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冥山 第十八章 疫村
等不到隔壁的响动,白泽最终还是起身下了床,推开门去到了隔壁。
一进门,血流满地。月光之下,身穿小衣的徐慕雪披头散发坐在桌边,正喝水。三具尸体趴在地上,掌柜老人则不见踪影。
置身血泊之中,徐慕雪却一脸漠然,左手捏杯手肘撑桌,右手天罡刀刀尖杵在桌面,只用食指压着,刀身悠悠自转。
月光白,血光红。
凝脂白,朱唇红。
好生漂亮。
察觉到白泽身影,徐慕雪神色骤变,满面冰雪一瞬消融,拎着刀起身笑道:“打扰你睡觉啦?我明明把动作放轻了。”
何止是放轻,是杀人无声。
白泽摇摇头:“我听见他们谋划,知道你自己能解决。”
徐慕雪一笑,丝毫不顾及赤裸足尖已经踩到血污,走到白泽面前笑道:“这么说,你是担心我?”
白泽没回答,又冲屋里望了一眼:“那个老者呢?”
徐慕雪冲屋外扬了扬头:“我让他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是人牙子?”
“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他们叫天狩帮,”白泽是从他们单刀的铁狼头上认出来的,“见了天狩帮,说明我们快要到甘饶州了。”
“哼,可惜那个假仁假义跟你碰杯的不在,否则我一定让他把酒碗吃进去!”徐慕雪不忿,转身又冲先前凶她那个矮胖络腮胡子的尸首踢了一下。
白泽不再逗留,转身离去时留下句话:“穿上鞋,地上凉。今晚你睡我房间,我去打盆水,你把脚上的血洗一洗。”
徐慕雪踮脚走到门口,向白泽追问:“你给我洗吗?”
白泽房间里传来回应:“别太得寸进尺了。”
……
直到第二天离开客栈那位老掌柜都没有再露面,白泽和徐慕雪也没再追究。强者往往会对弱者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宽容,有时能得报恩,有时反受其咎,这取决于对方的品性。
不过大多数时候往往都是一笔带过,此生不再相见。
天下之大,遇见容易,不遇却更是容易。
路上,徐慕雪问了些关于中原种种习俗的问题,白泽知无不言。两人聊着天,不知觉便已经过了西平州和甘饶州中间一片低矮山岭,将黑袍鬼的种种都给丢在了脑后。
站在山上,徐慕雪远远便看见一个村子,只是望着那村子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怪异:“白泽,你们中原都是这个样子么?”
白泽没说话,但他明白徐慕雪的意思——虽然这种位于州郡交界又处深山中的村落往往荒僻,但至少接续深山地气、暗藏盎然生机,即便不是堪舆地师、道门仙长也足以觉察其中地气走向和生机脉络。若是运气好,深山之中藏有灵宝仙物,更是涵养滋润一方水土,养护一方居民。
但是此处……实在过于荒凉了,同样是即便常人肉眼都能看出的沉沉死气弥漫村落上空,虽然周遭也是层峦叠翠,也是风卷流云,可唯独那该最富人气的村子最没有生机,好像一座被妖魔施加障眼法术、佯装成村落的乱葬岗。
白泽此前西进时没有选这条路,对于眼前的情况也不敢妄下断语。但是远眺之下那村镇的衰败,一下便唤醒了他从军生涯中的一些零碎记忆。
这样的村子,也许是遭到洗劫——然而不管是兵还是贼,洗劫过后都会习惯性放一把火,烧成白地。销毁罪证是一样,再就是要断了那些被强征入伙之人的念想:家都没了,你不搏个军功、纳个投名状出来作立身之本,还能怎的?
可是如今承平盛世,此处还是玄太清最早统御的灵威道,即便是漠贼都不敢来这边撒野,哪里会有被屠村的事情发生。
那就是感染了瘟疫。
只能是感染了瘟疫。
“若是我没看错,你应该有玄通境了。”勒勒缰绳遏制墨云想要奔走的欲望,白泽向徐慕雪问道。
所谓玄通,便是通玄。习武练气修行之人,入此境界便已是小有神通,对自身真气流动之把控得心应手,施展手段之时可引发玄黄天地、世间万物的微弱共鸣。可吞云吐雾、可金刚护体、可隔空取物、可手格猛兽、可千里独行,依着修炼者自身流派为底子,千变万化,不胜枚举。
徐慕雪点点头:“是啊,玄通境中品。你……应该已经是大玄通境界,离纵横境只有一层窗户纸了吧?”
白泽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继续说道:“这片村子感染了瘟疫,若开辟新路则墨云和你的照夜玉狮子难以行走,若是绕行免不了露宿旷野,也耽误行程。”
徐慕雪心领神会:“懂啦。”
两人心照不宣,略略闭目凝神,真气透体而出化作旋旋薄壁将二人与外接阻隔,微不可见。修炼之人本就比寻常人体魄强健、邪物难侵,有了体外真气的防护便更足以阻隔瘟病侵袭,以保穿村而过之时万无一失。
又远远望了眼那诡异村庄,徐慕雪撅撅嘴:“明明叫甘饶州,却是一点也不甘美、一点也不丰饶。”
白泽依旧神色淡然:“离乱必定真离乱,太平未必全太平。若非一统,这样的破败村落举目皆是。有人之处必分三六九等,有富便有穷,有兴便有败,仅此而已。走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于是二人一夹马腹,先后沿山道向那村落奔去。
……
未到村口,迎面便有一股腐尸死气弥漫过来,更加令白泽确信此处定是疫病流行。只是这样的深山老林、世外小村,为何会感染如此严重的瘟疫?
若是连这样边远的村落都已经瘟疫盛行,那再往甘饶州腹地前行,那些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镇又当变成怎样?
难以想象的事情不如亲眼验证,白泽将心中疑问抛开,与徐慕雪勒马停在村口。
村口有个粗制的门楼牌坊,上写三个打字:安乐村。
“唉,如今已经名不副实了。”叹了一声,徐慕雪随白泽一同骑马入村。她的照夜玉狮子名叫“飞雪”,虽然比白泽的“墨云”体格还要大些,但性情却极为温顺甚至有些怯生,与墨云非白泽不认的别扭性格截然不同。
村口没人,村上里的主路也空得让人心里发毛。不过白泽和徐慕雪都能察觉到门窗之后、屋头巷口那一双双暗中窥伺的眼眸。那种潜伏于昏暗的、满含恐惧与绝望的眼神,白泽曾经见过许多,在战场上;徐慕雪也曾见过许多,同样,在战场上。
那种面对不期之死的眼神,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会轻易忘掉。
“他们为什么不露面?”整个村庄里只有两马八蹄踢踏的声响,徐慕雪不喜欢这样的死寂。她可以在狂风呼啸、漫天飞雪的崖边长坐,但不能忍受这样万径人踪灭的沉沉死气,这让她觉得喘气都不舒服。
白泽相当准确地瞥向一个磨盘之后,藏于其后面颊枯瘦而溃烂的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躲得更深了些。
“民风淳朴,知道这疫病会四散,所以不敢出来。也可能仅仅是见了生人,感到畏怯。走吧,不要考虑这些事情了。”
徐慕雪的话里带着怜悯之意:“我以为小村寡民,见到外来之人应该会围拢求救,甚至是掳走我们马匹钱财以求生路呢。”
白泽骑马的时候总是顺着墨云的颠簸,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但总是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民风淳朴和民风剽悍是两码事,人心两面,善恶自知。此间青山绿水风景清秀,想必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啊,我知道,这叫一方山水一方情。就是因为兰达太冷,我们符离人才懂得互相依靠,懂得与子同袍——狼就是这种动物。”自诩天苍狼后嗣的符离人比中原人更豪迈奔放、更喜怒形于色,却也更让人觉得有人情味。
白泽点点头,仰望澄澈天空喃喃道:“听说在冥山北麓,商人若是迷失在风雪寒夜之中,总能被兰达居民救助。”
徐慕雪点头:“符离的勇士不惧死,父皇说,我们死后魂魄将被天苍狼接去万里无疆的温暖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风吹草低,满目牛羊。苍狼神与亡者同饮美酒、共居乐土。故而死亡于我们而言非是生命尽头,恰是解脱伊始。一个符离人白首相庄、洒血为国,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便无所谓死早死晚、命短命长。”
顿了一下,徐慕雪又道:“虽然死不可怕,但是若是死,就该死在家人身边,死在爱人的怀里。没有人该孤苦一人死于漫漫长寒夜,所以兰达的子民总会救助雪夜里的迷途人。”
白泽沉默片刻,望着即将到达的出村之口问了一句:“即便是戴罪之人也配死得安详么?”
徐慕雪闻言,难得露出清浅恬淡的一笑:“人王帝君也好,乱臣贼子也罢,千秋霸业,万古宏图,谁人临死不是俎上鱼肉?都是一死,谁都该死得体面。”
马蹄声中,忽然传来一个老者声音:“两位公子,别再往前了。”
二人勒马,白泽看向村口那位拄杖而立的老翁,问道:“为何?”
“因为……”
老人的目光绕过白泽和徐慕雪,射向了阴风阵阵、伸向昏暗林间的山路,声音变得更加低沉阴森。
“山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