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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黑的时候散了工,大群人从一个铁门里涌出来,像潮水似的,挤在一个溃了口的堤边。顾美泉推着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着,从这里挤出来了,到了街中心,才吐了一口气。他认明了方向,从人里面倒拐了过来,朝左边不远的一个弄口走去。鹅卵石的路上,经年是湿的,常有些烂泥,黏在上面。弄口有点黑,矮矮的,他刚走到那里,斜刺里挨上一个人来,他偏头去看,看见他老婆阿翠的脸上含着高兴的微笑。他问道:

“饭烧好了?”

“噎,烧好了,有一条鲫鱼。”

弄里的房子,像雀子笼似的密密排着,一小间一小间的。他们走过了好些排,有人碰着他们,喊道:

“老顾!回家吗?”

美泉笑着点点头,常常把挂在额上的头发摇了一下。于是问的人看一下跟在他身边的老婆,便做一个鬼脸走开了。

走到第七排房子,他们转弯,阿翠又凑上那高兴的脸,低声说道:

“隔壁楼上搬了一家人来呢。”

他望了一下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燃着,走进了屋子。

老婆殷勤地围着他,脱了肮脏的工人衣,在一个木盆里把手脚也洗了。喝过水,衔着未完的香烟头,伸脚躺在木椅上,那整天都为工作弄麻木了的四肢,开始觉得疲倦,他哼着家乡的小曲,轻轻地摇着自己。

后楼上的一个小孩,三岁大,听见他的声音,从又陡又窄摇摇欲坠的楼梯上摸了下来。阿翠在梯口学着湖南话快乐地说道:

“狗牙崽,吃饭没?伯伯回来了,伯伯买得有糖,快点去。”

“没吃,等爹爹,爹没回来。”狗牙崽伶俐地回答着,轻轻地摸到他们的房里了。

这时房里黑了下来,狗牙崽摸到顾美泉身边,顾美泉抱他坐在自己身上,学着狗牙崽唱:“红鸟儿,绿尾巴……”

饭搬来的时候,小美孚灯也点上了。狗牙崽坐在他们的旁边,看他们吃饭,手里拿一块萝卜。

后楼上也在烧饭,一阵阵辣椒味喷过来,阿翠连连打着喷嚏。狗牙崽不怕,他已经能够吃一点辣了。

“湖南人讨厌,欢喜吃辣椒。”阿翠一边用袖子揩眼泪鼻涕,一边望着小孩说。

“湖南人讨厌,”狗牙崽学着说。

阿翠笑了,却又转过脸来,说道:

“隔壁搬来的是同乡呢。”

狗牙崽的爹爹也回来了,从后门进来,伸进一个头望了望他们,吃过了酒,脸红红的。阿翠忙让着说:

“张大哥,吃过饭吗,进来坐坐,他在家闲着呢。”

帽子斜挂在后脑壳上的张宗荣,带着一股恶劣的酒气,便跨进来了。狗牙崽看见爹那样子,声也不做,便从凳子上溜了下来,向后楼上去。

“小王八蛋,狗婆养的,事不会做,吃是会吃的,前面小李杂种又问我要糖钱……”

失业半个多月,生活全靠在香烟厂做工的老婆身上的张宗荣,近来又染上了酒瘾,常常偷衣服在外边换酒吃,回家来骂人。比起不愁伙食,刚刚讨了年轻老婆的顾美泉来,脾气自然坏得多,但是正因为这一对夫妻很和气,所以常常慰藉了这同居的一家,而且因为阿翠非常喜欢小孩,所以狗牙崽在他妈一上了厂,大半就和阿翠在一块儿。

顾美泉知道张宗荣又要骂人了,便掏出一根香烟来,往他嘴上一塞,说道:

“牙俐,不要愁,唱一支山歌吧!”

“不高兴。”张宗荣用力吸了一口烟,把帽子拿了下来。

可是顾美泉把饭碗一推,逗着他唱道:

姐儿生得白又白,

郎哥生得黑又黑……

于是张宗荣把身子侧过来,用醉眼瞅着这快乐朋友也唱起来了:

黑墨写在白纸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翠一边收着碗盏,一边含着微笑。顾美泉却推着张宗荣上楼去了。

弄里弥漫着煤烟,柴烟,小孩们叫着,哭着,女人们大嗓子骂着,打着,尤其是本地女人,纵是平日讲话,也像是发气似的,这汉口女人的声音。

顾美泉又燃着香烟,靠着,看阿翠在小房里来来往往做着一些零碎事。阿翠说道:

“隔壁搬来的,好像是新嫁娘呢,年轻得很,手上有一颗戒指呢。”

他听着,望着她,但是不答她,于是她又说:

“我真开心得很,有一个同乡在隔壁真好,说话懂得,脾味也懂得,谈谈家乡,白相白相好多了。这些湖南湖北人,都油腔滑调,凶末凶得来,人虽说好,总不合味……”

她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听她的,有点恼火,又说道:“啥格事,不理我末?”

“听着的,说下去呀!”他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后楼上的狗牙崽哭起来了。他妈哭着,也带了哭的声音。阿翠又说道:

“他们真可怜。他娘告诉我,她们小时候,在湖南乡下种田,很过得呢,但是后来一天天穷了下来,一年旱,一年水,存身不住,才跑到汉口来的。做了好久的码头工人,因为太苦了,后来才到肥皂厂去,她也进了香烟厂,两家头辛辛苦苦只想挣两个钱回去,谁知钱没有挣得,人却累死了。她张大哥生意一歇下,倒靠在她一人身上,做了厂里的事,家里就弄不过来。我有时看不过,替她洗洗衣服,看看狗牙崽,她也常常谢谢我的。她张大哥就找不到一点事做吗?”

“找事做,不容易呢。前面王老七不就三个月没有工做吗?他老婆天天到街上讨吃,可是讨吃的太多了,想给钱的人也就不给了。今年的水涨得太大,逃荒的人太多。冬里还不知道怎样呢?”

阿翠这时想到家里了,好久没有接到家里的信,不知道家里的水怎末样。自己是嫁给顾美泉跟来汉口了,衣食勉强可以过去,不愁什么,可是家里呢,说到上海去的,也不知怎末样了……

顾美泉呢,虽然说到大水,说到找工做不容易,可是却意味着眼前自己比较过得去的生活。他在一生中,从做学徒起,每天每夜都在鞭挞里,做了好长时间不拿工钱的伙计,好容易才挣得现在每月二十五元的铁匠的位置,又讨了老婆。阿翠性子好,样子也好,而且……她好像有了身孕了。

沙沙沙沙的,夹着泼泼的水声,阿翠同隔壁王婆婆在后门口洗衣服。棕板刷子有力地在一些脏布片上擦着,一些灰色的,蓝色的,黑色的衣服,在皂角的泡沫里,稍稍变得干净了一点。这时弄里只有一些小孩挂着鼻涕在耍,大半的男人和女人都上厂去了,似乎安静了好多。阿翠看见王婆婆两只抖战着的手臂,而且常常把水溢出盆外,把地下弄得浇湿。她的大孙女一趟两趟用洋铁罐在街上舀一些井水回来,沿路也泼上一些水,阿翠只好说道:

“你这样老了,手没定向,也没有力,怎末洗得干净?我看你少洗点,一天到晚手泡在水里,皮都白了,这几个钱不赚得太作孽?你两个儿子还不该养活你吗?三个铜板一件,有什么洗场,我们无锡城里听说是要几分呢。”

“小嫂子,你哪里懂得,过几天天气冷了,衣服就少了,我眼睛花,不是也可以找点缝补,纳纳鞋底,两个儿子中什么用,他们自己还难饱呢。媳妇不死也好点,孙女儿两三个,除非我闭了眼,两脚一伸,就只好不管了,活着几根老骨头总不想累他们。洗衣服虽便宜,但是好在他们也不计较干净,可以马马虎虎,兵大爷们有些时候就这么很好说话。一天有十来件,二十件,粮食不就在里面了吗?”

阿翠觉得她话很有道理,心里计算了一下,假使一天三十件,三三得九,九百钱,五天便有一块钱,一月也就是六块了。自己年纪轻,趁眼前弄两个钱留着等生小孩的时候,也可以多买点东西,于是她便又问道:

“王婆婆!你几时也帮我弄一点来好不好?我也想接点来洗呢。”

“好的。你也做这个苦差事吗?我看不如找点针线做,我以后替你留意好了,只是近来找针线也难了。有些人家针线不肯拿出来做了,街上缝穷的婆子又多,都是乡下逃荒来的,她们只要有半碗臭稀饭就肯坐半天替别人补补连连,把我们平日的生意都抢走了。”

听到水荒,阿翠又想到家里,于是说道:

“我只以为我们家里厢涨水,怕人,那里晓得到处都一样。昨天他告诉我,说江那边又到了几万,还杀了好些,说他们不安分,闹乱子。王婆婆!你们湖北同我们家乡真不同,我们那里没有听说过乱杀人的。这里汉口成天砍头,年轻轻的学生子,也就那末抓去砍了,真怕人……”

“世界是这末一天一天的变了啥,一定还要大乱的,不是不会安静。这些穷人,饿死到临头了,怎末得不造反,我假如年轻些,说一句笑话,我还要不安分呢。……”

“妈妈!糖糖!”狗牙崽这时从弄口转到这里,满手都是黑泥,举着一颗黑红色合了姜汁的糖。

“好,小家伙,什么时候你摸到外边去了,小李这杂种,等下你爹回来又要打你了,你倒快活!王婆婆!他爹也是混蛋,找不到工作,怪老婆儿子吗,成天灌黄汤,我若有这末一个男人,我只好上吊了……”

“怪不得他,到了那一天就没得话说了,肚皮逼着人,又不能抢,一肚子怨气,只好找老婆出。就可怜我们女人家,哪个一生不是在委屈里拖过来的。我不是一样,年轻的时候,挨男人的打,那个老家伙不是人,到底他死在我前面;现在这两个杂种也不是好东西,动不动就找我出气,骂起来像骂狗一样,遭雷打的一些家伙!可是,唉,自己的儿子,想想他们也没有享过福,也没有沾过做娘老子的光,还不是让让他们算了,穷人们讲什么孝道礼节……”

阿翠听了这些话,觉得有点凄惨。她的娘也是常常眼泪挂在脸上的,而且现在还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新搬来的年轻女人,从楼上走下来了,她用一口上海话问道:

“老婆婆!啥格胡堂有水卖?家里厢冷水也呒没,不方便呢!”

王婆婆不懂她的话,笑着望她摇了摇头。

阿翠看见她的花格子布短衫,黑洋布裤,裤筒有点大,灰色的鞋子,梳得光光的头,她非常满意,笑着说道:

“阿姐,王婆婆不懂你的话,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一样,难过煞了。你是无锡人吧,我是东乡的。”

小玉子意外得了一个年轻的同乡,涂了下等雪花膏的脸上,也露出笑容了。她高兴得有点叫起来似地说:

“你是东乡的吗?我是南门外的,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住在隔壁?哈,快活杀哉,你天天来白相啊!”

“噎,好的,你过这边来白相啊,我们住在楼下,我昨天就看见你的。你要冷水吧,我水缸里还有,开水外边水铺里有卖,要买河水也有,站在弄口等着,有挑着过身的,我陪你去。阿姐!你从无锡来吗?”

“我是从上海来的,我妈送我来的,她明天就转去,我正愁得很呢。汉口我没来过,唉,有一个同乡真好呢。你男人是汉口人吗?”

“不是的,也是东乡的,做铁匠。你从上海来,不晓得上海好不好?我妈听说要到上海去的,那里找饭吃容易吧?她还是第一次去呢,我妹妹也跟着她。”

“上海末……”许多困苦的回忆来在小玉子的眼前。她是一个绣花边的女工,和她妈一块,她们两个生活得还马马虎虎。虽说勤苦,却过得去,常常做一件新衣,也到过大世界,城隍庙。因为只两个人吃饭,倒也积下了一点儿钱,所以她这年春天嫁把于阿小的时候,连聘金也没有要,图着他也有事。可是水灾来了,上海虽没有淹着,花边铺却倒了,另外的花边铺,又不肯添新工。米也贵了,油也贵了,什么东西都贵了,两娘女四处找不到工做,积的一点末,在愁眉苦眼里用完了。写了几封信给阿小,好容易阿小回信要她来,但是只要她一人,不愿意养丈母娘,所以她妈要回上海去。娘舅在上海一家公馆里拉包车,要是她妈能找到一个娘姨的职业也是好的。

她讲了许多困苦给阿翠听,这些话成了一桩心事在阿翠心上。唉,上海找事那样难,她妈和妹子怎么得了呢?家乡又耽不住,房子和田都没有了,哥哥当兵去了,父亲做长工只能图自己一个饱……唉,妈和妹子……

小玉子又告诉她,许多难民在上海,住在一些会馆里,脏得要命,还是没有吃的,饿死的也有,瘟疫死去的也有。

唉,这些,也许阿翠的妈就在这里边,妹子……

同王婆婆谈谈话,是这末一套愁人的话;同刚来的看起来是穿着得齐整的同乡谈谈话,也是没有愉快的话。不过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倒也觉得安慰。阿翠洗好了衣服,陪小玉子买了开水和冷水,又到她家里坐了半天,她妈也是一个很会亲热人的。狗牙崽也跟着阿翠跑到隔壁去玩。阿翠又拜托小玉子的妈,请她转上海去了在同乡里边留心打听一下她妈和她妹子的消息。

顾美泉放工回来的时候,她赶忙告诉他隔壁的一些事,又高兴,又琐碎,可是顾美泉一点也不奇怪,他说道:

“知道了,上工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当是谁,原来是阿小,铜匠间里的,今年春天他请假到上海去过的。厂里厢,无锡人通通只有七八个,怎么会不认得。嘿,这小子前几天还钉别人的梢呢,老婆来了,大约可以安分了。我怎会不晓得。”

阿翠想告诉他,她要接一点衣服来家里洗,或者找一点针线,但是她又不说了,因为她想私下积几个钱,几时寄到家里去,给她妈同妹妹。这个不必告诉他的,她怕他反对。

小玉子的妈走了。小玉子在汉口是生地方,她就只同阿翠搅得好,她们两个常常在一块。当两个男人上工去后,不是她在她家里,就是她在她家里,狗牙崽总跟着她们。她们两个一块洗衣裳,一块买菜,一块唱《无锡景》,《孟姜女哭长城》。王婆婆的孙女儿也喜欢学着她们唱,弄里面的一些人都叫她们做两姊妹。于阿小虽说比顾美泉小些,可是小玉子比阿翠大一岁,两个男人放工后,也常常跑过来跑过去,抽一根香烟谈谈天,谈谈厂里的事,哪个工头是好人,哪个是坏蛋,哪个吃豆腐挨了耳光,哪个同女工去开小旅馆。又互相说一点过去,在苦难的历史上也要吹一点牛,譬如顾美泉小时候做学徒,成天挨耳光鞭子,喊也不敢喊,然而他却说道:

“哼!那王八蛋,打人真凶,可是咱老子不怕。老子知道他的丑事,他要打老子,老子就四处去讲,一条街就都晓得了。那婆娘,丑末丑,真怕人呢,一个汉子不够,姘上伙计,有时还来摸摸老子呢。老子装不懂,不理她,她恨死了!嘿,世界上少见!”

于阿小年纪轻一点,什么事都没有顾美泉老练和内行,也没有他那末会吹牛皮,他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而且常常请顾美泉上茶馆。顾美泉虽说经练多,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见过,可是待阿小也很好。他待什么人都很好的。

阿翠催过王婆婆几次,请她找一点生活来做,找点衣服来洗也好,因为她很挂念她妈,只想挣几个钱得便寄去。可是王婆婆总说没有。阿翠有一天买菜回来,看见街头上一家米店里新驻扎了一群兵,她踌躇了半天,后来还是鼓起勇气去问了:

“我是一个洗衣的,大爷们有要洗的吗?洗得干净,又便宜。”

兵在她年轻的脸上看了看,笑着大声说:

“老张,来呀!有个女人要找衣服洗呢,拿脏衣服来呀,嘿,一个好雏儿呢。”

“好,去拿去,脏衣服你嫂子洗了,这脏身子呢,也得劳你嫂子的驾。多少钱一件衣裳,多少钱洗洗这身子呢?”

阿翠胆怯怯地说:

“四个铜板一件……”

“不贵,好的,明天早些来吧。弟兄们的衣服多呢。”

于是她抱了一包脏衣服回来了,而且每天总有十来件。她开始觉得有点吃力,因为要省肥皂,只好用力擦,那些衣服又脏得很。有时小玉子也帮帮她舀水,后来就惯些了。有一天,当她送衣服去的时候,斜对过驻扎在油盐店里的几个兵,一下喊住了她:

“你为什么不给咱们洗衣服呢?看不起?这标致堂客天天走这里过身,和那头的小子搅上了,没有那末好的事!到底多少钱一件?偏叫你替咱们也洗洗!”

阿翠觉得做这一点小生意真怄气得很,他们口里不干净,每次还要防备那不干净的手,给钱也要给半天,噜噜苏苏,但是想到妈和妹妹就又忍着了。她被他们喊住了,心有点怕,却又有点高兴,她说道:

“只要有衣服洗,不是一样吗,四个铜板。”

“哈,别人三个你怎要四个,你不同些?”

“四个就四个。可得天天来坐坐啊!”

于是这天她抱了两包脏衣服回来了。

洗了一整天,人累得要命,躺在自己床上,想歇一歇,这时小玉子闪过来了,悄悄说道:

“王婆婆在骂你呢,我起先听不懂,后来才知道,她说你抢了她的生意,她告诉后面的那个麻皮去了。”

她陡然听得,很觉得奇怪,忽的一下也就明白了:

“啊!我忘记了,我忘记对过的衣裳原来是她包了的。我告诉她,我还把她就是。”

她们两个走了出来,在后门口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现在的世道不同了,女人都涎着脸孔去抢钱。唉,那末要钱,不要脸,干脆卖×去不还好些……”

阿翠本来已经忍了好久的气,一听王婆婆这样骂她,就也骂起来了。

“要衣服洗好说话,怎么这样糟蹋人……”眼泪忽然从眼里爬出来了。

王婆婆也从麻皮家里跑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瞪着两颗老眼,缺了牙齿的嘴张着,枯了的嘴唇抖战着:

“骂了你怎么样?你这娼妇,你这**养的,卖×的狗子,你抢老娘的饭根子,我看你有下场的……”

“你才是娼妇,**,又不是我找来的,他们要赖给我洗……”

“他们怎么不赖给你洗呢,你是那末浪劲,×死你这**……”

麻皮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拖着王婆婆说道:

“不要气了,气死了儿子买不到棺材呢。我老早说过,下江人没有好的,都是些下贱货,你看租界上那些堂班,就都是下江人。管它呢,以后有笑话听的,这一条街都会搅臭呢。……”

阿翠压不住心上的悲哀,眼泪乱流,她跳起来,一股怨气,只想抓着那些妇人来打。她浑身发抖,她抓着小玉子,骂不出一句话来。小玉子也气不过,帮着骂道:

“你们欺侮外帮人吗?你们才是烂污货……”

“都不是好东西,一流贱坯。搽雪花膏,臭死了,妖精,……”

王婆婆的孙女儿也做怪样子给她们看,狗牙崽却骇得哭起来了。弄里围了好些人来。阿翠同小玉子躲进房里去了。王婆婆恨着告诉许多人,也有些人帮着骂她们。阿翠只想大哭,又不甘心哭,脸都白了。小玉子也气不过,陪着她低声骂。她晚饭也不烧,一直睡在被窝里哭。

第二天的早晨。于阿小正预备上工厂去,顾美泉却在街口赶上了他。平日很快乐的脸上,罩上了一重严肃的悲哀,他说道:

“老婆好像发癫了,夜晚上时时哭,肚子痛得厉害。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儿子大约是留不住的,她那样子,就像马上会死去的……唉,阿小,我想陪她一天,你替我到账房间关照一声吧……”

阿小想安慰他一两句话,他却掉头跑回家去了。

阿翠两手按在肚子上,扭在一团,心里还怄着昨天的气,不敢告诉美泉;预感到要小产了,肚子里的小孩,大半怕留不住,于是更觉得伤心,又担心美泉会骂她,美泉口里虽不说,心里是喜欢有一个儿子的。只想装得镇静一点,却不能够,眼泪还是要流出来。美泉纵是没有上工去,而脸上的颜色很难看。到小玉子过来的时候,她才又抓着她的手哭了起来。

到过午,才算落下了许多血块,大家心里都明白,都不愿意说什么。顾美泉心里焦躁得很,看见老婆凄惨的脸,便隐忍住了;阿翠又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周身发烧。小玉子不懂得怎样劝解,到晚半天也就回去了。

麻皮跑到王婆婆的后门边,两个大声说,说这是报应,她不应该抢一个老婆婆的生意的,天究竟有眼。这些声音都传到了阿翠的床上。王婆婆的孙女儿也走到她的门边来瞧,并不是同情的眼色。

她的小产传到一个弄里,也只是平常的消息,没有人送来一句慰藉的话。

顾美泉忍着对命运的愤怒和对阿翠的怨恨,他认为完全是阿翠不好,无缘故的哭泣才会小产的。烧了自己吃的饭,还得为阿翠烧稀饭,阿翠又不肯吃,只肯吃开水,又不见退烧,他不能发气,只好哄着她快乐。

一晚上过去了,一个长的凄凉的夜。天又亮了起来,顾美泉不能不上工厂了。他摸摸老婆的额,还是烫得很。他踌躇了半天,然而他还是得走,他只好说道:

“不要愁吧,安心躺躺,晚边头我替你请一个医生来,吃两贴药好了。等于阿小老婆过来,你留她多坐坐,陪陪你,日后我买点东西谢她就是。好,我走了!”

顾美泉歇工一天,却更感觉得疲倦,一点神气也没有,无精打采地踱出了弄口。街上来往的人很多,都是蓬着头发,惺忪着眼皮一些上工去的人。一些女工,缠了足的,歪着髻子;龙钟的老太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在这里边挤着往前走。顾美泉走到他做了两年工的香烟厂,铁门大大开着,多数的女工正忙忙奔波。他偏着身子,从门边闪了进去,正在这时,却送来了一句喊声:

“顾美泉!关照你到账房间去。”

他看见那看门巡捕正望着他。

“什么事?”

“不知道,去了就会明白的。”

虽说没有什么错处,也怀着鬼胎似的,非常不安地走到了账房间。账房骨碌了几下眼睛,在镜子底下望了望他,便递过一包东西来!

“十二元五角,半个月的工钱,还差两天半个月,并没有扣,你数一数,以后你不必来了!”

这一串话像陡然的霹雳,把站在柜台前的顾美泉吓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不能够的,为什么开除我?我又没有犯规,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以为这厂你自己开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在家里睡觉。大家要都像你一样,厂只好关门。哼,还要讲道理……”

“那是冤枉,昨天老婆小产了,烧得厉害,我只好陪她一天。我要于阿小来请假的,难道不准请假,从前没有听见过的!”

“放屁,冤枉了你,于阿小的鬼来过。你找他去吧?要陪老婆,哼,……”

顾美泉听说阿小没有来过,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但又忍住了,赔了一个笑脸,说道:

“老婆的确病得很厉害,阿小没有来,怪不得我,我请了他的。你开一次恩吧,我怎么能够歇生意呢?家里没有钱,老婆病在床上,现在找工做难得很……”

“不要噜苏了!不是我不用你,是外国东家,你同我说不中用,谁叫你昨天不来!……”

“我请了于阿小那杂种的,就是那杂种没有来关照,一天没有来也不应该就开除呀!……”

“妈的个×,你吵些什么,钱拿了,滚!有什么说头!”

“这是不应该的……”

“你不滚我喊人抓你!”

“狗不死的,赶快走呀,留在这里讨打吗?”账房里另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

“滚,我滚到什么地方去?我到这里做了两年工,没有错处,为什么要赶我?我偏要在这里!”顾美泉心一横便也凶了起来。

“叫人来!”账房又在眼镜底下望了望他,不屑地便把头扭开了。

他跳了开来,发狂似的,只想打人,院子里还有几个后到的工人,围住了他。他就大声申诉。他只想找着那东家来打一场,他又冲到铜匠间去找阿小,但是两个巡捕走来了,两只大手抓住了他。

“出去!以后再看见了你进来闹事,就得给牢给你坐坐,狗×的!”

他们抓着他,推着他提出了大门,还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他站在街当心,头有点晕,一大片黑暗压了下来。他能够向什么地方走去呢?他是不能离开工厂的,他的生命,他的老婆都靠在这上面。两年来了,他刚刚可以生活下去,以后……找工做……有什么希望呢……十二元半……

“那账房,混账东西,……于阿小这杂种,他怎么能不替我去请假呢?哼!还是同乡!我看他就不见我了!”

千百根无头的思绪,都来到脑中,没有解决,更加了愤恨。厂里无理的开除,阿小的昧良,失业的恐慌,揉成了一片,揉成了巨大的痛苦,吞着他的肉体。怎么能够有一个铁拳,打碎了这突来的遭遇,在这时,时间成了残酷的东西了。他站了半天,眼望着厂里。街上过往的人都看他。有一条无家的狗,也跑来在他的脏的裤上嗅着。一个警察走过来,骂他。他看了看举着的警棍,才惶惶无目的地走开去了。

“喂!老弟!厂里回来吗?”

张宗荣踉跄着跳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嘻着嘴,望着他笑。他一下心酸,几乎掉下眼泪来,他一把抓着他,哽着说:

“张大哥!”

张宗荣更笑着推他走,边说:

“没见你,男子汉,老婆小产了,有什么希奇,睡几天就好了。儿子这么去了,还好些,一些冤鬼,养不大呢,半路上卖给别人,不如这么不成器,就死去。你有好些家产,也来望后?就愁得这么似的……”

“张大哥……”

张宗荣不理他,把他拉到一个茶馆去,不三不四的瞎扯着。

茶馆里有好些人,街坊上的流氓,也有一些是失业,找不到地方,花两个铜子来坐半天的。他们都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顾美泉也气愤愤地告诉了他的不幸。

“哼,这阿小不是东西,揍死他,都是他害了你,怎么会忘记关照账房呢?你们还是同乡,两个老婆好得姐妹似的,下江人就这末不重义气!揍死他吧,只要你动手,我总帮忙,看那小子怎么样……”

张宗荣好像比顾美泉还气愤不过,红着脸,喷着吐沫,把顾美泉说动了,也捶着桌子说:

“好的,打这杂种一顿也好,出一口鸟气。不是他,我总不会歇生意……散工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决定了计划,心倒松了些,家也不回,在外边东荡西游了一天。

刚点上煤油灯,一点点亮光,房子里显得有点凄凉,阿翠还靠在床上,已经觉得好多了。小玉子也还陪着她。弄里忽然传来一阵哄闹,接着好些人就朝她家拥来。好些人同时大声说话,听不清楚,跟着几个人拥着顾美泉走进来了,从头上有一股鲜血流下来。他一看见小玉子,就凶横地扑了过来,骂道:

“什么**!不准在这边!老子喊你滚,×那娘……”

小玉子骇得连躲。

“关她女人什么事……”有人把他按住了。

“还不回去,你老公也打伤了……”不知什么人这样大声说。

于是小玉子飞也似地跑走了。

“唉……”阿翠骇得这末叫着。

房子里挤满了人。顾美泉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平日的安静,有点病似的夹七夹八地骂着:

“这杂种没良心,我非揍死他不可。忘记了?哼,我看他就拿得牢这碗饭,我放过他不是好汉……”

“现在找个事几多难,阿小真不是人……”有人附和着。

“不是有心的,悔也悔不过来了,饶了他算了。大家和和气气,百事都是命……”也有人这样劝解。

“怪阿小?为什么不怪东家,又不是阿小开除的……”

“唉,他老婆刚小产,怎么得了,找工做的太多了……”

阿翠躺在床上,虽不说话,也明白了大半。她又悄悄流着泪,她看见丈夫气的那样子,从来不是那末的,她骇怕得很,又不知应该怎样安慰他。

“还不止住血,找点灰按上吧!”有女人这样叫着。

有人烧了些稻草灰来。

顾美泉把血用冷水洗了,衣服脱下,英雄似地又骂起来。

新挤进来一些人,好奇地望着。又有人从这边退到间壁楼梯口去瞧看。有些女人在喊人回家吃晚饭。人慢慢走光了,只剩几个小孩时时跑来瞄一下。

弄里弥漫着煤烟,柴烟,劣等的油味;浮着嚣闹。房里是弱小的灯光,灰色黯淡。女人孱弱地蜷在脏的床铺里。顾美泉一人坐着肚子饿起来了,空虚。

阿翠又发烧,不止地哭着,顾美泉讨厌起这女人来了,但是他还是忍耐着安慰她:

“不要急吧,也许找得到事的,天下哪里有饿死的人?汉口纵不行,我和你到上海去。师兄师弟都在那儿呢。”

第二天他倒又英雄般的出去了。

小玉子没有再过来。

王婆婆又成天在后门口洗衣服,那曾经是她包洗的一些衣服,棕板刷,擦在脏布片上,水被搅着,这些声音都只变成了一些难堪。没有人来理她。狗牙崽没有人管,像无家的小狗,不知道什么地方玩去了,很少到她房里来。有时来了,看看她,便又走了。她留也没有留住。

顾美泉没有找到工做。他又跑到厂里一次,要事做,不准,又要剩下的半个月工钱,因为他们是按月算的,却挨了打,被赶出来了。

没有事做,日子太长,家里简直耽不住,于是他和着张宗荣,和另外几个失了业的,成天游荡,也开始吃酒。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望老婆,一点生气也没有,于是就发气了,想想不是她小产,他这碗饭也就不会掉了,现在还要来养她,成天瘫在床上,死又不死。他起始是骂她,接着就打,一动惯了手,有时也就很厉害地打起来了。

阿翠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只有哭,但是哭又只更触怒他,于是只好忍着。浑身还是发热,酸痛得很,却只好起身,操劳,丈夫成了暴君,家里又不知怎么样了。日用伙食成了问题,自己也无从找事来做。每个想象都成了鞭子,日夜鞭挞着她已经枯瘦了的皮肉。

十二元半很快就用光了。积下的八元也花了,洗衣服的二元三角也交把了他,他也不问这钱从什么地方来的就拿走了。天气冷了起来,他还是找不到事做。她也问了几个地方,没有地方要女工。又跑了几处荐头行,那里坐的人又太多了。钱用完了,只好拿衣服出去,都是单衣,又旧了,值不了几个钱,于是又完了。

顾美泉同于阿小又打了架。他向他借路费回家乡去,他不肯。于阿小被打在家里睡了一天。倒是小玉子趁两个男人不在家时,跑过来了。

两个人好久没有说过话,见面时又伤心了,埋在心里的互相怨恨,也就消了大半,阿翠颤着声说道:

“阿小没有良心,害得我们这样,你不该都不过来看看我……”

“怪不得他,他是失错。你们老顾像只疯狗,见不得他,腿还没有全好,昨天睡了一天……”

“唉,他近来的脾气是坏了,我……狗牙崽的娘比我也好些,我有时想,能够死也好,……”

眼泪又挂在阿翠脸上了。小玉子也觉得非常难过。

“是不是他常常打你,王婆婆告诉我的,王婆婆说她也可怜你,她不恨你了……”

“嗡嗡嗡……”阿翠哭了起来,“他怎么能不打我呢?我们是这样无路可走,吃尽,当光,求人,等短工,没有用,饿死就在眼前了,一向来我都不敢吃饱……他自然不耐烦啊!他只好找我出气。我怕他,我恨他,但是我也懂得他,他从前不是这样。我也只想打人呢,我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只好一个人哭了……”

小玉子看见她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不住地抽咽,手臂已经瘦了好些,人显得那末软弱,同秋天的枯叶一样,她觉得非常难过,生活真凄惨,她半天不知应该怎样说,直到手又触到了口袋里的东西,才掏出两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说:

“你们的日子不好过,我也晓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时候,还不是凄惶得很。也许还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们想到上海去吗?我看去了也不见就找得到事,那里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顾要阿小凑十块二十来块钱给他,阿小实在没有,我一来,我妈一去,已经拉了许多亏空,手边头真的没有,不是不借给他。他不信,就动手,真蛮得怕死人。不过我们原来是好姐妹,现在你没有饭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没有钱,心里也总是过不去的。所以我……这是我妈走的时候悄悄给我的两块光洋,我因为它是新的,舍不得用,就老收着,也没有告诉阿小。这个我给你,我们姐妹一场,你收着好了。”

阿翠从手膀上投过眼光,对洋钱望了一望,又哭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还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安慰了她一回才走,没有收回那洋钱,而且留下许多温暖在这可怜女人的心上。

这两只洋她把它换了一些粮食。顾美泉看见有吃的也不做声。还是常常同张宗荣在外边喝茶喝酒。狗牙崽也还是常伴着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亲切的。她回来后总要先到她房里看看她。她也偶尔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谈话了。她刚刚过得好一点,然而又发生了意外。

这天顾美泉又走到厂门口,想看看有短工做没有,不管什么事,打包也好,搬运也好。因为她虽不说,他已经知道家里的米又只剩一点点了。他和一些人站了半天,得来的仍是失望,这时候,他正预备走了,旁边一个缺了嘴唇的小伙子却扳了他一下,闪着眼睛说道:

“你的事,我晓得,唉,你被别人卖了。你知道吗,补上了,补上你的那个缺的,就是阿小老表……”

“真的吗?”他用力抓着他。

缺了唇的嘴,连连吐着不清晰的音波:

“是真的,已经一个礼拜了。我看见他们在一块走……”

“你若骗我,我要打死你的……”顾美泉为这突来的负义的,被欺的新闻所震惊了,满脸泛着激怒的绯红,便跳开了。

他四处打听,有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是的,老早就进厂了的。也有人说,那与阿小有什么相关,别人自己找的门路,他工钱一个月少了五块钱……

他在晚边又找到张宗荣那酒鬼了。两个人把阿小臭哭了一顿,弄到夜深才回去。

劣等烧酒在肚子里作怪,他浑身醉得摇摆不定,头昏得很,阿翠扶他躺下,他又骂起于阿小来了。这个东西简直是阴谋陷害他,他假若不报这一个仇,真枉生人世了。他跑到厨房里找菜刀,吼着要杀人。阿翠吓得要死,拼命拉住他,推着他,他跌下去了,她才把他拖回房里来。他躺上床,就又熟睡了。

阿翠不敢睡,守着他,看看天亮了起来。弄里有了声音,倒马桶的车推进来了,她就走去倒马桶。

顾美泉糊糊涂涂也醒了过来,好些记忆模模糊糊显出来了。于阿小,他卖了他,饥饿,枯瘦了的老婆,眼泪,死,复仇……但是他难道真的去杀死他吗?杀人抵命……于是他又踌躇了。然而仇愤却咬着他,他就饶了他吗?不行,人都会笑顾美泉是孱头,饿死也活该……然而……他想吓吓他也是好的,硬逼着拿出几十只洋来,他就远走高飞,到上海去吧……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得意地笑着。

阿翠正走进房来,看见他脸色苍白,凶狠的露着狞笑。她心里打了一个抖战,她想他一定又在转那怕人的念头了。

“呀,他一定要惹出大祸来的……”

她茫茫走了出来。支配着她全身的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害怕。她在后门口站了一站,心里明白了一点,于是便冲进间壁家去了,急急忙忙踏上楼梯,一下推开了于阿小的房门。

小玉子还睡眼惺忪的蜷在被窝里。阿小刚刚下床在披一件短棉袄。她冒冒失失地说道:

“阿小!你赶快走吧!躲一躲,我们那疯子他又要来找你打架了……”

她一说完,便赶紧跑了回去。

“打架?我怕他?他今天要来,我就揍他,这王八也太凶了!”

但是小玉子却恳求他。他脸也没洗走了。

阿翠在后门里看见他走了出去,才放下了这颗心。

小玉子把丈夫送走了,自己也不安心,心里想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事,她想最好搬一个家……她慢慢的,有点焦愁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正伸手去拿衣裳,却从门边伸进一颗脑袋来,把她吓痴了。

顾美泉挟了一把菜刀,躲过老婆的视线,偷到他们的房里来了,想惩治于阿小吓出几十块钱来。他一冲就冲到了他们的床前。

然而于阿小没有在。

他有好久没有剃头了,蓬着乱发,脸苍白得怕人,青的筋暴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跳着。瘦下去的大眼,带着淡红,瞪着,放出凶狠的光,菜刀擎在他手里……

小玉子看见了,看见摆在眼前的凶兆,猛又回复了知觉。她做了一个极怕人的姿势,大叫起来。但是她还没有叫出声,菜刀便砍在她咽喉上了。她不能叫,却还望着他,痉挛着。于是第二刀又中在额上,她的眼便不得不闭下了。而第三刀,第四刀……连续在她身上划着。

顾美泉并不是受意志的支配,像在梦中似的,糊里糊涂地砍了半天,一下从疯狂中惊醒了。本能叫醒了他,“逃吧!”于是他扔下刀,擦了擦手跑了。

小玉子晕过去了好久,却又慢慢醒来,只有一丝的气,好些处伤口的血流得不止。她拼命挣着,把自己移到窗口。她伸头出去,用力打着窗门。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小孩,他骇得叫起来了。这个披散着头发,流满了红色的血,挂在窗户上的头,好些人都看见了,潮涌似地拥到她房里来,都为这奇异的事吓着。一下,全个弄里都知道了。有人把于阿小推着跑回来了,有人跑去告警察。翻了天似的,这弄里惊人地沸腾着。

于阿小一见老婆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把她那血染了的身子抱过来,小玉子已经要咽气了,翻着眼望了望他,嘴里咕哝着:

“顾……美……泉……”

警察也来了,好些人又拥到间壁去,只把阿翠捉了。阿翠低着头,无一句话好说,不断流着泪。

尸首放在房子中不动,等检验官来。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人心都紧缩一团,不知应该怎么样才好。有些人互相争先的报告着,有些人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悲惨烙在他们的心上了。

于阿小伤心痛哭着,咬着牙,顿脚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他要顾美泉抵命。他告下他了。他愿出赏格,尽他的所有,用他一生的苦力做报酬,也要把顾美泉捉到。

上工的一些人虽说已经上工去了,弄里的人却不愿离开这房子。街上过身的一些人,一些小贩,也都要拥进来看。

验尸的验过了一趟,在簿子记了一些什么就走了。

于阿小没有上工去,工厂里大半都晓得这事了。

下午才买了一口白木薄棺材,抬在义地上葬下了。

阿翠被捉到牢里去。

第三天衙门里把于阿小,王婆婆,张宗荣传审了一次,又从土里把棺木掀开验了一次,但是凶犯没有到,没有结果。于阿小几个人放了回去,阿翠仍旧关在牢里。

顾美泉同恐怖斗争,同饥饿斗争,同自己犯罪的苦痛斗争,辗转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个师兄。师兄在闸北一个铁铺里当伙计,看见顾美泉比乞儿还不如的褴褛样子,只好将他留下。顾美泉虽有住处,却仍旧找不到工做。有时跟着师兄到铺子里帮忙,做了一天事,并不拿工钿,只图吃饭,也不能得老板欢心。他心里挂牵他所犯的事,又挂牵老婆,不晓得事情弄得怎样了。只觉得后悔,常常恨自己,睡也睡不好,忍不住时时叹气。人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样了,成天不是看见阿翠泪眼巴腮的,就是看见小玉子那副怕人的样子,再不就是于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么会把那女人砍了的,他从来没有仇恨过她。他想那时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为什么骇得那样子,她为什么叫起来呢?他有时怪自己,有时又怪别人。有时怕有人来捉他,有时又怕小玉子的魂来追他,他总是不安得很。他师兄先前没有疑惑他,后来也觉得奇怪。他问过他几次,他不说,但是有一次他却忍不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觉得这样心里可以好过一点。师兄没有因为这事就赶他走,反答应拜托到汉口去的人,顺便为他打听一下这件事。没有好久回信来了。他晓得的是于阿小告了他,文书还到了上海。阿翠关在牢里,王婆婆去看过一次,说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们都说,要把她丈夫捉住,才能放她,否则,她的命没有救了。他听了这些,心像被刀戳着。他老婆确是没有罪,然而因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从牢里把阿翠救出来,她是那末可怜,那末无辜,但是他没有勇气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许多方法,都行不通,后来才决意给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这末写着:

阿小!算我对你不起,过去我太糊涂了。不过我不是有心的。我原来只想去吓吓你,不晓得怎么却真的动手了。我后悔也悔不来了。你恨我,是应该的。你若把我捉去,要我抵命我也没有话说。只是这个关我老婆什么事呢?听说她在牢里病得很厉害,我不能去看她,汉口又没有一个亲人。我们相熟一场,她同你老婆又那末要好,我求你开恩说一句话,把她放走吧。她无锡还有一个老子,她或许可以活下去的。你救了她,她会感你的恩。我也感恩。我总记得你的好处,我要报答你的……

顾美泉

信去了好久,没有什么消息。顾美泉仍是找不到事做,常常饿着,天气又冷,衣服又单薄,心里又有事,日夜不安,这时他也认识了几个上海失业的铁匠,才晓得上海要找事更是难上加难,老板贪图新工便宜,任意开除老工人,简直是大批开除,遣散,好些厂就关门了。几千工人彷徨于街头。百物昂贵,然而厂里还要扣工资,加班,延长做工时间。上海的失业工人,就有好几十万。顾美泉常同他们一块,跟着跑了许多地方,虽说人仍挨饿,然而却仿佛又清醒些了。从前还只是因为犯罪,觉得自己是一个杀人犯而恐惧,纵有时后悔,只是后悔因为一时的仇愤而反害了自己。现在呢,根本对阿小的仇恨也没有了。关阿小什么事呢?他那里有权力来开除他,陷害他,这完全是那些剥削他们的有钱有势的人呀!他和阿小原来是兄弟,是站在一块的,应该一块去打敌人,然而他不懂,却把阿小当做敌人了。他明白了这些,就更难过起来,他又给阿小去了一信:

阿小!你一定还在恨我吧,想吃我的肉,可是我对你一点仇恨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我真是很可怜你,你的老婆是被人砍死了,你一定伤心得很。我很后悔,然而我也明白了,所以我不恨你了。你也不必恨我,因为杀你的老婆的不是我,同使我失业的不是你一样。你虽说忘记了替我请假,但是开除我的是剥削我们的老板。杀死你老婆的虽说是顾美泉,但是顾美泉是因为失了业,找不到饭吃才失错干出来的。我错恨了你,才干出那糊涂的事,现在一想起这些,我就更恨那个使我们这样悲惨的势力!你一定还不明白这些,还是恨我。我希望你不要一眼只认定我是你的仇人,我们原来是弟兄,都是贫苦的弟兄啊!

我的老婆怎末样了?死了没有?她真是冤枉。你能救她就救救她吧。这样冬天,把她关在牢里,于你有什么用呢?

顾美泉

信去了,自然没有回信来,他虽说还是不安得很,却慢慢忘记些了。并且上海打起仗来了,他们住的地方是战区,第一个晚上就被炮轰了。接着是火烧残杀,日本兵来了。他和着师兄逃了出来;因为无处可走,在闸北的一队义勇军里他们投了进去,成天在火线上救护伤兵。飞机在头顶上飞;机关枪,迫击炮,小钢炮,步枪,不停止的在耳边,像年三十的炮仗;炸弹,大炮在邻近的地方轰炸。“呜”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走了。他开始有点怕。但是,那些英勇的士兵,违背了命令,抵死的拦住那要踏过来的坦克车,那到处烧杀**的日本帝国主义,为的什么呢,为的是这些劳苦无救的民众呀!他们使他胆壮了。他看见那些战区的难民被抓去,被刺了,被杀了,却不死去;小孩从母亲怀里被用刺刀戳死了,母亲在几十个日本兵的奸淫之下也死去了。顾美泉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大的事变,从来没有思索过,现在也为这些而激奋起来。他的同伴,那些在一个队中的义勇军们,那些指挥者们,那些从租界跑来的慰劳队,那些热烈拥护抗日士兵的老幼百姓,那些几十万工人的罢工,整个的反对帝国主义的惊人的情绪,把顾美泉卷在里面去了。他和他的师兄都成天忙碌着。全身都破烂得不堪,肮脏得不堪,比在厂里做工的时候还缺乏休息,可是他倒渐渐快乐起来,充实起来,终竟把那杀人的事,犯罪的事也忘去了。

于阿小呢,因了老婆的事,有几次没有到厂里去,也忘了请假,而被开除了。他每天四处寻访,只想找到顾美泉,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食也成问题了,于是不得不四处找工做。同乡的地方都去过,同乡不是不愿意帮忙,实在也找不到事,只好借几角钱给他。无锡会馆也去过,那里看门的竟把他赶走。他有时整天跑着,找不到一点事,有时为几个铜板替街上几家相熟的铺子去跑腿。想去拖黄包车,汉口的路不熟,而且车行要押金。几家小铜匠铺,也去问了,都用不起新工。他房子租不起了,就在王婆婆家的楼梯下,和王婆婆的地铺排在一起睡了。王婆婆看他可怜,就留下他,并不要他一个钱。而衙门里的侦缉队员,常常还要勒索他。他只好请他们喝茶。为这些勒索反而讨厌这“官司”了。他到底也把顾美泉忘记些了,从前只想抓着他,吃他的肉,现在也把这事看淡了好些,纵是把顾美泉杀了,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总还是想能报仇也是好的,因为他现在的失业,无家可归,老婆的惨死,都是他,顾美泉一手造成的啊!

阿翠带过几次信出来,问问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却并不想把他抓到,因为,那是偿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无天日,蚤虫丛集的牢狱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粝,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要忍受一些恼人的轻薄,她现在还才十九岁,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时日,将在这里度过呀!她一想起来就怕。她怀念她的家,怀念所有相熟的人,怀念一线阳光,一口新鲜空气。她有时也想,假若把顾美泉捉到,她也许就可以放出牢了吧,但是,……那他得偿命呀!他死了,那她呢,……于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来看过一次,狗牙崽的娘带起狗牙崽也来过一次。她看见她们更忍不住伤心。她们所能给她的,也只有几颗女人的眼泪。天气冷了,牢里虽说没有风和雪,可是却有挡不住的冷气,她病更厉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里好些人都跑来要看看。这是新闻呀,那个顾美泉自己写信来了。于阿小刚接到时,却更生气,引起他许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却说道:

“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还不出来,她一定得死在牢里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来叫他躲开,阿翠还是同他们很要好的……

也有别人说:

“顾美泉说的也是老实话,他未必立心要杀你老婆,他自然晓得自己是错了,可是现在出不得头了啥。衙门里有案子,一出头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没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来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说不应该把那女人活活关死。

阿小就照着好些人的意见,同衙门里的人说了一点,可是衙门里的人却骂起他来了。骂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随便进出的吗?除非把凶犯捉到,审判过,的确这女人无罪,才能放。说病,病的人多得很。他还说犯人就爱装病的。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无辜受罪,然而大家没有能力,只怨恨这无理的法律。王婆婆又带了一件破棉袄去了一次。告诉顾美泉来过信,于阿小救过她,她又哭了一场。

顾美泉还是没有捉到,阿小却更难生活了。也混在失业者的群里。酒鬼张宗荣也在他们一块,他现在很少吃酒了。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大家的肚皮都逼着他们,在一块的人多,就想出一些办法了。他们大家一伙,谁也不准跑开,大家跑到社会局,市党部,要求安置,要求米贴。起先是用一些警察把他们骇跑,但是他们第二次又来,人更多,警察已经没有用,于是只好骗他们,给一点儿东西,但是欺骗是不久的,于是又来了……于阿小也明白一些了,对于顾美泉的行踪也就不关心了。

可是顾美泉的第二封信来了。这封信写得很明白,于阿小很懂得。他把这朋友完全原谅了。他同好些人谈过,他们也劝他把这“官司”撤消算了。何必要他老婆关死,而他自己一生也不能出头。于阿小觉得有道理,纵是顾美泉对不住他,他也饶了他吧,于是请人在衙门里上了呈子,愿意取消。但是衙门回示不准,因为是杀人重犯,不能轻易撤消。阿翠仍旧不能释放。于阿小只有后悔不该“告”他的了。

事实既然完全证明他们无一点力量,于阿小只好把这事丢开。也许顾美泉不会捉到,也许阿翠可以慢慢好起来……他倒热心同那一伙人成天商量大伙的生计办法去了。

这件事,他们虽说忘去,虽说不愿意想到,然而却有人不愿忘去。上海侦缉处从接到通告后便留心了。又因为奉了命要防止反日的活动,解散了一些义勇军,又怕这些队员们还暗中活动,便更加紧暗地监视。因为对被解散的义勇军的侦察,顾美泉被他们打听清楚了。在一个晚上,十几个人的枪头对准他,捆着抓去了,像抓一个大强盗似的。因为案情重大,决定就在上海开审,而且火速把于阿小,阿翠,王婆婆等等都提来。

阿翠很伤心。她想到可以看见丈夫了,丈夫说不定要偿命了。她本来病得很厉害,一焦急就更病倒了。王婆婆不愿来上海,躲起来了。于阿小也想躲,却被抓着了,被押到上海。开审的那天,和仇人顾美泉见了面。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肮脏了许多,都互相望着,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准说。

小玉子的娘也来了,她一看见阿小就哭了,她是恨这凶犯的。

顾美泉一切都照实供了。旁听的人有些也不免摇着头,判不准他的是非。

法官又问于阿小。他也照实说了,并且最后他补足说:

“我收回我的状子。我不愿顾美泉抵命,我想饶了他算了。他犯了罪,他不能完全负这个责任。我后悔来打这场‘官司’的。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法官听了他的话,一点表示也没有,只说一切自有法律来解决。

第二天宣布判决了。

顾美泉被押到曹河泾枪决。

阿翠也正在这几天病死在汉口的牢里。

而于阿小却被侦缉队告下了。因为他答应出的赏格,一个也拿不出来。侦缉队员并没有替他捉人的义务,于是他也被抓去了,关在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得释放。

一九三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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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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