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钱与理想

第1章钱与理想

屋里的气氛很沉闷。

江心月和儿子钱小峰面对面坐在餐桌边，都沉着脸，都不知道如何说服对方。

钱小峰憋不住，打破沉闷：“妈，你很在意你那个副局长官位，是吧？你辞职去爸公司，随便帮爸管管财务，或者当个采购主管，都比你在家里挣得多。”

“钱钱钱，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有没正确的人生观。”

江心月听到儿子动不动就说钱，心里很不舒服，大有“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气概。

“钱不好吗？妈，别跟我说你不喜欢钱，去扶贫是为了情怀、理想什么的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个还在谈理想、谈情怀？”

江心月像不认识似地看向儿子，儿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钱小峰4年前高中毕业，钱宸楷专门给他填报了深圳科技大学，IT专业，难道他在深圳读几年大学，满身就染上铜臭味儿了？

江心月突然想起同事摆谈的事。同事读大学的女儿打电话给他们，说，你们用钱省着点。为什么？你们就我一个独生女，你们的就是我的。你们现在用完了，以后我用什么？

看看这些年轻人，心里成天想的什么，自己不奋斗，只想啃老，啃老还啃得理直气壮。江心月心里直摇头。

为了说服教育儿子，江心月只得按捺住烦燥：“儿子，妈妈跟你说，妈还真是一个有理想有情怀的国家干部。扶贫工作虽然结束了，国家又接续开展乡村振兴。我想了很久，我想主动请缨去我老家，也就是你外婆那里，带领乡亲们整治家园、发展产业，让他们真脱贫不返贫，让他们过上像城里人一样的体面生活。”

她没告诉钱小峰，她的大学同学来竹县当县委书记，要她牵头搞乡村整兴的事。

这下轮到钱小峰吃惊了：“妈，我叫你辞掉副局长工作，没想到你还伸长脖子往里钻，还要去搞什么乡村振兴。妈，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振兴了别人家，别整散了自己家！”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男人四十一枝花，你就不怕自己老公这朵高富帅的花被别人摘了啊？”

难道钱宸楷跟别人好上了？江心月心里一咯噔，钱宸楷可是答应要一辈子对自己好的。自己去扶贫，或者去搞乡村振兴，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难道他不明白？难道时移事易，他的心就变了？人心真那么善变吗？说好的白头偕老呢？

江心月陷入了沉默。

江心月和老公钱宸楷同为江城大学同学，江心月就读农业工程学院，钱宸楷学国际贸易。彼时，钱宸楷帅气潇洒，口才出众，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群崇拜、仰慕的学弟学妹。江心月小家碧玉，文静、甜美，常常一人泡图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

一次，钱宸楷好整以暇地到图书馆抄学习笔记，一转头，看见临窗的女孩正捧着一本厚厚的《生态学》看得津津有味。窗外明亮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女孩身上，女孩仿佛油画里的美少女。那幅画面从此深深地烙在了江宸楷脑子里，随时间流逝而愈加清新、明晰。

那以后，钱宸楷一有空就跑去图书馆，如他所愿，他经常与学《生态学》的江心月不期而遇。

“美女，农学院的啊？”

“嗯。”江心月波澜不惊地抬头。

“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应该去学舞蹈，或者美术。”

“为什么？”

“学农业有损你的气质。”

钱宸楷使出他的博学口才，很快赢得了江心月芳心。

钱宸楷不明白，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为何要选择冷门又不好就业的农学专业。他欲张口询问，话没出口，江心月像知道他心事一般，主动给他讲起了往事。

有一年腊月里，江心月记不清是哪年了，自己很小，还没上一年级。突然肚子痛，痛得满地打滚满脸是汗。江心月妈妈冷贵香看到女儿痛苦不堪的模样，背起她便往童心镇医院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家里到镇上没公路，也没汽车。冷贵香背着江心月步履匆匆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上，紧赶慢赶，赶到乡医院时天已黑了。

幸好有名老医生值班。他摸了摸江心月脉博，又翻开江心月眼睛仔细查看，把握十足地对冷贵香说：有蛔虫钻胆迹象，立即住院治疗。

老医生叫冷贵香办住院手续，先交50元住院费。冷贵香摸了摸全身的口袋，不足5元。冷贵香可怜巴巴地向老医生求情：“先帮我女儿治病吧，明天他爸爸带钱来交。”

“一般都是先交钱再住院，这是医院规定。”老医生为难地看了看冷贵香，又看了看疼得脸青面黑的江心月，叹了口气，“先治吧，不然孩子就没命了。”

冷贵香感激涕零地将江心月抱到病床上，老医生急忙配药输液。幸亏老医生诊断准确，治疗及时，江心月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江心月爸爸有严重哮喘病，第二天背着家里的两块腊肉到乡场上售卖，东拼西凑，总算交齐了住院费。

冷贵香一直陪着女儿住院，直到腊月二十九才回家。邻居们家家户户都闹闹热热地杀鸡宰鸭准备过年，江心月家家徒四壁，冷冷清清，一家人只得将就着寒碜地吃了顿团年饭。穷苦就此在幼小的江心月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迹。

小学六年级时，父亲由于多年哮喘病去世，江心月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的田无人耕，苞谷粪无人挑，瘦弱的母亲常常去求叔叔帮忙，幺嬢总是甩脸色，常常说些怪七怪八的话。冷贵香便常常叮嘱江心月：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跳出农门，农业真不是人搞的。

江心月和母亲看惯了白眼，吃尽了苦头。江心月每每学习有所懈怠时，他就想起母亲的叮嘱。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考上了大学。

在选大学及专业时，冷贵香叫江心月自己拿主意。江心月想到从小经历的困苦，便毅然选择了江城农业大学，她想学成之后回到家乡，减轻母亲和乡亲们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钱宸楷听完江心月述说，完全被眼前这个清纯、亮丽的女孩打动。事后回想，被江心月打动的不仅仅是她美丽的外表，真正拨动心弦的还是小女孩朴素而伟大的理想。钱宸楷青春热血，毅然说，我陪你一起回农村老家，实现你的美好梦想。

青春誓言犹在耳畔，难道宸楷忘了？

江心月忧心忡忡，虽然自己热爱家乡，热爱农业农村工作，但也不能将自己的三口之家整散了啊。

江心月知道钱小峰回来是为了劝说自己，难道他发现什么端倪了？

钱小峰大四刚毕业，本打算在深圳外资企业找份工作，可钱宸楷意欲培养儿子接管自家公司。钱小峰觉得父母两地分居多年，如今母亲光荣完成脱贫攻坚任务，该出去同父亲团聚了。所以便自告奋勇回来接母亲出去。

本来，钱小峰考上大学那年，钱宸楷便叫江心月辞职到深圳与自己一起经营公司，顺便照顾自己和孩子，可江心月被单位下派到贫困村扶贫，村子不脱贫，干部不撤离。这一拖就是四年。

如今，脱贫任务完成，三口之家理应团聚，钱小峰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拒绝辞职，并且还要去参加乡村振兴，她这是发哪门子神经？

两个人闷闷的，谁也没说服谁。

睡觉前，江心月照例跟宸楷视频通话。

“晚饭吃了没？”

“吃了。”

“看你很疲倦，最近生意不好吗？”

“就那样。”

两人一时无话说，气氛陷入沉闷中。

“小峰叫我辞掉工作过来帮你忙……”

这时，视频里突然出现一个女声：“开水烧好了……”随即，视频咔地一声断了。再拨过去，那边一直不接。

江心月头嗡地一声炸开了，宸楷那边果真有情况？难道儿子发现了什么，特意回来警告我？

江心月又气又急，一晚上辗转反侧，眼前浮现的总是以前辛酸但却甜蜜的往事。

江心月大学毕业，钱宸楷果真履行诺言，同她一起来了竹县。正赶上国家对应届大学毕业生不包分配的年代，江心月和钱宸楷一时工作无着落。万般无奈，两人只得扛起铺盖卷踏上了南下务工的列车。

江心月所学专业冷门，在新世纪初年，以发展工业为基础的广东沿海城市，江心月虽手持大学毕业证，却找不到合适工作。

钱宸楷凭着不俗的口才、英俊的外表，很快谋得一份销售职业。两人相扶相携，不离不弃，在钱宸楷鼓励下，江心月最终找到一份文员工作。两人终于在深圳布吉站稳脚跟。

作为中国发展高地的深圳，到处充满机遇和挑战。钱宸楷游弋其中，如鱼得水。生性文静的江心月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如过客，漂浮在深圳偌大的城市中，始终找不到着陆点。

江心月母亲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就这样随着打工大潮成为南漂打工妹，这于她来说，是一件不光荣、丢脸面的事，几次三番要求江心月回竹县报考公务员，端国家饭碗，旱涝保收。

江心月同钱宸楷说起，钱宸楷立即反对：“深圳多好啊，新型产业蓬勃发展，各行各业大放异彩，到处是机遇，到处是希望。只要头脑灵活，脚下路子肯定宽广，咱们一定可以创下一份自己的事业，挣他个盆满钵满。

你那个农业梦想，就是青春少女的美好愿望，难道你还真回去实打实地去实现？再说了，你们那个贫困农业大县，就凭你一介弱女子，如何实现？

放弃你那些天真的梦想，安安心心地挣钱吧。到时，我们在这边开工厂，买车，买房，再将你母亲接到深圳享福，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