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冲
一
太阳刚刚走下对门的山,天为彩霞染着,对门山上的树丛,都变成深暗色了,浓重的,分明的刻划在那透明的,绯红的天上。幺妹,她今年刚刚十四岁,站在禾场上的一株桃树下,脸映得微红,和花瓣差不多。她望着快要消逝去的景色,她的心永远是,时时为快乐胀得饱饱的。这时她却为一声焦急的叹息骇着了,她急速的转过脸来,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麻利妇人站在离她不远的一株杨柳树下,柔嫩的柳条不时拂着她的肩。幺妹不安的问道:
“妈!你又叹息了!为什么呢?”
妈随便的望了她一眼,仍然将眼睛望着远处,像自语的说:
“我担心呢。”
幺妹看到妈望着的地方,在稍远的田坎上,两个人影慢慢的走远去了,后面那个较高,较壮实的,她认得出是她爹。田坎只一线,非常窄,但纵横非常多而且美,近处的水田,大块的睡着,映着微紫的颜色。于是她问:
“那前面走着是谁呢?他穿得有长的棉袍。”
“是大老爷家里的高升,没有事他是不会来的。我很怕,这是下种的时候呵!”
幺妹不很相信她妈的忧虑,还是抱着愉快的心情去望那些美的田坎。这些美的田坎,都是她爹和她哥哥们的匠心完成的。她望着爹和高升慢慢走下冲下面去了。她想起高升的样子,斯文得像个少老爷,一双白瘦的手,他的无光的眼睛,常常很讨厌的望人,她不觉对她妈说:
“高升这人一点不惹人喜欢,可是你们总爱恭维他,爹一定又请他喝酒去了,姊姊告诉我过,说他是大老爷的当差,底下人,比我们还不如!”
“但是,你不懂,大老爷喜欢他,听他的话,他要害我们是很容易的,不过他人还好,肯受恭维,不像三喜,你姊姊好说别人坏话,你怎好拿来讲呢?”
“她并不好说人坏话,我觉得她只有点不喜欢大老爷家里的人罢了。”
时候更晚了,凉风阵阵吹来,妈转身走回屋去,而且叫道:
“幺妹!到屋里去吧,外边很冷了。去看姊姊的饭怎样了,你应该帮她才是。”
幺妹向左边厨房跳着跑去。她觉得自己饿了。小哥在厨房外小板凳上洗脚,一手拦着跑过来的幺妹,吆喝着。
“哪里去?”
她挣着:“不要你管。我看饭。”
“饭摆好在堂屋上了,只等爹回来。”姊姊从厨房高声说。
“爹不回来吃饭了。”她退回身朝堂屋跑,“呵!姊姊!快些!不要等小哥。”
“这鬼丫头!又不穿罩衫。”他望着她的绿布棉袄喊。他急速的提起那强壮的腿,拿一块蓝布去擦它。一盏小美孚灯在饭桌上摆着。奶奶坐在灯边,灯光映着奶奶的白发。妈在大声告诉奶奶,说高升来过。奶奶咭哩咕噜着:
“高升这痨病小鬼头,我真看不上眼……老太爷当日几多好……假如又来麻烦,明天老大背我进城去,我会同老太太讲理。老大不肯背,我便走起去,路我还认得……我快有十五年没进城了。”
大哥笑着说:
“好,明天我就背奶奶进城,我们看他妈的半天戏吧,毛机匠昨天从城里来,说这一阵多热闹,一天好多班子唱戏,他娘的说是女学生们也唱呢,还脱光了衣服,他娘的冻死她们!”
“就不准你同毛机匠在一块,这家伙常进城去,丢了田不种,布不织,一定不是好家伙。毛老三却是好人,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你怎么又不同他相交呢。”
“他昨天还来我们这冲里,我们只在冲口边说了一阵话,你说他老实,哼,不呢,他才有道理,以后,看吧,有讲究呢。他机匠哥哥哪里比得上他,机匠只有一副空机子呢。”
幺妹想起机匠家里的一副大的黑的织布机。
奶奶问妈妈道:“老大是什么年生的,呵,属猴,今年二十二岁了呢,唉,应该讨个媳妇才是。”
“媳妇我不要的,我养不活。我们家里来不得吃闲饭的人了。”
小哥进来嚷道:“有什么要紧,把幺妹嫁了,两相抵便成了。”
幺妹扑过去,要打他,他跳到桌子那边,得意的嚷着:
“偏偏要嫁了你!偏偏要嫁了你!不嫁姊姊。”
姊姊正在这时捧了一碗粥进来,她挡住了幺妹,她问道:
“老二!你说什么?”
小哥安静的无力的答道:
“我说幺妹。”
“他也说你。”
“不要理他,他不敢。”姊姊把粥放到桌子上,大家便开始晚餐了。姊姊是一个使一家人都害怕的人,可是都爱她,因为她爱一家人,她比什么人都勤劳,为一家老老小小甘心的操劳着。
晚饭很简单,只有两样菜,一碗绿的是油菜,一碗黑的是萝卜腌菜,可是都好吃。饭香得很,大家吃得香甜,尤其是大哥。那末可怕的将饭塞进肚皮去。姊姊吃得最少,只三小碗。奶奶牙齿不好了,爱喝粥,这是幺妹她们一家人都不肯吃的,因为硬饭才能饱肚。
饭还没吃完,爹便悄然走回来了。他坐到桌子边,喊小哥替他盛了一大碗饭。妈特别担心的问:
“有什么事吗?怎么你没有在外边吃晚饭?”
“高升还要赶夜路,他想明早便能到家。”
“有什么事吗?这样急。”
爹的绛色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线不安的神色。他说道:
“说是明天要送三小姐下乡来住几天。是老爷吩咐的。”
一家人都为这消息诧住了。这不是常有的事。妈想了一会说道:
“一定城里又要打仗了。”
幺妹想起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小,三小姐曾和两个姊姊一个嫂嫂来躲兵,她是多么体面,多么温柔的一个姑娘。她同姊姊几多要好,又几多喜欢她,全乡的人,只要看见过她的人,都称赞着她的呵!她有一个好看的,可爱的面孔,和一条人人都羡慕的发辫。她悄悄去碰姊姊的肘子,悄悄的说:
“打仗并不坏呢。”
姊姊也露出快乐的颜色问着:
“明天一定来吗?”
“我没有听见毛机匠说又打仗呢。”大哥仿佛心里也在笑。
“仗已经打过了。”爹不说下去,添了第二碗饭。
“三小姐,快二十岁了吧。她一定长得更好看了,怎么赵家还不接过去,她一个人来住吗?”妈奇怪的问。
“一个人,可是,担子可重呢。老爷再三的要高升嘱咐我。唉,我真不懂得,这小姐是……”爹的脸色阴沉了。
“是什么呢?”人人都想听的答话。
“以后再说吧。”爹望着妈说,“惟愿不要在我们家里出岔子。老大,老二,不准向外人说起什么,懂得吗?记住!”
二
幺妹跟着姊姊走到池塘边,在一块大的石头上蹲下来,几个鸭子轻轻的游到那边去了。太阳晒在树顶上,从微微皱着的水里看见蓝色的天,天上又飞着淡淡的白云。姊姊从篮子里拿出许多要洗的衣服,幺妹望着她将水里的天空搅乱。今天她不做自己的事,随着姊姊跑了半天了。她觉得她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姊姊太忙,没有时间听。现在她觉得时机到了,她便望着姊姊的脸说:
“我实在快乐,是不是今夜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俯着的姊姊,微微动了一下:“我也非常高兴,恐怕她不认得我们了。”
“我想不会不认得,你并没有变样,好些人都说你比从前好看了。说不定她忘记了我,她从前原来只是你的朋友。”
“什么朋友,不要说了,也许她不再理我们了,她是小姐,以前我们是小孩,胡闹,不过现在我也不想同一个小姐做朋友。”
幺妹不懂姊姊的话,她望着岸上的桃花,继续的说:
“我记得她白得很,又嫩,别人一赞她,她的脸就红了。大家都说这更好看。”
“是的,她很白嫩,城里的小姐们都是那样的。”
“可是你很好看。”幺妹望着姊姊的为太阳晒成微赤又微赭的整齐的面孔和两条圆的壮健的手臂。姊姊有很大的眼睛,有严肃的神采。姊姊听了幺妹的赞美,只微笑的说:
“不要说蠢话了。”
木杵不住的敲着石上的衣服,两人暂时沉默着,远处隐隐传来继续的歌声:
……二月菜花香又黄
姐儿偷偷去看郎……
“唉,这是大哥的声音呢。”幺妹跳到堤岸上四处望,右手放在额头上,四处都露出嫩绿的新叶,在一些苍绿的树丛中。她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她大声说:
“他在冲子外边呢,他这末大声唱,他一定疯了。我去找他。”
她朝外边跳着跑去,在一条小路上,一边傍着低低的山,一边临着大块的田,山上的新草都在抽芽了。一根有刺的枝条,伸到路上来,绊住了她,她顺身坐在山坡边,弄着好些蔓延带刺的东西,不觉的唱道:
蔷薇花,
朵朵红,
幺妹爱你……
“幺妹来呵?”妈在禾场上喊起来了。
她又跳着转去,她是从来很少规规矩矩走路的。
“到厢房去,拿一块腊肉,洗干净,要姊姊煨上。”妈坐在矮凳上在补爹的旧夹衣。
她心里几乎笑出声来了,因为她又想起今晚将要来的客。这客是那么美好,许多人都常常在口里赞扬着的。“唉,到底她好看到什么样子?大约是奶奶讲的故事中的田螺精吧,也许就像个狐狸精。她一定会迷人,她的头发一定更黑更光,那发辫……唉!”她捉着自己的短辫,难过的摸着。
“一个仙女似的小姐,她会吃这个吗?”她站在一张凳上去取那块又黑又脏的肉。“这一定是蠢事。”她跳下来,她又想:“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我记得她从前是穿绣花鞋的。”
幺妹引起了许多幻想,这些幻想又紧紧贴着她日常生活和一些不伦不类的神怪故事上,她给她幻想中的主人,涂上了一层奇怪的颜色,她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姊姊更忙了,她要整理一间房间,为这来客预备的房。幺妹知道她住在她们一块,她更高兴了。夜间常常咳嗽的奶奶便移到哥哥们房里去了。不过姊姊说不一定,也许三小姐不愿意她们作伴,那末她们便也移到哥哥们房里去,或者到厢房去,睡在那些腌菜腌肉旁边。
等人等了一整天,天黑下来了。幺妹一人朝着冲口走去,想着家里的晚饭,想着爹的隐隐的忧愁,想着她幻想中的主人公。远近都没有一点声音。树影在暮色中慢慢模糊下去。她还是抱着微微有点焦躁和惆怅的心朝离家的路上走去。家里射出黄色的灯光,好远都还看得见。她不时转身去望,仿佛看见奶奶仍旧坐在灯旁边,爹在吸旱烟,妈在纳鞋底,也许在折衣裳……她又望前面,才知道她已走到田边的小屋子后边了。她跳过一个缺口,小小的水声在她脚底下流,她站在那株大榆树底下,这树遮着土地屋,遮着一丛金银花和胭脂花,遮着这小块的地,和一角田,现在又把她盖着了。围着这树和土地的,是大大小小很好看的田,有些田放了水,静静的流着,有些刚刚耕过,翻着,排着湿润的土块。幺妹瞪着眼睛四处望,她心想:
“为什么还不来呢?”
忽然她看见土地屋前一个黑影动了一下,她骇得几乎叫出来,跑了几步,便又立住大声喝道:“是哪个?坐在那里的!”
那黑影又动了一下,才说道:“是我,不要怕,老幺!是我呵!”
“呀!”她的心由紧张的急跳里松了下来,她笑着跑拢去:“呀!是你呀!几乎把我骇死了!”她紧紧的挤到她哥哥的身边。
大哥没有说话,只抱着她的腰。她觉得她的心还有点跳,她悄悄望了背后一下,悄悄地说道:
“我以为土地公公出来了呢。”
“嘿,”大哥把手又搂紧了一点,“以后不准你乱跑了,你胆子太小。常常要妈替你收吓叫魂。”
于是她想起曾经有过的,她的妈和姊姊因为她发烧,说梦话,急得无法,两人在夜里打着灯笼,拿着她的衣服,到外边去,到她曾玩过的一些地方,去喊她的名字,还一路喊了转来。她听见这喊声从远到近,总是妈的惨惨的声音起头:“幺妹回来了!幺妹回来没有?”姊姊就庄重的答:“幺妹回来了!”于是两人又喊着:“幺妹回来!……”这样闹过后,第二天她竟好了。她想来觉得好笑,她问道:
“为什么妈喜欢那样?”
“因为妈相信你吓掉了什么。妈是顶喜欢老幺的。”她想起自己是一家人最喜欢的,便更挤紧着那少年男人身边,望着他的脸,向他表示亲热,她抓他的手,凑拢去问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觉得他的手松了,她又说:
“我要你回答!”
哥哥的眼睛望在很远的地方吧,他答道:
“没有什么,我觉得坐在这里很舒服。你回去,你跑来作什么?”
“不,我不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她也把眼睛望到远处,远处成一片黑色了。她自语般说:“我是来接三小姐的。爹讲她今晚一定来。”
静寂开始了,哥不再同她说什么,动也不动的坐着,她觉得有点惆怅,仿佛为她哥哥很难过。她不懂什么,但她觉得他一定被什么苦恼着了。她求助似的又去扳他,她叫着:“哥哥!”
仍旧保守着静寂,等了好一会,她有点怕起来,心也像黑夜一样,慢慢的模糊,慢慢的空洞了,她实在不能忍耐的时候,她觉得他陡的又动了一下,她不觉叫道:
“为什么,说呀!”
他又平静了,“不为什么,你回去!”
“不,……”她还没有说完,她看见冲外边的山上,露出一个亮光来,有时亮光隐去,大约被树遮住了吧,不过一会又露了出来,闪闪灼灼的,她觉得她的幻想快实现了,她快乐的叫着:“哈,她来了。她的轿子一定就在那灯后面。”
哥哥没有理会她,口里打着唿哨,低低的吹着什么。
亮光慢慢的近了,已经下了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住她了。
幺妹不安的喊着:“是的,她来了!我们回去!告妈去!”
但是她身边的人却还是很安静的吹着哨子。
她相信她已听见了什么声音,是在讲话吧,风送来的,假如这夜有月亮,她一定能看清人影了,她发疯的去拖他。
可是他只将身体靠得更适意些,他吼道:
“走!你回去!不准拖我!我要留在这里!”于是他继续吹下去。
她果真一人跳着跑回去了,因为灯光更近了,她确实听到走路的声音。
一到禾场,她就喊起来:
“妈……”
“你这丫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哥从家里跳出来捉她。她仍旧喊道:“妈!爹!她来了!三小姐来了!”
立刻都涌出屋来,她钻到妈身边去,妈握着她说:“冰冷的手,你这东西!”
姊姊另外点了一盏灯走出来,三条黄狗随着人走到桂树下。幺妹看到他们已走到土地屋旁了,仿佛那矮矮的白墙在灯光中晃了一下。爹大声的喊着:
“是高升吗?”
“赵得胜怎么样,你们等急了吧?”是高升的声音。爹便又说道:
“为什么才到?”
“唉……”
三条黄狗都汪汪的吠着,跑到前面迎接去了。幺妹紧紧挤到妈的膝下,不安的望着。妈一面叱着狗,一面也往前走。她看见高升走了进来,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他后面走着一个小身架穿袍子的人。在这人的背后,便有赤脚扛着东西的大汉子。她不觉失望起来,拉着妈叫道:“问他,问高升,她没有来!”
妈还没有做声,那小身架的人便快走了拢来,说道:
“是赵大妈吧,你人好吗?”
都为这声音吓着了,妈叫道:
“呀,是你,三小姐,怎么走来的?”
姊姊也走拢来,灯光照在三小姐的脸上,两个黑眼在闪,短发覆在她额上。她握住姊姊的手,笑起来了:“呵!桂姊!”
幺妹不敢伸出头来,挤在妈背后,随着又走近去。好些人都在说话,听不清,她心里也乱得很,说不清。哈,这不是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她穿着男人的衣裳!
三
天亮了,鸡还在笼里叫。是什么人在堂屋里走,呵,是大哥在开门;爹也起来了,吃着烟的是他吧。幺妹醒来半天了,悄悄的蜷在被窝里不做声。姊姊在穿衣服,又轻轻的溜下床去,她看见幺妹大张着眼,不觉笑了,低低的说:“不准闹,懂得吧,我到厨房去了。”幺妹望了对门床上一眼,好像有一缕微细的呼吸从那里传出来。唉,过去的,全是梦,全是幻想,她哪里知道她是这末一个样子,一个更使她奇怪的样子。她一点不骄矜,不华贵,而且不美好。她不像一个小姐,或是一个女仙,但是她却有点迷人。幺妹觉得她太可爱了,比她想象中的更可爱,容易亲近。幺妹觉得妈也喜欢她,姊姊也喜欢她,而且爹也不像那末忧愁了。他很高兴同她讲着一些城里的事。大家都不受一点拘束,都忘记了她的小姐的身份,真像是熟朋友呢。
有人进房来了,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是妈吧,不,好像是小哥。这家伙要讨骂了,他为什么跑进来,他应该知道他会吵醒人。她昨夜自己告诉我说疲倦得不能入睡。我听见她好久好久才睡熟;她翻身得真怕人,为什么呢?一定臭虫咬着她,这个日子又哪里有臭虫呢?……”
太阳出来了。这天又是好天气。幺妹探头往外望,忍不住便跳下了床,急急忙忙的穿衣服。正在要往外跑时,一个声音却止住了她:
“等我一块走,幺妹领我到厨房去洗脸。”
她回过身来看,三小姐已撩开帐,露出半截身子。她笑着说:“我起身得太迟了。是不是?”她看着手上戴的一个什么东西。
“不,妈说你应该多睡一会儿,昨天坐了半天轿子,又走了二十里路,睡得太晏了,总是三更过后,你自己也说累得很。”
她跳下了床,她赤着脚的,唉,她真奇怪!
她们从穿堂走向厨房,哥哥们房里还有人在打鼾,幺妹偏过脸去瞧,哼,这该死的高升,还大张着嘴呢,样子真难看。姊姊已热好一大锅水,另一个锅里煮饭。她们看见她低着头在烟雾中捆草把;她的发显然还没理好,有点蓬松。三小姐四面望着,说道:
“告诉我,怎样做,我好帮你。”
“你不会的,这里脏得很,你转去吧,我要幺妹送水来。你昨夜睡得不够。”
“哪里,这里空气太好了。我觉得太舒服。”她从门边望着外边的田野,露出一副小孩的神气,向着姊姊踌躇的说道:
“我不想洗脸了,我要在外边去玩一会儿,好不好?你们什么时候吃早饭?”
姊姊笑着说道:“当然好,幺妹你陪着她。”
她很快的便朝外跑,幺妹紧紧跟着她,她们跑到池塘边,跑到山坡边,跑到昨天来的路上,又跑到一些窄的田坎上,她贪婪的望着四周,用力的呼吸,望着幺妹的天真的脸叫道:
“你真有福呵!”
幺妹不懂这话的意义,傻笑起来。她握住她慢慢的向冲口走去,远处山上一片红的东西在太阳下映着,她柔声的说:“唉,你们这里的花真多,我记得从前我来这里也是春天。唉,那一段的快乐生活时时使我怀念呢。现在我又到这里了,多么奇怪的事实!哈,幺妹,你那时真小,我常常抱你,六年,七年了!你们这里一点也没有变呵!”她掉转身去望,只觉得这屋子有点旧了。当然在另一种看法上,这是这景色中一种最好的衬托,那显得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墙,黄泥的,是一种干净耀目的颜色呵!大的树丛抱着它,不算险峻的山伸着温柔的四肢轻轻的抱着它。美的田野,像画幅似的伸在它的前面,这在她看来,是多么好的一个桃源仙境!
“叱,叱,”
幺妹看见她爹了,他站在犁耙上,正在转弯,她大声的喊着:
“喂!喂!”
爹将鞭向她们扬了一扬,又赶着牛艰难的走去,在一些不平的土块中颠簸着,土便在他踩着的耙下松散了。幺妹快乐的告诉她:
“那是我爹呵!”
两人停了下来,都望着那大牯牛引着那壮健的人。那人驱赶着牛,不住的喊“叱,叱”。
“唉!你有一个这末好的爹!你有这末好的一个家庭!”
幺妹想起一家人,真的更快乐了。
她们舍不得离开,站了好一会,还是幺妹说:
“我们找个坐处吧。”
于是她们向旁边走去,走到一株大榆树下,这就是昨夜幺妹在这里等她的地点呵。幺妹想起昨夜来,想起她的幻想,不觉出神的望她。她比昨夜看来,又美好一些,她确实有点白,不过她不应该把她那黑油油的发辫截去,她不该穿着这末一件蓝布的男人们的袍子。她的鞋子也不好……“呵,这地方我记得的,我们在这里玩过,好多次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在这里,那时真热闹。”她跳到土地屋前,端详着两个一尺多高的泥菩萨,笑着向幺妹说:“她们还是同从前一样呢。”接着她又在墙上找,找了半天,有点失望的样子:“什么人将这个抹去了,像刚刚才抹过一样,这不错,我从前在这里写过字的。”
一个老鸦从树枝上飞走了,树枝轻轻摇摆了一下,幺妹笑着向她说:
“过两天这树便要落下一些钱来,你相信吗?”
“我相信的。”
她们便坐在昨夜幺妹和大哥坐的地方,她忘情的望着远方,幺妹又望着她,带点爱好和神秘。
背后有声音传来,是湿的泥溅着水的声音,幺妹侧着头看了一下,轻轻的触了旁边的那人,轻轻的说道:
“看呵!这是他!他是我的大哥。”
完全不能认识了,那看牛的顽皮孩子就是这卷着袖子,赤着腿,健实的少年农人吗?好多次她骑过他的牛,和他骑在一块,她上去下来都要人抱,然而他只一纵便都解决了。她又想到过去,过去好多琐琐碎碎的游戏,她想起了那牛,她不觉问道:
“现在是哪个去管那牛呢?他还在管吗?”
“不,他大了,他帮爹种田,爹讲他比两条牛还得力。爹喜欢他。他实在比爹能干。小哥也能够在田里做事了。牛没有人管。多半是我带着牛去玩,可是妈不准我们跑远,妈说大哥小时候常常把牛带得太远,有几次被恶狗咬过。”
于是她们又去望他,他正弯着腰在修理一条田坎,他不知道旁边不远正有人。
幺妹喊起来。
他诧异的抬了一下头,可是又俯下去了,他不愿意答应她们,他答应不出来。
“呵,我认得他的,他的脸貌和神气都没有变,他只大了。为什么昨夜没有看见他,我确实没有看见他。”
“他昨夜……”
姊姊在屋口的桂树下大喊着。幺妹跳起来道:
“好,就回去,吃早饭了。”
“我们同大哥一块儿走吧。”
“好,大哥,来呵!我们一块回去。”
大哥没有理她,还低着头。
她们走过去,站在一条刚刚修好,窄得怕人的田坎上,这时大哥才抬起头来,急急的说:
“不要来,留心摔着。”
“赵金龙!”
两手全是泥,脚陷在水中,他不做声的走到她们面前来。三小姐说道:
“你不认得我了。”
他望了她披着短发的脸,还是没有做声,走到她们前面。湿的脚沿路留下一些泥印,白布的单裤卷得很高,黑布夹衣,裸露着两条臂膀,都是红的颜色。幺妹看见他不说话,有点不满,她骂他:“呆子!”可是她又接说道:“他实在都好。”
三小姐只笑了一笑。
接着他便走快了,没有等她们,一直朝厨房走去了。
吃饭的时候三小姐没有看见他们,后来才知道他们父子就坐在灶门前早餐的。因为他们都脏不过,怕小姐不喜欢,所以不进来,而且以后都不进来吃饭,她们说那两弟兄都粗野得怕人,不懂理。
高升走了。走时说过几天再来,小姐要什么吃的东西,或者穿的,他好带来。可是她没有说要什么,对他非常冷淡。她没有露一丝想家的样子。显然他又同爹讲了一些什么,当中午爹再回来时,爹又像隐隐的藏着什么似的,他恳求的对他的小女主人说:
“三小姐!你当然懂得好多。你只在这冲里玩玩,老幺侍候你。乡下也比不了从前,人心不古,哪里没有坏人!”
她坦然的答他:
“老赵!你放心!我懂得!高升这东西就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听他。”
幺妹不懂得这些什么意思,也不求懂,她成天陪她玩就完了,妈说的不必做什么事了,惟一的事就是守着她。
事实使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安,而且更快乐起来。她一点不拿身份,非常随便,同他们一家人玩得像兄弟姊妹一般。她淘气得怕人,不准他们再在厨房吃饭,而且在吃饭的时候,总要讲点使人笑的故事。开头赵得胜还有点觉得不好,常常要做得恭敬点在这小姐面前,后来也就惯了。他望着她,觉得还是同幺妹差不多大的小孩,虽说能说许多故事,许多道理,使人忘倦。她又常常帮他们做事,譬如打谷,垫鞋底,她都做得来,她举起那些大鞋底来笑,她也不讨厌奶奶,城里姑娘不讨厌一个乡下老太婆,真是少有的事。
“高升这东西有点鬼……”赵得胜终于这样想了。不过马上他又放弃了这想头,因为他觉得无需再怀疑什么,再想什么,她若能住下去,也是很自然很好的事。
四
天气像凑趣一样,一天好似一天。夜晚常常下一阵一阵的细雨,可是天一亮,又是大太阳了。风微微有点清凉,有点湿,有点嫩草的香气。还有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田地,都分明的显着那青翠的颜色。天也更清澈,更透明,更蓝粉粉的了。人在这里,工作虽然劳苦,也是容易忘记忧愁的一种境地呀!这家比往年还平和一点的生活下来了。第一,高升从城里来过一趟,带了些熏腊的鱼肉,他们托小姐的福,常常有点荤菜吃。菜园里小菜也多了些,幺妹和三小姐都能帮一点忙。第二,种多下地了,他们精神上没有拖累,天气又好,不会担心到那些天灾。而且,他们热闹了许多。他们可以找到一个人来听他们的家常,听他们一生的劳苦,听他们可怜的享乐。这人不但听了,还要答应他,还要追问下去,还要替他们解释,解释这劳苦而得不到酬报的原由,而且她给他们理想和希望,并说明理想实现的可能。她教导他们,鼓舞他们。可是他们仍然将她看做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因为她不会忘记常常特意淘点气使他们发笑,使他们忘记了她的身份,只想打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甚至抱她一下。幺妹成天陪着她,时时摆出一副高兴的脸,家里所有的琐碎事都是她们做了。一早就同大家起床,三个男人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出去了,姊姊烧饭,妈整理房间,她们便去开鸡笼,点着数,有七只,还有五只鸭,她们照管得很好,没有被黄鼠狼吃掉。她们又去看猪,都养得好,这都是不要本钱的。牛有时牵出去了,有时还在栏里,她们爱看着它睡在地上吃草。她们还要到菜园里去采些要吃的蔬菜下来,她们不仅泼点做肥料的水,还要细心的去抓虫。幺妹告诉她做这许多工作,有时还指挥她,她们都没有觉得什么不相宜。她们一得闲,便跑到池塘边去搅水玩,或者跑到冲口边看插田。近来大哥总爱在离家最近的田里做活,有时就在屋外边。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时时都可以互相看见。她们喊他,他答应。他一唱歌,幺妹就接声了。幺妹还教她唱歌,她笑;她教幺妹唱,幺妹也笑。多么奇怪的歌辞!幺妹又把这些教她大哥和小哥,两兄弟常常不怕羞的在做事的时候唱起来,有时是在走路的时候,有时是在洗脚的时候,多么雄壮和激动人的歌呀!
他们都快乐,都兴奋,忘记了一切,不觉的她来到这里已经快十天了。这天她和幺妹牵着牛,到对门山上去吃草。她们两人躲在草地上,离牛不远,幺妹同她讲着野人婆婆的故事。幺妹不曾留心她这时有点异样,时时坐起来又躺下去。幺妹望她一下,可是她装做无事的说道:
“说下去呀!后来怎样了呢?”
于是幺妹又接下去,眼望着天,天上有几团白云在变幻。
后来她爬到一株树桠上去了,还向躺在草地上的幺妹说:
“我听得见,我喜欢你讲,我要晓得这结尾。”
幺妹被太阳晒得有些疲倦,闭着眼答道:
“不是姊姊在树上用绳子将她摔死了吗?”
“呵!对了!对了!”
牛嚼着草,有几个蜜蜂飞来。幺妹把眼张了一张,老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她忽然向幺妹说道:
“我看见那边有一大丛映山红,你等着,我去采点来。”
一翻身幺妹坐了起来,她望着四处:
“哪里?我们一块去吧。那里没有。”
“有的,你没有看见,我跑拢去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你看着牛,有没有我马上转来,然后我们转家去,姊姊一定在望我们了。”
幺妹迟疑了一下,牛仍在低着头扯草,她一翻身又躺下了:
“好,快去吧,有就喊我,我牵着牛来。”
她从树上溜下来,很快的喊着跑走了,她叫着说道:
“等着我,我马上就转来的。”
幺妹看她下山坡,转到一丛大树下,树完全遮住了,幺妹心里想:“那里不会有映山红的,她要空跑了,我们后山才有许多呢。”于是她把眼望天,云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一个广阔无涯的大海,罩在那上面。牛在拼命的扯那些嫩草,好一会她没有转来,幺妹耐心的等着。
可是时间去过了。幺妹听见大哥在喊她,她才开始有点急起来。她四处找三小姐,没有看见她影子,她试着喊她,也没有一点声音。她牵牛不知怎样好,边找边走回去,在屋外田里她遇见了大哥。
“你看见她没有?”
“谁?我没有看见。”
“她骗我说去采映山红,就不来了,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大哥说道:
“我去找吧。”
可是他接着又笑了。他说她也许在家里,她特意骗着幺妹玩;他要幺妹回家去,他继续做他自己的事。
一到家,幺妹满屋搜了起来,仍然没有影子。姊姊和妈都说没有看见她转来,她们又骂她。大家都急惶惶的跑到屋外去,大声的喊,大哥大声告着她们:
“我讲的她在逗幺妹玩,我刚才看见她在后山上跑,不信,回去她一定先到家。”
大哥再三说他没有看错,她在树丛里乱跑得好笑。于是她们赶快走回去,果然她在厨房里洗脸,脸红红的,气喘嘘嘘的,望着她们傻笑,不说什么,幺妹跳拢去抱怨道:
“你为什么骗我?骇死我了,什么地方都找到,你没有听见我喊你吗?”
于是她大笑起来:
“我听见的,我看着你走回来的。我特意逗你玩玩。”
“你不该。你丢开我太久了。”
妈看见她手上被刺拉破两条口,还冒着血,赶快替她来捆。妈心疼的说道:
“你看你,太小孩气了。”
“我以后不乱跑了,好不好?”她妩媚的望了妈,大家都笑。果真她有好几天没有走到外边去。
可是到第四天,幺妹去扯猪食的时候又失掉了她。幺妹以为她到菜园去了,菜园里没有。妈坐在大门边太阳底下纳鞋底,没有看见她。姊姊在池塘边洗衣裳,也没有留心。奶奶说家里不会有,好久都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了。幺妹走到她们常玩的地方,一些大树下,一些花丛中,什么地方都没有。她又沿着路朝外走,大哥骂她傻子。他们都没有看见她,她并没有走出去。幺妹又跑转家,家里还是没有。姊姊也同着她找。她们走到后山,许多新竹子都长得好高了,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们又惶急了,将这事告诉爹了。爹更出乎意外的慌张,大声骂着她:
“打死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不是叮嘱过你吗?你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开?”
他大声吼着:“回去不准做声,等在家里做你的事。到田里去,我看看就来!”他披上丢在田坎上的夹衣,拿起旱烟管,就走了。她们没有法,只好静静的等着。
终于他们一块儿回来了。爹重重的罩着一层忧愁,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到田里去了。她自己一人笑着,说她走迷了路,找不回来,打了许多圈子。她特别和气,因为她知道她给了这家庭一些不安。幺妹为她受了抱怨,挨了骂不特不生她的气,还非常同情她。她对她父亲的不快,有点反感,使她对她有点抱歉。她悄悄问她: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你要出去,喊我陪你。远近二十里路,我都认得。”
“唉!我太倦了,你让我歇歇吧!以后我再不跑了,要他们放心,这值什么呢?有什么要紧!”
晚上,吃过晚饭(饭吃得不好,因为爹总不快乐,大约因为白天的事),爹把哥哥们喊去睡了,又喊幺妹去睡。幺妹有点不愿意,可是也只得躲在床上,好久都没有睡着。她听见三小姐在说话,在笑,笑得很寂寞,仿佛是说她走错路了的事。姊姊和妈哼哼唧唧的答应她。他们慢慢将话扯到别的好远的事去了。后来她听见爹在说了,声音极低,她听不清,只听见三小姐接着说道:
“那信不得。高升不是好人。你们看我,我有什么不好……”
幺妹想:“这是对的,她有什么不好?谁还讲她不好?”
爹又说,还是听不清。三小姐又抢着答道:
“大老爷你知道的,他成天躺在烟灯边,他知道什么,一切全听这起小人的话……”
“……”
“他们都是公子少爷,不干好事。他们这末看守我,城门边守人,不准我进城,不给我一个钱,这是他们的不对。我到这里这末久了,你们应该知道我,我是像他们讲的那末可怕吗?”
幺妹不懂,谁说她可怕,她的爹,她的哥们,她的底下人?为什么他们将她送下乡来?为什么高升要骇爹?他一定同爹讲了一些什么……
“……”爹又说了,后来的声音比较大一点,他说:
“总之,你应该知道你的危险,他们要你呢!而这干系,也太重了,我们一家人老老小小吃饭都靠在这上面,你是懂得的,只要你家里有一个主子喊我们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看,我上有老娘,下有……”他说不下去了。
堂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幺妹觉得鼻孔辣辣的。
好久才听见她答道:
“你们不能老靠着我家里,这是靠不住的,你们应该觉悟,你们应该想法,其实你们吃了亏呢。不过,好,你放心我,我决不跑远。其实在近处走走,没有什么要紧。”
后来他们又讲了些别的。幺妹无心再听,便睡着了。
五
现在幺妹更不肯离开她了,当然因为她爱她,也实在因为妈又再三的叮嘱。幺妹虽说成天跟着她,但一当她稍稍露出有点倦的时候,幺妹就觉得有些抱歉,有点对父亲起反感,只想让她跑远点玩去。有几次她向她说:
“我想你讨厌这地方了,这里真不好玩。”
“我喜欢这里,我实在不想城里,实在都一样。不过……”
“今天引你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吧。那里有好些鸟,有好些菌子,石缝边还长满兰花,一个山都香。好不好我们悄悄去?”
她拒绝了幺妹,笑道:
“不,你真好,幺妹,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知道吗?爹知道了会骂你的,或者他会把我送到城去。我一到城,家里就会把我关起来。假如不是我威吓他们,我还不会下乡来呢。”
“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
“就因为他们要作恶。你不知道他们,他们真是些虎狼呢!只我母亲除外,可是她太懦弱,她没有办法,我非常可怜她……”
“虎狼,”幺妹心里想,“为什么将他们比做虎狼,虎狼是吃人的呀。”
“爹说你们家里阔得很,房子几多大,哪里会有虎狼呢?住在里面的人,当然都异常和气,不会凶野的。”
她笑起来,拉着幺妹的手,笑着解释道:
“你还小,世界上的事你懂不多。你没有到过城里,你们虽然穷,可是你们一家人勤俭,靠天,靠运气,你们将就生活下来了。你没有离开过爱你的家,家里人都好,都本分,都安命,不怨天尤人,你自然觉得很幸福了。你实在算幸福,因为你没有看见罪恶,你不懂呢。你哪里晓得惟有虎狼才住在高大的房子里呢?”
幺妹想了半天,还是不很懂,后来她说道:
“姊姊也不喜欢你们一家人,常常无缘无故恨他们,但她说不出理由,妈常常骂她;奶奶也说她刻薄。奶奶说我们三代人了,都靠你们家里,你们老太爷对我们好过,我们应该知道恩典;不过近年来奶奶也有点叽叽咕咕了。去年夏天我们整整吃了两个月蚕豆和包谷,因为高升派人硬将谷子抢走了。爹气得什么似的。妈只哭,不过后来也好了,都做事去了,便忘记了这事。爹说这谷子本是你们家的,高升他们太狠了,不该不替我们留一点,我们都是好几十年的人了,我们从爷爷起,从来没坏过一点良心。我想那时一定你们也没有谷子吃,爹说去年的米都运走了,远处都没有收成。”
“唉,那不希奇。这就是我告你为什么他们是虎狼的道理了。他们不仅抢走了你们的粮食,替我们家种田的多着呢,别人还是大块大块的包着的呢。他们四处都抢了来,我们两排仓屋都塞满了,后来又大批的卖出去,那时米价涨到三倍了呢。你们哪里晓得。你爹太好了,那末驯良,不是活该?实在你们这些乡下人太善良了,为什么安心啃蚕豆同包谷?”
“不,爹不会的。爹连高升都恭维,姊姊顶瞧不起他。高升派人来抢谷子,爹动也不敢动,当然是因为打不赢的缘故,实在谷子要那末多也没有用处。”
“怎么会打不赢,你们有那么多的人?从这里望过去,再走,再望过去,无止境的远,所有冒烟的地方,那些草屋里的,那些打谷场上的,那些牛栏边的,所有的强壮有力的,都是你们的人呀!”
她还说了许多,又耐烦的解释,幺妹都听痴了,听得高兴了,跑去找哥哥们,要她再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为她鼓动了,可是谁也不敢讲一个字。赵得胜看管儿子们很周到,常常对他们说道:
“不要听她的。她当然有道理。可是,她是一个小姐,她不知道艰难,她把事情看得不同,事情不容易呢,你们知道吗?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多少万年了,人也才到这样儿,我们现在要把这世界打一个转,可能吗?我们祖宗都是这末活下来了,我们为什么要不安分?知道吗,我有娘,你们也有娘,而且你们还得讨亲,生儿子的。现在懂了吧,为什么他们家将她送到我们这里来。她在城里也这么煽惑着人。别人要抓她呢!高升说她厉害……不过,她是个好姑娘,她的德行几多好。她实在也有理,不过不准你们听她的!”
赵得胜的话,儿子们都觉得对,他们有个完好的家,他们将就过得去,为什么他们要不安分?假使他们家里有一个人稍微动一下,那家便要为这人而毁了。他们还不到那种起来的程度,那种时候还没有来。
可是她有点迷人,一家人都同她更亲近起来。妈总喜欢握着她的手腕说:
“为什么你不像那些人一样?都能像你,这世界就好了!”
她笑着拍妈,做出一副调笑而威吓的神气:
“你又忘记了!不准望别人,得靠自己!”
家里常常生活在一种兴奋里面,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兴奋,因为大家现在都有了思虑,一种新的比较复杂的思虑。
她还常常讲点可笑的故事,还不忘记做得非常顽皮的惹他们快乐。他们太劳苦了,他们需要一点娱乐。从早到晚他们不敢懈怠一点,也不能懈怠,只觉得事情太多了,而时间总不够。她在这里,真是太好的事,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们更爱她而保护得更周到,他们时时替她留心一切,都知道为什么要留心这些,都知道怎么保护她了,不过幺妹还是不很知道,她实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里监护着她,不让她走到外边去。他自己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从前是常常爱在黄昏时节在外边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他们后山上的树丛中走着,大哥骂了几句娘,才走回来,他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后影有点像毛老三呢?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回家来,看见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一件白布单褂,外罩青布围裙,围裙上面用白线挑满了花。他仿佛想到什么,笑道:
“你这丫头,坐在这里想什么?还不做事去?”
姊姊掉转头来道:
“我刚刚才来呢。我应该歇一下了。爹昨夜还在场上领了鞋样来,说在月底要送十双纳好的底去,我们娘儿们还够赶呢。”
她又去望天。可是他笑道:
“哼,你刚刚才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呀!你这鬼!”
姊姊奇怪的、不懂的望了他一下,不愿理他,冲进屋了。
大哥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有所得的笑了。他嘱咐幺妹道:
“留心姊姊,不准她乱跑。”
“她从没有乱跑过呀。”
“不要多说,悄悄留心就是,有趣呀!”
幺妹真的常跟姊姊跑起来,不过一点也没有什么趣味。姊姊成天料理着三顿饭,一大篮衣,闲了便帮忙纳鞋底,三小姐也帮着她赶工。姊姊爱同三小姐说一些梦话,说她若是男人,早就丢开家一人走了。幺妹问她走到哪里去,她就笑:
“你不懂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要轰轰烈烈做桩事大家看。”
三小姐也望着她笑,说道:
“我相信你,你是能干的。你应该做呀!男人女人都一样。”
姊姊便摇头,说三小姐不懂,三小姐又说她不懂,两人争起来,幺妹真不懂了。常常总是姊姊输,三小姐说得她没有一句话说。可是姊姊最后还是摇头,心里像装满许多无办法的事。
姊姊实在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近来她的思想更加发展,连奶奶都觉得了,奶奶说她痴。
六
有一天,她们,幺妹和三小姐,不觉的走到离家稍远的地方,三小姐支吾着,想离开她一会儿,可是幺妹知道了,笑着说道:
“不行的,我总跟牢你。爹假如真发了气,我会挨打的。”
三小姐先不肯承认,后来尽哄着她,又央求她,说:
“是一个女同学,她就住在鱼肚坡,想我去玩玩,过几天她病好些了,可以来我们这里的。下次我可以带你去,今天你非等着我不可,我一定转来得非常快,我只看她一下就回来,我担心她的病呢。”
幺妹还想不准,心里不很痛快她,可是这人样子做得太可怜了:
“你是好人,依我一次吧,不然我心里很难过,你想,假如她病重呢?”
“告了爹再去,你不用瞒他的。”
“一定要瞒着他,他不会准我去,我非去一次不可,你答应我吧!我求你帮我忙,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点儿事你都不答应吗?幺妹素来是好人呢。”
幺妹看着她,心软下来,她靠在树干上,眼望着远方,说道:
“随你便。早些回来呵!”
“好的,你莫动,就在这儿等我吧。”
于是她迅速的跳开去。
幺妹一人在树林子里彳亍着,日子很无聊,很慢很长,她不免有点抱怨,为什么她将她一人丢在这里,而且为她担心。幸好她回来不算太迟,红着脸,流着汗跑到幺妹跟前便躺在地上,气喘得说不出一句话。幺妹骇了,问她,她只摇头,她说:
“没有什么,我跑快了一点,怕你等不得我回家去了。”
她并没有歇够,催着幺妹一同转家。她们都怕这事会被人知道。
接着她这样做了好几回。幺妹因为爱她,和她要好,永远为她守着秘密。
有一次,只剩幺妹一人在树林里的时候,天忽然阴沉起来,鹁鸪不住的叫着,远远的天边,闪电在闪,风呼呼叫着,幺妹害怕了。她料她不会转来得这么快,她焦愁的望着灰色的天空,大片的乌云在乱跑,她也在林子里乱跑,这怎么得了,假如她不马上就转来。她四方望着,远近没有一个人,这林子在一个最僻静的山谷里,四围都是低低的山坡,隔家有一个山。她惶惑着,不敢回家,一定要等她,她便坐在一个树根上,数着时间的过去。不久,一阵窸窸唦唦的响声,细雨落在那些树叶上,还不见有回来的希望。林子里有小的虫鸟在爬,天色阴沉怕人。幺妹走起来,没有用,雨慢慢的大了。她的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想到家里,想到一定又很慌张的情形,她不敢一人回去,也不愿一人回去,她非等她不可。于是她换了一个比较适当的地方。
远远有什么人在喊,风送了过来,又被风声打断了。她张耳注意的听,唉,是大哥,在山那边大声的喊着老幺。幺妹不敢答应,却有点难过起来,身上只觉得一阵一阵发冷。
还不见她回来。
大哥的喊声近了,他翻过了山。幺妹看见他,但是不敢做声。大哥走了下来,衣服全湿了。他发气的喊着,骂着,走到离她不远,可是没有看见她,又折到别一方去。幺妹看见他只穿两件单褂,没有穿棕衣,也忘记戴笠帽,是刚刚从田里回去,便慌忙跑出来的样子,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眼睛也为雨水蒙住,时时在用手去拭它。幺妹看见他这样子,说不出的不忍和难过,她不住的叫了起来:
“哥哥!不要跑了,我在这里。”
他一折转身,她就冲到他的怀里了,他骂了一句粗话,便诧异的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是的,她去看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病得要死,你莫讲,我答应她这事不让爹知道。”
“哼!我偏要去告,要爹打死你。”他恶狠狠的望着她。
她仍旧贴在他怀里,抖着声音叹息,后来她说道:
“好,打死算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他半天没有做声。好久,他才抱着妹妹走到一株最大的树底下,横着的大树干和浓密的枝叶遮着,这里没有什么大的雨点了。他们同坐在一根树根上,他靠着树身,她紧挨着他湿的身躯,她眼泪流出来了,他不耐的说道:
“哭什么?你这东西!我不怪你就是。”
她更嘤嘤的哭泣了,他便凶凶的道:
“不准哭了,说吧,不准扯谎,这事怎么开头的?照直说,我不会告爹的。”
于是她都告诉了他,她再三说她不能不允她的理由。
他没有一句话,两人静静的坐着等她。树上还是不时滴下一些雨点来,林子外有着不大的雷声在颤响,幺妹这时有哥哥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她却为她哥哥的沉默和愁郁有点不安。她紧紧傍着他,她的衣服也湿了。
他们又听见有人在叫幺妹了,幺妹怕是姊姊或者是小哥,她紧躲在他身边,悄悄央告道:
“不要做声。”
“我去看看吧。”他站了起来。
她揪住他,不让他走。可是立即证明了,三小姐头上蒙着一件短衣,水淋淋的,从背后树林子转了出来,她又喊幺妹。
他们走去迎她,她微微露着诧异的望着这沉郁的男人。她搂着幺妹说:
“我担心你极了。不然我就不回来了。那张家小姐硬不肯放我走。你看,唉,你一定急死了,你看你的衣服已经湿到这样儿……我们回去吧。”
“雨更大了,怎么走?这里还好点……”幺妹望着哥哥。他们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她身上有好几处泥,两脚完全被泥染黄了。她一定跌倒过,因为包头的那件短衣也有好些黄泥,手上也是。幺妹问她什么时候动身的,她便详细的述说着。大哥静静的望着她。幺妹觉得他有点可怕,后来他说道:
“好,你骗她吧,我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前两天我在村子外听到有人讲起了你,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你上了名字的呢。假使我爹晓得你这末,他一定搁了田不种,将你送到老爷家里去……”
“我不会回去的。我会设法脱离你们。”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不说话,可是你得留心。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坏人,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容易认识你。”
“我知道。”她忽然跳了起来,说:“你真好。我相信你很同情我的,同情我们。以后你还会更了解更坚定起来,你是我们的呵!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一家人都好呵!”
他没有做声,望着她,像忍着什么似的。
雨小了,他们慢慢走回去。大哥果断的望着幺妹说:
“回去了,不准乱说,懂得吧?”
“知道。”
她挽着他们兄妹跳着回去。在山坡上翻上又翻下。
七
现在她出外已成为半公开了。姊姊和妈都知道。她每次出门,她们要送她一段,叮咛一阵。幺妹不再一人担心的躲在林子里等她,她穿着姊姊的短衣,用帕子裹着头,远看也相信是一个拣茅草的女人了。她笑着跑去了,她们便开始谈论她,谈论她的品貌和身材,谈论她的德行,这一个最使她们满意,最后便谈论到她的思想,她所发挥的一切。她教导她们的那一些,当然她们是信仰她的。怎么她一个小姐会知道那么多?知道他们种田人的苦处,世界上所有的种种苦痛?这世界不好,她们决不能苟安下去,她们已经苦得够长久了。这世界应该想个法,她在做那些事,为了大众;正因为她是这么,她们才越觉得她可敬。她们不反对她,替她想着比较安全的法子,替她瞒着爹。等她一回来了,她们便急急的想知道许多,她就告诉她们这天做的一些,她们是非常关心那些事的。
大哥也清清楚楚知道近来家中发生的变化,他知道这些女人们常常在讲一些什么,他也知道她的出外,和那些同谋者。但他不会告诉的。他比家中任何人都更爱她和同情她,而且向往着那些工作。他比家里人稍稍知道得多点。毛老三曾经和他谈论过好多次,不过他怕爹,在爹的监视下,他不敢有一点动作。好多次他在田里作完生活的时候,便感觉着无聊。他对她有点惭愧,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她吐出,可是缺乏机会,又缺乏勇气。
一个晚饭之后,他郁郁的离开了大家,一人走到屋外。月光铺满了山野,夜静静的躺着。他打着唿哨,忍着烦闷,来到土地屋前。一个多么亲切的所在呵!可是不久,他听到路上有人走近来了。他转头去望有两个人影,慢慢从他不远的身边走到前面去了,是姊姊和三小姐。只听见姊姊说道:
“先使狗莫叫。你转到后面,我不拴那小门,我不会睡的。路上留心些,早些回来。”
他被这希奇的事骇住了,他用心听她们再说些什么,可是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
她们又走了好远,在冲口边分了手。姊姊转来,他想跳出来抓着她问,但她飞快的朝家里跑去。他望见冲外边的那人影,也在迅速的跑去。他便一下跳起来追去了。他真为她担心,看看已走到离她不远了,她似乎已经听到后面的声音,她慢了下来。他随着她走,不知应该说什么。走了一段,她却向旁边一条小路上走去,站在那里,似乎要让他走到前面。于是他也站住,月亮底下,他看清她那躲在包头布下的一双眼睛。她也悄声叫了起来: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做什么来?”
“没有什么,我送你一段吧!”他嗫嚅的吐着不清的话。
“好,我们走吧。”她便在头里走着。
他们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忍不住了,不安地问道:
“怎么弄到这时候呢?”
“对了,现在改了,白天都不得空,田里忙得很。”
“我担心你怕,你没有走过夜路。”
“不要紧,现在近些了,这都是些熟路。”
他们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来,掉头望着他说:
“你也去,好不好?他们几次讲到你,你应该去。”
一种冲动来到他心里,他想答应,可是犹豫了一下,他答道:
“今夜不成,过两天再说吧,爹很讨厌的。”
“不要紧,再过一阵,他一定会明了的。你很有用。你还是去吧!”
他在想,她却说道:
“也好,你现在回去,不要你送了。”
他又踌躇起来,问道:
“你回来呢?”
“不要紧,或者有伴同一段路,我不要你再送了。”
她很快地便又走了。他站着望她,心里很难过,又失悔,他应该同去的。他站了好久才打转。
家里大门已经关了好久,想必都睡了。他不敢走回去,一直等到她转来后才一同去走那没有上拴的小门,听着姊姊在咳嗽。
他又这样的送了她两次。在第三次的路上,他向她这么说:
“我决定了,我不应该怕什么!”
“我早知道。”她笑着回头望了他一下。
在心上他觉得有个东西跳了一下,他说道:
“你快乐吗?”
她又笑了,她再望了一下,她说:
“为什么不呢?我当然快乐,想着幼小时的玩伴,居然又在一条线上,同挽着手向前走,那是多使人高兴的事。看呵!那末一个顽皮的孩子,现在也懂得人应当怎样生活了。你想想看,你想我的小时,你一定也觉得奇怪的,我那时大约很骄纵的吧!”
他半天不做声,好久才说:
“你从来就不拿大,我们那时也就只敢同你玩,不过你现在更好了,你做的事使人佩服。”
“不,你还不懂得,是因为我们现在更接近了,我们是‘同志’。”
她又友好的望他,他很高兴,这“同志”两个字,给了他一些新的可尊敬的意义。
她又同他低声的谈了一些关于他们工作的话,解释了许多他怀疑的地方,他们走了好一段路,已经超过他们每次分手的地方了。她又站住同他说道:
“记住,明天吃过中饭的时候,你借故离开田里一会儿,到后面林子里去,你可以遇到找你的人。关于爹,你放心,我观察得清楚,他不成问题。”
他预感着一种快乐,说:
“我还是等你,就在这一带。”
“不,我恐怕今夜要稍微迟回来一点。有隔山住的张大炮同着,到冲口才分路。你明天还得起早,你回去睡吧。”
他听她的话,站住,望她走,她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笑着说道:
“我忘记庆祝了,我应该同你握一次手的。”
她握住他的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摇着,她再说一次,“好,你回去睡吧!”他才真的很快的跑走了。
他快乐得了不得,觉得身上轻松了好些,想着明天饭后往林子里去的事。他真的没有等她,他走回家去。在路上,他看见不远有个人影蹿了过去,夜色很黑,他没有看清,也没有留心,他依着她的话,一到家就睡了。
可是她这夜没有回来。
时间过去了,幺妹不再为爱她,教导她的人而哭了。她现在似乎大了许多,她懂得很多,她要做许多事,那些她能做而应该做的事。家里又重返到平静,生活入了轨道,新的轨道,他们不再做无益的惊慌,不悲悼,也不愤慨,事实使他们更深入的了解。他们看到了远一些的事,他们不再苟安了,他们更刻苦起来。现在是全家开会,讨论着一切,还常常引一些别的人来,每次散的时候,赵得胜会附和着他的儿子说:
“好,看吧!到秋天再说。”
这家比从前更热闹,更有生气了,在这美丽的冲里,这属于别人的肥美的土地;不过,他们相信,这不会再长久了,因为新的局面马上就要展开在他们眼前了,这些属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新局面。
一九三一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