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冤家路窄
小悟侧耳听去,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店掌柜正在院子里和人说话:“客官,还有两间客房,您这边走。”
“我说,这店里阴森森的,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真他娘晦气,让老子抓着那小鬼,非把他开膛摘心,碎尸万段!阿嚏!”
“赵兄休恼,想那小子三魂吓去了两魂半,又挨了赵兄一枪,再被这山雨一淋,想活命也难。再说那‘美人醉’的柳叶瓶已经在咱们手里,再加上杜家那些金银玉器,也不白忙这一遭。”
“这附近荒凉无人,那小子挨了一枪,要想活命,多半会来这客栈避雨,瞧,那边就是客房,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抓到一只战战兢兢的小老鼠……”
那边许枚、小悟皆是一惊,许枚惊的是听见一个年轻人在说“美人醉”,兴奋不已,小悟则是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翎子和猫儿惨死的场景骤然涌入脑海,尤其是最后那句“战战兢兢的小老鼠”说得阴沉狠戾,正是铁拐张无疑。
许枚定定神,伸手抄起方才丢在地上的擦了鲜血臭汗的纱布,一把扔进床下,又从包裹里抽出一件藕色曲襟长袖旗袍和一双绣着杜鹃花的小绣鞋,顺手把旗袍搭在椅背上,再把鞋摆在床下,又一把抓住小悟,丢在床上,连那只太白尊和花梨木盒子也卷进包袱皮,和小悟一起裹在被子里,放下床帐。
许枚身手利索得紧,刚刚收拾干净,便听走廊木地板上咚咚咚拐杖拄地声响,紧接着便是“吱呀”一声,一个身穿褐色长衫、拄一根拐杖的中年男子推门闯进来,身后还跟了提着食盒的掌柜。
“您瞧,我说过中间的客房有人啦!”掌柜的一摊手道,“您四位住南北两边的房间正好。”
拄拐男子和许枚四目相对,又看看床边的旗袍绣鞋,也是一怔。
许枚随和地笑笑,上下打量这男子,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前额微秃,后脑长发触肩,鹰钩鼻上架一副眼镜,显得丑陋而文质彬彬,还有几分学究式的古板,但那一双眼睛白多黑少,明显露出一种阴沉诡异的味道。
许枚颔首致意,又对掌柜道:“红糖水可熬好了?拙荆等不得,都睡下了,毕竟她这些天……身体不好,赶这一程的山路早疲乏得紧了。”
“熬好了熬好了,方才生火慢了些,故此耽搁了,您别见怪。”掌柜的不知一个男孩子怎么成了这书生口中的“拙荆”,更不知道绣花鞋和旗袍是从哪儿变出来的,但他在此开店已有十数年,知道这些穿林野客多少都有些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因此也聪明地一句不问,把红糖水和两碗加了肉的面条从食盒里取出,放在桌上,便告辞离开。
那拄拐男子做作地笑了笑,道声“打扰”,便退了出去,对身后几人道:“先把行李放在房里,去正厅吃些酒饭。”
许枚隐约看见门外走廊里还有三道人影,便想到小悟所说“帮我杀了那四个家伙”和方才那年轻声音说的“挨了赵兄一枪”,心里便有了底,忙闩上门,从被子里提起小悟问道:“就是他们吧,要杀你的人?”
“嗯。”小悟紧张地点头,“你问掌柜要红糖水就是为了把我扮成个害月事的妇人,骗过他们?”
“不错,若是开枪打你的人还在山里,很有可能来此投宿。我这回去兴云镇,特意给一位红颜知己买了件漂亮旗袍和一对小花鞋,故此灵机一动,事先点了红糖水,想着待他们来了,用这几件东西或可哄骗一时。”
小悟心中愈发惊奇:这人真有些门道。
许枚盯着小悟的眼睛道:“说说吧,这些人是谁?美人醉是怎么回事?”
小悟身子一颤,窝在被子里低声说道:“我和猫儿还有小翎子,都是兴云镇的……嗯,用你们的话说是小混混,但我们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多就是……就是偷些吃的。几天前,一个拄拐的男人突然找到我们,问我们愿不愿意发财。发财谁不愿意呀,谁知他竟然拉我们去杜家望风,事后还要杀人灭口!小翎子跑得慢,当时就被杀掉了,我和猫儿偷了他们两个包袱,东躲西藏逃了三天,刚才猫儿也被打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那个拄拐的,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铁拐张……”
“哦,‘穿心铁拐’张九善,人称铁拐张,横行江淮的巨盗……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传说他武功极高,杀人如麻,共犯下大案三十六宗,小案不可胜数,还有不少警察和租界巡捕都死在他的铁拐击穴之下。”
“对对对,这老贼狠极了!”小悟打个寒噤,“还有猫儿,刚才在林子里被独眼赵一枪打爆了脑袋,他在杜家偷了一个和我这个差不多的盒子,被独眼赵搜去了。”
“差不多的盒子?唔,‘神枪恶盗’赵顺,人称独眼赵。我听说此人曾是张勋麾下的辫子军,四年前张勋被段祺瑞所败,此人便流落江湖。据传说这独眼赵专使一支汉阳造步枪,枪法奇准,两年来被他劫杀的富商大贾达十二人之多。”
小悟眼圈一红道:“猫儿就是被他打死的,当着我的面,我胳膊上这个窟窿也是拜他所赐。”
“可怜的……”许枚拍拍小悟的头,“还有两个是谁?”
“还有一个比我大不几岁,叫‘鸩公子’乔七,长得倒是好看,就是脖子后面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特别吓人。听铁拐张说,他最会使毒。”小悟说着打了个哆嗦,“杜家的宅子就是他烧的,人也是他杀的,行动当天他来晚了,让我们带着财宝先走,他自己包下了杀人放火的脏活儿,不过看他那副神色,倒是很享受的样子。不过……这个人做事粗心得很,如果不是他打瞌睡,我和猫儿可逃不出来。”
许枚摇头道:“这个鸩公子可是名头响亮,传说他十二岁时便让新任直隶督军曹锟麾下的整整一个炮兵营糊里糊涂见了阎王,之后几年,犯下的命案不计其数。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若容他长大了,谁能制得住他?”
“还有一个熊包,名字我不知道,听乔七叫他海饕餮,好像是个水手。这人块头最大,力气也大得吓人。”小悟说着笑了笑,“不过他有点神经兮兮,最怕的就是鬼。”
“这人我倒晓得,他就是冉城人,当年在法国人的货船上做事,后来被法国船长当众羞辱,当夜便喝得酩酊大醉提了两大桶火油上船,把偌大一艘贩运军火的货轮烧得支离破碎,沉没在冉城东南的沄沄河里。警察把冉城里里外外搜了三遍,可还是被他逃之夭夭。呵,想不到这四个人竟凑在一处,有趣,有趣。”
小悟见许枚神色古怪,只道他心生惧意,便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也不用你杀了他们,只要你能保我活着离开这座山,这东西就给你,怎么样?”
许枚笑了笑:“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吃面,一会儿我去会会他们。对了,把太白尊拿出来,捂在被子里太作践它了。”说着掀开被子,双手把那豇豆红太白尊捧了出来。
就在他许枚双手捧出那瓷器的一瞬间,蓦地红光一闪,掌间现出一阵柔和的淡红色氤氲,袅袅蒙蒙,消散开来,小悟从没见过这等情状,吓得一屁股跌进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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