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奈瑟的腰带与圣徒努伊/凡人的活法

第8章 安奈瑟的腰带与圣徒努伊/凡人的活法

风雪如约光临鸦卫,白色的浪涛翻涌向前,吞没沿途的一切。它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从地上席卷起来的,高度足以盖过一整棵常青树。

鸦卫城下达了封城令,原本想要回到各自庄园的爵爷们这次不得不彻底放弃这个念头,在主堡中的住所内等待士兵回信。巴斯克趁守卫把大门彻底合上之前离开主堡,他雇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向导,向导说如果此时往南走的话,或许可以在迷路之前抵达下一座驿站。

雪中的鸦卫主堡犹如高举长剑的战争女神,她攀附着陡峭的山峰,向人们带去胜利的讯息。也有人说那像是一根巨大的烟囱,有一个巨人生活在圣徒山做的房子里,包括亲王在内的人类只不过是他的奴仆。

克洛维此时正站在半山腰的落地窗前欣赏雪景,他隐约能看见阵阵风雪的间隙中显现出来的城市,那是上百户人家的灯火组成的轮廓。白色光芒是教堂,像星星一样的光点则是寻常市民,而那些红色灯光连成一片,有可能是人们工作一天后最爱去的酒馆和妓院,也有可能是售卖货物的商会驻处。

亲王殿下颇为满意地呷一口玻璃杯中的酒,鼻腔中荡漾着芬芳的酒香。自他成为鸦卫领主后的二十多年,没有城墙的鸦卫城就像青苔一样地疯狂扩张,成为全王国最大的卫城。人们赞颂他的开明,大臣们想为他树立雕像,但他的妻子以节省开支为由拒绝了这个提议。民众的爱戴可是自发的!克洛维想到这里忽然变得郁闷,不想继续待在听得见风声的地方。

大雪封城后,主堡里的生活就变得枯燥无味,物资送不进来,来来去去的只有爵爷们那几张老脸。大家都在期待一场聚餐,这样就能见到英菲宁王妃,这无疑是冰天雪地中的唯一乐趣。

现在各位贵族活得等同于囚徒,长亲王赛克罗一直倡议节俭,并把这种美德写进了律法,规定王公贵族们的吃穿用度,以至于每次宴会都异常寒酸,所以让他们见见王妃不会有什么坏事。克洛维召来一名侍者,年轻的美少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亲王,举手投足都是标准的王国礼节,但克洛维仍然觉得恶心,光是看他靠近就浑身发冷。“够了,不要再走过来了。今晚我会举办一场宴会,让英菲宁出席。”

“抱歉,殿下。”侍者表情平静,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夫人现在不在主堡内。”

大雪笼罩整片鸦卫,人们不得不躲在屋子里,尽力靠近壁炉和火堆。此时敢在室外逗留超过三分钟的,不是身披厚重毛皮的野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所以贝伦艰难地将小腿从积雪中拔出来,向前扎出一个新的窟窿。

这样的行路方式耗费了贝伦大量体力,即使是他这样老练的佣兵也难免大口喘气,为了不让雪花飞进喉咙,他用狼皮的围巾围住鼻子以下。贝伦勉强睁开眼睛,迎着风暴扭身前进,他踩出来的雪窟窿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人曾从此处经过,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白雪村的地方,比圣徒山还要北面的偏远之地。就算是海盗和劫匪也不愿意来这种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这里的原住民。贝伦碰巧撞上了路边的向标,木牌上刻着的字是奥术文字,一种只有先人和法师看得懂的符号。

“白雪。”

贝伦不自觉地念出了这些符文,读法和王国通用的语言完全不同,我只是为行方便,在此转换成了各位听得懂的言语。在他说出这个单词的一刹那,风雪吹飘的方向微微变换,但很快又变得杂乱无章。

年轻的王妃近侍抖落满身积雪,迎面而来的风变小了,原来面前有一间小木屋。贝伦敲响木门,一边吸没有知觉的鼻子。

“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他穿的东西简直不能称作衣服,就是好几层剪了几个窟窿的大布袋子。所以他不敢太靠近门缝,躲在门板后面仰视贝伦。“你是?”

“我是信,信鸽。”

贝伦从怀里掏出一枚胸针,菱形图案没有一点花纹或独特的制作技巧,但它是银做的,价格必然不低。男人眼前一亮,赶紧把门开大:“是中保先生!您终于来了!怎么样,亲王殿下同意我们的提议了吗?”

贝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钻进房间里。木屋里头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石头围成的火堆冒出的烟雾挥之不去。男人拿来一把椅子请贝伦坐下,可惜家徒四壁,没有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他见贝伦不说话,便又问了一遍。贝伦开始扯动面部,看上去就像抽筋了一样:“没,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男人绝望地抓住所剩无几的头发,在贝伦面前走来走去,“我们村子全部三户人家,把所有冻麦全部变卖,换成钱给你们这些中保,结果就等来了一句‘没有’?”

他怒不可遏,推门出去,留贝伦一个人在屋内。贝伦听见一阵铃声,踩雪声从三个不同方向接近,贝伦立刻起身,手放在腰间的单手剑上。脚步在靠近房门的时候戛然而止,接着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杀了那个该死的中保!”

这句话得到了认同的应和,这时又传来了不同的声音,贝伦认出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的。“好了,大家都冷静一点,没必要闹出人命,对吧。而且拿走我们的钱的人是那个叫艾什么的,不是这个家伙。”

暴躁的叫嚣变成了咕哝,看来不会发生冲突了。男人让大家都进屋去,然后打开房门。

进门来的一共三个男人,两个女人,这就是村子里所有的大人,最老的头发花白,年轻的干瘦如柴。他们来时还带着干草叉等农具,现在显得有些尴尬,将它们扔在门外。

人一多起来,房间里就暖和了。屋子的主人向贝伦道歉:“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说话声了吧,实在抱歉,你知道这是关乎生计的大事,所以大家都有些冲动。”

他拍了拍贝伦的肩膀,说自己叫托姆。“来我们村收集仲裁的中保是一个叫什么艾的人。他说如果有一笔客观的资金,就可以收买议会的人,所以我们就把村子里所有剩下的冻麦全都卖了换钱。您一定在会上见过我的弟弟,他看起来很老实。”

贝伦瞪大了眼睛,然后连连点头。

“现在白雪村已经没有一粒麦子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熬过这个冬天。”男人叹气,“唯一的指望只有殿下的救济,我们,我们可以不要减免税负,但这一季的种子必须由庄园供给。”

贝伦没有说话,当着村民们的面取出一张印有鸦卫纹章的羊皮纸,恭恭敬敬地将它抚平,趴在地上吹掉灰尘,把纸铺在干净的区域。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仪式”,之前那个艾什么的中保问了他们桌子在哪里。

贝伦又取出墨水瓶和羽毛笔,因为被他捂在怀里,墨水竟然尚有温度。他捻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点了几下,接着在纸上快速落笔。村民瞪大了眼睛,想不到这个不停流口水的家伙写得一手好字,行文犹如刚解冻的溪水,一纸诉状就这么完成了。

贝伦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噘嘴把纸上的墨迹吹干,然后递给屋子的主人。男人脸一红:“这里没有识字的,你还是读给我们听吧。”

贝伦听话地把纸拿到自己面前,结结巴巴地读起来。“尊敬的克洛维·查美伦亲王,伟大的鸦卫全境领主,鸦卫城的主人,白雪村全村村民在此向您致意。”

“我谨以白雪村市民代表的身份提出会议议项:各庄园向农民提供一季度冻麦种子,免除当季的粮税。恢复产收后,鸦卫全境农民承诺,每季多上缴标准税收的四分之一。”

贝伦一口气读完,对自己写下的字句沾沾自喜。然而村民们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像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托姆摸了摸后颈:“抱歉,先生。我们也不是觉得您写的有哪里不够好,只是……之前那位中保先生这是这么写的。”

众人一时无话,连噼啪作响的火堆都替他们感到尴尬。托姆叹了口气:“等我的弟弟回来后再做商量吧,毕竟他是我们的代表。现在,有谁可以为这位先生提供住处?”

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摇头拒绝。“我们没办法多养一张嘴。”其中一位说道,“你的弟弟入赘了鸦卫城的一户人家,现在估计也不会回来了吧。”

托姆委屈得紧缩五官,像一个老头儿一样哎哟哎哟地苦诉。“谁家不是这样啊,今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呢。”

村民们不再听他的抱怨,陆续离开小木屋,空气一下子变得冷淡。托姆与贝伦相视许久,最后还是说了一些貌似是同意他住下来的话。“我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供你饱腹,实在是抱歉。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们,我们就睡下吧。”

房间内几乎空空如也,托姆睡的地方就是一张草席,听他说这还是用一枚铜币在南边买的。“我那弟弟被镇子上的姑娘看中后,我就把他的草席送给对面那家人了。虽然很抱歉,如果觉得冷的话,我可以把草席留出一半。”

贝伦坐在火堆旁,暖洋洋的气流抚摸着他的脸颊,加上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饥饿,眼皮开始耷拉下来。托姆看他快要把脸垂进火堆里了,赶紧爬过去支住他的肩膀,让他慢慢躺下。

在这极北之地,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睡觉。白雪村的村民们在破烂不堪的空房子里像冬眠的熊一样蜷缩起来,任何一次翻身都有可能消耗体力,导致饥饿的几率增加。但托姆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哆嗦一下后便睁开了眼睛。冷风从墙壁的缝隙中吹进来,一个结实的身板挡在了托姆和火堆之间,贝伦也已经醒了。

托姆起身偷看,幻想贝伦早已出去打猎归来,但贝伦摸着肚皮回头看他,简直比路边的野狗还要无助。托姆耸耸肩,递过去一根细细的枝条。“嚼它吧,至少比没有强。”

小木屋没有窗户,托姆鼓起勇气稍稍拉开房门,狂风差点将他连门一起推开,看来大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奋力合上门板,靠在上面喘气,对着贝伦尴尬地笑。

“以前这间屋子里也有两个人。”托姆用木碗收集了一些雪,放在火堆上等它融化。“有一年我们出去打猎,竟然碰到了一位来自附近镇子的姑娘。”

他继续说。“她不是哪位领主的千金,但很有钱,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只是送迷路的她回家。结果我的弟弟就被她看上了。”

年纪不小的托姆露出向往的微笑,差点忘记了煮沸的雪水。“你见过我的弟弟,他是个老实人,谁说的话都听得进去,这次让他帮我们向代表会议提议就是我求他的。只有这样,亲王殿下才能听见这北方的声音。”

“会议?”贝伦终于开口了,“废物。”

托姆愣了一下,便用滚烫的开水堵住自己的嘴巴。但贝伦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在这之后的几天里,托姆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本来就凄凉的破木屋里变得更冷了。

又一夜风雪过后,托姆的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跨马下来,神色匆匆,在积雪中留下的坑迹又小又浅。“托姆!我回来了。”

原本躺在地上的托姆听见门外的呼唤,一个打挺站起来,喘着气拉开房门。“提姆!你终于来了。”

“但没有好事。”提姆一刻不停地走进房子里,把怀中的羊皮纸交给自己的哥哥。“会议没有通过那个艾什么的的提议,而后我想找他理论,结果发现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一半了。”托姆示意弟弟看房间里头,贝伦盘腿坐在地上,几天来的饥饿让他变得异常虚弱,眼袋也有所加深。

提姆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着托姆。托姆凑近他的耳朵:“他是个中保,和那个艾什么的是一伙的,但是个疯子。”

“疯子?”提姆吓了一跳,又多看了贝伦一眼,但没有多问。“好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我妻子正催我回去,说这几天我离开太久了。”

托姆厌恶地皱起眉头:“你总是这样,那次我托你办这件事,你也没在这间屋子里站定片刻!怎么了,难道你怕那个女人不成?”

“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提姆脸都绿了,他抓了抓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看我穿的,还有来这里时骑的马!总比,总比这里……”

“你这个!”托姆想要打提姆,但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提姆几乎只是抬手遮挡脸面就把他推到在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提姆后退这离开破屋子,声音越来越远,“这件事我管不了了,我要回去了!”

提姆倒在地上攥着羊皮纸,反正他也看不懂上面写的字,索性要将它撕成碎片。

羊皮纸的韧性不错,提姆扯了好几次才把它扯开,突然贝伦从黑暗的角落冲出来,一把抢走提姆手中的半张羊皮纸,愤怒地冲他吼叫。

邻居听到托姆家传来的奇怪声音便出来看,发现他家正门敞开着,门外一串浅浅的脚印。邻居以为是来贼了,叫上大伙儿拿上农具跑向托姆家,正好看见贝伦和托姆扭打在一起。

贝伦几乎骑在托姆身上,后者只能抱头呼救。村民们赶紧将贝伦推开,把托姆拖到安全的地方。

贝伦慌慌张张把皱巴巴的羊皮纸藏进怀里,拥上来揍他的村民都没有发现。最后一个村民拿来绳子把他绑住,拖到门外后用草叉扎他,将他的脸划破。

贝伦来回翻滚,伸长脖子吼村民,又遭到一轮报复。村民们很快就打累了,坐在地上不停喘息,好像随时都会断气。

“怎么办,我们打了中保……”一个女人害怕地躲在男人后面,她刚才用脚踩了贝伦的头。“如果他回去告状的话,上头的人就不会再管我们了。”

“不能让他回去,”托姆咽了口口水,“把他栓在田里,让他干活。”

“干活?田里已经没有种子了。”

托姆耸动肩膀,摸了摸后脑勺。“我,我已经在地里播好种了。”

“你说什么?”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攥住托姆的衣领,“我们把一家一当全都卖了换钱,你却偷偷藏了种子?”

“我也把所有东西都卖了不是吗?”托姆盯着男人的拳头脸色发白,“等庄稼想出来,我保证会分给所有人的!”

村民们听不进托姆的话,上去揍了他一顿。虽然大家都没有多余力气打人了,托姆同样又饿又累,仍然觉得浑身疼痛。

每个人都在托姆身上吐了口水才离开,贝伦还在门外的雪地里扭来扭去,躁动产生的热量融化了部分积雪。他们在另一个村民的屋子里聚集,这间房正对着托姆家,打开门就能看见。

“托姆已经被亲王收买了,”村民坐下来,捶了一下膝盖,“他弟弟现在是市民代表了,等我们全都饿死了,他就可以去鸦卫城里住了!”

大家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吵着要用叉子戳死托姆。男人把脸凑近火堆,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他一定是在野外随便找了个脑子坏掉的疯子来冒充中保,他没一句实话,是个畜生!”

此时,贝伦仍然在奋力挣脱束缚,抬起脖子企图咬住绳子,他的额头憋得通红,青筋暴起,紧咬的牙齿还是碰不到绳子。一个女人拿着棍子一点点靠近他,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贝伦两眼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平静的晴天只持续了一天左右,大雪又一次降临极北之地,如此频繁而大量的降雪,田里的冻麦不论多么耐寒抗冻,也会被积雪的重量压死。托姆拖着两条已经抬不起来的腿走近田里,积雪几乎到达了他的膝盖。因为已经把铁铲变卖了,现在他只能用手扒拉冰冷的雪块,双手并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刨地的狗。

即使他如此努力,刨出一块干净的区域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还有一整片压满积雪的田地正等着他。托姆微微拱起后背,看到漫天风雪中,饱满的褐色小穗压弯了麦秆。托姆大喜过望,赶紧上前准备收割,结果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托姆的脸埋进了积雪之中,没有力气翻身,但他的意识非常清晰,他知道在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被闷死,便企图用手把自己撑起来,然而手掌一接触雪地就陷了进去,现在连手臂都没办法动弹了。他想大声呼救,啃了几口雪,发出的喊声闷在雪做的浅坑里,连狂风都在嘲笑他的孱弱无力。

很快,急促的温热喘息已经不能继续融化积雪,脸变成了蓝色。托姆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四肢和身体已经麻木,实际上只是在做本能的颤抖。雪尘翻飞之际,褐色的麦浪在托姆眼中慢慢消失,贫瘠的积雪田中只长出一具尸体。

托姆死后第二天,村民们又一次齐聚破木屋,房间里只有神智不太清晰的贝伦一个人。村民喂了他一点热水,里面掺杂了几小片硬硬的树皮,呛得贝伦连咳了好几声。

一个男人取出卷好的羊皮纸:“这是新的议题,作为中保你要帮我们传达‘树球’。”

“诉求。”贝伦立刻纠正,然后接过羊皮纸。

“对,管它什么呢。”男人搓了搓手,“一直往东南方向走,就可以到最近的镇子上去。在开始代表会议之前,你不能打开羊皮纸,听懂了吗?”

贝伦点点头,扶着墙壁才勉强站起来,他实在太饿了。男人好心提醒他:“我们帮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例如马匹和食物,都在村子北面的小房子里,你要就过去拿吧。”

贝伦不懂得说谢谢,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拉开门走出托姆的小屋,村民们仍然围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暴风雪还在持续,贝伦怀揣新的会议议项,艰难地走向村民口中的那个小屋子。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个建筑,它小得就像是两间城里随处可见的茅房并排合在一起。贝伦觉得稀奇,绕着小房子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什么马匹或食物。

忽然,门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苍老的面容探出来,看了贝伦一眼,便垂眸低低抱怨:“哎哟,送过来也不绑好,要是除了差错……”

贝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抬起双手捧在一块,向老人讨要食物。老人翻了个白眼,把头缩了回去,但留着敞开的小木门:“知道了知道了,进来吧。”

贝伦需要侧着身体才能走进门内,里面异常狭窄,根本没有站的地方,一块铺黑布的木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所有瓶瓶罐罐都放在墙上的架子上,迫使贝伦低头弯腰。

几根蜡烛在各种玻璃瓶后头,透过不明液体散射出各种颜色的光芒。贝伦微动嘴皮,好像在念各种瓶子里装着什么液体,同时口水也从嘴角流了下来。

“坐在木板上,把这个喝了。”老人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子,里面装着淡红色的液体。他背对着贝伦鼓捣什么,没有发现年轻人非但没有喝下小玻璃瓶里的东西,反而把手指伸了进去。

“红石榴花,萤火虫壳。”贝伦嘿嘿笑了起来,他看到了红宝石一般的液体里有一些黑色沉淀物。

老人闻言愣了一下,把手里的两个玻璃瓶放下,带着惊讶又好奇的表情挑起眉头:“你认识这个?”

贝伦得意地抬起鼻孔:“研磨虫壳,四十滴比一勺,煮沸,圆形炼金阵。”接着便仰起脖子把液体喝了下去。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过只看见了贝伦鼻孔里复杂的鼻毛。他请年轻人躺下:“不得了,不得了!来来来,快躺下,再和老夫多说一点……”

又苦又辣的液体在贝伦喉头滚动,有些难以下咽,他看到喉结处发出微光,好像长出来一只小萤火虫。喉咙经过灼烧后适应了这种口味,竟察觉出一丝甜味来,贝伦的脸颊变成了微醺的红色,目光所及之处,三个老人如水中倒影一般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感觉就快要飘到天上了,被老人扶着背脊慢慢平躺。然而躺在木板上的一刹那,他看到老者背后闪出的冷光,烛火经过散射照亮了锋利的小刀,贝伦感觉到了危险,一个打挺想要站起来,但老人用另一只手顶住了他的额头,不管年轻人力气多大,愣是没有从木板上挺起来。

眼看老头已经要把小刀扎下来了,结果贝伦发现那就像是看慢动作一样,随便一侧身就躲开了。薄薄的刀刃卡在木板上,似乎随时都会折断,它的用途只不过是割开皮肤之类的精细活。

贝伦撑着木板用双脚将老人蹬开,后者从地面腾空,狠狠撞在墙上,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倒落下来,玻璃齐齐破碎,不同颜色的液体混淆在一起,激烈地发出灼烧般的“滋滋”声,气泡鼓胀后立刻爆裂,烟尘和雾气同时扬在空气中。

贝伦感到眼球酸涩,好像有一只爪子在刮他的瞳仁,便赶紧合上眼皮,并暂时屏住呼吸。各种各样的炼金药剂在小小的空间中来回反应,贝伦隔着眼皮可以看到小小的光点,但更多时候,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听到释放气体的声音。

“啊,主人,我向您献上贡品了!”

苍老的人声离贝伦很近,年轻人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但是刺痛感从腰间袭来,疼地他向远离痛处的方向挺起背脊。他抓住老人的手臂一拳抡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老人的下巴上。后者闷哼一声,好像有骰子滚落在地。

为了保险起见,贝伦又凭感觉来了几拳,直到拳头上变得湿漉漉的,才把老人松开。

老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顺便又带落几个瓶子。贝伦听见了爆炸声,火苗发出的红光窜进他的眼皮,他只是想看看情况才微微睁眼,刺激的感觉立刻就钻进眼皮的缝隙中,视线变成了血红色。

贝伦吓了一跳,赶紧重新闭眼,所幸在这之前他看到了木门,只是肩膀往前挪了一下就算出门了。

冰冷的寒风此时变得格外怡人,贝伦放开胆子大口呼吸,就在第二次吐出热气的时候,身后的小屋轰地烧了起来,青绿色的火焰窜上半空。贝伦一时看呆了,他好像从这诡异的颜色里看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男人,他扭动身姿张开双臂,黑色的浓烟绕过他的肩膀。

贝伦跪在雪地里也大张手臂,欢呼般地大声尖叫,如果有房梁在燃烧中垮塌,他会叫得更加高亢。茅房大小的木屋烧得很快,一会就变成了一堆焦炭,贝伦爬过去扒拉,烫了好几次手,最后站起来踢开没有烧完的木炭。

老人已不见踪影,不知是烧干净了还是仍被压在下面。玻璃瓶装的液体无法收集,但贝伦仍找到了很多炼金材料,有的是难得一见的植物,有的是宝石和石块。他把他们一股脑塞进怀里,石料的棱角刮在内衬上,惹得他扭曲身体,不自然地走路。

贝伦左右环顾,发现四周只剩下了自己和冰天雪地。如果不是肚子里空空如也,他本可以在屋子里就杀死那个干巴巴的老人。贝伦倒在雪地里,极力伸展四肢,然后上下扫动。一想到自己在皑皑白雪上画出一只大蝴蝶的轮廓,他便露出得意的笑容。

贴近雪地的耳朵非常敏锐,贝伦听见一串脚步声。要么是一只四脚兽和一个人,要么就是三个人,动作都很轻,像是在鬼鬼祟祟地接近。贝伦本想去摸腰间的剑,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放弃这个动作。

一对纤细的脚踝停在贝伦旁边的雪里,它们曝露在空气中,平底鞋下还垫着一层蓝色薄膜,奥术能量让它们不至于陷入积雪。贝伦顿感时机已到,猛地翻身过去,张嘴咬住来者的脚踝。虽说是咬,也只不过是舔了两下而已。贝伦觉得舌尖还有点甜,咂咂嘴又继续舔着。

“你这个!”

暴躁又熟悉的声音从贝伦上方传来,有人一脚把贝伦的头踩进了雪里——啊,连这一脚都是那么熟悉。伊薇恼怒地咬牙,鞋底在贝伦脸上来回碾动:“松开你的狗嘴。”

英菲宁穿着雪白长裙和珍贵的白狼皮制成的披风,几乎和周遭融为一体。她慢慢蹲下来,一双膝盖往同一个方向弯曲。“你好,贝伦。村民们对你们怎么样?”

贝伦愣愣地看着英菲宁的下巴尖,努力回忆村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骗我。”

“然后把你送到了这个炼金术师这里——这么说来,他是你的同僚。”

贝伦惊讶地抬起脖子,对王妃一个劲地摇头。伊薇端来煮熟的肉,升腾的热气几乎立刻就会被冷风吹走。贝伦一看到汤盆,立刻蹲在伊薇面前咧嘴笑,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一定会让它欢快地摆起来。

伊薇蹲下来,用大勺子舀起一块瘦肉和半混的汤。贝伦毫不犹豫地把勺子含在嘴里,烫破了舌头上的皮。那是一种细嫩的飞禽肉,或许是鸽子,或许是天鹅。伊薇一边骂一边想把勺子抽出来,但贝伦伸长了脖子,不肯松口。

英菲宁爱怜地抚了抚贝伦的脸颊,站起来在废物面前踱步。这时贝伦才看见第三个人,她的手上冒着蓝光,穿一身长袍。

“这些人没有谈判的打算,贝伦,他们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伊薇从贝伦身上摸到了村民给他的议项,她卷开羊皮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识字。

“这样贪婪的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养着、留着?”英菲宁继续说道,“因为他们为我们提供粮食。我们施舍他们田地,让他们坚守本分,他们却要这要那,加罪于人,难道不是非常无耻的行为吗。”

贝伦闻言头痛欲裂,没有咽下去的汁水从嘴角流到脸颊上,北风一吹就凝住了。他仰面躺好,雪花在冰冷的空中漫无目的地飘飞,贪婪和无耻这样的词藻,永远不会和它们沾上边。

“圣主创造我们时,我们只是行尸走肉,贝伦。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这天太阳落山,围坐在托姆小屋里的白雪村村民还没有离开,他们为托姆那一片已经下种的冻麦的归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是托姆的血亲,虽然这中间可能隔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人,为了自己,再淡的感情也能让圣主落泪。

“不是要起义吗?”一个男人用手撑起上半身,“我们就把收下来的麦子分一分,然后打到庄园去。”

“那也要分妥了。”女人急着插嘴,“我家有男人,要多分一点。”

村民们早就忘记了种子还被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争吵。可惜大家都没有力气打架,否则场面应该会更加精彩。女人揭发火堆对面的男人用一小捧烂掉的种子买了她一晚上,她的丈夫爬过去掐住男人的脖子,两人手抓着手翻滚一阵,不知不觉滚进了火堆里。

众人尖叫起来,打开房门请寒风来吹灭两人身上的火苗,然而进来的是两个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汉,心口的铁板上都雕着鸦卫的纹饰。

极北之地的村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甲胄的士兵,坐在地上干瞪眼。士兵绷紧嘴唇,抽出长剑,把离自己最近的村民的脑袋利索地砍了下来。也许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村民的头颅落在地上的时候,断口都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得没有流血。

火堆里的男人继续滚打,士兵举着长剑推进村民们的腹腔。一副副瘦瘪的身体甚至让人怀疑他们体内到底该有没有血。男人终于感到灼痛,各自分开拼命打滚,士兵分别把他们踢到墙角,划开他们的喉咙,然后搅烂脊骨。

火苗继续在尸体上燃烧,最后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村子。士兵退出托姆的小屋,远在繁华镇上的托姆再也不会收到来自于落魄兄长的求助信,会不会感到如释重负呢。

贝伦坐上英菲宁的马车后,一直倒在她的怀里酣睡。白狼毛又柔顺又温暖,梦中的贝伦时不时用脸颊蹭蹭,英菲宁也不吝啬自己的拥抱,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肩膀。伊薇在马车外纵马,时不时凑近车厢窗户,弯腰挡开幕帘检查厢内的情况。

英菲宁笑弯了眉毛,故意在贝伦脸上亲了一下,伊薇满脸通红,哼地一声放下幕帘:“此行是去圣主都城,要花上七八天,还请王妃注意保存体力。”

“都不叫夫人了,”英菲宁委屈地凑近窗户,“我们是那么陌生的关系吗。”

“王妃。”

“嗯?您在叫谁?”

幕帘外沉默半晌,马蹄声都有些紊乱,最后在王妃的期待中伊薇轻轻喊了一声“夫人”。

英菲宁非常满意地靠回软垫上。“我让沿途的士兵拦着点巴斯克了,我们可以和他同时抵达。”

“另外还有殿下那边。”伊薇说,“现在他应该在到处找您。”

“殿下才不会到处找我,只是那么做罢了。”

马车慢慢悠悠地在雪地里前进,老车夫经验丰富,车厢两边的大火球也能为他照明眼前,唯独他胯下的白色骏马似乎不太安分,一直扭动脖子,让车夫很难控制。

老车夫皱起眉头,猛地一甩手中的缰绳:“吁!你这个坏家伙,安静!”

咒骂声传到了车厢里,英菲宁探出脑袋,瞪大了眼睛:“车夫先生,您这是在骂谁?”

“抱歉,夫人,当然不是您。”车夫转过头去,“是这匹马,它,它很暴躁。”

英菲宁翻了个白眼。“他只是有些害怕陌生的环境,您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吗。”

车夫显得为难,同时粗鲁地扯紧绳子。“夫人,它们是牲畜,对它好又有什么用。”

“看来您不是什么好车夫。”英菲宁赌气似地一挥幕帘,把头缩回去了。

伊薇一脸怒容纵马和车夫平行:“他可比你尊贵!等到了圣主城,如果他身上有一条绳印,那你的身上就会有十条鞭印。”

“他叫涅尔!”车厢里又传来声音了。“叫他的名字,涅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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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悲歌之菱形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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