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遍地开花
“契丹人得到开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这次用了不到两个月,可这一仗陆陆续续打了三年呢,开运元年(944年)年尾,打到去年底,所为何来?难道是为了到开封游览?”
“本来老夫以为,皇上将开封降为汴州防御使,是有大胸怀,现在看来也许是冥冥之中已经埋下退路。换了别人以为开封是天下中心,在皇帝眼里,不过是契丹一隅。”
李崧急得直搓手,偏头朝后看看,压低了声音道:
“太傅料事如神,这话说得有理,可也让人心里发慌。咳,早知如此,何必求这个官做,不如在家里呆着。这才一个多月。您老也是,……”
李崧咽下后半句话,他本来情急之下脱口想说,怎么不早说呢。话到嘴边,发觉这实在怨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当官心切。
其实冯道又何尝不追悔莫及呢。他还不像李崧,李崧一直在开封躲也难躲,而他是巴巴地大老远从邓州跑来的。冯道在石敬瑭时期爬到政治生涯最高峰,当时枢密院并入中书省,他这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加守司徒兼侍中独揽了全国军政大权。石重贵登基后他被排挤出朝,做了匡国节度使(领许、陈、汝州)。后来调任威胜军节度使(治邓州,领泌、随、复、郢等州)。上个月初,契丹军队进入开封,召各镇节度使入朝。要是不想来,可以有各种理由推脱或拖延,契丹人虽然会生气,总不至于丢了性命。可是不知怎的昏了头,匆匆忙忙往这里赶,真是赶着来投胎了。可是不到核心之中谁会了解真正的内情呢,就是身在漩涡之中也有人先知先觉,有人后知后觉,直到现在不是还有人蒙昧未醒。入朝叩拜新君的不止他一人,十三大镇五十州几乎全数到齐,谁能想到狂飙突进、不可一世的契丹人如此靠不住,竟连短命的后唐、后晋都不如呢。话说回来,前几次改朝换代,无论是迎接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还是扶立石重贵,他都是当机立断、第一时间站出来,才有了后来的屹立不倒。这一次不过照样去做,没想到却行差踏错。他叫着李崧的字:
“大丑兄,你说我,我人在外面隔得远,你在开封难道也看不清形势吗?”
冯道的话也只说了一半,他肚子里面想的是,李崧身为枢密使兼侍中,深受石重贵重用,从头到尾看着晋朝被辽攻灭取代,各方势力消长应该最清楚。但反唇相讥不是他的接人待物风格,转了话锋道:
“一切都是命。皇上到底打算怎样,现在还说不好。只要他肯决一死战,不惜豁上契丹国中人力物力,十个刘知远也不是对手。大丑兄,刘知远不是善类,咱们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尽忠职守吧。”
冯道和李崧与刘知远有很深的过节。石敬瑭时期,二人一为宰相,一为枢密,把持着朝廷,他们讨厌刘知远跋扈,撺掇皇帝把这位佐命功臣派到晋阳做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美其名曰北方形势严峻,远有契丹、近有安重荣,必须名将镇守,实际是将那人排挤出了朝廷。因为这件事刘知远对他们记恨在心。
走在后面的永康王等人也在回味冯道的话。兀欲道:
“老冯刚才那几句话说得有些道理。刘知远就是只小蚂蚱,当年石敬瑭在洛阳造反,本来是鸡蛋碰石头,要不是咱们帮他,他想坐洛阳金銮殿,门也没有。如今刘知远靠谁去?和大辽作对,就是找死。”
忽没里摇头:
“永康王,那不是老冯的意思,他是担心皇上不肯花大代价保住中原。”
这也是张砺所担心的事,说道:
“皇上怎么会不保中原。”
“唉,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商量怎么派兵,到哪找饷吧。”
忽没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个时候绝不能打击军心士气,更不能让朝廷重臣们失去信心。可是冯道的话好像打破冰面的石头,他的心一下沉到水底。中原前途莫测,虽然如今身在皇宫,可是皇帝有守住它的斗志吗?即使有斗志,耗尽契丹国力,陷入这样一个国用枯竭、内乱不止、永无宁日的泥潭值得吗?即使皇帝有决心,他的身体允许吗?
几位重臣离开后,耶律德光仍坐在崇元殿的龙椅里。龙椅很大,应该叫做龙榻。他觉得有点累,就头枕着靠垫横躺了下去。殿中墙角站着几个内侍,都像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许公公等着送皇帝回宫,等了一阵,见没有动静,轻手轻脚地走上丹墀,捏着本就柔细的嗓门轻声叫道:
“皇上,皇上,大臣们都走了,该回去歇着了。”
没有反应,他靠近一看,原来皇帝睡着了。他知道皇帝昨晚饮酒作乐到半夜,又命两名待诏侍寝,直到天快亮才睡,不敢惊动,只命人将地龙烧得更旺,让殿中更加暖和。
冯道的话,触动了耶律德光的心事。他想起了母后,那是好久都不曾有过的温情了。母后对李胡的溺爱,将皇位继承权送给小儿子引起的敌意好像没有那么强烈了,他想起母后费尽周折让自己得到皇位的往事。他还想起了儿子寿安王,从去年秋天离开,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下次打仗一定把他带在身边。忽然,他看见母后领着寿安王、太平王还有天德、敌烈走进了殿门,敌烈手上牵了个才会走路的胖嘟嘟男孩,后面还跟着一个窈窕女子。那小男孩不是幺儿必摄,那女子不是女儿燕国公主吗?德光惊讶地大声问道:
“咦,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很用力才说出口,也让他一下从梦中醒来。
“许公公,朕睡着了吗?你怎么不叫醒朕?他们都走了?”
“早走了,是陛下让他们下去商议事情的。陛下,回去歇着吧。”
德光伸手抹一抹脸,从龙椅上站起身。许公公见他身子有些摇晃,赶紧上前搀起他的一条胳膊。
接下来的日子,德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虽不想却不得不承认,冯道的话给他敲了警钟。从父皇开始,契丹人就已志在中原。经过两代人四十年的努力,打了数不清多少次仗,牺牲了不知多少将士的生命,才得来的胜利和荣耀,岂可以轻易放弃。中原草原一统江山,不但是永垂青史的功绩,千古一帝的成就,还是要传之子孙万代的大业。自己亲手缔造、将由寿安王继承的帝国绝不能倒下。
他指挥枢密院调兵遣将,命将各地的军情民情随时呈报,不论白天黑夜,六百里加急以上消息随到随报。后宫酒宴叫停,白日嬉戏减少,每天晚睡早起,按时临朝、天天开会。
然皇帝的勤政并没有阻挡住形势的迅速恶化。三天之后,二月二十日的夜里,皇帝刚刚睡着,李崧匆匆跑来报告:相州失守。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朝廷已经派出三路大军,分别奔赴潞州(今山西长治)、相州(晋河南安阳)和孟州(今河南孟州),扼住晋阳南下、东出的主要关口。怎么这么快相州这个战略要地就失守了呢。他披衣下床,来到外殿听李崧详细报告。
李崧说,派去相州的高唐英还没有到,那里也并非是刘知远打下的,是土匪偷袭,杀死守军,占据了州城。得手后,土匪头子梁晖自称相州留后,派人去晋阳报功,请求正式任命。
皇帝还得知,相州以北七十里的磁州刺史李穀得知相州兵力空虚,派人向刘知远密报,说可以乘虚而入。不知道梁晖作乱是不是受了他和刘知远的策动支持。李穀是后唐的进士,一路做到磁州刺史,辽军下中原留用了很多投降的晋将,他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背叛比相州出事更令皇帝气恼,让皇帝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一大批降官降将都在脚踩两条船,表面效忠,暗中通敌,一旦形势不利,随时都会背叛。
德光连夜召来永康王等人,命他们督促高唐英尽速收复相州,并收集李穀通敌的证据。
五天之后的二月二十五日,又是半夜三更,永康王和忽没里一起来了,将皇帝从被窝里叫了起来,报告了两条坏消息:
建雄军(今山西省临汾,治晋州、绛州)大将药可俦趁留后入朝,囚禁副使,杀了征税使,推晋阳派来招降的使臣张晏洪为留后。
代州被刘知远派兵攻破,最早一批投降留用的刺史王晖被杀。
皇帝只好又连夜召集臣僚商议对策。
两天之后的上午,皇帝在崇元殿召集会议,讨论应对接连出现的叛乱所造成的一系列麻烦。枢密院当值的官员跑来送刚到的军报:延州(今陕西延安市东北)乱兵赶跑了刺史、丹州(今陕西宜川附近)武将杀了刺史,这相邻的两州现在都据城自守,派人向晋阳投诚。
延、丹二州是西北彰武节度使辖下的地方,彰武节度使又是从唐末凤翔节度使中分出来的,地盘偏远且不大。然这个时候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令每一件事都变得倍加沉重。会议一直开到掌灯还迟迟不能结束,定了派兵却还没有找出粮饷的出处。皇帝命上点心,边吃边接着商议。这时,那个枢密院值守又慌慌张张跑来了,这一次是新接到六百里加急:潞州(今山西长治)兵变;土匪攻占澶州(今河南濮阳);山东群盗并起,攻陷了宋、亳、密三州。
这消息像几颗重磅砲弹,震得崇元殿里人人心惊胆颤。那官员奉命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
潞州军名昭义军,是十三大镇之一,正当太原西南出兵的要冲。当年李克用和朱温争夺天下,决定胜负的关键一战就是在这里展开的。晋国的昭义节度使张从恩,就是石重贵前皇后张氏的爹。他很快就投了降,奉命去开封觐见新君,临走时任命副使赵行迁为留后,巡检使王守恩辅佐。现在是王守恩杀了赵行迁和契丹使者,自任留后,并宣布向晋阳投降。前几天第一批派出增强防守的要地就有潞州,当时派了耿崇美为昭义军节度。事变发生时,耿崇美已经出发,还没有来得及赶到。
澶州的重要性更不待言,它是黄河重要渡口德胜津的所在,由南北两城组成,从来都是守卫开封最重要的咽喉之一。澶州是镇宁节度使的所在,契丹大将耶律郎五任节度使。他和许多契丹武将一样,军纪荡然,为政暴虐。当地土匪王琼利用民众不满作乱起事,将郎五从南城赶到北城,最后包围在牙城之内。同样派人去向晋阳投诚求救。
山东诸州靠近东海和黄河下游,那里本就是盗贼出没、强项横行,这会儿各州镇帅会聚开封,贼匪们便有了可乘之机,宋、亳、密只是开头,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州县出事。
耶律德光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说延州、丹州还是肘腋之疾的话,潞州、澶州就是心腹大患了,山东和晋阳东西两头遥相呼应,加上前两天的相州、晋州出的乱子,简直就是遍地开花,满目疮痍。手上虽然还有军队,但汉军不多了。到目前为止派出去的军队都是由汉将率领的,因为契丹将领不通语言、地理,粗鲁野蛮,军纪更差,枢密院怕他们闹不好平息不了暴乱反而会火上浇油。至于粮饷,更是难上加难。
永康王道:
“皇上,臣以为不如让杜重威、李守贞、安审琦、符彦卿这些人回去,他们是当地镇帅,军队中有人,粮草也更容易就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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