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三五个崽儿
元和三年,春。
静姝窝在摇椅里,一摇一摇地晒着日头,眉宇间染满了苦闷。
彩云自梳头,做了静姝身边儿的管事姑姑。
几年相处想来,她跟静姝说话比别人要随意的多。
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扇子,彩云坐到摇椅边儿的矮凳上给静姝扇着风,笑着问:“陛下为了娘娘停了选秀,怕娘娘过的不自在,连太后太妃们也寻了个由头送到别宫里去了,依着奴婢看,陛下待娘娘当真是没的说,娘娘怎的还不开心呢?”
这是谢瑾年继位第四个年头了,一如彩云所说,谢瑾年待她一日更比一日好,按理说她该知足……
知足个锤子!
静姝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看着花丛里追在澜哥儿身后扑蝶的两个小崽儿,心里就很气!
三年半抱了俩,如今肚子里又揣上了第三个,想到又要带球十个月她就心里有气。
收养的加上亲生的,她已经有三个崽儿了,十分不想再腰酸腿疼脚浮肿生下一个了,然而谢瑾年不做人。
想着谢瑾年那仿佛用不完的精力,静姝有点脸红心跳:“没不开心,我这是高兴呢。”
高兴还能把眉心拧到一块儿去?
彩云看的破破的,然而主子嘴硬她便没胆子说破,只顺着静姝的话头往下说:“是奴婢眼拙了,娘娘有喜是天大的喜事儿,娘娘自然是开心的,不光娘娘开心,陛下肯定也是高兴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还是那个心灵嘴巧的彩云丫头吗?
静姝斜睨了彩云一眼,朝着在花丛里撒欢儿的三个小崽儿喊了一句“仔细点儿别摔了”,才懒洋洋应了一句:“他可不是得高兴。”一天到晚心心念念五个崽儿呢,就很离谱。
贴身伺候了静姝这么久,帝后间的私房话儿总能听着几耳朵。
听着静姝这腔调,彩云便捂了——娘娘这是因为又有了身孕,自己个儿跟自己个儿闹脾气呢。
心里偷偷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彩云继续佯装没看破,暗戳戳给静姝顺气:“依奴婢看陛下还是更着紧娘娘些,您是不知道,上次娘娘生二皇子的时候,陛下急得直在产房门口转圈儿,若不是古嬷嬷拼命拦着,陛下一准儿就冲进去陪着娘娘了。”
就该让他冲进去看看生孩子有多苦,看他还要不要五个崽儿!
静姝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笑了。
她这么编排谢瑾年,着实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其实上回险些难产以后,谢瑾年虽然嘴上没说,她也知道他怕了。
只是凡事总有意外,如今她肚子里这个就算是个意外,静姝忍不住又摸上了小腹:“合该让陛下好好赏你。”忒会替谢瑾年说话。
“赏不赏奴婢还不是得娘娘说了算?”她可是知道的,陛下的私库钥匙早就交给她们家娘娘了。
想着谢瑾年规规矩矩上交给她的私库钥匙和那满库房的珍宝,静姝心情愈发好了:“这倒也是。”
闲话间,三个崽儿扑蝶扑累了,一前两后的往回走。
三个崽儿,澜哥儿最大,许是长在谢家的缘故,才刚六岁便沉稳的不像话;老二冀安鸿四岁半,已经启蒙了,小大人一个;老三冀安泱两岁半,穿着小麂皮靴子,哒哒哒地跑起来,活像个小胖猴。
小胖猴在前边跑,两个小大人在后边施施然跟着。
眼见着小胖猴跟个小炮弹似的朝着她冲过来,静姝嘴角一抽:“快拦住她,我可禁不住他这一撞!”
静姝话音未落,立冬便已经拦到了她身前,不过却也没派上甚么用场,在小胖猴离静姝一丈远的时候,谢澜沧从后边拎住了他的后脖领。
谢澜沧拎着个小胖猴,脸不红气不喘的,还施施然道了一声:“二殿下,臣失礼了。”
小小的人,当真是像极了谢瑾年装大尾巴狼的样子。
被谢澜沧跟拎小鸡子似的提留着,冀安泱臊的不行,扑棱着胳膊腿憋红了脸:“母后!救我!”
静姝忍俊不禁。
小胖猴是个小告状精,每次告了状回头一准儿得挨两个哥哥爱的教育,可还是改不了告状的天性:“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儿你们自己个儿解决,我不管。”
冀安泱神色一垮,幽怨地盯了静姝一眼,转过头去朝着冀安鸿嚷嚷:“哥!亲哥!救救救!”
冀安鸿面无表情地盯着冀安泱看了一会儿,仰头看了一眼谢澜沧比他高出来那大半个头的身高,一本正经地道:“澜沧哥哥在教你稳重,你要懂得感恩。”
这个哥哥不是亲的!
冀安泱求救无门,耷头耷脑的停下了挣扎,活像一颗脱了水的小白菜。
谢澜沧看弟弟可怜巴巴的,有些心疼,刚要把冀安泱放下,才刚还跟蔫茄子似的小崽儿霎时来了精神,眼巴巴地朝着静姝身后挥手:“父皇!父皇!救我!”
谢澜沧放到一半的手一顿,又重新把冀安泱提溜了起来。
看见谢澜沧的小动作,静姝不着痕迹地扬了下眉,回头去看谢瑾年。
九旒冠,衮龙袍。
谢瑾年显然是刚下早朝。
如今不必装病秧子,又做了几年皇帝,谢瑾年周身气质与她刚穿进书里那会儿已是截然不同。
她刚穿进书里那会儿,谢瑾年病病歪歪的,光风霁月般的浊世佳公子,一张盛世美颜看了就让人移不开眼。
如今的谢瑾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脸还是那张脸,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看了不光让人移不开眼,还让人腿软。
眼尾眉梢不自觉染上笑意,静姝仰头问走到近前的谢瑾年:“今日不忙?”
谢瑾年垂眸看着懒懒地窝在摇椅里的静姝。
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岁月也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仿佛依然是那个拎着裙子跑的少女。
视线在静姝平坦的小腹上打了个转儿,谢瑾年指尖拨弄着静姝鬓边牡丹,笑道:“回来看看你。”
看来还是忙的。
隆泰帝晚年昏聩,留给谢瑾年的江山着实算不得昌盛。
谢瑾年这几年励精图治,又有她夹带现代私货的点子帮衬着,才总算是让国库重新充裕起来。
知道谢瑾年当是得了喜信儿特意回来的,静姝心里高兴,偏要端着姿态故意问他:“我有甚么好看的?”
谢瑾年轻笑,坐到内侍摆到摇椅旁边儿的圈椅里,不紧不慢地道:“怎么看都看不够的那种好看。”
静姝脸一红,轻啐:“陛下,且正经些罢。”
谢瑾年笑了一声,握住静姝的手,抬眼看向三个小崽儿。
冀安鸿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一板一眼的模样着实可人。
谢澜沧不慌不忙的把冀安泱放回地上,也跟着行礼,小小的人规矩却是学的极好。
眉眼低垂着,一副将恭敬刻进了骨子里的模样。
只是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再会装也嫩得很。
谢瑾年接住爬到他膝盖上的冀安泱,视线落在谢澜沧身上,不咸不淡地道:“起来吧,无需多礼。”
冀安鸿立时起身,犹豫了一瞬便暂且抛弃了礼仪规矩,蹭到了谢瑾年身边儿求父爱。
谢澜沧却是规规矩矩地谢过恩之后才起身,本本分分地立在那儿,动也没动。
小小少年,背着光站在那,美的好似一幅画儿。
看着谢澜沧眼里努力藏起来的艳羡与委屈,静姝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口气,抬手招呼谢澜沧:“澜哥儿,到母亲这来。”
谢澜沧乖乖地应了一声,挪到静姝身边儿,到底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偷觑了谢瑾年一眼。
静姝看在眼里,冷不丁轻推了谢澜沧一把。
小少年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直接摔到了谢瑾年身上。
谢瑾年不着痕迹地扫了静姝一眼,伸手扶住谢澜沧,又在静姝笑吟吟的目光里,把小少年拽进了怀里:“你也是打小跟着你母亲在朕身边长大的,怎么突然这般见外了?可是这次回谢家有人跟你说了甚么?”
谢澜沧早慧。
不必谢家人说什么,只那些碎嘴婆子们的闲言碎语便让他明白了不少事儿——他不是母亲的孩子,而是父亲的外室子。
再有就是,谢家的婆子们背地里都说陛下跟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长的一模一样。
谢澜沧一年里有十一个月都是在宫里的,没少见静姝和谢瑾年相处。
听了碎嘴婆子那句“圣上跟大少爷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得呢”,小少年立时便觉得视他如亲子的圣上就是他爹。
明明是亲儿子,偏偏不认他。
小少年就觉得很委屈。
谢澜沧靠在谢瑾年怀里,心里有小小的喜悦,更多的却是再也绷不住的委屈。
委屈从心里涌到眼里,泪珠跟断了线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地上砸。
看着一向懂事的孩子哭得这般伤心,谢瑾年面上不显,心里多少有点心疼。
这个孩子到底是在他身边养了六年,又有静姝在他耳朵边上吹枕边风,早就养出了感情来了。
更何况谢瑾年这个人特别护短。
小少年这一哭,便像是打开了委屈的阀门,哭得直打嗝儿也没能停下来。
挺好看的一张小脸儿,被他哭得眼肿鼻子红的,着实惹人疼。
谢瑾年敛了笑意,吩咐大总管连山:“让封正修去查一查,谢家到底作了什么妖,把澜哥儿给委屈成了这样。”
京城谢府里常住的是谢夫人苏氏和谢老爷谢万安。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谢老爷和谢夫人待谢澜沧是真的好。
谢澜沧不想谢瑾年怪罪谢老爷和谢夫人,急急地道:“陛下,祖父祖母待我好得很……”
谢瑾年不咸不淡地打断谢澜沧的话:“让你受了委屈,便是他们的过错。”
谢澜沧还要再说。
静姝笑着道:“澜哥儿,你一年也不过是回去住上一个月,他们还能让你受了委屈,那就是他们的错。”
谢澜沧抿了下嘴,欲言又止。
静姝看了谢瑾年一眼,又道:“你还小,好些事儿都不明白,乖乖听你父皇的话一准儿错不了,你父皇心里疼你,才会给你撑腰。”
这一声父皇从静姝嘴里说出来,惊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小少年看着静姝,眼底里是藏不住的惊喜与忐忑。
谢瑾年看着静姝,是满腹的纵容与无奈。
静姝笑眯眯拽拽谢瑾年的一笑,娇声道:“澜哥儿是我的孩子,就也算是陛下的孩子,陛下分他一些宠爱,让他唤你一声父皇可好?”
谢瑾年与静姝对视了一瞬,轻叹了口气,掌心搭在小少年肩上:“左右你也是在朕身边儿长大的,与朕的孩子不差什么,今日朕便收你为义子,日后只管与你两个弟弟一起唤朕父皇便是。”
小小年闻言,眼底的喜悦再也藏不住。
仰头看着谢瑾年,谢澜沧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父皇。”
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孺慕。
谢瑾年揉了一把小少年头顶的揪揪,温声道:“你是兄长,日后要好好辅佐弟弟。”
谢澜沧郑重地点头:“儿臣晓得,日后愿为贤臣,辅佐弟弟,共创盛世太平。”
这是小少年的承诺,也是小少年的感恩。
他求的不多,他所求的母亲和父皇都给他了,他便愿意毕生守护父皇的万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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