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古砚

虎皮古砚

虎皮古砚

单老八是燕镇首富,家中院落庞大,房舍极多,客房也装饰得富丽堂皇。单家的不少家具也是金二哥打的,雕镂繁密,结构精巧,工艺上乘,用料也不差,若在冉城,这样一屋子家具少说值几十块大洋。

许枚对金二哥越发感兴趣,他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一凿一斧妙到巅毫,连木材的纹理疤瘤都能兼顾巧用,对木材的了解可说登峰造极。这样的人物,竟然躲在一个偏僻的弹丸小镇,还对一个偷盗宫中宝物的老太监敬爱如斯,实在奇怪。

被小悟强行拉来的丁未哈欠连天,姬扬清把案卷放在桌上,从腰带里取出几枚醒神的药丸:“张嘴,这药量可不轻。”

小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鸡腿上有蒙汗药。”

“鸡腿真香,谢谢小悟哥哥,我可好久没吃过鸡腿了。”丁未吞了药丸,咧着嘴傻笑。

“傻小子……”小悟嘀咕着骂了一句,“哎,把你刚才和我说的再讲一遍,虎皮、吴潼,还有娄太监和泉水的事。老板,这些事儿您可一定得听,太精彩了!”

“好哇!”丁未立刻来了精神。

吴潼孤身入林,射杀猛虎,还当众折了镇长的面子,这份身手胆魄,本就传奇。丁未是个闲不住嘴的,多少还有些人来疯,一粒药丸下肚,精神抖擞,小说书先生似的,张牙舞爪,口沫横飞,吴潼神箭射虎为父报仇的故事被他说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肖家父子觊觎虎皮的丑态也不吝口水详加描述。

江蓼红听得眉飞色舞,拉着丁未不肯松手:“你想学说书吗?我介绍你去冉城做学徒。”

“真的哇!”丁未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我早就不想当酒馆伙计了,更不想跟我爹学打铁,我最喜欢评书,尤其是《三侠剑》……”

“学说书的事容后再说。”姬扬清翻开虎皮案的卷宗,瞧着丁未,“燕镇只有一位铁匠。”

“对,这么小的镇子可容不下两座铁匠铺。”丁未自豪地扬起头,“而且我爹的手艺没得说,多细的活儿都能打。”

“虎皮杀人案的目击者,就是铁匠丁追。”姬扬清指点着卷宗里夹着的问讯笔录,“那天他去程家村送一批新打好的刀剪,当天下午赶回燕镇时,看到小路旁的树林里有猛虎伤人。”

丁未脸上透着自豪:“也不算目击者啦,我爹只是隔着林子看到一个会动的黄黑相间的东西,听到几声惨叫和老虎的吼声。他胆子可小了,哪敢细看细听啊,屁滚尿流地一路逃回镇子,镇上的人还以为林子里又闹老虎了,都吓得不敢出门,连肖镇长都觍着脸亲自去请吴潼捉虎。吴潼带着歪嘴和独眼去了林子里,兜兜转转找到太阳下山,连老虎脚印都没发现,却看到一棵树皮上挂着几根虎毛,树下就是小霸王被挠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尸体抬出来时我看到了,做了好几天噩梦。”

“等等,”姬扬清突然打断,“你仔细描述一下肖搏望的尸体。”

“哎呀,可惨呢,头上、脸上、胸前、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虎爪道子,喉咙被一爪子挠断了,都看到骨头了。”

姬扬清翻着卷宗里的勘验记录,和丁未所说基本不差,不禁奇怪道:“浑身爪痕,却没有牙印?”

丁未使劲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记错。

姬扬清道:“我听歪嘴说起这案子时,还以为是有人蓄养猛兽伤人,假托虎皮显灵,可猛虎伤人,多为捕猎果腹,一般是扑跃而出,以前爪撕捉要害,咬断咽喉,干净利落,务求一击致命,然后咬食胸腹肉厚处。肖搏望再怎样挣扎,也不会全身都是抓痕,却不见齿印,这老虎杀死人后一口不吃便走了,由此可见杀人的绝不是猛兽。”

丁未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道:“更可怕的是,当天晚上娄爷爷的几个邻居听到他院子里传来虎啸声,吓得一夜没敢出门,第二天一早便跑去报案。娄爷爷的屋子自从闹鬼之后便一直封着门窗,警察去的时候发现卧室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猛力破开,吴潼送的那张虎皮还好好地铺在床上,虎爪上沾着早干透的血,小霸王常戴在脖子上的小玉坠就挂在老虎的左前爪上!当时整个镇子都炸锅了,所有人都说,娄爷爷的鬼魂附在虎皮上,撞破窗户,一路飞到树林中,杀死了偷他东西的小霸王。”

“荒诞无稽,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姬扬清把堂而皇之写着“虎皮杀人”的卷宗拍在桌上。

许枚却有些奇怪:“吴潼和娄子善关系很好吗?竟然当着全镇人的面折了镇长的面子,把虎皮交给一个老太监。”

丁未道:“吴伯伯是娄爷爷帮着发送的,吴潼自然念着他的好。”

许枚又问道:“那个叫金二哥的木匠也受过娄太监的恩惠?”金二哥听到胡励的死讯时放声大笑,令许枚印象深刻。

丁未道:“对呀,金二伯去年害过一场大病,是娄爷爷从冉城买来一种很贵的洋药救了他的命。”

“你叫他娄爷爷,看来你家和娄太监处得不错。”

“对!”丁未使劲点头,“去年夏天我发疹子,是娄爷爷从县城请来医生救了我。”

许枚道:“看来这娄子善人如其名,真是个大善人。”

丁未道:“是活菩萨,我们全镇的人都欠着娄爷爷好大的人情。如果没有他,我们怕是早就渴死了,连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得绝收。”说着他又端起了说书先生的架势,江蓼红眼前一亮,看来小家伙又要说一段传奇故事了。

“两年前娄爷爷千里迢迢从北京回燕镇,不是思乡心切,也不是兴起而为,而是为了拿一件旷世奇珍给燕镇换救命的水源。可怜他一把年纪,一人一驴,带着一大包古董珍玩一路南下,这一路山高道险,奸恶之辈遍布林野,可谓是逢山有怪,遇岭藏魔……”

“好好说话!”姬扬清没有听“娄太监南游记”的兴致,打断了抑扬顿挫的丁未。

丁未缩了缩脖子,他本想在江蓼红面前显显嘴皮子,好叫这个漂亮姐姐送自己去冉城学说书,没想到被这个凶巴巴的女人坏了好事。

最喜欢听书的小悟也有些失望,在姬扬清背后挥了挥拳头,随后便惊恐地发现一只巨大的蝎子爬到了自己脚面上,吓得“嗷”一声蹿上了桌子。

江蓼红笑着安慰丁未几句,说道:“现在是问案,你捡重要的说,可不能胡编乱造、夸大其词。”

丁未垂下脑袋,委屈地扁了扁嘴,老老实实地说起了两年前的故事。

原来在鱼蟾县南边偏远山坳里有一口燕龙泉,水量丰沛,水质也好。若是正常年景,附近村镇吃水灌溉,全仗这口泉水供应,可是一遇旱年,燕龙泉水量骤减,泉水南北两岸的农民、镇民为争水屡起纠纷,每每械斗而闹出人命,两年前的争水械斗尤为惨烈。

鱼蟾县新上任的苟县长要根除旧弊,“调解”纠纷,仿效古时晋祠分水故事,在燕龙泉边支了一口滚沸的油锅,锅里放了八枚铜钱,代表燕龙泉的八股泉水。北岸以燕镇为首,南岸以龙镇为首,两镇各下辖几座村庄,两方镇长被苟县长点了名,伸手去油锅里抢铜钱,哪位镇长能当众从锅里取出几枚铜钱,以后就分几股泉水,判定之后,永免争执。

燕镇的肖镇长是畏头畏尾的胆小鬼,站在油锅旁迟迟不敢伸手,龙镇的吕镇长却是个身长力壮的愣头青,大手一伸,油锅里的八枚铜钱全被他一把抓了去,燕镇和燕龙泉北岸的几个村子就此断了水。

苟县长出身北洋,满身军阀做派,令出必行,不容违逆,而且最恨胆小怯懦之人,跑到县政府哭穷的肖振章被一顿乱棍打了出去。

江蓼红哭笑不得:“我只当晋祠分水是山西民间传说,没想到真有当官的做这种傻事,百姓还当真履行这种可笑的契约。”

许枚叹道:“世间无稽事,远比戏本里写的更荒诞。许多地方都流传着分水故事,但再如何荒唐,也不过是一边分三成水,一边分七成水,像苟县长这样直接断了一方水源的,简直是混蛋至极。”

丁未一拍大腿:“说得太对啦,苟县长就是个混蛋!水源一断,燕镇的人少说搬走了六成,幸好娄爷爷及时从北京赶回来,送给苟县长一件古玩,硬讨了两股泉水给北岸,这才解了镇上的水荒。”

大旱之年能凭一件古玩换取两股泉水,简直匪夷所思,许枚惊奇不已,忙问道:“是什么样的古玩?”

丁未对古玩实在不了解,挠着头道:“听说是一个砚台,皇帝用过的古代砚台,可值钱了。”

许枚有些失望,原来不是瓷器。

“有个小道消息,那个砚台已经成精了,能变成人形!”丁未眨着眼睛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江蓼红、姬扬清、小悟都眼巴巴地看着许枚,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许枚也骇异不已,砚台现出人形,这分明就是石精,玩石童子很难活过二十岁,娄子善一个垂暮老人,断不会是玩石童子,怎么可能让砚台现出灵体?

丁未说得兴起,没有注意到几人神色异样,继续道:“砚台成精只是最没趣的一个说法,还有人说,那个砚台上刻着一幅藏宝图,只要参透藏在其中的秘密,就能找到曾九帅从长毛贼那儿缴获的宝物。我爹听县城里的人说,只要擦一擦那个砚台,砚池里就会冒出来一个梳着小辫的大胖蓝妖精,满足砚台主人三个愿望。还有人说娄爷爷在砚台上涂了迷魂药,苟县长一拿到砚台便着了魔,娄爷爷说什么,他便做什么。龙镇的人还说娄爷爷是苟县长失散多年的亲爹,那块砚台就是父子相认的信物……”

许枚拍拍胸口,原来都是些市井传言,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砚台成精的说法应该也不可信。

丁未至少听说了二十多个关于砚台的传说,正讲得口沫横飞,突然听见几声“咕噜咕噜”的怪响,顿时愣住了:“你们……都没吃饭啊?”

许枚拍拍肚子:“那么丰盛的一顿晚饭,一口没吃就糟蹋了。都怪江老板,多鲜的乳猪和鲤鱼呀,扑哧扑哧就把肖振章和胡得安的脑袋攮进去了。”

江蓼红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红着脸啐道:“呸,酒里全是蒙汗药,谁知道那些菜里有没有古怪。”

姬扬清一把推开门,提着在门外偷听的单老八的脖领子把人拖了进来,摸出两个银毫子道:“准备些饭菜来,不必多丰盛,顶饱就行。”

“哎哟,哎哟,您跟我客气什么,想吃什么随便点,不收钱。”单老八笑得像儿子房间里供的弥勒佛。

“知道,这钱是给你买跌打药用的,我最讨厌鬼鬼祟祟听墙角的人。”姬扬清说着举起了拳头。

“哎哟,哎哟……”单老八抱着头满屋乱窜。

“嚷什么,我还没打呢。”

“我不偷听了,不偷听了,我这就去准备饭菜。”单老八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一晚上过得很太平,单晓贵难得的没有做噩梦,丁未第一次睡在老板家客房的软床上,舒服得直哼哼。姬扬清吃过夜宵后又出了门,胡励的尸体还停在派出所那个狭小的停尸房,需要进一步勘验。江蓼红和许枚一人捧着一本卷宗,看得哭笑不得,小镇派出所勘验之粗糙,结论之草率,比之前清衙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姬扬清问起许枚二人来燕镇的目的,许枚毫无隐晦,详详细细地说了,姬扬清焦躁地拍着额头:“如果这两件案子和抚陶师扯上关系,那可真难办了。”

江蓼红问道:“宣队长怎么没来?”

姬扬清道:“有个侦资堂的师弟来了冉城,请他帮忙查一件案子,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好像和四川那边有关。”

江蓼红一愣,西王赏功便是张献忠在四川铸的钱。

许枚翻着娄子善“意外身亡”案的卷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怔怔地出神。

夜里一两点钟,天上飘飘摇摇地下起了小雪粒子,夹着些冷冷的雨点,这场雨夹雪实在不大,下了两三个小时便放了晴,尽管如此,也让燕镇的百姓喜极而泣,这场久旱总算是终结了。

王大师可怜兮兮地睡在拘留室,望着铁窗外的雪花,摇着头自言自语:“这不会是我求来的雨吧?难道打旱骨桩真的有用?不对呀,棺材都没开呢!不过……我原本就没打算开棺呀,我还想着放完烟火就假装佛祖上身,阻止这帮家伙掘坟呢。”

燕镇的百姓可没有感念王大师的意思,一个驱魔高僧怎么可能连几条小蛇、几只小蝎子都对付不了,一看就是江湖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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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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