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枯木逢春

耶律德光躺在榻上舒舒服服地吸了袋烟，毕竟才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骑马颠簸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但困意随之像潮水般涌来。早上天还没亮就启程，路上和忽没里等人谈话，把困劲给忘了，现在一放松就都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嘈杂声使得他从甜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天色已黯，气温降低，身上薄薄的丝毯挡不住寒意。谈笑声和裙裾的悉索声越来越近，德光回过神来，知道是皇后到了。

早上出发的时候皇帝的马和皇后的轿车前后出发，相隔不到百步，尽管整个大队都放慢了速度，皇后的车马还是越落越远，德光嘱咐了一句：不必着急，别颠着了，什么时候到目的地都没有关系，就骑马先行了。出发以来几乎每天如此，为了保护皇后的凤体和没出世的孩字，每天只安排平时的一半路程，留出足够的时间让行动迟缓的皇后在天黑之前也能到达宿营地。其实皇帝完全可以率军队和朝廷文武先行，让凤驾和扈拥的军队单独出发，可一是为了给足皇后面子，每天早晚都可以和皇后见面；二是这样正好可以上午行军，下午处理朝政；三是前线军情并非十万火急。

皇帝如此体贴，除了龙凤和谐、感情真挚之外，就是深知皇后的重要。太后有三个儿媳，她们都是国舅族中出类拔萃的女孩，也全是经过太后亲自挑选或点头认可的。萧温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但却是地位最高的一个。在血缘上，她是太后的哥哥和阿保机的妹妹结合生下的独女，比另外两个近的多；在感情上，她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就像亲生女儿一样。人又极乖巧聪明，最会拿捏分寸讨姑姑兼舅妈的欢心。李胡虽然得宠，但他的正妃却比萧温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那个漂亮的女人从来没有机会在婆婆面前撒娇、吹耳边风，这给李胡拉了不小的后腿。

萧温大概是天底下除了太后唯一一个不怕李胡的人。她是李胡的姑表、舅表双重表姐，也是皇帝的双重表妹，比李胡大四岁。她的娘死得早，爹常年外出打仗，从小养在宫里和李胡一起长大。德光比三弟年长十岁，李胡玩泥巴斗蛐蛐的时候他已经随父出征了，倒是萧温常常和李胡一起玩。说是玩不如说是打闹。两人常常吵架打架，谁也不让谁。李胡有母后撑腰，萧温也不缺后台。述律平可怜她没娘，阿保机心疼妹妹的遗孤，阿保机的母亲生前更是格外宠溺唯一的外孙女，这些都让萧温的腰杆一点也不比李胡软。两人打到述律平面前也往往是表姐赢，李胡被教训要让着女孩子。

德光明白，如果没有萧温，也许就不会有废长立幼。就是未来述律的前途命运，说不定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和李胡的决斗呢。

当然，就像所有的人一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萧温在后宫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她嫁给二表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那时才虚岁十七。年纪轻加上一直娇生惯养，这次生产伤了元气，后来的六年多里她都没有再怀孕。这可急坏了德光，如果萧温再也不能生，他就等于绝了后。因为以萧温的身份，他不能休妻另娶，而庶子是没有继承权的。等到德光登基做了皇帝，这件事就更严重了，它不仅是本房一脉的烟火问题，而且成了影响帝位传承的重要因素。围绕这件事，废太子和李胡都产生了各自的想法。李胡立为太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

那些年萧温几乎痛不欲生，一会儿埋怨丈夫，一会儿自哀自怨，常常赌气说丈夫盼着自己死，死了就可以再娶了。又说自己要去死，给会生孩子的女人腾地方。吓得德光指天发誓，就是断子绝孙也永不续弦。越是这样神经紧张就越怀不上孕。谁知就在李胡封为太弟的半年之后，皇后忽然枯木逢春，龙种终于发了芽。帝后二人都喜出望外，但之后就更担心起来，先是怕流产，后来又怕不是男孩。十个月里小心翼翼、度日如年，一朝分娩，生下了一个儿子。萧温喜极而泣，德光也激动的跪在佛祖像前不住谢恩。小龙子生得健康漂亮，人见人爱，特别得到祖母的宠溺。述律平给他取了个和自己同样的名子，只是去掉了女性的词根，这就是述律名字的来历。

现在萧温又有了身孕，德光希望这一次还是个儿子，这样就有了双重保险，可毕竟没有四年前那么紧张了。要是放在那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皇后长途出行的。

德光坐起来，扭了扭腰，活动一下浑身的骨节，站在帐角的一个小杂役立刻跑过来替他穿上靴子，扶他站到地上，系上腰带，整理压绉了的袍角。他踱步出了帐门，见到穿了一身粉红纱裙、头上插着百鸟朝凤碧玉簪的萧温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这里走来。他向前挪了一步，笑道：

“皇后总算到了，朕还担心天快黑了呢。”

萧温步履迟缓，好像怕惊动了肚子里的孩子，腾云驾雾般悠悠飘了过来，扶着宫女的手臂说道：

“皇上到了好久了吧，我让他们快点，他们不肯，一个小坑都要填平了，我怕自己真的成了累赘，都快急死了。这里就是百湖吗？总算到了。战场在哪？怎么这么安静？”

“还能真的让你们钻到硝烟里去？离边界还有五百里呢。仗打不到这里，你们好好住着，有湖有林子，全当是捺钵游逛了。”

萧温嗤嗤笑道：

“钻硝烟才好，不是说了上战场吗？”

“别开玩笑，真的上前线朕放心母后还不放心呢，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来。中午吃东西了吗？”

“吃了，不但中午吃了，下午也吃了，一路上不停地吃。我说再这么吃下去孩子都生不出来了。他们总说要补充营养，我现在一点都不饿。皇上用过午膳了吗？”

“没有啊，从中午就饿着肚子等皇后呢。”

德光开玩笑道。皇帝不大会说笑，口舌上比伶牙俐齿的李胡差得太多了，也只偶尔在精神和情绪都好的时候表现出一点诙谐。皇后身边的女眷、女官和内侍、宫女们都站住脚，纷纷鞠躬行礼。人群中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女孩娇羞地依偎到萧温身边，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扑到德光膝前，奶声奶气地叫道：

“爹、爹。”

萧温嗔道：

“说过多少遍了，叫父皇，怎么又忘了？”

“父皇，父皇。”

男孩叫着伸出两条白藕似的胳膊。德光弯下腰，拉住一只胖呼呼的小手，温声道：

“好响亮的声音，将来一定是个威武的男子汉。父皇抱不动你，快去换换衣服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萧温笑吟吟地对身边一个穿绿裙，带银簪的中年女子道：

“妹妹，这一路你辛苦了，去跟皇上道个福，带他们下去歇着吧。”

那女子垂着眼帘，朝皇帝福了一福。她是皇帝的妃子，也姓萧，是德光十六岁的时候娶的第一个女人。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德光和萧温已经定了亲，可是萧温刚刚十岁，年纪幼小不能过门，母后做主先为他娶了一个国舅族的寒门女子做妾。选人的时候，萧温的爹萧室鲁还在，嘱咐大惕隐司只能从家里没有兄弟、相貌一般、性情好的女孩中选，千挑万选选上这个女子。她一进门就生了个男孩，取名天德，小字扇，今年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萧氏为人恬淡谦和，什么也不争，到现在连个名号都没有。她口口声声叫比她小六岁的萧温“姐姐”，在皇后面前就像奴婢一样。因为她既懂事又不争宠，萧温和她相处融洽，将后宫的一切琐事都交给她管。这次出门路途遥远，皇后要在行营分娩，太后不放心宫女，特地命她来牵头负责照料。她为了专心服侍，连吵着闹着要跟来的天德都没有带。德光只瞥了向他施礼的女人一眼，挥挥手道：

“走了一天都累了，不必多礼，歇着去吧。”

当天晚上，刘哥和盆都摆宴为帝后接风。皇后是他们的姑表妹，无需回避，行了君臣之礼又行家人之礼。吃的东西很丰盛，有西北特产的阿尔巴斯羊、黑枸杞炖的嫩野鸭，大河鲤鱼、金河虾，还有丰州衙门的厨房专门做的卤水豆腐、绿豆芽。主食不是契丹人吃惯的菽黍米渣馍馍，而是用莜麦做成的花样面食。宴席上当然少不了五光十色的酒水，有专门为皇后和孩字们准备的各种果子露，男人们喝的除了传统的马奶酒、还有南边的凤翔西凤酒、西域的夜光葡萄酒，不过晚上还要议事，皇帝下令酒限三杯，大大扫了刘哥和好多人的兴。准备好的胡人胡女歌舞也没有全套上演，皇帝只听了一首琵琶曲，看了一段胡旋舞，摇头说道：

“早就听说胡人歌舞如何如何，前唐的宫廷乐舞都是胡风，还说胡女多么美，朕看不过如此。朕来是打仗的，没心思看这些。不过你们的好意朕领了，留下他们，等朕走后让皇后她们慢慢欣赏解闷也是好的。”

接风宴只能算作一顿便饭，天刚黑透就匆匆结束了。皇帝、随行的枢密院官员们和刘哥、盆都等人披星戴月走到会议帐中，摊开地图点起蜡烛商议起作战计划来。

刘哥他们常年在西南招讨司，任务就是剿抚兼用安定帝国的西南边疆。近年以来，扩张并不是朝廷的目标，枢密院反而要求他们不要妄生事端，打乱朝廷的统一布署。太弟绕过枢密院暗中要求他们扩张地盘，说是不能让北枢密院那帮废物耽误了朝廷开疆扩土的大计。他们对李胡本人并没有特殊好感，原因和对皇帝的感觉一样。可是为了将来的前途，为了子孙后代能抬头做人，他们需要成为未来皇帝信任和倚重的人，他们还想回到朝廷中枢封王拜相成为栋梁呢。所以这些年他们按照李胡的意图，积极南下。

后唐皇帝李嗣源在位的七年，龙椅坐得并不稳固。要忙着打西川，又要对付定难军李彝超。内部倾轧更是斗得你死我活，最大的宠臣安重诲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最厉害的爪牙李从珂被打到谷底又推上浪尖，河东镇帅换来换去，代北出现很多漏洞让他们有隙可乘，因此在那里打出了一片天地。现在皇帝忽然改了主张，大张旗鼓来打代北，他们以前的努力正好拿来表功。刘哥指着地图颇为得意地说道：

“陛下请看，从九十九泉南下约五百里就是代北，代北好像一个三角，最上面是云州，下面从左到右依次是朔州、寰州、应州和蔚州。这是最大的五州。可以说，只要占领这五州就有了整个代北。张彦超归顺后蔚州已经是咱们的，但州城之外并不统一，比如灵丘就还在唐军手里。咱们的前线大本营在这里，叫做捺剌泊。”

他用手点着云州和朔州之间的空间说道。然后手指向右一划：

“这里是幽州，幽州又被称为山前，这座山就是太行山东延支脉和燕山西脉。臣想说的不是山前而是山后，山后四州和代北连成一气，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而且同样都在山的北面。这里有南下幽州的许多重要山口，最主要的一个就是著名的居庸关。契丹在山后和唐军拉锯多年，先帝时就曾打下四州，并改武州为归化州，妫州为可汗州。西南招讨司也是那时建立的。微臣想说的是，代北不能独立存在，如果想要巩固代北，必须把恢复山后四州也包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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