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荷花盛会
春末夏初,楚府请了当地的制衣坊进府为众人裁制换季的新衣。虽然楚家的家底尚算殷实,但却并不骄奢,每年也只在年底会请师傅过府来给众人制衣,此次破例请了杭州城最好的制衣坊,却是为了楚墨,她初到府上,身边带的衣服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像样的。
当制衣坊的师傅们见到楚墨后,自是被她惊世绝艳的容貌震慑,其后更是发挥她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将楚墨大大地盛赞了一番,他们时常出入官宦世家,惯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美貌的官家夫人、富家千金虽见过不知凡几,其中亦不乏绝色,但这般卖力的夸赞,却是首次赞得心服口服。
制衣坊的师傅们不但手艺不错,播散传言的本领更是个中能手,是以在制衣坊为楚府裁衣不久之后,楚墨的艳名便迅速传遍全城,传言中将楚墨的美貌描摹得神乎其神。一时间,楚墨成了杭州城民众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人物。江南苏杭素来以孕育美人著称,当然有不少自恃美貌的少女们对流言嗤之以鼻,以楚墨不足十四岁的年纪,纵使容貌如何出色,风韵与气质上仍脱离不了孩童的稚嫩,如何比得上绮貌年华的聘婷少女。容貌本来就是女子最看重之物,尤其是美貌的女子更是容不得被他人比下。
盛名之下,必有所累。
没过多久,楚家在端午节前夕接到了杭州一年一度荷花大会的邀请函。
这荷花大会每年都会在西湖边举行,为期三日,以赏荷、吟诗、抚琴、作画为主,主要是一些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节目。鉴于唐朝时期的女权极度高涨,大宋自开国以来便对女子有诸多的束缚与打压,因此除了迫于生计必须养家糊口的妇女外,平日里稍有身份的女子都不会踏出家门。而荷花大会期间这些平素深居简出的官家小姐和富家千金却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席,名为赏花,实际上多半是为暗中挑选合适的青年才俊做自己的夫婿而来。有些风流人士还会私底下为这些少女排名,姿色第一者会被冠以“水华仙子”的美称。
历年的荷花大会都是由杭州府尹举办,杭州城内的官绅基本都会受到邀请。现任知府大人的小女儿精通琴律,容貌秀美绝伦,在及笄那一年便被评为水华仙子,现刚满十七岁,已连任两年。今年听闻楚墨的盛名后,这位知府小姐便亲笔向楚家发送了邀请函。
望着泛着淡淡清香、印有莲花暗纹的邀请函,楚府的几位当家不禁暗自为难。邀请函上虽然是同时邀请大小姐楚墨和表小姐荆瑕,但按例来说未满十五岁的少女是不会被邀请的,而才十三岁的楚墨会在邀请之列,这其中的挑衅意味再明确不过了。
楚家在杭州经营木材生意,虽然买卖不大,但毕竟需仰人鼻息,怎可得罪一州之主的知府,因此,楚家上下均为此事伤神不已。
“称病不去可好……”楚天逸默然半晌,也只能想到这个借口。
“这种推脱的借口太过明显,任谁也不会相信。若是墨儿不去,只怕落了知府小姐的面子。”楚天遥摇摇头,接着皱眉道:“可要是去了……”
楚诺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墨,无奈地苦笑道:“墨儿的姿容世所罕有,去了只怕会更加落了人家的面子。”
楚墨的表兄荆霁偷偷瞥了一眼楚墨后,小声提议道:“不如让香儿代替墨儿妹妹去吧。”
“表少爷勿要说笑,小姐与奴婢的差别有若云泥,奴婢如何顶替得了小姐。”香儿慌忙推脱。
“香儿去只怕众人不信。”大夫人望了眼站在楚墨身后的香儿,这小丫头虽也清秀可人,但无论从气质上还是容貌上照比楚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由她代为露脸,谁会相信她就是近时期内艳名远播的楚家小姐,只怕弄巧成拙反倒让知府小姐认为楚墨骄奢自大不屑参会,倒惹恼了人家。
作为众人谈论焦点的楚墨一直如同玉雕般静坐着不置一词,此时却淡淡地一笑,风轻云淡的开口道:“墨儿羞愧,累得诸位长辈如此烦心,不如自毁了容貌吧,也省得了这许多麻烦。”
众人闻之均大惊失色,与楚墨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众人深知她性情冷漠,心思倔强,一旦决定心意,任谁也劝不回头。
“墨儿这话可是真心!这孩子怎像云儿那般偏激,这话可真真伤了我老婆子的心,难道我们楚府连云儿的独生遗女都保护不了吗?”老夫人神容哀悸,想起已故的爱子楚云,也是楚墨这么个倔强脾气,不由痛心得低咳起来。
“墨儿!”大夫人嗔怪地横了楚墨一眼,赶忙上前去给婆婆抹胸抚背。
楚墨起身缓缓一福,掩眉垂眸道:“是孙女鲁莽,以后不敢再说此混话。”
坐在楚墨对面的三堂兄楚雨宁忿然拍桌道:“这知府小姐也忒个骄横,墨儿妹妹自去参会,还怕她不成,最好让那些刁蛮的小姐们都羞得无地自容才好。”他是楚云的三哥楚凡的独生子,今年十七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期。
“宁儿勿要胡说。”坐在另一边的楚凡厉声训教过儿子后,转头望向长兄楚诺,问道:“大哥有什么好法子?”
“这荷花大会墨儿是必须得去的。”楚诺叹了一口气后,望向楚墨,接着说道:“唯今之计,只能推说墨儿生病,不宜见风,让墨儿的马车在荷花大会上露个脸就回来吧。”
“只好如此,就让墨儿等到傍晚再去,那时天色渐渐暗淡,光线不足,就算墨儿露脸,别人亦无法看个真切。”楚天逸点头附和,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其他的男子窥到楚墨的容貌,只想将这个小妹妹好好地藏在深闺之中,安置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细心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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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自古以来就倍受文人墨客的钟爱,西湖粉黛、曲苑风荷、更有芙蓉美人相伴,作为宋朝这么个礼教森严的朝代,难得有这样的盛会,所以历年来荷花大会都为这钟灵神秀的杭州城吸引来了众多的名人雅士,其中不乏特意从外地赶来的游人。
宽广的湖面上,荷叶绵密如毯,微风拂来,如万顷碧波,起伏荡漾。各色荷花如临波俏立的仙子,嫣红如火,洁白如雪,芳华绝代,迤逦万千。
湖岸上游人如织,湖面上秀船穿梭。苏杭一带较有名气的青楼妓院为了不放过这个大好的赚钱机会,都带着自家最漂亮的花娘,划着秀船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莺歌燕舞自是为这荷花大会锦上添花,增了不少艳色。
以知府小姐为首的富家千金们会聚在西湖边风景最美的凤鸣亭内烹茶品茗、赏荷拂琴。杭州城的富贵人家何其多,但有幸能受到邀请进入凤鸣亭的毕竟有限,所以各家名门闺秀均以能入驻凤鸣亭为荣,而今年向来籍籍无名的楚家亦获此殊荣。
凤鸣亭分为上下两层,比普通的亭子要大上几倍,亭内可以摆设桌几案台,容纳得下数十人。每年会前,杭州知府都会出资将凤鸣亭重新粉饰一遍,在大会当日再以薄纱幔帐轻掩在亭子四周,以示亭内名门淑媛的身份尊贵。
与往年一样,亭内是精心装扮过的千金小姐,亭外则汇聚着苏杭一带杰出的青年才俊,他们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但大都会心不在焉地向亭内窥探。亭子四周虽然有幔帐遮掩,但比纸还薄的轻纱如何掩得住亭内的情形,更何况这些盛装打扮过的小姐们又怎会将自己细致描摹过的秀颜故作深藏,那种含羞带怯的半遮半掩,自是比坦然相视更多了几分撩人的情趣。
时近傍晚,楚府的马车静悄悄地来到了凤鸣亭外。当楚府的车夫向守在亭外的仆从们通报楚家两位小姐到场时,原本喧闹的人群因为楚家马车的到来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凤鸣亭外停驻的马车,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车内的楚家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美人儿。马车被安置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与亭外其他豪华的车驾比起来,楚家的马车显得低调平凡了许多。
感受到车外众人灼热的视线,楚墨婉拒了表姐一同进亭的提议,决定暂时留在马车中,看情形再定是否入亭。
车夫掀开车帘,荆霞持着请柬走下马车,带着贴身婢女向凤鸣亭行去。
马车内,香儿终是少女心性,禁不住车外热闹的诱惑,掀起车厢的窗帘向外张望着,显然是头一次参加这种盛会,被外面美丽的景致和欢闹的气氛吸引住了全部的心神。
“你不用在车内陪我,出去透透气吧。”楚墨望着兴奋不已的香儿,低低地吩咐了句。
“香儿要留在车里陪小姐……”香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放下车帘坐正身体。
“难得出府,你不用跟我一起枯坐在这马车里。我不能出去,你就算代我赏荷吧,见到什么好玩的事回来给我讲讲。”楚墨淡淡的一笑,摇摇头。
“……谢小姐!”香儿犹豫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好奇,兴高采烈地向楚墨一福身后,掀帘走出马车,但不敢走得太远,只是围着马车转转,四处张望。
听着车外由亭中流泻出的琴声倥偬,不知今日的大会何时才能结束,楚墨盘膝坐在车厢中的软垫上,闭目练功。
车厢外传来香儿的低语声:“小姐,周围的人都往我们这里望,看的人不舒服。”
楚墨眉头微掀,扯出一抹自若的淡笑,没有做答,兀自闭目调息,好似与喧闹的外界处于完全不相干的时空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楚墨突然感觉到了一抹异样的波动,她猛地睁开眼睛,马车外喧闹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片刻后人群中传出更为嘈杂的喧哗声,众人的情绪似乎突然高涨起来。
“香儿,外边怎么了?”楚墨低声问道,虽然隔着车厢,但她依然能清楚地感知香儿此刻就站在车厢外的右侧。
“吵到您了吗?”香儿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与楚墨在一起生活得久了,她对楚墨的习惯已多少有些了解,虽然隔着车厢,但她也知道楚墨刚才一定是在练功。
“恩,外边什么事这么吵?”楚墨轻轻捻起窗帘的一角,但因为马车背向湖面,所以除了人头涌动的人群,什么也看不到。
“小姐,听说是秦淮名妓宁雨嫣的绣船来了,所以大伙才这么惊讶。”香儿一边回答着,一边努力垫起脚向湖面望去。
宁雨嫣是近年来名声鹊起的秦淮名妓,据说她只卖艺,不卖身,虽然出道只有两年,但却以萧艺震惊了整个江南。每日到宁雨嫣的烟雨坊求见的痴心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王公贵族,但她为人十分挑剔,只接待能看上眼的,所以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据传宁雨嫣之美已经到了惊骇世俗的地步。
托凤鸣亭地势优良的福,在这个位子可以轻易望见整个湖面。
远远的一只浅蓝色的秀船正徐徐向凤鸣亭的方向划来。随着秀船的靠近,一管低沉的洞箫由船中缓缓响起,动听的萧声清丽悠扬,忽而高亢,忽而低回,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能轻易地将人的心绪紧紧抓住,让人情不自禁地随着萧声的起伏而陷入其中不能自已。
喧闹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侧耳聆听着那如梦似幻,充满了神秘意境的飘渺萧声。旋转的音律在如同伤感的叹息之后,曲调缓缓转折,最后在一个长长的尾音中,萧声歇止。
虽然萧声已经停止,但周围仍持续着那份寂静,人们还沉浸在刚刚那段神来一般的萧声中,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于耳。
夕阳沉入地平线下,只余留着淡淡的光辉映照在天地之间。
秀船上一道水蓝色的身影遥遥现身船头,虽只是背影,但那纤妙婀娜的身姿却宛若临波俏立的仙子,映在碧水云天间,是别样的契合,仿佛为这秀媚若水墨丹青般的西湖,点上了神来一笔。
忽然,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盈盈转身,美眸凄迷,遥遥锁向位于人群中那驾不起眼的马车,当晚风将她遮面的薄纱吹拂而起的那一刹那,天地之间的芳华都失去了颜色,面对着那绝俗的容貌,满湖的荷花亦黯然失色。宁雨嫣,手执着玉萧,宁静地俏立在船头,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微抿的红唇,漾出的是比沾染了初夏雨露的荷花更加艳雅的嫣然一笑。
人群中响起惊艳的低叹,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这位突然降临的绝色娇娆,任其蛊惑身心,在众人无法自拔之时,一股不为人察的气机正遥遥锁向那竹帘低掩的车厢内。
马车旁的香儿震惊万分地望着那再熟识不过的丽颜,怔怔地说道:“小姐,这宁雨嫣与您长得一摸一样……”
在香儿的语音未落之时,楚墨已化身为一道飞鸿,掠出马车,玉足轻点,水袖翩然,几个起落后,如一只银蝶飘落于秀船前两丈,双足踏着宽大的荷叶,稳稳地立在湖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