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鸾宫寒

第4章 五鸾宫寒

耶律羽之感到有一只手伸到腋下,想要扶自己站起来,抬头一看,是左次相郭仙成。那张白皙的俊脸上一副深表同情的神色。羽之甩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摔得尾骨生疼,口鼻淌着鲜血,但伤势并不重,开始有些头晕目眩,过了一阵就清醒了。身上的伤远不如心里的伤严重。在过去的三年多里,羽之是东丹国一言九鼎、人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种羞辱。然他只能咬紧牙关爬起来,低头跪在地上,做出谦卑恭顺的样子。他真怕国王盛怒之下一句话把他拉出去砍了。虽然背后的靠山够硬、国中的军队也都听自己的,可这会儿国王要杀他,只要殿中几个亲兵就够了。死了也是白死,太后再气也不能把儿子杀了给亲信偿命。耶律倍余怒未消,喝道:

“耶律羽之!”

“臣在。”

“三年多来你把持东丹朝政,排斥异己、一手遮天,将个海东盛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说都是奉上国的命令行事,可是你希意逢迎、欺上瞒下、推波助澜、恣意妄为,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孤应该杀了你。“

耶律羽之听得心惊肉跳、脖子冰冷,好像那上面的人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耶律倍虽然气得发狂,可脑袋里还残存着一丝冷静。他明白,跪在脚下的可恨之人不过是皇帝和太后的一条狗,打狗看主人,杀了他就等于向皇都的朝廷宣战。可是现在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咬牙切齿道:

“但孤不杀你,甚至不免你,从今之后,好好做你的右次相,别把手伸太长了。”

这就是剥夺了羽之右次相之外的一切权力。东丹国官制延续的是渤海旧制。渤海国仿照中原的三省六部制,左相所在的宣诏省相当于唐朝的中书省,负责起草诏命,右相所在的中台省相当于门下省,负责审核诏命。现在政令既不出自朝廷,也无需有人审核。左、右相几乎是虚设。做回右次相,就什么也做不了了。耶律羽之却如蒙大赦,飞散的魂魄回到身体里。国王还没有发疯,今天这场戏原来就是为了夺走自己的权力。一时夺权算不了什么,正好冷眼旁观,看看最终谁胜谁负,谁会最后坐在这张王椅上。他真心庆幸地磕了个头,声音里还带着余悸,颤悠悠道:

“谢王上不杀之恩。”

“郭仙成。”

“臣在。”

“你是先帝任命的右大相,现在阁臣里属你位置最高,以后你权摄大内相,主持政事堂。大素贤,”

“臣在。”

在旁边看傻了的左次相大素贤慌忙应道。

“你还是左次相,以后你辅佐右大相。孤要你们加紧括籍征税,充实府库,整顿军队,平定叛乱。让全国尽早恢复稳定繁荣。”

东丹和契丹一样,以左为贵。这样一来就明确了今后两名渤海旧臣的地位都高过耶律羽之。说起来是实至名归,实际上谁都看得明白,耶律倍将权力收到了自己一个人手里。

郭仙成面露难以掩饰的欣喜,大素贤不动声色,其他所有大臣噤若寒蝉,如同木雕泥塑一般。耶律倍仿佛用尽了力气,拖着疲惫的脚步一级一级登上丹墀,瘫坐在王椅里,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

“耶律羽之,你起来吧。大家都散了吧。”

官员们离去,郭仙成留在后面,期待地看着国王。耶律倍这会儿没有精力理他,虽然他有很多事需要谈,说道:

“你也退下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干好差事,孤再找你个别商议。”

殿中只剩下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他对坐在王椅里一动不动的人道:

“图欲,你怎么能免了耶律羽之呢?你想这样干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如今敢对耶律倍直呼其名的人没有几个,其中就包括了这个老头,他便是五皇叔耶律安端。安端是跟着耶律倍一起返回东丹国的。他现在是皇族亲贵中年龄最长地位最尊的最后一位皇叔,连比他年纪还小的六弟耶律苏都在三年前病死了。新皇登基后他从皇帝的弟弟升为皇帝的叔叔,官也从少傅升为太傅,可是仍是既没有衙门,也没有实权。新皇帝说:

“五叔过去常年跟随大哥,现在还是继续辅佐他吧。东丹国是契丹东部的半壁江山,你要帮朝廷和大哥管好。”

安端听了喜忧参半。他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安享富贵。他喜欢东丹国的生活,在养着几个小妾的外宅里,锦衣玉食、朱环翠绕,天天快活赛过神仙,比在皇都或捺钵行营里天天守着黄脸婆母老虎强多了。可跟着失势太子会有什么结果呢?皇帝的口气是让他既帮东丹王又帮朝廷,这明摆着是难以相容的两件事。耶律倍绝不会甘心屈辱苟活,早晚会和朝廷发生冲突,到时候站在哪一边呢?既不能触怒东丹王,毕竟他是王上,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他又是太后的亲骨肉,谁也不能断定咸鱼不会翻生;再说多年追随,没有感情也有人情,不能表现得无情无义让人唾骂。然更不能得罪皇帝和太后,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将东丹国碾为齑粉,当年的渤海国是这样,现在的东丹国实力不及那时的一半,更是这样。他想不好该怎么办,只盼着别出事,过一天算一天,也许能平安混过一生。谁知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谁说我免他了,他还是右次相。就是免他又怎的?我还想杀了他呢。”

“右次相没事没权,等于免了。你真要用那两个兔崽子吗?别说王八蛋靠不住,如今他们说话也没人听啊。”

耶律倍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安端:

“我叫他有人听就有人听,除非连我说话也没有人听了。”

安端掏出一块绣着鸳鸯戏水图样的丝帕擦了擦两腮的汗珠,这是他的渤海小妾精心绣的,每天出门都要抢着塞在他的袖袋里。转头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陪笑道:

“这还用说,你的话没人听还叫国王吗?不过,这里的事不出三天皇都就会知道。”

耶律倍冷笑:

“知道又怎样?他敢免了我的国王吗?”

“殿下,你要冷静,皇上和太后不会免了你的封号,但有的是其他办法。要是太后下一道旨意,召王上去皇都,朝觐也好,或干脆就说想儿子了,你能不去吗?王上一走,这里听谁的?你能遥控得了姓郭的?他能保得住权?皇上一道密旨杀了姓郭的,任命耶律羽之做大内相,谁能阻止得了?那东丹国王可就真的成虚名了。”

耶律倍怔了怔,摘下头上的王冠狠命摔下丹墀,十二串玉旒上的白色珍珠滚落一地,他跺脚道:

“真要逼我吗?我让了皇位,现在不过是想做一个真正的东丹王!连这个也不行,那就只有鱼死网破!”

“图欲,只怕鱼死了网破不了。你现在只能忍。睡柴禾舔苦胆你忘了?走吧,回后面歇歇,消消气再说。我呢,回头去哄哄耶律羽之,就说殿下一时生气,说话有些过头,过一阵子还会重新启用他。你见了姓郭的给他泼一瓢冷水,让狗日的别拿今天的事当真。图欲,五叔都是为了你好。听我一句劝,就让耶律羽之干,他是皇上的人,干好干坏没你的事。你就美美地做你的国王,养尊处优,要什么没有,太后皇上不会动你一根毫毛,啧啧,多好。”

“呸,五叔,这就是你说的卧薪尝胆?这是苟且偷生,还不如死。”

安端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我送你回后宫去吧。”

大内分为外朝和内宫,外朝就是这座两仪殿和周围的一组建筑;后宫名五鸾殿,和这里有一条长街相连,走路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可是耶律倍一点也不想去那里。

“你走吧,我想自己呆会儿。”

安端唉声叹气摇摇摆摆地走了。耶律倍更加心烦意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他愤怒和失望,今天的朝会本想发泄一番,教训教训小人,立一立虎威,有一个新的开始。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变得轻松和振作,反而更加沮丧郁闷。五叔的话更是兜头一盆冷水,让他大伏天里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知道五叔是个靠不住的滑头,不能倚重。他喜欢小舅阿古只。阿古只原本要陪他来东丹,可是母后不同意。其实即使小舅来了也帮不了他,因为小舅对朝廷的忠诚远超五叔。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用渤海人的原因。姓郭的现在除了自己没有其他靠山和尽忠的对象,他在渤海国有着深厚的根基,人又精明能干,用好了就能成为自己的得力羽翼。正想着,守在大殿门外的亲信小太监颠颠地跑过来报告:

“王上,王妃来了。”

耶律倍眉头紧皱:

“说我不在。”

“我说了,她不信。站在门外不走。王上,五皇叔刚才出去,可能碰上了,王妃一定问过,知道王上在这里。再说她看见奴才在,知道奴才总是跟在王上身边的。”

“唉,真是添乱。让她进来吧。”

进来的不是王妃一个人,还有侧妃云裳和长子兀欲。云霓今年三十二岁了,她没有生过孩子,身材还很苗条,银盆般的脸光滑白皙,只是表情显得雍容安详多了。她涂了粉脂,抿着红唇,穿了一件褐色缠枝花纱袍,戴着喜鹊登枝鎏金银冠,发冠上斜插一支珍珠步摇,打扮得十分齐整,好像要去出席盛大活动似的。云裳穿着黄色绣花纱裙,戴了银丝金花冠。她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变得体态丰腴,看上去比大两岁的姐姐还要显得老些。十三岁的兀欲个子和娘一般高了,生得眉目俊朗,很像父王,只有一双圆圆的黑褐色眼睛像他的母亲。他跟在两个母妃身后,两眼不住地东张西望,对这座两仪殿充满好奇。耶律倍沉着脸问道:

“你们怎么大白天跑到这里来了,这是议政的地方,宫眷不许来,不知道吗?”

云霓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粉脸更红了,嚅嗫了一下,下了决心似地抬起头说道:

“殿下,我们不想来,可是天天在后面等你,从来见不到你的面。知道现在你正忙,可如果不是朝会刚散,就怕又找不到你了。臣妾让人传过好几次话,从来没有回音。我们只说一句话就走。”

“是什么事?”

“今天我们姐妹准备了家宴,全家人一起聚聚。她们都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当面请你参加。”

“不年不节的,摆什么宴,你们自己聚就是了,还嫌我不够忙吗?”

“殿下,再忙也不至于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啊。自从来到辽阳府,都半个多月了,一家人还没有一起吃过团圆饭呢,孩子们也都想爹爹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不是天天团圆吗?”

“是的,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和云霓与大氏妹妹相处得很好,她的儿子才三岁,哥哥们也喜欢哄着他玩。你放心,我不会让家里的事给你添乱。只是你回来之后照了一面就再也不见,一家之主不在,怎么算得上团圆呢。”

王妃姐妹一直带着孩子住在皇都,这次是和他一起来到辽阳府的。大氏始终在东丹国,耶律倍离开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辽阳府大内建成不久,她就从天福城搬了过来。五鸾殿和两仪殿一样,有主殿和很多附属的侧殿,现在他的三个妃妾五个儿女都住在里面。刚到的时候,耶律倍去过一趟,看了看大氏和她生的儿子,给小儿子起名叫隆先。但连饭都没有一起吃就很快离开了。三个女人本来紧张兮兮地不知道他会点谁来侍寝,结果用不着相互嫉妒争风吃醋,全都落了空。

耶律倍在辽水西岸的医巫闾山下让人扎了一座行宫,回来之后一直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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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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