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灵魂之酿/生死皆有不舍
进入宽阔的主堡大门,再走一段通道,前方还有长长的上坡山路要走。侍从已经拿来了衣物,贝伦边走边平举手臂,由侍从为他套上袖子,抚平衣领。他穿的是内里有茸毛的袍子,但下盘还是有点凉嗖嗖的,而且这不是他自己的那套士兵装束,所以开始哇哇乱叫,以示抱怨。
士兵几乎拎着他上了山坡,把他推进路边上的第一间屋子里。贝伦一个趔趄撑在桌子边上,长桌上正躺着他心心念念的瓦莱泽。
瓦莱泽紧闭双眼,额头上满是汗水,嘴巴里塞着布,上半身都赤露着。贝伦的视线慢慢从他脸上下移,一条酱紫色的手臂留在桌沿外侧,搭在与桌子齐平的高脚椅上。这条手臂的大小和瓦莱泽的身体完全不协调,有些地方肿成了半透明,暗红处围着一圈淤青。五根手指同样略有浮肿,至少还看得出指关节的形状。如果把瓦莱泽的身体遮住,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是根已经腐烂的肉肠。
贝伦的呼吸变得急促,冷汗渗了出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摸瓦莱泽的手臂,但手指总是在触碰的那一刻缩回去。他痛苦地发出“啊啊”叫,鼻涕快要流进嘴巴里了。
“听说您在找瓦莱泽将军,这位先生。”
幽怨的女声忽然响起,贝伦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别人。他猛地抬起头,眼前有一位穿着红色鱼尾长裙,容貌年轻的女子,宽阔的胯部将裙装被横撑得没有褶皱,完全可以清晰地看见薄薄布料下的脐眼。
贝伦的视线越过开衩的领口,瞳孔明显缩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比女人的身体离他更近,她正用环绕的双臂撑着它们。无所装饰的锁骨边上耷拉着几绺微曲的褐色细发,红莓子一般的嘴唇轻轻抿在一起。
这个女人显然发现贝伦正盯着自己,修长的眼睑眯了眯,自然地变成了一对弯弯的月亮。“先生?瓦莱泽将军在等你。”
贝伦慌乱地低下头,但女人领子外面白皙的肌肤还留在视线里,这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他皱起眉头,咬破嘴唇上的死皮,直到鲜血流出来才看清瓦莱泽浮肿的手臂,他回头看向带他过来的士兵:“研钵,罂粟,薄荷,绷带,大量的水!快!”
士兵慌忙点头,夺门出去寻找材料。事实上,房间里还有个穿黑色华服的男人,他又高又瘦,两颊凹陷,瞥了一眼贝伦后转身面对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红裙女子:“需要回避一下吗。”
女子眨了眨眼睛:“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殿下。”
士兵很快带来了所有需要的材料,贝伦抢过罂粟花和研钵,用研杵将花瓣打成浆状,加一点点水稀释,接着怒斥士兵“这点不够”。
直到研钵里磨出满满一碗,贝伦猛地扑向长桌,把乳白色的花浆倒进瓦莱泽含着的布里。花浆浸透布料渗入瓦莱泽口中,但瓦莱泽没有任何反应,眉头依旧皱着。士兵伸长脖子想要看发生了什么,不料贝伦突然转身,夺走了他别在腰间的剑。
在场众人一惊,士兵和黑袍男子都后退了半步,只有那个女人只是单单换了个站姿,将手搭在腰际。“先生,我们的大夫也主张截肢,不过还是——”
贝伦不等女士把话说完,一剑劈进了瓦莱泽的手臂里。这一劈没有完全劈开,剑刃嵌进了肩膀的骨头里,近乎绿色的脓血噗嗤一声溅在女人漂亮的裙子上。
瓦莱泽感受到了犹如撕裂身体的剧痛(事实上就是如此),猛地睁开布满眼屎和血丝的红色眼睛,紧咬住的布又挤出罂粟花浆。一股迷幻的香气冲进他的大脑,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包扎,包扎!”
贝伦反复劈砍,腐烂的手臂终于重重落地,不停地往外流脓,而瓦莱泽的肩膀处流了一段时间脓水后开始正常流血。在士兵准备绷带的短暂时间里,贝伦无情地抠出腐烂的血肉,就好像在挖自己的鼻子一样轻松平常。
显然贝伦还忘记了很多东西,例如止血。女人稍稍后仰,用手背挡住嘴巴,和身边的男人耳语了几句,后者招手找来医生。
鸦卫医生手法娴熟,瓦莱泽断手上的绷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染血的面积不再扩大。贝伦开始着手鼓捣他的薄荷,他觉得研磨花的时间太久,就把大把大把的薄荷叶塞进嘴里,把汁液嚼出来。野生薄荷又哭又辣,贝伦嚼得满脸泪水,最后把沾着口水的薄荷叶碎泡在水里,随便搅一搅就泼向瓦莱泽。
一桶水浇湿了瓦莱泽全身,然而瓦莱泽毫无所动,眼睛没有睁开。
医生抹掉溅在脸上水:“罂粟花液摄入过量的话,很有可能致死。”
这话好像在责怪一样,贝伦突然朝医生做了个鬼脸,佯装要打他,把在场的女士逗笑了。贝伦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重复制作含有薄荷的水,然后泼向瓦莱泽。
贝伦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多少次,满房间都是水和叶碎。薄荷叶都已经用完了,就只能用清水泼,直到最后连水也接不上了,贝伦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认命似地背对长桌。
女士有些同情贝伦,不露声色地向前了半步。但倘若她能过去看贝伦一眼,就能看到他眼中还冒着火焰,他从地上弹起来,推开准备料理后事的士兵,撑在瓦莱泽身上,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瓦莱泽,给我睁开眼睛!”
“呵啊!”
瓦莱泽像哮喘病人一样竭力呼吸,上半身猛地抬起,额头和贝伦撞在一块,这种疼痛感就是活着的证明。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不敢相信天上的圣廷竟然和鸦卫城一模一样。“圣主啊,别告诉我我死了还要当士兵!”
“没想到您不喜欢当兵,将军。”女子摸了摸瓦莱泽苍老的脸颊,而她身后的男人已经拉门离开了。
瓦莱泽失血过多,眼睛里开始冒出小星星,他看不清眼前都有谁,但至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贝伦躺倒在地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英菲宁!”门外传来一个疲惫的男声,“快走吧,这里太脏了。”
屋内的女人闻言推开身侧的木门,她看到刚才提前离开的男子还站在外面,两名白袍子的侍从张手召唤出了两个看上去就很保暖的火球。
“殿下。”
英菲宁挽住男人的手臂,但后者不领这个情,厌恶地用手肘把她顶开。“你身上都是污物,不要靠近我,”
“您这样真让我伤心。”王妃失望地松开手臂,“您不喜欢我被弄脏的样子吗。”
男人翻了个白眼:“我真后悔把你叫出来。”说罢他加快脚步,把女士无情地甩在身后,并走入真正的巨大主堡内。
英菲宁不再尾随,她的贴身女侍伊薇牵着瓦莱泽的白马走向她。容貌年轻的王妃看着骏马笑弯了眉毛,伸出手轻抚马背。涅尔看上去很慌张,他倒退了一步,扭动脖子躲开英菲宁的手。
“夫人,我必须提醒您。”伊薇垂眼看着英菲宁那紧紧裹着身体的裙子,“你现在的装束不太适合骑马。”
“哦,伊薇,你是让我全身脏兮兮地靠近这位公子吗?”英菲宁收回手,“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
伊薇叹了口气:“座驾在后面,夫人,”
四匹毛发柔顺蓬松的大型狼犬拉着带轮子的小车跑上前,王妃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一个都没有冷落。英菲宁坐上小车,一名士兵将涅尔拉到路边,让座驾启程上山。年轻的王妃回头看着涅尔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向前看。
这特别的座驾一路驶上半山腰,这里也有一扇进入主堡的巨大门扉。伊薇掺着英菲宁下车,刻有鸦卫浮雕的大门缓缓开启。
“英菲宁王妃!”
一名穿着华贵的中年人大在大殿内笑着上前迎接,伊薇行礼,称他为公爵。英菲宁保持笑容欺身上前,公爵很识相地空出手臂,让女士轻易地挽住。“之前我看到您和亲王殿下一同下山,怎么您独自回来了?”
“瓦莱泽将军受伤了,我们去看看他。”英菲宁吐出幽怨的呼吸,“殿下嫌我沾了污,便不与我同行了。”
“是吗?”公爵诧异地低头看,不过除了王妃脖子下白白的肌肤,他什么都没看见。“我怎么没觉得……所以您这是要去温泉吗?”
“嗯……每次都去那里,有些厌烦了。”
公爵心跳变快了。“啊,夫人,您一定没有享受过边欣赏山下风景边沐浴的滋味,在下的浴池面对一面巨大的玻璃窗。”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设计,”英菲宁快要倒在公爵的怀里了,“我想……”说着咬了一下男人的耳垂。
伊薇看到主人的眼神,识趣地停下脚步,目送两人沿着阶梯往楼上走去。她现在要返回女佣住所,今天她一天的工作到此便结束了。
次日大早,鸦卫城将举行朝会,照常在半山腰的大殿里举行。昨天和英菲宁一起见证瓦莱泽起死回生的男人从通往高处的旋转楼梯上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大批将军和大臣。大殿内的长桌靠椅摆放齐整,与会者分别在桌旁站定,他们要等那个男人在高一个台阶的平台上转身面相他们,然后喊“克洛维亲王殿下”,接着才能落座。
“诸位请坐。”被称为克洛维的男子也同时坐在最中央的宝座上,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右手边小一点的宝座。“英菲宁王妃昨夜晚归,故而不参加今早的朝会。”
众臣交头接耳一番,离领主宝座第二近的一张椅子也空落落的,那是属于某位公爵的席位。“好吧,我们已经知道她去哪里了。”
众人发出笑声,此时那位公爵才匆匆到场,他一边点头道歉一边擦脸上的冷汗。“殿、殿下,很抱歉——”
“无妨,请坐。”克洛维把手肘放在扶手上,身体稍稍侧向一边,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成人玩笑到此结束,昨天温斯顿·瓦莱泽将军来了城里,他手臂重伤,不得不进行截肢手术。”
大臣们叹息着摇头,克洛维靠在椅背上:“瓦莱泽将军曾与我出生入死,我不会忘记他。我会在你们之中派出我最信任的人,去调查他为何会重伤至此,我需要一个答案。”
这可是个表决心的好机会,远离宝座的几名男爵和伯爵纷纷站起来夸耀自己和瓦莱泽之间的交情,希望殿下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们。克洛维手指敲了几下宝座扶手,让一位年轻的男爵领命执行。
朝会开到一半,英菲宁王妃从楼梯口现身,会上所有人暂时停止议论,将目光放在这位女士的黑色礼裙上。她裹紧身上灰狼皮披肩,每次参加会议,她总是能穿得很搭克洛维亲王。
“抱歉,请各位继续。”看上去很年轻的王妃这么说着,一只手从各位爵爷的椅背上划过,又轻轻碰到其中某位的头发,接着两人便一同微笑。
克洛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自己迟到了,那就不要再来了。”
“啊。”座下的公爵大人略显尴尬,“十分、万分抱歉,殿下。”
克洛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不是在说你,爱卿。我只是以一名丈夫的身份训责自己的妻子。”
英菲宁提着裙摆走上台阶:“希望您回到寝宫也能扮演好丈夫的身份,殿下。”
众人又是一阵笑。王妃在克洛维身边落座,然后用手背挡住脸:“还有一件事您没忘记吧。”
“我在等你来。”克洛维抬手令众人安静。“刚刚提到了瓦莱泽将军的事,有一个人我必须要赏赐。”
亲王殿下招招手,远处的卫兵便离开岗位,从看不见的拐角处带上穿着得体的贝伦。贝伦很讨厌身上的长袍和披肩,扯着嘴皮子挤眉弄眼。士兵搀扶着他,但只要一放手,他就会四肢着地爬行。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低头看这个从自己面前爬过去的怪人,或许大家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所以紧接着望向宝座。
克洛维额头上青筋乱跳,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这位,呃,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贝伦眨了眨一边眼睛,费力地从满嘴口水里吐字:“贝伦,从丝卫来。”
英菲宁捂住嘴巴,从眯成弯月的睫毛来看,她这是在笑。
“丝——是狮卫。”克洛维差点说错,“你救助瓦莱泽将军,鸦卫很感激你,所以我要给你赏赐。说吧,你要什么。”
贝伦一听有赏赐,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然还是四肢落地。“我要,那个!”
“那个?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贝伦用手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口水不自觉地滴落下来,弄脏了地毯。克洛维仍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前倾身体,把能想到的奖赏都猜一遍,但贝伦始终在摇头,手上不停地比划长方形轮廓。
王妃已经掩着嘴巴笑得全身颤抖,裙下的双腿蜷在一起,横叠在椅子上。年轻的亲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够了!要想玩猜谜游戏,你们就在这里玩吧!”说罢便转身离开,硬质的鞋跟踩得砰砰响。
大殿一时沉默。在所有人眼里,亲王和王妃一直都是这样疏远,两人似乎天生不该在一起,但他们已在鸦卫的寝宫中同眠了十几年。英菲宁想起了新婚后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年轻,又我行我素。
“殿下有些疲惫,请各位见谅。”英菲宁微微甩动长发。“赏赐必不能少,否则别人会说我们鸦卫不知感恩。既然我无从知晓你到底想要什么,那你可以留在我身边,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
贝伦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下来,或许他没有完全听懂王妃的意思。伊薇从大殿后走出,领贝伦离开众人的视线。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英菲您王妃的近侍。”伊薇的言语毫无情感,如同把一张白纸顺畅地撕成两半。贝伦跟在她身后爬,他看到伊薇腰后白围裙的系带,脖颈上的铁圈,还有束有白色方巾的黑色长发,
两人走上佣人专用的狭窄楼梯,几名女侍虽然和伊薇穿着相似,但都向她躬身行礼。大殿上方一层层房间都是爵爷们的住所,贝伦看到房门上各种各样的浮雕,还有笔迹华丽的金边名牌。
这条路简直就是在爬上,贝伦越爬越吃力,过道和阶梯总是旋转向上,大约走了十分钟,他们才来到第一个平台。平台边有一排玻璃窗,贝伦向外张望,底下的鸦卫城房屋已经变成了小点,在夹杂着雪花的白色寒风中极难分辨。
贝伦累得瘫坐在地上,而伊薇连气都没有喘。此时四匹狼犬从他们身边经过,它们拉着两个轮子的载具,上头坐着一位爵爷。伊薇行完礼后瞪了贝伦一眼:“礼仪稍后再教你,现在继续往上走。我说的是,走。”
半圆环式的平台围着山体,此处可供人欣赏美景和休憩。大部分清洁道具也摆在隐蔽的仓库里,这样台阶上下的房间都能照顾到。贝伦上了台阶后看到第一间房间,房门上的浮雕是“城墙鸦”,名牌上飘逸的黑色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挪,挪尔威。”
伊薇惊讶地转过身来:“你会识字?”她以为这只是个巧合,便让贝伦边往前走边把门上所有名牌都念一遍,贝伦一字不错地念出来了。
“真没想到。”伊薇停在第二个平台的尽头,“但这没什么意义。进去。”
她踢了一下贝伦的腿,尖尖的皮鞋把贝伦踢痛了,他赶紧跳起来,把面前不容易发现的窄门推开。这扇门和墙上的装饰一样,只有里侧有把手,前方的通道又长又窄,只够两人并肩同行。这里能听见冷风吹动的声音,天花板上长着冻苔,地面坑坑洼洼,两边的木门已经掉漆,和门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贝伦无助地回头看伊薇,后者动了动下巴,让他打开左手边的小门。
贝伦推开小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他睁不开眼睛。房间里亮着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石头做的床榻摆在正中间,靠近门口的那一端沾着血迹。
“躺上去。”
伊薇的命令令贝伦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在石榻上仰面躺好。他听见女士从鼻腔中重重呼气。“虽然你的情况不太一样,我还是要按照流程问你。去势之后,王妃的身体就是你的一部分。只要她同意,你可以随时与她亲近。王妃非常喜欢别人的触碰,你甚至可以抚摸她的任何地方,这是作为服侍她的回报。那么,你已经决心效忠于英菲宁王妃了吗?”
贝伦抬起头,他看到石榻上的血迹都印在自己两股之间,昏暗的烛光将伊薇毫无表情的小脸轮廓投射在冰冷的墙面上。贝伦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正好碰倒了阴影里的铁架子,生锈的铁钳和沾着污渍的剪刀哐啷啷地落在地上。
伊薇用一只手把贝伦拎到英菲宁的面前,并无情地扔在地上。现在三人在一间极其宽敞的大房间里,落地窗外只有一片蓝天,连云层在都脚下。王妃翘着一条腿坐在长长的黑色色软垫椅上,摆弄自己的红指甲,
“他不愿去势,胆小的色棍,”伊薇一边骂一边踢贝伦,贝伦像个球一样倒在地上,刚才差点失去小兄弟的事让他止不住地哆嗦。
英菲宁笑着责备伊薇:“好了,他是个小笨蛋,留不留着小玩具没什么区别。”
“他很有可能是在装模作样。”伊薇咬牙切齿,“他会识字,还知道我要对他做什么。”
“你那么在乎我,我是很高兴。”英菲宁从脖子上捻起一串铜制的项链,它被藏在衣领里面,以至于伊薇一直没有发现。项链挂饰上是一个顶着字母的天平,外表留着不自然的黑红色斑迹。“这是士兵从挪尔威庄园带回来的。”
“这是巴斯克的东西。”伊薇恭敬地从王妃手上接过项链,“有人杀了商会的人?”
英菲宁向门口招招手,一名年轻的男侍端着托盘走入房间,他步伐轻快又稳当,迈步时前脚跟总会悬在后脚尖正前方,宛如一只优雅的猫。
贝伦很容易被移动的事物吸引注意,他看到那男子抹了白白的妆粉,睫毛像女人一样翘起,头发长得快要遮住他的眼睛。贝伦敢打赌,这个人肯定没有十三岁,没有哪个男人可以用那种姿势走路却不感到难受。
英菲宁微微向少年平举手臂,将托盘上的高脚玻璃杯捏起,酒杯里的暗红色酒液晃都没有晃一下。作为侍奉的回报,少年得到了王妃轻柔的啄吻,他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瞳仁左右动摇,但他不能在此过分回味,便抱着托盘躬身退下。
贝伦目送侍者离开,而英菲宁也对他失去了兴趣,一边将酒杯凑近唇边一边闭上眼睛,伊薇行了个很小的躬身礼,抓住贝伦的领子后头走了。
贝伦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被伊薇扔在大门外面。女士带他走进大门旁的小门,世界又变得狭小,冻苔快要长到贝伦的肩膀上。他看到几个男子在墙边的房间进出,他们和刚才贝伦见过的侍者一样年轻漂亮,身体瘦得像根竹竿。这些侍者一看到伊薇便驻足行礼,就和伊薇在王妃面前做的一样。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的房间里,”伊薇边说边从小门退出,“哪个房间都可以住。另外,请你不要伤害你的同僚,他们都是夫人重要的亲信。”
贝伦轻轻合上小门后,才看见门板上如同浮雕一般的青苔。他身后的男侍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房门开了又关,一直没有停过。贝伦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翼翼地在通道里前进,不小心堵住了一位年轻侍者的路。
侍者恭敬地微微低头,想要侧身从贝伦身边通过。贝伦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男侍的脸,他拥有稚气未脱的婴儿肥,脸上的白粉均匀地抹开,是原材料非常好的化妆品。他就像是在这个垃圾堆中的闪耀宝石,贝伦下意识地抬起手,往他的脸蛋上捏了一下。
“哎!”
男侍蹙起眉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后退时靠在了墙上。贝伦比他的身体宽阔和高大一圈,几乎完全包围住他,不让他有逃离的机会。他的脸软软的,一捏就变红了,贝伦觉得好玩,便一直捏着不放。
侍者被捏得恼了,但始终没有抗拒,只是发出轻轻地哼声。“先生,您似乎走错地方了,这里是侍者的居所。”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细,以至于贝伦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冒犯一个女孩,毕竟孩子们在未成长时都差不多,还有一些女孩喜欢像这种留短发。他松开手,不敢看侍者的眼睛:“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先生——啊,也不算是。”
年轻的侍者露出带有酒窝的笑容,贝伦还想追问下去,但两人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另一名侍者呼唤同伴过去。年轻的侍者向贝伦道歉,之后才从臂弯里低头钻出去。
耳尖的贝伦从洞开的房门里听见了虚弱的痛吟,他趁侍者入内,也跟着一步跨进了房间里。房间内昏暗无比,也有一根快要烧尽的蜡烛艰难地发着光,这让贝伦想到了另一间屋子,不由地一哆嗦。除此之外,房间中的恶臭之间竟然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好像是在满是脚汗袜子里加了蜂蜜,所以贝伦把它归为臭味那一类。
适应了昏暗之后,贝伦看到一条长长的毛毯铺在地上,齐腰高的柜子摆在最里的一个角落。小小的房间里挤了三四个人,贝伦是最高大的那个,只能堵住门口。他看到一个白皙的身体躺在毛毯上,纵使贝伦知道这副身躯在健康时是多么美丽动人,他都无可避免地去看那个溃烂流脓的下半部分——烂疮长在了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小腹因无法顺利排尿而微微鼓胀,有泛红的液体从糜状的缝隙中渗出。
少年——或许他曾经是——急促地呼吸,不敢翻身动作,他的同胞们让他“一点点来,放出来就好了”,但他摇了摇满是冷汗的头。同胞握着他的手:“王妃还需要你,不是吗?你必须醒着……”
贝伦从两人之间挤过去,后者惊讶地转头看向他。他试图在仅有的视野中看清少年的患处,所以将头压得很低:“消炎,导尿。啊,止痛。”
“你会治这种伤?”一旁的少年松开眉头,“你是在说需要的东西吗?我应该能找到对应的药品,只有止痛和消炎……”
止痛需要罂粟花,就像瓦莱泽那次一样,而消炎则需要水银。但小小的侍者绝不允许获取这种亦药亦毒的东西,除非他们有贵人的帮助。“不能让夫人知道,”躺在地上的少年眼中含泪,“她会嫌弃我的……”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侍者很快拿来了导尿用的芦苇杆,这东西他们有很多,也时常给自己用,但会弄得一塌糊涂,或者引起炎症,然而贝伦还是摇头:“水银,必须有水银!”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侍者疼得佝偻起身体,手紧抓着同伴不放,脓水流得更多了。贝伦重重叹了口气,最后盯着发霉的墙角,慢慢出了神。“面包,坏掉的面包!”
“坏面包?”侍者走向门口,虽然看得出他正在为同伴的病痛焦急,他仍然没有让双脚离地。“你要这个就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少年夺门而出,领主们居住的城堡里,要找腐烂的食物易如反掌。他走向半山腰,向一位位爵爷弯腰行了礼,期间还帮一名骑士系紧了肩带。他来不及欣赏窗外银装素裹般的雪景,用三根手指推开不易发现的小门。
半山腰的平台上有一间大宴厅,宴厅后头便是处理残食的厨房。侍者像跳舞一样轻快地跃向老厨师,然后行礼说话。“厨师先生,我需要一些坏掉的面包,您这里有吗?”
老厨师瞥了他一眼,然后指着窗外:“都扔出去了,你要的话就出去捡吧。”
侍者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还是行礼后再越过厨师走向窗边,他向外张望,除了雪雾和云层什么也没看见。
躺在毛毯上的侍者或许已经等不到同伴归来了,轻吟变成了惨叫,颤抖的嗓音中满是哭腔和哽咽。另一位同伴不想他抓着自己的手,求助般地看着贝伦:“你能让他抓着你的手吗?他抓得太紧了,会在我手上留下红印的……”
“对不起,对不起!”病人大声道歉,脸上胀得通红,“夫人不再需要我了,一个身上生疮流脓的人绝不能留在她身边给她抹黑……”
“什?”他的同伴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贝伦就已经点头去找刀具。他在柜子里找到短刀和剪子,血锈布满刃口,贝伦无法确定它们够不够锋利。侍者赶忙上去阻拦,却被贝伦一把推开。
贝伦绕到病人的身后,蹲下来用大腿枕起他的后背。少年抬起红红的眼睛,像是最后确认般地朝贝伦点点头。短刀生锈得厉害,几乎划不开少年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红红的印子。贝伦换上剪刀,倒拿着奋力扎入最柔软的地方,沉默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呼吸和皮肉破开的声音。
少年开始呼吸困难,喉头翻涌出血液。贝伦尽可能快地扩大伤口,希望早一秒送他离开这个痛苦的人世。少年艰难地抬起手臂,指了指柜子后头,他的同伴立刻哭着爬过去推开柜子,角落里藏着一个精致的宝盒。
“这是夫人送给他的……”他捧起两个手掌大的盒子,再回头看的时候,少年已然咽气,血涓涓浸湿毛毯。
贝伦和侍者没有擅自打开盒子,直到另一位同伴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他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脖子上手腕粗的开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也只能耸耸肩膀:“准备处理尸体吧。”
贝伦站在门口,更多白嫩嫩的少年出现了,他们就像这座城堡的白蚁,从所有门洞里钻出来,有的搬运尸体,有的清洗血迹,看上去非常熟练,不知道他们这个样子送走了多少人。
侍者鞠躬向贝伦道谢:“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是您送他走的,所以这个盒子大家希望能由您打开。”
贝伦扯了一下脸皮,接过侍者手上的宝盒。盒子几乎没有额外重量,贝伦摇了摇,里面似乎放着一种纸质物品。贝伦以为那是一张非常珍贵的羊皮纸,迫不及待地掀开锁扣,里面果然卷着一张纸卷,但是只是普通的草纸。
贝伦郁闷地将质地粗糙的纸展开,里头那一面竟然画着某人的肖像。黑色的墨迹勾勒出尖尖的下巴,长发绕过耳后披散在肩膀上。这张黑色轮廓的画作中,最为耀眼的是那两瓣用红色颜料涂成的嘴唇,画家最后收笔时轻巧地翘起,仿佛画中人看到了趣事而露出笑意。
额前淡色的发丝下藏着一双低垂着的黑色眼眸,贝伦偶然走到烛光下,发现眸中也有淡淡的红色,细心的画家也许用指腹将红色粉末轻柔地抹开,仿佛在将画中人眼中的泪水拭去。
画作还没有完成,贝伦可以想象出他要将画中人的肌肤填涂成淡粉色,但颜料在额头边缘戛然而止。
“是夫人的画像。”侍者望着画像的眼眸,他说只有王妃的眼睛带一些红色,但贝伦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以为那就是黑色的。他那些卷曲的画纸左右横看,原本他还觉得不太像英菲宁,不过他越看越觉得像,就真以为是夫人在对着他笑了。
侍者没时间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已经消失太久了,房间外传来伊薇那双硬底鞋的踩踏声,大家都吓得绷紧了身体,贝伦也不例外——他早就领教过那鞋底的厉害了,
伊薇推门进来,朝贝伦面前的侍者瞪了一眼,然后又很快消失了。贝伦本想把手里的画交给那个少年,这是他同伴的遗物,但他走得又快又急,没有理睬贝伦的呼唤,毕竟贝伦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告诉贝伦他要做什么,所以他往通道里一直走。他听到有些侍者把这里叫做“蜂房”,这很贴切,通道两旁连着数不尽的房门,而这些人唯一的使命就是侍奉王妃。贝伦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边傻笑一边将双臂往后一撑,两手左右扑腾,活像一只勤劳的蜜蜂。
通道内完全就是另一座鸦卫城堡,贝伦感觉自己正身处圣徒山的山体之内,这里又闷又热,墙边更加潮湿,都快要滴出水来。
地势正在下降,闷热的感觉只持续了一会。期间有很多男侍前来问询,但都被贝伦用大吼吓跑了。他一直走到通道尽头,墙外的声音变得嘈杂,贝伦拉开门,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圣徒山脚。
鸦卫城那黑色岩石制成的巨大拱门嵌在山体里,把山体的凹陷加工成上山的道路。北方的先民用双手和铁镐在圣徒山上一点点开凿、挖筑,才有了今天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鸦卫主堡。贝伦大张着嘴巴仰望它,差点从斜坡上跌落下去,幸好身后就是一车干草,农民们正打算上山送货。
山下的鸦卫城房屋林立,每一座都有烟囱,每一顶烟囱都向同一个方向吐烟。贝伦好奇地走向离他最近一间酒馆,它的名字是“酒穗”,贝伦看到酒馆的招牌,一根巨大的麦秆上结的都是小酒杯,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洒出酒水来。
他推开酒馆的大门,欢声笑语和暖气冲了出来,又把贝伦猛地拉进去。鸦卫的女人又白又亮,晃得贝伦几乎睁不开眼,她们一手举着木质酒杯,连笑容都如雪山一般靓丽。
贝伦自己坐到长椅的空余上,旁边两个光着手臂的男人早已喝醉,把酒杯推到贝伦身上,贝伦下意识地用手接住,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喝起来了。
贝伦一仰脖子,酒液滑进他的喉咙,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剑刃被径直塞进胃里。他伸出舌头眼泪直流,想要放声大叫,皮肤烫得发红,一旁的鸦卫人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大声叫出来吧!”
酒馆里只有两张大方桌,还有一条长桌兼任柜台。方桌边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往桌子上扔木牌、碰酒杯,一个女人挤在两个男人中间。
“听说了吗!”一个男人哈哈大笑,“西边有个村子,他们造反了!”
“他们是嫌冬天不够冷吗?”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他们只有四个人,交不起税,拿粮食代替税钱。为了吃饱饭,他们就拿起了草叉!”
“快告诉我们,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男人喝了口酒,“后来没人管他们,就全饿死了!”
大笑声几乎要冲破屋顶,有人笑得翻倒在地上,磕破了头皮。
“他们的尸体被一个老炼金术师拿来做可怕的实验,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的身躯。听说亲王已经派人前去缉拿,但全都被怪物杀死了。”
贝伦自己喝着,又被别人灌着,口中的酒从辣味变成了甜味,眼前的人一晃突然多了十几个,壁炉里躺着一位红色的女子。贝伦把手伸进火炉,那位女子果然泼辣,打了贝伦一下,贝伦赶紧把手缩回来,嘻嘻哈哈地走向另一个角落。
贝伦来到欢声笑语的对面,这里只有坐在一起闷头喝酒的男女,气氛变得甜蜜起来。当然,在这种角落里,单身汉就显得格外刺眼——长长酒台的最边上就有一个。他耷拉着脏脏的头发,右边袖子里竟然空荡荡的,左手的酒杯已经喝空,左侧肩膀歪斜地靠在台面上,脑袋枕着手臂。
贝伦倒吸一口气,酒也醒了大半。他认出这个男人是瓦莱泽,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瓦莱泽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透过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看着贝伦。
“贝伦,是你啊。”他用手肘撑起身体,把酒杯举到贝伦鼻子前面,“之前我还没有好好向你道谢。祝福你!你救了我的命,也卸了我一只手。”
贝伦没有任何回应,瓦莱泽把酒杯放下,把头凑过去看。“我没有认错人,你是那个疯子。现在我没有了最重要的右手,公爵大人不会再需要我了。但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那里……”
贝伦咿咿呀呀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把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瓦莱泽摇晃了一下,不再去关注贝伦。
两人各自喝各自的酒,好像互不认识。贝伦是先醉倒的那一个,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一转头看见瓦莱泽正要起身,便伸手去抓他。贝伦抓了个空,厚重的袖子被他捏在一起,瓦莱泽轻易地抽身离去,只留下桌子上的一堆酒钱。
“你去,哪里?”
贝伦跌倒在地上,瓦莱泽最终还是回头了。他把贝伦扛回位子上,在他耳边说“我回庄园去”。贝伦很想再说些什么,但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跳舞唱歌的人涌过来了,他们把贝伦扛起来,把酒杯推进他的怀里,然后不停地欢呼、喝酒,直到他再也看不清瓦莱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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