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天下归一

这天早晨，耶律德光早早就起床了。虽说什么样的大喜大悲、荣辱兴衰都见识过，自以为就是天塌地陷也不会眨眼，还是作不了身体的主。为了今天气色好些，昨天早早睡下，然却久久不能入梦，只打了个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侍寝的妙龄美女自然也没得睡了，两眼惺忪地爬起来服侍他穿衣服。女子秀目半睁、云鬓松散的慵懒样子别有一番妩媚，换了往日，他说不定又会被挑起兴致，重回鸳帐睡个回笼觉，可是今天却提不起那个精神。

这个女子姓什么来着？他都想不起来了。这几天一天一换，都是各地赶来投诚的封疆大吏、地方要员带来献给皇上的绝色。连江南唐国的李璟、荆南的高从诲都派了使臣前来贺灭晋，万里挑一的江南佳丽就是贺礼之一。恩宠过的女子都留在营中的临时后宫，每人立一顶精致的帷幕，由她们带来的侍女和营中特拨的内侍照料，只等册封了。内侍们提着热水进来帮着皇帝洗漱梳头，套上暖和的衣服、软鞋。德光一边往帐外走，一边吩咐：

“去把忽没里和张砺叫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黑漆漆的，因为是朔日，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残星点点。“喔、喔、喔”，附近村庄传来鸡鸣，引起大营里一片狗吠，摇摆的树枝上传来乌鸦的刮刮叫声，朔风弹着低音和弦，这些交织成冬季黎明前的奏鸣曲，凭着野外打仗的经验，德光知道现在大概是寅正。

小餐帐中的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奶茶、各色点心和一大盆新煮的羊肉。德光坐下，内侍提着小铜壶加了大半碗奶茶，他伸手抓了一把混合着新鲜奶渣、米渣的食料放进去，用银筷搅了搅，端起来喝了一大口。胃里温暖充实起来，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将厚厚的脊背靠在椅子上。帐外传来有人压低嗓音的说话声，过了好一会儿，忽没里和一个四十来岁的汉臣走了进来，他们向皇帝行礼，德光道：

“快坐，一起吃点东西。”

因为今天要入城，怕临时有紧要的事，忽没里和张砺昨晚就睡在旁边的小卧帐里，所以一叫就到了。张砺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随赵延寿一起归辽，到现在已经在契丹朝廷里呆了十几年。因为是后唐进士出身，文章写得好，他很快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后来皇帝见此人远见卓识，忠心耿直，提拔他做了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成为朝廷重臣。南伐越到后来，如何治理中原的问题越多，皇帝许多事情都向他咨询，他也知无不言、竭诚献策，于是越来越受到倚重。就像韩延徽当年是太祖的谋主，他在耶律德光身边也逐渐有了类似的地位。皇帝问忽没里道：

“老爱卿，刚才是你在外面说话吗？和谁呀，说什么这么久？”

比起皇帝的满面春风来，忽没里显得心绪不佳，端起内侍倒的奶茶啜了一口，嚅嗫着说道：

“皇上，刚才臣在和许公公说话。陛下要爱惜身体，御医再三嘱咐，圣体的病还没好，一定要慎戒酒色，这可不是小事。”

原来，忽没里刚才在帐外正好看见皇帝的寝帐里有女人出来，便抓住御帐主管许公公问罪。老太监哭丧着脸说：

“老奴有什么办法，那些新到营里的大臣和外国使节都巴不得觐见皇帝，一见面就呈上礼单，上面列着女乐女伎几人。皇帝知道必是千挑万选的绝色，一定要召来侍宴，看中的就留下侍寝，谁又拦得住。这些日子别说戒了，恨不能几个一起。老奴急得没招，正想请枢密使去管管那些官员和使节呢。不然枢密使亲自来寝帐门口把守吧。老奴不怕得罪皇上，只怕换了别人更糟。”

德光肉乎乎的圆脸拉长了，颜色一阵红一阵青，片刻才缓过来，勉强笑道：

“好了，好了，朕的身体自己还没数吗。老爱卿，你还是多操心点朝政吧。今天进了开封就算天下归一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朕越想越觉得不能没点见面礼给中原的臣民。军队随朕征战五年，现在大获全胜，也不能一毛不拔吧。你们总说财政困难，朕想不发银子，发点酒肉给军队和百姓如何？大酺三日不行，一日也行嘛。”

皇帝的私事张砺不敢插嘴，坐在那里默默地喝奶茶，说到财政上他就不能不开口了，说道：

“皇上，发酒发肉的东西和银子从哪来呢。虽说是大喜的日子，发愁的事可多着呢。粮草是第一大难题，北军、南军加起来二十多万军队，总不能饿肚子吧。晋朝的藩镇归顺了新朝，都伸手要俸禄、军饷呢。国库是空的，内库也不丰，勉强只够皇上开支的。前天三司使刘昫来了，皇上命他筹措开支，他对臣说，除了加税没有别的办法，老百姓已经被前朝敲骨吸髓，不知道还能征上来多少，更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臣看他不是不想办，是真的难啊。”

“行了，行了，别叫穷了，真扫兴。都说中原富饶，怎么朕一来就穷得叮当响了呢。朕不管那么多，张爱卿，这是你的事，朕只管朝你要。”

张砺心里叫苦，咬咬牙道：

“皇上，还有一个办法。平头百姓都刮净了，还有点油水的就剩当官的了，皇上下个旨，命晋朝降官每人按官职捐银子怕还是条出路。”

“对，王八蛋们少说好听的，忠不忠拿银子说话，不捐的你有办法治吧，往日里欠税不交的怎么着？说到这儿，忽没里，杜重威的五万军队现在在哪？”

“陛下，按照陛下的旨意，在开封东北六十里的陈桥驻扎下了。”

皇帝沉吟良久，说道：

“忽没里，不是朕心狠，这批人怕他们造反不能用，现在成了包袱，粮草这么紧张还要白养着几万张嘴，总得想个办法才是。”

忽没里知道皇帝又动了杀机，正在迟疑，守卫来报：

“皇上，赵延寿来了。”

自从杜重威投降，恒州城弃守，赵延寿的燕军主力就留在那里，他本人带了一部分军队随皇帝南下。战局发展得太快了，不到二十天，契丹军队就直捣龙庭，开封城、大宁宫都敞开大门恭候入主。祸从天降的时候往往令人措手不及，好事临头竟也同样会让人不暇迎接。耶律德光到了此时此地还有很多大事没有想好，其中之一就是赵延寿的安排。别的人都好说，对杜重威的承诺完全就是兵不厌诈，别说不让他当皇帝，就是杀了他也用不着眨一下眼睛。可是赵延寿不一样，他归顺契丹十二年，功劳苦劳积累了不少，这次南伐三进三退他都是主力，包括最后一次使用诈降之计，一步步把晋国引到由杜重威领全国重兵前来决战的死地，连身穿赭黄袍万军阵前受降的事都干了，没有一个交代实在说不过去。所以皇帝这一路都尽量回避和他见面，他无数次求见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脱。德光嘟囔道：

“这么早，朕还没打算见人呢。”

忽没里心想，难怪这家伙一大早来堵皇帝。今天就要进国都了，一心盼着入主中原的人等到这最后一分钟还没有个说法，怎么能不急呢，昨晚大概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了。说道：

“陛下，蒸馍早晚要揭锅，别让他做梦了。要不然老臣去对他说。”

德光中终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君主，伸筷子夹住一个烧卖，举到鼻子前面闻着喷香的气味，怏怏道：

“请他进来吧，加一副碗筷。”

赵延寿穿着簇新的紧身缎面皮袍，头发梳得溜光，戴了顶黑绫长尾襥头，进门就深深施了一礼道：

“臣给皇上恭贺新年。二位仁兄，延寿也给你们贺喜。”

忽没里和张砺都站了起来，赵延寿爵封魏王，比他们地位都高，尤其是张砺，还曾经是他的幕僚，赶忙施礼道：

“给魏王贺喜。”

德光用银筷敲着桌子中间的点心盘子：

“赵爱卿，这么早，快快入座，用点早餐，待会儿和朕一起入城。”

赵延寿坐下，德光在烛光下看清了他的脸。四十来岁的人了，脸上还是一点皱纹都没有，虽然两眼通红，面带憔悴，仍然风采照人，不知自己对他的怜悯是不是出于对这张脸的好感呢。他心里有些不忍，给赵爱卿夹了一个烧麦放到面前的盘子里：

“今天的烧卖做得特别好，来尝一尝。”

赵延寿哪里有心思尝什么烧卖，但皇帝赐的不能不接受，夹起来放进嘴里，边不知何味地咀嚼，边斟酌话该如何出口。要不是忽没里和张砺在，他本想今天就打开窗户说亮话，问一问自己这个中原皇帝何时登基，可当着两个臣子，这话实在难以启齿。皇帝也顾左右而言它道：

“正好，朕刚才还在说军饷的事，你的燕军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匀出一些支援朝廷？”

除了皇帝的宝座，这大概是魏王最关切的事了，答道：

“燕军的粮草军饷一直都是靠幽州的赋税解决，筹措非常不易，是幽州各级官府的首要任务。这几年因为打仗，军队人数增加，伤亡抚恤成倍，寅吃卯粮、一直入不敷出。今年再加杜重威的一半降兵，用不了半年就把一年的储蓄用光了。臣还想向皇上求告呢。”

他知道晋国国库空虚，可还是指望占领的这片土地能有产出。打仗是为了什么，要是无利可图凭什么流血牺牲。皇帝摇头：

“你怎么反过来向朕伸手呢？这不可能，军队太多，缴获的粮食还不够塞牙缝的，部族军都没有粮草，燕军更要自己解决。”

皇帝的话并非难为魏王，因为契丹旧部全民皆兵，出兵不出粮；汉地相反，军队是常备军，老百姓出粮不出兵。所以幽州的主要人口专门从事耕织，所交的赋税除了上缴朝廷还要养活军队。忽没里快要被粮草愁死了，不得不挤兑魏王道：

“从前刘仁恭以幽州养三十万军队，现在燕军不到那时的一半怎么能不够。”

赵延寿想说，刘仁恭不用上交巨额赋税给朝廷啊，何况那家伙就是死在这上面。可是知道这话不用说，在座的都一清二楚，说出来徒惹人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低着头吸溜吸溜地喝着奶茶。德光道：

“那就没办法了，陈桥五万降兵，实在难以为继，再不忍也要果断处置了。”

赵延寿吓了一跳：

“处置？杀吗？”

没有人答话。延寿心里一阵翻腾，尽管为了争夺中原皇帝他不惜挑起战争，战争就意味着天下荼毒，可要将五万赤手空拳的降兵一起杀死，他却动了恻隐之心。再说，当初他代表皇帝受降时亲口说了放下武器保证不杀的。他想救这五万条生命，也想借机试探深不可测的圣意，道：

“陛下，这些人不能杀啊。请问陛下亲冒矢石征服晋国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爱卿怎么这样问？朕五年兵不解甲，好不容易征服中原，怎么会是为了别人？”

魏王心里一凉，觉得龙椅距自己更远了。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中原之大，南有唐、西有蜀，东自沂、密，西及奏、凤，边境广袤数千里，谁来戍守呢。陈桥降兵可以远戍，以补兵力不足。”

“你说得不错，可是朕记取了晋国的教训。当初在晋阳，朕将军队全部交给石敬瑭，想不到十年以后，石重贵用它来和朕作对。害得朕辛苦这么多年才打败它，朕不能再留下后患。”

魏王又是一凛，皇帝是不是也在提防自己呢。继续硬着头皮说道：

“这个好办，只要把他们的家属留在契丹，轮番上戍，就不会反叛了。”

“可眼下粮草怎么办？”

“只能压三司解决。”

皇帝频频点头，延寿知道皇位无望了。救人性命是积阴德的事，也许自己已经救了五万条生命，这虽令他略感自得，然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大概看出他的落寞，皇帝安慰道：

“赵爱卿，今天入城，朕要宣布晋国并入契丹，所以中原不会有皇位了。开封不再是国都，恢复旧称汴州。契丹现在有三个京都：上京、东京、南京，如今再加一个恒州为中京，朕任命你做中京留守，你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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