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盛宴

荒凉的盛宴

非洲大陆展现的曲线,深远、流畅、抒情。白纸一样的天空,无止境地、任意地让大地画下去。一曲交响的旋律,隐然于人类的耳外,在天地间回旋。

如人的不断延伸的目光,公路前行,我看着两侧低矮的山峰经过漫长的坡地升到了天边。坡地下,平坦的草原,在非洲被称为稀树草原,瘦小的树木虬枝如铁,叶如金钱,严重的焦渴、干旱,土地几乎没有了水分。草,却在疯长,冬季的草地枯萎,风中的摇晃显得脆弱又坚韧,金色却在这摇晃中大片呈现,夕阳下闪现一片辉煌,如铜管乐和弦的强音。然而,耳中一片寂静,静得只有风的微响与虫鸟的唧唧。非洲大地,多么虚幻的声音的盛宴!

一进入比林斯堡,就感觉到一切生命都受到了钳制,这里树木低矮、稀疏,因为缺水,水控制了所有生命的形态:水分充足的地方,植物茂盛如同热带雨林,那是***人工浇灌的树林才有的气象,而眼前触目皆是细瘦的枝桠,零乱如挣扎的手臂,风中嗦嗦抖动;枯竭的叶片像燃烧后的灰烬,闻不到一粒水分,枯焦之气蔓延到了空中。这个看不见的隐匿于泥土与天空的水,在冬季南部非洲高原,制造出了大地上异样的景观。也制造出了人难言的心境。

非洲的动物,犀牛、象、长颈鹿、斑马,都是稀树草原喂养出来的庞然大物,它们在大地上走动,显得惊心动魄,就像那些山坡遭到了分裂,那些山石改变了一次地形,巨大的力量在草原上集聚、运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而另一类动物——狮子、非洲豹,它们像闪电一样划过草原,神奇而英勇,如同神话,以一种迅猛的攻击力,让大地颤抖。它们出现在稀树草原而不是大森林,正是稀疏的树木才利于草的生长,利于它们庞大躯体的行动,利于狂风闪电一样的袭击。

七月,是穿着厚厚冬装的天气,敞篷车上坐着的人,来自几个国家。比林斯堡狭小的公路处在南非北部与津巴布韦接壤的土地之上。黄昏的风卷起草原上的股股清香,特别的香气却来自枯竭的植物,一股股从不同的方向袭来。隐秘的寒意聚集、谋划,显示了匪盗一样的本相,让人脑子里想起图穷匕首见的词句。等到太阳开始落山时,它终于伸出无数只手指,在身体上搜刮、抢掠,如嗜血者寻找出体内的热量,把它抛进汪洋一般的旷野。旷野就像南极舔人的大海。辽阔的空间在同一种冰凉里走向一体。落日,疲乏了天上的逡巡,浸入冰凉之境,散发出了远古无限的苍茫。

犀牛是一种神秘的动物,它见不得火,更不能容忍人的窥伺,它会箭一样冲来,向你发动攻击。它常常成双成对或以家庭的方式出现。在左面的一座山坡上,犀牛庞大的躯体与草色融为一体,它一走动,才把庞大的躯体从草丛里分离出来。狭小公路边,水塘边的河马、白色的鸟,山坡树林中的狒狒、猴子,一一从眼前或远或近地闪过去了。犀牛的出现虽然庞大,到了近处才被发现。

柏油路面是人忠诚的伴侣,黑色的线条直指北方坡地,它于山的一侧消失后,飞转的车轮又逼迫着它出现,那是又一片平坦之地。不断的躲藏与显现,展示出了稀树草原起伏不定的地貌。犀牛就在车与道路的游戏中出场。它慢慢靠近这条黑线——这颇有点人类辖地的味道。而公路另一面,也有一大一小两头犀牛正在吃草,它们抬头回望了一下路的这边,又低头吃草去了。

大犀牛缓慢地迈动四条粗壮的腿,靠近了公路,向着那一大一小两头犀牛走去。

车速慢下来了,缓缓地前行,让大犀牛走过马路去。但犀牛却停了下来。它不能容忍人类靠近?它不是过马路的行人,与车有着默契。它也不懂得人类社会的生活节奏在这几十年间突然加快了。它们一万年也不会变。它的无畏与勇敢永远都是王者的气度。它毫不犹豫地向我们走来,仍然以它极其粗的短腿,迈着缓慢、笨拙又坚定的步伐,像绅士一般,但它身上的愤怒正在聚集,在距离只有几米的地方,它停下了又短又粗笨的步子,长而巨大的头,向前伸出一把弯刀一样的角,抬起来,弯刀指向我们。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切行动都停止了,双方陷入了沉默。

大地的曲线在这一刻凝固、寂然。

远处的两头犀牛在向这边张望,只有它们踩踏草地的声音,像寂寞的气球随风飘走。

大犀牛为何愤怒?!

我盯着它的一双小小的圆眼睛,那里是它全部信息的来源,它那厚如石头一样的皮肤,如果不动,就是一面岩石,刀枪不入,更难流露些微的表情。那眼神里有警告、威胁,我想,它是不希望我们走近那对犀牛。

这双庞然大物的小小眼睛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因为它透露了食草动物善良的本性。

对峙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这如岩石一样粗笨的动物,是如何明白我们已领会了它的意图,它又是如何肯定我们会信守承诺?它放心地掉转了头,把一个圆石一样的屁股转向我们,昂首阔步从路面走过,好像我们已经不存在了。看到它枯树一般的皮,皱褶一圈圈堆积在腿部,像风箱一样缩放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想,它凭什么如此信任我们?

三头犀牛团聚到了一起,结伴向草原深处走去。从它们的熟稔与亲近,我明白它们是一个家庭。亲情在彼此的顾盼与担忧中流露。如此粗壮的动物有如此浓厚的亲情与温馨,不明白这情感是如何与石头一样的躯体结合的。

等到犀牛一家走远,我们才启动敞篷车。

公路折向西面,一片平坦的草地,夹在两条山脉之间。远处低低的山脉下,一队角马正由南向北迁移。它们在山脚拉成了一条直线,有近十里路长。这是一次大迁徙?它们要去更远的草原?

而在草地中间,象群也在朝相同的方向行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也许,真有一个动物的聚会,或者狂欢节,那一定是它们交配的季节或者生育的日期;也许,春天快要来临了,雨季在向它们召唤,隐隐的雷声已在非洲大陆某个纬度响起来了,大地上最早万物复苏的地方,嫩草又将绿遍天涯。比起角马的急迫,大象慢吞吞的样子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着急。它们在年老母象的率领下,边走边吃着草。整个世界就像是它们的后花园。

几头年轻的大象离开象群,停下了脚步,在一边做游戏。它们用长长的象鼻缠绕、相拥、摩擦。几乎是在一片平静中,一头大象突然吼叫起来,用头顶开了两头象,骑上了一头母象的背,它的生殖器已像树棍一样从肚皮下伸了出来。身体内勃发的力量突然间爆发!我这才明白大象们站着不动是在表达彼此的爱意,而不是在小憩。巨大躯体的柔情只有依靠一条长鼻子表达。亲昵的动作也只是把头靠了靠,像耳语一样,大象无法发出呢喃软语。如同石头般的皮肤能够接受到身体的信息吗?能够在碰触中颤栗?它们在沉默中传递了怎样的情愫?空气中也许有异样的不被人知的电波激荡。大象哪怕相距遥远,也能捕捉到对方的信息,它们是否有一种神秘而敏感的生命器官?

被顶开的一头象,它昂着头,长鼻子和短短的尾巴都像树干一样直了起来,指向天空,一声又一声吼叫着,像吹起了长管,激烈的情绪在它庞大的躯体内涌动,它的愤怒使它缩成一团,改变了身体的模样!声音震动着草原。空气也随着气流波动。天地之大,只有它在破坏这永恒的宁静。

发泄之后,它仍然竖直着尾巴,低吼着,无可奈何地向前面的象群走去。

年轻的象群,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仍在一边站着。夕阳快贴近地面了,低矮的树木在草地上投下了长长的蓝色阴影。一次黄昏的交媾完成于黑暗来临之际。象群静静站立在这朦胧的光影中,像在倾听,像在等待,偶尔勾起鼻子,摇晃一下尾巴,那**的树枝在向着体内慢慢退缩,泥巴色的象身飘浮起了一层金箔。

在一头大象抬头的一瞬,山脚下的角马群一阵骚乱,这时角马已经走向远方,一条直线指向了天际,只有队伍后面的线条断了,散开了。藏身草地的狮子在久久的隐忍之后,发动了攻击,它们在追捕中,死死盯住一只角马,先打乱角马的阵容,把猎物隔离开,然后一起向它发动进攻,最终咬住了它的喉管……一只角马倒了下去。

食肉动物在太阳落山时分开始了袭击。大地仿佛晃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它的平静。只有枯草丛中的一角,看不见的热血正在喷涌,血腥之气飘摇在原野之上,一个生命无济于事的挣扎继续着死亡前的恐惧……一群鸟,从头顶飞过,鸟翅高空中的黑色到了山影之中转为白色。它们沉默地飞,翅膀煽动的空气与风吹草叶的声音一样微弱,混合在了一起。而大象一动不动,静静站立在越来越暗淡的光芒之中,像哲人陷入了沉思。

所有山峰分出明暗两块巨大的光斑。背光的暗影像流言和恐慌,向着草地疯狂蔓延,把金黄色的色块划成了碎片,像一个打碎的金盆,顷刻之间光芒褪去。幽蓝的暗影在大地之上串通、汇集,汪洋如水,所有的光芒熄灭,淹没在梦魇一般的晦暗幽冥里。

一座金字塔一样的山头闪耀着最后的金光,好像这金质之光来自山体的内部,是它自己照亮了自己。山头下面,树木像墨迹一样浮在山腰。

黑暗好像来自大地,它最先暗淡下去,像曲终人散的舞台。夜间动物开始登场了。这个没有人烟的世界,大地亦不闻炊烟。没有人类呼喊的土地,就像沉入到了无古无今的荒芜时空之中。我在四面观望着,想寻找触动我昔日生活回忆的场景,只有黄昏之迷离是相仿的,诗意的不可召唤,让我陷入原始洪荒的孤独。

一只土狼从墨迹之中走出来,它停一下,走几步,犹疑不定,显出食肉者的狡黠。这是丑陋的我从没见过的动物。

敞篷车近了,它在犹豫中不情愿地沿山脚向远处跑去。那是一个孤独的影子在昏暗的夜色里跃动。这种非洲土狼,狮子也敢挑战,它比豺狼还凶狠,有着顽强的斗志。但土狼喜欢成群结队,很少单独行动。

寒冷从天空压下来。天地与生命之间,也许总有相契合的意境。我的孤独的情绪像弥漫了天地,如肆意的黑暗,这孤独是我从未曾体会过的一种。心中愁绪千山万水一样阔大,却空洞无物。这一切真的来自于小小内心?还是眼前的景物?还是更伟大的存在之物使然?幻想冥冥中的造物主,内心却涌起悲悯情怀。

侧目逼近的山坡,斑马群暗玉一样的光浮在矮树间,像一缕缕飘渺的薄雾,几乎分辨不出的暗影是角马群,它们挤在一起,因胆怯而警惕,低头的动作仍是吃草。怜悯之情涌向了全身。荒野之上,与人类隐秘、伪饰的行为不同,弱肉强食的铁律毫不掩饰,自然的法则笼罩于一切生命之上。爱欲、性欲、血欲……大地呈现的只有亘古的包容。

紧紧抱着胸口的大衣,身子仍在风中冷得发抖。那座遥远的在荒野孤立的***,这时,它的奢侈对我不只是一种诱惑,而是救皈了。那橘黄色温暖的光芒照亮的衾被高床只在幻觉中出现。

愈来愈重的夜色,乡愁的烟幕,生命别样的感受——皮肤冷风中收缩、干燥,生出轻痒,情绪冷凝、郁积,苍凉如霜,渗入肉体,身体突然释放的焦味在鼻息之间飘荡……

抬头,天穹仍然亮着。这张白纸已经抹去了所有生动的曲线,所有的交响这时走向了阒静,世界真正安静下来了,夜云,凝固而诡异的表情高挂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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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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