一个年轻人坐在木箱上,面朝阴影一动不动。贝伦以为那是座雕塑,伸手摸了摸他的背脊,那人肩膀一颤,反倒把贝伦吓得坐在地上。
“抱歉,先生!”少年赶紧伸手过去拉他,差点忘记自己还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我没注意到你。”
他说话的方式和法卫人不一样,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让贝伦感到亲切。“你,狮卫人?”
“我吗?啊,我是狮卫人。”少年把匕首收好,“你说话也像狮卫人,却穿着北方的服饰呢。”
贝伦花了好大力气才解释清自己是王妃的人,少年也渐渐明白他脑袋不好使。狮卫人请他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些干粮,这也是贝伦熟悉的东西,只不过是海盐口味儿的。少年见他露出满足的微笑,觉得这不是个坏人,便坐下来一起吃。
“你和我一样,找了个异乡之人做主人。”他料想对方不会应答,就自顾自说了。“但我时时刻刻想回狮卫,那里毕竟是我出生的地方。看你穿得像个军士,又跟着鸦卫最尊贵的人,恐怕不想回去了吧。”
“对。”贝伦本来答得很干脆,想了一会又反悔了。“不对。”
少年苦笑。“你真有趣。图道尔将军把我从死地里捞回来,是我的恩人,现在他变得精神恍惚,全是因为佩里·文迪。他让整个狮卫只知道打打杀杀。如果他从这个世上消失……狮卫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将军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少年很想知道答案,抱着一丝希望抬头看向贝伦,可以后者经不住大段的念白,早就靠着箱子睡去。少年叹了一口气,找来一张牛皮毯子给贝伦盖上。过了一会,一个姑娘推门进来,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后看向少年:“我要去接待王妃,你不要坐在这里,去照顾伤兵可以吗。”
少年从座位上弹起来,低头离开房间。女孩和他走不一样的路进入主堡,去图道尔的房间见英菲宁了。
库宁等人忧虑地围在那位传说中的英雄身边,尽可能不做任何发出声音的举动,这让图道尔感到不自在,发出尴尬的笑声:“殿下,还有英菲宁王妃?我都不知道你们来了。怎么了?是因为我没有出门迎接,令你们恼火了吗?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了一大堆意义相同的话,都在表达自己不知道,很快就疲乏了,靠在榻边的墙上微微喘息。英菲宁心痛地摇头:“也许我老了之后也是这般模样。”
“布兰特从鸦卫回来就是这样,胡言乱语,毫无生气。”方汀伸手在图道尔眼前晃了晃,后者几乎没有反应。“我们不该让他见到佩里·文迪。”他似乎还有话说,但就这样闭嘴了。
“您没必要忌惮我,大师。”英菲宁道,“就算您说了法卫的情况,我也不会拿来做把柄,因为克洛维是库宁的哥哥。”
“殿下,英菲宁王妃。”
少女趁隙开了口,其实她已经在门外站了不少时间。她的出现给房间增添了不少活力,英菲宁惊呼着过去抱她:“真是漂亮的女孩!是将军的孩子吧?”
图道尔的眼睛亮了一瞬,在榻上坐直。“是,她叫莫奈尔。”
英菲宁对少女爱不释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儿:“眼睛真漂亮,令爱应该……比较像夫人吧。”
王妃手中的莫奈尔忽然变得十分抗拒,往后退了几步,然而榻边的图道尔发出一声轻笑:“您真有眼光。”
离开房间,英菲宁非拉着新认识的女孩要打古奥牌,库宁和方汀只好作陪,连不会玩的小加福林也被拽走。几人脱了鞋坐上丝绒的地毯,由奥术大师当裁判和发牌。方汀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逗妻子开心而用了一个传声法术——这个法术在牌局里得分不高,至于那些高分奥术,早就和炼金术一样过分复杂被人忘却,只留下一串咒语。
贵族们在温暖房间里为了几张小卡片拍手欢笑的时候,贝伦被一阵秋风吹醒,牛皮毯子从肩头滑落。他从来路走回主堡,守门的士兵拄着长矛打瞌睡,没有注意到他。士兵脸上还有淤青,他刚刚恢复到可以走动的状态,就从伤兵营出来站岗,也许就这样从他身边悄悄走过,不打扰他休息才是最好的选择。
贝伦走上二楼,这里正是领主房间,他没有忘记王妃给他的任务。他推开未上锁的房门,正好和图道尔四目相对,但将军对不速之客毫无反应,重新把眼皮垂下去了。
按炼金术的话来说,图道尔如今身患“悲伤病”,它让人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贝伦很快为英菲宁提出了治疗方法:在患者脑袋上竖着划一刀,一直延伸到脊背,找到头皮里掌管快乐的地方,对它大喊大叫,让它活动起来就行。然而王妃立刻驳回了这个提议,贝伦只好另寻他法,带着瓶瓶罐罐来了。
图道尔看着贝伦忙左忙右,在地上铺好法阵,拿出小玻璃瓶按高矮陈列,最后来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始至终都任凭摆布,被撑开眼眶、拉出舌头也不会抱怨。临到检查结束,他才开口说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医生,还是杀手?如果是后者,能不能请你多通融几天。”
贝伦停下双手,盯着那双无神的蓝色眼眸。“为什么?”
“我要为她报仇,我要杀了佩里·文迪。”
图道尔周围忽然开始劈啪作响,贝伦手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为求自保他立刻松开,但奥术能量仍在周围肆意展现。
“如果你是医生,就请回吧,我没病。”
贝伦没有离开的打算,默默退到墙角的烛光下。图道尔叹了口气,既然不走那就是来取命的了,他动动手指,蓝色的电弧窜进贝伦身体,后者顿时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哼哼两声跪了下来。
可能是许久没有下榻,图道尔感到施展法术变得特别费劲,奋力抬了两下眼皮,很快就晕过去。贝伦觉得法力消失,借助扭动肩膀的力量猛甩完全麻掉的手臂,小腿使不上力,只能撅着腚用膝盖向前挪动,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脸颊搁在榻上。能在“蓝色闪电”手下生还绝非奇迹,贝伦摊开手掌,玻璃瓶顺着手指滚落——他在图道尔的舌头上吐了颠茄汁。
确认将军昏迷后,贝伦将炼金图纸按在他的身上,并涂抹各类素材的粉末、水液,手指刚一离开,炼金阵便微微发出绿光,一点点变得透明。图道尔发出长长的呼气,仿佛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无论这玩意的效果如何,贝伦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他的四肢不再感到麻痹,收好残瓶准备离开,不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他吓得全身激灵,赶紧躲在门板后面,那人推得缓慢,没有见到异样。
欢快的牌局因莫奈尔·图道尔的托辞草草收场,小姐提着裙子下楼,第一时间来到父亲的卧房,心中祈祷他早日康复。贝伦在门板快要撞到自己的时候往旁边挤了挤,莫奈尔梳马尾的后脑就在肚子前面,他不敢呼吸,生怕吹动发丝。
莫奈尔头也不回随手把门关上,眼中只有坐卧的父亲。她踢掉鞋子跨上榻,确认图道尔已经睡着后,把臂弯伸向他,捏开他的嘴往里倒什么东西。
图道尔呼吸平稳,在温柔的引导下慢慢平躺。莫奈尔把嘴唇往父亲身上蹭,贪婪地呼吸老男人许久不下榻所散发的异味,还发出愉悦的叹息。
“布兰特,布兰特……我来看你了。有没有想我?你睡得好沉。”
贝伦捂住嘴巴,用脚尖顶开门缝,用最快的速度钻出去,靠在墙边大喘气。英菲宁并没有告诉他图道尔这个时候还会服药,那到底有和效用,会不会和炼金术起反应,他都不知道,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地厉害。
就在他听到衣物落地的声音时,他将门完全合上,决定去另一个地方透透气,但楼梯口似乎也不平静,一个重物咚咚地从楼上摔下来,贝伦来不及看就后退回去,躲在谁也不会注意的立柱后头。
“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说话的人是库宁,他蹲在楼下望着上方平台,小加福林低头怒视他。“在马车上和王妃这么亲密,你觉得合适吗?”
“你一个外地人敢管我做什么?”小加福林像风一样一步两阶地走下来,抓住库宁的领子往后推。“明明年纪和我一样,却因为姓查美伦就要对我发号施令!荒唐!”
库宁忽然止住了后退的势头,打算把小加福林挡开,后者企图抓他的手腕,每次都会被挡开。亲王比公爵瘦一些,但只要一直贴着对方,不停耗费体力保持扭动,就不至于彻底落败,只是场面看上去不太雅观。
小加福林用尽力气也只不过把库宁的脖子抓得发红,急得直喘气。楼梯上忽然发出老人疲惫的咳嗽声,是方汀拖着长袍下来了,小加福林立刻松开手,临行前狠狠等瞪了库宁一眼,后者抹掉额头上的汗,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扶手:“从那里下去。”
老法师走入拐角,和库宁撞个正着,他抬起眉头上下打量年轻的亲王:“这里很热吗?”
“不,刚刚……在捉老鼠。”库宁移开视线。
方汀没有怀疑,请他一起到外面走走。“英菲宁王妃提议和我们一起去白金湾看看,那里有几处新建的工厂,我怀疑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主堡外的晚风吹进库宁的领口,他耸耸肩:“工厂里都是打铁汉,有什么好看的。”
“看他们在打什么,长剑还是大炮,栅栏还是雕像。”老法师摇摇头,“有时候敌人不会拿着武器,还会穿着裙子。”
库宁走了一会神。“那我们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过去,让其中一座工厂改造栅栏,到时我们就到那里参观。”
经过金色的麦田,两户木屋里还亮着昏暗的烛光,阵阵虫鸣叫得人昏昏欲睡。方汀和库宁聊了很多政事以外的内容,例如谁家的小姐最近来访频繁了,新魔法的研究又把地下室搞炸了。大师舒展了脸上的皱纹:“维克托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不喜欢和我讲话了。更多时候,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或者垂着眼睛的样子。”
“您和维克托卿只是缺少时间。”库宁摸了摸下巴,“看来是我霸占着您了,不过即使准您休息,您恐怕也是一头扎进地下室吧。”
方汀闻言大笑,但鼻头有些发酸,他几乎忘记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失去了父亲。“我不需要休息,只是担心他没有尽心效命。”
“嘿,嘿,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聊政事了?”库宁伸着懒腰抱怨,“快饶了我吧,世上哪有那么多事要处理。”说罢他躺倒在荒草地里,心里仍在思考战争、臣子,还有法卫的种种,假装打哈欠一般在方汀面前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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