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区区十几日的功夫,竟然就从“圣上仁善,遣太医院院正给皇商谢家公子诊脉”,发展到了“谢家公子病入膏肓,药石罔顾,殁了”这段剧情。
就狗皇帝很等不及的样子。
却也不知狗皇帝这般着急忙慌地让谢瑾年“金蝉脱壳”,有没有替谢瑾年铺好京里的路。
想到狗皇帝那渣爹本渣的属性,静姝着实有些担心谢瑾年。
不知“不得已”已然“身故”的谢瑾年,眼下身在何处。
是暂且仍留在谢府以待圣命呢,还是已经得了旨意快马加鞭进京去了。
若是谢瑾年已经得了进京的旨意,也不知那狗皇帝有没有派了靠谱的侍卫来接他。
宗室子弟那般多,实权王爷更是不少。
也不知是否有人提前得了消息,派出死士于进京的途中截杀谢瑾年。
更不知道,狗皇帝会如何安排谢瑾年的身份。
是纳了谢大姑娘,让谢瑾年随着母亲一起认祖归宗,还是另有安排。
……
脑袋里乱哄哄的,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往外冒。
静姝掐着掌心,泪水涟涟,胸腹中更是柔肠百转千回,每一转每一回都蕴满了她对谢瑾年的担忧。
娇娇弱弱的绝色佳人,呆愣在佛殿之前,哭得泪水涟涟,惹得不少香客驻足。
前来报丧的大管事见了,不禁放开嗓子,真真假假地哭:“大少夫人,您且节哀,这会子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还是赶紧回府送大少爷一程才是正经。”
不论揣着什么心思,三房这个管事说的还算是句人话。
静姝从万般思绪里回神,用帕子拭净眼角的泪,哑着嗓子道了一句:“立冬,回府。”
*
四十护卫,护送着两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半刻不曾停歇,紧赶慢赶,于日落城门落锁前进了城。
南虞城,满城缟素。
不光是大半城的谢氏族人戴了孝,那些个受过谢家恩惠,得过谢瑾年接济的人,也含着泪换上了一身素服。
大街上,熙熙攘攘,尽皆是前往谢府吊唁的人。
谢家马车被堵在街头,静姝顶着被颠簸得苍白的脸色下了马车,打算步行回府。
不承想,她方一下车,便被人认了出来。
身边领着孩子的妇人扬着脖子喊了一嗓子:“欸?这不是谢少夫人?”
就又有衣襟上打着补丁的老妪说:“上个月去兰若寺上香,恍惚见着少夫人来着,却不知是不是老身眼花。”
有消息灵通的汉子便在那说:“阿婆您没看错,上个月谢公子病重,少夫人便上山去给谢公子跪经祈福了,哪儿知道……唉!”
说完,那汉子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扬声喊:“前边儿乡亲且让的路来,让谢少夫人回府去见谢公子最后一面。”
“前边儿的乡亲且让让路,让谢少夫人回府去送谢公子一程!”
“前边儿的……”
“……”
一声传一声,一声连一声的吆喝声传出去,堵在前面的人流自发靠向街道两侧,让出了一条路来。
静姝抠着红肿的掌心,含着泪盈盈福身道谢,便重新登上了马车。
*
街边,鼎沸鱼香二楼。
和亲王隐在窗后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街上的一切,仿佛自言自语般:“本王还是不信。”
先前代和亲王往京城谢府给静姝送过鸿雁的赵长史,从窗外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道:“不管如何,这一场丧事不是假的。任他有千般算计,却也不能死而复生了。”
“先生。”和亲王于阴影里转身,看向赵长史,“谢瑾年便是千年的狐狸,只要他在明面儿上,又何足为惧?怕只怕他是诈死,换个身份到京中去搅风搅雨。”
赵长史长眉轻颤:“区区一介商户子罢了。”
若是以前,他也会如此认为。
然而,自他从谢瑾年手中接过飞羽卫,知晓了诸多秘辛之后,他却是不敢那般自以为是的托大了。
和亲王皱眉沉吟了一会,盯着大街上远去的谢家马车,沉声道:“谢瑾年可不止是商户子,他若当真是诈死,让他入得京中,那可就是得遇风云便化龙了。”
赵长史神色微变,旋即垂眸道:“那便让他入不得京。”
和亲王回身看向赵长史:“谢瑾年身手不凡。”
赵长史颔首:“至不济京中还有曹相。”
和亲王似笑非笑:“若是留有余地,不如不做。”
赵长史心中一突,一整神色,单膝跪地:“王爷请放心,有三十死士,必叫他诈死变真死。”
和亲王未置可否。
转身走出阴影,展开折扇,犹如画过眼线的眉眼染上肆意不羁的笑意:“走罢,该去吊唁谢瑾年了。”
也正好去看看那棺材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谢瑾年。
赵长史叩首,恭声应诺。
*
和亲王与赵长史这一番密谈,先和亲王一步进了谢府。
梧桐院,东厢。
白玉茶案上,沸水烫着新茶,烫出满室茶香。
带着“人|皮面|具”的谢瑾年与蔺先生于白玉茶案两侧相对而坐。
细竹筒里的密信自谢瑾年手中转到蔺先生手中。
蔺先生看过之后,执壶给谢瑾年倒了一盏刚泡得的茶汤:“和亲王行事虽肆意不羁,却不该是如此粗莽之辈。”
谢瑾年捏着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曼声道:“引蛇出洞罢了。”
蔺先生会意。
和亲王这是拿不准他眼前这位是真死还是假死,故意到鼎沸鱼香里演了这么一出,试探他眼前这位的反应呢。
却也太小瞧他眼前这位了。
蔺先生把密信丢进煮水的红泥小火炉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当年泰老爷与谢大姑娘那一段风流韵事,王公大臣、皇室宗亲里知情者不在少数。”
谢瑾年轻嗤一声,显然是对那段风流韵事颇为不齿。
蔺先生抬眼端量谢瑾年。
意外的发现,谢瑾年眉宇间竟是没了以往提及那段往事时的阴郁,只有毫不遮掩的嘲讽。
不论是谁化解了他的心结,如此却是甚好,无怨无恨行事才能更为理智:“自膝下诸子接连亡故之后,泰老爷先是派了尹院正来,紧接着又派了八什金戈卫至此,恐怕疑心公子诈死之人不止和亲王一个。”
谢瑾年指腹轻抚墨玉马头,漫不经心地道:“进京之路想必会十分精彩。”
蔺先生错手揪掉一缕胡子,气哼哼白了谢瑾年一眼:“泰老爷给你定的进京时间也十分精彩,说句大不敬的话,却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谢瑾年嗤笑:“有尹老头儿给我‘吊命’,死不了就行,左右到京里有满太医院的太医给我调养。他要的是活着的储君,哪里会管我会受多少罪。”
蔺先生沉默了须臾,劝到:“公子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谢瑾年抬眼看向满府缟素,摇头道:“不急,总要把瑶瑛安排妥当了,我才好安心启程。”
蔺先生又想骂谢瑾年色令智昏了。
然而,抬眼看谢瑾年一眼,到底没敢骂出口:“令正并非莬丝花,又有谢夫人护着,公子何须忧心?”
谢瑾年收回视线,看着蔺先生,慢条斯理地道:“但凡有半分委屈她的可能,我便不能安心。”
蔺先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咕哝了一句:“美色误人!”
谢瑾年斜睨蔺先生:“先生也知我沉迷美色不可自拔,若是不想我为她倾国倾城,便请务必护得她周全。”
蔺先生一噎。
一声“祸国妖姬”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
怀瑾院。
静·祸国妖姬·姝,梳好了丧髻,换上丧服,把一根麻绳系在腰间,揣了两条染了姜汁的帕子,便往灵堂而去。
谢瑾年膝下仅有澜哥儿一子。
不过是才刚会爬的小崽儿,却也裹着丧服被谢老爷抱着,在灵堂里守灵了。
静姝一路哭着入了灵堂,扑在棺木之上,很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通,便自谢老爷那接过了小崽儿。
按理说八个多月的小崽儿,当还不记事儿。
然而,饶是月余未见,小崽儿却还是记得静姝的,到了静姝怀里便舒展了眉心的小疙瘩,抬着小胖手咿咿呀呀地给静姝抹脸上的泪儿。
谢老爷看在眼里,轻叹一声:“人死不能复生,端看这般聪慧的孩子,也要节哀。”
静姝抱着小崽儿,盈盈福身:“老爷说的是。只是想着他孤零零地躺在棺木里,媳妇儿便恨不能随他去了。”
说着,便又是一阵儿哭。
“孤儿寡母”守在棺木旁,哀哀切切地哭,那般伤心欲绝,茫然无措的模样,端的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和亲王于灵前上过香,不着痕迹地端量了静姝一瞬。
看着静姝那红肿的眼,那化不去的悲伤,和亲王倒是有几分信了谢瑾年是真死了。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说不准他的这位邻家妹妹十有八九也是被谢瑾年蒙在鼓里的。
到底还是抹着一把眼泪,抬脚往棺木走了过去:“本王与谢兄虽相识不过月余,却是一见如故。澜沧江上,与谢兄对月把酒言欢之景尚且历历在目,临别之时相约共览虞州盛景之约尚未兑现,不承想再见之时,竟是要与谢兄天人永隔了。”
猫哭耗子假慈悲!
静姝心中一突,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抹了下眼,抱着小崽儿起身,错步挡在和亲王身前,眼尾挂着泪,面无表情地问:“王爷,意欲何为?”
和亲王驻足,一指棺木:“自是与谢兄当面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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