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先易后难

第37章 先易后难

天气入了伏,太阳像添足了柴的火炉,烘烤着绿色的大地。契丹皇庭的捺钵大营像往年一样来到大黑山脚下驻扎纳凉。

这天,御营中的一间小帐里,皇帝正在接见一起特殊的客人。帷幕四周的围毡被卸下,小客帐变成一间凉亭,不时有习习清风穿过茂密的山林吹来,送上一阵阵凉爽。仍怕皇帝嫌热,帐中还放着好几个大冰桶。因为不是正式外交,耶律德光穿了一件宽松轻薄的月白色葛纱长袍,戴了顶朝天纱冠,盘着腿轻松悠然地坐在宽大的龙榻上,身后两个小内侍轻轻地摇着芭蕉扇。

受到接见的是一个使团的一正一副两名首领,正使姓李,副使姓车。他们率领着三十多人的使团春末就出发了,跋山涉水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目的地。到了之后又等了半个月,才得到皇帝的接见。派他们出来的是在洛阳宫明堂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李从厚。他的父皇去年十一月驾崩,今年闰二月已经派使者到皇都报哀,那一次也是李正使带队,契丹皇帝立即接见了他,并写了国书,备了回礼,派人随他回去吊唁,这就表示承认了邻国的这次皇位更迭。李从厚又立马派李正使回头再来,表达对北国皇帝的感谢。然李、车二位刚刚出发不久,就听说小皇帝已经在叛军的逼迫下逃出了洛阳。他们虽然惶惑不安,可皇帝还在,只能按照命令继续前行。在进入契丹境内之后,便得到噩耗,皇帝被弑杀,叛军已经进入洛阳,龙椅上换了新人。他们便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成了没有了派遣者的使臣,连下一步该干什么、往哪去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好在驿馆还让住着,可他们心里却惶惶不可终日。就因为这种情况,皇帝一直没有接见他们,今天就算格外给面子了。这会儿他们穿着唐国的正式官袍戴着官帽,天热加上紧张,腮边的汗流成小河。李正使上前一步,声带哽咽地说道:

“感谢皇上接见我们,我国皇上派本使来,是为了感谢陛下的吊唁,加强睦邻友好。没想到我们还没到,皇上就被弑杀了。实在是惭愧,本使不知道新皇帝的旨意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代表朝廷了。”

耶律德光觉得他们又可怜又可恨,可怜的是这些人的处境的确尴尬,可恨的是,君王被杀,做臣子的竟然没有一个尽忠。殉节或请求出兵讨伐叛逆的要求也许过高,起码也应该为主子鸣冤叫屈,声讨几句篡逆吧。又一想,李嗣源父子就是夺人天下,现在报应来了,连朝堂里的宰相都投靠了篡逆,这些人又会有什么气节呢。于是温声说道:

“唐国皇帝都不在了,你们的使命自然没有了。新皇帝要是想着你们,早派人追过来了,你们也不必惦记了。可是,别担心,你们还是朕的客人,回驿馆踏踏实实住着,商量一下是回去投靠新朝,就像那班宰相,还是回家团聚隐居,朕都不会为难你们。要是想留下,朕还可以给你们官做。”

两位谢了恩走了,皇帝仍坐在龙椅里沉思,陪他一同接见的北枢密萧忽没里问道:

“皇上还在想这帮人吗?”

“这些人就像秋天的枯叶,一阵大风吹来,没办法,落到哪算哪,朕才不关心。王正使朕认识他,见个面安慰安慰,就算仁至义尽了。后面让礼部去处置。朕是在想,朕登基整整六年,除了定州那次,几乎没有大动干戈,要是从渤海一战结束算起,休养生息八年了。朕也想天下太平,国家好好建设,老百姓安居乐业。可是开疆扩土是帝王之业,要是没有父皇的功绩,怎么会有今天的契丹。李从珂要是派使臣来报李从厚的丧也该到了。他不来,就是不想维持关系。篡位贼子上台,现在出兵吊民伐罪,名正言顺,也许是时候该打上一场大战了。”

忽没里是皇帝的心腹,主子心里想什么不说都知道。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虽然自己是太后废长立幼扶上帝位的,但太后这样做不是出于偏心而是知人善任。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都想名垂千古,成为顶天立地的一代雄主,像皇帝这样上台的人,这种欲望恐怕比任何人都强百倍。埋头国内建设,无论是发展经济也好,改善制度也好,或许能奠定日后强盛的基础,可对于以武立国的契丹和以武功传承的帝王都是不够的。他压着主战的武将,支持尚文的汉臣,七八年都没有打大仗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当然这里面一个主要的因素是太后,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女人天性使然,又或是回鹘人的血统起了作用,打了一辈子仗的太后好像疲倦了,她信用韩延徽等汉人,支持他们休养生息,富国强民,改进制度的主张。皇帝是个孝子,更知道母后的威望和能量,所以才能这么多年来坚持这样的立场。作为宰相之首的北枢密,忽没里既不主战,也不主和,而是坚定地维护皇帝。战争想打随时都可以打,无论是幽州还是代北,到处都可以找到导火索。要是皇帝想压着,枢密院也同样能够大事化小。现在皇帝好像真的想打仗了,他也觉得机会比任何时候都好,于是说道:

“皇上,从春天收到东丹王的信,按照陛下的旨意,枢密院就开始括兵,第一批到达皇都的军队已经有五万多,还有大批人马正在集结。如果现在要用,再催一催,一个月内还能集合十万。想打随时能打。不知皇上想要怎么个打法?”

德光沉吟道:

“李从珂不得人心,立足未稳,应该把全国兵力动员起来,趁机一鼓作气打下洛阳。沙陀人能做到,朕为什么做不到。”

忽没里有些惊诧地看了皇帝一眼。他比先帝还年长一岁,要是平常人家,德光该叫他一声大舅的。他觉得皇帝还是太年轻了。打洛阳谈何容易,李克用虽然同样出身大漠,但从他平黄巢进入长安,到他的儿子在洛阳登基做皇帝,血雨腥风足足打了四十年,如果从他南下占领太原算起,还要多好几年。沙陀人放弃了自己的老家,中原成了他们唯一的立足之地,所以必须全力以赴,不成功则灭亡。契丹却不同,在草原大漠有着辽阔无际的领土,就是气盖山河的先帝对南下中原也只当作是横跨草原中原的一只脚,没有想过去和朱梁、李唐拼个你死我活。他斟酌一下词语,先顺着说道:

“皇上,现在时机确实难得。唐国十一年前立国,立国前和梁朝打了二十年,立国后又经历两次内乱,国力应该耗得差不多了。据枢密院的情报,李嗣源灭李存勖时,府库里还有不少金银,他还能发动西征。到了李从珂,国库全光了,连犒赏叛军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洛阳刮地三尺,闹得军队百姓一片怨声。蜀地孟知祥刚刚称帝了,李从珂连个屁也没放,那可是唐国的一大片地盘啊,不是他不想管,是实在没有力量管了。”

耶律德光话刚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妥,听见忽没里这样讲,以为他也赞成,正想让枢密院再好好斟酌,就听老臣接着说道:

“但臣以为打洛阳不是一战两战的事,是最终的目标,眼下第一步应该先打代北或幽州。”

德光摘了朝天纱冠,接过小内侍换上的冰汗巾,擦着剃得光光的头顶,对那个内侍道:

“去拿张地图来。”

忽没里道:

“皇上,不如到枢密院,那里有地图,做了很多标记,一看就清楚了。”

皇帝也正想疏散一下筋骨,两人在侍卫的簇拥下沿着卵石小道在树林和花圃点缀其间的园子里走了不远就到了枢密院。这是一个由七八座大大小小的帷幕组成的院子,许多官员正进进出出忙着做事。君臣二人走进一间四周幕墙卷起一半的帐篷,两个正在墙边比比划划的官员闻声转过头,见是皇帝和上司,闪开两边,站立行礼。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露出一幅挂图。乍一看不知画的是什么,好像一张鬼画符,又像打翻了调料盒溅污的一块脏布,布满不规则的斑斑点点。走近细看才发现上面用黑色画着连成片的三角形山脉、缠绕其中的弯曲河流和用竖道横道标志的森林、草原。大大小小的黑点旁边写着州县的名字,黑点上有红、黄、兰好几种颜色的勾勾叉叉和小丑脸似的白粉。忽没里拿过挂在后腰上的马鞭,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说道:

“皇上请看,云朔在太行、五台、恒山这一连串的大山以北,与中原断开,和草原连为一体,所以古代在这里向东西延伸修筑了一条长城。从先帝开始咱们和李家就在这一代争夺,占了不少地盘。现在李从珂忙着坐龙庭,顾不过来,咱们要是拿下整个代北,马蹄便能直达恒山。隔一道雁门关就可以俯视太原,那可是几代中原皇帝起家的地方。还有幽州,这一代陛下最清楚,想当年还是皇上亲自出马打下平州的呢。平州几得几失现在总算站稳,赵德钧不得不承认在拒马河以北要和契丹平分天下。臣以为现在也是统一幽州把姓赵的赶过拒马河的好机会。不过几次内战赵德钧都袖手旁观,不但没有卷入,还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现在兵精粮足。李从珂想调他的兵和粮救急,这老滑头不但不给还伸手要钱要粮。如果他被迫调兵南下,机会就更好了。”

德光在地图前左看右看,笑道:

“好,不愧朕的北枢密,说得很清楚,朕虽说要打洛阳,意思也是要一步一步来。”

忽没里奉承道:

“皇上圣明,皇上高瞻远瞩指明方向,枢密院关心的只是脚下第一步怎么走。”

“那你的意见是东西同时开战还是先打哪一边呢?”

“陛下,最好不要同时开战。臣以为应该先打代北。代北是唐国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的地盘,可是隔着一道长城和雁门关,他的管辖等于一分为二。关外一向鞭长莫及,他任这个节度使不过两年多,从前河东是李克用的龙兴之地,一向都是李家人坐镇,小皇帝李从厚还当过河东节度使呢,代北在姓石的来之前就千疮百孔了,他前两年都没有办法恢复,现在更顾不上。据说他的日子不好过,都说皇帝是他杀的,李从珂也把屎盆子往他的头上扣。那按说他算立了功吧,可他又不是新君的人,新皇帝正在想办法削他的兵权。他里外不是人,已经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

“幽州呢,幽州可是父皇心心念念想着的地方。”

“当然可以打,但从地理上说,幽州和中原没有屏障相隔,和契丹倒隔着燕山,增兵也好,长期围攻也好,中原增援容易,契丹反倒不易,那年太子和卢文进打了八个月都没有打下来就是吃了这个亏。另外,除了刚才说的赵德钧这些年养精蓄锐,兵强马壮,还有他的养子赵延寿正做着宣武节度使,父子俩手握两大镇兵权,实力不可小看。打代北洛阳也许不会心疼,富得流油的成都都管不过来还管得了大漠里的代北吗?可是要打幽州,说不定就会把洛阳的矛头吸引过来,老赵、小赵加上洛阳,对付起来恐怕不那么容易。”

“你是说,先易后难,把代北拿下来再说。”

“圣上英明,微臣正是这个意思。另外还有一层,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还说这种话?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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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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