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夜

还魂夜

金二哥愤怒到了极点,戟指着眼前三个斜膀歪胯的涎皮少年,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娄先生对我们全镇的人有恩!你们……你们竟然偷他的遗物!”

燕镇很小,镇上的人也少得可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子午两觉,日子实在平淡无聊,难得有这么一场精彩的戏码,街上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津津有味地看着暴怒的金二哥。

三个少年穿着俗气的绫罗衫子和时髦的小西装,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为首的一个嘻嘻直笑:“金木匠,说我们偷东西,你可得有证据。把你的脏手撒开,弄坏了少爷的衣裳你赔得起吗?”

这少年是镇长肖振章家最得宠的小儿子,大名肖搏望,诨号“小霸王”,年纪虽小,却长得虎背熊腰,像个成年壮汉。肖搏望读过半年诗书,练过俩月拳脚,是镇上难得的“文武全才”,“吃、喝、嫖、赌、抽”五毒已尝试其三,倒也不是小霸王洁身自好,实在是因为小镇上没有能供他“嫖”和“抽”的场所。为此,肖公子曾撺掇老爹引进青楼和烟馆,繁荣小镇经济,被肖振章骂得狗血淋头。他委实没了办法,只好去县城尝试赌博的滋味,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便再不敢赌了。

“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金二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扇坠,怒冲冲瞪着肖搏望身后的瘦高少年,“这是你掉在娄先生家的扇坠,我去打扫时看到的!”

“哎呀……”瘦高少年把没了扇坠的扇子塞进袖口,弱声弱气道,“这既然是证据,理应交给警察吧?”

“对,拿来给我。”一个穿着警服、挎着警棍的歪嘴拨开人群,一把从金二哥手里拿过扇坠,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问道,“你确定这是胡公子的扇坠?”

那瘦高少年叫胡励,是燕镇警察派出所所长胡得安的儿子。

“确定,确定!你问问镇上的人,大家都见过他晃着那把扇子招摇过市!”金二哥使劲点头,满眼热切地望着那歪嘴警察。

歪嘴笑了:“哦,既然是胡公子的,那我便物归原主了。”

说着歪嘴把扇坠递给一脸阴笑的胡励:“公子,您收好,可别再给不三不四的人偷了去,随意陷害你。”

金二哥气得差点中了风,颤颤巍巍指着歪嘴:“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你你你什么呀?”歪嘴用警棍捅捅金二哥的肩膀,恶声恶气道,“还有证据吗,没有的话赶紧把路让开,堵塞交通了知道不?你瞧那边的牛车马车都过不去了。”

道路很宽,牛车和马车的主人都是停下来看热闹的,一听歪嘴这话,生怕这出好戏就这么落幕,忙把车赶到一边的岔路里,跑过来继续看戏。

“我还有证据!”金二哥好容易缓过气来,指着年纪最小的少年道,“娄先生家窗台下面,有你的鞋印,你的小牛皮鞋是冉城买的,镇上只此一双!”

那少年叫单晓贵,是镇上大富商单老八的儿子,年纪比肖胡二人小得多,过了年才满十三岁,自己全无主见,只是喜欢跟着肖搏望和胡励一起调皮闯祸,面对金二哥的指控,一下子慌了手脚,吓得直往后躲。

“哎呀,晓贵今天穿的只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呀。”胡励轻轻摇着扇子,睁眼说瞎话。

肖搏望随手从路边的鞋摊上抄起一双小尺码的黑缎子布鞋,塞到单晓贵手里:“拿着,这是你的鞋。”

肖搏望又回头瞧着鞋摊老板道:“老头儿,这是单公子昨天从你这儿买的鞋,对吧?”

“对对对,是单公子买的,是单公子买的。”鞋摊老板赔着笑脸点头哈腰,肚子里却在骂娘:早知道把摊子挪到一边去了,为了这么个看热闹的好位子,白白丢了一双黑缎子鞋!都怪金二哥,好端端的说什么鞋印,这鞋钱得问他要!

单晓贵手忙脚乱地换了布鞋,高档的小牛皮鞋随手抛在马路上,一身西装配着老式布鞋,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歪嘴用警棍挑着小皮鞋,举到金二哥面前:“喏,你看到的鞋印就这样的吧?小偷逃得匆忙,把鞋丢在路上了,我就当证物先收回派出所啦。”

金二哥差点吐血,哆嗦好一阵,才带着哭腔道:“娄先生他……对我们全镇有恩呀!”

歪嘴冷笑两声,拎着皮鞋转身离开。

胜负已分,金二哥输得一败涂地。

热闹没了,人群散得很快,鞋匠终究没好意思问金二哥要那双鞋钱,小心翼翼地收了摊子,远远挪开。

金二哥佝偻着身子站在道路中央,满脸悲苦。

三个恶少嬉皮笑脸地围着金二哥不肯走。

“金木匠,你这就叫‘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胡励笑得一脸阴险。

“对嘛,你就是个匹夫,别不自量力了。”肖搏望只读过半年书,还不知道什么叫“蚍蜉”,却知道同音的“匹夫”是骂人的话,戏词里常见。

金二哥仍然不肯认输,倔强地扬起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娄先生家,守着那些东西……”

胡励大笑:“这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我让我爸抓你。”

“不许我去守着,倒许你们去偷!”金二哥憋屈至极,强压着伸手揍人的冲动道,“娄先生临终前给过我钥匙的,让我每个星期去打扫他的屋子。”

肖搏望点戳着金二哥的胸口:“所以呀,你每个星期只能去一次。再说,娄太监鳏寡孤独,如今死都死了,那一屋子东西留给谁去?你们几家和他关系亲近的装清高不肯要,还不如让少爷笑纳了。”

金二哥梗着脖子道:“娄先生说过,那些东西要留给冉城的一个姑娘,他画过那姑娘的像,我会去冉城找到她。”

“哎哟,难不成是娄太监没阉干净,在冉城留了种?”肖搏望放肆地大笑。

金二哥攥了攥拳头,强忍着挥拳揍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唾沫,佝偻着身子离开了。他可不敢真的动手揍人,这三个少年任谁都吃不起他一拳头,真把人打坏了,好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可就没了。

单晓贵目送金二哥干枯的身影钻进一条小巷,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这个软了吧唧的木匠凶起来好吓人。肖哥,咱还继续偷吗?”

肖搏望满不在乎:“当然偷啦!这么刺激好玩的事,我已经上瘾了,而且这事儿有赚头哇,上次我们只拿了一个小狮子,足足卖了五十块大洋呢,比我爹一年的薪水都高!这笔钱足够咱逍遥一阵子的,我老爹太抠,给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

单晓贵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害怕,一个落魄老太监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值钱的东西?”

胡励道:“大清都亡了十年了,那个小皇帝还住在宫里,那些宫女太监的薪俸少得可怜,有几个不偷东西的?这些一定是娄太监从宫里偷出来的皇家宝物。”

肖搏望一摆手:“管他呢,咱们今天晚上再干一票,娄太监一块砚台就能换两股泉水,他家里一定还有不少宝物。”

胡励摇摇头:“先缓几天,等金木匠这阵子疯劲儿过去了再动手。他是娄太监的邻居,两家院子就隔着一条小巷,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他,到时被他堵在屋里,脸上可不好看。”

老太监的遗物是无主的宝藏,胡励当然也不想就此收手,他早就想在小镇上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锁匠铺,可他那个派出所所长老爹并不富裕,微薄的薪水加上贪污受贿的那点大洋,刚刚够养活他那九个姨太太,早就盼着分家立户的胡励希望攒下一笔足够他开锁匠铺的钱,和那个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老爹分开住。

“还得等几天啊……”肖搏望一天不闯祸,就觉得浑身难受。

“十天半个月吧。”胡励是能耐得住性子的。

“这么久啊……”肖搏望有些耐不住性子,“去偷老太监家的宝贝不是你出的主意吗,怎么这会儿你先怯了?”

还魂夜

肖搏望的偷窃瘾上了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品尝那种刺激的感觉,抓耳挠腮熬了不到一个星期,便威逼利诱地拉着胡励、单晓贵一起溜出了家门,趁着月黑风高,偷偷翻进了娄太监的院子。

院子很老旧,但是两年前新翻修过,小而整洁,四面石墙,几座房屋,院墙外一棵霸道的老柏树如重云怪伞,荫蔽了小半个院子。寒冷的夜风时起时停,不知何处飘来的干枯的杨树叶子,刺啦啦剐蹭地面,声音时断时续,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这回我想把那张虎皮搞到手,那可是正经的好东西,给一个老太监当褥子太糟蹋了。”肖搏望摩拳擦掌,他非常喜欢看《水浒传》《大隋唐》——当然不是看书,小霸王认不全书上的字。燕镇每逢红白喜事、店铺开业,总会去县城请走江湖的戏班子来搭台表演,肖搏望非常喜欢看戏,戏台上宋江、单雄信这样的巨寇,都有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霸气十足。肖搏望也心心念念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虎皮,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房间改名叫“忠义堂”或是“二贤庄”。

胡励第六感很强,四下看着黑魆魆的院子,胸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随便揣件小东西,赶紧走,虎皮太大太重,不好拿。”

“没关系,我带了包袱,可以兜着走。”肖搏望拍拍鼓起的胸脯,怀里揣着一张巨大的包袱皮。

单晓贵身子一抖:“真要拿虎皮啊……如果这事儿被吴潼知道了怎么办?”

肖搏望沉默了。

吴潼是猎户吴烈的儿子,两年前,镇外那片树林里来了一只吊睛白额虎,肖振章请镇上唯一的猎户吴烈去对付那只吃了十多个行脚客的老虎。吴烈一身好本领,曾经制服过发狂的野牛和凶狠的豹子,没想到这次大意失手,成了老虎的点心。十五岁的吴潼安葬了父亲残骸,在吴烈头七那天,背着弓箭出了家门,当晚便拖着一只巨大的老虎回了镇子。

肖振章当着全镇百姓的面举办了庆功仪式,夸赞吴潼是“当代武松”,却换来少年一句冷冰冰的“虎皮有主了”。本想在庆功仪式后强买虎皮的肖振章尴尬不已,眼看着吴潼把漂亮的虎皮交给了来参加庆功仪式的娄太监,肖振章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忍气吞声。事后,几个被肖家雇来找吴潼麻烦的地痞都被敲碎了髌骨,丢在警察局门口,其中一个正是传授肖搏望拳脚功夫的武师。

“咱们……咱们别让他知道不就行啦?”肖搏望非常惧怕那个魔鬼一样的小猎户,但实在眼馋那张金灿灿的虎皮,咬着牙推了推胡励,“快撬锁,别耽搁工夫。”

单晓贵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缩着肩膀躲在肖搏望身后,紧张地四处张望,他还记得娄太监养着一只老白猫,又猾又凶,非常吓人。

胡励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大大小小十多种开锁工具,一条四寸长的蛇头弹簧丝用来对付娄太监家的大铜锁非常趁手:“咦?插不进去……这锁怎么……锁眼里被灌了胶!这是怎么回事?”

“讨人厌的金木匠,肯定是他干的!”肖搏望压着嗓子骂了一句,一指窗户,“还有窗户,咱们把窗户撬了!”

胡励用弹簧丝捅了捅窗户外面的锁:“这个锁也灌了胶,如果要进屋,只有强行破窗,金木匠家的院子和这里只隔着一条小巷,如果搞出动静很容易惊动他……啊?”

屋里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好像有两点微弱的火光忽忽闪烁,透过窗户纸,依稀能辨别是在堂屋正中,那是供奉着娄太监灵位的地方。

胡励吓得后退两步,撞在光秃秃的葡萄架上,痛得连声呻吟。

“那是什么!”窗户纸很薄,肖搏望也看到了两点突突跳动的光亮。

单晓贵抖得像鹌鹑,两手拉着肖搏望,带着哭腔道:“肖哥,咱们走吧,老太监闹鬼了!”

“闹……闹个屁鬼,这一定是金木匠耍的花招!”肖搏望的声音也有些发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三白眼,好半天才壮起胆,迈着颤抖的步子走到窗前,用唾沫沾湿了手指,轻轻杵开了窗户纸。

堂屋正中是一张灵案,供着“娄子善”的灵牌,灵牌前是一个铜香炉,两边是各一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杆粗大的白色蜡烛,烛焰静静地烧着,烛泪满满地积在烛台托碗里。烛台旁的花觚里插着几枝干枯的梅花,前面五只小碟,盛着几样点心水果,一个瘦小的老人背对着窗户站在桌前,穿一身宽大的曳地灰袍,静静地望着供桌和灵牌。

肖搏望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冻住了,这老人的背影分明就是已经死去的娄太监,不可能是金木匠假扮的,金木匠的身材比娄太监高大得多,娄太监瘦小得像个孩子。

“阿励……阿励……你来看看那是谁……”肖搏望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里面有人?”胡励也出了一身白毛汗,凑到肖搏望戳的小孔前,定睛向屋里看去。只见那瘦小佝偻的老人正在灵案前轻轻走动,腿脚有些不方便,走得迟缓蹒跚,不知怎么的,像是突然恼火起来,一挥手,把桌角的一碟点心扫到地上,瓷碟摔得粉碎。胡励清楚地看到,那老人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

胡励一个激灵,连退几步跌坐在地,心中惊疑不定:“娄……娄太监?”

肖搏望僵硬地点点头:“你也觉得是他?”

胡励轻轻拍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定了定神:“不会的!他在我们眼前死的,头被你砸出那么大一个窟窿,不可能活下来!”

“我没说他还活着,我是说,这个会不会是……”

“这世上没有鬼!”胡励斩钉截铁道,“晓贵,你看看……别抖了,爬起来看看!”

单晓贵不怕肖搏望,却对阴险狡猾的胡励怕到了骨头里,胡励一发话,他不敢不听,老老实实从地上爬了起来,把眼睛凑在窗纸上。透过小孔看去,那矮小的老人僵硬地在供桌前走来走去,忽地停住脚步,猛然回头,一张枯瘦的腐烂的侧脸被单晓贵看了个正着,太阳穴到额角间有一处深深的凹陷,里面还藏着几只肉乎乎的蛆虫。

单晓贵裤裆顿时湿了,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尖声惨叫:“是他!是他!他脑袋上有个洞,肖哥用砚台砸的洞!娄太监回魂了!娄太监……”

“闭嘴!”胡励一个耳光打得单晓贵翻了个跟头,靠在葡萄架下半晌回不过气。

“妈的……阿励扶我一把,腿转筋了。”小霸王肖搏望靠在窗台下,无助地伸着手。

“走,这儿不能待了。”胡励咬着牙一把拖起肖搏望,又在单晓贵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压着嗓子吼道,“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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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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