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依偎
“人必须要经历生离死别吗?神仙也不行?”宁容问。
“总是这样的,神仙也不行。”
奕青站在黑暗中,面前是最后一道狭窄逼仄的石门。石门隔断生与死,奕青站在通往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上,骤然想到了从前与女儿的对话。
石门不能被外力打开,即使是法力深厚的奕青也做不到,可他有别的办法。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锋利的小刀,在左手食指上轻轻一划,白皙的手指被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血珠顺着伤口慢慢滴下,“啪嗒”一声落地的瞬间,石门内倏然响起狂风似的呼啸,声音尖利刺耳,呜咽声与咆哮声混作一团。不一会儿,洞中又传出尖锐的轰鸣,听起来如同成千上万的男声女声混在一起,意见不一地互相撕扯着混战着,恐怖且诡异。这声音带起一阵巨大的阴风,奕青被强劲的风和刺耳的叫声震得蜷缩在地上,他眉头拧成一团,身体仿佛不堪重负得要裂开。这样坚持了一刻钟,风波才渐渐平息。只听“砰”的一声,石门打开了一条缝,奕青施法化作一缕烟,由缝隙钻进了洞中。
与甬道的狭窄不同,洞内很空旷,没有一丝火光,漆黑一片,伸手不。奕青虽是第三次到访,但仍摸不清这洞到底有多大。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刚才汹涌的声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静让人心里发毛,让人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压迫感。
奕青是有些经验的,他处事本就冷静沉着,面对眼前这情形,倒也不惧,盯着面前的虚无,朗声道:“你何故非要见白隐?”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男女交叠的声音再次出现,黑暗中发出恐怖的笑。不过能听出明显是由女人的声音占据主导的,由此可以推断出血蛊的宿主是个女子。
它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妩媚俏皮,但却不是淳于东乡那种艳压群芳的桀骜,而是仿佛准备恶作剧的孩子—是个人都知道宿主可不是个小孩子—这也是大家都害怕它的一个原因。
“你爱她?”宿主以一种很甜蜜很诡异的语气反问。
奕青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语气坚定:“回答我的问题。”
又是一阵嬉笑。
“你爱她。”宿主妄自下了结论。
奕青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想的?在你这当然什么都问不出。”言罢准备离开。这时宿主突然开口,下达命令似的:“两日后带她来这儿见我,否则我立刻让你死。”
没有回复,奕青犹如不听父母劝导的孩子,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两日后的夜晚,白隐冲破层层阻隔来到了迟梧山,为此她特意收敛周身法术,好不被发现。到了山前她一眼便看见奕青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泄气地搭在一边,平时绾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此刻有些许凌乱,随意地贴在额头上。
白隐看不到他面上冷酷的表情,不过光他这反常的姿态便已经让白隐有些吃惊了。
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白隐浅行一礼,试探性地开口:“太子殿下?”
奕青梦醒似的猛然抬头,森森然跟白隐瞧了个对眼,白隐这才看到他双唇煞白,面无血色,眼睛如同血一样红,闪烁着吃人的光芒。这眼神让她想起在迟梧山与他初遇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凶残的目光,闪着血色,将她像猎物一样扑倒!
白隐下意识地后退,奕青回过神,泄了一口气,语气虚弱地解释说:“方才有些发作,现在没事了。”
“是血蛊吗?”白隐想到他与贺诚都中了血蛊,当下怕是发作了,因此如是问。
奕青颔首,示意她过来。
合伯刀暗中蓄力,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奕青翻脸一口将自己主人吃了。
白隐走近奕青身旁,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攥住手拉在身边,身体紧靠着奕青的肩膀,耳边响起他的疑问:“我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吗?”
“除了你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啊,你有机会留在天庭继续做灵神。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悔婚,还你自由。”
“我讨厌天庭。”白隐冷冷地说。
倏地,奕青笑了,白隐疑惑地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两个不得已的人互相依靠,如同寒风中互相依偎的雪人。
“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话锋一转,奕青直奔主题。
“何地?”
“这里。”奕青指指脚下,语气凝重,“深藏血蛊的山洞,血蛊的宿主想见你。”
白隐不解:“血蛊见我?为什么?”
奕青揣着她的双手,强装出轻松的样子,揶揄道:“让我猜猜,你现在关心的竟然不是即将面临危险,而是好奇血蛊想见你的目的。”
白隐无言以对,只好说:“我只是不解,如此想便如此问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奕青摇摇头:“不知道。但我要提前跟你交代一些事。”
“你说。”
“血蛊这个东西很特别也很可怕,可能你从出生到现在几千年也没遇到过。它自身没有形体,只有巨大的能量,能量需有宿主才能施展。宿主为血蛊提供形体,血蛊为宿主提供能量,二者相辅相成。因此你稍后可以看到人形的血蛊,但千万不要把它当人看待,因为血蛊在宿主体内几个月后便会令宿主身死,灵魂覆灭,我们看到的只是被血蛊操控的躯壳罢了。”
白隐面色渐渐沉重,她内心衡量再三,终于做好了准备:“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奕青瞥瞥合伯:“刀灵不能进,否则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合伯听懂了奕青的话,不甘示弱地立起来抖了两抖,证明自己很行,硬往白隐手里拱。
白隐只好哄它:“合伯听话,你在外面守着,万一我们有危险,还指望着你去搬救兵呢。”
合伯听了,觉得主人的话甚有道理,便不再乱动,听话地收刀入鞘,躺在地上不动了。
两人收拾好,便来到了洞前。打开第一道门,阴风灌出,白隐便开始不适。
“你是神仙,灵气重,碰到这东西当然不舒服,抱着我会好点。”奕青提示说。
于是白隐双手环住奕青的腰,头紧贴着他的胸口,两人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没想到,第一次跟他亲密接触,竟然是在这种境遇下。
奕青的身体挺拔有力,体内有血蛊中和那股可怕的能量,靠着他确实好受很多。走到最后的石门前,奕青用上次的方法促使石门由里打开,抱着白隐钻了进去。
方才在通道内的不适感还能通过抱着奕青勉强忍受,现在一进洞,白隐便觉得全身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难忍,眼眶生疼,眼珠好像要被挖出来一样,胃里翻江倒海,口中泛着苦水,稍微忍不住便要吐出来。
“我难受……”白隐痛苦地呻吟道。
奕青将她抱得更紧了。
突然!一张人似的脸猝不及防贴上了奕青的脸!宿主与奕青霎时“亲密无间”!
这张脸顶着一张面皮,后面没有头颅,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和恐怖的黑暗。脸顺着奕青往下游走,盯着他怀中的白隐似嗅似看,仿佛猫在玩弄老鼠。二人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待它玩弄够了离开了一段距离,白隐才稍微转过头。
“你找我要干什么?”白隐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忍着剧烈的难过问。
“哈哈哈哈哈,”宿主若即若离地笑声响起,“没什么,就是看看太子殿下的未婚妻长什么样。”
“看够了吗?”奕青冷漠地说。若白隐能看清他此刻的模样,估计会被吓一跳。
两人已经做好了被它反复纠缠折磨的准备,没想到宿主好像真的只是单纯想“看一看”,奕青问,它便照样答:“够了,你们可以走了。”
白隐尚在迟疑,奕青已经不由分说打横抱起她准备走了。
“哎对了,”万千交叠的声音突然凌厉道,“白隐,六十年后,你会再来找我的,记住这句话。”
奕青带白隐出洞时,前后才过了一刻钟左右,而白隐已经晕了过去。奕青为她运气平复心绪。午夜时分,她才缓缓苏醒了。
借着月光,白隐迷迷糊糊看见奕青的轮廓,黑暗中她摸到他的手,心中安定许多。
“醒了?感觉如何?”还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温柔。
“很无力,但是不痛了。”白隐轻声说。
“那就无大碍了。”
方才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白隐甚至都没摸清洞中的情况和血蛊话中的意思,便出来了。此刻回想它最后那句话,觉得疑窦重生,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便问奕青。奕青也说不知:“血蛊阴晴不定,谁知道它什么意思。”
“那……你知道这任宿主是谁吗?当年血蛊找的谁?”
“不知。”上一句是骗人的,但这一句是真的不知道。
“好吧。”白隐觉得都要成婚了,刚才又经历了生死,奕青也不至于骗她,于是没有继续问。
奕青握住她的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问你了。从贺诚到今日,你为何总是选择相信我?不怕我害你?”
“怕,但我不在乎。”
这下轮到奕青摸不着头脑了。
“我为人时,曾梦想当一个谋士,搅/弄天下风云;后来死了去到天庭,终于变相地实现了梦想,可这有什么用呢?我被怀疑被丢弃,一切都破碎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百年来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自己平反,得到认可重回天庭。如今目的达到了,我却已心如死灰,终年被噩梦和怨恨笼罩,再也没有兴趣跟他们缠斗了。我甚至无数次想过死去,或许这才是得到解脱的唯一方式,因此我不会在乎被你或者他人算计。”
话语悲凉,白隐这张年轻面皮下藏着一颗饱经风霜而衰老的心,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一次次中伤她,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打上无数血洞,永远无法愈合。
奕青沉默了。最终把她抱进怀里,身体前后摇晃着,如同哄一个婴儿,柔声细语地低吟:“会好起来的,总能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