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革命功成,私史杂出,排斥清廷无遗力;甚且摭拾宫阃事,横肆讥议,识者喟焉。夫使清室而果无失德也,则垂至亿万斯年可矣,何至鄂军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时之燕书郢说,则罪且浮于秦政隋炀,秦隋不数载即亡,宁于满清而独水命,顾传至二百数十年之久欤?昔龙门司马氏作《史记》,蔚成一家言,其目光之卓越,见解之高超,为班范以下诸人所未及,而后世且以谤史讥之;乌有不问是非,不辨善恶,并置政教掌故于不谭,而徒采媟亵鄙俚诸琐词,羼杂成编,即诩诩然自称史笔乎?以此为史,微论其穿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献可考,亦无当于大雅;劝善惩恶不足,鬻奸导淫有余矣。

鄙人自问无史才,殊不敢妄论史事,但观夫私家杂录,流传市肆,窃不能无慊于心,憬然思有以矫之,又自愧未逮;握椠操觚者有日,始终不获一编。而孰知时事忽变,帝制复活,筹安请愿之声,不绝于耳,几为鄙人所不及料。顾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论,胡人犬种,说本不经,卫女狐绥,言多无据;鉴清者但以为若翁华胄,夙无秽闻,南面称尊,非我莫属;而攀鳞附翼者,且麕集其旁,争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赏,几何不易君主为民主,而仍返前清旧辙也。

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而吾国社会,又多欢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无艰僻渊深之虑。书籍中得一良小说,功殆不在良史下;私心怦怦,爰始属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纪元起,至宣统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间之事实,择其关系最大者,编为通俗演义,几经搜讨,几经考证,巨政固期核实,琐录亦必求真;至关于帝王专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悬为炯戒。成书四册,凡百回,都五六十万言,非敢妄拟史宬,以之供普通社会之眼光,或亦国家思想之一助云尔。稿甫就,会文堂迫于付印,未遑修饰,他日再版,容拟重订,阅者幸勿诮我疏略也。是为序。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古越蔡东藩自识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溯往事慨谈身世述前朝细叙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开场白若庄若谐,寓有深意,读者莫被瞒过。这联语是前清时代的官民,每年写上红笺,当作新春的门联,小子从小到大,已记得烂熟了。曾记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绪初年间,当时清朝虽渐渐衰落,然全国二十余行省,还都是服从清室,不敢抗命;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岁时,尝听父兄说道:“我国是清国,我辈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脑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样。嗣后父兄令小子入塾,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元黄,渐渐把清朝二字,也都认识。至《学庸论孟》统共读过,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师教小子道:“书中有数字,须要晓得避讳!”小子全然不懂,便问塾师以何等字样,应当避讳?塾师写出玄字,晔字,胤字,弘字,颙字,泞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应缺末笔。”又续写歷字,宁字,淳字,随即于歷字,宁字,淳字旁,添写一暦字,甯字,湻字,指示小子说道:“歷字应以暦字恭代,宁字应以甯字恭代,淳字应以淳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师详细解释,方知玄字晔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颙字是清嘉庆帝名字,宁字泞字淳字是清道光咸丰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乱写,所以要避讳的。这等塾师也算难得了。

后来入场考试,益觉功令森严,连恭代的字,都不敢写,方以为大清统一中原,余威震俗,千秋万岁,绵延不绝,可以与天同休了。虚写得妙。谁知世运靡常,兴衰无定,内地还称安静,海外的风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缅甸,是中国藩属,被英法两国夺去,且不必说。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国兴兵犯界,清朝遣将抵御,连战连败,没奈何低首求和,银子给他二百四十兆两,又将东南的台湾省,澎湖群岛,双手捧送,日本国方肯甘休。过了两三年,奉天省内的旅顺大连湾,被俄国租占了去,山东省内的胶州湾,被德国租占了去,胶州湾东北的威海卫,被英国租占了去,广东省内的广州湾,被法国租占了去,而且内地的矿山铁路,也被各国占去不少。这便叫作国耻。

嗣是清朝威势全失,外患未了,内忧又起,东伏革命党,西起革命军,扰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后来武昌发难,各省响应,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复了。自此以后,人人说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骂;甚至说他是犬羊贱种,豺虎心肠,又把那无中生有的事情,附会上去,好象清朝的皇帝,无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无一非卑鄙龌龊,这也未免言过其实呢。平心之论。我想中国的人心,实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时候,个个吹牛拍马,说他帝德什么大,皇恩什么深,到了清室推翻,又个个批他一钱不值,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无事时,曾把清朝史事,约略考究,有坏处,也有好处;有淫暴处,也有仁德处;若照时人所说,连两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撑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极是极。不过转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浊乱,所以民军一起,全局瓦解。现在清朝二字,已成过去的历史,中国河山,仍然照旧,要想易乱为治,须把清朝的兴亡,细细考察,择善而从,不善则改,古人说的“殷鉴不远”便是此意。揭出全书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寻常小说家,瞎三话四,乱造是非。

闲文少表,且说清朝开基的地方,是在山海关外沈阳东边,初起时,只一小小村落,聚群而居,垒土为城,地名鄂多哩,人种叫作通古斯族,他的远祖,相传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称为肃慎国,帝舜二十五年,肃慎国进贡弓箭,史册上曾见过的。传到后代,人口渐多,各分支派,大约每一部落,戴一首领,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强壮,并且熟习骑射,百步穿杨;赵宋时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内第一个出色人物,开疆拓土,直到黄河两岸,宋朝被他搅扰的了不得。后来蒙古兴起,金邦渐衰,蒙古与南宋联兵,将他吞灭,还有未曾死亡的遗族,逃奔东北,伏处海滨,经过了二百多年,又产出一个大人物来;这个人物,说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与天孙织女作何称呼?小子尚不敢凭空捏造,是从史籍上翻阅得来:天女生在东北海滨长白山下,有姊妹三人,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幼名佛库伦,三人系出同胞,相亲相爱,只是塞外风俗,与内地不同,男子往来游牧,迁徙无常,女子亦性情活泼,最爱游玩。一日,姊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长白山东边,有一座布库里山,洞壑清幽,别有一种可人的景致;那时正是春风澹荡,春日迷离,黄鸟双飞,绿枝连理,暗藏春色。三人欢喜非常,便从山下蹀躞前行,约里许,但见一泓清水,澄碧如镜,两岸芳草茸茸,铺地成茵,真是一副好床褥。就假此小坐。佛库伦天真烂漫,春兴正浓,就约两姊妹解衣洗浴。浴未毕,忽闻鸟声嚄唶来,三人昂首上观,约有两三只灵鹊,仿佛象姊妹花一般。绝妙对偶。就中有一鹊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坠在佛库伦衣上,佛库伦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视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试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衔在口内,两姐问她所拾何物,她已从口中囫囵咽下,模糊答道:“是一颗红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个半开化的女子。两姐也不及细问,遂各上岸,着好衣服,缓步同归。谁知佛库伦服了此药,肚子竟膨胀起来,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个月后,竟产出一男,不但状貌魁奇,并且语言清楚,佛库伦不忍抛弃,就在家中抚养。

光阴迅速,襁褓婴儿,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库伦无夫而孕,未免惹人议论,幸而穷荒草昧,人迹稀少,始得抚育成人。可见天女之说,本来荒诞。儿名叫作布库里雍顺,系是佛库伦所取,因她在布库里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将布库里三字,作为儿名,留一纪念。布库里雍顺,到了十多岁,颖悟非凡,自念有母无父,当属何族,遂问他母亲佛库伦。佛库伦命以爱新觉罗四字。爱新觉罗,是长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后布库里雍顺遗裔建一满洲国,遂相传为满洲语,若作汉文解说,爱新与金字同音,觉罗即姓氏意义,布库里雍顺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了解。佛库伦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细说了,以不解解之。

且说布库里雍顺渐渐长大,也学些骑马射箭的技艺,闲暇时又在河边折柳编筏。看官!你道他折柳编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穷居草莽,终究没有生色,若将柳条编成一筏,可以驾筏出游。果然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柳条越编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叶扁舟,布库里雍顺喜不自禁,就轻轻在筏上坐住,顺着河流,飘扬而去。英雄冒险,胆大敢为,冥冥中亦象有风伯河神,当先引导,竟把那布库里雍顺送到一个安乐的地方。这是乘风破浪的模样。

原来长白山东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谟辉,野中有一村落,约数十百家,这数十百家内,只分三姓,习成强悍,专喜械斗,因此自相残杀,连岁不休。近时中国内地村民,亦有好械斗者,岂亦为三姓遗风所传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见一柳筏,随流漂至,其间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内,顿时骇异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时父兄即临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头角峥嵘,仪表英伟,不觉失声道:“这是天生神人。”随即引之登陆,问从何来?布库里雍顺从容对答,说是天女所生,由长白山下至此。霎时间哄动乡闾,无论男女老幼,一齐出观,见了布库里雍顺,都道这个好郎君,真正难得。于是各邀布库里雍顺至家,仿佛一桃花源。东牵西扯,几至大家争论起来,还是布库里雍顺从旁劝解,说我初到此地,辱承待爱,自当次第谒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与他相见最早,理应先到他家,问候起居。”众人见他举止谦恭,吐属风雅,便个个叹服,一无异言。布库里雍顺就随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内。那家格外优待,饷以酒食;饮半酣,座上老人更详问氏族,布库里雍顺一一还答。老者又问以婚未?布库里雍顺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间引一少女出室来前。走近视之,虽是乡村弱质,倒也体态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细端详,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嘱女子对答行礼,布库里雍顺亦离座作答。礼毕,女子转身入室,老者便对布库里雍顺道:“小女伯哩年将及笄,如蒙不弃,愿附姻好。”布库里雍顺不得不推逊一番。老者执意不允,布库里雍顺方与老者行翁婿礼。老者拟择日成婚,自是布库里雍顺就住在此家。暇时到村中各家问讯,村人见他彬彬有礼,无不欢迎。

到了吉日,一对小夫妻,谐了眷属,大众都到老者家贺喜。顿时高朋满座,佳客盈门,就中有一个白发朱颜的老丈,对主人道:“好一个小郎君,被你家夺作女婿。”又向众人道:“这是圣人出世,到吾村内,也算是阖村幸福。吾村连岁械斗,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忧,现在不若奉此小郎君为主,一切听他指挥,倒可解怨息争,安居乐业,大众以为何如?”众人听这一席言语,个个鼓掌赞成,欢声如雷。也不待布库里雍顺允与不允,竟一齐请他上坐,奉他作为部长,呼为贝勒。布库里雍顺得此天下的奇缘,遂运用智谋,部勒村居人民,建设堡寨,创造鄂多哩城,成了一个爱新觉罗部,作满州开基的始祖。后人有诗赞道:

峨峨长白映无垠,朱果祥征佛库伦。

集庆星源三百载,觉罗禅亦衍云礽。

布库里雍顺后,传了数代,又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比布库里雍顺似还强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谁?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报名。

是回为全书总冒,将下文隐隐呼起;并将作书总旨,首先揭示。入后叙满洲源流。运实于虚,亦有弦外深意,确是开宗明义之笔。

成为帝王,败即寇贼,何神之有?我国史乘,于历代开国之初,必溯其如何祯祥?如何奇异?真是谬论。是回叙天女产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隐隐指为荒诞,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

第二回丧二祖誓师复仇合九部因骄致败

却说布库里雍顺所建的鄂多哩城,在今辽宁省勒福善河西岸,去宁古塔西南三百多里,此地背山面水,形势颇佳,究竟是小小部落,无甚威名。当时明朝统一中原,定都燕京,只在山海关附近设防,塞外荒地,视同化外;就是比鄂多哩城,阔大几倍,也不暇去理保,何况这一个小小土堡呢?谁知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自布库里雍顺开基后,子子孙孙,相传不绝,其间虽迭有兴衰,到了明朝中叶,出了一个孟特穆,智略过人,把祖基格外恢拓,渐渐西略,移住赫图阿拉地。赫图阿拉在长白山脉北麓,后来改名兴京便是。

孟特穆四世孙名叫福满,福满有六子,第四子觉昌安,继承先业,居住赫图阿拉城,还有五子,亦各筑城堡,环卫赫图阿拉统称宁古塔贝勒。觉昌安率领各贝勒,攻破邻近部落,拓地渐广,生了数子,四子名塔克世,娶喜塔喇氏为妇,这喜塔喇氏并非天女,呼应得妙。偏生出一个智勇双全、出类拔萃的儿子来。这人就是大清国第一代皇帝,清朝子孙,称为太祖,努尔哈赤是他英名。众儿郎喝一声采。他出世时,祖、父俱存。他有一个堂姐,是觉昌安女孙,出嫁与古埒城阿太章京,已有数年,不料明朝遣总兵李成梁,驻守辽西,阴忌觉昌安,招诱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合兵围攻古埒城。这古埒城地方狭小,哪里当得住大军,连忙差人到觉罗部求救。觉昌安得报,恐女孙被陷,遂与塔克斯带领全部兵士,驰救古埒城,与敌兵接仗,不分胜负。阿太章京见救兵已到,开城迎入,城中得了一支生力军,人心少安。

觉昌安上城巡视,不分昼夜,每日指挥部众,极力防御。忽见城下一人,扣马而至,大呼开门,觉昌安从上俯视,其人非他,乃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也。原来尼堪外兰,旧隶觉昌安部下,因此相识。便问汝来何意?答言闻主子到此,特来禀见。觉昌安见无随兵,即开门纳入。尼堪外兰既入城,至觉昌安前,即抱膝请安。觉昌安命之起坐,问何故联明攻城?尼堪外兰婉言谢罪,并云:“前未知古埒城主,与主子有亲,故敢冒犯,今闻主子远道驰救,方识有婚姻关系;现已向明李总兵前,盛说主子威德及人,不宜与敌,李总兵已愿退兵,若主子再令古埒城主,向明廷岁献方物,李总兵且当上表明廷,请给主子封爵,管领建州。”明称长白山郚为建州卫。觉昌安道:“汝言果真么?”尼堪外兰急得发誓道:“如有狂言,愿死乱刀之下。”大诈似信。觉昌安大喜,令阿太章京设宴相待,席间叙谈。尼堪外兰极力趋承,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龙虎将军印,什么建州卫都督敕书,不由觉昌安不信。喜人家拍马屁,总要吃亏。饮毕,辞去。次日城下各军,果然齐退。阿太章京见敌军退尽,拜谢觉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一面备办盛筵,款待觉昌安父子,一面烹羊宰猪,犒飨军士。大众饮得酩酊大醉,至晚各自鼾睡。醉死梦生。谁知蓦地里炮声大震,喊杀连天,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不识何处大兵,从天而下,身不及披衣,而头已断,手不及持刃,而臂已离,纷纷扰扰的一夜,城中的兵民,多半向鬼门关上挂号报到;觉昌安父子及阿太章京两夫妻,也亲亲热热,一淘儿归阴去了。趣语。古人说得好:“福兮祸倚,乐极悲生。”只为觉昌安误信奸言,遂中了尼堪外兰的诡计。到此方说出原因。

是时努尔哈赤年方二十五岁,因祖父二人往援古埒城,常着人探听消息,先接到明军撤围的音信,颇自安心,嗣后续闻警耗,至祖父被害一节,不觉大叫一声,晕倒于地。颇有孝思。及众人救醒,放声大哭。连他伯叔兄弟,都各凄然。当下检查武库,只留遗甲十五副,一一携出,指示伯叔兄弟,提出复仇二字,哀恳臂助。那时伯叔兄弟,自然感愤得很,分着遗甲,一拥出城,向东而去。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举不谓无名。

且说尼堪外兰用诡计袭破古埒城,掳了些金银财宝,搬回图伦,终日流连酒色,任情取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忽报努尔哈赤兵到,顿觉仓皇失措,勉强招集部众,出城对敌。努尔哈赤不待图伦兵列阵,即纵马直出。当先踹入敌阵中,部众乘势跟上,逢人便杀,见首辄斫,仿佛是生龙活虎一般,图伦兵从未见过这般厉害,霎时间纷纷退走。尼堪外兰见事不妙,忙拍转马头,落荒逃走。此时恰无计可施了。努尔哈赤追赶不及,收兵入图伦城,下令降者免死。城内外兵民,闻此号令,都投首乞降。休息一天,复发兵追寻尼堪外兰,终无下落。旋探知尼堪外兰已窜入明边,乃回赫图阿拉城,修书致明朝边吏,书中大意,是请归祖父丧,及拿交尼堪外兰。明边吏将此书上达明廷,此时正在明朝万历年间,老成凋谢,佞人用事,文武各官,多半是酒囊饭袋,误国该死。见了此书,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是万不能允的;有的说是允他一半。嗣经执掌朝纲的大员,以李成梁无故兴兵,亦属非是,但执送尼堪外兰,有损国威,不若归丧给爵,买他欢心为是。神宗皇帝准了此议,遂令差官奉敕三十道,马三十匹,建州卫都督册书一函,龙虎将军印一颗,并送还觉昌安父子的棺木。若此,努尔哈赤,也算是万分荣幸了。

差官到了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以礼迎入,北向受封。是已有君臣之分了。只因尼堪外兰未曾拿交,仍央差官回请。差官去后,待至数月,毫无音响,努尔哈赤复仇心切,镇日里招兵买马,大修战具,分黄红蓝白四旗,编成队伍,旌旗变色,壁垒生新。一日升帐宣令,饬部下头目,排队出发,直指明边。众头目请道:“此去攻明,必须经过某某部落,须先向假道方可。”努尔哈赤道:“不必!有我当先开路,汝等紧随便是。”大众无言可说,便跟着努尔哈赤出城。车驰马骤,风掣电驰,所过各部落,毫无防备,由他进行;稍强横的部民,拦阻马头,不是被刀杀死,便是被箭射死。太不讲理!行了数日,距明境只三十里,努尔哈赤便命部众停住,扎好了营,令队长齐萨率壮士数十人,往明境叩关,索交尼堪外兰。是时明总兵李成梁,已由明廷谴责,说他无端启衅,褫职回籍。掉了一个新总兵,懦弱无能,闻觉罗部遣众叩关,惊慌得了不得,不得已派一属弁,与军士百人,出城与齐萨会议。齐萨所说的,无非是索交尼堪外兰,否则兵戎相见,差弁无可辩驳,只得唯唯而还。也是尼堪外兰恶贯满盈,命数该绝,正在城中探听消息,踯躅前行,无巧不成话,偏与差弁相遇;差弁即将他骗入署中,禀明总兵,一声呼喝,将尼堪外兰反绑起来,推入囚车,遣两役舁出,象扛猪的扛了去,趣绝。扛到郊外,送交清营。当由垂辫的兵役数名,从囚车内一把抓出,拖入帐中,尼堪外兰已魂飞天外,但闻得一声惊堂木,接连有“你这骗贼,也有今日”两语,正思开目张望,可奈乱刃交下,血晕心迷,霎时间一道魂灵,归入地府,适应了前日誓言。一报还一报,骗子究竟做不得,假愿也是罚不得。

自是努尔哈赤与明朝和好,每岁输送方物,明廷亦岁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并许彼此人民互市塞外。

这觉罗部渐渐富强,名为明朝藩属,实是明朝敌国;句中有眼。远近部落,又被他并吞不少。那时这雄心勃勃的努尔哈赤,乘着这如日方升的气象,想统一满洲,奠定国基,当命工匠兴起土木,建筑一所堂子,作为祭神的场所;工匠等忙碌未了,忽掘起一块大碑,上有六个大字,忙报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见犹可,见了碑文,暗觉惊诧异常。他却阳为镇定,仔细摩挲了一回,突然向工人道:“这妖言不足信,快与我击断此碑!”确肖雄主口吻。看官!你道这碑文是如何说?乃是“灭建州者叶赫”六字。煞是可惊,隐为后文伏笔。此碑既由工人击断,努尔哈赤始退回帐中,心中却闷闷不乐。次日来了一个外使,说是奉叶赫贝勒命,来此下书,努尔哈赤暗想道:“偌大这叶赫部,乃竟来与我作对么?”踌躇了一会,方唤来使入帐。来使呈上书信,努尔哈赤展视之,但见书上写着:

叶赫国大贝勒纳林布禄,致书满洲都督努尔哈赤麾下:尔处满洲,我处扈伦,言语相通,势同一国,今所有国土,尔多我寡,盍割地与我?

努尔哈赤看到此句,不由的怒气上冲,将来书扯得粉碎,掷还来使;并向来使说道:“我国寸土寸金,就使汝主首级来换,也是不允。”说罢,命左右逐出来使。使者抱头鼠窜而去。努尔哈赤即于次日出城阅兵,严行部勒,详申军律,并命军士日夜操练,专待叶赫兵到,与他厮杀。有备无患。

且说叶赫国在满洲北方,与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互为联络,名扈伦四部,明朝称他为海西卫。又以哈达居南,叫作南关,叶赫居北,叫作北关。叶赫为扈伦大国,清灭叶赫,始及明境,故叙述较详。叶赫最强,又与明朝互通聘问,明朝亦略给金帛,令他防卫塞外。叶赫主纳林布禄闻努尔哈赤统一满洲,料他具有大志,宜趁势力未足的时候,翦灭了他,方无后虞,思想也自不错,可惜没有能力。只是无故不能发兵,遂想出下书的计策,借些因头,作为发兵的话柄。到了差人回国,将努尔哈赤的言语,一一传达,纳林布禄勃然道:“有这样大言,我明日便去灭除了他。”差人道:“主子不要轻觑满洲,他部下多是勇夫,不容易对仗呢!”纳林布禄道:“你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看你爷明日踏平满洲哩。”越会说大话,越是没用。次日,便差各将弁四路下书,纠合远近各部,合攻满洲,事成当平分满洲土地。过了数日,哈达、辉发、乌拉三部,各率三千兵到叶赫;又过了数日,长白山下的珠舍哩讷殷二部,已有复书,说已各发兵二千,在中途等候;又过了数日,蒙古的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或发兵一千,或发兵一千五百,也到叶赫境内。是时纳林布禄欢喜异常,忙把部下的兵卒,一齐发出,除老弱不计外,统计有一万多人,会合各部联军,祭旗出发。途中又会着长白山下二部兵士,共得三万多人,浩浩荡荡,杀奔满洲来。写得有声有色,以衬下文努尔哈赤之能。

惊报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即饬兵士驻守札喀城,阻住叶赫各部兵来路。纳林布禄到了札喀城,望见城上旗帜鲜明,刀枪森竖,料知有备,令军士退后三里,扎定营寨。次日,有探马来报,说满洲主努尔哈赤带领全部人马,扎住古埒山,纳林布禄全不在意。原来札喀城在赫图阿拉西北六十里,城右有古埒山,蜿蜿蜒蜒,包围大城。兵法云:“倚山为寨。”所以努尔哈赤在山下立营。纳林布禄不知占夺此山,已输了一着。又次日,纳林布禄正准备迎敌,闻报敌兵已到,即出帐上马,率军对仗。但见前面来的满洲军,只有百余骑,老少不一,带兵的头目,也没有十分骁勇。分明是诱敌的兵。他在马上大笑道:“这样小妮子,也想同我对仗,真是满洲的气数。”慢着!话未毕,旁闪出一将道:“人人说满洲强盛,看这等老弱残兵,教咱们一队兵士,已杀他片甲不留,各部将弁,都可休息,主子更不必劳动呢。”纳林布禄视之,乃是叶赫西城统领,名叫布塞,即大喜道:“你去罢!”布塞便率队上前,呐一声喊,直扑满洲军,满洲军不与交战,竟向后退去。其诈可知。布塞一马当先,乘势追赶,只见满洲军都退入山谷中,布塞也不管好歹,追入山谷。粗莽之至。忽喊声大起,一彪军从谷内拥出,截住布塞厮杀,正酣斗间,科尔沁部统领明安亦率部兵追至,他恐布塞得了首功,故急急赶来。满洲军见布塞得了援军,又纷纷退走。此路伏兵,乃是诱敌。布塞仍策马前进,明安率兵紧随,转了一坡,又过一坡,越走越险,越险越窄。走入死路去了。刺斜里喊声又起,复来一彪军,将布塞、明安的兵,截作两段,前面的满洲军,也回转身来,夹攻布塞。布塞军顿时大乱,忽有一将持刀突入,到布塞马前,布塞措手不及,被他一刀劈于马下。部下军士,无处逃生,都做了刀头之鬼。真正片甲不留。明安知前军被截,急忙退走。确是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的情形。不想满洲军已满山遍野的掩杀前来,明安只得纵马而逃,不顾山路上下,拼命的奔走。忽闻扑搨一声,马被陷入淖中,明安急忙下马,轻轻的抓上山壁,已是拖泥带水的要不得,他便弃了鞍马,带扒带走的逃了去。要想争功,便落到这般田地。

当时纳林布禄信了布塞的言语,回入帐中,满望捷报,忽听帐外喊声震地,急上马出视,正遇着一彪雄军,为首的一员大将,眉现杀气,眼露威棱,手中持一大刀,旋风般杀将来。看官!你道是谁?就是满洲主努尔哈赤。此处方现。纳林布禄忙拔刀对敌,战了三五回合,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正惶急间,旁边走过了布占泰,是乌拉部贝勒的兄弟,见纳林布禄刀法散乱,忙向前敌住,纳林布禄才一歇手,猛听得大喝一声,布占泰已被努尔哈赤活擒了去。这纳林布禄吓得魂不附体,忙转身向寨后逃走,各部兵见主寨已破,尚有何心再与抵敌,人人丧魄,个个逃生。正是:

一声鼙鼓喧天日,八面威风扫地时。

不知纳林布禄得逃脱与否,且待下回说明。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与叶赫部主纳林布禄,名为满洲之仇敌,实皆满洲之功臣。自古英雄豪杰,不经心志之拂乱,未必能奋发有为,故敌国外患之来,实磨砺英豪之一块试金石也。本回上半截,叙努尔哈赤之勇,下半截,述努尔哈赤之智,智深勇沉,信不愧为开国主,然皆由激厉而成。古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于此可见矣。文中运实于虚,写得英采动人,确是妙笔。

第三回祭天坛雄主告七恨战辽阳庸帅覆全军

却说纳林布禄从寨后逃走,直驰至数十里,不见满洲军,方教停住。少顷,喘息已定,各部兵亦逐渐趋集,约略检点,三停里少了一停,自己部下,且丧失一半;正在垂头丧气,忽见一人踉跄奔入,正是科尔沁部统领明安,尚未行礼,即大哭道:“全部军士都败没了,贵统领布塞闻已战死了。”纳林布禄也忍不住垂泪道:“可惜可恨!不想努尔哈赤有这般厉害。”晓得迟了。旋与各部统领,商量和战事宜,大众怵于前创,都是赞成和议。纳林布禄无计可施,只得遣使求和,彼此往来商议,约定和亲,叶赫主的侄女,拟嫁与努尔哈赤的代善,西城统领布塞的遗女,即献与努尔哈赤为妃,才算暂时了结。陪了夫人又折兵。

努尔哈赤得胜班师,尚恨长白山下二部,结连叶赫,趁势蚕食,把他灭亡。前时擒住的布占泰,因他降顺,给了他一个宗女,放他回国。嗣后布占泰复被叶赫主煽惑,服从叶赫,叶赫主又故意出攻哈达,令哈达向满洲借兵,唆使半路埋伏,歼灭满军。谁知努尔哈赤已瞧破机关,暗率部兵,绕道至哈达城,混入城中,活擒了哈达部长孟格布禄。叶赫主闻此计不成,遣使到明朝,令归还哈达部长,努尔哈赤因明使相请,将孟格布禄子武尔古岱放还,武尔古岱从此归服满洲,努尔哈赤又收服了辉发部,并乘势讨布占泰,攻入乌拉城。布占泰逃至叶赫,努尔哈赤接还宗女,差人向叶赫索布占泰。叶赫主不允,反把这许字满洲的侄女,另嫁蒙古。看官!你想这努尔哈赤,到此还肯忍耐吗?此段看似琐屑,却是不能不叙。只是努尔哈赤想攻叶赫,偏这明朝屡次出来帮护,努尔哈赤就背了明朝,自己做了满洲皇帝,比做建州卫都督,原强得多了,然不可谓非背明。筑造宫殿,建立年号,叫作天命元年,这正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的事情。前数回不点年号,此处因满洲已建国称帝,故大书特书。自此以后,努尔哈赤就是清国太祖高皇帝,小子作书到此,也只得称他作满洲太祖,把努尔哈赤四字,暂时搁起。此后都说满洲太祖,为醒目计,非贡谀也。

太祖有十多个儿子,第八子皇太极最聪颖,太祖便立他为太子。还有二子,亦是非常骁勇,一名多尔衮,一名多铎,后来入关定鼎,全仗这二人做成,这且慢表。单说满洲太祖,自建国改元后,招兵添械,日事训故,除黄红蓝白四旗外,加了镶黄镶红镶白镶蓝四旗,共成八旗,分作左右两翼,整备了两年有余,锐意出发,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灭叶赫,不如先攻明朝,遂于天命三年四月,择日誓师,决意攻明。命太子皇太极监国,自率二万劲旅,到天坛祭天。当由司礼各官,

满洲国主臣努尔哈赤谨昭告于皇天后土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启衅,唯我是眷,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谨告。”

诵毕,便望燎奠爵,外面已吹起角声,催师出发。太祖离了天坛,骑了骏马,御鞭一指,部众齐行,一队一队的向西进发。

师行数日,由前队报说,距明边抚顺城,只二三十里了。太祖便扎住营帐,正拟遣将攻城,忽有一书生求见,自称系明朝秀才;太祖唤入,见他状貌魁奇,已有三分羡慕;及与他谈论,语语中入心坎,不由的击节叹赏;就赐他旁坐,问及姓氏里居。秀才道:“仆姓范名文程,字宪斗,沈阳人氏。”清朝得国,都是汉人引导进来,范文程就是首魁。太祖道:“我闻得中原宋朝,有个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远祖?”文程答道:“是。”太祖道:“我已到此,距抚顺城不远,抚顺的守将,姓甚名谁?”文程道:“姓李名永芳。”太祖问李永芳本领如何?文程道:“没甚本领。”太祖道:“这是一鼓可下了。”文程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确是书生口吻。明主且不必用兵,请先给他一封书信,劝他投降,他若顺从,何劳杀伐。”太祖喜道:“这却仗先生手笔。”文程应命作书,一挥而就。太祖大悦,便道:“我国正少一个文馆的主持,劳你任了此责,参赞军机。”文程叩首谢恩。次日,太祖即遣将到抚顺城下,射进书信,率队而退。这抚顺守将李永芳,本是个没用的人物,他闻满洲军入境攻城,已吓得没了主意,及见此信,召集文武各官,会议了一夜,竟商就了“唯命是从”四字。亏他大众想出。翌晨开城迎接,为首的跪在城下,恭递降册,就是为明守土的李永芳。太挖苦人。太祖命侍卫接了降册,策马入城,部军一齐随入。幸亏得范先生一言,城中的百姓,总算不遭杀戮,太祖便记范文程为首功,更命诸贝勒格外敬礼,称先生而不名,从此大家都呼文程为范先生。保全百姓之功,也不可没。

满洲兵休息三日,忽报广宁总兵张承荫,领了三路兵马,来夺抚顺了。太祖问李永芳道:“张承荫系何等样人?”李永芳答言:“是一员勇将。”太祖道:“既是勇将,想必不肯投顺,不若先发制人为妙。”遂一面派兵守城,一面发兵迎敌。离城约十里,闻报明军已相去不远,太祖仍命部众前进。此时明总兵张承荫,正与左翼副将颇廷相,右翼参将蒲世芳,率军前来,两阵对圆,人人酣战。恰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张承荫也是不弱。自日中至傍晚,两边都余勇可贾,不肯退兵。忽然天色昏暗,一阵大风从西北吹来,猛扑明军,明军正支持不住,接连又是数阵狂飙,把明军的旗帜,刮去了好几面。岂非天乎?满洲军占住上风,格外精神抖擞,如泰山压顶般驱入明军,那时明军不由的退走,任你张承荫胆力过人,也自禁止不住。当下且战且退,适值路旁有山,正思觅径而入,为扼守计。忽山侧闪出一支满洲军,大叫道:“满洲贝勒多铎在此,敌将何不下马受缚?”来得突兀。原来满洲太祖见战明军不下,特派多铎绕出后面,夹攻明军。承荫腹背受敌,无心恋战,只得杀开血路,领兵前走。可奈天色昏暮,不辨南北,满洲军又紧追不舍,惹起承荫血性,与颇、蒲二将道:“战亦死,不战亦死,不如与他拼命,就使死了,也不失为大明忠臣。”可敬可佩。于是三将复转身抵敌,舍命冲突。满洲军恰不防他出此一着,前面的兵士,被他杀死无数。俄听一声鼓响,满洲军阵内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可怜三员勇将见危致命,俱死于乱箭之下。死且不朽。

这败报传到明京,神宗大惊,召见群臣,问京外将帅,何人可御胡虏?大学士方从哲保荐了一个人才,姓杨名镐。神宗准奏,立即召见,授兵部尚书,赐他尚方宝剑,往任辽东经略。看官!你道这杨镐是什么脚色?他是河南商邱县人,前任佥都御史,曾充朝鲜经略,万历二十五年的时候,倭寇犯朝鲜,杨镐奉朝命往援,打了一个败仗,诡词报捷;后来调抚辽东,又是乱杀边民,被御史奏参,革去官职;此时,复起任边防,难道他的谋略,能敌得过清太祖努尔哈赤么。堂堂一个大明帝国,偏用了这等欺君罔上的臣子,去做统兵的元帅,哪得不破?哪得不亡?极大议论。

杨镐既到辽东,闻报沈阳南面的清河堡,又被满洲军夺去,守将邹储贤张旆两人,统已战死。副将陈大道高炫逃回辽东,见了杨镐,杨镐却仗着声威,请出尚方宝剑,把二逃将斩首示众。逃将可诛,不当死于杨镐之手。每日檄令附近将士,赶紧援辽!自己却按兵不动。大学士方从哲,闻他逗留不进,常发红旗催他出战。杨镐没法,只得领兵出塞,好在四处已到了许多兵马。叶赫兵也来了二万名,朝鲜兵又来了二万名,杨镐便派作四路,分头前进。中路分左右两翼,左翼兵委山海关总兵杜松统带,从浑河出抚顺关。右翼兵委辽东总兵李如柏统带,从清河出鸦鹘关。又令开原总兵马林,合了叶赫兵,从开原出三岔口,叫作左翼北路军。辽阳总兵刘铤合了朝鲜兵,从辽阳出宽甸口,叫作右翼南路军。四路军共二十多万,他却虚张声势,说有四十七万,吓不倒努尔哈赤,奈何?满望仗此大兵,攻入满洲。预先与四路将官,定约于满洲国东边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拉,这正明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时事。这次战事,为明清兴亡关键,所以详叙时日。

先一月间,天空中出现一颗长星,光芒四射,天文家称作蚩尤星,说是主兵,又说是不祥之兆。小子未曾研究星学,只援据历史,人云亦云便了。说明得妙。到了二月,塞外一带,大雪飘飘,明军在途,受了无数辛苦,人马大半冰冻,只好缓缓前行。独有山海关总兵杜松,仗着膂力,想立首功,令军士冒雪西进;到了浑河,冰冻未开,杜松驱兵径渡,河中冰冻忽解,溺死军士多名。渡至对岸,有满洲军两三小队,上前拦截。怎禁得杜军一股锐气,乱杀乱斫,顿时纷纷退走。杜军争先追赶,约里许,见前面有座高山,满洲败军,统向山谷中退去。杜松恐山内设有埋伏,暂止不追,令军士堵住谷口。也自仔细,然作者因恐与前回重复,故作此活笔。一面饬役侦探,回报满洲兵聚集界藩城。杜松遂把军士分作两支,一支仍令堵住谷口,一支由自己亲领,直攻界藩城。

原来杜军屯留山谷,叫作萨尔浒山,此山距界藩城,约有数里。界藩城筑在铁背山上,系满洲要塞,满洲太祖正令兵役一万五千,运石添筑,此时闻杜军进攻,急遣长子代善,引二旗兵去防界藩城,自率六旗兵四万五千人,直攻萨尔浒明营。到了萨尔浒山正当日中,两军相遇,不及答话,便列阵开战,霎时天地晦冥,咫尺间不辨人影。明军点起火炬,与满洲军酣斗,谁知明军从明击暗,箭弹只射中柳林,满洲军由暗击明,箭弹都射着明军,这明军不知不觉的倒毙了无数。满洲军乘势驱杀过来,刀斩斧劈,好象削瓜切菜一般,眼见得明军七零八落了。

这时候的杜松正领兵到吉林崖,与铁背山相近,忽听后面喊声大起,满洲大贝勒代善,带了二旗兵杀来。杜松急命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与满洲军混战。未分胜败,骤闻后军复纷纷大乱,界藩城的兵役,也一齐杀到。杜松忙命后军又作前军,迎截界藩城兵。杜松也算能手。正在你死我活的相拼,不料深林中又冲出一支人马,把杜军夹断。杜军已是腹背受敌,哪里禁得三面夹攻?杜松方舍命突围,飕的来了一箭,正中心窝,坠马而死。众军见无主帅,逃的逃,死的死,弄得干干净净。完了一路。看官!你道深林中人马,从哪里来的?这便是满洲太祖扫平萨尔浒明营,派来夹攻杜松的兵。至此叙明。

开原总兵马林方出三岔口,闻得杜军败没,一面飞报杨镐,一面倚山立营,停止前进。天色将晚,山上忽驰下满洲军,杀入营内,马军不及防备,自相溃乱;监军潘宗颜,还想整军前敌,不意向前数步,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马林急忙奔窜,还算逃出了一个性命。完了二路。

这个辽东总兵李如柏,最是没用,说将起来,益发可笑。百忙中着此闲笔。他是慢慢的出了清河,到了虎栏关,猛听得关外山上,吹起螺来,山谷响应,木叶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追杀前来。李如柏忙令退军,军士也道满洲兵杀到,各自逃生,互相践踏,恰死了一千多人。其实山上并没有什么敌兵,只满洲军二十名,上山侦探,见明军出关,作鸣螺状,偏偏这个没用的李如柏上了他的当。完了三路。

独有辽阳总兵刘铤,曾经过数十百战,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持镔铁刀百二十斤,绰号叫作刘大刀,他已深入三百里,连攻下三个营寨,直入栋鄂路,望见前面有一山,山上有一军扎住,龙旌凤旆,护着銮驾,他想这不是满洲国王的扈军么?当即横刀跃马,跳上冈来,来杀满洲太祖。满洲太祖正由萨尔浒移兵至此,猛见刘铤上冈,急命军士下迎。刘铤舞起镔铁大刀,左右盘旋,确是有些凶勇,即满洲军抵死拦阻,只杀得一个平手。刘铤暗想仰面上攻,实是费力,不如退至冈下,与他鏖战,便将大刀一摆,率军士下冈。满洲军亦随下,自午至暮,杀得难解难分,两军都有些疲倦起来。唯刘铤越战越勇,全无惧怯。忽有一彪军杀到,万炬齐明,刘铤从火光中望将过去,但见大旗上书一杜字,不觉喜道:“杜总兵到来助我,是天使我灭满洲了。”休作妄想!话未毕,一将已到马前,头戴金盔,身穿铁甲,正是一员明将,只面目恰不认识,刚思动问。那来将先问道:“你莫非就是刘大刀?”刘铤应声未完,来将手起刀落,劈刘铤于马下。奇极怪极。众军急来相救,已是不及,只见杀入的杜军,随手乱杀,弄得明军茫无头绪,自相屠戮,一时间全军尽没。四路都完结了。小子凑了四句俚言,作为刘大刀的定论:

奉命西征胆气豪,大刀示勇姓名高。

臣心原是忠明者,可惜胸中欠六韬。

毕竟杀刘铤者是谁,看官不必滋疑,待小子下回道来。

满洲太祖以七恨誓师,未必无深文周内之言,然明之无端起衅,亦不得谓无咎。自满洲出兵以后,复用一庸驽之杨镐,经略辽东,委二十万军于辽塞,是非明之自取其亡耶?明之亡在此,满洲之兴亦即在此。是此回为明清兴亡关键,故作者亦叙述独详,不稍渗漏。

第四回熊廷弼守辽树绩王化贞弃塞入关

却说刘铤被杀,全军丧亡,大众入枉死城中,还是莫明其妙。实则夹入的杜军,统是满洲军假冒。满洲大贝勒代善,杀尽杜军,得了盔甲旗帜,教军士改装,扮作杜军模样,从界藩城来应太祖,巧巧碰着两军恶战,他便竖起杜字旗帜,踹入刘铤军中。刘铤深入敌境,尚未悉杜军败耗,还道来的是真杜军,因此中计,猝被杀死。从此刘大刀已化作两段,明朝失去了一员勇将,防边愈觉无人。可为朱氏一哭。

那时经略杨镐,还因马林败报,飞速檄止刘铤、李如柏两军,过了数日,只有李如柏领军回来。还算是他。马林因逃还开原后,坚守不出;是年六月,满洲军乘胜进攻,马林颇效死抵御,其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终被满洲军攻破,马林巷战死节,开原失守,铁岭亦不保了。明廷御史交章劾奏杨镐,说他丧师误国,罪无可赦。杨镐固无可赦,而言官亦只能以成败论人,奈何?朝命拿杨镐入京,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经略。

熊廷弼系湖北江夏人氏,身长七尺,素有胆略,至是奉命出京,途中闻开原失守消息,叹道:“盈廷大臣,不知边事,一味主战,以致如此。”遂即缮就奏折,遣使赍京,折中略道:

臣闻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开原今已破,则北关难保,朝鲜亦不可恃,辽河亦何可守?乞速遣将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阻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谨奏。

奏入,神宗报允,并赐尚方宝剑,令便宜行事。

廷弼出山海关,见难民纷纷逃来,停车细问,方知铁岭又失,沈阳吃紧,居民为避难计,因此西奔;遂用好言抚慰,令他随回辽阳,不必惊慌。难民乃随了前行。将到辽阳,遇着逃将数人,缚住正法;逃兵令回城赎罪。既入城,复劝告百姓一番。当即督率军士,造战车,备火器,修葺城池,招集流亡;复冒雪出巡,至沈阳修城阅兵,并自制一篇痛哭淋漓的祭文,亲祭阵亡将士。随祭的军士,都感激涕零。自有此一番振作,辽沈得以渐固。不愧将材。又请聚兵十八万,分守要地,任他智勇双全的满洲太祖,也没法摆布,这正是熊经略守辽的政绩。有此良将,不能长用,明之亡也无疑。

满洲太祖见辽沈无隙可乘,便移兵去攻叶赫。叶赫主纳林布禄已死,其弟金台石袭位,闻满洲军将到城下,忙集兵保守东城,并知照西城贝勒布扬古赶紧守御,互相援应。不几日满洲军已到,直逼东城,一攻一守,两不相下,满洲太祖固是能军,金台石颇也不弱。适西城遣军来援,被满洲太祖分兵杀败,追至城下,围住西城,东城守兵,望见满洲军已去了一半,略一宽懈,不防满洲军已缘梯而上,城上急掷矢石,已是不及,反被满洲军残杀多人,未死的守兵,统下城逃走。金台石闻城已被陷,登台死守,并纵火自焚屋宇。奈满洲军蜂拥前来,一齐杀入台中,金台石冒死突围,猛被一箭射倒,被满洲军擒拿而去。全城已破,满洲太祖入城升帐,由军士推上金台石。金台石怒气勃勃,语多不逊,恼得太祖性起,喝令枭首。但听金台石厉声道:“我生前不能抗满洲,我死后无知则已,死若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将来无论传下一子一女,总要报此仇恨。”颇是好汉,且预为后文伏笔。语未竟而首已落。太祖即令多尔衮拾起金台石首级,挑在竿上,往西城招降。

西城贝勒布扬古,系布塞的儿子。布塞的女儿,曾献与满洲太祖为妃,上回已交代明白,此番闻东城已破,惶急的了不得,经多尔衮在城下招降,用了一片顾念亲谊的话儿,说动了布扬古的心,又把金台石的首级,示作榜样,威吓利诱,不怕布扬古不拜倒马前。布扬古降了妹丈,忘却父仇,有愧金台石多矣。西城一降,叶赫遂亡,满洲太祖心已快慰,把从前的碑文,撇在脑后,哪里晓得二百年后,复生出一桩大祸祟呢?这且慢表,小子又要讲那熊廷弼了。

熊廷弼守辽三年,人民安堵,鸡犬不惊,偏偏神宗光宗,相继晏驾,嗣位的称号熹宗,用了一个太监魏忠贤,搅乱朝纲,暗中嫉忌熊廷弼,遣吏科给事中姚宗文,到辽沈阅兵。白面书生,何知军务?这分明是遣他需索。偏这熊廷弼抗傲性成,不但没有馈献,抑且不甚礼貌,姚宗文甚为恚恨,阳为阅兵,阴已定稿;回朝后,即结了一班狐群狗党,诬劾廷弼。廷弼闻知,大加叹息,便拜本辞职。朝旨允准,换了一个袁应泰来代廷弼。

应泰是进士出身,曾升任巡抚,为人颇是精敏,但不是用兵能手。既到辽东见廷弼待下甚严,他却格外放宽,把旧制更张了好几条。适值蒙古大饥,部民多入塞乞食,应泰抚慰饥民,令在部下当兵,居住辽沈二城。小不忍则乱大谋,为此一大失着,辽沈人民,又要遭劫了。妇人之仁,安可为将?

这满洲太祖灭了叶赫,正愁没法图辽,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即发兵进攻沈阳。沈阳总兵贺世贤,忙登陴守御,并着人飞报袁应泰。应泰刚想三路出师,规复清河、抚顺,得了此报,急调集诸军,拟援沈阳。忽一探马来报道:“沈阳失守,贺总军殉节。”此处用虚写。应泰大惊,及问明细底,方知沈阳有蒙人内应,贺世贤为他所卖,以致与城俱亡;这都是应泰害他。当下顿足自悔,急饬亲兵搜查城内蒙民,果得了好几封通敌书信,当即一一正法,令军士沿城掘濠,沿濠环列火器,以便守御,自率总兵侯世禄、姜弼、梁仲善等,出城五里迎战。

满洲军前队已到,梁仲善不分皂白,拍马杀入,侯世禄、姜弼恐梁有失,即上前接应,不料敌兵放进梁仲善,截住侯世禄、姜弼。侯、姜二人,几次冲阵,都被敌阵中射回。霎时间一声呐喊,满洲军并力上前,突入明军阵内。明军支撑不住,望后退走,袁应泰手刃逃兵数人,仍不济事,用宽的坏处。只得退入城中;检点军士,已丧失三分之一,侯、姜二将,又身负重伤,梁仲善一去不还,想总是阵亡了。火焦鬼安得复生?

袁应泰还仗着城濠深广,分陴固守,谁知到了次日,满洲军已将城西大闸掘开,把濠中水一泄无余,军士竟渡濠攻城,分作左右两翼,左翼兵奋勇直上,时已日暮,应泰列矩拒战,自暮至旦,守城兵士,多半伤亡,兵官牛维曜高出等,不知去向,城中大乱。翌晨,右翼兵又陆续登城,应泰避入城北镇远楼,邀巡按御史张铨至,流涕道:“我为经略,城亡俱亡。公文官无城守责,宜急去,退保河西,图后举。”张铨道:“公知忠国,铨岂未知?”应泰无言,挂了剑印,悬梁毕命。还是忠臣。张铨见应泰已死,亦解带自缢。满洲军上镇远楼,见两人高悬梁上,就一齐解下,抬至满洲太祖前。太祖失声道:“好两个忠臣!”语尚未已,但见张铨两眼活动,尚有生气,忙令军士用姜汤灌救。张铨徐徐醒来,望见上面坐着一位大头目,料是满洲主子,便道:“何不杀我?”太祖劝他归降,张铨道:“生作大明臣,死作大明鬼。”可敬!太祖道:“忠臣忠臣,杀之何忍?”遂纵令还署。张铨既返署中,北向辞阙,西向辞父母,复自缢死。背主事仇者,对此曾知愧否?太祖命军士好好埋葬。

辽阳既下,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皆望风投降。这信传到明廷,众明臣又记起熊廷弼来,熹宗亦有悔意,悔已迟了!命将姚宗文削职,仍召熊廷弼还朝,出任辽东经略。廷弼上三方布置策,以广宁一方为陆路界口,拟用马步军驻守,以天津登莱二方为沿海要口,拟各用舟师驻守。熹宗准奏,仍赐尚方宝剑,且于五里外赐宴饯行。

廷弼谢恩出朝,即日就道,出山海关,到了广宁,文武各官,统出城迎接,辽东巡抚王化贞亦来相见,寒暄既毕,共商战守事宜。化贞拟分兵防河,廷弼欲固守广宁,言下未免争论起来。廷弼慨然道:“今日之事,只有固守广宁一策,广宁能守,关内外自可无虞,若分兵防河,势单力弱,一营不支,诸营皆溃,尚能守么?”言之甚当。化贞终不以为然,怏怏而退。廷弼申奏朝廷,请实行三方分置策,化贞亦上沿河分守议。明廷依廷弼言,把化贞奏议搁起,化贞愈加不乐。廷弼又致书化贞,再言沿河分守之非,化贞不答。

歇了数天,辽阳都司毛文龙,有捷报到广宁说,已攻取镇江堡,化贞大喜,亟议乘胜进兵。廷弼不可,化贞径自出奏。大略谓:“东江有毛文龙可作前锋,降敌之李永芳。今已知悔,愿作内应,蒙古兵可借助四十万,此时不规复辽沈,尚待何时?愿假臣六万精兵,一举荡平,与景延广十万横磨剑相似。唯请朝廷申谕熊廷弼毋得牵掣。”此奏一上,廷弼已探闻消息,遂由广宁回山海关。化负专待朝旨一下,指日进兵。不多日朝使已到,令化贞专力恢复,不必受熊廷弼节制。廷弼亦受朝命,令他进驻广宁,作化贞后援。化贞带了广宁十四万兵士,渡河西进,廷弼不得已,亦出驻右屯。此时廷弼兵只有五千,徒拥经略虚名,心中愤闷已极,遂抗奏道:

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自固!

奏上,明廷留中不发。廷弼连章数上,大旨谓:“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今无望矣。”语语切直,激怒政府,正欲罢廷弼,专任化贞,不防化贞已经败回。看官!欲知化贞败回的缘故,待小子一一叙来:

化贞率领大兵渡河,满望得胜奏凯,第一次出兵,走了数十里,并不见敌,只得引回;第二三次,也是这般;直到五次,依旧不见一人。李永芳毫无信息,蒙古兵也没有到来,化贞却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至熹宗二年正月,满洲军西渡辽河,进攻西平堡,守堡副将罗一贯飞报化贞,化贞亟遣游击孙得功、参将祖大寿、总兵祁秉忠,带兵往援。至半途遇总兵刘渠,奉廷弼命来援西平堡,四将会师前进,到平阳桥,闻报西平堡失守,副将罗一贯阵亡,得功欲走回广宁,刘渠、祁秉忠二人,却是血性男儿,不肯中止,且欲进复西平堡,得功勉强相随,陆续过桥。不数里,见前面尘头大起,满洲军已整队而至。刘渠、祁秉忠等,忙率兵前敌,独得功按兵不动。刘、祁二将,正与满洲军厮杀,忽闻梆子声响,敌军中万矢齐发,伤了明军数百名。明军方拟持盾蔽矢,后面大声叫道:“兵已败了,为何不逃?难道兄弟们不要性命吗?”这声一发,好象楚歌四起,人人惊惶,霎时间逃去一半,刘渠、祁秉忠舍命遮拦,已是截留不住,眼见得兵残力竭,以死报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后面的大声,发自何人?诸君一猜,便晓得是狼心狗肺的孙得功。该骂。得功本是王化贞心腹,化贞倚作长城,谁料他见了满兵,吓得心胆俱落;又恨刘、祁二公,硬要争先杀敌,因此未败叫败,摇乱军心。他却早早逃回,扬言敌兵薄城,居民闻信惊惶,相率移徙出城。得功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缚住了王化贞,作为贽仪,做个满洲的大员,也自威风,就在城内扎定了兵,专待满洲兵到,作为内应。化贞视他为心腹,他却要化贞的脑袋,险极奸极!

化贞尚全然不知,阖着署门,整理文牍,从容得很。忽有人排闼入道:“事急矣,请公速行!”化贞仓皇失措,也不知为着何故?只是抖个不住。那人也不及细讲,竟拉住化贞上马,策鞭出城。行了数里,化贞方望后一看,随着的是总兵江朝栋,并仆役两人,他尚莫明其妙,只管自摸头颅。直到了大凌河,见有一支人马疾驱前来,为首的一员大帅,威风凛凛,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写熊廷弼处,仍不减声色。化贞到此,方稍觉清楚,仔细一想,惭愧了不得,顿时下马大哭。是村妇丑态,不意得之王化贞。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却如何?”快人快语,然却是廷弼短处。化贞闻了此言,益发号啕不止。廷弼道:“哭亦何益?熊某只有五千兵,今尽付君,请君抵挡追兵,护民入关。”化贞此时,进退两难,欲与廷弼回救广宁。廷弼道:“迟了迟了。”语未毕,探马来报,孙得功已将广宁献与满洲,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廷弼急令化贞尽焚关外积聚,护难民十万人进山海关。败报达明京,给事中侯震旸、少卿冯从吾、董应举等,奏请并逮廷弼化贞以伸国法。熹宗也不明功罪,即日降旨,将化贞、廷弼拿交刑部下狱。黑暗之至!

当日御史左光斗,推荐东阁大学士孙承宗,督理军务。熹宗准奏,遂命承宗为兵部尚书。承宗高阳人,素知兵,既受兵部职,即上表奏道:

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操练,以将临阵,而以文官指挥,以将备边,而日增置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此极弊也。今当重将权,择沉雄有气略者,授之节钺,如唐任李郭,自辟置偏裨以下,边事小胜小败,皆不必问,要使守关无阑入,而徐为恢复之计。

熹宗览奏,深为嘉纳。喜怒不常,确肖庸主状态。是时王在晋继任辽东经略,请于山海关八里铺地方,添筑重关;并请岁给粮饷百万,招抚关外诸蒙部。朝议未决,承宗自请往视,由熹宗特许,出关相度形势,与在晋所见不合,回奏在晋不足恃,筑重关不如筑宁远城。原来宁远城为关外保障,宁远有失,山海关亦觉孤危,所以孙承宗主筑宁远,不筑重关。熹宗准奏,就令孙承宗督师蓟辽,照例赐尚方剑一口,由御跸亲送承宗启行。

承宗拜辞御驾,径至宁远,更定军制,申明职守;以马世龙为总兵官,令游击祖大寿守觉华岛,副将赵率教守前屯,遂于宁远附近,筑堡修城,练兵十一万,造铠仗数百万,开屯田五十顷,兵精粮足,壁垒森严。他在辽坐镇四年,关内外固若苞桑,不失一草一木。偏这妒功忌能的魏忠贤,又在皇帝老子前,阴行媒蘖。他起初尚想联络承宗,固结权势,暗中私馈无数物品,嗣经承宗尽行却还,反抗疏弹劾。此老别有肺肠。看官!你想这魏忠贤尚肯甘休么?第一着下手,先谗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冤哉枉也。第二着就泣谮承宗,说他兵权太重,将有异图。自此承宗迭次奏陈,大半束诸高阁,一腔热血,无处可挥,自然不安于位。小子曾有绝句一首,以纪其事:

坐镇边疆见将材,四年安堵两无猜。

如何自把长城撤?甘使胡人牧马来。

欲知孙承宗后来情事,且待下回再说。

熊廷弼、孙承宗二人,为明季良将,令久于其位,何患乎满洲?廷弼可杀,承宗可罢,镇辽无人,满军自乘间而入。明之祸,满洲之福也。虽曰天命,宁非人事?本回章法,实是一篇熊、孙合传,而袁应泰、王化贞等,皆陪宾也。

第五回猛参政用炮击敌慈喇嘛偕使传书

却说孙承宗在辽,因朝中阉宦用事,刑赏倒置,心中懊怅异常;适届熹宗寿期,意欲借祝贺为名,入朝面劾阉竖。到了圣寿前一日,偕御史鹿善继,同到通州,忽兵部发来飞骑三道,止其入朝。承宗知计不成,急急回关,不意朝右阉党,已劾其擅离职守,交章论罪。承宗大愤,遂累疏求罢,熹宗便糊糊涂涂的许他免官,改任高第为经略。高第一到山海关,就把关外守具,尽行撤去。自弛守备,适启戎心,又请他满洲太祖出来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且说满洲太祖自闻孙承宗守辽,数载不敢犯,但派兵丁至沈阳营造城池,招募良匠,建筑宫殿,把沈阳城开了四门,中置大殿,名笃恭殿,前殿名崇政殿,后殿名清宁宫,东有翔凤楼,西有飞龙阁,楼台掩映,金碧辉煌,虽是塞外都城,不亚大明京阙。太祖定议移都,遂率六宫后妃,满朝文武,齐至沈阳,犒饮三日。后来改名盛京,便是此地。移都事毕,专着人探听明边消息,嗣闻孙承宗免职,改由高第继任,正思发兵犯边,旋接到守备尽撤的实信,顿时投袂而起,立宣号令,饬大小军官,召集兵队,出发沈阳;途中一无阻挡,渡过辽河,直达锦州,四望无营垒城堡,私幸关外可以横行,遂命军士倍道前进。到了宁远城,遥见城上旗帜鲜明,戈矛森列,中架大炮一具,更是罕见之物,太祖不觉惊异起来,命军士退五里下寨。

次日,太祖率部众攻城,将到城下,但听城楼上一声鼓角,竖起一面大旗,旗中绣着一个大大的袁字,点出袁字,已有声色。旗下立一员大将,金盔耀目,铁甲生光,面目间隐隐露着杀气,描写威容,不可逼视。太祖见了此人,却暗暗称赞。英雄识英雄。旁有一贝勒呼道:“你是守城的主将么?”城上大将答道:“我是东莞人袁崇焕,大名鼎鼎。逐节叙来,至此始现姓名,愈为崇焕生色。现任殿前参政,为国守城,不畏强敌。”二语雄壮。贝勒道:“关外各城,已成平地,只有区区宁远,成什么事?我劝你不如献了城池,降我满洲,到不失高官厚禄,否则督军围攻,立成虀粉。请你三思!”崇焕厉声道:“尔满洲屡次兴兵侵我边界,无理已甚,吾奉天子命,来治此土,誓死守城,宁肯降你鞑子么?”语语成金石声。说毕,梆声一响,矢石雨下。太祖急率军队,一齐回寨。众贝勒请就此进攻,太祖道:“我看这袁蛮子,不是好惹的,我等且休养一天,来日誓拔此城。”

是夕,袁崇焕与总兵满桂,会集军士,泣血立誓。军士见主将如此忠诚,莫不感愤。崇焕即与满桂分陴固守,坐待天明。鸡声初唱,东方渐白,百忙中叙此闲文,格外生采。遥听敌营中吹起画角,随发炮声,料知敌军将来攻城,越发抖擞精神,指麾军士。不多时,敌骑蔽野而来,将近城濠,城上的矢石,如飞蝗般射去,满军前队,伤亡多名,后军复一拥而上,又受一阵矢石,伤亡无数,只是抵死不退。刚相持间,忽见满军中拥出一队盾牌兵,把盾牌护住头颅,跃过城濠,城上射下的矢石,被盾牌隔住,不生效力。这盾牌兵便聚集城脚,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崇焕急命军士缒下大石,杂以火器,把云梯拆毁殆尽。盾牌兵不能登城,复在城脚边用器凿穴。崇焕命开大炮。这大炮,是西洋人所造,初入中国,当时崇焕手下,只有闽卒罗立,颇能开放,闻崇焕命随即燃炮,轰然一声,炮弹立发,把满洲前队的兵士,弹向空中,随弹飞舞。可怜这满洲鞑子,未曾遇着这等利器,霎时间烟雾蔽天,血肉遍地。太祖急挥众逃走,脚长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奇语。众贝勒经此厉害,不愿再攻,各劝太祖返驾,再图后举。太祖无法,只得应允。到了沈阳,检点军士,丧失数千,不禁叹息道:“我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料今日攻一小小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偏吃了一场大亏,可恨可恼!”处顺境者,最忌逆风。众贝勒虽百般劝慰,无奈这满洲太祖好胜,终自纳闷。古语道:“忧劳所以致疾。”满洲太祖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益发耐不起忧劳,因此遂恹恹成病。到天命十一年八月,一代雄主,竟尔长逝,传位于太子皇太极。

皇太极系太祖第八子,状貌奇伟,膂力过人,七岁时,已能赞理家政,素为乃父所钟爱。满俗立储,不论嫡庶长幼,因此遂得立为太子。家法未善,故卒有康、雍之变。大贝勒代善等,承父遗命,奉皇太极即位,改元天聪,清史上称他为太宗文皇帝。详清略明,所以标示清史也。太宗嗣位后,仍遵太祖遗志,把八旗兵队,格外简练,候命出发。一日,适与诸贝勒商议军务,忽报明宁远巡抚袁崇焕,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即位。看官!你想明、清本是敌国,袁崇焕又是志士,为什么遣使吊贺?这却有一段隐情,待小子叙明底细。原来袁崇焕自击退满军后,疏劾经略高第撤去守备、拥兵不救之罪,朝旨革高第职,命王之臣代为经略,升崇焕为辽东巡抚,仍驻宁远,又命总兵赵率教镇守关门。崇焕欲复孙承宗旧制,与赵率教巡视辽西,修城筑垒,屯兵垦田,正忙个不了,会闻满洲太祖已殁,遂思借吊贺的名目,窥探满洲虚实;又以满俗信喇嘛教,并召李喇嘛偕往。李喇嘛等既到满洲,由满洲太宗召入,相见后递上两道文书,与吊贺礼单。太宗披阅一周,见书中有释怨修和的意思,便向李喇嘛道:“我国非不愿修好,只因七恨未忘,失和至今。今袁抚书中,虽欲敛兵息怨,尚恐未出至诚,请喇嘛归后,劝他以诚相见为是。”李喇嘛亦援述教旨,请太宗慈悲为念,免动兵戈。太宗乃令范文程修好答书,交与部下方吉纳,命率温塔石等,偕李喇嘛赴宁远,同见袁崇焕,当由方吉纳递上国书,崇焕展开读之,其书云:

大满洲国皇帝,致书于大明国袁巡抚:尔停息兵戈,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新君即位,既以礼来,我亦当以礼往,故遣官致谢。至两国和好之事,前皇考至宁远时,曾致玺书,令尔转达,尚未见答。汝主如答前书,欲两国和好,当以诚信为先;尔亦无事文饰。

崇焕读到此语,将书一掷,面带怒容,对方吉纳道:“汝国遣汝等献书,为挑战么?为请和么?”方吉纳见他变色,只得答言请和。崇焕道:“既愿请和,何故出言不逊?余且不论,就是书中格式,汝国欲与我朝并尊,谬误已甚。今着汝回国,借汝口传告汝汗,欲和宜修藩属礼,欲战即来。本抚宁畏汝等么?”闻其声,如见其人。说毕,起身入内。

方吉纳等怏怏退出,即日东渡,回报太宗。太宗即欲发兵,众贝勒上前进谏,说是:“国方大丧,不宜动众,现不若阳与讲和,阴修战备,俟明边守兵懈怠,然后大举未迟。”话虽中听,其实是怕袁崇焕。太宗乃自草国书,命范文程修饰誊写,仍差方吉纳、温塔石等投递。方、温二人,迫于上命,硬着头皮,再至宁远,先访着李喇嘛,邀同进见袁崇焕,捧上国书。崇焕复展读道:

大满洲国皇帝,致书明袁巡抚:吾两国所以构兵者,因昔日尔辽东广宁臣高视,尔皇帝,如在天上,自视其身,如在云汉,俾天生诸国之君,莫能自主,欺藐陵轹,难以容忍,用是昭告于天,兴师致讨。唯天不论国之大小,止论事之是非,我国循理而行,故仰蒙天佑。尔国违理之处,非止一端,可与尔言之:如癸未年,尔国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一也。癸巳年,叶赫哈达乌拉辉发与蒙古会兵侵我,尔国并未援我,后哈达复来侵我,尔国又未曾助我;己亥年,我出师报哈达,天以哈达畀我,尔国乃庇护哈达,逼我复还其人民,及已释还,复为叶赫掠去,尔国则置若罔闻;尔既称为中国,宜秉公持平,乃于我国则不援,于哈达则援之,于叶赫则听之,偏私至此,二也。尔国虽启衅,我犹欲修好,故于戊申年勒碑边界,刑白马乌牛,誓告天地,云:“两国之人,毋越疆圉,违者殛之。”乃癸丑年,尔国以卫助叶赫,发兵出边,三也。又曾誓云:“凡有越边境者,见而不杀,殃必及之。”后尔国之人,潜出边境,扰我疆域,我遵前誓杀之,尔乃谓我擅杀,缧系我使臣纲吉礼、方吉纳,索我十人,杀之边环,以逞报复,四也。尔以兵备助叶赫,俾我国已聘叶赫之女,改适蒙古,五也。尔又发兵焚我累世守边庐舍,扰我耕耨,不令收获,且移置界碑于沿边三十里外,夸我疆土,其间人参貂皮五谷财用产马,我民所赖以生者,攘而有之,六也。甲寅年,尔国听信叶赫之言,遣我遗书,种种恶言,肆我侮慢,七也。我之大恨,有此七端,至于小忿,何可悉数?陵逼已甚,用是兴师。今尔若以我为是,欲修两国之好,当以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十万匹,为和好之礼。既和之后,两国往来通使,每岁我国以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馈尔;尔国以金十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三十万匹报我。两国诚如约修好,则当誓诸天地,用矢勿渝。尔即以此言转奏尔皇帝,不然,是尔仍愿兵戈之事也。

崇焕览毕,不由的心中愈愤;转思辽西一带。守备尚未完固,现且将计就计,婉词答复,待一二年后,无懈可击,再决雌雄。笔法变换,然必如此互写,方显得有胆有谋。若说得一味粗莽,便不成为袁崇焕矣。遂命左右取过笔砚,伸纸疾书道:

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满洲国汗帐下:再辱书教,知汗渐息兵戈,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无量也。往事七宗,抱为长恨者,不佞宁忍听之。但追思往事,穷究根因,我之边境细人,与汗家之部落,口舌争竞,致起祸端,今欲一一辨晰,恐难问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并忘之也。然十年苦战,为此七宗,不佞可无一言乎?今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死者宁止十人?仳离者宁止一老女?辽沈界内之人民,已不能保,宁问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志得意满之日也,唯我天朝难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耳。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不佞又愿汗图之也!若书中所开诸物,以中国财用广大,亦宁靳此,然往牒不载,多取违天,亦汗所当酌裁也。我皇上明见万里,仁育八荒,唯汗坚意修好,再通信使,则懔简书以料理边情,有边疆之臣在,汗勿忧美意不上闻也。汗更有以教我乎?为望!

写毕,视李喇嘛在旁,令他亦作一书,劝满洲永远息兵。两书一并封固,遣使杜明忠,偕方吉纳同去沈阳。

过了数日,去使未回,警信纷至:一角文书,是平辽总兵毛文龙来报,说满洲入犯东江,一角文书,是朝鲜国王李倧,因满军入境,向明乞援。崇焕一一阅毕,立命赵率教等,领了精兵,驻扎三岔河,复发水师往救东江。方调遣间,见杜明忠入帐,呈上满洲复书。崇焕约略一阅,大约分作三条:不叙原书,免与上文重复。第一条,是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内属明,辽河以东属满洲。第二条,是修正国书;满洲国主让明帝一格,明诸臣亦当让满洲主一格。第三条,是输纳岁币;满洲以东珠、参、貂为赠。明以金银布缎为报。崇焕道:“他犯我东江,并出兵朝鲜,一味蛮横,还有什么和议可言?”遂置之不答,但饬水陆各军,赶紧出发。无奈朝鲜路远,一时不及驰救,崇焕至此,也觉焦急,眼见得朝鲜要被兵祸了。正是:

玉帛未修,杀机又促;

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毕竟朝鲜能抵挡满洲否?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全为袁崇焕一人写照。崇焕善战善守,较诸熊廷弼、孙承宗,尤为出色。初为殿前参政,誓守宁远,继为辽东巡抚,遗书议和,非前勇而后怯,盖将藉和以懈满军,为修复辽西计也。读《明史袁崇焕传》,曾奏称守为正著,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可知崇焕之心,固非以议和为久计者。然清太宗亦一英雄,与崇焕不相上下,书牍往还,无非虚语,读其文,可以窥其心。

第六回下朝鲜贝勒旋师守宁远抚军奏捷

且说朝鲜国地滨东海,古时是殷箕子分封地,后来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鲜国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册封,累年进贡,世为藩属。当杨镐四路出塞的时候,朝鲜曾出兵相助。应第四回。杨镐败还,朝鲜兵多被满洲擒获,满洲太祖释归朝鲜部将十数人,令他遗书国王,自审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鲜国亦未尝差人吊问,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报复,适值朝鲜人韩润、郑梅,得罪国王,逃入满洲,愿充向导。虎伥可恨!太宗遂命二贝勒阿敏为征韩大元帅,当日点齐军马,逐队出发。临行时,阿敏入辞太宗。太宗道:“朝鲜得罪我国,出师声讨,名正言顺。只是明朝总兵毛文龙,蟠踞东江,遥应朝鲜,不可不虑!”阿敏道:“依奴才愚见,须两路出师。”太宗道:“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边,授了密计,虚写。阿敏领命去了。

探子报到东江,说是满洲兵入犯,这东江是登莱海中的大岛,一名叫作皮岛,岛阔数百里,颇踞形势。自从明都司毛文龙,招集辽东逃民,随时教练,建寨设防,遂成了一个重镇。明朝封他为平辽总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时出攻满洲,互有胜负,他却屡报胜仗。取死之由。此次闻满兵入犯,急忙发兵出防,一面向宁远告急。其实满兵此来,并非欲夺东江,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计策。点明太宗密授之计。文龙只知固守东江,严防海口,不料满洲军已纷纷渡过鸭绿江,直攻朝鲜的义州。及袁崇焕调发水师,到了东江,满洲太宗恐明兵窥破虚实,就亲自出巡,到辽河左岸,扎了好几天的营寨,实在也是虚张声势,牵制宁远的援兵。太宗确是能手。

那时满洲军入攻朝鲜,势如破竹,初陷义州,府尹李莞被杀,判官崔明亮自尽;随后又攻破定州,占据汉山城,任情杀戮,到处抢劫,吓得朝鲜兵民,屁滚尿流。微词。这朝鲜国王李倧,一向靠着明朝的威势,偷安半岛,靠人终归无益。此次闻满军进攻,边要尽失,正惊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来报,安州又失,满军已长驱到国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还是这位大臣有点主见,一请遣使求和,一请国王速奔江华岛。原来这江华岛在朝鲜内海中,四面环水,称作天险。李倧闻了此言,忙召集妃嫔,踉跄出走;随命大臣修好国书,遣使求和。朝鲜使到满营,被阿敏训斥一顿,不允和议。嗣经贝勒济尔哈朗等,与阿敏密商,以明与蒙古两路相伺,国兵不应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国。阿敏迫于众议,方语朝鲜使臣,令他谢罪订约。朝鲜使才应命而去。

阿敏又发令进攻都城,诸贝勒复入帐谏阻,阿敏不从。帐后来了李永芳,也抗言进谏,被阿敏拍案大骂,斥他降臣走狗,不配与议,该骂!说得永芳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良心发现了。当下将令如山,莫敢违拗,便拔寨前进,直指平山。看官!你道这阿敏执意进兵,是为何故?他自领兵攻入朝鲜,战无不克,沿途掳掠,得了许多子女玉帛,金银财宝,他想朝鲜都内,总还要繁华一点,趁此攻入,抢一个饱,岂不是大大的一桩利市么?画龙点睛。满军既到平山,离朝鲜国都不远,阿敏拟夤夜入城,忽报朝鲜国王,遣族弟李觉求见。阿敏召入,见李觉献上礼单,内开马百匹,虎豹皮百张,棉

且说阿敏自遣刘兴祚后,仍饬军士攻城,军士虽不敢不去,却只在城下鼓噪,并没有什么大举动。接连好几日,仍未攻入,恼得阿敏性起,日夕詈骂不休。济尔哈朗等婉言解劝,没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拟亲督攻城,适值刘兴祚回来,先见了济尔哈朗,说明朝鲜已承认贡献,现偕李觉同来订约。济尔哈朗道:“如此便好订盟。”兴祚道:“须禀过元帅。”济尔哈朗说是不必。兴祚道:“倘元帅诘责,奈何?”济尔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觉进见,与他订定草约,随后入见阿敏,说已定盟。阿敏怒道:“我为统帅,如何全未报知?”济尔哈朗道:“朝鲜已承认贡献,理应许和,何苦久劳兵众?”阿敏道:“你许和,我不许和。”铜气攻心。济尔哈朗仍是微笑。忽帐下来报道:“圣旨到,请大帅迎接!”阿敏急令军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员出帐跪迎。差官下马读诏,内称:“朝鲜有意求和,应即与订盟约,克日班师,毋得骚扰。”阿敏无奈,起接圣旨,饯送差官毕,方把盟约签字;暗中却埋怨济尔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闻;从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应上文。他要硬做名誉,钳制咱们,咱们偏要掳掠一回。就暗暗嘱咐亲信军队,四出抢夺,又得了无数子女玉帛,金银财宝,满载而归。只苦了朝鲜百姓。

李觉随了满兵入朝。满主太宗出城犒军,与阿敏行抱见礼,便赐阿敏御衣一袭,诸贝勒马一匹;李觉随即叩见,命他起坐,并赏他蟒衣一件,大开筵宴,封赏各官。过了数天,李觉回国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鲜,遂一意攻明,传令御驾亲征,命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带领八旗,由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萨哈廉、豪格等作为前队,攻城诸将,携着云梯盾牌,并橐驼负着辎重,作为后队。前呼后拥,渡过辽河,向大小凌河进发。

是时辽东经略王之臣,与崇焕不睦,明廷召还之臣,命崇焕统领关内外各军。崇焕闻满兵又来犯边,急令赵率教率师往援。率教到了锦州,由探马报说:“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军士濬濠掘堑,多运矢石上城;复遣人向宁远告急。次日,忽来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开门。率教上城探视,问所自来?城下兵士,答称从大凌河逃至。率教见彼无狼狈情形,竟喝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叫汝等临阵逃走么?汝等既负了朝廷豢养之恩,还有何颜入城见我?”义正词严。说毕,城下兵士,尚哗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并厉声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这般。”于是城下兵士,一哄而散。原来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满兵获住的明军,有一半是满兵伪服汉装,冒充明军来赚锦州,幸亏率教窥破,不中他计。写赵率教机智。率教下城,暗想:“满主诡计,虽已瞧破,然明日必来猛攻,现在守兵不足,援师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踌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当命亲卒请钦差纪用商议。

纪用本是明廷太监,因钻入魏阉门路,得了巡视锦州的差使,太监也预军事,实是明朝气数。不料满兵前来,一时不能出城,正在着急,闻率教相请,勉强出来应酬。率教与他耳语一番,纪用本来没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书,由纪用署名,差人赍往满营。满洲太宗阅毕,问道:“尔是纪钦差遣来的么?”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纪钦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陈衷曲。尔边将平日欺我,正思与尔钦差言明,转奏尔主,就使攻破尔城,我亦不妄加杀害。纪钦差可自立记号,别居他所,免致误伤。”说罢,令差官回报。率教闻知,命差官再往满营,传说:“明日当出城议和。”明日纪用不出。又次日,满营遗书诘责,率教令纪用优待来人,设词延约。接连三日,太宗未免动疑,夜睡时辗转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错了,错了!我中他计了!”到底聪明,然亦晚矣。原来率教令纪用求和,分明是缓兵之计,他要纪用出名,一面是阳为推崇,使纪用心欢,一面因太监署名求和,易使敌人相信,待至满洲太宗窥破兵谋,援师已到城下,这正是赵率教的机智。极力褒奖。

是夕,满洲太宗即传集军士,夤夜薄城,一声觱栗,三军齐动,直向锦州城扑来。迟了。赵率教也曾防着这一层,日夜留心,猛听得远远角声,料是满营出发,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时间满军已到,急麾众齐掷矢石。满军受伤颇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队来援,满兵少却。此时天色黎明,两造军士,都有倦容,蓦见满军后面,队伍自乱,隐约露出明军旗帜。率教见援军已到,一声号炮,开城出攻,满军前后受敌,只得突围而退,且战且走。明军趁势会合,并力追杀,约五里许,方鸣金收军而去。这一阵,杀得满军七零八落,幸亏太宗素有约束,不致全军溃散。语有分寸。

太宗见明军已退,扎住了营,遣人至沈阳调发军队,报恨泄忿。不多日,沈阳兵到,太宗令新军作了前锋,乘夜间寂静时候,偷越锦州,去袭宁远。也是妙计。此时正是仲夏天气,草木阴浓,虫声嘈杂,满军衔枚疾进,直达宁远城北冈,太宗先上冈了望,见城上旌旗不整,刁斗无声,便命军士倚冈下寨。众贝勒请速攻城,太宗道:“这是袁蛮子驻守的城池,难道没有防备么?此中必有诡计。”也自精细。立营未定,忽西北来了一彪人马,挂着袁字旗号,疾驱而至。太宗命军士迎敌,两边混战起来。不一时,明军望后而退,太宗乘势追赶,将到城下,忽刺斜里杀出一员大帅,手执令旗,指挥杀敌。这人非别,正是统辖关内外的袁崇焕。此老又复出现。他自锦州开仗,便防着满军分袭宁远,是日由密探报知,便令城内掩旗息鼓,诱引满兵攻城,他却分兵两路,埋伏左右,俟满军一到,出来夹击。偏偏太宗倚冈立寨,逗军不进。崇焕见此计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战,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却上他的当,追赶前来,他就从右侧杀出,横截满军。被追的明军,又转身奋斗,太宗忙分兵抵御,可奈明军越战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见袁崇焕带领诸将,冲入中军,太宗急命阿济格、萨哈廉等,上前抵敌,阿、萨二人,正奉命出战,不防一矢前来,正中阿济格右肩,险些儿落下马来,幸亏萨哈廉猛力救护,阿济格方逃入军中。太宗见阿济格受伤,别令部将瓦克达,率精兵接应萨哈廉,一面令军士向后渐退。崇焕被萨、瓦二人牵制,不及追赶。太宗退军数里,检点军士,已丧失不少。只萨、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时,始见二人身负重创,带着残兵,踉跄奔还。太宗咬牙切齿道:“这个袁蛮子,真正厉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场大亏。此人不除,哪里能夺得明朝江山?”为后文伏笔。当下令济尔哈朗断后,把败军徐退锦州。满军虽败,仍有节制,写太宗,亦是写袁崇焕。崇焕闻满军退去,料想太宗定有准备,也收兵不追。

太宗过了锦州,仍令后队猛攻一番,这是假作攻势,以进为退之计。自己却排齐队伍,一队一队的退归沈阳。话分两头,单说袁崇焕逐退满军,遣使告捷,满望明廷降旨叙功,不料朝旨下来,反斥他不救锦州之罪。真正发昏。崇焕接旨大愤,即上表乞休。圣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焕。满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额手称庆,意图再举,只因兵士新败,不得不休养一年,拟至来岁出兵。到了冬季,探报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贤伏诛,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祯元年四月,探报袁崇焕复督师蓟辽,太宗顿足道:“我刚想发兵攻明,如何这袁蛮子又来了?”看官!你道袁崇焕如何再出督师?原来崇焕免官,都由魏忠贤暗中反对,至崇祯帝嗣位,开手便放戮魏阉,召用袁崇焕。崇焕陛见时,崇祯帝问他治辽方略,他却奏称假臣便宜,五年可复全辽。未免自夸。当时给事中许誉卿,已说他言过其实。崇焕复奏称五年以内,户部发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能济事。但恐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乱臣谋云云。崇焕之言,虽确中时弊,然语近要挟,后来动帝之疑,实伏于此。崇祯帝为之动容,援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剑,命他即日启行。

崇焕到了关上,复缮折奏称恢复之计,应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骄,在实不在虚,愿至尊任而勿贰,信而勿疑,毋偏听左右,毋堕敌反间等语。崇焕所虑在末二语,乃后文偏如所料,令人长叹!奏上,复由崇祯帝优诏褒答。崇焕方渐渐放心,遂将关内外紧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那时满洲太宗闻了这信,不敢轻动,只自嗟叹不已,光阴易过,转眼间便是明崇祯二年,满洲国天聪三年,编年亦不可少。太宗无聊已甚,并恐军心懈怠,时常出猎校阅,既便消遣,又资搜讨。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猎回来,有亲卒报道:“明朝来了两员将官,说是到我国投降,现有名单在此。”太宗接单一阅,写着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迟疑一回,便召贝勒多尔衮,及内阁学士范文程入帐,将名单与他传阅,多尔衮道:“恐是明朝奸细。”范文程道:“闻他不带兵马,只有两个光身子,何必惧他?不如召他进来,一问便知。”太宗点头称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见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

窥辽方虑名臣在,作伥偏逢降将来。

未知二人何故愿降,且看下回便知。

满洲太宗确系能手,观其声东击西,征服朝鲜,其兵谋不亚乃父。朝鲜一失,明之左臂已断,袁崇焕虽智,至此亦穷于应付,然满军出攻宁、锦,袁、赵二将,计却强敌,满洲太宗亦遭败衄,可见明有袁崇焕,辽西未易动也。是故国家不可无良将。至五年复辽之语,虽近虚夸,要不得为崇焕咎。满洲所畏者唯崇焕一人而已。本回写满洲太宗处,即是写袁崇焕处。

第七回为敌作伥满主入边因间信谗明帝中计

却说孔耿二明将,见了满洲太宗,伏地大哭。太宗问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东江总兵毛文龙部将,因袁崇焕督师蓟辽,无故将我毛帅杀死,恳求大皇帝发兵攻明,替毛帅报仇,袁崇焕杀毛文龙事,从明朝二降将口中叙出,省却无数笔墨。臣等愿为前导,虽死无恨。”朝鲜有韩润、郑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伥之多也!原来毛文龙蟠踞东江,素性倔强,崇焕恐他跋扈难制,借阅兵为名,诱文龙往迎。文龙见了崇焕,语多傲慢。崇焕便赚文龙登出阅兵,帐下伏了军士,把文龙拿住,数他十二大罪,请出尚方剑,将文龙斩首。这孔、耿二人,统认文龙为义父,因文龙被杀,随即逃往满洲甘作虎伥。为私灭公,二人可诛。太宗道:“照汝等说来,是真心投降么?”二人便设誓道:“如有异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欲我报仇,也可代为出力,但山海关内外,有袁崇焕把守,不易进取,汝等可有良策否?”二人沉吟许久,耿仲明先开口道:“关内外不易得手,何不绕道西北,从龙井关攻入?”太宗道:“龙井关在何处?”孔有德接口道:“龙井关是明都东北的长城口,此去须经过蒙古,方可沿城入关。此关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进捣,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摇动了。”仿佛《三国演义》中,张松献益州地图。太宗喜形于色,便道:“汝等愿作向导么?”二人齐声称愿。旁闪出多尔衮道:“二将弃逆归顺,正是识时俊杰,但二将前来,曾被明廷察觉否?”二人齐声答道:“我等潜踪而来,不但明廷未知,连关上的袁崇焕,也未必晓得。”多尔衮道:“既如此,请尔等速还登州。”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向导,你如何教他速还登州?”此事我亦要问。多尔衮道:“我军此次攻明,料非一二个月可以回国,若被袁崇焕闻知,从登莱调遣水师,潜入我境,岂不是顾彼失此?好在二将前来,彼尚未晓,现仍回据登州,阳顺明朝,阴助我国,倘袁崇焕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进,若差了别将,他可预先报知,以便堵截,岂不是好?”太宗道:“好是好的,但无人导入龙井关,奈何?”多尔衮道:“蒙古喀尔沁部,已归顺我国,我军到了蒙古,择一熟路的作了向导,便可入龙井关。从前蒙古尝入贡明廷,岂无人熟识路径?”太宗大喜,便手指多尔衮,对孔、耿二人道:“这是皇弟多尔衮,足智多谋,计出万全,现请汝等依了他计,仍回登州,秘密行事,将来为我立功,不吝重赏。”孔、耿二人领命去讫。多尔衮此计,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借此试二人虚实,用心更细,设计更险。《明史》崇祯四年,载登州游击孔有德叛事,此处尚是崇祯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笔。

是年十月,太宗亲率八旗劲旅,大举攻明,方欲启行,闻报蒙古喀尔沁部,遣台吉布尔噶图入贡。太宗接见,就问龙井关路径,曾否认识?布尔噶图道:“奴才数年前,曾去过一次,略识路程。”太宗即令他作为向导,顿时满城文武,除居守外,尽随驾出发。戈

太宗即日抵龙井关,关上不过几百名守卒,见满洲军蜂拥而来,都吓得魂飞天外,四散逃去。满军整队而入,遂分两路进攻,一军攻大安口,由济尔哈朗岳托为统领。共四旗;一军攻洪山口。太宗亲率四旗兵队,连夜进发。此时明军专防守山海关,把大安、洪山二口,视作没甚要紧的区处,空空洞洞,毫不设备,一任满军攻入,浩浩荡荡的杀奔遵化州。

明廷闻警,飞檄山海关调兵入援,总兵赵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进,到了遵化州东边,地名三屯营,望见前面密密层层的都是满军,把三屯营围得铁桶相似。率教自顾部众,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见得不是对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进尺,无退寸,当下激厉将士,分为数队,呐喊一声,竟向满军中冲入。满军见有援师,让他入阵,复将两面的兵合裹拢来,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全无惧怯,率众血战,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自辰至午,也杀了满军多名。怎奈满军越来越众,率教只领着孤军,越战越少,满望城中出兵相应,谁知寂无声响。又复死战多时,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愤急起来,索性拍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城下,大声叫道开城。城上乱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关总兵,来援此城,请速放入!”但闻城上守兵答道:“主将有令,不论敌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率教此时已身受重创,至此进退无路,视部下残兵,亦受伤过半,不能再战,便下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把剑自刎而亡。可敬可悲。

那时满兵已逼到城下,把残兵扫得精光,不留一个,当即乘胜登城。城中守将朱国彦,只守着闭关的主见,不纳援军,害得赵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满军登城,他已无能抵御,忙回署穿好冠带,望阙叩头,与妻张氏并投缳毕命。愚不可及。

满军夺了三屯营,又攻遵化,巡抚王元雅昼夜巡守,满军竖起云梯,四面进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满军一拥而上。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统同殉节。满洲太宗入城,命军士检埋元雅尸首,杀牛犒饮,庆赏一天。翌日即率师进发,所过皆墟。不到一月,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都被满军占踞,乘胜直到明都城下。明廷大震,幸亏关上满桂,带兵入援。满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将,见满军大至,亟麾兵迎战。两军厮杀了半日,不分胜负。忽城上放了一声大炮,弹丸四迸,烟雾蔽天,满军霎时驰退,满桂军猝不及防,反被打伤了数百名。满桂也中了一弹。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马,就在城北土城关的东面,扎定了营,令明日奋力攻城。忽见贝勒豪格及额驸恩格德尔两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焕又来了。”太宗惊道:“袁蛮子当真又来么?”所留意者此人。原来明京自满军深入,飞诏各处迅速勤王,袁崇焕奉旨,立遣赵率教、满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领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到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入见崇祯帝,帝大加慰劳,命他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满军对垒。满洲太宗闻崇焕又至,不觉惊叹失声。豪格及恩格德尔见太宗不悦,便仗着胆道:“袁蛮子没有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现在率兵初到,未免劳苦,趁此机会,劫他营寨,何愁不胜?”太宗道:“汝言虽是有理,但袁蛮子饶智有略,宁不预先防备?汝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可谓小心。豪格等应命出兵。

这时满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带了本部人马,从隘口进去。卤莽可笑。豪格一想,彼从右入,我应从左进,但若两边都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不是两路失败么?现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亏此一想。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还望见恩格德尔的后队,及转了几个湾头,前军都不见了。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号炮,木石齐下,把去路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没有伏兵下来,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见前面聚着无数明军,把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冲突不出。当由豪格催动前骑,拼命杀入,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护恩格德尔出围。非写豪格,实写袁崇焕。随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回营。明军见有援应,也不追赶。

恩格德尔回见太宗,狼狈万状,禀太宗道:“袁蛮子真是厉害,奴才中了他计,若非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这等莽撞?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恕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过了豪格。太宗道:“袁蛮子在一日,我们忧愁一日,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令军士分头出哨,严防袭击。

当夜无话,次日满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日更守得严密了。太宗道:“他是要与我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过去?”当即开军士会议,文武毕集,太宗令他们各抒所见。诸将纷纷献议,或主急攻,或主缓攻,或竟提出退师的意见。太宗都未惬意。旁立一位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别有成算。太宗望着,乃是范文程,便问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泄漏,容臣秘密奏明。”太宗即命文武各官,尽行退出,独与文程秘密商议。帐外但听得太宗笑声,都摸不着头脑。是何妙计?看官试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帐而去。过了一天,传报明京德胜门外,及永定门外,遗有两封议和书,系是满洲太宗致袁崇焕的。疑案一。又过一天,满军捉住明太监二名,太宗不命审问,就令汉人高鸿中监守。疑案二。又过一天,满军退五里下寨。疑案三。又过一天,高鸿中报明太监脱逃,太宗也不去罪他。疑案四。又过一天,高鸿中面带喜色,入报明督师袁崇焕下狱,总兵祖大寿、何可纲奔出关外去了。疑案五。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个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蛮子,真是我国一桩大幸事。”

看官!你道这位神出鬼没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说将起来,乃是兵书上所说的反间计。原来明京两门外的议和书,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门的兵目,得了此书,飞报崇祯帝,崇祯帝便命亲近太监,出城访查,不料途中伏着满兵,被他拿去两名。这两名太监,拿入满营,由高鸿中监守。高系汉人,与明太监言语相通,渐渐说得投机,非但不加刑具,并且好酒好肉的款待。是夕,鸿中与二太监酣饮,有一兵官模样,入会鸿中见二太监在座,慌忙退出。鸿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门外,与兵官密谈。二太监见无人在座,便掩到门后窃听,模模糊糊的,听得袁崇焕已经允议,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末后这一语,是休令明太监闻知。言毕,匆匆径去。二太监以目相视,忙即回座,鸿中亦入门再饮数巡,说是要摒挡行李,恕不陪饮。鸿中别去,二太监趁这时光,走出帐外,见帐外无人把守,便一溜烟的跑回明京,详禀崇祯帝。崇祯帝因崇焕擅杀毛文龙,已自不悦,及闻了私自议和的消息,便召见崇焕,责他种种专擅,立命锦衣卫缚置狱中。总兵祖大寿、何可纲,闻主帅无故下狱,顿时大愤,率兵驰回山海关。你想满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欢么?陈平问范增,周瑜弄蒋干,都是这般计策,崇祯帝号称英明,应亦晓明史事,乃竟堕入敌计,自坏长城,真正可叹!

明军失了主帅,惊惶的了不得。偏这满洲太宗计中有计,不乘势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乡一带,去游弋了一回。明廷还道是满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满兵复回转北京,直逼芦沟桥。此时守城大将,只有满桂一人,还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饭袋,全不中用。崇祯帝封满桂为武经略,屯西直、安定二门,统辖全军,一面命各官保荐人才。好好一个大将才,缚置狱中,还要人才何用。当由庶吉士、金声保荐两人,一个是游僧申甫,想是会念退兵咒。一个是翰苑出身刘之纶。崇祯帝立刻召见,适刘之纶未曾在京,应召的只有申甫一人。陛见时问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称:“能造战车。”当场试验,颇觉灵动,遂擢他为副总兵,令他招募新军,即日赴敌。急时抱佛脚,有何益处?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开局招兵,所来的无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识的僧徒,全然不晓得临阵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领了出城,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大喊一声,向满营冲将过去。满军守住营寨,全然不动,前面的战车,也在途中停住了。蓦闻满营中一声战鼓,把寨门一开,千军万马,拥杀过来,申甫还催战车急进,怎奈推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满军将战车尽行拨倒,提起大刀阔斧,杀入明军,好象削瓜切菜一般。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娘少生两脚,没命的夺路乱跑。申甫也转身逃走,不到数步,被一满员赶到,刀起头落,把申甫一道魂灵,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调侃得妙。

崇祯帝闻申甫败死,越加惶急,命满桂出城退敌。满桂奏言众寡悬殊,未可轻战。偏这明廷的太监,日日怂恿崇祯帝,催令速战。是满桂催命符。崇祯帝既诛魏阉,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难解。满桂只得督领兵官孙祖寿等,出城三里,与满军搏战。这场厮杀,与申甫出战,全然不同,兵对兵、将对将,赌个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杀得天昏地黑。叙满桂处亦是不苟。满洲太宗见部队战明军不下,想了一计,令侍卫改作明装,就夜黑时混入明军队里。满桂不防,误作城内援兵,不料这伪明军专杀真明军,一阵骚扰,明军大乱。可怜这临阵惯战的满桂,竟死于乱军之中。满桂又死,明其危矣。满军大获胜仗,个个想踊跃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军,弄得众贝勒都疑惑起来。小子且停一停笔,先诌成一诗,以纪其事云:

大好京畿付劫灰,强胡饱掠马方回,

谁云明社非清覆,内讧都从外侮来。

毕竟满洲太宗何故退军,请到下回交代。

袁崇焕杀毛文龙,后人多议其专擅,愚意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专之可也。况崇祯帝固许其便宜行事乎!唯文龙被杀,部下多投奔满洲,甘为虎伥,绕道入塞,不得谓非崇焕疏忽之咎。然勤王诏下,即兼程前进,忠勇若此,而崇祯帝多疑好猜,竟信阉竖之谗,误堕敌人之计,崇焕下狱,满桂阵亡,明之不亡亦仅矣。读此回令人嗟叹不置。

第八回明守将献城卖友清太宗获玺称尊

却说满洲太宗下令退军,众贝勒都来谏阻,太宗把意见详述一番,说得众贝勒个个叹服。原来太宗的意思,恐师老日久,有前无继,转犯兵家之忌。就使乘胜攻城,应手而下,也是万不能守。一旦援军四集,反致进退两难,所以决意离京,把畿辅打扰一番,扰得他民穷财尽,激起内乱,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夺那明室江山。这正是亟肆以敝的计策。确是妙算。当下率领全军,退至通州,是时已天聪四年了。点目。到通州后,复渡河东行,克香河,陷永平;将到遵化,忽见前面有明军拦住,历历落落的炮弹,向满军打来。太宗方令军士退后,猛听得豁喇一声,明军这边的大炮,无故炸开,弄得自己打自己。太宗趁这机会,再令军士向前猛进,此时明军已纷纷自乱,哪里当得住满军。只是这位统兵大员,偏不肯逃走,麾军士拼命拦截,自辰至酉,明军已矢尽力穷,这统兵大员,中了满兵两箭,坠马身亡。看官!你道这明将是谁?就是金声保荐的刘之纶。之纶平日颇研究武备,尝借贷百金,造成木质大炮;又造独轮车、偏箱车、兽车,都是轻便利用,因闻崇祯帝召见的信息,夤夜到京,入奏称旨,超擢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闻得满营齐退,之纶誓师出追,到了通州,闻满军东去,料他必取道遵化,退出关外,遂约总兵马世龙、吴自勉二人,尾满军后,趋向永平,自己由间道到遵化,截满军归路,与马、吴两总兵前后夹攻。计亦甚善。谁知马、吴两人,违约不追,之纶只领了一支孤军,驻扎娘娘庙山。待满军到来,两边相较,已是众寡不敌;偏这大炮又炸,越加危急。左右请结阵徐退,之纶怒道:“吾受天子厚恩,誓捐躯以报,战若不胜,愿死,敢言退者斩。”好汉子。到了矢尽力穷的时候,之纶见不可支,大呼道:“死死!负天子恩!”急解佩印付给家人道:“持此归报朝廷。”不一时,即被满军射倒。又死了一个忠臣。所剩残兵,霎时间一扫而空。

太宗复领兵攻陷迁安、滦州,进至昌黎,却由该县左应选,率兵民固守,连番进攻,都被击退。倒难为他。寻闻明廷复起用孙承宗,代袁崇焕守山海关,恐他遣将前来,截断归路,遂匆匆的收兵回国。既至国都,文武各官,都上表庆贺,唯太宗犹有忧色。众贝勒各来进问,太宗道:“袁蛮子虽已下狱,终究未死,倘或赦罪出来,又要与我国做死对头,所以放心不下。待他死了,汝等贺我未迟。”过了数日,侦察明京大事的探子,密书驰报,略说:“袁崇焕已经磔死,连家产亦被籍没。”太宗方欣然道:“难得此公已死,咱们可长驱入明了。”自拆股肱,适以利敌。是时范文程在旁,太宗复顾着道:“这是范先生第一功。”文程道:“崇焕虽死,承宗尚在,山海关尚未易下。”太宗道:“待来年再行图他。只是明兵惯用大炮,我国恰无此火器,须赶紧制造,方可攻明。”文程道:“这正是最要紧的事情。”遂招募工匠,铸起红衣大炮,命军士沿习燃放。

转瞬间又是一年,众贝勒复请攻明,太宗约以秋高马肥,方可进兵。是时孙承宗督师关上,收复滦州、迁安、永平、遵化四城,复整缮关外旧地,军声大震。怎奈来了一个邱禾嘉,做了辽东巡抚,偏与承宗意见不合。狭路相逢,无非冤家。承宗议先筑大凌河城,以渐而进,禾嘉恰要同时筑右屯城。工程日久,两城都未曾完工,满军已进薄城下,这是天聪五年八月内的事情。

太宗带领精骑,到了大淩河,掘濠竖栅,四面合围,令贝勒阿济格等率兵往锦州,遮击山海关援兵。邱禾嘉闻满军已至,急率总兵吴襄、宋伟等,自宁远趋锦州,是时阿济格军尚在中途,锦州城下,未见敌人踪迹。禾嘉令吴襄、宋伟,率兵进发,到长山口,遇着满军,彼此交战,不分胜负。两边鸣金收军,各扎住营寨,准备明日厮杀。是夕,满洲太宗亦到阿济格营内,亲自督战。次日,天色微明,满兵已张开两翼,向明营扑来。明总兵宋伟,坚垒不动。满军连冲数次,都被宋伟的营兵,枪炮打回。宋伟亦能。太宗命转攻吴襄营,吴襄忙令营兵,齐放枪炮,满兵亦枪炮迭施。正轰击间,忽东北角上,刮起一阵狂风,顿时飞石扬沙,天昏如墨,襄军乘风举火,烈焰腾腾,扑入满军。满军正在着急,俄见大雨奔下,风随雨转,火势反向襄军扑回。襄军出其不意,霎时大乱,满军乘风猛攻,杀得襄军零零落落,吴襄忙率残兵逃走。岂真天意。满军复驰向宋伟营,此时伟军见襄军败走,已自胆怯,怎禁得满军踊跃前来?不消一个时辰,被满军冲入营内,宋伟左右阻拦,争奈支撑不住,也只得向后退下。满军随后赶来,两路残军,抱头疾走。约数里,忽前面来了一支人马,统是满洲服式,当住去路,后面追兵又至,吴襄、宋伟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冲突;等到杀出重围,已失去了监军张道春,副将祖大乐,将士伤亡,不计其数。疾忙趋回锦州。邱禾嘉见了败军,惊惶万状,弄得束手无策;自是大淩河城,虽连章告意,禾嘉装作痴聋一般,全不理睬了。这样无能,何苦与孙承宗反对。且说大淩城守将,便是祖大寿、何可纲二人。他们本是怨恨明帝,只因孙承宗面上,坚守此城。闻援兵已经败还,格外懊丧。只大寿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总兵,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称为万人敌,又因他素性粗莽,不管死活,别号作“祖二疯子”。他仗着勇力,一意主战,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辫发,缒城而下,来袭满营。此公颇有机智,不是一味疯癫。适值太宗未寝,在帐中阅视文书,大弼执着大刀,当先入帐,把大刀左右乱劈,斫倒满侍卫两员。太宗见大弼入帐行凶,忙拔腰下佩剑,挡住大弼的大刀。幸亏太宗有些武力。当下交战数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渐渐退后。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陆续入帐,太宗正在着忙,亏得阿济格等带领侍卫十员,赶来护驾。一场酣斗,满侍卫中,尚有一人被斫断半臂。极写大弼。至满军越来越众,大弼始呼啸一声,冲围而出,此时大寿始知大弼出城劫营,出兵接入城去。大弼检点党与,不折一人,只有数名负伤。甘宁百骑劫曹营,祖大弼可谓媲美。次晨,太宗遂下令急攻,大寿可纲抵死击退。又过数日,满军运红衣大炮至,击坏城外数堡,复接连轰城。城上短堞,一半被毁,城中犹是固守。直到冬季,大淩粮尽,食牛马;牛马又尽,人自相食。大寿日盼援师,只是不至。唯满主招降书,屡射入城来,大寿未免动心,与可纲密议。可纲不从,大寿此时,也顾不得可纲了。卖国卖友,我恨大寿。夜间令部下亲兵,缒城至满营,投书愿降,即于次夕献城。可纲闻知,急来拦截,被大寿一箭射倒,由满军擒捉而去。城内兵士,非降即走。可纲见了太宗,劝降不允,从容就刑。算一个烈士。大弼不服兄意,早率同志出城去了。

大寿叩见太宗,太宗格外优待,命之起坐,亲赐御酒一樽。是夕,大寿仍宿大淩城,梦寐间只见何可纲索命。贼胆心虚。及至惊醒,自觉卖友求荣,于情理上很过不去。想是夜气发现。当时踌躇了一回,又忏悔了一回。翌晨,起见太宗,正值太宗升帐,会议进取锦州。大寿献计道:“取锦州不难。臣的家小,亦在锦州,现在锦州的守将,尚未知臣降顺天朝,若臣佯作溃奔状,归赚锦州,作为内应,陛下发兵为外合,取锦州如反掌。臣的家小,亦可藉此取来。”言甘心苦。太宗道:“你不要诳语!”大寿设誓允诺,太宗当即命出发。到了锦州,闻邱禾嘉已经被劾,调往南京。关上督师孙承宗亦被言官弹击,乞休回里。承宗又罢。大寿又把锦州缮城固守,诡报满洲太宗,说是:“心腹人甚少,各处客兵甚多,巡抚巡按,防守甚严,请缓发兵为是。”太宗乃班师而去。

是年冬,孔有德大闹登州,逐登莱巡抚孙元化,杀总兵张可大。越年,明兵四万攻登莱,有德等不能敌,驰书满洲告急。太宗以朝鲜已服,登莱无用,复书令有德等仍返满洲。有德遂偕耿仲明把子女玉帛载了数船,直到沈阳,应前回。见了太宗说:“辽东旅顺,乃是要塞,现在守备空虚,可以袭取。”太宗遂发兵千名,偕孔、耿二人往袭旅顺。过了数日,军中报捷,说是旅顺已下,杀死明总兵黄龙,招降副将尚可喜。太宗大悦,即令孔、耿二人回国,留尚可喜居守旅顺。孔、耿奉命回国,孔受封为都元帅,耿受封为总兵官,嗣后可喜亦得封总兵。从此耿、尚、孔三将,居然做满洲开国功臣了。讥讽得妙。

话休叙烦,且说满洲太宗自大淩城班师,养精蓄锐,又历一年。一日,校阅军队毕,饬令随征察哈尔部,并征集各部蒙古兵,向辽河进发。这察哈尔部在满洲西北,源出蒙古,就是元朝末代顺帝的子孙。当满洲太祖起兵时候,察哈尔势颇强大,曾做内蒙古诸部的盟长。他的头目,叫作林丹汗。天命四年,尝遗书满洲,自称统领四十万众蒙古国主,致书水滨三万满洲国主。这便是自大的口吻。嗣后尝胁掠蒙古诸部,诸部受苦不堪,多来归服满洲,请满洲出兵讨伐。太宗趁兵马强壮,遂发兵渡了辽河,绕越兴安岭,向察哈尔背后攻入。林丹汗只防前面的境界,不料满军从后面扑来,蒙古本无大城,不过有几个小小的土

只这位满洲太宗两次入明,所得财帛,不计其数。又把内蒙古各部落,统已收服,正是府库日充、版图日廓的时候。一日,有察哈尔部遗族来降,太宗问明情由,方知林丹汗逃奔青海,一病身亡,其子额哲,势孤力竭,只得率领家属,向满洲乞降。当下开城纳入,行受降礼。额哲叩见毕,献上一颗无价的宝物。看官!你道是什么宝贝?乃是元朝历代皇帝的传国玺。太宗得玺后,焚香告天,非常得意,于是大开朝贺。诸贝勒联名上表,请进尊号。边外诸国,亦都遣使奉书,愿为臣属。蒙古各部,且挑选几个有姿色的女子,献入满洲,甘作太宗的妾媵。吹牛拍马,一至于此。太宗遂创设三院:一名内国史院,一名内秘书院,一名内弘文院。国史院是编制实录,记注起居,秘书院是草拟敕书,收发章奏,弘文院是讨论古今政事得失,命范文程作为总监,汇集三院文员,恭定称尊典礼。复营建天庙天坛,添造宫室殿陛,不到数月,大礼已定,建筑告成,遂尊太宗为宽温仁圣皇帝,易国号为大清,改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这是清室初造,所以叙述独详。择了吉日,祭告天地。当命在天坛东首,另筑一坛,排齐全副仪仗,簇拥御驾,登坛即真。适值天气晴和,晓风和煦,满洲文武百官,都随太宗至天坛,司礼各官,已鹄候两旁,焚起香烛。太宗下了御驾,龙行虎步的走近香案,对天行礼。拜跪毕,由司礼官读过祝文,于是诸贝勒拥着太宗,从中阶升上即真的坛上,到中间绣金团龙的大座椅前,徐徐坐下。但觉得万人屏息,八面威风。今而知皇帝之贵。诸贝勒大臣,及外藩各使,都恭恭敬敬的向上行三跪九叩礼。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将,格外谨肃,遵礼趋跄,不敢稍错分毫。可愧可耻。宣诏大臣,捧了满、汉、蒙三体表文,站立坛东,布告大众,坛下军民人等,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等到宣诏官读完谕旨,一齐高呼万岁万岁的声音,远驰百里。确是威阔,怪不得人人想做皇帝。礼毕,太宗慢慢下坛,由众贝勒大臣扈跸还宫。次日,上列代帝祖尊号,谥努尔哈赤为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追封功臣,配享太庙。名宫殿正门为大清门,东为东翊门,西为西翊门,大殿正殿,仍遵太祖时所定名目,唯后殿改名中宫,皇后居之。中宫两旁,添置四宫,东为关睢宫,西为麟趾宫,次东为衍庆宫,次西为永福宫,罗列妃嫔,作为藏娇的金屋。册封大贝勒代善为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郑亲王,多尔衮为睿亲王,多铎为豫亲王,豪格为肃亲王,岳托为成亲王,阿济格为武英郡王。此外文武百官,都有封赏。拜范文程为大学士,作为宰相。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亦因劝进有功,得了什么恭顺王、怀顺王、智顺王的称号。看似铺叙,实则奚落。盈廷大喜,独太宗尚未尽惬意。看官!你道为何?当日称尊登极,外藩各使,统行跪拜礼,只有一国使臣,不肯照行,因此逆了太宗的意思,又想出一条以力服人的计策来了。正是:

南面称尊,居然天子;

西略东封,雄心莫止。

欲知何国得罪太宗,请向下回再阅。

满军攻明,起初是专攻辽西,迨得了向导,始由蒙古入塞,多一间道,从此左驰右突,飘忽无常。明兵则处处设防,以劳待逸,胜负之势,已可预决。至察哈尔折入满洲,长城以北,皆为满洲所有,明已防不胜防。虽无李闯之肇乱,而明亦不可为矣。若夫满洲太宗之获玺,论者谓天意攸归,故假手额哲以赍献之。夫玺之得不得,亦何关兴替?孙坚袁术,尝得汉家之传国玺矣,试问其果终为帝耶?然则满洲太宗之改号称尊,实为图明得志,借获玺之幸,而作成之耳。虽曰天命,宁非人事?唯清室二百数十年之国祚,由太宗之获玺称尊始。故书中特详述之,所以志始也。

第九回朝鲜主称臣乞降卢督师忠君殉节

却说清太宗登极之日,称清太宗自此始。有不愿跪拜的外使,并非别国,乃是天聪元年征服的朝鲜。朝鲜国王李倧,本与满洲约为兄弟,此次遣使来贺,因不肯行跪拜礼,即由太宗当日遣还,另命差官贻书诘责。过了一月,差官回国,报称朝鲜国王,接书不阅,仍命奴才带回。太宗即开军事会议,睿亲王多尔衮,与豫亲王多铎,请速发兵出征。太宗道:“朝鲜贫弱,谅非我敌,他敢如此无礼,必近日复勾结明廷,乞了护符,我国欲东征朝鲜,应先出兵攻明,挫他锐气,免得出来阻挠。”仍是声东击西之计。多尔衮道:“主上所虑甚是,奴才等即请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当为东征的统帅,现在攻明,但教扰他一番,便可回来,只令阿济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济格入殿,封为征明先锋,带兵二万,驰入明畿,并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济格即领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济格遣人奏捷,报称入喜峰口,由间道趋昌平州,大小数十战,统得胜仗,连克明畿十六城,获人畜十八万等语。太宗即复令阿济格班师,阿济格奏凯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过威吓了事,明督师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闻得清兵入边,把魂灵儿都吓得不知去向,一个不如一个,大明休矣!日服大黄药求死,听清兵自入自出。瘟官当道,百姓遭殃,实是说不尽的冤屈。

话分两头,且说清廷自阿济格班师后,即发大兵往讨朝鲜。时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庙,冒寒亲征,留郑亲王济尔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济格屯兵牛庄,防备明师,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率领精骑作了冲锋的前队。太宗亲率礼亲王代善等,及蒙旗汉军,作为后应。这次东征,是改号清国后第一次出师,比前时又添了无数精彩。清太宗穿着绣金龙团开气袍,外罩黄缀绣龙马褂,戴着红宝石顶的纬帽,披着黄缎斗篷,腰悬利剑,手执金鞭,脚下跨一匹千里嘶风马,左右随侍的,都是黄马褂宝石顶双眼翎,亲王贝子,前后拥护的,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满蒙汉军,画角一声,六军齐发,马队、步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炮队、辎重队,依次进行,差不多有十万雄师,长驱东指。描写军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尔衮及豪格,分统左翼满蒙各兵,从宽甸入长山口,命多铎及岳托,统先锋军千五百名,径捣朝鲜国都城。这朝鲜国兵,向来是宽袍大袖,不经战阵,一闻清兵杀来,早已望风股栗,逃的逃,降的降,义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鲜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势如破竹,直杀到朝鲜都城。朝鲜国王李倧,急遣使迎劳清兵,奉书请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华岛。那时朝鲜使臣,迎谒太宗,呈上国书。太宗怒责一番,把来书掷还,喝左右逐出来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倧闻了这个信息,魂不附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亟率亲兵出城,渡过汉江,保守南汉山,清兵拥入朝鲜国都,都内居民,还未曾逃尽,只得迎降马前,献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幸亏太宗有心怀远,谕禁奸淫掳掠。假仁假义。入城三日,已是残腊,太宗就在朝鲜国都,大开筵宴,祝贺新年。好快活。

又过数天,复率大兵渡过汉江,拟攻南汉山,适朝鲜国内的全罗、忠清二道,各发援兵,到南汉城,太宗遂命军士停驻江东,负水立寨。先锋多铎,率兵迎击朝鲜援兵,约数合,朝鲜兵全不耐战,阵势已乱,多铎舞着大刀,左右扫荡,好象落叶迎风,飕飕几阵,对面的敌营,成了一片白地。造语新颖。李倧闻援兵又溃,再令阁臣洪某,到满营乞和。太宗命英俄尔岱、马福塔二人,赍敕往谕,令李倧出城亲觐,并缚献倡议败盟的罪魁。李倧答书称臣,乞免出城觐见,缚献罪魁两事。太宗不允,令大兵进围汉城。

是时多尔衮、豪格二人,领左翼军趋朝鲜,由长山口克昌州,败安黄、宁远等援兵,来会太宗。太宗命多尔衮督造小舟,往袭江华岛,一面令杜度回运红衣大炮,准备攻城。多尔衮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昼夜不停,约数日,造成数十号,率兵分渡。岛口虽有朝鲜兵船三十艘,闻得清兵到来,勉强出来拦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锐气,踊跃登舟。不多时,朝鲜兵船内,已遍悬大清旗帜,舟中原有的兵役,统不知去向。大约多赴龙王宫内当差。

清兵夺了朝鲜兵船,飞渡登岸,岸上又有鸟枪兵千余名,来阻清兵,被清兵一阵乱扫,逃得精光。清兵乘势前进,约里许,见前面有房屋数间,外面只围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时清兵一跃而入,大刀阔斧的劈将进去,但觉空空洞洞,寂无人影。多尔衮令军士搜寻,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妇女,黄口幼儿,当由清兵抓出,个个似杀鸡般乱抖。多尔衮也觉不忍,婉言诘问,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还有仆役数十名,即命软禁别室,饬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妇女侍寝,算是多尔衮厚道,然即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营报捷。

是时杜度已运到大炮,向南汉城轰击,李倧危急万分,又接到清太宗来谕,略说:“江华已克,尔家无恙,速遵前旨缚献罪魁,出城来见。”至是李倧已无别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献出明廷所给的诰封册印,及朝鲜二世子为质。此后应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节及庆吊等事,俱行贡献礼;此外如奉表受敕,与使臣相见礼,陪臣谒见礼,迎送馈使礼,统照事明的旧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调遣,应如期出兵,清兵回国,应献纳犒军礼物,唯日本贸易,仍听照旧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异议半字。当即在汉江东岸,筑坛张幄,约日朝见,届期率数骑出城,到南汉山相近,下马步行,可怜!行至坛前,但见旌旗灿烂,甲仗森严,坛上坐着一位雄主,威稜毕露,李倧又惊又惭,当时呆立不动。到此实难为李倧。只听坛前一声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连忙跪下,接连叩了九个响头。可叹!两边奏起乐来,鼓板声同磕头声,巧巧合拍。作书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乐阕,坛上复宣诏道:“尔既归顺,此后毋擅筑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进步,又有两条苛令。每年朝贡一次,不得逾约。尔国三百年社稷,数千里封疆,当保尔无恙。”较诸今日之扶桑国,尚算仁厚。李倧唯唯连声。太宗方降座下坛,令李倧随至御营,命坐左侧,并即赐宴。是时多尔衮已知李倧乞降,带领朝鲜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营。太宗便命送入汉城,留长子

太宗振旅回国,复将朝鲜所获人畜牲马,分赐诸将。过了数日,朝鲜遣官解送三人至沈阳,这三人便是倡议败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鲜台谏,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鲜宏文馆校理,一姓吴名达济,原任朝鲜修撰,尝劝国王与明修好,休认满洲国王为帝,也是鲁仲连一流人物,可惜才识不及。此次被解至满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异处了。清太宗既斩了朝鲜罪首,无东顾忧,遂专力攻明。适值明朝流寇四起,贼氛遍地,李闯张献忠十三家七十二营,分扰陕西河南四川等省,最号猖獗。明朝的将官,多调剿流贼,无暇顾边,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攻入东边,明总兵金日观战死,复于崇德三年,授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右翼兵,岳托为扬武大将军,统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长城青山口,到蓟州会齐。

这时明蓟辽总督吴阿衡,终日饮酒,不理政事,还有一个监守太监邓希诏,也与吴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对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两人尚是沉醉不醒,等到兵士通报,阿衡模模糊糊的起来,召集兵将,冲将出去,正遇着清将豪格,冒冒失失的战了两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于马下。到冥乡再去饮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时四散,清兵上前砍开城门,城中只有难民,并无守兵,原来监守太监邓希诏,见阿衡出城对敌,已收拾细软,潜开后门逃去,守兵闻希诏已逃,也索性逃个净尽。还是希诏见机,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进行至牛阑山,山前本有一个军营,是明总监高起潜把守。高起潜也是一个奄竖,毫无军事知识,闻清兵杀来,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崇祯帝惯用太监,安得不亡?清兵乘势杀入,从芦沟桥趋良乡,连拔四十八城,高阳县亦在其内。故督师孙承宗,时适家居,闻清兵入城,手无寸柄,如何拒敌?竟服毒自尽。子孙十数人,各执器械,愤愤赴敌,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杀了数十名,嗣因寡不敌众,陆续身亡。完了孙承宗,完了孙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节的殉节。

清兵又从德州渡河,南下山东,山东州县,飞章告急,兵部尚书杨嗣昌,仓猝檄调,一面檄山东巡抚颜继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总督卢象昇,入卫京畿。继祖奉到檄文,忙率济南防兵,星夜北趋,到了德州,并不见清兵南来,方惊疑间,探马飞报清兵从临清州入济南,布政使张秉文等,统已阵亡,连德王爷亦被掳去。看官!你道德王爷是何人?原来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枢,与崇祯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济南,至此被掳,这统是杨嗣昌檄令移师,以致济南空虚,为敌所袭,害了德王,又害了济南人民。颜继祖闻报大惊,又急率兵回济南,到了济南,复是一个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继祖叫苦不迭,只得据实禀报。杨嗣昌至此,惶急异常,密奏敌兵深入,胜负难料,不如随机讲和,崇祯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潜主持和议,适卢象昇奉调入京,一意主战,崇祯帝令与杨嗣昌、高起潜商议,象昇奉命,与二人会议了好几次,终与二人意见不合。未曾出兵,先争意见,已非佳兆。象昇愤甚,便道:“公等主和,独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耻。长安口舌如锋,宁不怕蹈袁崇焕覆辙么?”嗣昌闻言,不禁面赤,勉强答道:“公毋以长安蜚语陷人。”象昇道:“卢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闻此说,到京后,闻高公已遣周元忠与敌讲和,象昇可欺,难道国人都可欺么?”是一个急性人物。随即怏怏告别。寻奏请与杨、高二人,各分兵权,不相节制。折上,由兵部复议,把宣大山西兵士属象昇,山海关宁远兵士属高起潜。崇祯帝准议,加象昇尚书衔,克日出师。

象昇麾下,兵不满二万名,只因奉命前驱,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进发。忠而近愚。途中闻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别将分路防堵,无如清兵风驰雨骤,驰防不及,列城多望风失守。嗣昌即奏削象昇尚书衔,又把军饷阻住不发。象昇由涿州至保定,与清兵相持数日,尚无胜败,奈军饷不继,催运无效,转瞬间军中绝食,各带菜色。象昇料是杨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帐,对着将士四向拜道:“卢某与将士同受国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众将士被他感动,不由的哭作一团。我看到此,亦自泪下。旋即收泪,愿随象昇出去杀敌。象昇出城至巨鹿,顾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参赞主事杨廷麟,禀象昇道:“此去离高总监大营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启行。临别时执着廷麟手,与他一诀,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场?吾以一死报国,犹为负负。”语带寒潮呜咽声。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将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杨君不负我,负我者高太监,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战场上面,杀几个敌人,偿我的命,方不徒死。”遂进至嵩水桥,正见清兵峰拥前来,胡哨一声,把象昇五千人围住。象昇将五千人分作三队,命总兵虎大威领左军,杨国柱领右军,自己领中军,与清兵死斗。清兵围合数次,被象昇杀开数次,十荡十决。清兵亦怕他厉害,渐渐退去。象昇收兵扎营。是夜三鼓,营外喊杀连天,炮声震地,象昇知清兵围攻,忙率大威、国柱等,奋力抵御,可奈清兵越来越多,把明营围得铁桶相似。两下相持,直到天明,明营内已炮尽矢竭,大威劝象昇突围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师,早知必死。此处正我死地。诸君请突围而出,留此身以报国!卢某内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敌,罢罢!从此与诸君长别。”此恨绵绵无尽期。遂手执佩剑,单骑冲入敌中,乱斫乱劈,把清兵杀死数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声,呕血而亡。如此忠臣。为权阉所陷没,可恨!

象昇自擢兵备,与流寇大小数十战,无一不胜,且三赐尚方剑,未曾戮一偏裨,爱才恤下,与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躯,部下亲兵,都随了主帅殉难,大威、国柱,因象昇许他突围,方杀开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杨廷麟始徒手回来,到了战场;已空无一人,只见愁云如墨,暴骨成堆,二语可抵一篇吊古战场文。廷麟不禁泪下。检点遗尸,已是模糊难辨,忽见一尸首露出麻衣,仔细辨认,确是卢公象昇。原来象昇新遭父丧,请守制不许,无奈缞绖从戎。廷麟既得遗尸,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亲为殓埋,遂会同顺德知府于颖,联名奏闻。杨嗣昌无可隐讳,只说象昇轻战亡身,死不足惜。崇祯帝误信谗言,竟没有什么恤典。到了高起潜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潜拥兵不救,交章弹劾。起潜下刑部狱,审问属实,有旨正法。这杨嗣昌仍安然如故,后来督师讨贼,连被贼败,始畏惧自杀。小子曾有一诗吊卢公象昇云。

慷慨誓师独奋戈,臣心未死耻言和。

可怜为国捐躯后,空使遗人雪涕多。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朝鲜之不敌满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鲜漫无防备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称臣,受种种胁迫之条约,真是可怜模样,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统一中原,宁不足与满清敌?顾于熊廷弼、袁崇焕,则杀之磔之,于孙承宗则免职回里,任其殉节。独遗一善战之卢象昇,又为权阉所忌,迫死疆场。谁为人主,而昏愦至死?故人谓亡明者熹宰,吾谓熹宗犹不足亡明,亡明者实崇祯帝。

第十回失辎重全军败溃迷美色大帅投诚

却说清兵屡次得胜,正拟进取,忽由太宗寄谕,命回本国。多尔衮、多铎等,因不敢违命,只得率领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归;归国后,问太宗何故班师?太宗道:“欲夺中原,必须先夺山海关,欲夺山海关,必须先夺宁、锦诸城。否则我兵深入中原,那关内外的明兵,把我后路塞断,兵饷不继,进退失据,岂不是自讨苦吃么?”多尔衮、多铎等,即奏请出攻宁、锦,太宗准奏,即令发兵,直抵锦州。锦州守将,还是祖大寿,多方抵御,屡却清兵,相持两年,仍屹然不动,反伤亡了清朝大将岳托。崇德五年,太宗亲征,攻锦州不下,遗书责大寿欺罔之罪。大寿不答。太宗把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尽行刈获,捆载而归。即是釜底抽薪之计。

六年,太宗大发兵攻锦州,大寿闻知,急向蓟辽总督处乞援。蓟辽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带了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个总兵,统兵十三万,马四万匹,由蓟州东指,直到宁远,所带粮草,足支一年。探马飞报清太宗,太宗即令拔营,向松山进发,不多日已到松山。原来松山在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两峰相对,作为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扎,保护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了望,见岡峦起伏,曲折盘旋,遥望杏山的形势,与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后面,还有一层隐隐的峰峦。太宗把鞭遥指,问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峦,叫什么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许久,又俯瞰山麓,见远远的有旗帜飘扬,料是明军大营,便下山回帐,令全军摆成长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连扎寨,横截大道。明军见清营挡住去路,忙来冲突,被清兵一阵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冲突明营,明军照例对敌,也将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复与范文程等商议军务,太宗道:“我兵依山据险,立住营寨,尽可无虑,只是彼此相持,旷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袭他辎重。”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粮草,我想定在杏山后面,莫非就在塔山这边。”回应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闲笔。文程道:“据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无间道?”文程把辽西地图,仔细审视,寻出一条僻径,乃是从杏山左首,曲折绕出,可通塔山,忙将地图呈阅。太宗阅过地图,见有间道,心下大喜,便召多尔衮、阿济格入帐,令率领步卒,夤夜去袭明军辎重,并将地图付给,嘱他按图觅路,不得有误。二人领命,急选健卒数千名,静悄悄的出营,靠着杏山左侧,盘旋过去。可巧星月双辉,如同白昼,疾走数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头四望,并没有什么粮草。故作一折。阿济格道:“这都是老范主使出来,叫咱们白跑了许多路程。”多尔衮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军士停住山下,只带亲兵数十名,上山探视,见前面复有一冈,冈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无辎重,只冈下有七个营盘扎住,寂静无声。多尔衮对阿济格道:“我看前面七营,定是护着粮草的人马,正好乘他不备,杀将过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两翼,阿济格率左,多尔衮率右,向明营扑入。这明营内军士,因有松山大营挡住敌兵,毫不防备,正是鼾声四起的时候,猛被清兵捣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逃走都是无暇,哪里还能抵敌?霎时间七座营盘,统已溃散,清兵驰至冈上,见有数百车辎重,立即搬运下山,从原路驰回。至洪承畴闻报,率兵追赶,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畴面如土色。承畴之才,已可概见。

当承畴出师时,颇小心谨慎,不肯卤莽,既到宁远,又由祖大寿遣卒缒城,传语切勿浪战,只宜步步立营,逐渐出境。谁知兵部尚书,已换了陈新甲,屡遣人促承畴出战,承畴只得出师松山,把粮草运至笔架冈,留兵七营守护,此次闻被劫去,安得不恼?安得不悔?迟了。没奈何进逼清营,拟与清兵大战一场,分个胜负。清太宗料知明军前来,必舍命冲突,只饬部下坚壁不动。承畴率将士冲杀数次,毫不见效,想出一个偷营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随令军士饱了夜餐,扎束停当,静待中军号令。是夕天色微黑,谈月无光,到了三鼓,传令王朴、唐通为第一队,白广恩、王廷臣为第二队,马科、杨国柱为第三队,曹变蛟、吴三桂为第四队,依次进发,后先相应,自己与巡抚邱民仰守住大营。也算持重。王朴、唐通,率兵到清营附近,先叙第一队。只见清营中裹着一股杀气,阴森逼人。王朴素来胆怯,向唐通道:“我看清营有备,不如退归。”唐通道:“奉命前来,有进无退,安可中道折回?”于是唐通在前,王朴在后,整队望清营扑入。猛听得一声号炮,骨辘辘的弹子,豁喇喇的箭杆,从清营齐射出来,把前队冲锋的明军,一半打倒。王朴、唐通,急令军士退回,行不数步,两边突出两支清兵,左系多尔衮,右系多铎,以两将对两将。将明军冲作两截。唐通、王朴忙夺路逃走,清兵随后赶来。正危急间,白广恩、王廷臣已到,明军第二队出现。放过唐通、王朴,把清军截住。两边酣斗起来,互有杀伤。忽刺斜里又杀到一支人马,为首的有三员大将,红顶花翎,乃是清降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将攻明将,是清军二次接应。白广恩、王廷臣,见有清兵续至,无心恋战,遂且战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赶,幸亏马科、杨国柱兵到,明军第三队出现。得了援应,方得走脱。

那时曹变蛟、吴三桂一军,本是明营内的后应兵,待三队兵马统行出发,方率兵出营。约里许,见唐通、王朴,率领残兵回来,两下晤谈,始知清营有备。第一队军已经败还,二将急策马前进,接应第二、三队人马。叙明军第四队,另换笔法。忽听后面鼓角声喧,炮声迭发,吴三桂回头一望,向曹变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营。”曹变蛟道:“如何我们一路行来,并不见有清兵?”语尚未毕,忽一卒从背后赶到,气喘吁吁的报说大帅有令,请二将军速回。吴三桂问他情由,答说清兵闯入大营,所以调回二将军,速去救应。吴、曹二人,忙令军士转身驰归。到了大营相近,见有无数清兵,往来冲阵,洪承畴亲自督战,唐通、王朴等,亦协力抵御,左阻右拦,尚是招架不住。曹变蛟一马当先,杀入清兵队里,吴三桂率兵继入,与清兵驰战多时,清兵尚是气势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马、杨四将齐到,方并力将清兵杀退。这一场恶战,明军损伤多人,方识得清兵厉害,人人畏惧。

原来清太宗料明营未败而退,必有诈谋,令豪格、阿济格等,从间道绕出明军背后,袭击明营,一面令多尔衮、多铎,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应两边,所以明军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后攻击,受了损失。迤逦写来,至此方一归宿。太宗又料明军经此一挫,势必退走,当令得胜诸将,于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并一一授以密计;自己却亲督大军,严阵以待。一朝易过,渐渐天昏,约值初更时候,探报明营已动,太宗即率军驰向明营,明洪承畴、邱民仰,率领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当即迎战。那时唐通、白广恩、马科、杨国柱、王朴、吴三桂六总兵,因营中饷绝,奉命退回宁远。六总兵更番断后,陆续退去,将到杏山,忽山侧冲出一彪清军,截住去路。明军因前次劫营,受了苦恼,至此复见清兵在前,都吓得毛发直竖,勉强上前冲突,方交战间,这胆小如鼷的王朴,已率部队扒过山头,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个总兵,与清兵相持,但见清兵刀削剑剁,勇悍异常,不由的心惊胆战,争先逃走,当即旗靡辙乱,无复行列。蓦听山腰里鼓声如雷,驰出一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五总兵各自惊异,还疑是宁远救兵,前来接应,谁知到了面前,这支人马,不杀清兵,专杀明军,前授密计,至北始觉。弄得五总兵茫无头绪,叫苦不住。霎时间七零八落,眼见得不能驰回宁远,只得同王朴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内。清兵见他们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赶,只将明兵所弃的甲胄炮械,搬运一空,向别处去了。不回清营,暗伏下文。

且说洪承畴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战许久,清兵有增无减,明军有减无增,方思向西退走,谁知清兵厚集西面,无从杀出;营盘又站立不住,没奈何退入松山城,鳖入瓮中了。清兵将松山城围住。过了一日,从杏山回来的清兵,都到御营报功,说是杏山兵欲奔宁远,被我军杀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积尸无数,逼入海里的,也不可胜计。吴三桂、王朴等人,只带了几个残兵,落荒逃去。此处恰从虚写,免与上文重复。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记功,随道:“此番洪承畴已中我计,恐插翅也难飞去,现请先生写一招降书,令他来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畴,恐还没有这般容易,现只有多写数书,分致他部下各将,先扰惑他的军心,方可下手。”太宗称善,即连写招降书,逐日射进城去。城中只是坚守,毫不回答。太宗令军士猛攻,也未见效。这日,李永芳上帐献计道:“城内有副将夏承德,与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书,饵他高官厚禄,令他献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书为是。”永芳写就书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这且不便,须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这是又费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这也不难。”太宗问他何计?文程道:“臣料松山现已食尽,应想突围出走,只因我军四面围住,无隙可钻,所以闭城固守,现请暂开一面,令他出来突围,我即伏兵堵截,不许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开城的机会,令干员假扮汉装,混入城内,便可致书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计而行。”立命豪格授计城西将士,令他遵办。

是夜,松山城西面围兵,撤去一角,果然曹变蛟开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当时投书的干员,乘隙混入。次夜干员回营,报称与夏承德之子,缒城同来,当于明日夜间献城。太宗喜甚,命将承德子留住营内,专待明日破城。是时松山城内,粮食已尽,洪承畴等束手无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阅一周,因清兵围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黄昏时候,忽报清兵已经登城,承畴急命曹变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马督战,蓦见军士来报道:“王总兵阵亡。”承畴大惊。少顷,邱民仰又踉跄趋入,说是:“曹变蛟亦已战死,公宜自行设法,邱某一死报君便了。”道言未绝,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畴此时,亦拔剑向项,转思我死亦须保全尸首,不如投缳为是,要死就死,全尸何用?就解下腰带,挂在梁上。不防背后来了一人,将他一把抱住,旁边又转出数人,把承畴捆缚而去。这抱住承畴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缚承畴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畴知己身被擒,闭目无语,被夏承德等牵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为解缚,并劝令归降。承畴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无益,不如归顺清朝,图后半生的事业。”承畴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时恰是满怀忠义。旁边恼了多铎、豪格等,齐说道:“他既要死,赏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铎、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来杀承畴。太宗喝令出帐。即将承畴交与范文程,令他慢慢劝降。原来承畴颇有威望,素为孔、耿诸人所推重,禀明太宗,此次太宗费尽心机,方将承畴擒住,必欲降他以资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畴到自己营中,把什么时务不时务,俊杰不俊杰,足足的谈了半夜。偏这洪老先生垂着头,屏着息,象死人一般,随你口吐莲花,他终不发一语。次日,仍自闭目危坐,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变了一套言语,与他谈论许久,他总是一个没有回答,文程也不觉懊恼起来。唯御营内接连报捷,锦州下了,祖大寿投降了,数年倔强,又出此着。如何对得住何可纲?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营回国,范文程带了洪承畴,同到国都,又劝了承畴一回,只是不理,回报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但因得胜回来,文武百官,上朝称贺,原是照例的规矩,宫里各妃嫔,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齐的贺喜请安。太宗最爱的,是永福宫庄妃,生得轻盈娥媚,聪明伶俐,她本是科尔沁部贝勒寨桑的女儿,姓博尔济吉特氏,大书特书。自献与清太宗后,列为西宫,生下一子,就是入关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临。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宫。次日辰刻,太宗出宫视事,问范文程道:“洪承畴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执太甚,看来是无可晓谕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报明朝遣职方司郎中马绍愉等,持书乞和,现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来乞和,理应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寿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讫,太宗亦退入便殿。才过午牌,有永福宫太监入见,跪报洪承畴已被娘娘说下了。太宗惊喜道:“果有此事么?”连我也自惊异。

原来洪承畴人本刚正,只是有一桩好色的奇癖。这日正幽在别室,他是立意待死,毫无他念,到了巳牌,红日满窗,几明室净,正是看花时节。听门外叮

浩气千秋别有真,杀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为娥眉劫,史传留遗号贰臣?

从此清太宗益宠爱庄妃,竟立她所生子福临为太子,以后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话。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杨镐率二十余万人山塞,洪承畴率十三万人赴援,兵不可谓不众,乃一遇清军,统遭败衄。清军虽强,岂真无敌?咎在将帅之非材。且镐止丧师,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于镐矣,读《贰臣传》,可知洪承畴之事迹,读此书,更见洪承畴之心术。

第十一回清太宗殡天传幼主多尔衮奉命略中原

前卷说到洪承畴降清,此回续述,系承畴降清后,参赞军机,与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赐美女十人,给他使用,不由的感激万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杀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训诲,自去施行。当时明朝的崇祯帝,还道承畴一定尽忠,大为痛悼,辍朝三日,赐祭十六坛;又命在都城外建立专祠,与巡抚邱民仰等一班忠臣,并列祠内。崇祯帝御制祭文,将入词亲奠,谁知洪承畴密书已到,略说:“暂时降清,勉图后报,”崇祯帝长叹一声,始命罢祭。阅书中有勉图后报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畴家眷。崇祯帝也中了美人计。并因马绍愉等赴清议和,把松山失败的将官,一概不问。吴三桂等运气。

且说马绍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见了太宗,设宴相待,席间叙起和议,相率赞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马绍愉等谢别,太宗赐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马绍愉等回国先将和议情形,密报兵部尚书陈新甲,新甲阅毕,搁置几上,被家僮误作塘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朝上主战的人,统劾新甲主和卖国,那时崇祯帝严斥新甲,新甲倔强不服,竟被崇祯帝饬缚下狱。不数日,又将新甲正法。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新甲因承畴兵败,与崇祯帝密商和议,崇祯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顾着面子,嘱守秘密,不可声张。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中外修和,亦没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马绍愉等出使,廷臣尚未闻知。及和议发抄,崇祯帝恨新甲不遵谕旨,又因他出言顶撞,激得恼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斩首。从此明清两国的和议,永远断绝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贝勒阿巴泰等率师攻明,毁长城,入蓟州,转至山东,攻破八十八座坚城,掠子女三十七万,牲畜金银珠宝各五十多万。居守山东的鲁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药自尽。此外殉难的官民,不可胜计。是时山海关内外设两总智,昌平、保定又设两总督,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处,设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设八总兵,在明廷的意思,总道是节节设防,可以无虞,谁知设官太多,事权不一,个个观望不前,一任清兵横行。阿巴泰从北趋南,从南回北,简直是来去自由,毫无顾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拣出一个大学士周延儒,督师通州。周本是个龌龊人物,因结交奄寺,纳贿妃嫔,遂得了一个大学士头衔。当时明宫里面,传说延儒贡品,无奇不有,连田妃脚上的绣鞋,也都贡到。绣鞋上面用精工绣出“延儒恭进”四个细字,留作纪念。想入非非。这田妃是崇祯帝第一个宠妃,暗中帮他设法,竭力抬举。此次清兵入边,延儒想买崇祯帝欢心,自请督师,到了通州,只与幕客等饮酒娱乐,反日日诡报胜仗。这清将阿巴泰等抢劫已饱,不慌不忙的回去,明总兵唐通、白广恩、张登科和应荐等,至螺山截击,反被他回杀一阵。张和二将,连忙退走,已着了好几箭,伤发身死,那清兵恰鸣鞭奏凯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气。

清太宗闻阿巴泰凯旋,照例的论功行赏,摆酒接风。宴飨毕,太宗回入永福宫,这位聪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饮酒数巡。是夕,太宗竟发起寒热,头眩目晕。想亦爱色过度了。次日,宣召太医入宫诊视,一切朝政,命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尔衮到寝宫面奏。又数日,太宗病势越重,医药罔效,后妃人等都不住的前来谒候。多尔衮手足关怀,每天也入宫问候几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气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岁了,死不为夭。但不能亲统中原,与爱妃享福数年,未免恨恨。现在福临已立为太子,我死后,他应嗣位,可惜年幼无知,未能亲政,看来只好委托亲王了。”吉特氏闻言,呜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济尔哈朗、多尔衮入宫。须臾,二人入内,到御榻前,太宗命他们旁坐。二人请过了安,坐在两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将与二王长别,所虑太子年甫六龄,未能治事,一朝嗣位,还仗二王顾念本支,同心辅政。”二人齐声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复命吉特氏挈了福临,走近床前,以手指示济尔哈朗道:“他母子两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圣谕,皇天不佑。”多尔衮说到皇天二字,已抬头偷瞧吉妃,但见她泪容满面,宛似一枝带雨梨花,不由的怜惜起来。偏这吉特氏一双流眼,也向多尔衮面上,觑了两次。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尔衮正在出神,忽听得一声娇喘道:“福哥儿过来,请王爷安!”那时多尔衮方俯视太子,将身立起,但见济尔哈朗早站立在旁,与小太子行礼了,自觉迟慢,急忙向前答礼。礼毕,与济尔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别,趋出内寝。回邸后,一夜的胡思乱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次晨,来了内宫太监,又宣召入宫。多尔衮奉命趋入,见太宗已奄奄一息,后妃人等拥列一堆,旁边坐着济尔哈朗,已握笔代草遗诏了。他挨至济尔哈朗旁,俟遗诏草毕,由济尔哈朗递与一瞧,即转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阅,竟气喘痰涌,掷纸而逝。当时阖宫举哀,哀止,多尔衮偕济尔哈朗出宫,令大学士范文程等,先草红诏,后草哀诏。红诏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摄政。哀诏是大行皇帝,于某日宴驾字样。左满文,右汉文,满汉合璧,颁发出去,顿时万人缟素,全国哀号。未必。济尔哈朗、多尔衮一面率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暨公主格格福晋命妇等,齐集梓宫前哭临,一面命大学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齐集大清门外,序立哭临。接连数月,用一百零八人请出梓宫,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诸臣,轮流齐宿,且不必细说。

单说太子福临,奉遗诏嗣位,行登极礼,六龄幼主,南面为君,倒也气度雍容,毫不胆怯。登极这一日,由摄政两亲王,率内外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群臣朝贺,行三跪九叩首各仪。当由阁臣宣诏,尊皇考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并为皇太后,以明年为顺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级。王大臣复叩首谢恩。新皇退殿还宫,王大臣各退班归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贵,居然尊荣无比;但她是聪明绝顶的人,自念孤儿寡妇,终究未安,不得不另外划策。画什么策?幸亏这多尔衮心心相印,无论大小事情,一律禀报,并且办理国事,比郑亲王尤为耐劳。正中太后心坎。过了数日,又由多尔衮举发阿达礼硕托诸人,悖逆不道,暗劝摄政王自立为君,当经刑部讯实,立即正法,并罪及妻孥。吉特太后闻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传出懿旨,令摄政王多尔衮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钩。多尔衮出入禁中,从此无忌,有时就在大内住宿。宫内外办事人员,不谅皇太后摄政王两人苦衷,就造出一种不尴不尬的言语来。连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有后言。正是多事。多尔衮奏明太后,令济尔哈朗出师攻明,此旨一发,济尔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辽河,抵宁远。适值明吴三桂为宁远守将,严行抵御,急切难下。济尔哈朗也不去猛攻,越过了宁远城,把前屯卫中前所中后所诸处,骚扰一番,匆匆的班师回国。

过了一年。便是大清国顺治元年,明崇祯帝十七年,是年为明亡清兴一大关键,故特叙明。元旦晴明,清顺治帝御殿,受朝贺礼,外藩各国,亦遣使入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别有一种兴旺气象。过了一月,太宗梓宫奉安昭陵,辒辌首辙,辂仗庄严,旌旛亭盖,车马驼象,非常热闹。皇太后皇帝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晋命妇,都依次恭送。正是生荣死哀,备极隆仪。偏这摄政王多尔衮,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见太后后面,有一位福晋,生得如花似玉,与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尔衮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个绝代佳人,不料无独有偶。满洲秀气,都钟毓在两人身上,又都是咱们自家骨肉,倘得两美相聚,共处一堂,正是人生极乐的境遇,还要什么荣华富贵?可笑去年阿达礼硕托等人,还要劝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还好胡行么?”看官!你道这位福晋是何人眷属?我亦正要问明。乃是肃亲王豪格的妻,摄政王多尔衮的侄妇。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尔衮的痴念搁过一边,单说奉安礼毕,清廷无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令军士修整器械,储粮秣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举攻明。时光易逝,又是暮春,济尔哈朗拟出师进发,多尔衮恰不甚愿意,因此师期尚未决定。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批阅奏章,忽来了大学士范文程,向多尔衮请过了安,一旁坐下,随禀多尔衮道:“明京已被李闯攻破,闻崇祯帝已自尽了。”多尔衮道:“有这等事。”文程道:“李闯已在明京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了。”多尔衮道:“这个李闯,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点本领的。”文程道:“李闯是个流寇的头目,闻他也没甚本领,只因明崇祯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坏,所以李闯得长驱入京。现听得李闯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将明朝大臣,个个绑缚起来,勒令献出金银;甚至灼肉折胫,备诸惨毒。金银已尽,一一杀讫。明朝臣民,莫不切齿痛恨。若我国乘此出师,借着吊民伐罪的名目,布告中国,那时明朝臣民,必望风归附,驱流贼,定中原,正在此举。”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叙出,免与本书夹杂。多尔衮听罢,沉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怂恿,说是此机万不可失。可奈多尔衮恰另有一番隐情,只是踌躇未决。所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别,次日,复着人至睿亲王邸第,呈上一书,多尔衮拆书视之,只见上写道:

大学士范文程敬启摄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于西土,水陆诸寇,缳于南服,兵民煽乱于北陲,我师燮代其东鄙,四面受敌,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忧勤肇造,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业,夹辅冲主,忠孝格于苍穹,上帝潜为启佑,此正欲我摄政王建功立业之会也。窃唯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唯在我国,而流寇复蹂躏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曩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将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以资辅翼。王于众论择善酌行,则闻见可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于入边之后,山海关以西,择一坚城顿兵,以为门户,我师往来甚便,唯我摄政王察之!

多尔衮阅毕,叹道:“这范老头儿的言语,确是不错,但我恰有一桩心事,不能与范老头儿说明,我且到夜间入宫,与太后商量再说。”

是夕,多尔衮入宫去见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语,叙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识,先皇在时,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张出师,就请王爷照他行事。”多尔衮道:“人生如朝露,但得与太后长享快乐,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争这中原?”太后道:“这却不是这样说,我国虽是统一满洲,总不及中国的繁华,倘能趁此机会,得了中国,我与你的快乐,还要加倍。况你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多尔衮的年纪,就太后口中叙出,无怪太后特沛殊恩。来日正长,此时出去立场大功,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将来亲王以下,人人畏服,还有哪个敢来饶舌?”此妇见识,毕竟胜人一筹。多尔衮尚是沉吟,太后见他不愿出师,便竖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爷要什么,我便依你什么。今天要你出师攻明,你却不去,这是何意?”慌得多尔衮连忙陪罪,双膝请安道:“太后不必动怒,奴才愿去!”太后便对多尔衮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尔衮道:“奴才出师以后,只有一事可虑。”太后问他何事?多尔衮道:“只豪格那厮,很与我反对,屡造谣言,恐于嗣君不利。”太后道:“这却凭你处置便是。”多尔衮应命出宫。便召固山额真何洛会,秘密商议了一回。次晨,何洛会即联络数人,共奏肃亲王豪格言词悖妄,恐致乱政。多尔衮即偕郑亲王等,公同审鞫。豪格不服,仍出词顶撞。多尔衮遂说他悖妄属实,废为庶人。无端遭黜,请阅者猜之。于是多尔衮奏请南征,由顺治帝祭告天地太庙,不日启行。启程这一日,范文程恭拟诏敕。便在笃恭殿中,颁给多尔衮大将军敕印,敕曰:

朕年冲幼,未能亲履戎行,特命尔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将军印,一切赏罚,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尔王钦承皇考圣训,谅已素谙。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钦此。

多尔衮叩首受印,随同豫亲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等,率领八旗劲旅,蒙汉健儿,进图中原,陆续登程,向山海关去了。正是: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天道靡常,一兴一替。

欲知多尔衮出师后事,且待下回再详。

和战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误在崇祯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内讧乘之。甲申之变,谁谓非崇祯自召耶?若清则国势方盛,太宗晏驾,以六龄之幼主,安然即位,多尔衮等忠心辅幼,竟尔匕鬯无惊。至于明社已屋,又由多尔衮出师,唾手中原。后人谓多尔衮之肯出死力,皆孝庄后有以笼络之,然则孝庄后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继,成于一妇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第十二回失爱姬乞援外族追流贼忍死双亲

且说山海关内外的守将,就是明总兵吴三桂,其时三桂已封平西伯。驻守宁远,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众西行。到山海关,闻京师已陷,明帝殉国,遂令军士扎住营寨,徘徊不进,忽探马来报道:“爵帅家属,尽被李闯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关。适李闯派降将唐通,赍白银五万两,并三桂父吴襄书札,来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军,便入帐进见。三桂问明来意,唐通取出吴襄书,交与三桂,三桂拆阅,大略说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迟疑未决,唐通又说道:“崇祯已殁,明已无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宁可以再死?不如归降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为老父故,无奈投降,请君先行回复,我当入京来见新主。”唐通复索回书,三桂便潦潦草草,写了几句,并加了封,交与唐通带回。来往书信,无关紧要,故略之。遂即召集众将,把降顺李闯的缘故,约略说明。部将冯鹏谏阻,三桂不从,即在关上守候交卸。不数日,李闯差来的守关将吏,已率兵赶到,三桂把关上事务,交与来将,遂带了数千精兵,望燕京进发。

到了滦州,有家人求见。三桂唤入,详问家中近状。家人便将吴襄被掳,家产被抄情形,详细告禀。三桂道:“这倒无妨。我现到京,我父自然释放,家产也自然发还了。”家人道:“现在京内是闹得不象样子,闯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财物,且不必说。宫内的皇后妃嫔,多半随崇祯帝殉节,还有未死的宫娥彩女,都被闯王收为妃妾,日夕奸淫。昨闻我家的姨太太,亦被这闯王选入后宫,不知死活哩。”三桂急问道:“哪个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陈,……”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陈圆圆姑娘?”家人道:“不是陈圆圆姑娘,还有谁人?”三桂不听犹可,听了此语,叫了一声爱姬,望后便倒。爱姬重于亲父。

小子要述陈圆圆历史,且把吴三桂生死,略搁一搁,请诸君先听我说这位圆圆姑娘。圆圆本太原故家,姓陈名沅,能诗能画,又善弹琴,因遭乱流落,鬻为玉峰歌伎,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吴三桂在京师时,曾与她有一面缘,彼此企慕。嗣后沅娘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千金购艳,充入下陈,遂改名圆圆。田畹系崇祯帝宠妃父亲,仗着皇亲势力,蓄有数百万家私,自得了陈圆圆,百般爱宠,怎奈老夫少妇终嫌非匹。“石崇有意,绿珠无情”,田畹亦无可如何。

适值李闯陷西安,秦王存枢被执,转陷太原,晋王求枢又被杀。秦、晋二邸,累代积蓄,都扫得干干净净。田畹暗暗着急,终日愁眉不展,圆圆窥破情景,便乘机进言,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部下都是精锐,国丈何不与他结交,作为护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吴三桂入京觐见,遂设宴相请。三桂正忆着陈圆圆,闻她身入田邸,苦难会面,一闻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间说起清兵强悍,与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护。三桂谦让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殷勤,向后房叫出众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细一瞧,虽是个个妖艳,但不见那可人儿圆圆姑娘,便问田畹道:“前闻玉峰歌伎陈沅娘,曾入贵邸,如何众歌姬中,独无此人?”田畹听三桂提起圆圆,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圆圆出来。少顷,圆圆应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礼。三桂举手相让,一面瞧那圆圆,宛似宝月祥云,别具神采,比当年初见时,虽稍清减,却越显出玉质娉婷。圆圆见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颈,另有一种娇羞态度。作书者亦另具一种笔墨。三桂便转眼看众歌姬,觉得蠢俗异常,仿佛嫫盐,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难为众艳,请国丈令众姬入室,免得多劳,吴某只请沅姬鼓琴一曲,静心领悟,便感国丈厚谊。”田畹即令众姬退出,命圆圆侧坐鼓琴。侍女抱琴与圆圆,圆圆便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系将门之子,颇识琴心,料知圆圆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启问,忽见家人呈进邸报,接过一瞧,不觉魂驰魄落。三桂从旁遥望,邸报上写着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阵亡”九个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严了。”田畹道:“老夫风烛残年,偏要遭此丧乱,奈何?”三桂趁此机会,竟借着酒意,慨然答道:“吴某蒙国丈雅爱,愿力护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请国丈见赐!”田畹问他何事?三桂道:“便是这位沅姬,若承国丈赐与吴某,吴某誓为国丈效死。”田畹听到此语,又是怒,又是悔,勉强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圆圆愿否?”此时圆圆琴已弹完,就禀告田畹道:“妾随国丈数年,安忍轻离国丈,但贱妾事小,国丈事大,国丈有命,敢不敬从!”三桂大笑道:“沅姬愿了,沅姬愿了。”忙起身向田畹谢赐,随命自己仆役,抬进暖轿,令陈圆圆拜别皇亲,押着圆圆上轿,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马,扬鞭径去。这位田国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舍,又不好拦阻,只得眼睁睁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圆圆回家,象活宝贝的看待。圆圆又素羡他是当世英雄,三生有幸,两意相同,真个是你贪我爱,说不尽的绸缪。不料明廷谕旨,饬三桂迅速出关。军中不能随带姬妾,三桂硬着头皮,别了爱姬,率兵赶到关上,心中恰时时思念这陈姑娘。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自古皆然,不足为三桂责。但为一爱妾故,背了君父,将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传报,知陈姑娘被李闯劫夺了去,顿时魂灵儿飞在九霄云外,立即晕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环,何必着急。幸亏家人相救,苏醒转来,便咬牙切齿,誓报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礼经上须加入一条。当即率诸将驰回山海关,逐去关上的闯将,令军士为崇祯帝服丧,设座遥奠,啮血结盟,决志扫灭李闯,为明复仇。这消息传达燕京,李闯方在宫中取乐,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陈圆圆,格外荒淫。及接到此报,不觉大惊,亟发兵二十万,下令亲征。又命降将唐通白广恩,率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三桂。

三桂方整备抵御,忽报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带领雄兵十万,将到宁远。三桂惶急道:“内有闯贼,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对付?”转念道:“与其把明室江山,送与闯贼,不若送与满洲人。闯贼闯贼!你要夺我爱姬,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本心已坏。遂修好一书,令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赴清军乞援。此时清摄政王多尔衮正领兵到了翁后,距宁远城只数里,闻报平西伯吴三桂遣使求见,乃传令入帐。由杨坤呈上书信,多尔衮即展阅道:

明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谨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任,弃宁远而镇山海者,正欲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阙,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贼首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帛,罪恶已极,天人共愤,众志已离,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晋文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远近已起义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欲兴师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颠扶危,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唯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尔衮阅毕,见范文程、洪承畴在旁,便将书递阅。两人阅过了书,范文程先开口道:“王爷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劝。多尔衮道:“这且仗先生等费心。”洪承畴道:“此去中原,何患不灭李闯?但此番是为明讨贼的义师,与前次入塞不同,还请王爷发令,申谕将士,经过各府州县,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财物。有敢违令,照军法从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当望风投诚,万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爷明鉴!”多尔衮点点头,随道:“吴三桂的来书,如何答复?”范文程道:“请先招降三桂,令他与李闯交战,待他两边困乏,我却率领精锐,援应三桂,驱逐李闯,定卜大胜。”一鼓一吹,描尽虎伥。多尔衮道:“好好!就请先生写了复书便是。”这位才学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纸疾书道:

大清国摄政王,复书吴平西伯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曾无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国之君,熟筹而通好也。若今日则不复出此,唯有底定国家,与明休息而已。予闻流寇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用是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必灭贼,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书,深为喜悦,遂统兵前进。夫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钩,后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当如带砺河山,永永无极!

文程写毕,呈与多尔衮。多尔衮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给来使去讫。多尔衮遂拔营进发,到了连山,遇明使复来,催清兵入关。多尔衮应允,遣回来使。

那时吴三桂日盼清兵到来,不料清兵未至,李闯先到,三桂急将关内的百姓,驱入营中,复挑选精锐,登关固守。正筹备间,猛听得一声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了望,但见尘头起处,千军万马,向东而来,后面隐隐有一黄盖,簇拥着一个须眉如戟,鹰目鹳鼻的主帅。三桂料是李闯,恨不得一手抓来,把他碎尸万段;你的爱姬,倒被他受用久了。当即激厉将士,开关出战。李闯见三桂出来,驱众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惧怕,率着铁骑,左冲右突,顿时喊杀连天,山摇地动。从早晨杀到日暮,闯军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无奈冲开敌阵,率兵入关。李闯也不敢紧逼,令部下一齐下寨。

三桂入关,升堂检点军士,已伤亡多人,不禁号啕大哭。非哭军士,实哭爱姬。众将士亦皆感泣。忽报闯将唐通、白广恩,昔为明将,今为闯将,何无心肝乃尔?已带兵二万,从关外杀来,三桂大惊,即登陴遥望,果见东南角一军,悬着大顺旗号,旋风般的过来。三桂自语道:“真个贼将又来了,内外受敌,奈何?”急煞!语未毕,听得东北角上,又炮声震天,一军复疾驰而至,旗帜飞扬,隐隐有红黄蓝白四色,三桂又自语道:“莫非清兵已到么?”方在踌躇,见探子已上城飞报,说是清豫王多铎、英王阿济格,已率前队兵到此。三桂不禁转悲为喜,谢天谢地,为公乎?为私乎?便下关用过夜膳,命众将士道:“清军已到,可以无虑。今夜请诸位一意守关,明日我当出见清军。”

是夕,各军都休息勿动。至翌晨,唐通、白广恩进兵攻关,三桂选了五百精兵,携着大炮,开关东出。关门甫辟,炮弹随发,冲开一条血路,直到清营,即下马求见,当由多尔衮遣将迎入。三桂既入帐,见上面坐着威风凛凛的多尔衮,即倒身下拜。为爱姬故,何妨屈膝。多尔衮出座相扶,请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诉李闯不道、残毁宫阙、故主自尽、全家被掳的情形。多尔衮道:“说来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为贵爵雪仇雪恨而来。”三桂忙接着道:“王爷仗义兴师,为吴某报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负鸿慈?”好入贰臣传了。多尔衮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当以王爵相报。”三桂称谢,并请速发兵相救。多尔衮点头,命多铎阿济格入帐,先与三桂相见,随即对二人道:“你二人带兵五千,去杀退关外贼军!”二人奉命前去。多尔衮召进洪承畴、祖大寿等,与三桂共叙寒暄。承畴是三桂故帅,大寿是三桂母舅,至此谈及明室情形,各自叹息。叹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时,多铎、阿济格二人,入帐报捷,说贼将唐通、白广恩已逐走了。原来唐通、白广恩,自松山一战,早识清兵厉害,今见清兵来援山海关,早已望风生畏,鼠窜而去。关外未曾大战,正好虚写。三桂便请多尔衮入关,守关将士,由三桂点名参谒,复祭告天地,歃血为盟,当下多尔衮命分列坐次,会议军事。洪承畴道:“现在闯贼率众东出,都城必然空虚,若潜军从关外绕道,逾入居庸,袭破京师,待贼回援,我在关之军蹙其后,在京之军扼其前,任他李闯非常凶悍,也要一鼓成擒,这却是万全的计策。”若从承畴之计,三桂家属,或犹可保。三桂听这番议论,暗暗着急,忙说道:“关内人民,望大军如望云霓,若潜师袭京,多费时日,转失民望,现不如乘着锐气,驱逐逆闯,况王爷以顺讨逆,正应用着堂堂正正的举动,义师所至,无人不服,何必用这秘谋?”三桂心中,只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闻承畴计,极力阻挠,然亦亏他说得圆到。多尔衮道:“闯贼的兵势如何?”三桂道:“贼兵虽多,统是乌合之众,三桂只有七千人马,尚能与他杀个平手,何况王爷带来大队,个个英雄,哪有杀不过闯贼的道理?三桂不才,愿冲头阵。”多尔衮道:“既如此,明日与他决一胜负,再作计较。”

翌晨,多尔衮升帐,令吴三桂率领本部人马,攻贼右面,自己的兵马,攻贼左面,一声鼓号,开关出战。两边排着阵势,李闯的兵,约多一倍。多尔衮向吴三桂道:“贵爵愿冲头阵,请先攻入!”三桂得令,领着本部人马,向闯兵最多处,杀进去了。多尔衮恰领着英、豫二王,驰上东山,立马观战。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随着多尔衮上山,但见对面山上,李闯亦挟着明太子诸王等,指麾贼众,贼众张开两翼,把三桂军围了四五重。三桂军人人血战,冲荡数十回,呼杀声震动海峤。多尔衮道:“好厉害!好厉害!自我带兵以来,入塞也好几次,从没有经过这般恶斗。”对异族则怯,对同室则勇,明朝所以终亡。说时迟,那时快,海滨忽起了一阵怪风,把地土尘沙,卷入空中,顿觉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尔衮惊道:“不好了!吴三桂要陷没阵中了,快去救他!”多铎、阿济格应声而出,跃马下山,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随下,一声号召,万马奔腾,齐向敌阵冲入。

李闯正在山上督战,见大风过处,飞尘四散,霎时尘开见日,有无数辫发兵,横跃入阵,督兵的都是红顶花翎,不觉失声道:“这是满洲兵,如何到此?”急麾盖向山下退走。贼军不见主子,纷纷大乱,满汉各军,追赶四十里,斩首数万级,方收兵回关。

多尔衮令关内兵民,尽行剃发,吴三桂首先遵令,发可剃,爱姬不可失。剃发已毕,即请作前驱,多尔衮命率兵二万名,即日就道,星夜前进。李闯奔一城,三桂捣一城。李闯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闯驰入京中,令部众扎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敌三桂。哪禁得三桂当先踹营,无人可当,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余四寨亦绕城遁去。李闯又遣兵出城迎战,又被三桂一阵杀退,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李闯大惧,复遣使求和,愿与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见了来使,也不令他开口,急喝令斩讫,当即命军士猛攻京城。忽听得城上一片哭声,由三桂抬头一望,乃是自己的亲父母,并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两手被缚,负带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阖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罢!”三桂到此,愤气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复答道:“你莫非连爹娘都不管么?你身从何而来?今日为爹娘的,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惨不忍闻。三桂抗声道:“父母深恩,儿非不知。但儿与闯贼誓不两立,今日有闯无儿,有儿无闯。若闯贼敢害我父母,儿誓把闯贼生擒活剥,偿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绝,听城上扑的一声,掷下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接连又是二三十颗。三桂令军士拾起一瞧,不由的从马上坠下。小子叙到此处,又有一诗咏吴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将军为美人。

流贼未诛家已破,忍看城上戮双亲。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请诸君再阅下回。

“恸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系后人咏吴三桂诗。缟素句是宾,红颜句是主。不有红颜,何有缟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问。且清师入关,不与定酬劳之约,竟尔臣事满清,甘心剃发,且愿为先导,拼命穷追,激成李闯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实兼之。读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穷其隐。

第十三回闯王西走合浦还珠清帝东来神京定鼎

却说吴三桂见城上掷下首级,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级,惊得面色如土,从马上坠下。当由军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见陈圆圆首级,故尚未曾晕倒。恰好清兵亦赶到城下,闻报三桂家属被害,多尔衮即下了马,劝三桂收泪,并安慰他一番。三桂谢毕,清兵乘着锐气,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内的李闯王,闻满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滚尿流,忙与部下商议了一夜,除逃走外无别法。遂命部下将所索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铸成银饼数万枚,载上骡车,用亲卒拖着,出后门先发,自率妻妾等开西门潜奔。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明室宫殿,及九门城楼,统行烧毁,这是何意?并把那明太子囚挟而去。

时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见城内火光烛天,烈焰飞腾,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随即缘城而上,逾入城内,把城门洞开。吴三桂一马冲入,军士亦逐队进城。外城已拔,内城随下,皇城已开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宫前,只见颓垣败瓦,变成了一个火堆。三桂遂令军士扑灭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内。故庐尚在,人迹杳然。转了身,向各处搜寻一番,只有鸠形鹄面的愚夫愚妇,并没有这个心上人儿。我亦替他一急。他亦无心去迎多尔衮,竟领兵出了西门,风驰电掣般追赶李闯。到了庆都,见李闯后队不远,便愤愤的追杀过去。李闯急令部将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马迎战,不数合,已被三桂军杀败,勒马逃走。抛弃甲仗无数,拥积道旁,三桂军搬不胜搬,移不胜移。等到拨开走路,眼见得闯军已去远了。三桂尚欲前进,祖大寿、孔有德等,已从京城赶到,促令班师。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寿道:“这是范老先生意见,说是穷寇勿追,且回都再议。”三桂犹自迟疑,大寿言:“军令如山,不应违拗。”三桂无奈,偕大寿等回见多尔衮。多尔衮慰劳一番,三桂道:“闯贼害我故君,杀我父母,吴某恨不立诛此贼。只因军命难违,姑且从归,现请仍行往追!”口头原是忠孝。多尔衮道:“将军原不惮劳,军士已经疲乏,总须休养几天,方可再出。”三桂无言可答,只得辞别到家,仍密遣心腹将士,探听陈圆圆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连两日,毫无音信,三桂短叹长吁,闷闷不乐。忽有一小民求见,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见毕,呈上一书,三桂即展读道:

贱妾陈沅谨上书于我夫主吴将军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宠爱,为欢三日,遽别征旌,妾虽留滞京门,魂梦实随左右。陌头之感,不律难宣。三月终旬,闯贼东来,神京失守,妾以隶于将军府下,遂遭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不敢遽死。闯贼屡图相犯,妾以死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于今者,皆将军之赐也。及闯贼举兵西走,妾得乘间脱逃,期一见将军之面,捐躯明志。乃闻将军复出追寇,不得已暂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将军凯旋,将别后情形,谨陈大略。伏维垂鉴,书不尽意,死待来命。

看官!这陈圆圆既被李闯掳去,如何李闯西奔,恰把圆圆撇下呢?前未提起,阅者早已怀疑。原来圆圆秉性聪明,闻三桂来追,李闯欲走,她思破镜重圆,故意的向李闯面前,说明三桂心迹。李闯以留住圆圆,可止追军,并因妻妾多与相嫉,阴阻其行,故圆圆犹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圆圆书,不禁大喜,忙赏小民二百金,这小民恰得了一注横财。今兵役肩舆至民家,接回圆圆。不一时,圆圆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归来,丰姿如旧。圆圆方欲行礼,三桂已将她一把掖住,拥入怀中,与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宝贝。才对圆圆道:“不料今日犹得见卿。”圆圆道:“妾今日得见将军,已如隔世,唯妾身虽幸保全,左右不无疑虑,请今日死在将军面前,聊明妾志。”说毕,已垂下珠泪数滴,把三桂双手一推,意图自尽。一哭一死,这是妇女惯技。三桂将她紧紧抱住,便道:“我为卿故,间关万里,日不停驰,今日幸得重会,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愿再生。”比君父何如?圆圆呜咽道:“将军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谁敢疑卿!”圆圆道:“将军如此怜妾,妾不死,无以自白,妾死,又有负将军,正是生死两难了。”三桂着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镜重圆的日子,当与卿开樽畅饮,细诉离情。”于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对酌,叙这数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亸云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阳西下,更鼓随催,携手入帐,重疗相如渴病,含羞荐枕,长令子建倾心。此时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却,未知这位陈圆圆,还记念李闯否?过了数日,少不得从宜从俗,替吴襄开丧受吊。白马素车,往来不绝。嗣闻多尔衮保奏为王,又是改吊为贺,小子也不愿细叙了。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入京后,一切布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畴酌定。特志两人,是《春秋》书法。范、洪二人,拟就两道告示,四处张贴。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羁縻百姓,一道是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笼络百姓。那时百姓因李闯入京,纵兵为虐,受他奸淫掳掠的苦楚,饮恨的了不得,一闻清兵入城,把闯贼赶出,已是转悲为喜。又因清兵不加杀戮,复为故帝发丧,真是感激涕零,达到极点,还有哪个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尔衮见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筑宫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尔衮升殿入座,摆设前明銮驾,鸣钟奏乐,召见百官。故明大学士冯铨,及应袭恭顺侯吴维华,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称贺。富贵固无恙也。是日,即缮好奏摺,今辅国公屯齐喀和托,及固山额真何洛会,到沈阳迎接两宫。

两大臣去讫,多尔衮退了殿,忽由部将呈上密报。多尔衮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畴递阅。二人阅毕,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将来定与我为难,这事颇要费手。”洪承畴道:“朱由崧是个酒色之徒,不足深虑,只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素具忠诚,未知他曾任要职否?”多尔衮道:“洪先生谅识此人。”承畴道:“他是祥符县人,素来就职南京,所以不甚熟识。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会晤过了。”多尔衮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畴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谋,当先与商议便是。”多尔衮点头,二人随即退出。

过了数日,迎銮大臣饬人回报,两宫准奏,择于九月内启銮。多尔衮遂派降臣金之俊为监工大臣,从京城至山海关,填筑大道,未竣工的宫殿,加紧筑造;又招集侍女太监,派往各宫承值,宫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专员往各处采办;多尔衮当政务余闲的时候,亦亲去监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宫,想必监察较周。一日,由探马报称明福王称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开府扬州,统辖淮扬凤庐四镇,江淮一带,都驻扎重兵了。多尔衮闻报,仍延这洪老先生密议邸中。此时这洪老先生,已讬史可法兄弟寄书招降,又与多尔衮代作一书,寄与史公。此书曾载入史鉴,首末无非通套,中间恰说得委婉动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书奉致衷绪,未知以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爱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天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蔽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谓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夫闯贼为明朝祟,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

书成,命故明副将韩拱薇,及参将陈万春,赍书去讫。多尔衮照常办事,除处理国务外,仍是监视工作,足足忙了两个多月,方报竣工。一日,接到沈阳谕旨,知两宫已经启銮,遂派阿济格、多铎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连接来报,圣驾已到某处某处了。多尔衮令于通州城外,先设行殿,命司设监去设帷幄御座,尚衣监去呈冠服,锦衣卫去监卤簿仪仗,旗手卫去陈金鼓旂帜,教坊司去备各种细乐。大致齐备,传闻御驾已入山海关,进次永平,即传集满汉王大臣,统穿着吉服,往行殿接驾。是日銮驾已到通州,龙旗焕采,鸾辂和铃,两旁侍卫拥着一位七龄天子,生得秀眉隆准,器宇非凡,七岁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后面便是两宫皇太后。这位吉特氏,华服雍容,端严之中,偏露出一种娬媚。想从多尔衮眼中看出。多尔衮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监传旨平身,始一齐起立,随銮驾进了行殿。七龄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鸿胪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赞行五拜三叩首礼。礼毕,退殿少息,约两三小时,复命起銮,从永定门入大清门,王大臣等仍送迎如仪。是时城内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门前,各设香案,烟云缭绕,气象升平。銮驾徐徐经过,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尔衮随驾而入。猛见那已革的肃亲王豪格,仍然翎顶辉煌,昂头进去,多尔衮满腹狐疑,当时不便明问,只好随驾入宫。肃亲王的福晋,想尚在后未到。

接连忙了数日,无非是安顿行装,排设器具,毋庸细说。到了十月朔,顺治帝亲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并将历代神主,奉安太庙,随即升武英殿,即中国皇帝位。满汉文武各官,拜跪趋跄,高呼华祝,正是说不尽的热闹。汉代衣冠一旦休。礼毕,遂颁诏天下,大旨为“国号大清,定都燕京,纪元顺治”等语。这是满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惮详述。是日,即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因他功迹最高,特命礼部建碑勒铭,并定摄政王冠服宫室各制。另定摄政王宫室制度,恐多尔衮尚未快意。又加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名为加封,实是降级。晋封阿济格为武英亲王,复肃亲王豪格爵,赐吴三桂平西王册印。谕旨一下,多尔衮因豪格复爵,心中未免不乐,恰又不便拦阻,只好缓缓设法。是日亲王及各大臣家属,亦统同到京。前文未叙及肃王福晋,故特补叙一笔,非闲文也。畿内已定,复令直隶巡抚卫国允等,平定畿外,于是决议远略。闻李闯西奔入陕,遂授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同吴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边外,会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陕西的背后。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趋潼关,攻陕西的前面。两路进兵,都用汉将为前导,以汉攻汉,的是妙计。只可惜这平西王又要与爱姬话别了。两将军率兵去讫,多尔衮又遣豪格出师山东,语首特加多尔衮三字,阅者勿滑过。豪格不敢违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时朝政始稍稍闲暇,多尔衮随时入宫,与吉特太后共叙离情。一日,正自大内回邸,忽由洪承畴入见,报称江南遣使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等,携带白金十万两,绸缎数万匹,来此犒师。多尔衮道:“何处的军士,要他犒赏?”承畴道:“说来可笑。他说是犒我朝军士呢!还有史可法一封复书。”说至此,即袖出一书呈上,多尔衮拆开一阅,不禁惊叹起来。正是:

河山半壁留残局,简牍千秋表血诚。

毕竟书中如何说法,且看下回自知。

顺治帝之入关,人谓由多尔衮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尔衮,将由吴三桂乎?应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尝欲乞援满洲也,为一爱姬故,迫而出此。然则导清入关者,非陈圆圆而谁?圆圆一女子耳,乃转移国脉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圆圆殆其流亚欤?若多尔衮之经略中原,入关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厉而来,是又以一妇人之力,肇成大统者,孰功孰罪,阅此书者当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四回抗清廷丹忱报国屠扬州碧血流芳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展阅史可法复书,不禁惊叹,因史公来书,是洋洋二大篇,比原书字数还要加倍。当即交洪承畴朗诵,承畴遂徐声念道:

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随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庶,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驾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宵,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枬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克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辽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师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不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嗣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议复著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非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服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恨,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唯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唯殿下实昭鉴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畴读毕,随道:“据书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顺我朝,但照陈洪范传说,现在明福王用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入阁办事,恐怕就要灭亡呢。”多尔衮问他何故?承畴道:“马士英向来贪鄙,阮大铖是魏阉的干儿,这等人执掌朝纲,还有何幸?”多尔衮道:“有史可法在。”承畴道:“单靠这史老头儿,也不中用。”史老头儿不中用,洪老头儿恰很中用。多尔衮道:“此外有无别说。”承畴道:“来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寿山特立园陵,改葬崇祯帝;第二件,是要索还北京,只肯把山海关外,割畀我朝,每年赠我岁币,只有十万两;第三件,我朝与他国书,只许称可汗,不能称帝;第四件,来使聘问,要照故明会典,不肯屈膝。”多尔衮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说这样话!”承畴道:“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畴口中表明官职,这也是紫阳书法。多尔衮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暂居鸿胪寺中,再作计较。”

歇了几天,承畴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闻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惊,忙来见多尔衮,问道:“王爷把南使都遣回了么?”多尔衮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畴道:“老臣已与陈洪范密约,愿招降江南将士。洪范可去,左、马二人不应遣归。”多尔衮道:“你日前未曾声明,今已遣归,奈何?”承畴道:“请速派得力人员,追回左、马二人,只放陈洪范回南。”多尔衮点头,即令学士詹霸,带着禁军,飞骑南追,不到两三日工夫,即将左、马二人截回。

多尔衮正思遣将南下,忽接西征捷报,说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来李闯率众入陕,攻陷长安,复令部众分扰四川、河南等省,寻闻清豫王多铎已下河南,急遣部将张有声守洛阳,张有曾守灵宝,不防清兵势大,二张具被击败,退回关中。李闯又命骁将刘宗敏,带着人马,出守潼关,与清兵战了数次,有败无胜。李闯复亲率铁骑到关,两下都是百战精兵,一攻一守,杀伤相当。这时候,清英王阿济格等,已向长城遶边入保德州,结筏渡河,入绥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趋西安。警报传至李闯,李闯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济格军,被他大杀一阵,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时潼关也由多铎攻破,降了闯将马世尧,乘胜来会阿济格,李闯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时放火而逃。始终是一强盗行径,如何能统中原?这一场,被清兵前截后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是恶贯满盈之报。只剩了几十百个残卒,保着李闯,落荒逃走去了。李闯入陕,已如强弩之末,故书中叙述,亦约略及之。

阿济格既逐去李闯,与多铎相会,即联名报捷。多尔衮大喜过望,即奏请顺治帝御殿受贺。此时已是顺治二年春天了。受贺毕,由多尔衮等会议,令阿济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闯,多铎移师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笔,不能并叙,且先述多铎下江南事。

且说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孙,福恭王常洵长子,崇祯十六年袭封。因流寇四扰,偕从叔潞王常

多铎自奉了移师的上谕,便别了阿济格,把军士分作三支,望河南进发。一出虎牢关,一出龙门关,一出南阳,约至归德府会齐。时河南尚为南朝属地,巡按御史陈潜夫,保奏汝宁宿将刘洪起,可为统领,令他号召两河义旅,阻截清兵。马士英不许,反召回陈潜夫,清兵长驱河上,如入无人之境。史可法闻警,亟令高杰出师徐州,沿河筑墙,专力防御。寻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复促高杰进屯归德。高杰欲与雎州总兵许定国,互相联络,作为犄角,不意定国已纳款清兵,送二子渡河为质。高杰尚在梦中,领了数骑,从归德趋雎州,被定国赚入城内,设宴接风,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烂醉如泥,连从骑也没人不醉,大家挟妓酣寝。一声鼓号,伏兵齐起,高杰从醉梦中惊醒,被四妓揿住,手足动弹不得,刀锋一下,身首两分。其余从骑,也一一被他杀死。一班风流鬼,都入森罗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

定国即至多铎处报功,多铎随进取归德,三路兵陆续会集。适清都统准塔,随豪格至山东,因山东已平,奉朝命接应多铎,亦到归德来会多铎军。多铎令准塔率本部军出淮北,自率部队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将李成栋乞降,进攻宿迁,刘泽清率步兵四万,船千余,夹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遥击,自己恰潜渡上游,遶出泽清背后。泽清不及防备,顿时骇退。准塔追至淮安,泽清遁入海。淮北一带,望风降清。多铎由归德趋泗州,明淮河守将李际遇,焚桥遁去。清兵遂安安稳稳的渡了淮河。

那时赤胆忠心的史可法,闻高杰被杀,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众,又立杰子元爵为世子,抚定军心。忽报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师出御;行至半途,又报泗州紧急,复移师向泗州;行未数里,南京又飞檄召还,说是左良玉谋反,从九江入犯,赶即入卫。风鹤惊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怜!

看官!你道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战功,福王封他为宁南侯,驻守武昌,节制长江上游,作为南都屏障。这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恼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侧为名,引兵东下,从汉口到蕲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惊,一面命阮大铖等,率兵至江上,会同黄得功防堵,一面飞召史可法、刘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矶,又遇南京差官,传来谕旨,以黄得功已破良玉军,令可法速回淮扬。可法犹欲趋援泗州,探报泗州已失,急还扬州。好象磨盘心。谁知清兵已从天长、六合长驱而来,距扬州城只三十里。扬州守兵,多半逃窜,至可法入城,城中已无兵可守。飞檄各镇入援,只一总兵刘肇基,从白洋河趋赴,报称:“军心多变,刘泽清已潜降清军,”弄得可法战无可战,只得决计死守。

当时有清室降将李世春,奉多铎命,入城劝降。看官!你想这效死勿贰的史督师,肯甘心降敌么?愧杀洪、吴诸人。世春尚未详说,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后,可法急令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扎营城外,作为援应,自率刘肇基登城巡阅。猛见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涌前来,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将临城下,一声号令,炮弹矢石,统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队,多半死伤,方略略退去。相持两昼夜,可法望见城外两营,杳无声响,只有虚幌幌两座营帐;隔了一宿,连营帐都没有了。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法叹道:“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奈何奈何?”刘肇基献策道:“城内地高,城外地低,可决淮河之水,灌入敌军,不怕敌军不退!”可法道:“民为贵,社稷次之。敌军未必丧亡,淮扬先成鱼鳖,于心何忍?”到了此时,还顾恋百姓,可谓仁人。遂不从肇基之言,专务固守。

多铎接连攻城,已是数日,兵士已被伤无数,顿时愤不可遏,督兵猛扑数次,都被守兵击退。可法检点守兵,亦已许多受伤,料知城孤援绝,终难持久,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扬州一样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岭梅万树益馨香。

多铎既得了扬州,下令屠杀十日,这般惨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说了。后人著有《扬州十日记》,看官可以参阅,小子且停一停笔,待下回再叙。

史阁部一书,义正词严,可夺故人之气,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则正位南京,犹仍汉代衣冠之旧。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无度,黜正崇邪;马阮用事,援引奄党;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犯多如羊,职方贱如狗,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胡儿南下,四镇抛戈,徒一憗遗之史阁部,怀才莫试,茹苦含辛,卒抗节扬州城下,岂不哀哉?本回全为史阁部写照,历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读。

第十五回弃南都昏主被囚捍孤城遗臣死义

却说扬州被清兵攻入,警报传至南京,与雪片相似。马士英急遣总兵郑鸿逵,副使杨文骢,率师堵截江上。这郑杨两人,统是马党,钻营奔去,得了一个高官,晓得什么兵略,只把炮弹隔江乱放,诡报胜仗。偏这清兵故意趋避,到了炮弹声歇,他却乘着黑夜,渡江而来。待明营惊醒,清兵已经杀入,郑杨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杨文骢逃至苏州,郑鸿逵越加胆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将军第一。清兵遂进陷镇江。那时弘光皇帝恰罗列美女,饮酒取乐,不让当年陈叔宝。至镇江失守的信息,报入宫中,他还拥着美人,不住的饮酒。亏他镇定。次日,又由太监入报,清兵自丹阳句容,迤逦前来,至是弘光帝方有些着急,连唤奈何。太监道:“现闻黄得功屯兵芜湖,请皇上赶紧前去,叫他保驾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装,挈了爱妃,潜开通济门出走。次晨,马士英入朝,闻弘光帝已经逃去,忙入宫中,见太后皇后,正在着忙,哭得似泪人儿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无心肝。士英命侍卫备驾出宫,自与阮大铖率亲兵数千名,挟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总督京营圻城伯赵之龙,束手无策,与大学士王铎等,密议了一条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过了两日,清兵始到城下,赵之龙即将议定的法子,施行出来,令属员写了降书一道,赍赴清营。多铎大喜,准其投降。赵之龙即率十七侯伯,开了城门,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扫地。多铎入城安民。因马到即降,破格宽宥,禁止部兵掳掠,所以南京还算安静。特别提出,想见其掳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贝勒尼堪,贝子屯齐,进兵芜湖,追擒弘光帝。适明将刘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着清兵,并不抵御,当即迎降。尼堪令为前驱,直达芜湖江口。

是时江南四镇,高杰被杀,二刘降清,单剩了一个黄得功,他前时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梦庚败走,得功因回屯芜湖。忽见弘光帝狼狈奔到,大惊道:“陛下何故轻身到此?”弘光帝流泪道:“南京无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诚,所以冒死前来,仗卿保护。”何不叫马士英、阮大铖等保护?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尽力,奈何轻身来此?且臣方对敌,何能扈驾?”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无法,只得留住弘光帝,愿效死力。

不数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装披挂,执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战。遥闻对岸有人大叫道:“黄将军何不早降?”视之,乃刘良佐,不觉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敌么?”言未毕,忽有一箭射来,正中喉间左偏,鲜血直喷,得功痛极,将佩刀掷去,拔去箭镞,大叫一声,晕绝舟中。总兵田雄,见得功已死,起了坏心,一手将弘光帝掖住,复令兵士缚住弘光爱妃,送至对岸,献入清营。尼堪命将弘光帝及爱妃,推入囚车,解至南京,多铎即遣使献俘。可怜这位风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艳福,到此身为俘虏,与爱妃同毕命燕京,长辞人世去了。与爱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畴等,撰颂词,修贺表,又有一番忙碌。过了数日,又有两处捷报,一是英亲王阿济格,报称追逐李闯,无战不胜,闯贼遁至武昌,入九宫山,被村民斫毙,获住贼叔及妻妾,并死党左光先、刘宗敏等,俱审实正法了。了结李闯,即从阿济格奏报中叙明,以省笔墨。一是豫亲王多铎,报称安庆、宁国、常州、苏州、松江各府,统已降顺,别遣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闽总督张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时佳音迭至,喜气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摄政王多尔衮,统喜欢得了不得。偏提出他两人,笔亦尖刻。两人复私下商议,南征西讨诸将帅,在外多时,应召他回朝休养,再作后图,国家大事,偏称私议,句中有句。遂令英、豫两亲王,奏凯还朝。

是时英亲王阿济格,正由武昌顺流东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梦庚,得师十万,闻廷寄到来,仍自江西回湖北,规定全省,随即北还。豫亲王多铎,接到召还的谕旨,收拾金银财帛,并选了江南美妇数名,带同北返。那时美妇中有一个孀姝,姓刘名三季,后来做了豫王福晋,便是从这次挈去,稗史中曾称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说明:这个刘三季,系虞邑黄亮功的继妻。亮功病殁,三季守孀,被清军掠献多铎。多铎见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艳,就要逼她侍寝。三季抵死不从,把头触柱,险些儿作了血污美人。幸亏婢媪众多,把她拦住。她尚大哭大踊,弄得乱头散发,别个妇女,到这般田地,也没甚可观,偏这三季发长委地,万缕香丝,光同黑漆,尤觉动人怜爱。多铎不敢相强,只令婢媪小心服侍,多方劝解。到了回京的时候,便带了三季同还,居以大厦,被以华縠,奉以珍馐,三季毫不转意,随后闻她有个爱女,名叫珍儿,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访觅,竟被寻着,致书三季,三季始渐渐解忧。事有凑巧,豫邸福晋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铎又令能说能话的婢媪,许她作为继室。毕竟妇女心肠,未免势利,不由的化刚为柔。妇女失贞,大都如此。多铎遂派良工制就凤冠命服,赐与三季,三季亲手收了。多铎喜极,就命侍女十余名,把三季换了穿戴,簇拥登堂,成就大礼。从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极品命妇了。

当时英、豫二王还朝后,与摄政王多尔衮相见,俱蒙殷勤款待,独肃王豪格,自山东还京,见了摄政王,偏碰着许多钉子,竟不知所为何因。读者试猜之!摄政王平日,喜欢中亦带着三分愁闷,一班攀龙附凤的功臣,从旁窥测,无从捉摸;可巧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来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适潞王常

越宿复下一谕,令海内军民人等,薙发易服,违者立斩。原来清帝入关,政从宽大,薙发与否,暂听民便,此次谕下,怕死的人,哪个敢以头易发?自然奉旨遵行。是时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羁居北京太医院,他的随员艾大选,也遵旨薙发,被懋第杖死。多尔衮闻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进去诘责。懋第正色道:“汝乃满清降官,何得冒称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报多尔衮,多尔衮亲自提审,懋第直立不跪。多尔衮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尔衮道:“汝国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说?”懋第道:“大明宗支,散处东南,一日不尽,一日不亡,就使绝灭,我是明臣,甘为明死,要杀就杀。”多尔衮道:“汝已食清粟一年,还得自称明臣么?”懋第道:“汝夺明粟,无理已甚,反说我食清粟,真是强横!”可杀不可劫,确是纯儒。多尔衮道:“你何故杀你随员?”懋第道:“我杀随员,与你何干!”多尔衮道:“你为何不肯薙发?”懋第道:“头可断,发不可断。”如闻其声。多尔衮道:“好个倔强的男子!”颇识英雄。语未毕,左侧闪出一人道:“懋第为崇祯帝来,可饶命,为福王来,不可饶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会元陈名夏,有何面目敢来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尔衮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门外处斩。懋第已死,多尔衮暗暗叹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义,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尔衮担忧,且说清贝勒勒克德浑率兵南下,沿途所经,多望风迎降。苏州巡抚王国宝,松江提督吴兆胜,吴淞总兵李成栋,统遣使奉书,愿效麾下。勒克德浑用以汉攻汉的计策,令降臣前驱,出兵略地。到了常州,击败松江水师黄蜚、吴志葵,进略昆山,战胜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荆本彻,乘胜到嘉定,围攻数日。偏这侯峒曾、黄淳耀二人,激厉兵民,死守不下。那时为虎作伥的李成栋,运到大炮数尊,接连攻城,守兵犹随缺随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阵阵的大雨,似倾盆的下来,雨过炮发,随处崩陷,成栋引着清兵,一拥入城。侯、黄二人,犹率死士巷战,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淳耀入僧舍自缢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栋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后日又屠,接连三天,共死了数万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栋之肉,其足食乎?幸亏勒克德浑檄成栋攻松江,方才罢手,率兵离城。后人称为嘉定三日屠,便是这场惨剧。

成栋既离了嘉定,便与清将马喇希恩格图会合,进袭松江,松江系沈犹龙把守,成栋恰想出一条赚城计,令兵士伪作汉装,冒充黄蜚、吴志葵军,夤夜叩城。犹龙堕入狡谋,开城放入。成栋饬兵士乱杀乱斫,并一阵乱箭,射死了沈犹龙。松江既陷,成栋复出师攻江阴,正在发兵,忽有清兵入报,将黄蜚、吴志葵二人,由金山获到。看官!你道这吴、黄二人,如何被获呢?原来吴、黄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马喇希恩格图,分兵追袭,连战连败,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栋恰视为奇货,竟带了二人至江阴。暗伏下文。江阴故典史阎应元,夙谙兵法,为城中士绅推举,一意抗清,清将军勒克德浑,曾遣降将刘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砖,一是木铳,毒矢射人即死,火砖着人即燃,木铳中储火药,投下时,机发木裂,火药猛爆,所当立靡,这都是阎应元监工造成,用御敌军。良佐的部兵,围攻数日,多烧得焦头烂额。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帐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掷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复将牛皮帐作三层,用九梁八柱,架将起来,挡住巨石。那时城上恰用烧滚的桐油,拨将下去,帐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栋已到,率生力军去猛扑一番,也被守兵击退。成栋大怒,将黄蜚、吴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劝降。读至此,始知成栋用意。黄、蜚缄口无言,还是吴志葵说了数语。应元答道:“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典史。”降将军听着。良佐亦拍马向前,遥语应元道:“区区江阴,宁能久守,若变计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请足下三思!”应元道:“大明养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无廉耻。应元犹有心肝,宁为义死,不为利生。”言毕,一声梆响,火箭齐发,慌得良佐连忙倒退,拍马而回。黄蜚、吴志葵已被火箭射伤,由军士牵回清营,未儿病殁。会江宁运到大炮数十尊,马喇希恩格图,亦率兵赶到,四面夹攻,守兵死伤无数,仍是抵死勿动。奈老天又连日霪雨,把城堞冲坏数处,守兵防不胜防,竟被清兵攻入后门。应元血战一场,身中数箭,乃下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将应元曳出,牵至刘良佐、李成栋前,应元骂不绝口,遂被杀。陈明遇举家自焚,满城男妇,无一降者。李成栋又倡议屠城,将城内外居民,一一杀讫,尸如山积,共计城内死九万七千余名,城外死七万五千余名。后来江阴遗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观塔上,方得保全。自从清兵南下,杀戮最惨的地方,扬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阴。坚强不屈的好男儿,要算故典史阎应元。大书特书。小子曾记江阴城楼,有阎典史绝笔一联云: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后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镇中有黄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临难捐躯,足为南朝官吏留一气节。至鲁王监国,唐王称帝,故明遗老,多投袂而起,力图规复,事虽不成,志实可嘉。阎典史以区区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见忠诚。本回直叙事实,而详略不同,亦费斟酌。

第十六回南下鏖兵明藩覆国西征奏凯清将蒙诬

却说江阴被陷,明遗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兴、太湖、吴江、徽州等处,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势孤力危,眼见得要保不住了。宜兴的瑞昌王盛沥,是由卢象观拥戴,象观谋潜袭南京,密约城内同党,作为内应;适洪承畴到江南,搜出奸细,设伏城外,待象观率兵到来,伏兵四起,把象观的兵,杀得七零八落,连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观夺路乱窜,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观方到太湖,清降将吴兆胜,已奉洪承畴命令,率兵踵至。两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舰,统被清兵火箭射入,随风延烧,葛王等跃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随了火德星君,归位去了。又亡了两个明宗室。

吴兆胜又进攻吴江,途中遇着吴易伏兵,杀得大败亏输,失去兵船二十艘。当贝勒博洛,自杭州北还,击败徐石麟于嘉兴,逐走陈梧于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吴江,遇着吴兆胜败军,与之联合,再攻吴易。吴易总道兆胜败走,不复防备,谁知清兵四面分攻,炮击火燃,将吴易军舰,烧得一只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尽,洪承畴遂遣都统叶臣,总兵张天璜,进攻徽州。故明佥都御史金声,方招募义勇,分驻要塞,联络故巡抚邱祖德,职方郎中尹民兴,推官温璜吴应箕等,互为援应,并遣使通表福州。是时唐王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接阅金声奏牍,喜不自胜,命他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诸道兵马。金声亦感激图报,取旌德,拔宁国,声威颇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难违,节守忠操,行不让乎孤竹,志图规复,事更棘于厓山。清兵从间道入丛山关,直趋绩溪,绕出金声背后,金声急麾兵回援,正与清兵相持。忽来了贼心贼肝的黄澍,口口声声,说要恢复大明,金声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难,不意他竟暗通清将,乘夜开城,放入清兵。一班遗老,被杀被擒,只逃脱一个尹民兴。内中有个江天一,系金声高足弟子,同时被清兵擒住,见了承畴,说承畴是个死人,竟将崇祯帝祭承畴文朗诵起来。身虽临危,语总快意。承畴听得面红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将擒住的人,一一斩讫。

此时建昌抚州,已被清降将金声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宁王朱慈炎俱窜死。长江上下游略定,捷报纷纷到京,提心吊胆的摄政王,又稍稍称快。只鲁、唐二王,尚踞浙闽,不得不再行进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适流贼张献忠,盘踞四川,任情屠掠,难民流徙他处,纷纷泣吁清廷。多尔衮遂趁这机会,命豪格为靖远大将军,不如加他绿头巾。令偕平西王吴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闽的军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为征南大将军,偕都统图赖,贝子屯齐,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并叙,只好先叙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闻鲁、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觉大喜。看官!你道这鲁、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鲁王是侄,唐王欲鲁王退就藩属,尝遣使赍饷银十万两,犒劳浙东军士,鲁王不纳。这饷银却被方国安劫去,强盗行为,何知礼义?浙、闽遂成仇敌。博洛闻此消息,正好乘隙进攻,渔人来了。率兵渡钱塘江涉江将半,东南风起,来了一只乘风鼓浪的大舰,舰首立着一位盔甲鲜明的主将,正是故明兵部尚书张国维。特为表暴。两下麾众抟战,不一时,博洛的坐船,被明军击了一个大窟窿,惊驶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国维乘胜至城下,竭力攻打,忽报方国安拥了鲁王已至东岸,国维只得退回迎驾,暂时休息。可巧马士英、阮大铖二人,亦奔到国安营,国安与他臭味相投,便在鲁王面前,力为保荐,又要这两贼来送浙东了。又请调国维守义乌。国维一去,清兵遂运舟载炮,大举渡江。国安不敢力拒,亟挟鲁王遁回绍兴。清兵渡江而进,国安大恐,马、阮二人,遂劝他降清,且嗾执鲁王以献。幸亏鲁王察觉,单身走脱,至石浦,遇着故定西侯张名振,航海东去。方国安竟率马士英、阮大铖等,赴清营投降。

大铖复导清兵进攻金华,金华城守未坚,被清兵用炮轰入,杀戮甚惨,故明大学士朱大典阖门殉节。转攻义乌,张国维抵死守御,无如势孤力弱,饷匮兵虚,相持数日,渐渐支撑不住。国维知不可为,遥望江南,拜别明陵,作了绝命诗三章,投水而死。浩气千秋。清兵遂入义乌,进拔衢州,明知府伍经正等皆死节。浙东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师福建,眼见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齿寒。

且说唐王据守福建,颇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宫内也没有什么嬖宠,只有王妃曾氏,知书达礼,好算一位贤内助。当时长江下游的民兵,统已沦亡,只杨廷麟尚固守赣州,受唐王封为兵部尚书,又有故湖广总督何腾蛟,收降李闯余众,与湖南巡抚堵胤锡,上书唐王,力谋恢复。唐王封腾蛟为定兴伯,兼东阁大学士,胤锡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

腾蛟请唐王移都湖南,被郑芝龙等所阻。芝龙系海盗出身,崇祯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为南安伯。他仗着拥戴功劳,握了重权,挟制唐王。唐王无奈,命大学士黄道周出关募兵,为扈卫计。道周手无寸铁,只带着幕客数员,闲关跋涉,直抵婺源。偏这洪承畴侦悉行踪,竟遣兵袭击中途,将他截获。那时忠诚贯日的黄道周,怎肯做承畴第二?迫降不允,但从容赋诗,书绝命词于衣带间。临刑这一日,过东华门,立住不走,向监斩官道:“此处与高皇帝陵寝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监斩官怜他忠烈,就在东华门外行刑,幕下士赖雍、蔡绍谨、赵士超等皆从死。

唐王闻道周殉难,痛哭一场,决意冒险赴湘,自福州出发,直至延平。其时杨廷麟亦遣使迎驾,怎奈郑芝龙嗾使军民,劫王留闽,自愿出关拒敌。唐王行推毂礼,送他出关。他一到关前,适洪承畴遣使招降,许他侯爵,他遂假托海寇入犯,须往备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毂礼。守关将士,多随了芝龙前去,仙霞岭二百余里,空无一人。清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发,率兵过岭,长驱入关。方国立、马士英、阮大铖三人,引导入金衢,未得褒赏,怏怏失望,有不愿随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铖稍为迟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脑裂身死。该死久了。国安、士英,随至建宁,密议通闽,被博洛搜出私书,将二人双双斩首。好为崇祯弘光出气。

博洛既陷了建宁,直指延平,唐王闻报大惊,急召左右商议,延平知府王士和请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跸,士和道:“臣有守城责,当与城存亡,只求圣驾无恙,臣死亦瞑目了。”于是唐王急挈了曾妃,并拥十余麓残书,仓皇出走。是梁湘东一流人物。士和闻清兵将到,亦麾众出避,自己退入内署,整冠自缢。清兵入城后,复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从骑已多半溃散,只有故总兵姜正希,率兵来卫,方得入城守御。清前锋统令努山,阅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战不利,退回城中。忽报城西有明军数百名,竖帜前来,正希只道是遗老入卫,开城相应,谁料来者都是敌兵,急忙挥众抵敌,已是不及。那时清兵蜂拥入城,霎时间已将唐王曾妃等掳去。正希还思截夺,可奈箭如飞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伤,只得遁走。清兵掳了唐王等,东渡九泷江,渡将半,忽听得一声呜咽道:“陛下宜殉国,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视,见曾妃已跃入水中,捞救无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贞魂。贤哉曾氏,不愧知书达礼。曾妃已死,清兵监守愈严,唐王屡思自尽,苦无觅死地,遂想了一个绝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连寻死也要用计,可怜可叹。既到福州,城内外已统是清兵扎驻,贝勒博洛早袭占福州了。努山牵唐王见博洛,博洛也不细问,令幽系别室。这唐王已槁饿数日,奄奄垂尽,是夕便滴下血泪几许,长叹一声,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还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诸郡,闽地尽为清有。郑芝龙即奉表降清,独芝龙的儿子成功,前蒙唐王赐姓,封为御营中军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携贰,竟约了郑鸿逵、郑彩,出奔海岛去讫。犁牛之子骍且角。博洛在闽休养数天,尚想发兵下赣,嗣接到洪承畴咨文,说已遣降将金声桓,攻拔吉安及赣州,明守将杨廷麟投水自尽,江西郡县已次第肃清了。杨廷麟殉节事,于此处叙明。博洛遂拜本告捷,静待后命。

话分两头,且说清肃亲王豪格偕平西王吴三桂,发兵西行,到了陕西,适明旧将孙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贺珍等,起兵兴安、汉中,进踞西安。豪格令总督孟乔芳和洛辉,率兵攻破西安,连下兴安、汉中,孙守法等遁走,遂留贝子满达等,搜陕西余孽。自与吴三桂进军四川,此时四川人民,已被张献忠杀死大半。献忠自得四川后,僭号大西国王,无一日不杀人民,将卒以杀人多少论功,小孩多被蒸食,妇女被掳,令部众轮流奸淫,并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号称莲峰。缠足妇女其听之!伪府中养獒数千,部下朝会,必纵獒使嗅,被嗅者立斩,叫作天杀。又立出一种剥皮刑,皮未剥尽,其人已死,就将司刑的人,剥皮抵罪。伪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杀人最少,即加剥皮刑,并屠全家。自古以来,无此残贼。因此兵民交愤,常欲暗杀献忠。献忠闻知,不问谁何,一意屠戮;复尽毁成都宫室,拆去城墙,自率部众出川北,欲尽杀川北守兵。伪将刘进忠遁入陕西,到汉中遇着清兵,下马乞降,愿为向导。豪格遂令进忠前行,部兵后随,日夕催趱,直达四川西充县界,扎下营盘,饬前哨往探。回报献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营,到了凤凰山,正值漫天大雾,晓色迷濛,遂即逾山前进。适献忠屠尽西充,麾众出城,两下相遇,被清兵冲杀过去,一阵乱劈,献忠不知清兵多少,还拿着杀人的手段,左抵右挡。霎时间日光微逗,大雾渐开,献忠左右四顾,手下所剩无几,连义子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时方着急起来,大吼一声,杀开血路,望西而走。献忠嗜杀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种叙法。清章京雅布兰见献忠脱逃,忙抽弓搭箭,觑住献忠头颅,射了过去,一声喝着,献忠已翻身落马。雅布兰即纵马上前,拔刀去杀献忠,清兵踊跃随上,刀斩枪戳,把这穷凶极恶的剧贼,葅为肉酱。不足偿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计破贼营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吴三桂忙向豪格贺喜,偏这豪格闷闷不乐。三桂问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几点泪来。三桂越加动疑,只是呆看豪格。迟了半晌,方见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惊异道:“莫非功高招忌么?”豪格叹道:“并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说至此,又复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说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劳你嘱咐文稿员,办一奏折便了。”写尽豪格牢骚。三桂应声退出,饬缮奏疏,与豪格联衔报捷。

过了一月,谕旨已下,命豪格还朝,留吴三桂镇守汉中,特简总兵李国英为四川巡抚,豪格就把一切政务,交与李国英,自偕吴三桂回至汉中,复与三桂话别。临别时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们恐不复相见了。”断头语。三桂劝慰一番,并托豪格寄书家中,择日迁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怜。豪格应允,就带了本旗人马,回京复命。

顺治帝御殿慰劳,赐宴回邸。征夫远归,陌头宜慰,谁知香衾未稳,缇骑忽来,蓦地将豪格牵入宗人府,缚置囹圄,说他克扣军饷,浮领兵费。豪格欲上书辩诬,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尽的苦恼。又闻得福晋博尔济锦氏,竟日夜留住摄政王府中,原来为此。那时羞愤交并,免不得恹恹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龙活虎的英雄,变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时郑亲王济尔哈朗,英亲王阿济格,统纷论摄政王的过失,连他兄弟多铎,也有后言。弟偎红,兄亦倚翠,何庸后言?不意贝子屯齐,竟讦告郑亲王罪状,有旨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英亲王张盖午门,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为郡王。豫亲王把黄纱衣一袭,赠与吴三桂子应熊,复说他私馈礼物,罚银二千两,这几个豪贵勋戚,为了细故,或贬或罚,还有何人敢忤摄政王?自然人人吹牛,个个拍马,今日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礼,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视帝如子,帝亦当视王如父。此时顺治帝不过十余龄,外事统由摄政王主持,内事都由太后吉特氏处置,这数本奏折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满怀欢喜,就降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说摄政王勋劳无比,不应跪拜,着永远停止,一道是说叔父古称犹父。此后皇上宜尊摄政王为皇父。名足副实。从此摄政王多尔衮,毫无拘忌,凡宫中什物,及府库财帛,随意挪移,太后尚赐他禁脔,遑论什物财帛。日间在宫与太后叙旧,夜间在邸,与肃王福晋取乐,好算是清皇亲内第一个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诗为豪格呼冤云:

欲加之罪岂无辞,缧绁横施不自知。

为语人休贪艳福,由来祸水出娥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续叙。

南中义旅,屡仆屡兴,其弊在散而无纪,涣而不群。唐,鲁二王。以叔侄之亲,亦自相水火,独不思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图兴复,则清将虽勇,亦多属酒色之徒,岂必不可敌者,乃满盘散沙,不值一扫,鲁王遁,唐王俘,东南遗老,大半沦亡,宁不可恫?若张献忠之残虐,自古罕匹,史称川中人民,被杀亦万万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为诛殛,而必假手于清军耶?清豪格为明诛马阮,复为川民戮献忠,系清帅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衅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阍何处,欲问无从,读本回,令人感叹不置。

第十七回立宗支粤西存残局殉偏疆岩下表双忠

且说明唐王败没后,其弟聿

观生得了捷报,不由的意气扬扬,大作威福。小胜即骄,何足成事?忽闻清降将李成栋,奉贝勒博洛命,由闽趋粤,连下潮州惠州,观生尚毫不在意。过了数日,城外炮声四起,始出署探望,蓦见清兵已拥进东门,急忙召兵持战。仓猝调遣,哪里还来得及?就使来了几个兵卒,也统做了无头之鬼。观生没法,逃至给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为应诺,分室投缳,观生已直挺挺的悬在梁上,梁鍙恰慢腾腾的踱出房中,妙对。当即解下观生尸首,献与清军,复导清军追擒聿

成栋既得广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军进攻肇庆。此时瞿式耜尚在峡口,即奏请增兵,决一死战。偏偏桂王左右,有个司礼监王坤,只劝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从式耜言,连夜出奔。式耜闻信,急回军挽驾。到了肇庆,闻桂王已西去数日;驰至梧州,又闻桂王已奔平乐;及抵平乐见桂王,那时肇庆梧州,统已失陷。复由王坤倡议,转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劝阻,转思桂林通道湖广,可与何腾蛟相倚,亦非无策,乃扈驾前行。

独丁魁楚迟迟不发,密遣人至成栋处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数日未得回音,只得收拾财帛,挈领妻妾子女出城。城外雇了四十号船,装载眷属及行李,一帆风顺,直达岑溪,巧与成栋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请谒,总道成栋以礼相待,既过了成栋船,但见成栋端坐不动,忽一声拍案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两手已被反缚。又见有数十人绑缚过来,仔细一望,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娇妻美妾,宠子爱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饶命。晚矣晚矣!成栋道:“你的主子,哪里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栋道:“你为何不随去?”魁楚道:“闻得将军到此,特来投诚。”成栋道:“我处却不容你贪诈的贼子。”魁楚道:“魁楚并没有什么贪诈?”成栋笑道:“你不贪诈,哪里有许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赖,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愿尽献船中所有,赎我老命!”早知命重财轻,何必贪财坏命?成栋道:“你的金帛,已在我处,还劳你献什么?”魁楚大哭道:“愿乞一子活命!”成栋不由分说,喝令左右,将魁楚子斩讫,接连又将他妻女斩讫,妾四人斩了两个,留了两个。以两妾代一子,总算成栋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尽付刀下?魁楚吓得魂飞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声,化为两段。可为贪诈者鉴。

成栋既杀了魁楚,即入据平乐,越宿复进攻桂林。桂王闻报大恐,适武冈镇将刘承胤,奉何腾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复请桂王往投,式耜苦谏不从,自愿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琏为总兵,助式耜守城,当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总督朱盛浓,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黄鹤,只式耜仗着一片忠心,激厉将士,由焦琏带领出城,与清兵连战两昼夜。式耜亦出城督阵,再接再厉,连却清兵。及回城后,苦乏库帑,将夫人邵氏的簪珥,尽行取出,充作军饷。守兵感激涕零,誓杀退清兵。是夕,即捣入清营,人自为战,把清兵杀得落花流水,弃甲而逃,当即追赶数十里而回。越是拼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琏收复平乐梧州,遣人至桂王处报捷。时桂王已至全州,镇将刘承胤开城出迎,起初尚未尽礼,后来渐渐跋扈,自称安国公,党羽爪牙,统封伯爵,将司礼监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该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扬言清兵将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冈州。既到武冈,承胤愈加专恣,桂王不堪胁迫,密遣人求救于何腾蛟。是时清廷正命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偕耿仲明、尚可喜等,进兵湖南,所向皆克。腾蛟麾下的镇将,或遁或亡,连腾蛟也不能抵御,自长沙走衡州,堵胤锡亦出走永定卫。清兵连拔长沙湘阴,进薄衡州,腾蛟又自衡奔永,寻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谒。桂王与他密议良久,怎奈腾蛟只赤手空拳,没有能力可除承胤。适赵印选、胡一青两将从赣州到武冈,桂王乃命二将隶属腾蛟,密令后图。腾蛟领命,辞还白牙,途次被承胤党羽围住,亏得赵、胡两人,前护后拥,杀出重围。既还白牙市,闻瞿式耜战胜桂林,并规复广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与式耜相见,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寻闻刘承胤已降清兵,武冈被陷,免不得一番惊惶,式耜愈加着急。嗣探得桂王已潜走象州,乃联名奏请还驾。至桂王已回桂林,即开了一番会议,命湘粤诸将分路出守,互相接应,诸将领命去讫。

这清将军孔有德,降了武冈,进拔梧州,正拟入攻桂林,忽闻金声桓、李成栋统已附明,江西、广东两省,复为明有,不觉大惊,忙引兵趋还湖南。途中已接到促归的上谕,别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师救江西,他乐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单说金声桓本左良玉部将,清师南下,声桓自九江趋降,清廷授声桓为总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声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抚,不意清廷却简任章于天抚赣,一场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与党羽王得仁,拟通款永历。事尚未发,被巡按御史董学成察悉,告知章于天。声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闯入抚署,杀了学成,缚住于天,迎在籍故明大学士姜曰广入城,号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复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传到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与声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栋本高杰部将,以徐州降清,奔走东南,屡作功狗,自桂林败退后,又击死明遗臣陈邦彦、张家彦、陈子壮等,还扎广州,未沐重赏,总督佟养甲,复遇事抑制,忿懑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声桓密函,约他反正,他尚踌躇未定;是夕,入爱妾珠圆室,闷闷不乐。这珠圆是云间歌伎,被成栋掳掠得来,宠号专房,一双慧眼,煞是厉害,窥破成栋情形,即喁喁细问。成栋将声桓密函,递与一阅。珠圆阅毕,便问成栋道:“据将军看来,反正的事情,应该不应该?”成栋沉吟不语。珠圆道:“清朝是满族,我辈是汉人,为什么帮了满清,自戕同种?妾看反正事情,极是正当办法。况将军曾为明臣,如何甘降异族?妾实难解。”这妇人大有见识,与陈圆圆判若天渊。成栋不觉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却有这番议论,我非无意反正,但恐反正后,清兵到来,胜负难料,万一战败,如卿玉质娉婷,也恐殃及。”珠圆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将军为妾故,甘心遗臭,这反是妾累将军,妾请即死,以成将军之志。”言毕,将成栋身上的佩剑拔出,刺入颈中。成栋连忙拦阻,已是血溅蝤蛴,遗蜕委地,遂抱尸大哭一场,随说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对着珠圆的尸首,拜了四拜,该拜。命即入殓。

次晨,令部兵齐集教场,声言索饷,佟养甲出城抚辑,成栋劫养甲叛清,一面传檄远近,一面上表桂王。此报一传,四方骚动,蜀中故将李占春,及义勇杨大展等起兵,分据川南、川东,张献忠余党孙可望、李定国等,率众据云南、山西,大同镇将姜壤据山陕,皆上表桂王,愿为臣属。何腾蛟复自桂林出发,乘湖南空虚,攻克衡、永各州,联络湖南诸镇将。鲁王以海,亦遣张名振等进略闽、浙海滨。风云变色,斥骑满郊,弄得清廷遣将调兵,非常忙碌。

当由摄政王多尔衮,大开军事会议,以汉将多不可恃,应派亲贵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同着都统和洛辉,自江宁赴九江,会了耿仲明、尚可喜,专攻江西、广东,复济尔哈朗亲王原爵,封勒克德浑为顺承郡王,会了孔有德,专攻湖南、广西,连孔、耿、尚三王,亦差亲贵监守,真是严密得很!进博洛为端重郡王,尼堪为敬谨郡王,令攻大同,吴三桂、李国翰等,分征川陕,洪承畴仍留镇江宁,经略沿海各地。大兵四出,昼夜不停。

谭泰等到了江西,连拔九江、南康、饶州诸府,直达南昌省城。金声桓方攻赣州,闻报急返,谭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诱敌,遇着声桓前队,一战便走。声桓驱兵前进,到了七里街,伏兵尽起,四面放箭,将声桓射下马来。清兵正上前来杀声桓,忽闪出一员丑将,面目漆黑,发具五色,手执一柄大刀,盘旋左右,把清兵吓得个个倒退。眼见得声桓被救,走入城中。这丑将尚与清兵酣斗一场,从容回城。清兵探得丑将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为王杂毛。谭泰命军士用锁围法,掘濠载版,遍筑土垒,为久攻计。声桓大窘。王得仁请出袭九江,断敌饷道,声桓不从,只遣人缒出城外,向李成栋处求救。谁知待了月余,杳无音信,城中粮食又将告尽,不由的紧急万分。

这王杂毛日夕巡城,始终不懈,清兵怕他厉害,不敢猛攻。可巧城东武都司署内,有一年轻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动人,被王杂毛窥见,即到都司署求为继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凤随鸦,难为都司女。克日成婚,大开筵宴。自金声桓以下,都去贺喜,不是贺喜,直是贺死。各尽欢而散。居围城中,有何欢喜?大约都是祈死。三更将尽,城外炮声大震,声桓亟登陴探视,见清兵群集得胜门,忙率众抵御,不料有清兵一队,暗从进贤门缘梯而上,城遂陷。声桓率众巷战,身中两箭,旧时的箭疮复发,遂投水死。姜曰广亦赴水自尽,清兵即搜剿余众,到了王杂毛署内,还是闭门高卧。此时王杂毛想尚在研究箭法。当即斩门而入,猛见王杂毛裸体出来,清兵晓得厉害,一阵乱箭,把杂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怜这武都司女,亦死于乱军之中。箭尚不怕,何惜开刀。原来清兵已侦得王杂毛娶妇消息,先数日故意缓攻,到了杂毛娶妇这一夕,始下令攻城,却又佯攻得胜门,暗令奇兵从进贤门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进趋赣州,赣州守将王进库,本未归明,前时金声桓攻赣,进库伪称愿降,只是诱约不出。后来声桓向粤乞援,李成栋亦越岭来攻,进库仍用老法子,去赚成栋。成栋还军岭上,嗣因进库背约,复大举攻赣,进库乘其初至,突出精骑拒战,击退成栋。成栋走信丰,清兵由赣州南追,警报达成栋左右,佥议拔营归广州。成栋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时成栋进退两难,只命左右进酒痛饮;饮尽数斗,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马,到了河边,不辨水陆,策马径渡,渡至中流,人马俱沉,明时遗臣,多亡于成栋之手,一死不足赎罪,但是有负珠圆。部兵四散,清兵遂进陷广州。

是时清郑亲王济尔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诸镇将,望风奔溃。何腾蛟闻警,亟自衡州趋长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将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内虚若无人,正想招集溃兵,忽有旧部将徐勇求见,腾蛟开城延入,徐勇带数骑入城,见了腾蛟,低头便拜。拜毕,劝腾蛟降清。腾蛟道:“你已降清么?”徐勇才答一“是”字。腾蛟已拔剑出鞘,欲杀徐勇,勇跃起,夺去腾蛟手中剑,招呼从骑,拥腾蛟出城,直达清营。腾蛟不语亦不食,至七日而死。湘、粤诸将,闻腾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复欲南奔,式耜力谏不听,遂走南宁。一味逃走,真不济事。

会清恭顺王孔有德,已转战南下,克衡、永各州,进逼桂林。式耜檄诸将出战,皆不应;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无一兵,只有明兵部张同敞,自灵州来见。式耜道:“我为留守,理应死难,尔无城守责,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耻独为君子,公乃不许同敞共死么?”可谓视死如归。式耜遂呼酒与饮,饮将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军徐高入,令赍送桂王。是夕,两人仍对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将进式耜室,式耜从容道:“我两人待死已久,汝等既来,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与偕行。至清营,危坐地上。孔有德对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阁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杀就杀。”有德道:“崇祯殉难,大清国为明复仇,葬祭成礼,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毋再固执。我掌兵马,阁部掌粮饷,与前朝一辙,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与你供职?”有德道:“我本先圣后裔,时势所迫,以致于此。”同敞接口大骂道:“你不过毛文龙家走狗,递手本,倒夜壶。安得冒托先圣后裔?”骂得痛快,读至此应浮一大白。有德大愤,自起批同敞颊,并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这位是张司马,也是明朝大臣,死则同死,何得无礼?”有德乃止,复道:“我知公等孤忠,实不忍杀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与我同似,还请三思。”式耜抗声道:“你是一个男子汉,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逐鹿,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无柱石臣,眼见得灭亡不远了,容待下回再叙。

何腾蛟、瞿式耜二公,拥立桂王,号召四方,不辞困苦,以视苏观生之所为,相去远矣。梁鍙、丁魁楚、刘承胤辈,吾无讥焉。然何、瞿二公,历尽劳瘁,至其后势孤援绝,至左右无一将士,殆所谓忠荩有余,才识未足者。至若金声桓、李成栋二人,虽曰反正,要之反复阴险,毫不足取,即使战胜,亦岂遂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刘承胤等之流亚也。本回为何、瞿二公合传,附以张司马同敞,余皆随事叙入,为借宾定主之一法,看似夹杂,实则自有线索,非徒铺叙已也。

第十八回创新仪太后联婚报宿怨中宫易位

却说清郑亲王济尔哈朗,及都统谭泰两军,俱已奏捷清廷,郑亲王且奉旨还朝,独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与姜瓖相持不下,且四处接到警耗,统是死灰复燃的明故官,招集数百人,或千人,东驰西突,响应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飞报北京,请速添兵。摄政王多尔衮,竟率英王阿济格等,自出居庸关,拔去浑源州,直薄大同,多时不出风头,想是心中又痒了。与博洛相会。攻扑数日,城坚难下。适京中赍来急报,因豫王多铎出痘,病势甚重,促多尔衮班师。多尔衮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阖城誓死,乃留阿济格帮助博洛,自率军退还。到了居庸关,闻多铎已殁,忙入京临丧。刘三季仍要守孀,大约是个孤鸾命。越日,肃亲王豪格亦毙狱中,多尔衮许豪格福晋,往狱殓葬。侄妇葬夫,必由其叔允许,想是满清特别法。又数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顺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预政治,所以宫内大权,统由吉特氏主张,此次崩逝,宫廷内应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时虽握大权,总不免有些顾忌,到此始毫无障碍,可以从心所欲了。伏笔。

多尔衮因太后崩逝,召阿济格还,令贝子吴达海往代。过了月余,始接到大同军报,略称各处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尔衮未免焦急,再遣阿济格西行。阿济格一到大同,城内已经食尽,守将杨振威,刺杀姜瓖,开城降清。阿济格入城,恨城内兵民固守,杀戮无数,并铲去城墙五尺,当即上书奏捷。朝旨令诛杨振威,即日班师。阿济格奉旨,将杨振威绑出正法,该杀。随将政务交与地方官,奏凯还朝。

摄政王多尔衮,既接山陕捷音,心中自然舒畅,在邸无事,正好与肃王福晋,朝欢暮乐。偏这摄政王元妃,屡与摄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摄政王看她似眼中钉,气得元妃终日发抖,酿成一种鼓胀病。心病还须心药治,心药难求,心病日重,到了临危时候,欲与摄政王诀别。怎奈贵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发气闷,霎时间痰涌而逝。死不瞑目。当时大小官员,得此消息,忙去吊丧。太后亦赠了许多赙仪。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员妻妾,都为服孝,其余六旗统去红缨。发靷这一日,车马仪仗,不亚梓宫。送葬的大员,拟了敬、孝、忠、恭四字,作为元妃的谥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笔。摄政王也无心推究,遂将这四字封赠元妃,算是饰终的道礼。以后继室的问题,不言可知,总轮着这位袅袅婷婷的侄妇了。

丧事已毕,摄政王拟择定吉日,与肃王福晋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妇。忽来了宫监二人,说是奉太后命,召王爷入宫。摄政王不敢违慢,即随了宫监入见太后。太后屏去宫女,与摄政王密谈半日,摄政王方出宫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着人去请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内院大学士刚林,及礼部尚书金之俊议事。三人应召而至,摄政王格外谦恭,将三人邀入内厅,命左右进酒共饮。饮到半酣,摄政王令左右至外厢伺候,自与范老先生耳语良久。说话时,摄政王面目微赪,范老先生也觉皱眉。刻画尽致,令人费解。语毕,由范老先生转告刚林、金之俊。毕竟金之俊职掌礼部,熟谙仪注,说是这么办,这么办,便好成功。愈叙愈迷。摄政王闻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诸位费心!”三人齐声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为首,递上那从古未有的奏议。看官!你道奏说什么话?小子尚记大略。内称皇父摄政王新赋悼亡,皇太后又独居寡偶,秋宫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见,宜请皇父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伏维皇上圣鉴云云,原来为此,真是从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议复。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向知多尔衮厉害,不敢不随声附和。复命礼部查明典礼,由金之俊独奏一本,援引比附,说得尽善尽美。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书人未曾录明。当于顺治六年冬月,由内阁颁发一道上谕,略云:

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赋悼亡,朕躬实深歉仄。诸王大臣合词吁请,佥谓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择于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礼,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将事,毋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钦此。

上谕即颁,太后宫内及礼部衙门,忙碌了好几天。到了皇父母大婚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贺,内阁复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各省风化案,不唯宜赦,还应加赏,金之俊何见不及此?京内外各官加级,免各省钱粮一年。

太后与摄政王倍加恩爱,不必细说,只是摄政王尚忆念侄妇,未免偷寒送暖,嗣经太后盘诘,无可隐讳,不知摄政王如何恳求,始由太后特恩,许为侧福晋。顺治七年春月,摄政王多尔衮复立肃王福晋博尔济锦氏为妃,百官仍相率趋贺。后人曾有数句俚词道:“汉经学,晋清谈,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唯《东华录》上,只载摄政王纳豪格福晋事,不及太后大婚,闻由乾隆时纪昀所删。

闲文少叙,单说摄政王多尔衮,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肃王福晋,真是一箭双雕,非常快乐。此外妃嫔,虽尚有一、二十人,多尔衮都视同嫫母,不去亲幸。旁人各自艳羡,无如好色的人,有一种癖病,得了这一个,又想那一个,得了那一个,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将拢来,藏在一室。销金帐里,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方觉得心满意足。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多尔衮也未免要作负心人了。偷汉者其听之!

一日,朝鲜国王李淏,遣使进贡,并呈一奏折,内称:“倭人犯境,欲筑城垣,因恐负崇德二年之约,故特吁请,俾免残破之患”等语。多尔衮览了一遍,猛触起一件情绪来,即命朝鲜来使,暂住使馆,候旨定夺。又宣召内大臣何洛会入府,授了密语,到使馆中,与朝鲜使臣相见。两下商议多时,朝使唯唯听命,别饬随员驰禀国王。这国王李淏,前曾入质清朝,因其父李淏殁后,得归国嗣位,深感多尔衮厚恩,此时不得不唯命是从,立命返报。当由何洛会禀知多尔衮,次日即发下朝鲜国奏牍,批了“准其筑城钦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书人又故作秘密,令阅者猜疑。

过了月余,摄政王府内,竟发出命令,率诸王大臣出猎山海关。王大臣奉命齐集,等候出发。越宿,摄政王出府,装束得异样精彩,由仆从拥上龙驹;一鞭就道,万马相随,不多日,已到关外。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日丽风和,草青水绿,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欢迎使者一般。语带双关,非寻常稗官家笔墨。经过了无数高山,无数森林,并不闻下令驻扎,到了宁远,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没有围猎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诸王大臣纷纷议论,统是莫明其妙。只何洛会出入禀报,与摄政王很是投机。王大臣向他诘问,也探不出什么消息。何洛会捣鬼,著书人亦捣鬼。次日,又下令往连山驿,诸王大臣一齐随行。到了连山,何洛会已经先到,带了驿丞,恭迎摄政王入驿。但见驿馆内铺设一新,五光十色,烂其盈门,把王大臣弄得越发惊疑。我亦越疑。摄政王直入内室,何洛会也随了进去。歇了片刻,始见何洛会出来,招呼诸王大臣略谈原委,王大臣俱相视而笑,阅者尚在梦中,无从笑起。随即偕何洛会同赴河口,迤逦前行。淡光映目,但见岸侧有一大船,岸上有两乘彩舆,舆旁有朝鲜大臣站立,见王大臣至,请了安,便请舱中两女子登陆上舆。两女子都服宫装,高绾髻云,低垂鬟凤,年纪统将及笄,仿佛一对姊妹花。当由何洛会及诸王大臣,导引入驿,下了舆,与摄政王交拜,成就婚礼。诸王大臣照例恭贺,便在驿中开起高宴。这一夕间,巫峡层云,高唐双雨,说不尽的欢娱。

但这两女究系何人?恐阅者已性急待问,待小子从头叙来。这两女子系朝鲜公主,崇德年间,多尔衮随太宗征朝鲜,攻克江华岛,将朝鲜国王家眷,一一拿住,当面检验,曾见有幼女二人,年仅垂髫,颇生得丰姿楚楚。多尔衮映入眼波,料知长成以后,定是绝色。及朝鲜乞盟,发还家属,多尔衮亦搁过不提。此次朝鲜国奏请筑城,陡将十年前事,兜上心来,遂遣何洛会索娶二女,作为允许筑城的交换品。朝鲜国此番筑城,应称作公主城。朝鲜国王无可奈何,只得饬使臣送妹前来。多尔衮恐太后闻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猎为名,成就了一箭双雕的乐事。一箭双雕四字,格外确切。住驿月余,方挈了朝鲜两公主入京。此时对了肃王福晋,未免薄幸,多尔衮也管不得许多,由她怨骂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这边,不便令知,当暗嘱宫监等替他瞒住。

自是多尔衮时常出猎,临行时,定要朝鲜两公主相随。不耐福晋怨骂,所以挈艳出猎,可惜瞒不住阎罗奈何?青春易过,暑往寒来,多尔衮一表仪容,渐渐清减,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只出猎的兴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围猎,忽得了一种喀血症,起初还是勉强支持,与朝鲜两公主,研究箭法,后来精神恍惚,竟至上床闭着眼,只见元妃忽喇氏,开了眼,乃是朝鲜两公主。多尔衮自知不起,但对了如花似玉的两公主,怎忍说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厉鬼竟来索命,临危时,只对着两公主垂泪,模模糊糊的说了“误你误你”四字。半年恩爱,即成死别,确是误人不少。

多尔衮已殁,讣至北京,顺治帝辍朝震悼。越数日,摄政王柩车发回,帝率诸王大臣缟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举哀,命照帝制丧塟。帝还宫,令议政诸王,会议睿亲王承袭事。是时已值残腊,王大臣照例封印,暂从拦置。至顺治八年正月,始议定睿亲王袭爵,归长子多尔博承受。只是人在势在,人亡势亡,当多尔衮在日,势焰熏天,免不得有饮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间报复,适值顺治帝亲政,下诏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试,隐隐干涉摄政王故事。唯皇太后尚念摄政王旧情,从中调护,折多留中不发。王大臣探悉此情,复贿通宫监,令将多尔衮私纳朝鲜公主禀白太后。太后方悟多尔衮时常出猎,就是借题取巧,竟发恨道:“如此说来,他死已迟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纶音,便放胆做去,先劾内大臣何洛会,党附睿亲王,其弟胡锡,知其兄逆谋,不自举首,应加极刑。得旨,何洛会及弟胡锡,着即凌迟处死。要捣媒酱了。

原来顺治帝已十五龄,窥破宫中暧昧,亦怀隐恨,方欲于亲政后加罪泄愤,巧值王大臣攻讦何洛会,便下旨如议。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顺治帝隐衷,索性推郑亲王列了首衔,追劾睿亲王多尔衮罪状。虽是多尔衮自取,然亦可见炎凉世态。大略说他种种骄僭,种种悖逆,并将他逼死豪格,诱纳侄妇等事,一一列入。又贿嘱他旧属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等情,顺治帝不见犹可。见了这样奏章,就大发雷霆,赫然下谕道:

据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奏,朕随命在朝大臣,详细会议,众论佥同,谓宜追治多尔衮罪,而伊属下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曾向何洛会吴拜苏拜罗什博尔惠密议,欲带伊两旗,移驻永平府,又首言何洛会曾遇肃亲王诸子,肆行骂詈,不述肃王福晋事,想系为吉特太后遮羞。朕闻之,即令诸王大臣详鞫皆实,除将何洛会正法外,多尔衮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谕下后,复诏雪肃亲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寿为显亲王。郑亲王富尔敦,亦受封为世子。又将刚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狱,讯明罪状,着即正法。大学士范文程,也有应得之罪,命郑亲王等审议。吓得这位范老头儿,坐立不安,幸亏他素来圆滑,与郑亲王不甚结怨,始议定了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范老头儿免不得向各处道谢,总算是万分侥幸。

话休叙烦,且说顺治帝尚未立后,由睿亲王在日,指定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为后。是年二月,卓礼亲王吴克善送女到京,暂住行馆,当由巽亲王满达海等,请举行大婚典礼。顺治帝不许。明明迁怒。延至秋季,仍没有大婚消息。这位科尔沁亲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烦躁起来,只得运动亲王,托他禀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举行大婚礼。顺治帝迫于母命,不好遽违,只得命礼部尚书准备大典,即于八月内钦派满、汉大学士尚书各二员,迎皇后博尔济锦氏于行辕。龙旌凤辇,倍极辉煌,宫娥内监侍卫执事人等,分队排行,簇拥皇后入宫,至丹墀降舆。这时候天子临轩,百官侍立,诸王贝勒六部九卿,没有一个不到,正是清室入关后第一次立后盛举。大书特书。宫女搀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着黄服绣帔,满身都是金凤盘绕,珍翠盈头,珠光耀目,当即面北而立,由礼部尚书捧读玉册,鸿胪寺正卿赞礼,导皇后跪伏听命。册读毕,鸿胪寺导皇后起立,文华殿大学士,捧上皇后宝玺,武英殿大学士,捧上玺绶,由坤宁宫总监跪接,转授宫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称臣妾博尔济锦氏,谨谢圣恩。谢讫,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贺。礼毕入宫,笙箫迭奏,仙乐悠扬,随与皇帝行合卺礼。次日,帝率后到慈宁宫请安,遂加上皇太后尊号,称为昭圣慈寿恭简皇太后。叙立后事,已见大礼齐备,不应无端废立。只是顺治帝终究不乐,隔了两年,竟将皇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大学士冯铨等,奏请“深思详虑,慎重举动,万世瞻仰,将在今日。”帝不省,反严旨申饬。礼部尚书胡世安等复交章力谏,奉旨“皇后博尔济锦氏,系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不协,宫阃参商。该大臣等所陈,未悉朕意,着诸王大臣再议。”郑亲王济尔哈朗复奏圣旨甚明,无庸再议。全是私意。于是改册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女为后,从前的正宫博尔济锦氏,竟自此不见天日,幽郁而死。

小子曾有诗咏顺治帝废后事云:

国风开始咏睢鸠,王化由来本好逑。

为怨故王甘黜后,伦常缺憾已先留。

清宫事暂且按下,小子又要叙那明桂王了。诸君少安,请看下回。

本回全叙多尔衮事,纳肃王福晋与娶朝鲜二女,《东华录》纪载甚明,固非著书人凭空捏造。至如母后下嫁事,乾隆以前,闻亦载诸《东华录》。胡人妻嫂,不以为怪,嗣闻为纪昀删去。此事既作为疑案,然证以张苍水诗,有“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二语,明明指母后下嫁事,是固无可讳言者也。多尔衮好色乱伦,罪状确凿,但身殁以后,诸王弹劾,竞为其暗蓄逆谋,此则罗织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权之多尔衮,捽孤儿如反掌,何所顾忌而不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诬陷成案,吾转为多尔衮慨矣。若顺治帝为隐怨故,至废其后博尔济锦氏,尤失人君之道。观其敕谕礼臣,谓后办睿王所主议,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未协,是则后固明明无罪者,特嫉睿王而迁怒于后耳。迁怒于后而废之,谓非冤诬得乎?冤诬臣子且不可,况夫妇乎?本回历历表明,于睿王之功过,顺治帝之得失,已跃然纸上。

第十九回李定国竭忠扈驾郑成功仗义兴师

却说明桂王自窜奔南宁后,湖广各省,已为清有,清封孔有德为定南王,镇守广西,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镇守广东。为后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继茂袭爵,镇守如旧。桂王势日穷蹙,不得已求救于孙可望。这可望系张献忠党羽,认献忠为义父,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献忠伏诛,他即窜入云南。云南本故明黔国公镇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伪称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复仇,击退定洲,乘势蟠踞。其党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白文选、冯双礼等,推可望为部长。可望遣定国追杀定洲,定洲死,云南全省,统归可望,可望遂僭称为王,国号后明,以干支纪年,铸兴国通宝钱,居然称孤道寡起来。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国与可望同等,可望称尊,定国不乐,可望借阅武为名,到了操场,专寻定国隙头,将定国杖了五十,定国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离散,思借名服众,遂备黄金三十两,琥珀四块,马四匹,遣使至桂王处求封。桂王命可望为景国公,定国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称秦王,竟派兵袭黔东,陷川南,把故明的镇将,杀逐得干干净净。强盗管什么忠义。桂王穷窜南宁,朝不及夕,没奈何再遣钦使,封可望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将到南宁迎驾。一面派李定国冯双礼等,率步骑八万,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刘文秀、王复臣、张光璧等,率步骑六万,分道出叙州重庆,直攻成都。

这李定国一枝兵,锋利无前,所到之处,无人敢当。沅靖武岗全州,统被定国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将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国一扫。永忠退至桂林,定国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几个守陴将士,瞧见定国兵到,都静悄悄的溜脱。有德不能守御,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场,双双自缢。可偿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献了城,定国飞章告捷,使者回来,报称永历帝已移驾安隆,封主帅为西宁郡王,定国倒也心喜。忽报清亲王尼堪,率队至湘,清经略洪承畴,又自江宁至长沙,湖南危急。定国立率步骑往救,到了辰州,阵斩清降将徐勇,可偿何腾蛟性命。进至衡州,遇着清尼堪大兵。两下对仗,定国佯败,诱清兵追至丛林,一声号炮,推出无数伟象,张牙舞爪,向清兵乱扑。这清兵向来没有见过,顿吓得魂胆飞扬,逃命都来不及,还管什么主帅?尼堪正想拍马回奔,突遇一象冲到,将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这象便从尼堪身上腾过,霎时皮破血流,死于非命。极写定国,为后文扈驾张本。

定国得了胜仗,暂驻武岗,方思进攻衡州,忽报秦王有使命到来,请至沅州议事。定国欲行,右军都督王之邦,出帐谏阻。定国问他缘由,之邦道:“近闻秦王劫了永历帝,居安隆所,阳为尊奉,实是禁锢,每日肴馔,很是恶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爷一人,此番请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国道:“我若不去,孙可望必定追来,衡州尚有清兵,两面夹攻,如何对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广西,再作后图。”定国点头,谢绝来使,竟引本部向广西退去,冯双礼自回。

孙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愤怒,亲率人马追赶;途次遇着刘文秀败还,方知入川各军,已被吴三桂杀败,复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虚写实,为李定国抬高身份。惊愕之余,越加懊恼,没奈何带了文秀,向宝庆进发。中道又会着冯双礼一同进行。到了宝庆,巧与清兵相遇。这清兵就是尼堪部众,由贝勒屯齐接领,南徇衡永,望见可望军中的龙旗,随风飘舞,屯齐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飕的一箭,射倒龙旗,立率精骑冲入敌阵。可望部下,不见帅旗,已自慌张,又经清兵捣入,锐不可当,便拥着可望逃走。文秀双礼,本是不得已相随,至此亦一齐退去。可望吃了一场大亏,遁至贵州,搜获故明宗室,一律杀死,贼性复发。遂自率内阁六部等官,立太庙,定朝仪,改邱文为八叠,尽易旧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闻报,料知可望心变,与中官张福禄,阁老吴贞毓等密商,遣林青阳至广西,召李定国前来扈驾。青阳出发,托词乞假归葬,一去不还。桂王等得不耐烦,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马吉翔得知消息。马本孙可望心腹,自然暗报可望,可望立派部将郑国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谋,曹操、司马懿尚亲自逼宫,可望只令部将进逼,可谓每况愈下。桂王战慄不能答。还亏中官福禄自出承认,明末总算这个中官。与吴贞毓等同受械系,由郑国严刑拷讯,共得通谋十八人,即将福禄凌迟,吴贞毓处绞,其余斩首。冤冤相凑,林青阳回来复命,亦被郑国杀死。郑国回报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选至安隆劫驾。桂王闻文选到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呜呜哭泣。活象一儿女子状态,安得成中兴事业?文选进宫,见桂王神色惨沮,也觉黯然,遂跪奏道:“孙可望遣臣迎驾,原来不怀好意。臣闻西宁王将到,令他护驾,尚可无虑。”桂王扶起文选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势力浩大,奈何?”文选道:“可望蓄谋不轨,部下都说他不是,刘文秀已通款西宁了。他逆我顺,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过了数日,果闻定国兵到,即开城延入。定国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礼,桂王喜出望外,亲书诏敕,封定国为晋王。定国即请桂王驾幸云南,并言刘文秀在云南待驾,可以无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脱险,即令定国文选等扈跸,克日出发,安安稳稳的到了云南。刘文秀果不爽旧约,排队迎入;进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宫。文秀受封为蜀王,文选受封为巩昌王。部署甫定,警报遥传,孙可望兴兵犯阙,桂王命文选驰谕可望,与他议和。可望将文选拘住,伪上奏章,请归妻孥。桂王即派人送还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还黔,遂大起兵马,入犯云南。可望部将马进忠等,多不直可望,与文选定了密计,进说可望道:“文选威名服众,欲要攻滇,非令他为将不可。”可望道:“他与李定国勾通,如何可使为将?”马进忠道:“闻他现已悔过,愿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进忠引入文选,文选佯作恭顺状态,一味趋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选为大元帅,马进忠为先锋,发兵十四万先行。留冯双礼守贵州,自率精兵为后应。

警报飞达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发兵讨贼。定国文秀,不过带了万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见敌军已扎住对岸,众寡相去,不啻数倍。定国与文秀商议,文秀拟借交趾地界,作战败退处地,定国慨然道:“永历孤危,全仗你我两人,协力御敌,若未战先怯,是自丧锐气,何以行军?现在只有拼命与战,决一雌雄。我想孙贼部下,多半离心,未必定是他胜我败。”定国、文秀的心术,可见一斑。计议已定,即于翌晨渡河前进。那对岸的敌军,却退后数里,一任定国兵上岸。定国望将过去,见敌阵中悬有龙旗,龙旗又来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径捣中坚。此冲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国部将李本高身中两箭,跌毙马下。定国大惊失色,方欲退兵,忽见可望阵后纷纷大乱。左有马进忠,右有白文选,旗帜鲜明,从可望军内自行杀出,招呼定国挥兵大进。弄得可望神志昏乱,忙拍马而逃。定国驱杀至十里外,方与白文选、马进忠两人,并辔而回。看官!你想这次打仗,不是白文选等暗中用计,哪肯容定国渡河、战胜可望呢?

可望奔回贵州,遥望城门紧闭,城上竖着的旗帜,大书明庆阳王冯字样,不觉惊讶起来,正思呼城上人答话,猛见冯双礼上城俯视道:“我已归顺永历帝了,永历帝封我为庆阳王,命守此城,与你无涉。”这数语气得可望发昏,回顾手下残骑,所剩无多,不能再战;且妻子统在城中,若与他争闹起来,定是性命难保,不得已忍气吞声,求双礼还他妻子。老贼也有今日。双礼乃开了半扉,就门隙中放出数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财物荡然,禁不住垂下泪来。他的妻子更不必说。半生抢劫,一旦全休。可望痴立一回,方挈着妻子径奔长沙,投降清经略洪承畴去了。

这事且搁过一边,小子要叙出一个海外英雄来。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谁?就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应第十六回。芝龙降清,成功独航海赴厦门,募兵兴义,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国,永历帝正位,复遣使奉表永历,受封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举攻闽,连陷漳浦、海澄等县,进围长泰。清闽、浙总督陈锦,自舟山移师赴援,一场海战,被成功杀得大败亏输,不但长泰被陷,连平和、诏安、南靖等处,统被成功夺去。陈锦惶急万状,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龙为同安侯,令作书劝成功归降。成功接阅文书,看到“父既归清,儿亦宜薙发投诚”等语,不禁愤愤道:“今来一薙发国,当即薙发,倘来一穿心国,我亦将遵命穿心么?”快人快语。即拒绝来使,下令进攻漳州,并悬赏购陈锦首。

歇了几天,忽来了两个闽人,献上陈锦首级。成功问两人姓名职务,一个是陈锦记室李进忠,一个是陈锦仆人库成栋。成功又问是谁杀陈锦,成栋应声是我,说声未绝,两手已被成功亲卒反缚,由成功喝令处斩,怪极!吓得成栋跪求饶命,连进忠亦跪倒叩头。成功指成栋道:“你与陈锦有主仆之谊,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级来献?我原是悬赏购陈锦首,但你不应杀他,所以我特罪你。”复问进忠道:“这罪奴有妻子否?”进忠道:“有的,现亦随来。”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来,应照赏格发给,教他死亦瞑目。”赏罚确得当,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栋斩讫,随将赏银付与进忠,令他转交成栋妻子。进忠领了赏银,不敢多说,就退出帐外去了。保全性命,还算幸事。忽厦门又来使人,报称鲁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厦门,应否接待?成功道:“鲁、唐叔侄,自相鱼肉,太属可恨。”应该责备。使人说:“鲁王已奉表永历,削去监国名号了。”成功道:“既如此,应照明宗室例优待便是。”看官!你道鲁王何故到厦门,他自窜身海外,随身只有张名振一人,应十六回。很是萧条,幸浙中遗臣张肯堂等,渡海奔赴,约得十余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据地。嗣后袭踞舟山,约故行人张煌言,共图恢复。不料清总督陈锦,都统金砺,提督田雄等,驾着大舰,来攻舟山。鲁王也遣张名振、张煌言等,率兵迎敌。开了几仗,倒也没甚胜负,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雾,罩住舟山。清兵乘雾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溃散。名振、煌言,亟奉鲁王出走。名振弟名扬,阖室自焚。张肯堂自缢死。鲁王的妃子张氏,及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等,皆殉难。清兵复分追鲁王,鲁王穷蹙无归,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厦门,自督军围攻漳州,适清都统率兵至璋,与城中守兵夹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敌,只得退保海澄。金砺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阵击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厦门见鲁王,复与张名振、张煌言晤谈。两下各述己志,二张是始终为鲁,成功是始终为唐,彼此不便节制,商定了一个分地驻扎、互相援应的计策。二张奉鲁王移驻金门,煌言复招集遗众,进窥南京,到了吴淞口,袭夺清舰数十艘,进破崇明,转趋丹阳,谒明太祖陵,激厉军士,直指南京进发。忽闻鲁王逝世,只得折回吴淞,寻又闻名振病亟,驰回金门。到金门后,名振已死,仅留遗书一函,劝他勉图恢复。主丧友殁,日暮途穷,煌言至此,不禁涕泪交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没奈何为主发丧,为友营葬,把出兵的念头,暂时搁置。

这且慢表,且说郑成功驻节厦门,改称厦门为思明州,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立储贤馆、储才馆、察言司、宾客司、印局、军器局等,井井有条。厅间供永历帝位,有所封拜,必向座奏闻。部下感他忠义,无不敬服。当张煌言带兵入江,正拟出师策应,嗣闻鲁王名振相继谢世。煌言退回金门,也自叹息一番,专使吊唁,暂休兵不动。一日,清廷派了两位钦差,赍敕来厦,封成功为海澄公。成功道:“我只知奉明帝敕,不知有清帝敕。”将来使遣回。隔了一月,成功弟渡,随了清使三人,又到厦门。成功与清使相见于报恩寺中,清使令成功跪受诏书,成功道:“成功系大明臣子,不受清诏。”直截了当。清使阿山道:“今日奉皇上圣旨,赐汝福、兴、泉、漳四府地,皇恩不可谓不重,汝宜受诏,薙发投诚。”成功正色道:“四府本是明地,何劳尔国赏赐?尔国旧封,只建州一区,如今踞我中原,太属无理,成功愧不能为明恢复,还说要我薙发降敌么?海不枯,石不烂,成功不降清。”言毕,拱手自回。光明磊落。是晚,郑渡入见成功,出其父芝龙书,并略说“兄若不降,父命难保。”成功阅父书毕,慨然道:“忠孝不能两全,为禀老父,乞谅愚忠。”郑渡再三相劝,成功只是不从,郑渡痛哭而出。次日,清使挈郑渡北去,成功忙写了复书,遣郑谠追上郑渡,将书交讫,郑谠自回。郑渡随清使归报芝龙,呈上复书。芝龙拆书瞧阅,上写道:

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残明故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乃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乎?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之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儿成功百拜。

芝龙阅毕,蹙着眉道:“我的老命,看来要断送在他手中了。”随将原书呈奏顺治帝。顺治帝本封芝龙为同安侯,至是将他削职圈禁。一面命沿海督抚,固守汎界;一面饬郑亲王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率师防闽。济度出京,闻成功已连扰闽、浙海滨,进据舟山,遂兼程南下。到闽后,与成功连战数次,一些儿没有便宜,反失了战舰几艘,丧了战将几员。成功连获胜仗,遂大治兵马,锐意规复。从征甲士,选定十五万,五万习水战,五万习骑射,五万习步击,另外挑选万人,来往策应。适自滇中来使,封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金门张煌言亦率兵来会,成功大喜,遂竖起奉旨招讨的大旗,命中军提督甘辉为先锋,总兵马信万礼为第二队,亲统大军为后援,请张煌言前导。扬旂鼓棹,陆续前进,行到羊山,忽遇着数阵飓风,撞沉巨舰数十艘,漂没士卒数千名,不祥之兆。于是只好停泊舟山,修理舟楫。

忽接到数处警报,海澄守将黄梧及旧部将施琅,俱背郑降清,清兵三路攻滇,成功不觉大愤,忙将舟楫修竣,扬帆再出。张煌言统领前部,由崇明入江,至金、焦二山,但见江中横截铁索,舟不能前。煌言令人泅水,暗把铁索斫断,遂乘着风潮,联樯而进。到了瓜洲,与清提督管效忠相遇。两下酣斗,郑军奋勇齐上,效忠寡不敌众,凫水而逃,被郑军水师统领罗蕴章,入水追擒,推出斩首,当下扫清瓜洲敌舰,直逼镇江,炮声隆隆,震惊天地,城外北固山上,驻有清兵,下山来救,由郑军一阵乱斫,杀得马仰人翻,濠平尸积。败兵逃入城中,门未及闭,郑军一拥而入,城遂陷。镇江属邑,望风迎降。成功命直捣南京,帐下一人大叫道:“不可,不可!”正是:

斗力不如斗智,用兵先在用谋。

未知此人是谁,待下回再行交代。

有孙可望之跋扈,适形李定国之忠,有郑芝龙之卑鄙,益见郑成功之义,一则扈跸滇中,一则兴师海外,虽其后赍志以终,卒鲜成效,然忠义固有足多者。成功心迹光明,尤加定国一等,故叙述亦格外生色。张煌言、张名振二人夹写在内,即为明捐躯诸遗老,亦并叙姓名,作者风世之心,可概见矣。文字之不苟作如此。

第二十回日暮途穷寄身异域水流花谢撒手尘寰

却说郑成功欲进攻南京,帐内有部将谏阻,这部将便是中军提督甘辉,当下献计道:“我军深入南京,清廷必发兵来救,前有守兵,后有援兵,我军孤处其间,岂非陷入重围?现不如将我军分作两路,一路取扬州,堵住山东来军,一路据京口,截断两浙漕运,严扼咽咳,号召各郡,南畿不战自困,那时可以唾手而得了。”甘辉之说,未始非策,然必须云贵未破,方用得着,否则能保清军不自江而下耶?成功道:“此计未免太迂。据我看来,南京清兵,多已调往云贵,现在不乘胜攻取,更待何时?况清提督马进宝,已自松江遣人通款,南京城虚援绝,还有多大本领,敢与我对敌?自然是马到成功了。”遂不听甘辉之言,命水军泝江而上,直至南京。先向孝陵前率军祭奠,随后作了一篇檄文,传布远近;令张煌言别率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各路,自率兵攻南京。

两江总督郎廷佐闻郑军已至,急遣将分守要害,成功围攻不下,唯接连得煌言捷报,说是太平、宁国、徽州、池州等府,都已攻克,成功不胜欣喜,料想南京一城,不日可拔。成功之心已骄矣。忽报郎廷佐遣人下书,成功传见,把来书阅看,乃是愿献城池,唯城内人心不一,须要慢慢劝导,限期半月,方可献纳。成功喜甚,即批回照准。其实郎廷佐的书信,乃是缓兵之计,他已闻得云、贵获胜,桂王远遁,清兵可自西返东,来援南京,因此托词献城,宽延时日。成功不知是诈,竟堕入他计中,按兵不攻了。

小子且把云、贵获胜的事情,插叙数行:自孙可望降了洪承畴,具述桂王庸弱的情形,承畴遂上表清廷,请乘机大举。清政府本无心西略,欲弃云、贵两省,给与桂王偏安,及得了承畴奏疏,承畴为灭永历之魁。遂定议西征,命贝子洛讬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经略洪承畴,从湖南进发;命平西王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偕都统墨尔根李国翰,从汉中四川进发;命都统卓布泰为征南大将军,率提督钱国安,向广西进发。三路兵马,拟至贵州会齐,同入云南。洛讬、承畴一军,出靖沅、镇远,至贵阳,击走守将马进忠,遂入据贵阳城。三桂一军,由重庆至遵义,击退守将刘镇国,获粮三万石,降兵五千,遂入占遵义城。卓布泰一军,亦连陷南丹、那地、独山诸州,至贵阳来会。三路连章告捷,清廷复授豫王子信郡王铎尼为安远大将军,率禁旅至贵州,总统三路兵马。铎尼令洛讬、承畴,略屯贵阳,办理粮饷,自督诸军三路入滇。每路兵五万,各带着半月粮草,浩荡前进。

是时,桂王部下刘文秀已死,军政统归李定国执掌。定国闻贵州已陷,亟遣白文选至七星关,抵住西路,冯双礼至鸡公背,抵住中路,张光璧至黄草坝,抵住东路,自守北盘江铁索桥,居中策应。清兵三路,明兵亦三路。七星关系滇、蜀交界的要险,峭岸阻江,山同壁立,三桂到了关外,见关内已有人守住,料难攻入,他却佯作攻状,别遣部将绕出苗疆,拊击背后,文选只防前面进攻,不料后面复有清兵出现,顿时惊溃,窜入霑益州。明军一路已败。黄草坝在南盘江右岸,由张光璧率师扼守,将江中各船,一概击沉,阻住清军渡江。卓布泰到了左岸,无船可济,便在岸上扎营。两边隔江发炮,未曾接仗,适有泗城土司岑继禄,到卓布泰前献策,教他绕道下游,渡过对岸。卓布泰从土司言,遂于夜间分兵,直走下游,用人泅水,把凿沉各船,扛至岸侧,塞好漏洞,乘夜潜渡。张光璧尚呆守南盘江,谁知清兵已至北盘江。李定国闻清兵过河,急率兵三万,堵住双河口。清兵杀奔前来,定国挥军死战,击退清兵。到了次日,清兵复至,乘风纵火,火随风卷,野燎烛天,定国抵挡不住,只得退走。明军二路俱败。到了北盘江见冯双礼亦狼狈奔回,报称清兵势大,不胜抵御,鸡公背已被夺去。明军三路俱败。定国惊惧,将江内铁索桥烧断,与双礼走回云南,清兵追至北盘江,见对岸已无明军,便搭造浮桥,逾江而进。

明桂王闻定国败还,拟连夜出奔,行人任国玺独请死守,尚在未决,只见定国进来,泣奏一切,桂王便与议去守情形,定国道:“行人议是;但前途尚宽,今暂移跸,卷土重来,犹为未迟。”桂王听了此语,遂决意出走永昌,命定国断后。行未数里,白文选自霑益追至,定国遂把殿后军,付与文选,自率精骑扈驾前去。清兵三路会齐,直入云南城,洪承畴亦自贵阳趋云南。铎尼令诸军进追桂王至玉龙关,遇着白文选军,乘势猛扑。文选部下,只有数千人马,哪里禁得住三路大军?苦战多时,人马将尽,便拍转马头,率领残卒,逃出右甸去了。

警报传至永昌,桂王复匆匆逃走。定国令总兵靳统武,带兵四千扈驾,自率精兵六千,据住磨盘山,专待清兵。磨盘山在永昌城东,一名高黎贡山,为西南第一穹岭,山路崎岖,仅通一骑,定国料清兵穷追,必从此山经过,遂把六千兵分作三支,令部将窦名望,率兵二千伏住山口,高文贵率兵二千伏住山腰,王玺率兵二千伏住山后。自己高坐山巅,管着号炮。遥望清兵迤逦前来,正是漫山遍野,不辨多少,他却自言自语道:“任你无数人马,到了此地,恐怕虎落槛阱,无能为力了。”慢着!

歇了半晌,见清兵已从山口进来,因山口狭隘,将横队变作直队,鱼贯而进,不禁大喜。约历一、二时,清兵入山,还不过一万多名,猛听得一声炮响,清兵个个下马,停住不进。接连又是无数炮声,霎时烟雾迷蒙,只觉得鼓角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合着天上的风声,山谷的回声,闹成一片,正自惊疑不定,突然来了一个飞炮,向空坠下,不偏不倚的,在定国头上滚将下来,故作惊人之笔。吓得定国心头乱跳,急忙把头一偏,那飞炮恰恰在定国身边擦过,坠落脚边。前面尘土,被这飞炮一激,扬起空中,任你定国智勇深沉,也自镇定不住,忙回身逃落山下,向西急走。到了半路,始见高文贵踉跄奔来,手下残兵,只剩一千多人,报称:“清兵迭放巨炮,烟火满山,我军无从暗伏,不得已出来对仗,可奈清兵势大,窦、王二将,已经阵亡,六千人已失四千,某只得冲围前来。”定国道:“可恨可恨,不知谁人泄漏消息。”随即合兵而去。

原来清兵自云南出发,渡过路江,沿途经过,不遇一敌,他即仗着锐气,越岭进行,适有故明大理寺卿卢桂生,热心富贵,竟至铎尼军前,报说山上有伏。桂生可恶。铎尼急令前队,舍骑而步,以炮发伏。伏兵齐起,与清兵鏖斗一场,杀死清都统以下十余员,精兵数千。窦名望、王玺亦战死。此次若非桂生泄计,就使不能杀尽清兵,也要大大吃亏,只是天已亡明,不容定国成功,所以清兵得转败为胜。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那时桂王西走腾越,为从官李国泰、马吉翔所阻,转走南甸,顺着江流前去。到一大河,四望无际,招问土人,答称此河名囊木河,过河即是缅甸国界。靳统武请走还腾越,李国泰、马吉翔不从。桂王恐清兵追来,亦不愿退回,巧值故黔国沐天波前来扈驾,说与缅人相识,遂决议渡河。唯靳统武不愿,仍奔觅定国去了。

桂王至缅甸境,缅人令从官尽去兵器,方许前行。桂王无奈,命从官抛弃兵械,雇了车马,进蛮暮,缅人具四舟来迎。行三日,至缅都,不令桂王登岸。又五日,至赭硁停舟,方导桂王上陆,引入草屋中。屋外编竹为城,左右都是缅妇贸易。缅人多短衣赤足,桂王从官,亦忘却本来面目,杂入缅妇贸易场中,坐地喧笑,呼奴纵酒,正是孱君无志,徒成失国之寓公,从吏贪生,甘作穷途之丐卒,这且按下慢提。

且说清信郡王铎尼,因桂王已奔缅甸,奏捷北京,得旨令大军回朝,留吴三桂镇守云南,封三桂妻为福晋,命其子应熊在京供职,妻以太宗第十四女和硕公主,清降将中,要算是第一优待了。顺治帝以荡平云、贵,方拟郊迎功臣,饮至策赏,不期江南警报,纷纷递到,顺治帝大惊,忙召满廷文武,商议退敌,便道:“朕即位十数年,南征北讨,没有一日安息,现闻云、贵已捷,明宗垂尽,朕道是舆图一统,得享承平,不料这个郑成功,又来作祟,江南四府三州二十二县,都报失守,南京危在旦夕,看来还不能安枕。朕想做皇帝很没趣味,倒不如做个和尚,象西藏的达赖、班禅,安闲也安闲,尊荣也尊荣,岂不快活自在么?”顺治帝自知苦趣,颇已悟道,奈何后人偏喜做皇帝?当时文武百官都跪奏道:“天子英武圣明,古今无两,区区小丑,不日敉平,何庸过劳圣虑。”确肖马屁朋友的口吻。顺治帝道:“朕拟简率六师,自去亲征,除绝那厮逆众,然后脱卸万几,择个安静地方,去享清福。明日各王大臣,随朕至南苑阅师,不得有误!”文武百官,齐声遵旨而出。次日,各官都先集南苑,恭候御驾,到了辰牌时候,御驾已至,两旁文武站立,俟顺治帝登座,个个请过了安,遂命满汉健儿,八旗劲旅,整整的操练了一天。操毕,御驾回宫,次晨升殿,拟择日出师。适兵部尚书呈递驿奏,系是江南总督郎廷佐拜发,内称崇明总兵梁化凤,击退郑逆,阵斩贼将甘辉等,镇江、瓜州俱已克复。世祖大喜,命梁化凤为江南提督,先图形进呈,并授内大臣达素为安南将军,会同闽、浙总督李率泰进击厦门,务绝根株。旨下,文武百官,又皆叩贺,随即退朝不表。

唯这梁化凤如何击退郑成功?应由小子表明。上文说到郑成功进薄南京,中了郎廷佐的缓兵计,按兵不攻,这是成功第一失着。郎廷佐恰飞檄调兵,梁化凤即奉檄往援,两边相持数日,化凤登高望敌,遥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都在后湖嬉游,郑军如此怠玩,安得不败?然亦由骄盈而致。便入署禀明廷佐,夤夜袭营。是夕,化凤带了劲骑五百,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出郑军不意,冲入前锋余新寨内。余新从睡梦中惊醒,仓卒起来,不及持械,被化凤活擒而去。成功闻报,忙率军相救,化凤已自入城,无从夺回余新。次晨,成功因廷佐失信,令甘辉守营,自出江上调发水师,夹攻南京。不料成功去后,清兵倾城出来,杀入郑营,甘辉上前拦阻,两下酣战,胜负未分。突闻营后射入铳炮,后队不战先乱。甘辉前后受敌,只自死战不退,无奈部将多已逃走,仅剩数百残兵,东冲西突,哪里还支持得住?清兵执着长枪,四面攒聚,甘辉尚竭力招架,无如马已被搠,蹶倒前蹄,眼见得甘辉坠地,不得生存了。

此时成功适在江上,见败军陆续奔来,方知大营已破,长叹一声,命残兵次第下船,自己亦匆匆下舱。未曾坐定,梁化凤已率水师追到,把火箭火球抛掷过来。成功无心恋战,急饬军舰东走,驶到崇明,已丧失了好几艘。遂扬帆出海,逃回厦门,张煌言尚在徽宁,闻报郑军败退,刚在惊疑,忽长江上游,来了一支清兵,乃是从贵州凯旋,还援江南。煌言挥兵奋击,打沉敌舰数艘,余舰退去。谁知夜间炮声震天,煌言登舟四望,前后左右,都是敌舰,连忙换坐小船,偷出重围。回头一瞧,自己的舰队,尽由祝融氏替他收拾,也无暇顾惜,只命水手驶入小港,舍舟登陆,逾山过岭,绕出浙省,仍渡钱塘江出海。到了海外,闻郑成功去夺台湾,顿足浩叹,遂贻书成功,略说道:

中原板荡,明社为墟,仅存思明州一块土,为四海所属望,遗民所依归。殿下奈何弃此十万生灵,而与红毛夷争海岛乎?且苟安一隅,将来金、厦两门,亦不可守。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唯殿下实图利之!

原来闽海中有一大岛,名叫台湾,直长二千五百里,横阔五百里,倒是一个海外桃源。成功父芝龙为海盗时,曾恃此岛为出没地,芝龙入降,此岛为荷兰人所据。荷兰向称红毛夷,在岛中寄泊市舶,并筑土城数十处,屯住侨民。成功自江南败归,以进取无成,谋夺台湾为窟穴,适清靖南王耿继茂,自广东移镇闽地,与将军达素,总督李率泰,分出漳州、同安,合攻厦门,被成功一鼓击退。回应前文。成功遂移师至台湾,巧值潮涨风顺,麾舰进鹿耳门,荷人仓卒难支,遂与成功议和,愿即迁让。荷人已去,成功遂入居台湾,与金、厦作为犄角。独这张煌言恐他无志恢复,因作书相劝,待了多日,不见回音,乃浮海至台州,到南田岛停泊,入居岛中,暂且慢表。

再说吴三桂留守云南,本没有什么大事,可以安稳度日,他偏欲剪灭明宗,上了一本奏章,这奏叫作“三患二难疏”。他说:“李定国、白文选等,托名拥戴,引着溃众,肆扰边境,患在门户;土司易被煽惑,偏地蜂起,患在肘腋;投诚将士,或系念故明,边闻有警,携贰乘机,患在腠理;这便叫作三患。”又说:“滇中米粮腾踊,输挽络绎,在在需资,养兵难,安民亦难;这便叫作二难。”总结是:“当及时进剿,净尽根株,方得一劳永逸。”等语。顺治帝因中原混一,已存一厌世心,不欲再劳兵众,清不欲除永历,偏这三桂硬要出头,真正可杀!览了此奏,犹在迟疑。朝上一班大臣,都赞成三桂议论,乃命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赴滇会剿。爱星阿到滇后,与三桂进兵木邦,擒住白文选,直入缅境。一面传谕缅酋,索献桂王,一面飞报捷音。

顺治帝得此捷奏,料知大功告成,已在旦夕,悠然远念,有心高蹈。只是宫中有位董鄂妃,乃是南中汉人,被虏北去,没入宫内,顺治帝见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竟把她格外宠幸,封为贵妃。“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少年天子,未免多情,为此一缕丝牵,未忍遽辞尘网。这老天偏要成全顺治帝初志,竟降了二竖下来,陪着董妃左右,从此董妃日渐瘦弱,一病不起,膏肓成痼,药石无灵,可怜一朵娇花,竟与流水同逝。顺治帝十分悲痛,辍朝五日,特谕礼部,略称:“皇贵氏董鄂妃薨逝,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用特追封,加以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端敬皇后。”顺治帝颇称英武,只废后宠妃两大案,为一生缺憾。礼部奉旨,办理丧葬事宜,自必格外从丰,无庸细说。这是顺治十七年仲秋事。梧桐叶落,翡翠衾寒,转眼间霜雪连天,益增忉怛。顺治帝经此惨事,益看破世情,遂于次年正月,脱离尘世,只留重诏一纸,传出宫中。诏曰:

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晔,佟氏所生,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一传,各王大臣非常惊疑,都说昨日早朝,皇上康健如恒,怎么今日会晏起驾来?且遗诏上面,亦并没有说起病源,正是奇怪得很。当下照例哭临,辅政四大臣及信郡王铎尼、大学士洪承畴等,奉了八龄的新主,即帝位于太和殿,这便是皇三子玄晔嗣位。拟定年号叫康熙,次年改元,尊为清圣祖仁皇帝。后人有清凉山赞佛诗,相传是咏清世祖事,其诗道:

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

薤露雕残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龙来。

诗中有双成及千里草字样,是暗指董鄂妃,清涼山是五台山上一峰,是暗指世祖出家,小子也不能辨别真假,只好作为疑案。顺治朝事已终,下回开篇,要说康熙朝了。

翦灭明宗之策,尸之者洪承畴,成之者吴三桂。二人旧为明臣,何无香火情乃尔?清世祖颇称知足,本欲留片土以存明祀,而洪、吴二臣,先后怂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其初心固堪共谅也。厥后中原大定,敝履尊荣,借过眼之昙花,证前途之觉果,斯正所谓大解脱者。明眼人浏览本章,应知所褒贬矣。

第二十一回弑故主悍师徼功除大憝冲人定计

却说康熙帝即位,由四位辅政大臣,尽心佐理,首拟肃清宫禁,将内官十三衙门,尽行革去。什么叫作十三衙门?即司礼监、尚方司、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司设监、兵仗局、惜薪司、钟鼓司、织染局便是。这十三衙门中,所用的都是太监,顺治帝在日,曾立内十三衙门铁牌,严禁太监预政,只因衙门未撤,终不免鬼鬼祟祟,暗里藏奸,康熙帝即位,就裁撤十三衙门,宫廷内外,恭读上谕,已自称颂不置。清圣祖为一代令主,所以开场叙事即表明德政。到了元年三月,平西王吴三桂、定西将军爱星阿先书三桂,特标首恶。奏称:“奉命征缅,两路进兵,缅酋震惧,执伪永历帝朱由榔献军前,滇局告平。”此奏一上,特降殊旨,进封三桂为亲王,镇守如故,命爱星阿即日班师。原来桂王寄居缅甸,本已困辱万分。李定国时在景线,连上三十余疏,迎驾往彼,都被缅人阻住。定国复出军攻缅城,缅人固守不下,忽闻清兵亦来攻缅,只得引还景线。适缅酋巴哇喇达姆摩弑兄自立,欲借清朝的势力,压服缅人,遂阴使通款清兵,愿执献桂王。三桂应允,限期索献。缅酋遂发兵三千,围住桂王住所,托名诅盟,令从官出饮咒水。马吉翔先出,开了头刀,李国泰作了吉翔第二,接连是走出一个,杀死一个,共死四十二人。唯沐天波与将军魏豹,格死缅人数名,自刎而亡。马、李等死有余辜,唯沐天波似觉可惜。桂王自知不免,含泪修书,遣人投递清营,交与吴三桂,其辞非常沉痛,详录如下:

将军新朝之勋臣,亦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厚矣。国家不造,闯贼肆恶,覆我京城,灭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凭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名,阴作新朝之佐?逆贼既诛,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矣。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弑,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楚地失,粤东亡,惊窜流离,不可胜数。犹赖李定国迎我贵州,接我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提师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缅人以固我圉,山遥水长,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将军不避阻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何以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犹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徼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适成其愚,自以为厚,适成其薄,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也?仆今日兵衰力弱,茕茕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骨碎身,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新朝,纵有亿万之众,亦当付于将军矣。唯将军命之!

这封书信,若到别人手中,也要存点恻隐,为桂王顾恤三分,偏这忍心害理的吴三桂,毫不动心,仍檄催缅酋速献桂王。桂王方等三桂复书,忽见缅兵七、八十名,蜂拥而入,不问情由,把桂王连人带座,抬了就走。还有桂王眷属二十五人,号哭相随。桂王此时精神恍惚,由他抬着,经过了若干路程,满望是荆蔓葛藤,无情一碧。正是荆天棘地。到了缅都城外,见有大营数座,旗帜分悬,右首是平西大将军字样,左首是定西大将军字样,缅兵从平西大将军营内进去,放下桂王,出营自去。这里自有营兵接住,桂王问此处是哪里?营兵道:“是清平西大将军吴王爷大营。”桂王道:“是否平西王吴三桂。”营兵应了一个“是”字,桂王叹了数声。又见眷属多蓬头赤足,被缅兵押令入营,到桂王前,个个放声大哭。营内走出一员部将,大喝道:“王爷出来,休得胡闹!”狐假虎威。眷属被他一吓,噤住哭声。

少顷,一位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员,带了数名护卫,缓步出来,对了桂王,一个长揖。桂王见他头戴宝石顶,身穿黄马褂,早料着是大将军模样,恰故意问是谁人?答称“清平西王吴,……”说到吴字,停住。桂王道:“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吴三桂么?”偏要提出大明二字,桂王也算辣口。三桂闻得“大明”二字,好象天雷劈顶一般,顿时毛骨俱悚,不由的双膝跪下,颤声道:“是。”天良终自难泯。桂王道:“好一个平西伯,果然能干!可惜是忘本了。但事到如今,也不必说,朕正思北去,一谒祖宗十二陵寝,你能替朕办到,朕死亦瞑目了。”三桂仍颤声道:“是。”桂王命他起来。三桂即辞归营内,对众将道:“我自从军以来,大小经过数百战,并没有什么恐惧,不意今日见这末代皇帝,偏令我跼蹐难安,真正不解,真正不解。”有何难解?随令部将护着桂王及桂王家眷,簇拥前行,自己邀同爱星阿,拔营归滇。不几日到了云南省城,将桂王拘禁别室,与爱星阿商议处置桂王的法子。爱星阿拟献俘北京,听朝廷发落。吴三桂道:“倘中途被劫,奈何?据我愚见,不如奏请就地处决为是。”爱星阿系满人,尚不欲死永历,何物三桂,悍忍至此?爱星阿不便抗议,照三桂意拜发奏折。到了四月十四日,奉了清圣祖谕旨:“前明桂王朱由榔,恩免献俘,着即传旨赐死。钦此。”志明月日,作为明宗绝灭一大纪念。三桂立即升帐,传齐马、步各军,将桂王及眷属二十余人,都拥到篦子坡法场,令即绞决。桂王也不多说。只有桂王储嗣,年只十二龄,大骂三桂道:“三桂黠贼!我朝何负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乃竟置我死地。天道有知,必不令黠贼善终!”是日,天昏地暗,风霾交作,滇人无不悲悼,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福、唐、桂三藩事,至此结局。

时李定国方联结暹罗、古刺诸国,拟大举攻缅,索还桂王,忽闻缅人已把桂王献与吴三桂,急引兵追截;途次,又闻桂王被弑,望北大哭,呕血数升。兵士见主帅已病,请即退还。回到猛猎,病势日重一日,临危时,尚三呼永历帝,悠然而逝。还算是他。

定国已死,西陲无遗患,独东南尚有张煌言、郑成功。煌言隐居南田岛,随从只有数人,明知大势已去,无能为力,只是忠心未泯,还与台湾常通音问,屡促成功进兵。不料成功一病身亡,煌言闻讣大哭道:“延平一殁,还有何望?”从此深岛屏居,谢绝一切,暇时或著书遣闷,借酒消愁。一日,方在门外闲眺山水,见有数人着了明装,走到煌言面前,瞧了又瞧。煌言方自惊诧,但听来人道:“君非张煌言先生么?”煌言不便道出姓名,却转问来人。来人道:“我等皆故明遗民,因闻先生居此,特来拜谒。先生何必隐匿名姓,难道疑我等为奸细么?”煌言便邀到窟穴,彼此各道姓字,无非是张三、李四一流人物。坐谈之顷,满口思明,声声忠义,与煌言说得非常投机,并云:“岛口有来舟数号,舟中同志,约数百人,一成一旅,也可中兴,请先生出去一会,订定盟约,共图恢复便是。”煌言热心复明,便随了来人,步至岛口,果见口外泊船数艘,将要上船,舟中突起数人,都是辫发的清兵,煌言始知中他诡计。清兵提起铁索来缚煌言,煌言厉声道:“士可杀不可辱!”道言未绝,岸上引诱煌言的来人,即摇手阻住。当下偕煌言上船,乘着风势,到了宁波,复由宁波转达杭州,由清兵上岸,雇了肩舆,抬煌言入署。巡抚赵廷臣下阶迎接,请他上坐,便唠唠叨叨的劝他降清。煌言道:“如公厚谊,非不足感,但煌言义不事清,有死无二。任他辩如秦、仪,不能摇动方寸,还是早日就死,完我贞心。”廷臣见无可说,便从他志愿,送出清波门,令他就义,把遗骸送入凤凰山中。迄今凤凰山有张苍水先生墓,就是煌言遗冢。

这时候,镇守闽地的耿继茂,复与闽督李率泰,水师提督施琅,借了荷兰国夹板船数艘,攻克金、厦二岛,复名思明州为厦门。郑军退保台湾,由成功子经据守台地,仍奉永历正朔,效节海外。清廷将郑芝龙正法,并其子郑成恩、世恩、世荫等,亦一律斩首。芝龙临刑时,长叹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悔已迟了。郑经闻芝龙受刑,痛乃祖之被戮,悲厥考之无成,抢地呼天,枕戈饮血,可奈逋地徒成孤立,衔石不足填波,只得遵晦养时,再作计较。

那时八龄天子,坐享承平,归马放牛,修文偃武,太常纪绩,颁世禄以报功,胜国搜贤,予隆谥以表节。光阴荏苒,已是四年,天子大婚,册内大臣噶布喇女何舍里氏为皇后,龙凤双辉,满廷庆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上徽号,虽是照例应有的事情,免不得锦上添花,愈加热闹。只范文程、洪承畴等一班勋臣,先后逝世,朝纲国计,统归辅政四大臣管理。这四大臣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资格最优,人品亦颇公正。遏必隆苏克萨哈勋望较卑,凡事俱听索尼主裁。独这鳌拜随征四方,自恃功高,横行无忌,连索尼都不在眼中,他想把索尼诸人,一一除掉,趁着皇帝冲幼,独揽大权,因此暗中设法,先从苏克萨哈下手。苏克萨哈系正白旗人,鳌拜乃镶黄旗人,顺治初年,睿亲王多尔衮曾把镶黄旗应得地,给与正白旗,别给镶黄旗右翼地,旗民安居乐业,已二十多年。鳌拜倡议,欲将原地各归原旗,明明是借题生衅。宗人府会议照准,遂命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会同国史馆大学士苏纳海,经理易地事宜。俗语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安居乐业的旗民,无缘无故要他迁徙,不免要多费财力;况且原地易还,屯庄亦须互换,彼此各有损失,各有困难,自然而然的怨恨起来。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等,俯顺舆情,奏请停止,康熙帝召见四大臣,将原奏交阅。鳌拜怒道:“苏纳海拨地迟误,朱昌祚阻挠国事,统是目无君上,照例应一律处斩。”这是鳌拜自创的律例。康熙帝问索尼等人道:“卿等以为何如?”遏必隆连忙答道:“应照辅臣鳌拜议。”索尼亦随即接口道:“臣意也是如此。”口吻略有不同,然都是敲顺风锣。只苏克萨哈俯首无言。鳌拜怒目而视,恨不将苏克萨哈吞入肚中,转向康熙帝道:“臣等所见皆同,请皇上发落!”康熙帝犹在迟疑,鳌拜即向御座前,检出片纸,提起御用的朱笔,写着:“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不遵上命,着即处斩”十七个大字,匆匆径出。索尼等亦随了出来。鳌拜就将矫旨付与刑部,刑部安敢怠慢,即提到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绑出市曹,一概枭首。暗无天日。

康熙帝见鳌拜这副情形,遂有意亲政,阴令给事中张维赤等联衔奏请。贝勒王大臣同声赞成,独鳌拜不发一词。康熙帝又延了年月,直到康熙六年秋季,始御乾清门听政。隔了数日,索尼病逝,鳌拜欲加专恣,苏克萨哈恐不能免祸,遂呈上奏折,略云:

臣以菲材,蒙先皇帝不次之擢,厕入辅臣之列,七载以来,毫无报称,罪状实多。兹遇皇上躬亲大政,伏祈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全,则臣仰报皇上豢育之恩,亦得稍尽。谨此奏闻。

帝览奏,即用另纸写就朱谕道:

尔辅政大臣等,奉皇考遗诏,辅朕七载,朕正欲酬尔等勤劳。兹苏克萨哈奏请守陵,如线余息,得以生全,不识有何偪迫之处?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着议正王贝勒大臣会议具奏。

此谕一下,鳌拜已经闻知,遂至议政王处运动。这时候,议政王中,要算康亲王杰书,位望较高,然见了鳌拜,亦非常畏惧。鳌拜便授意杰书,教他如此如此,杰书唯唯听命,遂照鳌拜意奏复。康熙帝见了复陈,不觉惊异起来。看官!你道他复奏中是什么说话?他说:“苏克萨哈系辅政大臣,不知仰体遗诏,竭尽忠诚,反饰词欺藐主上,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本朝从无犯此等罪名,应将苏克萨哈官职,尽行革去,即凌迟处死,所有子孙,俱着正法”云云。查清朝律例,凌迟处死,乃是大逆不道的处分,苏克萨哈请守陵寝,不过语言激烈一点,如何可加他凌迟,并且还要灭族?康熙帝幼年岐嶷,哪有不惊异之理,便召康亲王杰书等,及遏比隆鳌拜二人入内,说他复奏谬误。鳌拜即上前辩驳,康熙帝道:“你与苏克萨哈,不知有什么仇隙,定要斩草除根,朕意恰是不准。”总算圣明。鳌拜道:“臣与苏克萨哈并无嫌隙,只是秉公处断。”康熙帝道:“恐怕未必。”鳌拜道:“若不如此办法,将来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康熙帝道:“欺君罔上的人,眼前何曾没有?朕看苏克萨哈倒还是有些规矩。”鳌拜仍是力请,康熙帝坚执不允。鳌拜不禁大怒,攘臂直前,欲以老拳相饷。康熙帝究属少年,吓得惶恐失色,便支吾道:“就要办他,亦不应凌迟处死。”鳌拜抗声道:“即不凌迟,也应斩道。”鳌拜真穷凶极恶。康熙帝战栗不答,还是杰书同遏必隆,参了末议,定了绞决。亏他调停。鳌拜方无言而出。可怜苏克萨哈七载勤劳,竟被权奸构陷,惨死法场。专制之世,其惨如此。

康熙帝经此一激,到慈宁宫内去见太后,泣述鳌拜不法情状。太后女流,无计可施,只用好言抚慰。究竟圣明天子,别有心思,他向各王邸中,选了百名亲王子弟,年纪多与康熙帝仿佛,一班儿练习武艺,研究拳术,将门之子,骨种不同,不到一年,都学得拳术精通,武艺高强,连康熙帝也得了一点本领。于是康熙帝不动声色,先封鳌拜为一等公,歇了数日,单召鳌拜入议事。鳌拜欣然前往,到了内延,见康熙帝端坐上面,两旁站立的,便是一班少年的贵胄。鳌拜昂着头,走至康熙帝前。死在目前,还是这般桀傲。说道:“皇上召臣何事!”康熙帝竖起龙目,怒向鳌拜道:“你知罪么?”劈头劈脑的一句。鳌拜毫不畏惧,直答道:“臣有何罪?”康熙帝道:“你结党树私,妨功害能,罪不胜举,还说无罪!”鳌拜听了此语,恼着性子,忍耐不住,仍旧发作攘臂故态。原是要你如此。康熙帝索性激他一激,便道:“左右与我拿下!”鳌拜厉声道:“哪个敢来拿我!”言未毕,一少年应声而出,走近鳌拜,鳌拜即拍面一拳,那少年不慌不忙,把鳌拜拳头接住,喝一声道:“走。”鳌拜站立不住,倒退数步。众少年趁这机会,拥住鳌拜,你一拳,我一脚,鳌拜不防这童子军,竟有如许能力,方想极力招架,谁知已被众少年

当道豺狼遭失势,满城狐鼠亦寒心。

未知鳌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吴三桂率军南下,严檄缅人,令献永历帝自劾,此实三桂之一失计,若稍有远识,谁肯悍然不顾,冒大不韪之名?迨缅人献出永历,复手自加弑,彼以为可免清帝之嫌。不知愈中清帝之忌。康熙帝固英断有余,观其不动声色,立除鳌拜,鳌拜能除,宁不能除三桂耶?篇中虽依次叙事,然钩心头角处,隐具匣剑帷灯之妙。微而显,明而晦,吾于是书亦云。

第二十二回蓄逆谋滇中生变撤藩镇朝右用兵

却说清康亲王杰书等,既审问鳌拜,明白复奏,不日,由内阁传下谕旨。其词道:

鳌拜系勋旧大臣,受国厚恩,奉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白乃心,尽忠报国。不意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鳌拜欺藐朕躬,恣意妄为。文武官员,欲令尽出其门。内外要路,俱伊之奸党。班布尔善、穆里玛塞本得、阿思哈、噶褚哈讷莫、泰壁图等,结为党与,凡事先于私家商定乃行;与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种种奸恶,难以枚举。朕久已悉知,但以鳌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宠眷甚厚,犹望其改行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遏必隆知其恶,缄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负委任。朕以罪状昭著,将其事款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其情罪重大,皆拟正法。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职籍没,仍行拘禁。遏必隆无结党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师职衔及后加公爵。班布尔善、穆里玛、阿思哈、噶褚哈塞本得、泰壁图、讷谟,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卫,乃皆阿附权势,结党行私,表里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余皆系微末之人,一时苟图侥幸,朕不忍尽加诛戮,宽宥免死,从轻治罪。至于内外文武官员,或有畏其权势而倚附者,或有身图幸进而依附者,本当察处,姑从宽免。自后务须洗心涤虑,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职业,以期副朕整饬纪纲、爱养百姓之至意。钦此。

刑部奉到谕旨,即遵照办理,自是文武百官,方晓得康熙帝英明,不敢肆无忌惮。这事传到外省,别人倒还不甚介意,只有那两朝柱石功高望重的吴三桂,偏觉心中不安起来。事有凑巧,广东镇守平南王尚可喜,因其子之信酗酒暴虐,不服父训,恐怕弄出大祸,遂用了食客金光计,奏请归老辽东,留子镇粤,他的意思,无非望皇上召还,得以面陈一切,免致延累。适值康熙帝除了鳌拜,痛恨权臣,见了此奏,即令吏部议复。吏部堂官,早窥透康熙的意思,议定藩王现存,儿子不得承袭,尚可喜既请归老,不如撤藩回籍等语。康熙帝遂照议下逾。

吴三桂在云南,日日探听朝廷消息,他的儿子吴应熊曾招为驸马,在京供职,所有国事,朝夕飞报。尚可喜还未接谕,吴三桂早已闻知,当下写了密函,寄到福建。此时靖南王耿继茂已死,由其子靖忠袭封,仍镇守福建地方,得了三桂密书,就照书中行事,上了折子,奏请撤兵。折奏到了北京,吴三桂奏折亦到,大致与靖忠相同。如此恭顺,殊出意料。及看到后文,始知吴、耿命意。康熙帝召集廷臣会议,各大员多胆小如鼷,主张勿撤;又命议政王及各贝勒议决,也是模棱两可。康熙帝道:“朕阅前史,藩镇久握重兵,总不免闯出祸来,朕意还是早撤。况吴三桂子应熊,耿精忠弟昭忠、聚忠等,都在京师供职,趁此撤藩,彼等投鼠忌器,尚不致有变动。”独具见解。兵部尚书明珠,户部尚书米思翰,刑部尚书莫洛,听到此语,就随声附和起来,不是说圣意高深,就是说圣明烛照。极力谄媚。康熙帝遂准奏撤藩,差了侍郎哲尔旨,学士博达礼往云南,户部尚书梁清标往广东,吏部左侍郎陈一炳往福建,经理各藩撤兵起行事宜。

三桂闻了此信,大吃一惊,暗想道:“我去奏请撤藩,乃是客气说话,不料他竟当起真来。”遂密与部下夏国相马宝计议。马宝道:“这乃调虎离山之计,王爷若愿弃甲归田,也不必说,否则当速谋自立,毋再迟疑。”夏国相道:“马公之言甚是。但现在且练兵要紧,等待朝使一到,激动军心,便好行事。”一吹一唱,吴氏香火,要被他断送了。三桂便于次日升帐,传齐藩标各将,往校场操演。各部将遵着号令,不敢懈怠。以后日日如此,除夏国相、马宝及三桂两婿郭壮图、胡国柱外,统是莫明其妙。

一日,传报钦使到来,三桂照常接诏,一面留心腹部员款待两使,一面部署士卒,检点库款,宛似办理交卸的样子。整顿已毕,便召众将士齐到府堂,令家人抬出许多箱笼,开了箱盖,搬出金银珠宝,

三桂入内更衣,少顷,即出。众将士见他蟒袍玉带,竟浑身换了明朝打扮,所谓反复小人。又都惊异起来。三桂令家人扛了牛羊三牲,带同将士,到永历帝坟前酬酒献爵,伏地大哭。这副急泪,如何预备?众将士见他哭得悲伤,也一齐下泪,正在悲切之际,不料两钦差又遣使催行。三桂背后跃出胡国柱,拔了佩刀,把来人砍翻。三桂大哭道:“你如何这般卤莽?叫我如何见钦使?军士快与我捆了国柱,到钦使前请罪!”众将士呆立不动,三桂催令速捆。马宝上前道:“王爷如要捆绑国柱,不如将某等一齐捆去。”三桂道:“你们如此刁难,难道钦使不要动气么?”马宝道:“两个京差,怕他什么!”三桂道:“钦使不怕,还有抚台,你可怕么?”胡国柱道:“不怕不怕,我就去杀他!”众将士道:“我等同去!”三桂连忙拦阻,只拦得一半,一半随着国柱忿忿前去。不消多少工夫,胡国柱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向地下一掷。三桂拾起一看,正是巡抚朱国治的首级,复恸哭道:“朱中丞!朱中丞!本藩并不要害你,九泉之下,休怨本藩!”分明叫国柱去杀朱抚,还说不要害他,哪个相信?复对众将士道:“你等无法无天,叫我如何办理?”众将士同声道:“请王爷做了主子,杀往北京便了。”满盘做作,都为这两句说话。三桂收泪道:“当真么?当真可做此事么?”众将士道:“王爷系明朝旧臣,复明灭清,乃堂堂正正的事情,如何不可?”此语乃三桂所厌闻。三桂道:“北兵到来,奈何?”众将士道:“火来水淹,将来兵挡,有什么害怕?”三桂道:“你等陷我至此,肯为我尽力么?”大家统大呼道:“愿尽死力!”这一声,仿佛象雷声一般,震惊百里。三桂率兵回府,急命手下将哲博两钦差捉住,拘禁狱中,写了旗帜,竖起府前。旗上写的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一字。一面赶撰檄文,其文道:

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众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痛矣东宫定藩之颠跌。文武瓦解,六宫纷乱,宗庙邱墟,生灵涂炭,臣民侧目,莫敢谁何,普天之下,竟无仗义兴师。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血有干,心痛无声。不得已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遁逃,誓必亲擒贼帅,斩首以谢先帝之灵,复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虏再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适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隐忍未敢轻举,避居穷壤,艰晦待时,盖三十年矣。彼夷君无道,奸邪高位,道义之士,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爵。君昏臣暗,彗星流陨,天怨于上,山岳崩裂,地怒于下。本镇仰观俯察,正当伐暴救民,顺天听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谋义举,卜甲寅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陆兵并发,各宜懔遵诰诫!

上首署衔,就是大旗上面的十一字,只是檄文中有推奉三太子一语,他是凭空捏造,说是崇祯帝三太子,留在周皇亲家,当迎他为主,自己权称元帅以便号召。遂以甲寅年为周元年,甲寅年乃康熙十三年。令军民蓄发易服,改张白帜,择日祭旗出兵。

三桂处置已毕,时已夜深,退入内寝,甫抵寝门,忽一妇人号啕前来,扯住三桂袍袖道:“你要杀我儿子了。”三桂一看,乃是继室张氏。原来三桂元配,被李闯所杀,三桂即继配张氏为妻,应熊即张氏所出。后来重得陈圆圆,不甚宠爱继室。三桂瞋目道:“死一儿子何妨,叫我不死便好。”君父尚且不管,管什么儿子?把袖一扯,摔倒张氏,张氏放声大哭。这时陈圆圆早到云南,正在内室,闻得门外吵闹,急移步出来,两面劝解,一面扶起张氏,劝慰一番,令侍女送回正寝,一面迎三桂入卧室,问明原委。三桂将当日情形,叙述一遍,圆圆俯首长叹。三桂问道:“爱妃亦以此举为未然否?”圆圆道:“妾自出世以来,起初遭家不造,鬻为歌伎,辗转流离,得侍王爷。每忆当年留住京师,为寇所掠,心中尚时常震恐,到了今日,安荣已极。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长此奢华,恐遭天忌,愿王爷赐一净室,俾妾茹素修斋,得终天年,实为万幸!”三桂道:“我正思创立帝业,册你为后,你却欲净室修斋,令我不解。”圆圆道:“自古到今,都为了争帝争王,扰得人民不宁,实在是做了皇帝,一日万几,也是没甚趣味。妾少年时,自顾姿容,亦颇不陋,常有非分的妄想,目今身为王妃,安享荣华,反觉尘俗难耐。为王爷计,倒不如自卸兵权,偕隐林下,做个范大夫泛舟五湖,宁不快乐?何苦争城夺地,再费心力,再扰生灵?”陈圆圆颇已了解,可惜三桂不醒。三桂默然不答。圆圆复再三相劝,怎奈三桂已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喟然道:“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为此一念,误尽人心。圆圆知无可挽回,便于次晨起来,向三桂前求一僻室静居。三桂此时心乱如麻,便即应允。当下圆圆即出游城外,见城北一带地方空敞,枕水倚山,中间有一沐氏废园,甚为幽雅,便入园布置,令奴仆等就地整刷,作为净修的居室。一住数年,三桂也不去缠扰,别选美人,充了下陈。圆圆毕竟有福,到三桂将败时,一病身逝,三桂命葬在商山寺旁。绝代尤物,倒安安稳稳的与世长辞了。

这也不在话下,单说三桂既叛了清朝,号召远近,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云南提督张国柱,亦起兵相应。独云贵总督甘文焜,得了此信,仓猝出贵阳府,带了一子及十余从骑,兼程赶至镇远,调兵守城。偏这兵士不从号令,反把甘文焜围住。文焜先将儿子杀死,然后自刎。兵部郎中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正在贵州办差,迎接三桂眷属至京,一闻警信,吓得魂不附体,忙坐上快马,疾忙加鞭,星夜趱行,一口气跑到北京,下了马,闯入午内。守门侍卫,拦阻不住。他二人直到殿下,大声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吴三桂反!”说到反字,已神昏气厥,扑倒阶前。适值早朝未罢,殿上百官下阶俯视,回奏是党务礼、萨穆哈二人,康熙帝即命侍卫将二人抹入。二人尚是神昏颠倒,歇了半晌,方渐渐醒转,开眼一看,乃在殿上。这二人官微职卑,从没有上殿启奏的故例,到了此时,悚惶万状,急忙跪伏丹墀,口称:“奴才万死,奴才万死。”康熙帝传旨,叫他们据实奏来!二人把三桂造反,抚臣朱国治,督臣甘文焜被杀事,详奏一遍。复称:“奴才昼夜疾驰,一路到京,已十二日,只望奏渎天听,不意神魂不定,闯入殿前,自知谬戾,求皇上处重!”康熙帝道:“尔等闻警驰报,星夜前来,倒也忠实可嘉。只是欠镇定一点,以致如此。朕特赦尔罪,下次须谨饬方好!”两人忙谢恩趋出。

康熙帝问王大臣道:“这事应如何办理?”大学士索额图奏道:“奴才前日曾虑撤藩太速,致生急变,现在事已如此,只好安抚三桂,令世守云南,当可了事。”康熙帝道:“三桂已反,难道尚肯听命么?”索额图道:“三桂若不肯听命,请将主张撤藩的人,从重治罪,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法。”米思翰、明珠、莫洛三人,亦在殿上,听到治罪一语,不觉面如土色。既要谄媚,何必畏缩?康熙帝道:“胡说!徙藩是朕的本意,难道朕先自己治罪,谢这叛贼?”索额图连忙跪伏,自称不知忌讳,该死该死。康熙帝叱退索额图,立命兵部尚书明珠,在殿前恭录上谕,命都统巴尔布,率满洲精骑三千,由荆州驰守常德,都统珠满率兵三千,由武昌驰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叶席布根、特穆占、修国瑶等,分驰西安、汉中、安庆、兖州、郧阳、汝宁、南昌诸要地,听候调遣。写到此处,外面又递到湖广总督蔡毓荣,加紧急报,也是奏闻云南变事。康熙帝旁顾顺承郡王勒尔锦道:“劳你一行,就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师前敌!”勒尔锦遵旨谢恩。又顾莫洛道:“命你为经略大臣,督理陕西军务!”莫洛亦遵旨谢恩。康熙帝复命明珠,录写三桂罪状,削除官爵,宣布中外;并令锦衣卫拿逮额驸吴应熊下狱。明珠恭录圣旨毕,即奏道:“闽、粤两藩,如何处置,应乞圣旨明示!”康熙帝道:“暂令勿撤可好么?”明珠奉命续录,随即退朝。自是羽檄飞驰,劲旅四出,周太尉发兵泗上,乘传前来,裴节度进捣蔡州,轻车夜至,这一场有分教:

荡荡中原开杀运,隆隆方镇挫强权。

欲知战事如何,请诸君续看下回。

自古藩镇,鲜有不生变者。撤亦反,不撤亦反;与其迟撤而养祸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较易。清圣祖力主撤藩,正英断有为之主。洎乎仓卒告警,举朝震动,圣祖独从容遣将,镇定如恒,且不允索额图之请,自损主威,圣祖诚可谓大过人者。或谓满汉相猜,由圣祖始,不知满人入关,汉人实为之伥,罪在汉人,不在满人。吴三桂为汉贼之魁,天道有知,断不令其长享安荣也。本回叙三桂狡诈,及圣祖英明,非颂圣祖,实病三桂,插入陈圆圆一段,尤足令三桂愧死。

第二十三回驰伪檄四方响应失勇将三桂回军

却说吴三桂既据了云贵,遂遣部将王屏藩攻四川,马宝等自贵州出湖南,陷了沅州。三桂闻湖南得胜,复令夏国相、张国柱等,引兵继进。湖南守将,已十多年不见兵革,弓马战阵,统已生疏,此番遇着吴军,个个望风奔窜。吴军直逼长沙,巡抚卢震,即调提督桑额入援,谁知桑额早已逃去。卢震仓皇无措,也只得弃了长沙,奔往他方。清都统巴尔布、珠满等,奉命出师,行至途次,闻报吴军已得长沙,惊慌得了不得,遂扎住营寨,逗留不进。满员多是没用。于是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带,先后失陷,四川巡抚罗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内,急就近向湖广乞救,寻闻湖南已经失守,清兵不敢前进,他暗想吴军势大,清兵不能救湖南,哪里能救四川?遂召提督郑蛟麟,总兵谭洪、吴之茂等商议。郑蛟麟已受三桂密札,方想动手,到了巡抚署内,遂怂恿降吴,罗森正中下怀,命通款吴军,联络王屏藩,背叛清朝。眼见得四川全省,又为三桂所有了。

耿精忠镇守福建,本与三桂通同一气,至是闻三桂已得湘、蜀,欲起兵遥应,是时福建总督范承谟,系三朝元老文程之子,与精忠谊关亲戚,精忠也管不得许多,把他拘禁起来;易了汉装,三路出兵,派总兵曾养性出东路,攻打浙江省内的温州、台州,白显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内的广信、建昌、饶州,又令都统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内的金华、衢州。滇、闽、粤三藩中,已是两路构变,独尚可喜始终事清,毫无叛志。三桂通书招诱可喜,可喜将来使拘住,把来书呈奏清廷。三桂闻使人被拘,大怒,急密函致耿精忠,令攻击广东。精忠遂勾通潮州总兵刘进忠,差他进兵图粤,复约台湾郑经,夹攻粤海。中原大震,各地告急本章,象雪片般传达清廷。康熙帝复令贝勒尚善为安远靖寇大将军,出助顺承郡王勒尔锦,由鄂攻湘,贝勒洞鄂为定西大将军,出助经略大臣莫洛,由陕攻蜀,这两路是协攻吴三桂。又命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出师江西,康亲王杰书为奉命大将军,贝子傅喇塔为宁海将军,出师浙江,这两路是攻耿精忠。另授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镇守江南。这一路是策应四路。

诏旨甫下,忽报广西将军孙延龄戕杀巡抚,降顺三桂,康熙帝叹气道:“不料孙延龄也是这般。”原来延龄系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婿,有德殉难广西,

闲文少表,单说康熙帝闻延龄附逆,急封尚可喜为亲王,授可喜子之孝为平南大将军,之信为讨寇将军,会同广西总督金光祖,进讨延龄。四面八方,派遣停当,满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料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广西诸省,还没有克复消息,陕西的警报,又纷达北京了。

先是清经略大臣莫洛入陕西境,提督王辅臣,总兵王怀忠,先去迎接。莫洛自以为身任经略,节制全省,要摆点威风出来,镇压军心,见了王辅臣、王怀忠两人,并不用好言抚慰,反责他观望迁延,不即赴敌。速死之兆。辅臣等怏怏退出。莫洛到了西安,西安将军瓦尔喀与莫洛同是满人,两下会叙,颇觉亲热。莫洛发议,欲把提督以下,尽易满员,还亏瓦尔喀谏阻,说是“用兵之际,难易生手。”因此辅臣、怀忠,官职如旧,但心中已未免怀恨了。

莫洛令瓦尔喀出师汉中,自己留守西安。瓦尔喀带了辅臣、怀忠,兼程前进,到汉中,尚无敌踪,遂一路进至保宁。忽有探马来报,敌将王屏藩已出略阳,分扼栈道了。瓦尔喀大惊,与王辅臣等商议行止。辅臣道:“略阳一断,水运阻塞,栈道一断,陆运阻绝。我军无饷可运,不战亦困,看来只好急退广元,向经略处催饷,免致意外疏虞。”瓦尔喀依了辅臣的计议,退至广元驻扎,遣人到西安催饷。西安饷道亦断,哪里还发得出?分明是辅臣狡谋。待了月余,毫无音响。军中你言我语,互相怨望。瓦尔喀令王怀忠出去劝谕,兵士反哗噪起来,都说没有粮饷,如何打仗?怀忠制服不住,只得回禀瓦尔喀。又令王辅臣出帐抚慰,辅臣甫出帐外,外面顿时大闹,喧声四起,吓得瓦尔喀惊魂不定,身子都发抖起来。幸王怀忠犹有良心,一手扯住瓦尔喀,从帐后逃走。还是保全官职的好处。外面的兵士,随辅臣入帐,见瓦尔喀不知去向,也不喧哗了。显见是辅臣授意。

辅臣向兵士道:“将军已逃,将来劾奏一本,我等都要受罪,奈何?”兵士道:“闻得平西王优礼将士,到处传檄,现在不如前去通款,免得受死。”辅臣道:“汝等既有此心,我可为汝等成全。吾初意欲事一而终,今事已至此,只得与汝等共生死了。”道言未绝,帐外递进驿报,乃是莫经略出发西安,将到宁羌州。辅臣道:“莫洛前来,如何是好?”兵士道:“大家上前抵御,杀死这混账经略,便可了事。”辅臣道:“既如此,快随我前行。”兵士都踊跃愿从,星夜赶到宁羌,分头埋伏;又在大路中立了虚营,竖着大清旗帜,专等莫洛到来。

莫洛因清廷屡次催战,又遣贝子洞鄂来陕,他想洞鄂一到,我若仍在西安,显是逗留不进,没奈何带兵出城,一步懒一步,一日缓一日。辅臣等得不耐烦,着人催逼,只说是:“保宁兵变,急求援应。”莫洛方催兵趱程。这日正到宁羌,已近日暮,宁羌四面皆山,径路崎岖,树木丛杂。莫洛上冈瞭望,见山下有清营驻扎,料是辅臣遣来接应,忙令部队向前接进。猛听得一声号炮,伏兵四起,箭弹齐发,统向莫洛军中射来。莫洛茫无头绪,只是率兵前进。不向后退,偏望前进,想是责人观望,所以如此。他想过了此地,便好与辅臣合军,就使伤折几个人马,也没甚要紧。原来为此。行出山口,巧遇辅臣前来,莫洛大喜,不防一弹射中咽喉,翻身落马。死得爽快。辅臣杀了莫洛,便大叫道:“降者免死!”莫洛部兵,见无路可逃,只得投降。

贝子洞鄂,方到西安,适瓦尔喀逃回,已知保宁兵变;旋又闻莫洛被戕,哪里还敢出来?都是一班饭桶。忙饬八百里加紧驿报,飞递入京。

辅臣即与王屏藩会合,乘势攻陷各郡。三桂闻陕南得手,发银二十万,犒赏辅臣部下,命与王屏藩分扰秦陇,自率大兵出发云南,赴常澧督战。临行时,其妻张氏复要向三桂索还儿子,三桂乃放出哲、博二钦使,浼他回京复奏,愿与清廷议和,清廷如肯裂土分封,不杀应熊,当即罢兵。哲、博二使唯唯连声,回京去讫。算是明哲保身。三桂又通使西藏,请达赖喇嘛代为奏陈,大约不外息事罢兵数语。康熙帝连接警报,也焦灼万分;又因哲、博二使复奏,及达赖喇嘛疏陈,越加忐忑不定,复开军士会议。

此时明珠已升任协办大学士,上前奏道:“三桂不除,朝廷断没有安枕日子,乞皇上始终用兵,勿为摇动。”康熙帝道:“朕意亦是如此,可惜各路将士,都不肯用力。”明珠道:“各路将士,受了国恩,亦未必个个无良;但将士固应效劳,军械亦贵精利,奴才闻得西洋人南怀仁,善造火炮,比我国红衣大炮厉害得多,并且非常轻便,可以越山渡水。若令他多制此炮,运到军前,不怕三桂不败。”康熙帝道:“南怀仁么?是否现任钦天监副官?”明珠应了声是。康熙帝忙谕兵部传旨,户部发银,叫南怀仁招募西人,赶紧制炮。明珠又奏道:“三桂子应熊,现已监禁,应即处死,俾各路将帅,晓得天威震赫,不敢观望。就是西藏达赖,亦应严旨申斥方好。”康熙帝便命将吴应熊处绞,及应熊子世霖,亦俱绞死。一面传旨严斥达赖,复向明珠道:“陕西兵变,辅臣附逆,莫洛闻已被戕,恐怕洞鄂亦靠不住。”明珠道:“辅臣子继贞,前曾举发逆札,驰奏来朝,怎么今朝甘心附逆?”康熙帝道:“莫非与莫洛有隙么?”明珠道:“继贞尚在京中,请召他一问便知。”康熙帝即令侍卫召入继贞,继贞只道是为父受罪,跪在阶下,身子乱抖。驸马且要处绞,怪不得继贞发抖。康熙帝见他觳觫情形,反怜恤起来,随问道:“你父与莫洛,是否有隙?”继贞战声道:“是。”康熙帝道:“你父果与莫洛有隙,朕意还可恕他。”继贞仍答称:“是是。”康熙帝又道:“朕命你持敕招抚,叫你父速即归诚。”继贞不说别话,只接连说了好几个“是”字。多说“是,”少说话,是清吏秘诀。明珠向继贞道:“何不谢恩?”继贞被明珠提醒,方磕头道:“谢万万岁隆恩!”康熙帝命他急速动身,继贞还是俯伏谢恩。外面呈进驿奏,乃是甘肃提督张勇,奏称:“斩了伪使,附缴伪札。”康熙帝即命张勇为靖逆将军,便宜行事,交来使领诏回去。康熙帝退朝,王大臣散班,只有王继贞在阶下,还象犬儿一般的伏着;确是犬儿。幸得太监通知,方起身趋出,向内阁领了诏敕,匆匆奔回。脚膝倒还不痛吗?

且说三桂既到湖南,夏国相等连请渡江北犯,三桂不从,他只望清廷允他要求,划江为国;嗣闻其子应熊被戮,勃然大愤,遂留兵七万,守住岳澧诸水口,又分兵七万,守住长沙及湘、赣交界,亲率精骑赴湖北松滋县,遥应西北,拟从陕西绕攻京畿。是时王辅臣已由陕入陇,攻陷平凉、巩昌、秦州一带,烽火四彻。甘肃提督张勇,偕总兵王进宝,急至巩昌阻遏敌军,两边相持不下,忽闻宁夏提督陈福,为标兵所戕,急向清廷告急。清廷遣天津总兵赵良栋,驰赴宁夏,并命大学士都统图海为抚远大将军,任西征事,节制洞鄂以下诸军。图海颇谙兵略,为满大臣中翘楚。因闻王辅臣占据平凉,当即向平凉进发,一面约张勇夹攻。到了平凉,张勇亦率王进宝来会,图海道:“王辅臣在平凉,王屏藩在汉中,两人隐为犄角,我军围攻平凉,王屏藩必来相救,现请两将军轻骑入陕,截住屏藩,此处待老夫督兵围攻,不患不胜。”张勇、王进宝奉命去讫。

图海扎住了营,自去相度形势,回帐召集部将,各授密计。是夜严装以待,到了二更时候,闻城内隐隐有号炮声,随率部将出营。不多时,王辅臣开城潜出,率兵到清营前,一声喊杀,突入清寨,不料寨中毫无人影,只有灯光数点,辅臣知是中计,急率军退出,见寨外已布满清兵,好象天罗地网一般。辅臣一马当先,提起大刀,左斫右劈,把清兵冲开两边,剩出一条血路,率军逃走。奔至城下,见有一军前来接应,辅臣一看,乃是虎山墩守兵,忙道:“谁叫汝等前来?”守兵答道:“适有一卒来报,据言主帅劫营被困,所以特来援应。”辅臣顿足道:“吾中图海诡计,看来此城难保了。”部将问明情由,辅臣道:“此城保障,全在虎山墩,我故用精兵扼守,不料清兵冒充我卒,调兵离山,他却不费气力,占住此墩,居高望下,城内虚实,都被瞧见,如何能守?”图海密计,从辅臣口中叙出。部将道:“某等前去夺回便好。”辅臣道:“他用心占住此墩,还肯被我夺回么?”部将执意要去,辅臣乃派兵五千,前去夺墩,自率兵入城防守。不到数时,果然五千兵只剩一半,踉跄逃回。辅臣忙差人去汉中乞援,数日不见回音,复派兵出城冲突数次,都被清兵杀退。图海分兵断敌饷道,城中益加惶恐。又闻炮声隆隆,溜弹飞入城中,守兵多被打伤。辅臣恐兵心溃变,没奈何上城弹压,昼夜不懈。

这日正在巡城,见城下来一清将,叫开城门,辅臣开城延入,通问姓名,乃是参议道周昌,奉抚远大将军命,前来招抚。辅臣踌躇未决,周昌道:“将军困守孤城,身处绝地,此时不亟图反正,尚待何时?况圣恩高厚,前曾遣令郎特敕抚慰,格外体恤,将军当早接洽。趁此自返,朝廷决不加罪,将军仍可完名,岂不甚善?”辅臣道:“犬子继贞,曾持敕到来,某亦尝具疏谢罪,但至今未蒙赦诏,恐怕一旦归降,仍遭不测。”继贞持敕事,即从两人口中补叙。周昌道:“将军如虑及此事,尽可放心。现在抚远大将军,因前日一战,将军能杀出重围,格外爱重,曾嘱某致意将军,倘虑天威不测,愿力为担保,誓不相负。”周昌也算能言。辅臣道:“既如此,请阁下先回!某当遣部将前来订约。”

周昌随出城回营,禀报图海。图海道:“现已接得固原捷报,张勇等将王屏藩击退,辅臣内乏粮草,外无救兵,不怕他不降。”到了次日,果然来了谢天恩,由辅臣遣至乞降。图海召入天恩,呈上辅臣书,内称如蒙保全,即愿投诚。图海当即批回。辅臣即开城迎入清兵。图海入城,表闻清廷,并请特颁赦诏,康熙帝自然应允,这也不在话下。

时三桂已到松滋,方遣降将杨来嘉等进略陨阳,命与王辅臣、王屏藩联络进兵。忽传到王屏藩败报,接连又闻平凉失守,辅臣降清,三桂面色骤变。正惊疑间,有一将匆匆奔入,递上急报,三桂连忙拆阅,乃是留守长沙夏国相乞援,即问道:“常澧并没有警信,如何长沙告起急来?”我亦要疑。来将道:“现因江西军大至,运到西洋大炮数十尊,我军不能抵挡,所以前来告急。”三桂道:“江西的耿军,已被清兵杀退么?”来将道:“耿军没有什么确实消息,大约总是败仗。现闻江西的清兵,乃是什么安亲王岳乐统带,来攻湖南的。”三桂道:“军情如此,看来只好回援湖南,再作计较。”于是拔营回湘,先令胡国柱、马宝火急前进,去守长沙,自率水师顺流而下。途次,闻勒尔锦出虎渡口,尚善入洞庭湖,江湖险要,多被清兵占去,不觉大惊;忙令舟子扬帆飞驶,到了虎渡口,见岸上已无清兵,略略放心;转入洞庭湖,亦没有什么尚善,越加宽慰。原来勒尔锦、尚善等,闻三桂回军援湘,早已遁去,因此三桂由江入湖,毫无阻挡。到了长沙,马宝已扎营城外,四围浚掘重濠,布满铁蒺藜。三桂见守法严密,大加奖励。入城见胡国柱,方知夏国相往醴陵御敌,遂命部将高大节,带领精骑四千,往助夏国相,高大节骁勇善战,乃是三桂部下最得用的大将,此番出赴醴陵,又有一番恶战。正是:

彼思逐鹿,此愿从龙;

不有天甲,谁戢元凶。

未知高大节能得胜否,请向下回再阅。

本回以吴三桂为主脑,耿精忠、孙延龄、王辅臣等,皆旁枝也。然叙辅臣事独详,盖三桂既得湖南,非不欲涉江北上,只因清兵云集荆襄,不得已按兵常澧,待衅而动。王辅臣兵变之日,正有衅可乘之时,若使通道秦晋,潜袭燕京,则荆襄重兵,几成虚设,勒尔锦、尚善辈,又皆庸懦无能,未必能返旆回援。是知辅臣之叛降,实三桂成败之关键。叙辅臣,即所以叙三桂也。阅本回,方见详略之间,自费斟酌。

第二十四回两亲王因败为功诸藩镇束手听命

却说高大节到了醴陵,来助夏国相,相见毕,国相道:“前时我军已入江西,夺了萍乡县,方思与耿军会合,直攻南昌,不料清安亲王岳乐,杀败耿军,把广信、建昌、饶州等处,都占了去,他又从袁州来攻长沙。我领军至江西阻御,因他有西洋大炮数十尊,很为厉害,所以敌他不过,退回醴陵。”高大节道:“岳乐前来,江西必然空虚,末将不才,愿带本部兵四千,绕出岳乐背后,公击其前,我掩其后,必获全胜。”夏国相道:“此计甚妙!但将军只有四千部兵,恐怕不够,须就我处拨添兵马方好。”大节道:“兵在精不在多,从前岳飞只有嵬兵五百,能破金人数万。况部下的兵,已有四千,哪里还不够用?”的是将才。国相大喜,即令大节去讫。

且说清安亲王岳乐,奉命南征,到了建昌,适值闽藩总兵白显忠,攻陷城池,岳乐督攻不下。嗣从北京运到西洋大炮,接连轰城,显忠大恐,弃城遁去,岳乐乘胜克复广信、饶州。会清廷命他进攻湖南,遂从袁州进发,遇着夏国相前锋,一阵炮弹,把他击退,乃在袁州休息三日,进攻湖南,一面咨请简亲王喇布,移镇江兵至南昌,在后策应,也算精细。自是放心大胆,督兵前进。将至醴陵,忽闻流星马来报,敌将高大节已率兵数万,从间道去攻袁州了。岳乐惊道:“袁州是吾后路,若被占领,大有不便,这却如何是好?”部将伊坦布道:“看来只好催简王爷进守袁州,我军方可前进。若不如此,恐要腹背受敌哩。”岳乐依议,扎住营寨,差人飞咨简亲王。不防前面又有探子前来,报称夏国相从醴陵来了。岳乐急传令回军,霎时大营齐拔,卷旆还辕,约行百余里,天色已晚,见前面有一大山,岳乐便命倚山扎营,待明日再行。这时候军心已懈,巴不得扎营留宿,部署已毕,埋锅造饭,饱餐一顿,正欲就寝,突闻山下炮声响亮,全营大惊。岳乐急命侦骑探望,回报这山名螺子山,山形如螺,树木蓊翳,也不知敌兵多少,只是偏插伪周旗号,岳乐道:“山势既如此峭峻,我军不宜上山,速发大炮向山轰击。”营兵得令,就扛着西洋大炮出营。岳乐亲自督放,对着山上,扑通扑通的放着无数弹子。等到烟雾飞散,遥望过去,大周旗帜,仍然如旧。岳乐再命放炮,又是扑通扑通的一阵,山上旗帜,虽打倒了数十面,还有多半竖在那里。岳乐道:“不好了,我中了敌计了。”伊坦布惊问缘由,岳乐道:“这分明是疑兵,你听山下并没影响,反使我军失却无数弹子。”晓得迟了,炮弹已放完了。便止住兵士放炮,命将大炮抬还营内。甫入营,忽山上鼓声乱鸣,矢石齐发。岳乐复出营观望,见山上有一队敌兵驰下,当先一骑,大叫道:“岳乐休走!”此时岳乐魂胆飞扬,急上马逃走。营兵见统帅已逃,还有哪个敢去截阵,自然没命的乱跑了。一阵乱窜,自相践踏,竟死了无数人马,连伊坦布也不知下落,西洋大炮,更不必说。

岳乐既逃过了螺子山,天已黎明,惊魂渐定,遂收拾残兵,奔回袁州,满望简亲王喇布,在袁州接应,不料袁州城上,已插了大周旗帜。周帜又见,能不惊心。岳乐正在惊疑,又听城东北角有一片喊杀声音,岳乐忙登高遥望,正是周兵追杀清兵。岳乐捏了一把汗,暗想:“此时不上前救应,我军亦没有站足地了。”遂下山部勒队伍,绕城驰救。周兵见后面有清军杀到,只得回马来敌岳乐。岳乐驱兵掩杀,怎奈周兵队里的大将,一支枪神出鬼没,竟把清兵刺倒无数。岳乐知不能取胜,领兵杀出,望东北而去。那将也不追赶,收兵入袁州城。原来那将正是高大节,他从间道绕出袁州,把袁州城夺下,当下遣了百骑,埋伏螺子山,作为疑兵。他料岳乐回军,必从此山经过,见了旗帜,定要放炮,炮弹已尽,那时回到袁州,可以截击。适值清简亲王喇布,来应岳乐,到了大觉寺,大节即出兵对仗,杀得喇布大败而逃。总算岳乐去挡了一阵,大节方才退回。只是大节部兵,仅有四千,为什么探马报称,恰有数万?这叫作兵不厌诈,大节欲恐吓清军,所以有此诈语。

语休叙烦,这一句是说部常套,实则上文数语,乃是要言,若非如此表明,阅者都要不明不白。且说岳乐迤逦奔回,喇布等还道是敌军追赶,后来见了清帜,方把部兵扎住,与岳乐相会。两下细叙,岳乐始知高大节厉害,叹道:“此人若在江西,非朝廷福。”言未毕,探报吉安亦已失守。岳乐与喇布道:“看来我等只好暂回南昌,再图进取。”喇布已经丧胆,自然依了岳乐,同到南昌去了。

那边高大节既得了全胜,复分兵占据吉安,飞遣人至醴陵、长沙告捷。此时吴三桂已移师衡州,只留胡国柱居守。国柱得了捷报,也自欢喜。不意国柱部下,有副将韩大任素与大节不睦,入见国柱道:“大节确是勇将,但恐不能保全始终。”国柱道:“你何以见得?”大任道:“平凉的王辅臣,非一员勇将么?援此进谗,不怕国柱不信。为什么转降清朝?”国柱道:“他前时本是清臣,所以仍旧降清。”大任道:“清臣且不怕再降,何况大节?前闻大节在王爷下,常自谓智勇无敌,才力出王爷上,若使清廷遣人招致,封他高爵,哪有不变心之理,”谗人之口,偏是格外中听。国柱道:“据你说来,如何而可?”大任献了调回的计策,国柱道:“调回大节,何人去代?”大任又做了自荐的毛遂,国柱遂令大任去代大节,大节不服,大任也不与争论,遣人飞报国柱,说他拥兵抗命。四字足矣。国柱大怒,飞檄召回,大节无奈,把军事交与大任,出城叹道:“周家气运,看来要断送在他们手中了。”随即怏怏而回。既到长沙,又被国柱痛斥一番。大节愤无可泄,遂致得疾。临危时,函报夏国相,请他注意袁州,末署“大节绝笔”四字。也是伤心,可惜事非其主。

国相接读来函,大为叹息,急向长沙添兵,拟再进江西略地。忽接江西警信,袁州已失,韩大任退守吉安,不禁顿足道:“大节若在,何至于此?”正欲发兵赴援,适长沙遣马宝、王绪带兵九千来到,国相遂命两人去救吉安。两人行了数日,已抵洋溪下游,隔溪便是吉安城,遥见城下统扎清营,布得层层密密,城上虽有守兵,恰不十分严整。马宝向王绪道:“我看清兵很多,城中应危急万分,为什么城上守兵,不甚起劲?”王绪道:“我们且先开炮,遥报城中。若城中有炮相应,我军方可渡河。”马宝点了点头,便命兵士开炮,接连数响,城中恰寂然无声。马宝道:“这正奇怪!莫非韩大任已降清兵么?”王绪道:“大任害死大节,刁狡可知,难保今日不投降清兵?”马宝道:“他若已经降清,我等不宜深入,还须想个善全的法子。”言未毕,见清营已动,忙道:“不好了!清兵要过河来了。”忙令后军作了前军,前军作了后军。马宝与王绪亲自断后,徐徐引退。行未数里,后面喊声大起,清兵已经追到。马宝令军士各挟强弩,等到清兵相近,一声号令,箭如雨发,清兵只得站住。马宝能军。马宝复退数里,清兵又追将过来,马宝仍用老法子射住清兵。此法用了数回,清兵仍依依不舍,马宝恼了性子,大喝一声,领兵回马厮杀。这边清兵,系简亲王喇布统带,喇布本是个没用人物,因见敌军退走,想趁此占些便宜,立点功劳,不防马宝回身酣斗,眼见得敌他不过,即拍马驰回,军士都跟了退去,反被马宝杀了一阵,夺了许多甲仗,从容归去。

喇布仍退到吉安城下,也不敢急攻。城内的韩大任,并未曾投降清兵,只因隔河鸣炮,还疑是清兵诱他出来,所以寂然不动,嗣闻清兵追击马宝,已自懊悔不及,遂于昏夜间开城逃去。喇布还道大任出来劫营,只令部兵守住营寨,由他渡河去讫。康熙帝用了这等庸将,反能逐去敌军,一来是康熙帝洪福齐天,二来是吴三桂恶贯满盈,天道不容,所以转败为胜。

江西略定,浙江亦迭报胜仗,康亲王杰书等,起初到了浙江,亦没有什么得利,幸亏总督李之芳,扼守浙西,连败曾养性、马九玉等军,敌势少衰。无如马九玉固守衢州,之芳累攻不下,曾养性固守温州,杰书等亦围攻无效,清廷屡次诘责,杰书焦急异常,还亏贝子傅喇塔,请移师衢州,与之芳并力合攻,免得兵分力弱。杰书依议,便舍了温州,连夜赶到衢州,与之芳合军攻打。时马九玉拥兵数万,占住衢河南岸的九龙山,保护城池,又分兵万人屯扎大溪滩,保护饷道。傅喇塔复献了截击敌饷的计策,带了精骑,冲破大溪滩敌营。九玉闻饷道被截,急下山来救,巧遇杰书、李之芳两军,渡河过来,九玉欲乘流邀击,偏这清兵连放西洋大炮,伤了九玉兵数百,九玉立足不住,引兵退还。杰书、之芳渡河追杀,九玉急收兵回营,可奈山下密布木桩,前时想阻住清兵,到此反把自己阻住,须要鱼贯而入,不能骤进。清兵又接连放炮,可怜九玉部下的兵,不是折脰,便是断臂。之芳复令兵士纵火,烈烈腾腾的烧将起来,大小木桩,一概燃着,顿时飞焰扑叠,焚去营帐无算。九龙山变作火焰山。九玉见势不支,忙领了步骑数百,从山后逃下。冤冤相凑,碰着傅喇塔回军接应,数百残兵,不值喇塔一扫,九玉没命的乱跑,走了数里,见喇塔不来追赶,方才停住。检点手下,只剩了三十骑,长叹一声,逃回福建去了。

杰书等立拔衢州,令李之芳回军攻击曾养性,自偕傅喇塔南下,转西攻仙霞关。这时候的耿精忠,方联络郑经,去攻广东,陷潮州、惠州二郡,平南亲王尚可喜,急命其子之孝,趋惠州拦截耿军,不料广西提督马雄,与孙延龄通同一气,来攻高、雷二州,总兵祖泽清,又望风迎降。可喜东西受敌,一面向江西乞援,一面促其子之信拒敌。之信本不服父训,至是已隐受三桂伪札,运动部兵,把可喜幽禁起来,可喜忠清不忠明,故受逆子之信之报应。也自易帜改服,叛了清朝。可喜气愤已极,呕血身亡。

之信越加猖獗,江西将军舒恕,及都统莽依图,率兵援广州,反被之信用炮击退。总督金光祖及巡抚佟养巨,亦与之信相连,通款三桂。三桂封之信辅德亲王,命他助款充饷,又遣董重民来代金光祖,冯苏来代佟养巨。这信传到之信耳中,暗想三桂索饷遣款,分明是来箝制,忙与金光祖商议,仍旧背周降清。等了董重民等到粤,把他拘住,率军民薙发反正,西出兵拒马雄,东出兵拒耿精忠。

精忠方拟对敌,闻报清兵已破马九玉,攻入仙霞关,急回军福建,途次,又闻曾养性、白显忠二将,统已降清,不觉魂飞天外。原来李之芳回军浙东,适遇白显忠自江西败回,声言将由浙趋闽,断绝康亲王后路,之芳颇觉惊恐。随营委员陆孔昭入帐禀道:“某与白显忠二裨将,素来相识,请前去说降,教他擒献白显忠。”之芳大喜,立命前去。隔了数日,果然把白显忠擒来。之芳召入,当由陆孔昭引二将进来,代为绍介。一姓范名时荣,一姓王名镐,之芳奖慰一番,随后将白显忠推入。之芳下座,亲解其缚,劝他悔过投诚,显忠便即依允。之芳与显忠同到温州,又命显忠入城劝降。曾养性势孤力蹙,哪有不愿降之理。看官!你想耿精忠三路出兵,至此尽归乌有,能不进退维谷吗?赶到福州,又闻清兵将到,精忠忙檄令各处总兵严守。檄差回报,建宁、延平等郡,已投降清军,漳州、泉州、汀州等郡,已献降郑经,精忠经此一吓,晕绝于地。左右用姜汤灌醒,下泪道:“这遭休了!”

坐定后,见府外递进文书,精忠拆阅,乃清康亲王前来劝降。精忠一想,欲要不降,如何抵敌清军?欲要降清,总督范承谟尚在,定要陈他逆迹,将来仍难保全。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想了一条两头烧通之计。一面遣他儿子显祚,赴延平去接清兵,并献出伪总统印,一面将范承谟绞死,省得将逆迹表扬。到了此时,还要杀害范承谟,煞是凶狡过人,然亦是速死之道。康亲王杰书,遂进据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属出城迎降,愿随大兵立功赎罪。杰书当将实迹奏闻,同时尚之信亦遣人赴江西,到清简亲王喇布军前乞降,喇布亦据实上奏。康熙帝因三桂未除,不便声罪,仍留耿尚爵位,命他立功抵罪。

于是浙江、福建、广东三省,次第略定,只广西尚在未靖,孙延龄降周叛清时,受临江王封爵,曾瞒住郡主孔四贞。后来被四贞闻知,劝他反正,他却不从。适故庆阳知府傅宏烈,旧被三桂攻讦,谪戍苍梧,此时独招集民夫,力图恢复。莽依图复出师广东,去会宏烈,延龄闻了此信,未免悔恨,又因闽、粤二藩,统已降清,越加着急。踌躇再四,只有请教娘子军一法,当下入见四贞,四贞却满脸怒容,不去理睬。延龄挨至四贞面前,轻轻的叫了几声郡主。四贞道:“你叫我什么?”延龄道:“我从前不听你言,弄错主意,目下危急万分,求郡主怜念夫妇恩情,为我解围。”四贞含嗔道:“象你的负恩忘义,还念什么夫妻?我从前再三相劝,叫你不要叛清,你不但一句不听,反从此不入我室,离开了我,去做什么王爷。好好!你去做王爷去!我是没福的人,不要再来惹我!”说毕,将身子扭转一边。唯妙唯肖。延龄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气节,只得向郡主脚边,跪了下去,做一出梳妆跪地。一面扯着郡主衣衫,千姊姊万姊姊的哀告。从来妇女的性情,容易发恼,亦容易转软,又况延龄丰姿俊美,与四贞本是一对璧人,两美并头,卿卿我我,只因意见微异,渐致乖离,此次经延龄一番温柔,自然回过心来,便道:“你悔已迟了,叫我如何解围?”延龄道:“我已仍愿降清,但恐皇上罪我,求郡主入京去见太后,暗中转圜,免我受罪,我死亦感激你了。”无端说一死字,亦是谶语。四贞闻延龄说一死字,顿时泪下,毕竟还是夫妇。便道:“你是好好儿活着,为什么自己咒死,你既然要我赴京,事不宜迟,我就明日动身。”延龄喜极,忙与郡主料理行装。是夕,就在郡主前极力报效一宵,只此一宵欢聚,嗣后无相见期了。次日,即送孔郡主北上。

事有凑巧,傅宏烈亦致书相劝,邀他共迓清军。延龄答书:“请宏烈先至广东,导达悔意,此外一律遵命。”这等事情,传达湖南,三桂急调胡国柱、马宝二将,速出广东,复嘱从孙吴世琮密计,驰赴广西。世琮倍道前进,径至桂林,仍用给临江王文书,教他前来领饷。就是密计。延龄正缺饷项,还道三桂未悉彼情,乐得取些饷银,聊救眉急,当即开城出迎。世琮诱他入营,暗中却已布满伏兵,等到延龄入帐,世琮方数他背叛的罪状。延龄即欲退出,被伏兵一阵乱剁,砍为肉泥。我为孔四贞一哭。世琮入据桂林,复进占平乐。

时清将莽依图,正由广东赴广西,闻胡国柱、马宝奉三桂命,来夺广东,亟回军赴援,适遇于韶州城下,与战不利,退入韶州固守。胡国柱等极力攻扑,莽依图巡视城北,见城堞未坚,令部卒筑起一层土墙,两重守护。果然胡国柱兵,登高发炮,把城堞毁去,唯土墙无恙,城得不陷。莽依图正在焦灼,突闻城东鼓角喧天,回头一望,遥见清兵如飞而至,前面的大纛,绣着“江宁将军”四大字。莽依图趁这机缘,领兵杀出,内外互应,将胡国柱等杀退,追斩无算,遂接江宁兵入城。江宁将军,叫作额楚,奉廷命来援广东,巧与莽依图合军,并力杀退胡、马二人,遂留额楚守韶州,莽依图赴广西去讫。

胡国柱、马宝两人,奔回湖南,三桂大惊,又闻清廷命将军穆占,来助岳乐,连拔永兴、茶陵、攸县、酃县、安仁、兴宁、郴州、宜章、临武、蓝山、嘉禾、桂东、桂阳十三城,益自震恐。他却在恐惧的时候,发生一个痴念,竟想做起皇帝来了。不做皇帝死不休。小子又发了诗兴,凑成七绝一首,咏吴三桂道:

燕北甘招强虏入,滇南又执故皇还。

君亲陷尽思为帝,可惜皤皤两须斑。

这时候,三桂已六十七岁了。他想势力日蹙,年纪又衰,得做了一番皇帝,就使不能传世,也算英雄收场。遂令军士在衡山筑坛,居然郊天即位,小子暂停一回笔,俟下回再行细表。

陕西入清,三桂已失攻势,至江西复为清有,断湖南之右臂,三桂且不能守湖南,遑言攻耶?闽、粤二藩,更不足论。延龄辈尤出闽、粤下,小胜即喜,小挫即惧,安能为三桂臂助?三桂既失陕西、闽、粤诸奥援,其领地自云、贵以外,只存四川、湖南,及广西之一部,反欲南面称帝,岂以一称帝号,遂足笼络人心,令诸将乐为之用乎?皇帝皇帝!误尽天下英雄,害尽世间百姓,吾愿自今以后,永远不复闻此二字。本回叙江西事,是记三桂之失势,叙闽、粤及广西事,是记三桂之失援,末以称帝作总写,尽三桂一生魔障,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世人可以醒矣。

第二十五回僭帝号遘疾伏冥诛集军威破城歼叛孽

却说吴三桂起事以来,已历五年,康熙十三年创建国号,假称迎立明裔,其实称周不称明,早已存了帝制自为的思想。所以争战五年,并没见有什么三太子。到了康熙十七年,竟在衡州筑坛,祭告天地,自称皇帝,改元昭武,称衡州为定天府,置百官,封诸将,造新历,举云贵川湖乡试,号召远近。殿瓦不及易黄,就用黄漆涂染,搭起芦舍数百间,作了朝房。这日正遇三月朔,本是艳阳天气,淑景宜人,不料狂风骤起,怒雨疾奔,把朝房吹倒一半,瓦上的黄漆,亦被大雨淋坏,莫谓天道无知。三桂未免懊恼,只得潦草成礼,算已做了大周皇帝。黄袍已经穿过,可谓心满意足。当下调夏国相回衡州,命他为相,令胡国柱、马宝为元帅,出御清兵。

是时清安亲王岳乐,由江西入湖南,前锋统领硕岱,已攻克永兴。永兴县系衡州门户,距衡州只百余里,胡国柱、马宝等,奋勇杀来,清兵出城抵敌。两下混战一场,清兵不能取胜,仍退入城中。歇了数日,清兵又出城掩击,复被胡国柱等杀回。接连数战,总是周军得胜。原来清前锋统领硕岱,也是满族中一员骁将,只因永兴是周军必争的地方,永兴一失,衡州亦保不住,所以胡国柱等冒死力争,硕岱虽勇,总不能敌,只得入城固守,静待援兵。岳乐闻周军猛攻永兴,即遣都统伊里布,副都统哈克山,前来援应,就在城外扎营,作为犄角。不防马宝分军来攻,个个是踊跃争先,上前拼命,伊里布哈克山,本没有什么勇力,遇了周军,好象泰山压顶一般,连逃走都来不及。一阵厮杀,两人都战殁阵中。硕岱出城接应,又被胡国柱截住,没奈何退入城内。将军穆占,自郴州发兵来援,因闻伊里布等战殁,不敢前进,只远远的立住营寨。胡国柱三面环攻,止留出城东一角,因有河相阻,不便合围。还亏硕岱振刷精神,昼夜督守,城坏即补,且筑且战。胡国柱又与马宝分军,马宝截住援兵,不能并力攻城,清营虽是远立,倒也还算有力。因此城尚不陷。

康熙帝恐师老日久,屡欲亲征,议政王大臣纷纷谏阻,有的说是:“京师重地,不宜远离。”有的说是:“贼势日蹙,无劳远出。”于是令诸将专力湖南,暂罢亲征的计策。唯这三桂因即位的时候,冒了一点风寒,时常发寒发热,由夏及秋,没有爽适的日子。好汉只怕病来磨,又况三桂年近古稀,生了几个月的病,如何支持得起?到了八月初旬,痰喘交作,咯血频频,有时神昏颠倒,谵语终宵。夏国相领了文武各员,日日进内请安。

这日,国相又复入内,到卧榻前,见三桂双目紧闭,只是一片呻吟声。国相向诸将道:“永兴未下,军事紧急,皇上反病势日重,如何是好?”诸将尚未回答,忽见三桂睁开双目,瞪视国相多时,失声道:“阿哟!不好了!永历皇帝到了!”寻复闭目惨呼,大叫“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国相等闻此惨声,都吓得毛发森竖,只得到三桂耳边,轻轻叫道:“陛下醒来!”连叫数声,三桂方有些醒悟,又开眼四顾,见了夏国相等人,忍不住流泪道:“卿等都系患难至交,朕还没有什么酬劳,偏这……”说到“这”字,触动中气,喘作一团。国相道:“陛下福寿正长,不致有什么不测,还请善保龙体为是。”三桂把头略点一点。国相复请太医入内,诊了一回脉,退与国相耳语道:“皇上脉象欠佳,看来只有一日可过了。”国相把眉一皱,也不言语。三桂气喘略平,又向国相道:“朕非不欲生,但这冤鬼都集眼前,恐要与卿等长别,未识目前军事如何?”国相道:“永兴已屡报胜仗,谅不日可以攻下,请陛下宽心!”三桂道:“陕西、广西,有警信否?”国相等答道:“没有。”三桂道:“卿等且退!容朕细思,到晚间再商。”国相等奉命退出,将到二更,复一同入宫,但觉宫门里面,阴风惨惨,鬼气森森,作者素乏迷信,因三桂作恶多端,理应有此果报。国相等助桀为虐,贼胆心虚,当亦因虚生幻,因幻成真。甫入宫门,见众侍妾团聚一旁,不住的发颤。猛闻三桂作哀鸣状,一声是“皇上恕罪!”一声是“父亲救我!”大书君父。又模模糊糊的说了数语,仿佛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字。就三桂口中自述,笔愈透辟。国相等听了半晌,心头都突突乱跳。大家站了一回,三桂似又清醒起来,咳嗽了好几声,侍儿撩起床帐,捧过痰盂,接了三桂好几口血。三桂见帐外有许多官员,命侍儿悬起半帐,国相等复上前请安。三桂道:“卿等少坐,待朕细嘱。”国相等告了坐,三桂一丝半气的说道:“朕神气恍惚,时患昏晕,自思生平行事,大半舛错,今日悔已无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长子应熊,也是为朕所害,目下只一孙世璠,留居云南,可惜年幼,朕死后,劳卿等同心辅助!”国相等齐声应命。三桂歇了一歇,又道:“湘、滇遥隔,朕当亲书遗嘱。”命侍儿取笔墨过来,自己欲令侍儿扶起,可奈浑身疼痛,片刻难支,复睡下呻吟一回。国相便请道:“陛下不必过劳,臣可恭录圣谕。”三桂点头,国相便展笺握管,待了许久,三桂一言不发,仔细一看,已自晕了过去。国相即命众侍妾上前调护,自率百官出了宫门。好一歇,复偕太医同入宫中,但听宫内已动了哭声。国相忙对大众摇手,大家方把哭声止住。国相复目示太医,令太医临榻诊视,诊毕,太医道:“皇上此时,不过稍稍痰塞,还未宴驾,大家切勿再哭!”痰塞不死,这是话里有话。言毕,即匆匆退出。国相命侍儿放下御帐,朝夕守护,只是大忌哭声。众侍妾莫明其妙,只得唯命是从。

国相退出宫外,忙令人召回胡国柱、马宝。胡、马二人,自永兴急归,由国相延入,屏去左右,密语二人道:“主上已宴驾了。”胡、马二人,大吃一惊,问道:“何时宴驾?”国相道:“就在昨夜。主上命太孙世璠嗣立,我已夤夜令人去迎,阅此方知上文出去一歇的事情。并命宫中秘不发丧。主上遗嘱,要我等同心辅助,还请两公遵旨。”胡、马二人,自然答应。国相又道:“我前时劝先帝疾行渡江,全师北向,先帝不从,今日敌兵四合,较前日尤觉困难,依我愚见,只好仍行前计,越是拼命,越不会死,越是退守,越不得生。这四语却是名言。不但云南、贵州可以弃去,连湖南也可不管,目前只有北向以争天下。陆军应出荆襄,会合四川兵马,直趋河南,水军顺下武昌,掠夺敌舰,据住上游。那时冒险进去,或可侥幸成功,二公以为何如?”马宝道:“这且不可!先帝经过百战,患难余生,尚不肯轻弃滇、黔,自失根本,目下先帝又崩,时事日非,哪里还可冒险轻举?况滇、黔山路崎岖,进可战,退可守,万一为敌所败,还可退据一方。”国相不待马宝说毕,便叹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恐怕敌兵云集,就使重谷深岩,也是保守不住。”马宝还欲争辩,胡国柱道:“现在且暂主保守,俟有机会,再图进取。”国相见识颇高,但此时清兵四合,北上亦非善策。国相默然。

过了数日,世璠已到衡州,就在衡州即位,国相率百官叩贺,议定明年为洪化元年,随发哀诏,颁布国丧。胡国柱等因新帝尚幼,不宜久居衡州,仍令随员郭壮图、谭延祚等,迎丧扈驾,还处云南。郭壮图等挈了世璠,回滇而去。

清兵闻三桂已死,人人思奋,个个图功,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统率大兵入湖南,克复岳州、常德,顺承郡王勒尔锦,驻扎荆州,已好几年,此时亦胆大起来,渡过长江,攻取长沙。千军万马,直逼衡州,任你夏国相足智多谋,胡国柱、马宝冲锋敢战,也只得弃城遁走。广西巡抚傅宏烈,与将军莽依图,又攻破平乐,进复桂林,吴世琮败死陕西。大将军图海,偕提督王进宝、赵良栋等,攻破汉中,连拔保宁,王屏藩穷蹙自杀,王进宝、赵良栋复乘胜入川。川地自归三桂后,只担任周军粮饷,未见兵革,忽闻王、赵二将,率军杀来,逃的逃,降的降,成都一复,川西川南,势如破竹,迎刃而下。于是吴世璠所有的地方,只剩得云、贵两省了。兎起鹘落,是一手好笔仗。

康熙帝迭接捷报,把亲征的议论,原是搁起不谈,且因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在外久劳,召还京师,复逮回顺承郡王勒尔锦、简亲王喇布、贝子洞鄂、贝勒尚善、都统巴尔布珠满将军舒恕等,说他劳师糜饷,误国病民,一律治罪。另命贝子彰泰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代岳乐后任,自湖南趋云、贵,又以云、贵多山,当令步兵绿营居前,满骑居后,特授湖广总督蔡毓荣为绥远将军,节制汉兵先进。另授赵良栋为云、贵总督,统川师进捣,贝子赖塔为平南将军,统闽、粤兵进攻。三路大兵,浩浩荡荡,统向云、贵进发。彰泰既到湖南,与蔡毓荣相会,督兵进攻枫木岭,击死守将吴国贵,进攻辰龙关。径狭箐密,只容一骑,夏国相等自衡州败还,留胡国柱守住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相持数月,彰泰焦急起来,悬了重赏,招募敢死士卒,潜逾峻岭,绕入关后,袭破国柱营寨。国柱败走,退至贵阳,这枫木岭与辰龙关,系是由湘通黔的要隘,二隘既破,清兵由险入夷,勇往直前。忽又接到清廷诏旨,略道:

军兴数载,供亿浩繁,朕恐累民,不忍加派科敛,因允诸臣条奏,凡裁节浮费,改折漕贡,量增盐课杂税,稽查隐漏田赋,核减军需报销,皆用兵不得已之意,事平自有裁酌。至满洲、蒙古汉军,久劳于外,械朽马毙,朕深悉其苦,其迅奏肤功,凯旋之日,所有借贷,无论数百万,俱令户部发币代还。朕不食言,昭如日月,其宣示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一下,军士格外效命,遂自平越趋责阳。胡国柱出战不利,退守数日。清兵用西洋巨炮,连日轰放,城陷数丈,清兵一鼓而上,国柱又弃城遁去。蔡毓荣率兵径进,彰泰暂屯贵阳,分兵复遵义、安顺、石阡、都匀、思南等府。别命提督桑格,进攻盘江。盘江守将李本深,毁去铁索桥,向后退走。桑格招土官速搭浮桥,允给重资。土司齐集江边,争来搭造,众擎易举,一夕便成。钱可通灵。桑格率兵渡过对岸,急追李本深,本深还是慢慢退去,只道清兵筑桥,断没有这等迅速,谁知清兵已经追到,吓得本深心胆俱碎,忙下了马,匍匐乞降,总算蒙桑格收受了。

这时候,蔡毓荣进兵黔西,直指平远,夏国相自云南调集劲旅,练成象阵,与王会、高起隆同至平远城抵御。平远西南多山,国相令部兵依山扎营,掩住象阵,专候毓荣到来。毓荣仗着战胜的锐气,驱兵大进,路上毫不停留,既到平远,见山下敌营林立,便上前冲突,国相令营兵坚壁勿动。待清兵冲突数次,锐气少懈,然后发了密令,把营兵分开左右,推出象阵。毓荣急令兵士发炮,怎奈兵士已心慌意骇,脚忙手乱,炮未燃着,象已冲来,那时只顾保全性命,还有何心放炮?兵士逃得快,象愈赶得快,顷刻间倒毙无数,尸如山积,毓荣也没命的逃去,直退了三十里,方收拾残兵,扎住了寨。

隔了两日,复进军十里立营。又次日,复进军十里。兵士都怕象阵厉害,未敢前进,只因军令如山,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上前。是夕,毓荣升帐,召诸将听令。将士还道又要出战,个个胆战心惊,到了帐下,但见毓荣向诸将道:“云南多产野象,从前敬谨亲王尼堪,为象阵所迫,身殁阵中,应前一十九回事。我前次失记,中了敌计,为他所败,部下多遭惨死,今已有计破他象阵,众将应同心敌忾,为我弟兄们复仇。”诸将听得有破敌的谋划,又复鼓舞起来,一齐喊声得令。毓荣又道:“野象非人力可敌,当用火攻的计策,今夜先在营外密布火种,待明日前去诱敌,引了敌兵至此,纵火烧他,象必返奔,转为我用,乘此追杀,必得全胜。”诸将遵令自去,分头布置。

次晨,毓荣手执红旗,督兵进战,国相等开营接仗,约战数合,又把营兵两旁分开,毓荣即掉转红旗,望后急走。国相又驱出象阵,猛力追赶,毓荣佯作惊慌之状,令兵士四散奔窜。敌军恃有象阵,只望前追,约行十里,不防火种骤发,势成燎原,那些野象,已有好几只跌入火坑,余象都向后返奔,反冲动敌军本队。国相知是中计,忙令军士分列两旁,让各象奔过,勒兵再战,怎奈军心已经恐慌,队伍不免错乱,这边蔡毓荣又合兵杀来,顿时全军溃窜,国相无法阻住,令王会、高起隆率军先走,自领精骑断后,一边且战且走,一边且追且击。毓荣又传令穷追,把国相逐出贵州境界,方才收军。从此吴世璠又失贵州了。叙次明白。

且说贝子赖塔,自广西攻云南,令傅宏烈在后策应,是时马雄已死,其子马承荫降清,留守南宁,部下多桀骜不驯,仍有变志。宏烈奏请马军随征,免为内地患,未接复旨,不料为承荫所闻,邀宏烈亲往部勒。宏烈即行,部将多说承荫狡悍,不如勿去。宏烈道:“承荫已降,奈何疑他?”径领数十骑往南宁。承荫率众出迎,格外恭顺。宏烈偕承荫入城,城门陡阖,伏兵齐起,竟将宏烈拿下囚送云南。吴世璠劝宏烈降,宏烈大骂道:“尔祖未叛时,我即劾奏,早知尔家必要造反,我恨不早灭尔家,难道还肯从你么?”世璠命左右将宏烈处斩,宏烈骂不绝口而死。此信传到赖塔军中,赖塔急檄莽依图攻南宁,承荫也率象阵迎敌。亏得莽依图已闻蔡军消息,也照毓荣计策,击败承荫。承荫入城拒守,莽依图围攻数日,总督金光祖亦率兵前来,两下合军攻破南宁。活擒承荫,解京磔死。

广西已定,赖塔遂一意进攻,与蔡毓荣军相遇,直趋云南。贝子彰泰继进,沿途相率迎降。各军至归化寺,距云南只三十里,世璠惶急万状,方拟遣夏国相等再出拒敌,忽报赵良栋由川赴滇,乃令夏国相、胡国柱、马宝等,移阻赵军,别命郭壮图领步骑数万迎战三十里外。郭壮图向守云南,未尝御敌,至是亦驱野象数百头,列为前军。部将武安时谏道:“夏国相曾用象阵,为敌所败,驸马何故复循覆辙?”郭壮图道:“夏国相贪功追敌,是以致败,吾不过令象冲锋,并非靠象追敌,有何不可。”谁知不然。于是直趋归化寺,与清兵接仗。清贝子彰泰在左,赖塔在右,两路夹攻,郭壮图率军死战,自卯至午,五却五进,蔡毓荣见不能取胜,忽生一计,纵火焚林,林中烈焰上腾,吓得众象纷纷乱窜。彰泰赖塔,乘势掩击,郭壮图只得败走。三用象阵,都被击退,可谓至死不悟。

清兵遂进逼云南省城,世璠复调夏国相等回救,赵良栋又尾追而来。孤城片影,四面楚歌,吴世璠保守五华山,饬健卒乞师西藏,又被赵良栋查获,眼见得围城援绝,指日灭亡。夏国相、马宝、胡国柱、郭壮图等,明知灭亡不远,只因身受遗命,以死自誓,两边复血肉相薄,延续数月。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城中粮尽,军心遂变,南门守将方志球,阴与蔡毓荣相通,放蔡军入城,由是诸军齐进,胡国柱急来拦阻,一炮飞来,正中面颊,立即毙命。夏国相、马宝犹督兵巷战,被清兵围裹,大叫:“降者免死。”部兵遂倒戈相向,把夏国相、马宝都戳下马来,擒献清军。蔡毓荣即驰上五华山,守将郭壮图自杀,余兵统已溃散,当即冲入世璠住所,见世璠已悬梁自尽,侍女等一齐下跪,哀乞饶命。毓荣约略一顾,忽觉侍女中间,有两人生得非常美丽,泪容满面,犹自倾城。毓荣仔细询问,方知是三桂遗下的宠姬,便命军士好生保护,不得有违。正嘱咐间,将军穆占亦率兵进来,听见毓荣嘱咐的言语,忙道:“蔡将军不要独得,须留一个与我。”这样东西,原来人人欢喜。毓荣无法,遂将一美姬分与穆占,一美姬带出自用。随后诸军齐到,争取子女玉帛,只赵良栋严禁部下掳掠,仅取藩府簿籍,留献京师。捷报传达清廷,下旨析三桂骸骨,颁示海内。世璠首级及夏国相等,解送北京。后来夏国相、马宝等,尽被凌迟处死,吴氏遂亡。小子又有一诗道:

滇南一破籍长沦,天定由来竟胜人。

假使吴宗能永古,人生何必重君亲。

滇藩已灭,还有闽、粤二藩,尚在未撤,究竟作何处置,且俟下回再说。

三桂称帝之日,天大风雨,虽属适逢其会,要不可谓非天怒之兆。称帝以后,未几遘疾,曩昔冤厉,丛集而来,此亦作者烘托笔墨,然固一神道设教之苦心也。三桂已死,大局瓦解,作者故作简笔,一一收束,愈见灭亡之速。三寸不律,缭绕烟云,忽如万岫迷蒙,忽如长空迅扫,不可谓非神且奇云。

第二十六回台湾岛战败降清室尼布楚订约屈俄臣

却说诸清将歼灭滇藩,陆续班师,到了北京,闻尚之信、耿精忠,亦已逮到治罪。原来尚之信归命后,清廷屡促出师,他只逗留不进,及三桂已死,始从征广西,驻军宣武,会之信弟之孝,谋袭藩位,遣藩下人张士选赴京告密。清京遂遣侍郎宜昌阿等,驰往按问,当由都统王国栋出证罪状。之信闻知,自广西驰归,袭杀国栋。宜昌阿便檄粤军,擒归之信,有旨赐死。之孝亦坐罪革职。尚藩完了。耿精忠亦为诸弟所劾,召至京师,交部议罪。大学士明珠首言精忠应加极刑,遂把精忠磔死。耿藩又了。唯孙延龄妻孔四贞,为太后义女,且劝夫反正,先至京师声明,有旨实封郡主,禄赡终身。于是大赦天下,诏户部发帑代偿宿负,并减免用兵各省赋税,特下一道明谕道:

当滇逆初变时,多谓撤藩所致,欲诛建议之人以谢过者。朕自少时,见三藩势焰日炽,不可不撤,岂因三桂背叛,遂诿过于人?今大逆削平,疮痍未复,其恤兵养民,与天下休息。

三藩已平,中国本部十八省,及关东三省,都属大清版图,真成了浩荡乾坤,升平世界。独有台湾郑经,抗志海外,偏不受清朝命令。海外田横。先是精忠叛清时,与经同攻广东,精忠归闽降清,汀州、泉州、漳州等郡,皆为经所据。精忠与清亲王杰书,合军攻经收复各郡。经退守厦门,嗣复令部将刘国轩等,分路入犯,攻陷海澄,围攻漳泉,巡抚吴兴祚与将军赖塔,出兵泉州,总督姚启圣与提督杨捷,出兵漳州,郑军始退。只海澄仍为国轩所据,湖南水师万正色,督率战舰二百艘,由海赴闽,与兴祚、启圣等,水陆夹攻,遂复海澄,并夺回金、厦二岛。郑经及国轩,仍退据台湾。将军赖塔意欲招抚郑经,省得再来缠扰,遂着人致书郑经道:

自海上用兵以来,朝廷屡下招抚之令,而议终不成,皆由封疆诸臣,执泥削发登岸,彼此龃龉。台湾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榛,且眷怀胜国,未尝如吴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殄灭,中外一家,豪杰失时,必不复思嘘已灰之焰,毒疮痍之民。若能保境息民,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薙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不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予之朝鲜,为徐福之日本,与世无患,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涂炭,唯足下图之!

郑经得书,复请如约,只要把海澄县作为互市公所。赖塔倒也有意允许,不意总督姚启圣,偏说出许多后患,坚持不可。偏是汉人作梗。一场和议,化作飞灰。

郑经有子数人,长子克臧最贤,颇知礼贤下士,经连年出外,一切国事,都交克臧管理,并不闻有什么失政。只克臧乃是乳婢所生,并非嫡出,家人统看他不起,不过郑经爱宠克臧,又无过可摘,只得大家隐忍。嗣郑经连为清军所败,退归台湾,郁郁不得志,乃效战国时信陵君故事,日近醇酒妇人,藉消愁闷,哪里晓得酒能伐性,色足戕身,警世名言。天下没有流连酒色的人,能延年益寿,不到一二年,酿成一种头昏目眩的病症,心肾两亏。日渐加重,竟致不起。遗言命克臧嗣位,奈家人素来轻视克臧,群小又惮他明察,合力构谋,不怕克臧不死。侍卫冯锡范甘作祸首,勾通内外,此时成功妻董氏尚存,听了左右谗言,平白地将克臧鸩死,拥立郑经次子克塽为主,袭爵延平郡王。克塽幼弱,不能理事,诸事统由冯锡范决断。锡范骄横不法,大失人心。台湾要保不牢了。谍报传入内地,闽督姚启圣非常得意,想乘此吞灭台湾了。

姚启圣系浙江会稽人,证明汉族。少年时已胆大敢为,后来从征有功,康亲王杰书竭力保奏,竟擢为福建总督。福建迭遭兵燹,十室九空,康亲王收服耿藩,驱逐郑氏,表面看是平靖,内容实是撩乱。当时闽中住着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及将军、都统各员,都带着皇室禁旅、满洲健儿。这班兵士,吃了百姓的粮米,占了百姓的房屋,还要百姓的子弟,给他当差,百姓的妻女,畀他侍寝,可怜这等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到了康亲王奉旨班师,兵士们掳去金帛,不可胜计,还有眉清目秀一班俊仆,娇娇滴滴的一班妇女,兵士不肯舍去,也要把他们带回。姚启圣假义行仁,面请康亲王下令禁止,暗地里设法偿还,计捐金二十万两,拔还难民二万多人,这不可谓非姚氏功德。因此闽人感激异常,多摆着长生禄位,供奉这位总督姚公。人人说乱世时难以做官,吾谓乱世时做官反易,如若不信,请看姚启圣。启圣暗想,人民已受笼络,功劳还是寻常,总要做一件大大的事业,方不愧为清家柱石。适值台湾内乱,立即奏了一本,说是台湾主少国危,时不可失。康熙帝便令王大臣会议,内阁学士李光地请即照准,康熙帝遂降旨准奏。启圣复力保降将施琅,材可大用,得旨授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衔。武将加文衔,也是清朝创举。

施琅本郑氏旧将,习知海上险要,到任后,日夕督操,练成水师军二万,分载战船三百艘,指日攻打台湾。会彗星出现,尚书梁清标,及给事中孙蕙,疏陈天象告警,不宜用兵,有诏暂停进剿。施琅力主出师,朝议又迁延数月。到康熙二十二年,因施琅屡次上奏,遂如所请。又是一个卖主求荣。台湾在福建东北,姚启圣欲候北风进取台湾,施琅独请乘南风先取澎湖。且言:“澎湖不破,台湾无取理,澎湖失,台湾不战自溃。”遂疏请力任讨贼,留督臣在厦门济饷。康熙帝又言听计从,于是施琅遂进兵澎湖。守将刘国轩四面筑垣,环列火器,把澎湖守得格外严密。施琅遣游击蓝理为先锋,乘潮进薄,自乘楼船继进。国轩令守兵连放火炮,间以矢石,自昼至夜,相持不下。忽然飓风大起,波如山立,战船随流簸荡,支撑不住。国轩驾船而出,直冲楼船,施琅急督兵迎敌,猛被一箭射来,正中琅目,琅不禁失声,几乎跌倒。幸亏总兵吴英,见主帅受伤,一面令亲卒保护施琅,一面率军士力战,炮矢齐发,射退国轩,大风亦渐渐平息,两边鸣金收兵。

次晨,施琅定计分攻,力惩前创,命总兵陈蟒,率五十艘攻鸡笼屿,总兵魏明,率五十艘攻牛心湾,自督五十六艘分作八队,直捣中坚,仍用蓝理为先锋,另具八十艘为后应。国轩见清军继出,正拟坚守,仰见东南角上,微云渐合,立命发兵。部长曾遂道:“施琅再来,必惩前辙,我军不如固守为是。”国轩道:“今日必有大风,正可一鼓歼敌,何为不出?”曾遂问道:“主帅何以知有大风?”国轩以手指东南角,示曾遂道:“汝在海上多年,难道不知海上气候,云合风生,雷鸣风止么?”曾遂喜跃而出,率领战舰,先来迎敌。适遇一清舰驶至,舟上大书蓝理二字,曾遂知清军前锋已到,喝令水兵接仗。此时正值盛暑,蓝理裸着半体,立在船头,两手执着双刀,先把敌兵劈下了数十个,敌兵见蓝理凶猛,各执长枪刺来,蓝理将双刀乱削,削断枪杆无数,又砍了好几个敌兵。自身也着了十多枪。谁叫你裸体?陡遇一弹飞来,掠过蓝理肚腹,蓝理向后而倒。那边曾遂大呼道:“蓝理死了!”突见蓝理跃起,持刀大吼道:“蓝理尚在,曾遂死了。”应对有趣。复连呼:“杀贼,杀贼!”震声如雷。施琅闻蓝理被伤,急率军舰上前,见蓝理腹破肠出,鲜血淋漓,忙令蓝理弟蓝瑗、蓝珠,翼蓝理下了小舟,掬肠入腹,裹好创处,载回营中。

说时迟,那时快,国轩已联樯而来,接应曾遂,奋力相扑。施琅命各队分列,人自为战,枪戟并举,箭弹互施,真杀得天日无光,风云变色。突然间天空中一声霹雳,响彻海滨,国轩不胜骇愕,曾遂以下诸将士,都相顾失色,军心一乱,哪里还愿抵敌?眼见得败阵退还。清军乘势掩杀,焚毁敌舰百余艘,毙敌兵万余名,国轩仓卒退至牛心湾,遇清将魏明杀来,不敢抵挡,另走鸡笼屿,又遇着清将陈蟒,前后左右,统是清兵,没奈何逃奔台湾去了。

施琅乘胜至台湾,舟泊鹿耳门,胶浅被搁,敌舰复来攻击。施琅连忙对仗,火箭火弹,互掷一阵,怎奈敌兵如蚁而来,施琅舟不能动,被他四面围住。正紧急间,蓝理摇舟来救。敌大惊,相率披靡。蓝理左手执盾,右手执刀。跃上敌船,连斩巨魁十余人,敌兵凫水遁去。乃请施琅易舟,琅执理手,并问创疾。蓝理笑道:“主帅有急,就使创裂至死,亦顾不得许多。”副将义务,理应如此。遂与施琅轰击郑军,郑军退去。

次晨,海上大雾迷濛,潮高丈余,施琅、蓝理等鼓舟而入,国轩方在岛上督守,见清军随潮进来,推案起立,叹道:“闻先王得台湾,鹿耳门潮涨,今又这般,岂非天数么?”遂遣使迎降,缴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献出台湾版籍。自顺治十八年,成功据台湾独立,二十三年而亡。

施琅遣人由海道告捷,七日至京,康熙帝大喜,封施琅为靖海侯,命克塽等入都,授克塽海澄公,刘国轩、冯锡范亦封伯爵。克塽以下,皆得受封,康熙帝算是厚道,然冯锡范亦得伯爵,未免赏罚不当。遂于台湾辟地垦荒,设一府三县,隶属福建省。自是清朝威力,远达海外,琉球、暹罗、安南诸国都,遣使朝贡,连欧洲的意大利、荷兰等国,亦通使修好,请开海禁,求互市。廷议准海滨通商,设粤海、闽海、浙海、江海四关,置吏榷税,这就是沿海通商的基础,小子且按下慢表。

且说中国北方,有个俄罗斯国,元朝时,已被蒙古兵灭掉大半,到了元朝衰微,俄罗斯又渐渐强盛起来,把蒙人尽行驱逐,独霸一方。满清初兴,遣兵略黑龙江,俄罗斯亦发远征军,越外兴安岭,到黑龙江北岸。会清兵入关,无暇远略,俄将喀巴罗领了几百个俄兵,将黑龙江北岸的雅克萨地占据了去,用土筑城,屯兵把守,复分兵下黑龙江,被清都统明安达礼及沙尔呼达,先后击退,只是雅克萨城占据如故。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削平,海内无事,康熙帝想驱除俄人,略定东北,先差副都统郎坦,托名出猎,渡过黑龙江,侦探雅克萨城形势。郎坦回奏俄兵稀少,容易扫除,康熙帝乃决意征俄,预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督造大船,并筑造墨尔根、齐齐哈尔两城,添置十驿,以便水陆通饷。又遣萨布素为黑龙江将军,筹划战备,令蒙古车臣汗,断绝俄人贸易。二十二年,俄将模里尼克率可萨克兵六十多人,自雅克萨城出发,直到黑龙江下流。适遇清船巡弋,一鼓而起,把六十多个可萨克兵,尽行拿住。模里尼克没有飞毛腿,自然一并捉来,送到齐齐哈尔拘禁。

二十三年,清兵至雅克萨城劝降,俄兵不从。

二十四年,清都统彭春率水陆两军北征,陆军约万人,随带巨炮二百门,水军五千人,战舰百艘,从松花江出黑龙江,齐集雅克萨城下,俄将图尔布青严行拒守,部下兵只四百多名,彭春令他把城退让,引兵归国,图尔布青恃着骁勇,不肯听命,清兵始用巨炮轰城,图尔布青开城接战,以一抵十,以十抵百,倒也一番鏖斗,确是一员勇将。怎奈众寡悬殊,究不相敌,只得弃了土城,退至尼布楚。彭春令军士将土城毁去,率兵凯旋,谁知到了次年,图尔布青偕了陆军大佐伯伊顿,又到雅克萨地,不怕死的硬头皮。筑起土垒,驻兵守御。彭春复引兵八千,运大炮四百门进攻,图尔布青令伯伊顿守住土垒,自率部兵抵死拒战。他手下不过四百多人,前次伤亡了数十名,只剩得三百多人,他独能与八千清兵往来冲突,清兵围住了这边,他冲到那边,围住了那边,复冲到这边。清初劲旅,尚难把三百俄兵,一鼓歼灭,可见俄兵强悍情形。彭春焦躁起来,督令开炮。图尔布青还不管死活,来夺炮具。轰的一声,图尔布青中弹倒毙,俄兵方逃入垒中。

伯伊顿部下,亦只一、二百名,同了图尔布青部下遗兵,死守不去。清兵放炮轰垒,他却掘了地洞,令部兵穴居避弹,弹来躲入,弹止钻出,垒有残缺,随时修补,弄得清兵没法。适荷兰贡使在都,自称与俄罗斯毗邻,愿作居间调人。康熙帝遂命荷兰使臣,遗书俄国,责他无故寇边。旋得俄皇大彼道复书,略言:“中俄文字,两不相通,因致冲突。现已知边人构衅,当遣使臣诣边定界,请先释雅克萨围兵。”康熙帝因穷兵徼外,未免过劳,遂允与议和,饬彭春解围暂退。于是俄遣全权公使费耀多罗,到外蒙古土谢图汗边境,遣人至北京,请派官与议。康熙帝命内大臣索额图等往会,途次闻土谢图与准噶尔构兵,不便交通,复折回京师,再遣从官绕道出境,通信俄使,议定以尼布楚为会场。索额图又奉使至尼布楚,带领西洋教士张诚、徐日升作为译官,另备精兵万余人,水陆并进,直达尼布楚城外。俄使费耀多罗亦率千人到尼布楚,见清使兵卫甚盛,颇有惧色。外交全恃兵力。次日在城外张幕开会,两国公使及从人毕集,护兵各二百余人,手执兵刃,侍立两旁。俄使开议,语言辀磔,索额图全然不懂,经张诚翻译,始知俄使要求,以黑龙江南岸归清,北岸畀俄。索额图道:“哪有此理?今日俄欲议和,须东起雅克萨,西至尼布楚,凡俄领黑龙江及后贝加尔湖殖民地,一律归我方可。”以尼布楚归中国,足阻俄人东来之锋,索额图初议,很是有理。俄使费耀多罗也不懂索额图的说话,复由张诚译出,交与俄使。俄使阅毕,只是摇头。索额图见和议不谐,径自回营。翌日复会,索额图稍稍退让,拟把尼布楚地,作为两国分界。俄使亦不允,索额图又盛气回营。张诚等往来调停,复由索额图少让,北以格尔必齐河及外兴安岭为界,南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俄人所有额尔古纳河南堡寨,当尽移河北。俄使尚坚执不从,索额图遂召水陆两军,会齐城下,拟即攻城。俄使不得已照允。遂于康熙二十八年订约互换,约凡六条,大旨如下:

一自黑龙江支流格尔必齐河,沿外兴安岭以至于海,凡岭南诸川,注入黑龙江者,属中国,岭北属俄。

二西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南属中国,河北属俄。

三毁雅克萨城,雅克萨居民及物用,听迁往俄境。

四两国猎户人等,不得擅越国界,违者送所司惩办。

五两国彼此不得容留逃人。

六行旅有官给文票,得贸易不禁。

约成,勒碑格尔必齐河东及额尔古纳河南,作为界标,用满、汉、蒙古、拉丁及俄罗斯五体文字,这叫作中俄《尼布楚条约》。正是:

外交开始成和约,后盾坚强怵外人。

自是中俄修好,百余年不兴兵革。蒙古以北,已断

台湾孤悬海外,向未入中国版图,郑成功占踞二十余年,至其孙克塽降清,台湾始为清有,风止潮涨,一战成功,岂真天意使然?亦强弱不敌之一证也。至若尼布楚议和,清史上称为最荣誉之条约,实则俄兵远来,势孤而弱,清军近发,势盛而强。此约之成,宁非强弱不同之再证乎?然彭春再出,穷年累月,不能破一雅克萨土垒。索额图原议不谐,终至让步,俄之强已可知已。文中一鳞一爪,莫非叙述,亦莫非眉目,在善读者默会可耳。

第二十七回三部内哄祸起萧墙数次亲征荡平朔漠

上回说到索额图赴会时,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谢图与准噶尔构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额图与俄订约,已于上回叙毕,只准噶尔构兵一事,还未说明,本回正要续说下去。却说中国长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与长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称内蒙古;内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尔喀蒙古,亦称外蒙古,这两部统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后裔;还有一部在西边,叫作厄鲁特蒙古,乃是元太师脱欢,及瓦剌汗也先的后裔。漠南蒙古,内分六盟,清太宗时已先后归附,独喀尔喀、厄鲁特两大部,尚未帖服。喀尔喀还遣使乞盟,厄鲁特从未通使,清朝亦视同化外,不去过问。只厄鲁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硕特部,一名准噶尔部,一名杜尔伯特部,一名土尔扈特部。准噶尔部最强,顺治年间,准噶尔部长巴图尔浑台吉,并吞附近部落,势力渐盛。康熙初,浑台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诺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尔丹,把侄儿杀死,篡了汗位,(外人称头目为汗)并将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等部,尽行霸据;于是向东略地,欲夺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旧分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部,土谢图与札萨克相连,札萨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说她是西施转世,天女化身;此女又来作祟。艳名传到土谢图部,土谢图汗,竟成了一个单相思病,他却想出了一个计策,阳称到札萨克部贺喜,令部下包裹军械,分载橐驼身上,假说是贺喜的送礼,随带了部役数百名,向札萨克部进发。这蒙古地方,本没有什么宫室城郭,就使是头目住所,也不过立个木栅,叠些土垒,便算了事。土谢图汗既到,就有札萨克部役接着,通报头目。札萨克汗出来迎入,席地而坐。土谢图汗便道:“闻得贵汗新纳宠姬,特来道贺!”札萨克汗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谢图汗道:“敝处与贵部,虽系近邻,有时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备薄礼相遗,尚祈笑纳。”札萨克汗道:“这是更不敢拜领了。”土谢图汗道:“这也何必客气!只是贵姬艳名远噪,叨在邻谊,可否一容相见?”札萨克汗道:“这又何妨。”说罢,便召爱姬出室,与土谢图汗行相见礼。土谢图汗见她颀长白皙,楚楚可人,不觉心旌摇曳,魂魄飞扬,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内,喝声道:“何不动手?”札萨克汗茫无头绪,但见土谢图汗的部役,从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闪闪,都是腰刀。好一分贺礼。札萨克汗也管不得爱姬,转身就逃。那位爱姬,正想随走,怎奈两脚如钉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谢图汗拦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这等部役一声吆喝,赶了橐驼,都回去了。

札萨克汗既失爱姬,顿时大怒,召齐部役,来攻土谢图部。土谢图汗知札萨克汗不肯甘休,急遣人联络车臣汗与札萨克汗对敌。札萨克汗不能抵挡,率众败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个大祸祟来。祸首非别,就是准噶尔部大头目噶尔丹。其实祸首不是噶尔丹,乃是札萨克的美姬。噶尔丹闻了此信,差人到札萨克部,愿与调停。札萨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谢图部,索还爱妾。覆水难收,索还何用?原使应命至土谢图,坐索札萨克汗的爱姬。看官!你想土谢图汗费了好些心机,把这个美人儿,抱回取乐,哪里肯原璧归赵?已非全璧。偏这使人恶言辱骂,恼了土谢图汗,将使人杀死。噶尔丹借词报复,扬言借俄罗斯兵,来攻土谢图。土谢图汗大惧,忙整守备,待了数月,毫无影响,到边界窥探,亦没有俄兵入境,只有几个外来喇嘛,四处游牧。蒙俗向以游牧为生,邻境往来,也是常事,土谢图汗毫不在意。镇日里与抢来的美人调情饮酒,不防噶尔丹领了三万劲骑,道出札萨克部,越过杭爱山,直入土谢图境,与游牧喇嘛会合,使为前导,引至土谢图汗住所。时正夜静,土谢图汗拥着美人,酣卧帐中,忽觉得火焰飙起,呼声震天,宛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他也不辨是何处人马,忙从帐后窜去。噶尔丹杀入帐中,不见一人,到处搜寻,只剩得一个美人儿,睡在床上,缩做一团。噶尔丹也不去惊她,命部骑在帐外驻扎,自回内室,做了札萨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娇娃,享受个中滋味。一夕换得二郎君,毕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复分兵为两路,一路东出,袭破车臣部,一路西出,袭破札萨克部。假虞伐虩,噶尔丹颇有狡谋。他便踞着喀尔喀王庭,募集兵士数十万,声势大张。

这喀尔喀三部人民,穷蹇无归,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国乞降。康熙帝命尚书阿尔尼发粟赈赡,且借科尔沁水草地,暂畀游牧。噶尔丹也遣使入贡,康熙帝便令阿尔尼劝谕噶尔丹,要他率众西归,尽还喀尔喀侵地。噶尔丹拒绝清命,反日夕练兵,竟于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尔喀部众为名,选锐东犯,侵入内蒙古。尚书阿尔尼急率蒙古兵截击。噶尔丹佯败,沿途抛弃牲畜帐幙。蒙古兵贪利争取,队伍错乱,噶尔丹返身来攻,阿尔尼不及整队,被他一阵掩击,杀得大败亏输,鼠窜而遁。

康熙帝得了败报,定议亲征,先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同皇子允禔,出长城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同简亲王雅布,出长城喜峰口,并命阿尔尼率旧部,会裕亲王军,听裕亲王节制。又别调盛京吉林及科尔沁兵助战。车驾拟亲幸边外,调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启銮出巡,方出长城,忽得探报,恭亲王军在喜峰口九百里外,被噶尔丹杀败回来,康熙帝命诸军急进;途次,又闻噶尔丹前锋,已到乌兰布通,距京师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惊愕起来,飞诏征调裕亲王军,到乌兰布通,会截敌兵。旋得裕亲王军报,已至乌兰布通驻扎,帝心少安。

且说噶尔丹乘胜南趋,到乌兰布通,遇着清营阻住,遂遣使入见裕亲王,略言追喀尔喀仇人,阑入内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执畀土谢图汗,即当班师。裕亲王福全,把来使叱回。次日,两军对仗,噶尔丹用了驼城,依山为阵。什么叫作驼城?他用橐驼万余,缚足卧地,背加箱垛,蒙盖湿毡,环列如栅,作为前蔽,所以名叫驼城。前有象阵,后有驼城,倒是极妙巧对。清军隔河立阵,前面纯立火炮,遥轰中坚,自午至暮,驼皆倒毙,驼城中断。清军分作两翼,越河陷阵,遂破敌叠,噶尔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营乞和。福全飞报行在,有诏“速即进兵,毋中他缓兵之计”,于是福全急发兵追赶,已自不及。噶尔丹奔回厄鲁特,遗失器械牲畜无算,复遣人赍书谢罪,誓不再来犯边,康熙帝偶有不适,遂谕来使回报噶尔丹,嗣后不得犯喀尔喀一人一畜,来使唯唯而去,遂诏诸王班师。第一次亲征,第一次班师。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尔喀新附部众数十万,应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边,由土谢图汗启衅,不能不严加训斥,乃议出塞大阅,先檄内外蒙古各率部众,豫屯多伦泊百里外,静候上命。过了数日,车驾出张家口,至多伦泊,盛设兵卫,首召土谢图汗,责他夺妾开衅。土谢图汗顿首谢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号。复谕车臣、札萨克二汗,约束本部,永远归清,二汗亦即首谢恩。于是编外蒙古为三十七旗,令与内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伦泊附近,设立汇宗寺,居住喇嘛,仍听蒙人游牧近边,自此外蒙归命。

隔了两年,拟遣三汗各归旧牧,谁知噶尔丹又来寻衅,屡奉书索土谢图汗,并阴诱内蒙古叛清归己,科尔沁亲王据实奏闻,康熙帝令科尔沁亲王,复书噶尔丹,伪许内应,诱令深入。噶尔丹果选骑兵三万名,沿克鲁伦河南下。克鲁伦河在外蒙古东境,他到了河边,竟停住不进。康熙帝又令科尔沁致书催促,去使还报,噶尔丹声言借俄罗斯鸟枪兵六万,等待借到,立刻进兵。真是乖刁。科尔沁复驰奏北京。康熙帝道:“这都是捏造谣言,他道是前次败走,因火器不敌我军的缘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吓我朝,朕岂由他恐吓的?”料敌颇明。遂召王大臣会议,再决亲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军出东路,遏敌前锋。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等,率陕、甘兵出宁夏西路,断敌归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独石口趋外蒙古,约至克鲁伦河会齐,三路夹攻。是年三月,中路军已入外蒙古境,与敌相近,东西两军,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讹言俄兵将到,大学士伊桑阿惧甚,力请回銮。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庙,出师北征,若不见一贼,便即回去,如何对得住天下?况大军一退,贼必尽攻西路,西路军不要危殆么?”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趋克鲁伦河,手绘阵图,指示方略。从行王大臣,还是议论纷纷,各执一见,帝独遣使噶尔丹促他进战。噶尔丹登高遥望,见河南驻扎御营,黄幄龙纛,内环军幔,外布网城,护卫兵统是勇猛异常,不由的心惊脚痒,拔营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胆小。翌日,大军至河,北岸已无人迹,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诺山,仍不见有敌踪,乃命回军;独命内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粮草,分运西路,接济费扬古军。

是时噶尔丹奔驰五昼夜,已到昭莫多,地势平旷,林箐丛杂,噶尔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细,步步留心。俄闻林中炮声突发,拥出一彪兵来,统是步行,约不过四百多名,噶尔丹手下尚有万余人,统是百战剧寇,遇着这厮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众争先驰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战且走,约行五六里,两旁小山夹道,清兵从山右趋入。噶尔丹勒马,遥见小山顶上,露出旗帜一角,大书大将军费字样,便率众上山来争。清兵据险俯击,矢铳迭发,敌兵毫不惧怯,前队倒毙,后队继进,幸亏清兵阵前,设列拒马木,阻住敌骑,噶尔丹乃止住东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举铳上击,声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战不退。忽山左绕出清兵千名,袭击噶尔丹后队,后队统是驼畜妇女,只有一员女将,身披铜甲,腰佩弓矢,手中握着双刀,脚下骑着异兽,似驼非驼,见清兵掩杀过来,她竟柳眉直竖,杀气腾腾,领着好几百悍贼,截杀清兵,清兵从没有与女将对仗,到了此时,也觉惊异,便与女将战了数十回合,只杀得一个平手。不料噶尔丹竟败下山来,冲动后队,山上清兵,从高临下,把子母炮接连轰放。山脚下烟雾迷漫,但见尘沙陡起,血肉纷飞,敌骑抱头乱窜,约有两三个时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敌骑。清兵停放铳炮,天地开朗,准部兵倒地无数,连穿铜甲的这位女将,也头破血流,死于地下。红颜委地,吊古战场文中,却未曾载入。看官!你道这员女将是哪一个?就是噶尔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为可敦。此时札萨克汗的爱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战,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尔丹闻后队被袭,返顾却退,清兵乘势杀下,敌兵大乱,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战殁,只逃去了噶尔丹。

费扬古止诸将穷追,收兵回营,当即置酒高会,与诸将道:“今日战胜,都是殷总兵化行之力,殷总兵劝我如此设伏,方得一鼓破敌,还请殷总兵多饮数杯,聊申本帅敬意。”说毕,亲自酌酒,递与殷化行。化行双手捧杯,一饮而尽,接连又是两杯,化行统共饮干,离座道谢。化行是宁夏总兵,上文曾叙说费扬古率陕、甘兵出宁夏西路,化行随征献计,得此胜仗,所以费扬古特别奖劳。当时清营中欢声雷动,由费扬古飞报捷音。康熙帝大悦,慰劳有加,仍命费扬古留防漠北,遣陕、甘军凯旋,自率禁旅还京。第二次亲征,第二次班师。

噶尔丹复奔回厄鲁特,途中闻报僧格子策妄阿布坦,为兄报仇,占据准噶尔旧疆,拒绝噶尔丹。噶尔丹欲归无所,窜居阿尔泰山东麓。康熙帝闻噶尔丹穷蹙,召使归降,噶尔丹仍倔强不至。越年,康熙帝复亲征,渡过黄河,到了宁夏,命内大臣马思哈,将军萨布素,会费扬古大军深入,并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尔丹闻大军又出,急遣子塞卜腾巴珠,到回部借粮。回部在天山南路,当噶尔丹强盛时,亦归服噶尔丹,至是回人将其子拘住,囚献清军。噶尔丹待粮无着,不知所为,左右亲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营,愿为清兵向导。噶尔丹连接警信,有的说:“清兵将到。”有的说:“策妄阿布坦亦领部众来攻。”有的说:“回部亦助清进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数惊,徬徨达旦。噶尔丹自言自语道:“中国皇帝,真是神圣,我自己不识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锐丧亡,妻死子虏,目今进退无路,看来只好自尽罢了。”遂即服毒而死。

帐下只遗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儿,随带噶尔丹骸骨,拟至清营乞降,札萨克汗爱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尔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将丹吉喇等捆绑起来,送交行在。康熙帝颁诏特赦,命丹吉喇为散秩大臣,噶尔丹子塞卜腾巴珠,也得了一等侍卫,俱安插张家口外,编入察哈尔旗。土谢图、车臣、札萨克三汗,遣归旧牧。此时土谢图汗与札萨克汗相遇,不知应作何状。辟喀尔喀西境千余里,增编部属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铭功狼居胥山而还。第三次亲征,第三次班师。既至京师,大飨士卒,俘得老胡人数名,能弹筝,善作歌,帝赏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汉语,笳歌凄楚,音调悲壮,但听他呜呜咽咽的唱道:

“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名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闻歌大笑,并赏他金银数两,橐驼一匹。小子读这歌词,又技痒起来,随作诗一首道:

绝北亲征耀六师,往还三次始平夷;

镌碑勒石夸奇绩,算是清朝全盛时。

看官欲知后事,请至下回再阅。

天生尤物,必倾人国,既亡札萨克,复亡土谢图,至车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尔丹亦因此兴师,因此覆灭。是可知妹喜祸夏,妲己祸商,褒姒祸周,史册垂戒,非无因也。康熙帝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亲征,卒平朔漠,挞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镌碑纪绩,沾沾自喜,毋乃骄乎!秦始皇琅琊刻石,窦车骑燕然勒铭,殊不足训。以康熙帝之明,胡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迹以垂讥。作者之用意深矣。

第二十八回争储位冢嗣被黜罹文网名士沉冤

却说康熙帝聪明英武,算作绝顶,即位以后,灭明裔,扫叛王,降台湾,和俄罗斯,服喀尔喀,平准噶尔,他的圣德神功,小子已叙述大略。他还巡幸五台山,共计五次,南巡又六次。巡幸五台的缘故,有人说他是出去省亲,因顺治皇帝即位十八年,看破红尘,到五台山削发为僧,康熙帝屡去探视,每到五台,必令从骑停住寺外,单身进谒,直至顺治帝已死,方才不去。这件事只可付作疑案,小子未曾目见,不敢信为实事。若讲到巡幸东南,《东华录》上,明明说为治河的缘故,其实康熙帝意思,亦并不是单为治河,当时治河能手,有于成龙、靳辅等人,专管河务,都是考究地理,熟悉水性,难道康熙帝真是生而知之的圣人,略略巡阅,便能将河道大势,了然目中,格外筹划得精密么?他的深意,无非是昭示威德,笼络人心;所以禅山谒陵,蠲租免税,凡经过的地方,威德并用;东南的小百姓,从此怕他的威严,感他的德惠,把前明撇在脑后,个个爱戴清朝,清朝二百多年的基业,就此造成。若呆读《东华录》上文字,不加体会,便是笨伯,哪里晓得康熙帝的作用?小说中有这般大议论,可谓得未曾有。但本书于叙述间,亦常夹有微议,我请将原文略换数字,指示阅者云,若呆读此书的文字,不加体会,便是笨伯,哪里晓得著书人的作用。只是康熙帝恰有一大失着,晚年来弄得懊丧异常,到去世的时候,反致不明不白,待小子细细道来:康熙帝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名叫允禔,就是初征噶尔丹时,作裕亲王福全的副手。古语道:“立嫡以长”,论起年纪来,允禔应作太子,但他乃妃嫔所生,不由皇后产出。皇后何舍里氏,只生一子允礽,允礽生下,皇后便殁,康熙帝夫妇情深,未免心伤;且因允礽是个嫡长,宜为皇储,就于允礽二岁时,先立为皇太子。二岁立储,未免太早。后来重立皇后,妃嫔亦逐渐增加,一年一年的生出许多儿子,内中有四皇子胤祯,秉性阴沉,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更生得异常乖巧,康熙帝格外爱宠一点。但既立允礽为太子,自然没有掉换的心思。允礽渐长,就令大学士张英为太子师傅,教他诗书礼乐,又命儒臣陪讲性理,南巡北幸时,亦尝带了允礽出去游历,总算是多方诱导;至亲征噶尔丹,又要太子监国,宫廷中也没有生出事来。

噶尔丹既平,东西南北,都已平靖,万民乐业,四海澄清,康熙帝春秋渐高,也想享点太平弘福,有时读书,有时习算,有时把酒吟诗,选了几个博学宏词老先生,陪侍左右,与他评论评论。这老先生辈,总是极力揄扬,交口称颂。康熙帝又叫他纂修几种书籍,什么《佩文韵府》,什么《渊鉴类函》,什么《数理精蕴》,什么《历象考成》,什么《韵府拾遗》,什么《骈字类编》,还有《分类字锦》,《子史精华》,《皇舆全览》等书;就是人人购买的《康熙字典》,也是这时候编成的。开了书橱,一律搬出。每种书籍,统有御制序文,究竟是皇帝亲笔,也不知是儒臣捉刀,涉笔成趣。小子无从深考。但日间与儒臣研究书理,夜间总与后妃共叙欢情,枕边衾里,免不得有阴谋夺嫡、媒孽允礽的言语。起初康熙帝拿定主意,不听妇言,后来诸皇子亦私结党羽,构造蜚语,吹入康熙帝耳中,渐渐动了疑心。宫中后妃人等,越发摇唇鼓舌,播弄是非,你唆一句,我挑一语,简直说到允礽蓄谋不轨,窥伺乘舆,可笑这个英武绝伦的圣祖仁皇帝,竟被他内外蛊惑,把允礽当作逆子看待。怪不得周幽、晋献。康熙四十七年七月,竟降了一道上谕,废皇太子允礽,并将他幽禁咸安宫,令皇长于允禔及皇四子胤祯看守。于是这个储君的位置,诸皇子都想补入。皇八子允禩,模样儿生得最俊,性情亦格外乖刁,在父皇面前,越自殷勤讨好,暗中却想害死允礽,绝了后患。

事有凑巧,有一个相面先生,叫作张明德,在都中卖艺骗钱,哄动一时。贝子贝勒等,统去请教,明德满口趋奉,统说他是什么富,什么贵。看官!试想社会中人,有几个不喜欢奉承?因此都说这明德知人休咎,仿佛神仙一般。允禩怀着鬼胎,暗想自己相貌,究竟配不配做皇帝,遂换了衣装,去试明德,谁知明德一边,早已有人知风通报,等到允禩进去,明德即向地跪伏,口称万岁。允禩连忙摇手,明德见风使帆,导允禩入内室,细谈一番,一面说允禩定当大贵,一面又俯伏称臣。允禩喜甚,不但露出真面,反与明德密定逆谋。明德伪称有好友十余人,都能飞檐走壁,他日有用,都可招致出来效劳。允禩遂与他定了密约,辞别回宫;甫入禁门,遇着大阿哥允禔,被他扯住,邀至邸中,原来允禔曾封直郡王,另立府邸,当时屏去左右,向允禩道:“八阿哥从哪里来?”满俗向称皇子为阿哥,所以允禔沿习俗语,叫允禩为八阿哥。允禩道:“我不过在外边闲游,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允禔笑道:“你休瞒我!张明德叫你万岁呢。”允禩惊问道:“大阿哥如何晓得?”允禔道:“我是个顺风耳,自然听见。”允禩道:“你既晓得,须要为我瞒过父皇。”允禔道:“这个自然,只可惜允礽不死,昨日闻有消息,父皇欲仍立允礽为太子。”允禩顿足道:“这恰如何是好?”允禔道:“我恰有一个妙法,但不知你做皇帝,什么谢我?”允禩道:“我若得了帝位,当封大阿哥为并肩皇帝。”允禔道:“不好不好,世上没有并肩皇帝。况我仍要受你的封,不如勿做为是。”急得允禩连忙打恭,恳求妙策。允禔道:“你既要我设法,现在牧马厂中,有个蒙古喇嘛,精巫蛊术,能咒人生死,若叫他害死允礽,岂不是好?”允禔非真心待弟,观下文便知。允禩喜甚,便托允禔即日照行,揖别而去。想做皇帝,便要弄杀阿哥,帝位之害人甚矣。

允禔即去与蒙古喇嘛商议,蒙古喇嘛,名叫巴汉格隆,与允禔为莫逆交,至是允禔与商,便取出镇压物十多件,交与允禔.允禔携归,想去通知允禩,转念道:“我明明是皇长子,太子既废,我宜代立,为什么去助允禩?”当下踌躇一会,忽跃起道:“照这样办法,好一网打尽了。”葫芦中卖什么药?遂匆匆入宫,见了康熙帝,把允禩与张明德勾通事,密奏一遍。康熙帝即令侍卫捉拿张明德,霎时间,明德拿到,立召内大臣问过口供,绑出宫门,凌迟处死。张明德面貌中,定要犯凌迟罪,但明德自会相面,何不趋吉避凶?一面饬宗人府将允禩锁禁,允禩一想,这事只有大阿哥得知,我叫他瞒住父皇,他莫非转去密奏么?他要我死,我亦要他死,一班犬子,奈何奈何?遂对宗人府正道:“愿见父皇一面!”宗人府落得容情,便带入宫内。

康熙帝见了允禩,勃然大怒,把他批颊两下。允禩泣道:“儿臣不敢妄为。都是大阿哥教儿臣行的。”康熙帝怒道:“胡说!他教你行,还肯告诉我么?”允禩道:“父皇如若不信,可去拿问牧马厂内的蒙古喇嘛。”康熙帝又命侍卫将蒙古喇嘛拿到,严刑拷讯,得供是实,随差侍卫至直郡王府,不由允禔分说,竟入内搜索,连地板尽行掘起,果然有好几木人头儿,埋在土内。侍卫取出,回宫奏复,康熙帝震怒得了不得,拔出佩刀,叫侍卫去杀允禔。侍卫至此,也不敢径行奉命,跪伏帝前,代允禔求恕。此时早有宫监报知惠妃,惠妃系允禔生母,得了此信,三脚两步的趋入,跪在地下,膝行而前,连磕了几个响头,口称求皇上开恩开恩。康熙帝见此情状,不由的心软起来,便道:“爱妃且起!”惠妃谢过了恩,起立一旁,粉面中珠泪莹莹,额角上已突起两块青肿。美人几乎急杀,天子未免有情,遂将佩刀收入,命侍卫起来,带出允禩拘禁;又对惠妃道:“看你情面,饶了允禔,但我看他总不是个好人,须派人看管方好。”惠妃不敢再言,谢恩回宫。康熙帝即亲书硃谕,将允禔革去王爵,即在本府内幽禁,领班侍卫,奉旨去讫。

康熙帝经此一怒,便激出病来,是晚遂不食夜膳,次日,微发寒热,便令御医诊治。诸皇子亲视汤药,皇四子胤祯晨夕请安,且从中婉说废皇太子的冤枉,深惬帝意,于是释放废太子,亦令入宫侍疾。越数日,帝疾渐愈,乃令废皇太子及诸皇子近前,并宣召诸王入内,随即申谕道:“朕暇时披览史册,古来太子既废,往往不得生存,过后人君又莫不追悔。朕自拘禁允礽后,日日挂念。近日有病,只皇四子默体朕心,屡保奏废皇太子允礽,劝朕召见。朕召见一次,愉快一次,嗣命在朕前守视汤药,举止颇有规则,不似从前的疏狂,想从前为允禔镇魇,所以如此迷惑,现在既已改过,须要从此洗心。古时太甲被放,终成令主,有过何妨改之。即是今日诸臣齐集,或为内大臣,或为部院大臣,统是朕所简用,允礽应亲近伊等,令他左右辅导。崇进德业,方不负朕厚望。四皇子胤祯,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目下能曲体朕意,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皇子允祺,七皇子允祐,为人淳厚,蔼然可亲,允礽亦应格外亲热。自此以后,朕不再记前愆,但教允礽日新又新,朕躬何憾!尔王大臣等须为我教导允礽,毋致再蹈覆辙!”诸王大臣未曾答复,只见皇四子跪奏道:“儿臣奉皇父谕旨,说儿臣屡保奏废皇太子,儿臣实无其事。蒙皇父褒嘉,儿臣不敢承受。”故意推辞,所谓秉性阴沉。康熙帝微哂道:“尔在朕前,屡为允礽保奏,尔以为没有证据,所以当众强辩。尔果不欲居功,尔衷尚堪共谅;尔如畏允禔、允禩,故意图赖,便非正直,转大失朕意了。”知子莫若父。皇四子叩首称谢,又奏道:“十年前侍奉皇父,因儿臣喜怒不定,时蒙训诫,近十来年,皇父未曾申饬,儿臣省改微诚,已荷皇父洞鉴,今儿臣年逾三十,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儿臣身上,仰恳皇父于谕旨内,恩免记载,儿臣深感鸿慈。”康熙帝便对王大臣道:“近十年来,四阿哥确已改过,不见有忽喜忽怒形状,朕今不过偶然谕及,令他勉励,不必尽行记载便了。”喜怒不定四字,都要争辩,显见阴鸷。不知《东华录》已俱登出,争辩何益?

诸王大臣遵旨退出,私自议论,都料废太子又要重立,果然到了次年,复立允礽为皇太子,颁诏天下,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并封皇三子允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祯为雍亲王,皇五子允祺为恒亲王,皇七子允祐为淳郡王,皇十子允

先是康熙初年,浙江湖州府庄廷

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朕在众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众妃诸王大臣前,亦曾坚持盟誓,想伊自应痛改前非,昼夜警惕。乃自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今年已六旬,知后日有几,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创之业,传至朕躬,非朕所创立,恃先圣垂贻景福,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竭蹶从事,尚不能详尽,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之人,岂可付托乎?故将允礽仍行废黜禁锢,为此特谕。

允礽再废后,康熙帝立定主意,不再言立太子事。诸皇子个个窥测,探不出什么消息,便浼王大臣上书奏请。谁知上一次书,受一次训责,甚且还要治罪。诸王大臣方在疑虑,忽西域来了警信,报称策妄阿布坦杀进西藏去了。正是:

大内未曾蠲宿衅,极边又已启兵争。

西藏系清朝藩属,遇着外侮,又要劳动清兵了。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专制之焰使然。唯专制故,天下始羡皇帝之尊严。官民受皇帝之压制,不敢妄想,独众皇子济济比肩,皆有世袭之望,于是勾通内外,觊觎储位,虽以清圣祖之英明,不能免巫蛊咒诅之祸。唯专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语失检,罪及妻孥,祸延宗族,生固难免,死且戮尸,当时畏其威而不敢动,后世必有起而报复者,虽以清圣祖之德惠,不能逃千秋万世之讥。本回为清圣祖病,抑且为清圣祖惜。且隐悬一专制影子,留戒后世,是文字有关国体者,可谓稗官中上乘文字。

第二十九回闻寇警发兵平藏卫苦苛政倡乱据台湾

却说中国西偏,有最高的大山一座,名叫喜马拉雅。喜马拉雅山北,有一种图伯特人,聚族而居,号为西藏,古时与中国不相通,唐朝时部众渐盛,入侵中华,唐史上称它为吐蕃国。唐太宗李世民,因它屡次寇边,没有安靖的日子,不得已将宗女文成公主,嫁他国王噶木布,算是两国和亲,干戈得以少息。这文成公主素信佛教,在西藏设立佛寺,供奉释迦牟尼佛像,自此西藏臣民,个个皈依,变成了一个佛教国。传到元朝时候,元世祖南下吐蕃,邀请吐蕃拔思巴为帝师,册封大宝法王,令他管领藏地,总握政教两大权。他的子孙,取名萨迦胡土克图。萨迦就是释迦的转音,胡土克图乃是再世的意义。服饰尚红,得娶妻生子,世人称为红教。传到明朝,红教徒渐渐不法,信用日衰,甘肃西宁卫中,出了一个宗喀巴,入大雪山修行得道,别立一派,禁娶妻生子,衣饰尚黄,称作黄教。蕃众大加敬信,势力不亚法王。宗喀巴死,有两大弟子,一名达赖,一名班禅,统居前藏拉萨地。他因教中严禁娶妻,不得生子,遂另创一嗣续法,说是达赖、班禅两喇嘛,喇嘛即高僧之意。世世转生,达赖死后,第一世转生,是敦根珠巴,第二世转生,是根敦坚错。传到第三世转生,是锁南坚错,较有高行,蒙古诸部,入藏欢迎,邀他至漠南说教,黄教遂流传蒙古。第四世转生,是云丹坚错,势力越加扩张,漠北蒙古,因居地荒僻,不得亲承教旨,另奉宗喀巴第三弟子哲卜尊丹巴后身,为大胡土克图,总理外蒙古教务,居住库伦。第五世达赖转生,叫作罗卜藏坚错,用他近亲桑结为第巴。什么叫作第巴?便是中国所称管理政务的官员。达赖喇嘛,只理教务,不管政事,自第二世达赖起,已另置第巴等官,代理国政。是时红教未绝,后藏地方护法教主,叫作藏巴汗,藏巴汗反对黄教,桑结欲除灭了他,省得出来作梗,遂联络厄鲁特蒙古,遣和硕特部长固始汗,引兵入后藏,袭杀藏巴,另奉班禅喇嘛移驻后藏。从此藏地分前后二部,前藏属达赖管辖,后藏属班禅管辖。叙述详明。

固始汗本居青海,曾受清太宗册封,康熙三十七年,固始汗第十子达什巴图尔,来京朝贡,康熙帝又封他为亲王。固始汗得清廷援助,声势颇强,至是有功黄教,复得了前藏东部喀木地,命子达责镇守,渐渐干涉前藏事情。桑结一想,杀了一个藏巴汗,又来了一个达延汗,未免引狼入室,自取祸殃。适值噶尔丹威振西域,桑结复阴与连结,叫他出兵青海,袭破和硕特部。桑结初意,颇高于吴三桂等,但仍不能脱离外人,终非善策。达赉势力,亦因此一挫。未几达赖五世殁,桑结秘不发丧,伪传达赖命令,任意妄行。噶尔丹入寇中国,桑结亦阴为怂恿,至噶尔丹败走,乃遣使入贡,诈称奉达赖命,求赐桑结封爵。清廷未察真伪,封桑结为图伯特国王,到了噶尔丹走死后,丹吉喇等来降,方报桑结矫伪情状,康熙帝赐书切责,桑结还诈称部属未靖,不敢遽泄达赖丧事,今当另立达赖,择日发丧。康熙帝因道途辽远,不便细查,且由他将错便错的过去。桑结又欲去毒杀拉藏汗,事泄无成。拉藏汗即和硕部达赉侄儿。达赉死,拉藏汗嗣,闻桑结有意害他,遂集众潜入拉萨,将桑结捉来,一刀两段。刁狡的人,总归速死。复把桑结所立的达赖,指为赝鼎,擒献清廷,另立新达赖伊西坚错为第六世。

康熙帝嘉他恭顺,封拉藏为翼法恭顺汗。偏这青海诸蒙古,不信伊西坚错为真达赖,另立了一个噶尔藏坚错,在青海坐床,请清廷速赐册印。自是达赖变了两个,谁真谁假,不能辨悉,倒象一出双包案。两下争论,遂引出策妄阿布坦的兵祸来了。策妄截献噶尔丹骸骨,奉表清廷,非常逊顺,康熙帝命划阿尔泰山西麓至天山北路一带,给彼游牧。策妄得此广土,竟想做第二个噶尔丹,并吞诸部。第一着下手,是娶了土尔扈特部阿玉奇汗女,做了妻室,复诱他妻弟背了阿玉奇,将父逐出俄罗斯。他假称发兵帮助,竟把土尔扈特部占据起来。土尔扈特部势本衰弱,自然也服了他。第二着下手,又是依样画葫芦,拉藏汗有一姊,年近花信,不知经策妄如何运动,复许嫁了他。我怪拉藏汗的阿姊,何故甘心做小老婆?想是策妄定有媚内手段,一笑。策妄娶了拉藏姊,又把那元配生的女儿,许与拉藏汗子丹衷,令他入赘伊犁,不即放归。亲上加亲,外面似非常亲热,谁知他满怀鬼蜮,诡计多端,丹衷离国日久,欲挈妇偕回,策妄许他归国,发兵护送。行了好几个月,方入藏境,拉藏汗闻子妇回来,率领次子苏尔札,到达穆阿附近,一面迎接新妇,一面犒赏护送军。两下相遇,丹衷夫妇,谒见已毕,拉藏汗便命在行帐开筵,令护送军一律与宴。拉藏汗素性嗜酒,至此因子妇回国,格外畅饮,一杯未了又一杯,接连是十百千杯,饮得酩酊大醉,酣卧床上。这边的护送军,饮毕出外,就在拉藏汗行帐外扎好了营。

是夜准部将官大策零又至,部下有六千兵马,会合护送军,杀入拉藏帐内。拉藏汗手下卫兵,本是不多,况又大家吃得沉醉,还有何人抵挡?准部兵一拥而入,杀死了拉藏汗,把他次子苏尔札捆绑起来,余外不是被杀,便是被捆,只剩了一对新夫妇,一个是策妄娇婿,一个是策妄娇儿,总算用些情面,不去缚他。丹衷还算运气。随即潜到拉萨,骗入拉萨城,把个半真半假的新达赖拘入暗室,做个坐关和尚。妙语解颐。

这信传到清廷,康熙帝本已遣靖逆将军富宁安,率兵驻扎巴里坤,防备西域,至是急命傅尔丹为振武将军,祁里德为协理将军,出阿尔泰山,会合富宁安军,严备准噶尔入寇,另遣西安将军额鲁特,督兵入藏,侍卫色棱为后应,康熙五十七年,两军次第渡木鲁乌苏河,分道深入。大策零分军迎战,只数合便退。明是诱敌。额鲁特率兵追入,色棱继进,到喀喇乌苏河岸,大策零留有伏兵,顿时四起,截住清兵。额鲁特等料知陷入重地,率兵猛扑,怎奈这番敌军,纯是精锐,与前时接仗,大不相同。额鲁特不能前进,只得退后,不料后面流星马又到,报称准兵绕出后路,把军饷截夺去了。清兵闻军饷被劫,不战自乱,额鲁特、色棱两人,极力弹压,勉强镇定。过了数日,粮尽矢穷,准兵四面聚集,好似天罗地网一般,一阵攻击,清兵全营覆没,都做了沙场之鬼。虽是战死,幸而死在西方,免得童男童女接引。

康熙帝接了败报,再命皇十四子允禵为抚远大将军,驻节西宁,升任四川总督年羹尧,备兵成都,拟分道进发。敕封噶尔藏坚错为达赖六世,檄蒙古兵扈从达赖,随大军直入西藏,于是蒙古各汗王贝勒,各率部兵至青海,恭候清兵出塞。康熙五十九年春,诏移允禵移驻木鲁乌苏河治饷,令将西宁军付都统延信出青海,年羹尧仍坐镇四川,令将川军付护军统领噶尔弼出打箭炉,分趋藏境。大策零闻清兵分出,自拒青海军,另遣部兵三千余人,抵挡噶尔弼。噶尔弼副将岳钟琪,素有胆略,领亲兵六百名,首先开路,至三巴桥,系入藏第一险要。岳钟琪招募番众,许他重赏,令诈降守桥兵,里应外合,竟把三巴桥占住。噶尔弼率军来会,忽闻准部兵来夺三巴桥,头目叫作黑喇玛,有万夫不当之勇,噶尔弼颇惊慌起来。岳钟琪道:“有钟琪在,就使来了红喇玛,也不怕他,待明日擒他便是。”是夕,岳钟琪率兵出营,潜掘陷坑,上用青草盖住,令兵士带了钩索,伏在陷坑里面。部署已定,然后回营。次晨,黑喇玛仗着勇力,飞奔前来,岳钟琪出兵对敌,诱黑喇玛至陷坑旁。黑喇玛有勇无谋,但知上前追杀,不料脚下有坑,一脚蹈空,坠入坑内,任你黑喇玛膂力过人,至此被伏兵钩住,急切不能展身。伏兵紧紧捆缚,扛入清寨。黑喇玛受擒,余众不战自降,方拟鼓行入藏,忽来了大将军檄文,令待青海军并进。噶尔弼踌躇未决,岳钟琪道:“我兵只赍两月粮饷,从川西到此,已过了四十多日,若再待青海军,粮饷食尽,如何入藏?现不如乘机疾进,沿途招抚番众,用番攻番,约十日可抵拉萨,出其不意,容易荡平。”噶尔弼欲集众议决,钟琪道:“事在必行,何须多议!钟琪不才,愿喷此一腔热血,仰报朝廷,请于明晨即行。”钟琪系岳武穆王二十一世孙,武穆仇金,钟琪忠清,似不能善绳祖武,唯为清攻藏,恰有可原。噶尔弼也不多言。

次晨,岳钟琪即用皮船渡河,直趋西藏,途中遇土司公布,用好言抚慰,公布很为感激,遂代为招集番兵七千,引钟琪入拉萨。钟琪观番兵可恃。遂分部兵三千名,绕截大策零饷道,自领番众趋拉萨城。拉萨城内,只有几个准兵,见岳军大至,尽行逃散。钟琪长驱入城,号召大小第巴,宣示威德,除助逆喇嘛的,杀了五人,并幽禁九十多人,其余一概赦免,那时僧俗都顶礼膜拜,感谢再生。

这时候,青海军统领延信,正与大策零相持,连败大策零数阵,策零欲退回拉萨,又被岳军截住,进退两难,遂扒山过岭,遁回伊犁,途中崎岖冻馁,死了大半。延信遂送新达赖入藏登座,令拉藏汗旧臣康济鼐,掌前藏政务,颇罗鼐掌后藏政务,留蒙古兵二千驻守,奉诏班师,各回原地镇守,西藏暂归平靖。康熙帝又要咬文嚼字,亲制一篇平定西藏碑文,命勒石大招寺中,小子也不暇细录。

只是康熙帝安乐一次,总有一次忧愁,相逼而来。忧乐相循,祸福相倚,是颠扑不破的事理。入藏军已报凯旋,台湾忽报大乱。说来可笑,台湾乱首,乃是一个贩鸭营生的小百姓,名叫一贵,他的姓恰与大明太祖皇帝相同。尝见人家婚丧事,排列仪仗,每借同姓的头衔,书入头行牌,以示烜赫。一贵虽是贩鸭,然与明祖同姓,亦自足夸。自施琅收服台湾后,台民虽稍有蠢动,事发即平,至康熙晚年,用了一个贪淫暴虐的王珍,实授台湾知府,没有税的要加税,没有粮的要征粮,百姓不服,就要拿来打屁股,或枷号几个月,还有一切诉讼事件,有钱即赢,无钱即输,因此台民怨愤异常。官逼民反。这个朱一贵,虽是贩鸭为生,他却有几个酒肉朋友,一叫黄殿,一叫李勇,一叫吴外,这三人素不安分,与朱一贵恰很是莫逆,一日,到了酒楼,一面吃酒,一面谈论平日事情,黄殿问一贵道:“近日朱大哥生意可好?”一贵摇头道:“不好不好!现在这个混帐知府,棺材里伸手,死要铜钱,连我贩卖几只鸭,也要加捐。我此番贩鸭一千只,反蚀了好几千本钱,看来只好罢休哩。”小本经营,不应加重捐,观此便知。李勇、吴外齐声道:“这般狗官,总要杀掉他方好。”该杀!一贵道:“只有我等几个小百姓,哪里能杀知府?”黄殿道:“要杀这个混帐知府,也是不难,只此处非讲事堂,兄弟们不要多嘴。”黄殿乖。言毕,以目示意。大家饮完了酒,由一贵付了酒钞,遂同至一贵家内,彼此坐定,黄殿道:“朱大哥你道是贩鸭好,是做皇帝好?”一贵醉醺醺的笑道:“黄二弟真吃醉了,贩鸭的人,怎么好同皇帝去比?”黄殿道:“朱大哥想做皇帝否?”一贵大笑道:“象我的人,只能贩鸭,哪里会做皇帝?”黄殿道:“明太祖朱元璋曾充庙祝,后来一统江山,好端端的做了皇帝。大哥也是姓朱,贩鸭虽贱,比庙祝要略胜三分,水无斗量,人无貌相,要做皇帝,何难之有?”一贵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便道:“我就做皇帝,黄二弟等须要帮助我。”黄殿道:“总教大哥不要惊慌,明日就请大哥南面为王。”一贵乘着醉意,便道:“我果有一日为王,就使千刀万剐,亦是甘心。”赌什么气?罚什么咒?天道昭彰,不容妄说。黄殿道:“一言为定,不要图赖。”一贵道:“自然不赖。”黄殿便邀同李勇、吴外,告别而去。

到了次日,黄殿复同李勇、吴外,带了一、二百个流氓,抬了箱笼,匆匆到一贵家来。一贵不知何故,慌忙问道:“黄二弟!你同这许多人,到我家何干?”黄殿道:“请你即日做皇帝。”一贵此时,已把昨日的酒话,统共忘记,至此始恍惚记忆起来,便笑道:“昨日乃是酒后狂言,如何作准?”黄殿道:“不能,不能!昨日你已认实,今朝不能图赖。就使你要不做,也不容你不做。”说毕,就命手下开了箱衣,取出黄冠黄袍,把朱一贵改扮起来。一贵道:“你等太会戏弄我了。”黄殿道:“哪个来戏你?”顿时七手八脚,将朱一贵旧服扯去,穿了黄冠黄服,一个贩鸭的小民,居然要他坐在南面,做起强盗大王来了。看官!你道这套黄冠黄袍,是哪里来的?他是从戏子那里借来,暂时一穿,还有一套蟒袍宫裙,续行取出。黄殿趋入内室,扶出一个黄脸婆子,教她改装。可怜这黄脸婆子,吓得发抖,哪里敢穿这衣服?黄殿也顾不得什么嫌疑,竟将蟒袍披在黄脸婆子身上,引她至一贵左侧坐下。不与她系宫裙,黄殿未算周到。于是大众取出衣服,一律改扮,穿红着绿,挤作一堆,向朱一贵夫妇叩起头来。煞是好看。弄得朱一贵夫妇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索性象木偶一般。大家拜毕,竟去外边劫掠,掳些金银财帛,做起旗帐,造了军器,占了民房数十间,就揭竿起事。

一夫作俑,万人响应,不到十日,竟招集了数千人。台湾总兵欧阳凯,急议发兵往剿,游击刘得紫素称知兵,至是请行。欧阳凯不许,偏遣一个庞大无能的周应龙,领兵前去。敌寨距府城只三十里,周应龙沿途停止,三十虽路,走了三日,敌众依山拒守,应龙也不去攻击,反纵兵焚掠近村。村民大愤,相率从贼。南路奸民杜君英,亦乘此作乱,与朱一贵连合,袭杀凤山参将苗景龙,府城大震。欧阳凯带了刘得紫,及副将许云,率兵一千五百,亲剿一贵,黄殿、李勇、吴外等,出寨迎敌,许云跃马陷阵,贼皆辟易,黄殿等都逃入山中。会水师游击游崇功,亦自鹿耳门入援,欧阳凯大喜,只道是敌众胆落,毫不设备。过了两日,朱一贵、杜君英合军大至,遥见尘头起处,约有数万人马,迤逦前来。清兵先已胆寒,面面相觑。欧阳凯急出抵御,正接仗间,把总杨泰立在欧阳凯背后,忽然跃起,将欧阳凯刺落马下。刘得紫急忙趋救,不防杨泰又一枪刺来,得紫急闪,坐骑已中了一枪,那马负痛踣地,把得紫掀落地上,也被叛兵擒住。霎时官军大乱,许云、游崇功拦阻不住,贼军又围裹拢来,只得拼命血战。到了日中,矢炮俱尽,各手刃数十人,自刎而亡。

于是水师游击张贤、王鼎等,率兵千余,战舰数十艘,逃出澎湖。台湾道梁文煊,知府王珍等,尽驱港内商舶渔艇,逃出鹿耳门。周应龙逃得更快,竟遁入内地。朱一贵进陷台湾府,大掠仓库,复得郑氏旧贮炮械硝磺铅铁等,非常欢喜。北路奸民赖池、张岳,亦同日陷诸罗县,击杀参将罗万仓,凡七日而全台陷。朱一贵大会部众,犒宴三日,自称中兴王,国号永和,封黄殿为辅国公,兼衔太师,李勇、吴外等为侯,以下封了许多将军总兵。袍服不及裁制,戴了一顶明朝冠,便算了事。里面掳了无数妇女,充作妃嫔。一贵左拥右抱,说不尽的快活。比黄脸婆子何如?台湾百姓,编出一种歌谣道:

头戴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

看了这种谣传,朱一贵的王位,恐怕是不稳固了。究竟朱一贵做了几日台湾王,下回再行详叙。

达赖转生,明是佛教欺人之说,狡黠诸徒,利用之以揽权势,于是真伪达赖之问题生。内哄未休,外侮已至,卒至全藏大乱,欺人者适以自欺,亦何益乎?清圣祖既遣将平藏,何不于此时设置贤吏,昌明政教,有以移其风而易其俗?乃复送一无知无识之达赖,入藏坐床,平一时之乱或有余,平一世之乱则不足,此所谓敷衍目前之计,无怪其旋平旋乱也。若台湾收入版图,已数十年,芟荆棘,夷溪洞,用夏变夷,推行风教,吾知数十年内,亦可收功。乃所用非人,徒知殃民,不知化民,一贩鸭徒揭竿作乱,仅七日而全台俱陷,何扰乱之速耶?有清一代,唯圣祖最号英明,而于绝域政教,不甚厝意,遑问自郐以下乎?阅本回,应令人叹惜。

第三十回畅春园圣祖殡天乾清宫世宗立嗣

却说朱一贵既陷台湾,逃官难民,尽至澎湖,澎湖守将,仓猝不知所为,亦尽室登舟,将渡厦门,百姓惊惶得了不得。独守备林亮决计固守,驰赴海滨,拦住官民家眷,不准内渡,人心稍稍镇定。水师提督施世骠,自厦门至澎湖,南澳总兵蓝廷珍,奉闽督檄令,亦至澎湖来会。于是命守备林亮,千总董芳为先锋,率领舰队八千人,直捣鹿耳门。适朱一贵与杜君英争长,自相残杀,确是强盗行为。乡民愤一贵暴掠,又各结民团,保护村落。清兵闻一贵内乱,百姓不附,顿时勇气百倍;到了鹿耳门,岸上大炮迭发,林亮、董芳,冒死直进,遥望岸上炮台,火药累积,林亮饬水兵用炮还击,注射火药,炮声过处,火药上冲,震得海水陡立,天地为昏。那时岸上的守兵,统弹得不知去向。林亮、董芳,即舍舟登岸,率兵直入。施世骠、蓝廷珍,亦带领大军随进,节节进攻,随剿随抚。看官!你想这等朱一贵、杜君英的混账东西,哪里敌得住几员虎将?连战连败,连败连走,清兵乘势追杀,直薄台湾城下,东西南北,布满兵队,大炮的声音,镇日不息。朱一贵束手无策,只躲在伪宫内,对了一班王妃王妾,哭泣不止。此时究竟是贩鸭好?是做皇帝好?还是外面的军师黄殿,想了一个劫营的计策,于夜间潜开城门,突击清营,谁知早被蓝廷珍料着,摆了一个空营计,待李勇、吴外等杀入,伏兵一齐掩击,象砍瓜切菜一般。林亮斩了李勇,董芳刺死吴外,只剩了后队的黄殿,急忙逃回,转身一望,城门已闭,城上立着一员大将,不是别人,乃是清游击刘得紫。突如其来。原来刘得紫被杨泰擒去,献与一贵,一贵颇重得紫名,不去杀他,把他禁住学宫。得紫不食三日,情愿饿死。诸生林皋、刘化鲤,密劝得紫受食,徐图恢复,得紫乃饮食如常,此次黄殿出城劫营,把城中部众,尽行拔出,林、刘二生,遂邀集良民,拥得紫出学宫,闭了城门,请得紫上城拒守。黄殿进退无路,投濠自尽。施世骠下令,降者免死,于是叛众尽降。刘得紫开城迎入,把前情叙说一遍,世骠即令导入伪宫,擒出朱一贵,审问属实,推入囚笼。室内的伪妃伪嫔,统教民间自认,令他带去。做了数日妃嫔,滋味如何?统计清兵攻入鹿耳门,进复台湾府城,也是七日。世骠复分兵搜剿南北两路,擒到杜君英等,与朱一贵槛送北京,一概凌迟处死。千刀万剐之言验了,一贵自思,甘心不甘心。复将弃台逃走的道府厅县,尽行治罪。只王珍已惧罪自尽,命即剖棺枭示。王珍是个首恶,可惜不把他凌迟。施世骠等各邀奖叙,也不必细说了。

且说康熙帝因台湾再平,八荒无事,自己又年将七旬,明知风烛草霜,衰年易迈,索性开了一个盛会,凡满、汉在职官员,及告老还乡,得罪被谴的旧吏,年纪六十五以上的人,统召入乾清宫,一一赐宴。这时候,正是康熙六十一年春间,天气晴和,不寒不暖,一班老头儿,团坐两旁,差不多有一千个,围住这个老皇帝,饮起酒来,皇帝又特别加恩,叫他们不要拘谨,大众奉谕,开怀畅饮。酒兴半酣,老皇帝动了诗兴,做成七律诗一首,命与宴诸臣,按律恭和。这班老头儿,把诗文一道,多半束诸高阁,满员是简直未曾用过工夫,至此要他个个吟诗,几乎变成一种虐政,幸亏这班老人有些乖刁,预料这老皇帝召他饮酒,免不得咬文嚼字,因此早打好通关,先与几个能诗作赋的老朋友,商量妥当,倩他作了抢替,一面复贿通宫监,托令传递,所以当场都吟成一诗,恭呈御览,虽是好歹不一,总算不至献丑。诗中大意,千首一律,无非是歌功颂德一套烂语。等到诗已做成,日近黄昏,大众散席,谢了圣恩,出宫而去。这场盛宴,叫作千叟宴,康熙帝倒也非常得意。太监得了银子,还要得意。可奈盛筵不再,好景难留,转瞬间已是冬月,大学士九卿等,方拟次年圣寿七旬,预备大庆典礼,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康熙帝竟生起病来。这场病非同小可,竟是浑身火热,气急异常,太医院内几个医官,轮流入内诊脉,忙个不了。服药数剂,稍稍减退,身子渐觉爽快,气喘也少觉平顺,只是精神衰迈,一时未能回复,所以未便起床。诸皇子朝夕问安,皇四子胤祯,此次侍奉,却不见十分殷勤,每遇夜间,总要到理藩院尚书府内,密谈一回。有何大事。这理藩院尚书名叫隆科多,乃是皇四子的母舅。句中有眼。过了数日,康熙帝病体,又好了一些,因卧床多日,未免烦躁,要出去闲逛一番。皇四子胤祯入奏,父皇要出去散心,不如至畅春园内,地方宽敞,又是近便,最好静养。康熙帝道:“这也是好,只冬至郊天期已近了,朕躬不能亲往,命你恭代,须预先斋戒为是。”皇四子胤祯闻了此谕,未免踌躇。为什么事踌躇?康熙帝见他情形,便问道:“你敢是不愿去?”胤祯即跪奏道:“儿臣安敢违旨,但圣体未安,理应侍奉左右,所以奉命之下,不觉迟疑。”康熙帝道:“你的兄弟很多,哪个不能侍奉?你只管出宿斋所,虔诚一点便好。”胤祯无奈,遵旨退出。是夜,又与这个母舅隆科多,密议了一夕大事。

次日,康熙帝到畅春园,诸皇子随驾前往,隆科多本是皇亲,也随同帮护。独皇四子胤祯已去斋所,不在其中。有隆科多作代表,已经够了。又过了数天,康熙帝病症复重,御医复轮流诊治,服了药全然无效,反加气喘痰涌,有时或不省人事,诸皇子都着了忙,只隆科多说是不甚要紧。是夜,康熙帝召隆科多入内,命他传旨,召回皇十四子,只是舌头蹇涩,说到十字,停住一回,方说出四子二字。隆科多出来,即遣宫监去召皇四子胤祯,翌晨,胤祯至畅春园,先见了隆科多,与隆科多略谈数语,即入内请安。康熙帝见他回来,痰又上涌,格外喘急。诸皇子急忙环侍,但见康熙帝指着胤祯说道:“好!好!”只此两字,别无他嘱,竟两眼一翻,归天去了。诸皇子齐声号哭,皇四子胤祯,大加哀恸,比诸皇子尤觉凄惨。真耶假耶?

隆科多向诸皇子道:“诸阿哥且暂收泪,听读遗诏!”此时诸皇子中,唯允禵远出未归,允礽仍被拘禁,未能擅出奔丧,允禩先已释放,一同在内,听得遗诏二字,先嚷道:“皇父已有遗诏么?”隆科多道:“自然有遗诏,请诸阿哥恭听!”便即开读道:“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允禩、允禟齐声道:“遗诏是真么?”隆科多正色道:“谁人有几个头颅,敢捏造遗诏?”于是嗣位已定,皇四子趋至御榻前,复抚足大恸,亲为大行皇帝更衣,可谓诚孝。随即恭奉大行皇帝还入大内,安居乾清宫。丧事大典,悉遵旧章,不必细表。后人有满清宫词一首,纪此事道:

新月如钩夜色阑,太医直罢药炉寒。

斧声烛影皆疑案,是是非非付史官。

统计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守成之中,兼寓创业,南征北讨的事情,上文已经详叙,若讲到内外各大吏,也算是清正的多,贪污的少。自鳌拜伏罪后,后来只有大学士明珠,佐命有功,得康熙帝信任,未免露出骄恣情状,然总不如鳌拜的专横。此外名臣如魏裔介、魏象枢、李光地、汤斌等,都通理学,于成龙、张伯行、熊赐履、张鹏翮、陆陇其等,都守清操,彭孙遹、高士奇、朱彝尊、方苞等,虽没有什么功业,也要算治世文臣,有的通经,有的能文,肚子中含有学问,与一班酒囊饭袋,究竟两样。康熙帝也好学不倦,上自天象地舆音乐法律兵事,下至骑射医药,蒙古西域拉丁文书字母,无乎不窥,无乎不晓;兼且自奉勤俭,待民宽惠,六十年间,蠲租减赋的谕旨,时有所闻,所以全国百姓,统是畏服;满族中得此奇人,总要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评论确当。

可惜晚年来储位未定,遂致宴驾后,出了一桩疑案。这位秉性阴沉的四阿哥,竟登了大宝,拟定年号是雍正两字,以次年为雍正元年,是为世宗宪皇帝。第一道谕旨,便封八阿哥允禩,十三阿哥允祥为亲王,令与大学士马齐,舅舅隆科多,总理内外事务。第二道谕旨,命抚远大将军允禵,回京奔丧,一切军务,由四川总督年羹尧接续办理。两谕俱有深意,休作闲文看过。

过了残腊,就是雍正元年元日。雍正皇帝升殿,受朝贺礼毕,连下谕旨十一道,训饬督抚提镇以下文武各官,大致意思是“守法奉公,整躬率物,倘有不法情事,难逃朕衷明察,毋贻后悔!”次日复视朝,百官俱至,雍正帝问百官道:“昨日元旦,卿等在家,作何消遣。”众官员次第回答,或说饮酒,或说围棋,或说是闲着无事;只有一个侍郎,脸色微赪,听众人俱已答毕,不能再推,只得老老实实的说道:“微臣知罪,昨晚与妻妾们玩了一回牌。”雍正帝笑道:“玩牌原干例禁,昨日乃是元旦,你又只与家中人消遣,不得为罪。朕念你秉性诚实,毫无欺言,特赏你一物,你持回去,与妻妾并看罢!”说毕,掷下小纸包一个。侍郎拾在手中,谢恩而退;回到家中,遵着上谕,取出御赐的物件,叫妻妾同看;当即拆开纸包,大家一瞧,个个吓得伸舌,复将昨日玩过的纸牌,仔细一检,恰恰少一张。看官试掩卷一猜!应知这纸包中,不是别物,定是昨日所失的一张纸牌儿。那时有一位姨太太道:“昨日的纸牌,是我收藏,当时也不及细检,不知如何被皇帝拿去一张?难道当今的圣上,是长手佛转世么?”侍郎道:“不要多嘴,以后大家留意便是。”这位姨太太偏要细问,侍郎走出户外,四周围瞧了一番,方入户闭门,对妻妾道:“我今日还算大幸,圣上问我昨日的事,我晓得这个圣上,不比那大行皇帝,连忙老实说了,圣上方恕我的罪,赐我这张纸牌;若少许欺骗,不是杀头,便是革职哩!”众妻妾又都伸舌道:“有这么厉害!”侍郎道:“当今皇上做皇子时,曾结交无数好汉,替他当差办事,这班人藏有一种杀人的利器,名叫血滴子。”说到此处,忽听檐上一声微响,侍郎大惊失色,连忙把头抱住。疑心生暗鬼。众妻妾不知何故,有几个胆小的,忙躲入桌下。歇了半晌,一物从窗中纵入,侍郎越加胆怯,勉强一顾,乃是一只狸斑猫。侍郎至此,不觉失笑,随令众妻妾各归内室。众妻妾经此一吓,也不敢再问这血滴子。

小子恐看官尚未明白,只好补说数语,再入正传。这血滴子是什么东西?外面用革为囊,里面却藏着好几把小刀,遇着仇人,把革囊罩他头上,用机一拨,头便断入囊中,再用化骨药水一弹,立成血水,因此叫做血滴子。这乃雍正皇帝同几位绿林豪客,用尽心机想出来的。

这班绿林豪客的首领,便是四川总督年羹尧,羹尧系富家之子,幼时脾气乖张,专喜耍枪弄棍,他的父亲年遐龄,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教他读书,都被羹尧逐去。后来得了一个名师,能文能武,把羹尧压服,方才学得一身本领。这名师临别赠言,只有“就才敛范”四字。羹尧起初倒也谨佩师训,嗣后与皇四子胤祯结交,受他重托,招罗几个好汉,结拜异姓兄弟,帮助这位皇四子。皇四子就保荐年羹尧,说他材可大用。康熙帝召见,果然是一个虎头燕颔,威风凛凛的人物,遂连次超擢,从百总、千总起,直升至四川总督。皇四子外恃年羹尧,内仗隆科多,竟得了冠冕堂皇的帝位。他恐人心不服,有人害他,遂用了这班豪客,飞檐走壁,刺探人家隐情。抚远大将军允禵,督理西陲军务,是雍正帝第一个对头,不但怕他带兵,还要防他探悉隐情。因此借奔丧为名,立刻调回,令年羹尧继任。上文第二道谕旨,已自表明。至允禵回京后,免不得有点风声闻知,且允禩、允禟辈,又要同他细叙前情,语言之间,总带了三分怨望,谁知早已有人密奏,雍正帝即调往盛京,令他督造皇陵。允禵已去,又降了一道上谕,命总理王大臣道:

贝子允禵,原属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屡加训诲,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终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则终身不得加恩矣。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着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施,若怙终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允禵来时,尔等将此旨传谕知之!

这道上谕,真正离奇,既要封他为郡王,又说他什么无知,什么不悛,这是何意?古人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雍正帝登位,先封允禩为亲王,也是这个用意。不过允禩本得罪先帝,人人晓得他的罪孽,所以加他封爵,绝不多谈。上文第一道谕旨,更自表明。独这允禵,乃先帝爱宠的骄子,前时并没有什么处分,只可先把他无影无踪的罪名,加在身上,一面假作慈悲,封为郡王,令臣民无从推测,然后好慢慢摆布。

过了数月,又想出一个新奇法子,召集总理王大臣及满汉文武官员,齐集乾清宫。大众不知有什么大事,都捏着一把汗。雍正威权,已见一斑。到了宫内,但见雍正皇上,南面高坐,谕众官道:“皇考在日,曾立二阿哥为太子,后来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考晚年,常闷闷不乐,朕想立储系国家大计,不立不可,明立亦不可。尔等有何妙策?”王大臣齐声道:“臣等愚昧,凭圣衷定夺便是!”雍正帝道:“据朕想来,建立太子,与一切政治不同。一切政治,须劳大众参酌,立太子的事情,做主子的理应独断。譬如朕有几个皇子,倘必经大众议过,方可立储,恐怕这个王大臣,说是这个阿哥好,那个王大臣,说是那个阿哥好,岂不是筑室道旁,三年不成么?既如此说,何必召王大臣会议?只是明立太子,又未免兄弟争夺,惹出祸端,朕再三筹划,想出一种变通的法子,将拟定皇储的诏旨,亲写密封,藏在匣内。”说到此处,把头向上面一望,手向上面一指,随即道:“便安放在这块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可好么?”诸王大臣等,自然异口同声,都说思虑周详,臣下岂有异议?雍正帝遂命诸臣退出,只留总理事务王大臣在内,自己密书太子名字,封藏匣内,令侍卫缘梯而上,把这锦匣安放匾额后面,总算储位已定。这方匾额,悬在乾清宫正中,正大光明四字,乃是雍正帝御笔亲书,这也不在话下。

总理事务王大臣,只看见这匣子,不晓得里面的名字,究竟是哪一位阿哥,后来雍正帝晏驾,方将此匣取下,开了匣子,才识密旨中写着皇四子弘历,正大光明,恐未必是这样讲法。这弘历是皇后钮祜禄氏所出,相传钮祜禄氏,起初为雍亲王妃,实生女孩,与海宁陈阁老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钮祜禄氏恐生了女孩,不能得雍亲王欢心,佯言生男,贿嘱家人,将陈氏男孩儿抱入邸中,把自己生的女孩子,换了出去。陈氏不敢违拗,又不敢声张,只得将错便错,就算罢休。后人也有一首宫词,隐咏这事道:

果然富贵亦神仙,内使传呼敞御筵。

不辨吕嬴与牛马,上方新赐洗儿钱。

立储事已毕,忽接到川督年羹尧八百里紧报,“青海造反”,为这四字,又要劳动兵戈了。看官少憩,待小子续编下回。

本回起首二十行,只结束台湾乱事,不足评论。接续下去,便是清圣祖晏驾事,后人互相推测,议论甚多。或且目世宗为杨广,年羹尧、隆科多为杨素、张衡,事鲜左证,语不忍闻,作书人所以不敢附和也。唯圣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窜改御书,将十字改为于字,此则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为无因。但证诸史录,亦不尽相符。作者折衷文献,语有分寸。至世宗嗣位,开手即鬼鬼祟祟,绘出一种秘密情状,立储,大事也,乃亦以秘密闻,然则天下事亦何在不容秘密耶?司马温公云:“事无不可对人言,”清之世宗,事无一可对人言,以视乃父之宽仁,盖相去远矣。

第三十一回平青海驱除叛酋颁朱谕惨戮同胞

却说青海在西藏东北,本和硕特部固始汗所居地,固始汗受清朝册封,第十子达什巴图尔,又受清封为和硕亲王,前文已经表过。应二十九回。达什死,子罗卜藏丹津袭爵。罗卜藏丹津阴谋独立,欲脱清廷羁绊,遂于雍正元年,召集附近诸部,在察罕罗陀海会盟,令各复汗号,不得再遵清廷封册,自己叫作达赖浑台吉,统率诸部。又暗约策妄阿布坦为后援,拟大举入寇。偏是丹津的同族额尔德尼,及察罕丹津两人,不愿叛清,被丹津用兵胁迫,两人竟挈众内奔。是时清兵部侍郎常寿,适驻西宁,管理青海事务,因额尔德尼来奔,奏闻清廷。雍正帝尚未探悉隐情,只道是青海内哄,即遣常寿往青海调停,常寿到了青海,丹津不由分说,竟将常寿拘禁起来。川督年羹尧,飞草奏报,奉命授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进驻西宁,四川提督岳钟琪,任奋威将军,参赞军务。年羹尧分兵两路,北路守疏勒河,防丹津内犯,南路守巴塘里塘,阻丹津入藏,又檄巴里坤镇守将军富宁安等,见上第二十九回。出屯吐鲁番,截住策妄援兵。丹津三路援绝,只号召远近喇嘛二十万众,专寇西宁。岳钟琪自四川出发,沿途剿抚,解散丹津党羽,西陲一带,统已廓清,乘势至西宁,遥见西北郭隆寺旁,聚集番僧无数,钟琪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时番僧并没有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的伎俩,忽见大军纷至,势甚凶猛,哪里还敢抵敌?呼啸一声,四散奔逃,被岳军追过三条峻岭,焚去十七寨及庐舍七千余,斩首六千级,余众都窜还青海,丹津闻败大惊,送归常寿,奉表请罪。原来是银样镴枪头。清廷不许,益促年羹尧进兵。

羹尧拟集兵四万余名,由西宁松潘甘州疏勒河,四面进攻,约于雍正二年四月内出发。岳钟琪请道:“青海地方寥阔,寇众不下十万,我军四路会攻,彼若亦四散诱我,击彼失此,击此失彼,恐要四面受敌哩。愚见不如先期发兵,乘春草未生时,捣其不备,方为上策。”羹尧迟疑未决,钟琪飞驿上奏,并愿率精兵四千,自去杀贼。颇有胆略。雍正帝准奏,把西征事专任钟琪。钟琪遂于二月出师,途次见野兽奔逸,料知前面定有间谍,严阵前行,果遇敌骑数百,四面兜围,杀得一个不剩;复连夜进兵,沿路歼敌数千,于是敌无哨探,钟琪令部兵蓐食衔枚,宵行百六十里,直抵丹津帐外,拔栅而入。这时丹津正抱着两三个番妇,并头睡熟,不料清兵扑至,仓猝之中,扯了一件番妇衣,披在身上,从帐后逃出,骑了白驼,向西北逃去。男装女扮,倒也好看。钟琪一阵追剿,杀毙无数,真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面扫穴犁庭,摉出丹津的弟妹,及敌党头目数十人,头目杀讫,弟妹押解京师,招降男女数万,夺得驼马牛羊器械甲仗无算。自出师至破敌,凡十五日,往返两月,好算奇捷。诏封年羹尧一等公,岳钟琪三等公,勒碑太学,如康熙时征准部例。岳钟琪又进剿余党,以次荡平,先后拔青海地千余里,分其地赐各蒙古,分二十九旗,设办事大臣于西宁,改西宁卫为府城。青海始定。

雍正帝既平外寇,复一意防着内讧,这日召舅舅隆科多入内议事,议了许久,隆科多始自大内退出。众王大臣闻这消息,料知雍正帝必有举动。到了次日,降旨派固山贝子允禟往西宁犒师,王大臣亦看不出什么异事。过了两日,又命郡王允

是年冬月,废太子允礽,忽在咸安宫感冒时症,雍正帝连忙着太医诊治,复派舅舅隆科多,前往探问。废太子见了隆科多愈加气恼,病势日增,服药无效。雍正帝又许他入内侍奉,不到十天,废太子竟死了。雍正帝立即下旨,追封允礽为和硕理密亲王,又封弘晰母为理亲王侧妃,命弘晰尽心孝养。理亲王侍妾曾有子女者,俱令禄赡终身。又亲往祭奠,大哭一场。并封弘晰为郡王。一班拍马屁的王大臣,都说圣上仁至义尽,就是雍正帝自说:“二阿哥得罪皇考,并非得罪朕躬,兄弟至情,不能自已,并非为邀誉起见。”吾谁欺,欺天乎?只郡王弘晰奉了遗命,在京西郑家庄辟一所私第,奉母宁居,不闻朝事,总算一个明哲保身的贵胄。

雍正三年春,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大学士马齐,舅舅隆科多,奏辞总理事务职任,得旨照允,唯廉亲王允禩怀挟私心,遇事阻挠,不得议叙。看官!试想人非木石,哪有不知恩怨的道理?这雍正帝对待兄弟,这般寡恩,这般树怨,自然那兄弟们满怀忿恨,也想报复,偏这雍正帝刻刻防备,凡允禩、允禟、允

我皇考聪明首出,文武圣神,临御六十余年,功德隆盛,如征三藩,平朔漠,皆不动声色,而措置帖然。凡属凶顽,无不革面洗心,望风响化。而独是诸子中,有阿其那、塞思黑、允禵者,奸邪成性,包藏祸心,私结党援,妄希大位,如鬼如蜮,变幻千端,皇考曲加矜全宽宥之恩,伊等并无感激悔过之意,以致皇考震怒,屡降严旨切责,忿激之语,凡为臣子者,不忍听闻。圣躬因此数人,每忧愤感伤,时为不豫,朕侍奉左右,安慰圣怀,十数年来,费尽苦心,委曲调剂,此诸兄弟内廷人等所共知者。及朕即位,以阿其那实为匪党倡首之人,伊若感恩,改过自新,则群邪无所比暱,党与自然解散,是以格外优礼,晋封王爵,推心任用。且知其素务虚名,故特奖以诚孝二字,鼓舞劝勉之。盖朕心实望其迁善改过也。乃伊办理事务,怀私挟诈,过犯甚多,朕俱一一宽免,未罚伊一人之俸,未治伊家下一人之罪,亦始终望其迁善改过耳。迄今三年有余,而悖逆妄乱,日益加甚,时以蛊惑人心,扰乱国政,烦朕心激朕怒为事。而公廷之上,诸王大臣之前,竟至指誓天日,诅咒不道,不臣之罪,人人发指。朕思此等凶顽之人,不知德之可感,或知法之可畏,故将伊革去王爵,拘禁宗人府,而阿其那反向人云:“拘禁之后,我每饭加餐,若全尸以殁,我心断断不肯。”似此悖逆之言,实意想所不到,古今所罕有也。总之伊自知从前所为之事,久为朕心洞悉,且为天地所必诛,扪心自问,殊无可赦之理,遂以伊毒忍之性度朕,故为种种桀骜狂肆之行,以激朕怒,但欲朕置伊于法,使天下不明大义之人,或生议论,致朕之声名,有损万一,以快其不臣之心,遂其怨望之意。朕受皇考付托之重,统御寰区,一民一物,无不欲其得所,以共享皇考久道化成之福,岂于兄弟手足,而反忍有伤残之念乎?且朕昔在藩邸时,光明正大,诸兄弟才识,实不及朕,待朕悉皆恭敬尽礼,不但不敢侮慢,并无一语争竞,亦无一事猜嫌,此历来内外皆知者,不待朕今日粉饰过言也。今登大位,岂忽有藏怒匿怨之事,而欲修报复乎?无奈朕昆弟中,有此等大奸大恶之徒,而朕于家庭之间,实有万难万苦之处,不可以德化,不可以威服,不可以诚感,不可以理喻,朕展转反复,无可如何,含泪呼天,我皇考及列祖在天之灵,定垂昭鉴。阿其那与塞思黑、允禵、允

这谕下后,不到数日,顺承郡王锡保入奏,阿其那死了。雍正帝故作惊讶道:“阿其那有什么重病,竟致身死?看守官也太不小心,既见阿其那有病,为何不先报知?”锡保道:“据看守官说,昨日晚餐,阿其那还好好儿吃饭,不料到了夜间,暴疾而亡。”雍正帝顿足道:“朕想他改过迁善,所以把他拘禁,不忍加诛,谁知他竟病死了。”正嗟叹间,宗人府又来报道:“塞思黑在保定禁所,亦暴疾身死。”雍正帝叹道:“想是皇考有灵,不是皇考乃是血滴子。把二人伏了冥诛,若使不然,他二人年尚未老,为什么一同去世呢?”次日,诸王大臣合词奏请,阿其那、塞思黑逆天大罪,应戮尸示众,其妻子应一律正法。同党允禵允

阿其那与塞思黑,煎豆燃箕苦不容。

玄武门前双折翼,泰陵毕竟胜唐宗。

允禩允禟死后,雍正帝已除内患,复想出一种很毒的手段,连年羹尧、隆科多一班人物,也要除灭了他,这真算是辣手。下回表明一切,请看官往后续阅!

荡平青海,功由岳钟琪,年羹尧第拱手受成而已,封为一等公,酬庸何厚?且闻其父年遐龄,亦晋公爵,其长子斌列子爵,次子富列男爵,赏浮于功,宁非别有深意耶?后人谓世宗之立,内恃隆科多,外恃年羹尧,不为无因。作者既于前回表明,本回第据事直叙,两两对勘,已见隐情。若允禩允禟等,不过于圣祖在日,潜谋夺嫡而已,世宗以计得立,即视之若眼中钉,始则虚与委蛇,继则屡加呵责,匪唯斥之,且拘禁之;匪唯禁之,且暗杀之。改其名曰阿其那,曰塞思黑,曾亦思阿其那、塞思黑为何人之子孙?自己又为何人之子孙乎?辱其兄弟,与辱己何异,与辱及祖考又何异。虽利口喋喋,多见其忍心害理而已。作者仅录硃谕一道,已如见肺肝,王大臣辈无讥焉。

第三十二回兔死狗烹功臣骈戮鸿罹鱼网族姓株连

却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本是雍正帝的心腹臣子,青海一役,受封一等公;其父遐龄,亦封一等公爵,加太傅衔,赐缎九十匹;长子斌封子爵;次子富亦封一等男,古人说得好:“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年羹尧得此宠遇,未免骄侈起来。况他又是雍正帝少年朋友,并有拥戴大功,自思有这个靠山,断不致有意外情事,因此愈加骄纵。平时待兵役仆隶,非常严峻,稍一违忤,立即斩首。他请了一个西席先生,姓王字涵春,教幼子念书,令厨子馆僮,侍奉维谨。一日,饭中有谷数粒,被羹尧察出,立即处斩。又有一个馆僮,捧水入书房,一个失手,把水倒翻,巧巧泼在先生衣上,又被羹尧看出,立拔佩刀,割去馆僮双臂。吓得这位王先生,日夜不安,一心只想辞馆,怎奈见了羹尧,又把话儿噤住,恐怕触忤东翁,也似厨子馆僮一般,战战兢兢,过了三年,方得东翁命令,叫幼子送师归家。这位王先生,离开这阎罗王,好像得了恩赦,匆匆回家;到了家门,蓬荜变成巨厦,陋室竟作华堂,他的妻子,出来相迎,领着一群丫头使女,竟是珠围翠绕,玉软香温,弄得这位王先生,茫无头绪,如在梦中。后经妻子说明,方知这场繁华,统是东家年大将军,背地里替他办好,真是感激不尽。那位年少公子,奉了父命,送师至家,王先生知他家法森严,不敢叫他中道折回;到了家中,年公子呈上父书,经先生拆阅,乃是以子相托,叫幼子居住师门,不必回家。先生越发奇怪,转想年大将军既防不测,何不预先辞职,归隐山林?这真不解!其实羹尧总难免一死,即使归隐,亦恐雍正不肯放过。当时亦不便多嘴,便将来书交年公子自阅。公子阅毕,自然遵了父命,留住不归。先生也自然格外优待,且不必说。

只年将军总是这般脾气,喜怒无常,杀戮任性,起居饮食,与大内无二,督抚提镇,视同走狗,在西宁时,见蒙古贝勒七信的女儿,姿色可人,遂不由分说,着兵役抬回取乐,一面令提督吹角守夜,提督军门,总道他得了娇娃,无暇巡察,差了一个参将,权代守夜。谁知这位年大将军,精神正好,上了一次舞台。又起身出营巡逻,见守夜的乃是参将,并不是提督,遂即回营,把提督参将,一齐传到,喝令斩决示众。但他既残忍异常,如何军心这般畏服?他杀人原是厉害,他的赏赐,也比众不同,一赐千万,毫不吝惜,所以兵士绝不谋变。唯这赏钱从哪里得来?未免纳贿营私,冒销滥报。雍正帝未除允禩允禟等人,虽闻他种种不法,还是隐忍涵容,等到允禩允禟,已经拘禁,他索性把同与秘谋的人,也一律处罪,免得日后泄漏。手段真辣。一日下谕,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王大臣默窥上意,料知雍正帝要收拾羹尧,便合词劾奏。雍正帝大怒,连降羹尧十八级,罚他看守城门。他在城门里面,守得格外严密,任你王孙公子,丝毫不肯容情,因此挟怨的人,愈沿愈多。王大臣把他前后行为,一一参劾,有几条是真凭实据,有几条是周内深文,共成九十二大罪,请即凌迟处死。还是雍正帝记念前劳,只令自尽,父子等俱革职了事。唯年富本不安本分,着即处斩,所有家产,抄没入官。

年羹尧已经伏法,还有隆科多未死,雍正帝又要处治他了。都察院先上书纠劾隆科多,说他庇护年羹尧,例应革职。得旨:“削去太保衔,职任照旧。”嗣刑部又复上奏,劾他挟势婪赃,私受年羹尧等金八百两,银四万二千二百两,应即斩决。有旨:“隆科多才尚可用,恰是有才。免其死罪,革去尚书,令往理阿尔泰边界事务。”隆科多去后,议政王大臣等,复奏隆科多私钞玉牒,存贮家中,应拿问治罪。奉旨准奏,即着缇骑逮回隆科多,饬顺承郡王锡保密审,锡保遵旨审讯,提出罪案,质问隆科多。隆科多道:“这等罪案,还是小事,我的罪实不止此。只我乃是从犯,不是首犯。”锡保道:“首犯是哪一个?”隆科多道:“就是当今皇上。”锡保道:“胡说!”隆科多道:“你去问他,哪一件不是他叫我做的。他已做了皇帝,我等自然该死。”仿佛隋朝的张衡。锡保不敢再问,便令将隆科多拘住,一面锻炼成狱,说他大不敬罪五件,欺罔罪四件,紊乱朝政罪三件,奸党罪六件,不法罪七件,贪婪罪十七件,应拟斩立决,妻子为奴,财产入官。雍正帝特别加恩,特下谕旨道:

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实不容诛,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诸兄弟,及隆科多入见,面降谕旨,以大统付朕。是大臣之内,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不啻自认。今因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实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唯有朕身引过而已。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何不用血滴子。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产,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为奴。伊子岳兴阿着革职,玉桂着发往黑龙江当差。钦此。

雍正帝本是个刻薄寡恩的主子,喜怒不时,刑赏不测,他于年羹尧、隆科多二人,一令自尽,一饬永禁,唯家眷都不甚株累,分明是纪念前功,格外矜全的意思。只前回说这年大将军,系血滴子的首领,此次年将军得罪,难道这种侠客,不要替他复仇么?据古老传说:雍正帝既灭了允禩、允筸一班兄弟,复除了年羹尧、隆科多一班功臣,他想内外无事,血滴子统已没用,索性将这班豪客,诱入一室,阳说饮酒慰劳,暗中放下毒药,一古脑儿把他鸩死,绝了后患,所以血滴子至今失传。这种遗闻,毕竟是真是假,小子无从证实,姑遵了先圣先师的遗训,多闻阙疑便了。

只是年羹尧案中,还牵连文字狱两案:浙人江景祺,作西征随笔,语涉讥讪,年羹尧不先奏闻,目为大逆罪,把汪景祺立即斩决,妻子发往黑龙江为奴。还有侍讲钱名世,作诗投赠年羹尧,颂扬平藏功德,谄媚奸恶,罪在不赦,革去职衔,发回原籍。榜书“名教罪人。”悬挂钱名世居宅,总算是格外宽典。此外文字狱,亦有数种: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个试题,系大学内“维民所止”一语,经廷臣参奏,说他有意影射,作大逆不道论。小子起初也莫名其妙,后来觅得原奏,方知道他的罪证,原奏中说“维”字“止”字,乃“雍”字“正”字下身,是明明将“雍正”二字,截去首领,显是悖逆。可怜这正考官查嗣庭未曾试毕,立命拿解进京,将他下狱,他有冤莫诉,气愤而亡。还要把他戮尸枭示,长子坐死,家属充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有故御史谢济世,在家无事,注释《大学》,不料被言官闻知,指他毁谤程、朱,怨望朝廷。顺承郡王锡保参了一本,即令发往军台效力。这个谢济世竟病死军台,不得生还。秦皇焚书坑儒,亦是此意。相传雍正年间,文武官员,一日无事,使相庆贺,官场如此,百姓可知,这真叫法网森严呢。

另有一种案子,比上文所说的,更是重大,待小子详细叙来:浙江有个吕留良,表字晚村,他生平专讲种族主义,隐居不仕。大吏闻他博学,屡次保荐,他却誓死不去。家居无事,专务著作,到了死后,遗书倒也不少,无非论点夷夏之防,及古时井田封建等语。当时文网严密,吕氏遗书,不便刊行,只其徒严鸿逵、沈在宽等,抄录成编,作为秘本。湖南人曾静,与严、沈两人,往来投契,得见吕氏遗著,击节叹赏。寻闻雍正帝内诛骨肉,外戮功臣,清宫里面,也有不干不净的谣传。他竟发生痴想,存了一个尊攘的念头。中了书毒。他有个得意门生,姓张名熙,颇有胆气,曾静与他密议,张熙道:“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曾静道:“《春秋》大义,内夏外夷,若把这宗旨提倡,哪有不感动人心?你如何说是不可?”张熙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靠我师生两个,安能成事?”曾静道:“居!吾语汝!”满口经书,确是两个书癫子。遂与张熙耳语良久。张熙仍是摇头,曾静道:“他是大宋岳忠武王后裔,难道数典忘祖么?况满廷很加疑忌,他亦昼夜不安,若有人前往游说,得他反正,何愁大业不成?”张熙道:“照这样说来,倒有一半意思,但是何人可去?”曾静道:“明日我即前往。”张熙道:“先生若去,吉凶难卜,还是弟子效劳为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张熙颇不愧真传。曾静随写好书信,交与张熙,并向张熙作了两个长揖,张熙连忙退避。次日,张熙整顿行装,到业师处辞行。曾静送出境外,复吩咐道:“此行关系圣教,须格外郑重!”迂极。张熙答应,别了曾静,径望陕西大道而去。

这时川陕总督正是岳钟琪,张熙昼行夜宿,奔到陕西,问明总督衙门,即去求见。门上兵役,把他拦住,张熙道:“我有机密事来报制军,敢烦通报。”便取出名帖,递与兵役。由兵弁递进名帖,钟琪一看,是湖南靖州生员张熙八个小字,随向兵弁道:“他是个湖南人氏,又是一个秀才,来此做什么?不如回绝了他!”兵弁道:“据他说有机密事报闻,所以特地前来。”钟琪道:“既如此,且召他进来!”兵弁出去一会,就带了张熙入内。张熙见了岳钟琪只打三拱,钟琪也不与他计较,便问道:“你来此何干?”张熙取出书信,双手捧呈。钟琪拆阅一周,顿时面色改变,喝令左右将张熙拿下。左右不知何故,只遵了总督命令,把张熙两手反绑。张熙倒也不甚惊惧,钟琪便出坐花厅,审问张熙,两旁兵弁差役,齐声呼喝,当将张熙带进,令他跪下。钟琪道:“你这混账东西,敢到本部堂处献书,劝本部堂从逆,正是不法已极,只我看你一个书生,哪有这般大胆,究竟是被何人所愚,叫你投递逆书?你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张熙微笑道:“制军系大宋忠武王后裔,独不闻令先祖故事么?忠武王始终仇金,晓明攘夷大义,虽被贼臣构陷,究竟千古流芳。公乃背祖事仇,宁非大误,还请亟早变计,上承祖德,下正民望,做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方不负我公一生抱负。”钟琪大喝道:“休得胡说!我朝深恩厚泽,浃髓沦肌,哪个不心悦诚服?独你这个逆贼,敢来妄言。如今别话不必多说,但须供出何人指使,何处巢穴。”张熙道:“扬州十日,嘉定三日,这是人人晓得的故事,我公视作深恩厚泽,真正奇闻。我自读书以来,颇明大义,内夏外夷,乃是孔圣先师的遗训,如要问我何人指使,便是孔夫子,何处巢穴,便是山东省曲阜地方,所供是实。”诙谐得妙。钟琪道:“你不受刑,安肯实供?”喝左右用刑。早走上三四个兵役,把张熙揿翻,取过刑杖,连挞臀上,一五一十的报了无数,连臀血都浇了出来。张熙只连叫孔夫子,孔老先生,终没有一句实供。钟琪复命左右加上夹棍,这一夹,比刑杖厉害得多,真是痛心彻肺,莫可言状。张熙大声道:“招了,招了。”兵役把夹棍放宽,张熙道:“不是孔夫子指使,乃是宋忠武王岳飞指使的。”妙语。钟琪连拍惊堂木,喝声快夹。兵役复将夹棍收紧,张熙哼了一声,晕绝地上。兵役忙把冷水喷醒,钟琪喝问实供不实供?张熙道:“投书的是张熙,指使的亦是张熙,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哼、哼、哼!我张熙倒要流芳百世,恐怕你岳钟琪恰遗臭万年。”钟琪暗想道:“我越用刑,他越倔强,这个蠢汉,不是刑罚可以逼供的。”当命退堂,令将张熙拘入密室。

过了两夕,忽有一个湖南口音,走入张熙囚室内,问守卒道:“哪个是张先生?”守卒便替他指引,与张熙照面。张熙毫不认识,便是那人开口道:“张兄久违了!”张熙不觉惊异起来。那人道:“小弟与张兄乃是同乡,只与张兄会过一次,所以不大相识。”张熙问他姓名。那人道:“此处非讲话之所。唯闻张兄创伤,特延伤科前来医治,待张兄伤愈,再好细谈。”说毕,便引进医生,替他诊治,外敷内补,日渐痊可。那人复日夕问候,张熙感他厚谊,一面道谢,一面问他来历。那人自说现充督署幕宾,张熙越加惊疑。那人并说延医诊治,亦是奉制军差遣,张熙道:“制军与我为仇,何故医我创伤?”那人起身四瞧,见左右无人,便与张熙附耳道:“前日制军退堂,召我入内,私对我说道:‘你们湖南人,颇是好汉。’我当时还道制军不怀好意,疑我与张兄同乡,特来窥探,我便答道:‘这种人心怀不轨,有什么好处?’制军恰正色道:‘他的言语,倒是天经地义,万古不易,只他未免冒失,哪里有堂堂皇皇,来投密书,我只得把他刑讯,瞒住别人耳目,方好与他密议。’随央我延医诊治。我虽答应下来,心里终不相信,所以次日未来此处。处处反说,不怕张熙不入彀中。不意到了夜间,制军复私问延医消息,并询及张兄伤痕轻重如何?我又答道:‘此事请制军三思,他日倘传将出去,恐怕未便,况当今密探甚多,总宜谨慎为是。’制军怅然道:‘我道你与他同乡,不论国防,也须顾点乡谊,你却如此胆小,圣言微义,从此湮没了。’随又取出张兄所投的密书,与我瞧阅,说着:‘书中语语金玉,不可轻视。’我把书信阅毕,缴还制军,随答道:‘据书中意思,无非请制军发难,恐怕未易成功。’这一句话,恼了制军性子,顿时怒容满面道:‘我与你数年交情,也应知我一二,为什么左推右阻?’我又答道:‘据制军意见,究属如何?’制军道:‘我是屡想发难,只惜无人帮助,独木不成林,所以隐忍未发,若得写书的人,邀作臂助,不患不成。你且将张某医好,待我前去谢罪,询出写书人姓字,前去聘他方好。’又叫我严守秘密,我见制军诚意,并因张兄同乡,所以前来问候。”张熙听他一派鬼话,似信非信,便道:“制军如果有此心,我虽死亦还值得。但恐制军口是心非。”那人便接口道:“现今皇上也很疑忌制军,或者制军确有隐衷,也未可知。”故作腾挪之笔,可谓善餂。说毕辞去。

隔了一宿,那人竟与岳制军同至密室。岳制军谦恭得了不得,声声说是恕罪;又袖出人参二支,给他调养,并说道:“本拟设席压惊,只恐耳目太多,不便张皇,还请先生原谅!”叙了许久,也不问起写书人姓字,作别而去。嗣后或是那人自来,或是制军同至,披肝露胆,竭尽真诚。张熙被他笼住,不知不觉的把曾静姓名,流露出来。岳钟琪当即飞奏,并移咨湖南巡抚王国栋,拿问曾静。雍正帝立派刑部侍郎杭奕禄,正白旗副都统海兰,到湖南会同审讯。曾静供称生长山僻,素无师友,因历试州城,得见吕留良评论时文,及留良日记,因此倾信。又供出严鸿逵、沈在宽等,往来投契等情。杭奕禄等据供上闻,雍正帝复飞饬浙江总督李卫,速拿吕留良家属,及严鸿逵、沈在宽一干人犯,并曾静、张熙,一并押解到京,命内阁九卿谳成罪案。留良戮尸,遗书尽毁。其子毅中处斩,鸿逵已病殁狱中,亦令枭首。在宽凌迟处死。罪犯家属,发往黑龙江充军。曾静、张熙,因被惑讹言,加恩释放。唯将前后罪犯口供,一一汇录刊布,冠以圣谕,取名大义觉迷录,颁行海内,留示学宫。可怜吕留良等家眷,被这虎狼衙役,牵的牵,扯的扯,从浙江到黑龙江,遥遥万里,备极惨楚,单有一个吕四娘,乃留良女儿,她却学成一身好本领,奉着老母,先日远飏去了。小子凑成七绝一首道:

文字原为祸患媒,不情惨酷尽堪哀。

独留侠女高飞去,他日应燃死后灰。

雍正帝既惩了一干人犯,复洋洋洒洒的下了几条谕旨,小子不暇遍录,下回另叙别情。

年羹尧、隆科多二人,与谋夺嫡,罪有攸归,独对于世宗,不为无功。世宗杀之,此其所以为忍也。且功成以后,不加裁抑,纵使骄恣,酿成罪恶,然后刑戮有名,斯所谓处心积虑成于杀者。读禁隆科多谕旨,不啻自供实迹。言为心声,欲盖弥彰,矫饰亦奚益乎?文狱之惨,亦莫过于世宗时,一狱辄株连数十百人,男子充戍,妇女为奴,何其酷耶?本回于雍正帝事,仅叙其大者,此外犹从阙略,然已见专制淫威,普及臣民,作法于凉,必致无后。吕嬴牛马,亶其然乎?

第三十三回畏虎将准部乞修和望龙髯苗疆留遗恨

却说罗卜藏丹津远窜后,投奔准噶尔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献,策妄不奉命。是时西北两路清军,已经撤回,唯巴里坤屯兵,仍旧驻扎。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尔丹策零立,狡黠好兵,不亚乃父。雍正帝拟兴师追讨,大学士朱轼,都御史沈近思,都说时机未至,暂缓用兵,独大学士张廷玉,与上意相合。乃命傅尔丹为靖远大将军,屯阿尔泰山,自北路进,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屯巴里坤,自西路进,约明年会攻伊犁。雍正帝亲告太庙堂子,随升太和殿,行授钺礼,并亲视大将军等上马启行。是日天本晴朗,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旌纛不扬,征袍皆湿。不祥之兆。沿途露餐风宿,到了汎地,驻扎数月。会罗卜藏丹津,与族属舍楞,谋杀噶尔丹策零,夺据准部。事泄,丹津被执。身作寓公,还想吞灭主人翁,真正该死!噶尔丹策零遣使特磊到京,愿执丹津来献。于是有旨令两大将军暂缓出师,回京面授方略。令提督纪成斌,副将军巴赛,分摄两路军事。不料噶尔丹策零闻将军召还,竟遣兵二万,入袭巴里坤南境科舍图牧场,抢夺牲畜。纪成斌仓卒无备,不及赴援,幸亏总兵樊廷、副将冶大雄,急率二千兵驰救。总兵张元佐亦领兵来会。力战七昼夜,方杀退敌众,夺回牲畜大半。诏奖樊廷、张元佐等,降纪成斌为副将,仍令傅尔丹、岳钟琪各赴军营。

傅尔丹容貌修伟,颇有雄纠气象,无如徒勇寡谋,外强中干。一个绣花枕头。先是与岳钟琪同时出师,沿途扎营,两旁必列刀槊,钟琪问他何用?傅尔丹道:“这种刀槊,统是我的家伙,摆立两旁,所以励众。”钟琪微笑,出了营,语自己的将佐道:“将在谋不在勇,徒靠这个军器,恐不中用。这位傅大将军,未免要临阵蹉跌呢!”此次奉命再出,亟至科尔多,策零遣大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万,进至科尔多西边博克托岭。傅尔丹闻报,命部将往探,捉住番兵数名回来,由傅尔丹讯问。番兵答道:“我军前队千余人,已至博克托岭,带有驼马二万只,后队现尚未到。”傅尔丹道:“你等愿降否?”番兵道:“既已被捉,如何不降?”傅尔丹大喜,令为前导,即发兵万人随袭敌营。忽有数人入谏道:“降兵之言不可信,大帅宜慎重方好!”傅尔丹视之,乃是副都统定寿、永国、海寿等人,便道:“你等何故阻挠?”开口便说他阻挠,活肖卤莽形状。定寿道:“行军之道,精锐在先,辎重在后,断没有先后倒置的道理,况据降兵报称,敌兵前队,只千余名,驼马恰有二万头,这等言语,显是不情不实,请大帅拷讯降卒,自得真供。”已经道破,人人可晓,偏这傅尔丹不信。傅尔丹叱道:“他已愿降,如何还要拷讯?就使言语不实,他总有兵马扎住岭上,我去驱杀一阵,逐退贼兵,亦是好的。”总是恃勇轻敌。便令副将军巴赛,率兵万人先进,自率大兵接应。巴赛挑选精骑四千,跟降卒前行,作为先锋,三千为中军,三千为后劲,勒马衔枚,疾趋博克托岭。去寻死了。到了岭下,望见岭上果有驼马数十头,番兵数十名,巴赛忙驱兵登岭,番兵立刻逃尽,剩下驼马,被清兵获住。是钓鱼的红曲蟺。复向岭中杀入,山谷间略有几头驼马,四散吃草,仍是诱敌。前锋不愿劫夺,大抵嫌少。只管疾行。后队见有驼马,争前牵勒,猛听得胡笳远作,番兵漫山而来。巴赛亟想整队迎敌,各兵已自哗乱,霎时毡裘四合,把清兵前后隔断,前锋到和通泊陷入重围,只望后队援应,后队的巴赛又望前队回援,两不相顾,大众乱窜。番兵趁这机会,万矢齐射,清兵前锋四千名陷没和通泊,巴赛身中数箭,倒毙谷中。六千人不值番兵一扫,荡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傅尔丹已到岭下,暂把大兵扎住,拟窥探前军情形,再定进止。忽见番兵乘高而下,呼声震天,傅尔丹亟命索伦蒙古兵抵御,科尔沁蒙古兵,悬着红旗,土默特蒙古兵,悬着白旗,白旗兵争先陷阵,红旗兵望后遁走。索伦兵惊呼道:“白旗兵陷没,红旗兵退走了。”各军队闻了此语,吓得心惊胆战,你也逃,我也走,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子,拼命乱跑。傅尔丹惊惶失措,也只得且战且走。勇在哪里?番兵长驱掩杀,击毙清兵无数,伤亡清将十余员,只傅尔丹手下亲兵二千名,保住傅尔丹逃回科尔多。番兵俘得清兵,用绳穿胫,盛入皮囊内,系在马后,高唱胡歌而去。清兵都做了入网之鱼。

败报传到北京,雍正帝急命顺承郡王锡保代为大将军,降傅尔丹职。别遣大学士马尔赛,率兵赴归化城,扼守后路。那边大小策零,既败傅尔丹,遂乘胜进窥喀尔喀,绕道至外蒙古鄂登楚勒河,惹出一个大对头来。这个大对头,名叫策凌,他是元朝十八世孙图蒙肯的后裔,幼时曾居北京,侍内廷,尚公主,后来带了家眷,还居外蒙古塔米尔河。他的祖宗蒙肯,尊奉黄教,达赖喇嘛给他一个三音诺颜的美号。藏俗叫善人为三音,蒙古俗叫官长为诺颜,蒙藏合词,译作汉文,就是好官长的意义。策凌袭了祖宗的徽号,隶入土谢图汗下,他因喀尔喀与准部毗连预练士卒,防备准寇,适值小策零绕道来攻,策凌先遣六百骑挑战,诱他追来,自率精骑,跃马冲入。敌将喀喇巴图鲁,勇悍善战,持刀来迎,被策凌大喝一声,立劈喀喇巴图鲁于马下。小策零部众,见喀喇被杀,无不股栗,当即退走。策凌追出境外,俘馘数千名,方令退兵。驰书奏捷,奉旨晋封亲王,命他独立,不复隶土谢图。自是喀尔喀蒙古内,特增三音诺颜部,与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汗,比肩而立了。

小策零败还后,屯兵喀喇沙尔城,至雍正十年六月,纠众三万,偷过科尔多大营,复图北犯。顺承郡王锡保,急檄策凌截击,策凌兼程前进,将至本博图山,忽接塔米尔河警信,准兵从间道突入本帐,把子女牲畜,尽行掠去,策凌愤极,对天断发,誓歼敌军,一面返斾驰救,一面告急锡保,请师夹攻。策凌部下,有一个脱克浑,绰号飞毛腿,一昼夜能行千里,他浑身穿着黑衣,外罩黑氅,每登高峰,探敌虚实,用两手张开黑氅,好像老鹰一般,敌兵就使望见亦疑是塞外巨鹰,不去防备,他却把敌兵情势,望得明明白白,来报策凌。活似戏子中一个开口跳。策凌至杭爱山西麓,得脱克浑报知,敌兵就在山后,便令部兵略略休息,到夜间逾山而下,如风如雨,杀入敌营。这等番兵得胜而归,饱餐熟睡,迨至惊觉,摸刀的不得刀,摸枪的不得枪,也有钻出头而头已落,也有伸出脚而脚已断,也有掣出刀,却杀了自己头目,点起铳,却打了自己部兵,只有脚生得比人长的,耳生得比人灵的,先行疾走,方得逃出。策凌奋力追赶,杀到天明,追至鄂尔昆河,左阻山,右逼水,中间横亘一大喇嘛庙,叫作额尔德尼寺,敌无去路,仍冒死回扑。策凌跃出阵前,也不顾死活,恶狠狠的与敌相搏。究竟敌兵已败,未免胆怯,蒙兵方胜,来得势盛,两下拼命,也有分别。这一场恶战,敌兵一半被杀,一半挤入水中,不但掠去的子女牲畜,尽被策凌夺回,就是小策零带来的辎重甲杖,亦统行丢弃。小策零率领残骑,扒山遁去。策凌满望锡保出兵邀击,谁知锡保所遣的丹津多尔济,观望却避,竟被小策零生还。马尔赛已奉命移守拜达里克城,亦约束诸将,闭门不出。小策零沿城西走,城内将士,请马尔赛发令追袭,马尔赛仍是不允。将士大愤,自出追敌,怎奈敌已走尽,只得了少许敌械,回入城中。策凌一一奏闻,诏斩马尔赛,革锡保郡王爵,封策凌为超勇亲王,授平郡王福彭为定边大将军,代锡保职,用策凌为副手,守住北路。

时西路将军岳钟琪,驻守巴里坤,按兵不动,只檄将军石云倬等,赴南山口截准兵归路。石云倬迁延不进,纵令溃兵远飏。岳钟琪劾奏治罪,大学士鄂尔泰并劾岳钟琪拥兵数万,纵投网送死之贼,来去自如,坐失机会,罪无可贷,遂诏削岳钟琪大将军号,降为三等侯,寻复召还京师,命鄂尔泰督巡陕甘,经略军务,并令副将军张广泗,护宁远大将军印。广泗奏言准夷专靠骑兵,岳钟琪独用车营,不能制敌,反为敌制,因此日久无功,雍正帝复夺钟琪职,交兵部拘禁。

张广泗受任后,壁垒一新,无懈可击,准酋噶尔丹策零,亦遣使请和。雍正帝召王大臣会议,或主剿,或主抚,还是雍正帝乾纲独断,对王大臣道:“朕前奉皇考密谕,准夷辽远,不便进剿,只有诱他入犯,前后邀截,方为上策。现经上年大创,他已远徙,不敢深入,我两路大兵,暴露已久,不如暂时主抚,再作远图。”这谕一下,诸王大臣同声赞成,乃降旨罢征,遣侍郎傅鼐,及学士阿克敦,往准部宣抚。准酋欲得阿尔泰山故地,超勇亲王策凌,坚持不可,往复争论,直到乾隆二年,始议定阿尔泰山为界,准部游牧,不得过界东,蒙人游牧,不得过界西,总算勉就和平,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中国西南,有一种苗民,很是野蛮,相传轩辕黄帝以前,中国地方,本是苗民居住,后来轩辕黄帝,与苗族头目蚩尤,战了一场,蚩尤战败被杀,余众窜入南方,后复逐渐退避,伏处南岭,名目遂分作几种:在四川的叫作僰;在两广的叫作獞;在湖南贵州的叫作

雍正十年,召鄂尔泰还朝,授保和殿大学士,旋因准部内侵,命督巡陕、甘,经略军务。张广泗又早调任西北,护理宁远大将军事,自是苗疆又生变端,雍正十三年春,贵州台拱九股苗复叛,屯兵被围,营中樵汲,都被断绝。军士掘草为食,凿泉以饮,死守经月,方得提督哈元生援兵,突围出走。哈元生拟大举进剿,怎奈巡抚元展成,轻视苗事,与哈元生意见不合,只遣副将宋朝相,带兵五千,进攻台拱,甫至半途,遇苗民倾寨而来,众寡不敌,相率溃退。苗民遂迭陷贵州诸州县,有旨发滇、蜀、楚、粤六省兵会剿,特授哈元生为扬威将军,副以湖广提督董芳,嗣又命刑部尚书张照为抚苗大臣,熟筹剿抚事宜。

哈元生沿途剿苗,迭复名城,颇称得手,不想副将冯茂,诱杀降苗六百余名,暨头目三十余人,余苗逃归传告,纠众诅盟,先把妻女杀死,誓抗官兵,遍地蔓延,不可收拾。张照到了镇远,还是腐气腾腾的密奏改流非计,不如议抚。哈元生、董芳,亦因政见不同,互相龃龉。寻议分地分兵,滇、黔兵隶哈元生,楚、粤兵隶董芳,彼此不相顾应,一任苗民东冲西突,没法弭平。朝上这班王大臣,争说鄂尔泰无端改流,酿成大祸,专事咎入,实属可恨!鄂尔泰时已还朝,迫于时论,亦上表请罪,力辞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请,只仍命鄂尔泰直宿禁中,商议平苗的政策。

张广泗闻鄂尔泰被贬,心中也自不安,奏请愿即革职,效力军前,雍正帝尚在未决。一日,正与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在大内议事,自未至申,差不多有两个时辰,方命退班。鄂尔泰因苗族未平,格外掂念,回到宅中,无情无绪的吃了一顿晚餐。忧心君国,是爱新觉罗氏忠臣。忽见宫监奔入,气喘吁吁,报称:“皇上暴病,请大人立刻进宫!”鄂尔泰连忙起身,马不及鞍,只见门外有一煤臝,跨上疾走,驰入宫前,下了马,疾趋入内,但见御榻旁人数无多,只皇后已至,满面泪容。鄂尔泰揭开御帐,不瞧犹可,略略一瞧,不觉哎哟一声,自口而出。正在惊讶,庄亲王果亲王亦到,近瞩御容,都吓了一大跳。庄亲王道:“快把御帐放下,好图后事。”一面并请皇后安,皇后呜咽道:“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立刻暴亡?须把宫中侍女内监,先行拷讯,有究原因方好。”还是鄂尔泰顾全大局,随道:“侍女宫监,未必有此大胆,此事且作缓图,现在最要紧的是续立嗣君。”庄亲王接口道:“这话很是,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留有锦匣,内藏密谕,应即祇遵。”随督率总管太监,到乾清宫取下秘匣,当即开读,乃“皇四子弘历为皇太子,继朕即皇帝位。”二语。是时皇子弘历等,已入宫奔丧,随即奉了遗诏,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经四大臣商酌,议定明年改元乾隆。乾隆即位,就是清高宗纯皇帝。但雍正帝暴崩的缘故,当时讳莫如深,不能详考,只雍正以后,妃嫔侍寝,须脱去衵衣,外罩长袍,由宫监负入,复将外罩除去,裸体入御。据清宫人传说,这不是专图肉欲,乃是防备行刺、惩前毖后的缘故。小子不敢深信,雍正帝能侦探内外官吏,宁独不能制驭妃嫔?唯后人有诗一首道。

重重寒气逼楼台,深锁宫门唤不开;

宝剑革囊红线女,禁城一啸御风来。

据这首诗深意,系是专指女侠,难道是上文所说的吕四娘为父报仇么?是真是假,一俟公论。下回要说乾隆帝事情了。

唯战而后能和,唯剿而后可抚。对待外人之策,不外乎此。准部入犯,非战不可,清世宗决意主剿,善矣。乃误任一有貌无才之傅尔丹,致有和通泊之败,若非策凌获胜,不几殆甚。至苗疆之变,罪不在鄂尔泰,张照、董芳辈实尸其咎。不能剿,安能抚?此将才之所以万不可少也。世宗自矜明察,而所用未必皆材,且反以明察亡身,蒲留仙《聊斋志异》载有侠女一则、或说即吕四娘轶事,信如斯言,精明之中,须含浑厚,毋徒效世宗之察察为也。

第三十四回分八路进平苗穴祝千秋暗促华龄

却说乾隆帝即位后,朝政颇尚宽大,凡宗室人等,旧被圈禁,至是一律释放。封允

臣到任后,巡阅大势,默观夫叛苗之所以蔓延,张照等之所以无功者,由分战兵守兵为二,而合生苗熟苗为一也。兵本少而复分之使单,寇本众而复殴之使合,其谬可知。且各路首逆,咸聚于上下九股清江丹江高坡诸处,皆以一大寨,领数十百寨,雄长号召,声势犄角,我兵攻一方,则各方援应,彼众我寡,故贼日张,兵日挫。为今日计,若不直捣巢穴,歼渠魁,溃心腹,断不能涣其党羽。唯暂抚熟苗,责令缴凶献械,以分生苗之势,而大兵四出,同捣生苗逆巢,使彼此不能相救,则我力专而彼力分,以整击散,一举可灭,而后再惩从逆各熟苗,以期一劳永逸,庶南人不复反矣。伏乞圣鉴!

乾隆帝览毕,命他照奏办事。张广泗遂调集贵州兵马,齐屯镇远,扼守云、贵通衢,特选精兵万余人,用四千兵攻上九股,四千兵攻下九股,自统五千余名,攻清江下流各寨。号令严明,所向克捷。

乾隆元年春,复檄调各省援兵,分作八路,一齐发动,如潮前进。那时苗民虽奋死抗拒,究竟一隅草寇,不敌七省大兵,风飘雨扫,瓦解土崩,所有未死的逆苗,都逃入宿巢去了。广泗会集大军,进攻巢穴,行了数日,遥见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岭横空,四围又都是小山攒住,蜿蜿蜒蜒的约有数百里。好称山国。广泗扎住了营,召进熟苗数名,问道:“这个地方叫作什么?”熟苗道:“这名牛皮大箐,广阔得了不得,北通丹江,南达古州,西拒都匀八寨,东至清江台拱,差不多有五百里方圆,向系生苗老巢。幽密得很,就是近地苗蛮,亦没有晓得底细。”广泗道:“据你说来,简直是无人可入的,本经略却是不怕,偏要进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令熟苗退出。

次日,召集部将,令攻牛皮大箐,将士统有难色,广泗拍案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费了无数军饷,所为何事?难道叫你坐食不成?本经略受国厚恩,图报正在今日,如得一战成功,好与你等同膺巨赏,万一失败,本经略亦不忍独生,愿与大众同死此地。天下事不患不成,但患不为,果使戮力同心,生死与共,何怕这牛皮大箐?何惮这待死苗民?”慷慨激昂。将士见主帅发怒,自然唯唯从命。广泗又道:“据熟苗言这牛皮大箐内,险恶异常,本经略岂肯冒昧从事,叫你前去寻死?但我来彼入,我去彼出,旷日持久,何时得了,好在各处已无叛苗,我军粮饷尚足,正应设法搜掘,谋个一劳永逸的善策。现在令各军分守箐口,先截叛苗出路,他向来不知耕作,料想箐内,决无良田,不出一月,他自坐困,我们却节节进攻,步步合围,何愁不济?”将士听了此言,方个个欢喜起来,争愿效力。是所谓好谋而成。

广泗遂传令诸军,密堵箐口,又在箐外四布伏兵,严防逋逸,围了半月,始渐渐进逼,得步进步,得尺进尺,叛苗无处觅食,多在箐中饿毙。起初还有几个强悍的,出来驰突,统被围军斩捕,后来不见苗踪。广泗遂驱军大进,行入箐内,但见丛莽塞径,老樾蔽天,雾雨冥冥,瘴烟幂幂,极大的蛇虺,极恶的野兽,出没其间。广泗令军士纵火焚林,霎时间火势腾上,满山满野,统是浓烟,动植各物,无不烧死。就是这等叛苗,也躲无可躲,窜出峒外,一半被杀,一半被捉,还有这种苗妻苗女,苗子苗孙,都已饿得骨瘦如柴,跪在峒旁,抱着头惨呼饶命。官兵也无暇分辨,乱砍乱戳,覆巢下无完卵,游釜中无生鱼,幸亏广泗下令禁止惨戮,还算保存了几个。红顶子都由人血染成。

大箐已破,又搜剿附逆熟苗,分首恶次恶胁从三等,首恶立诛,次恶严办,胁从肆赦。约历数月,先后扫荡,共毁除一千二百二十四寨,赦免三百八十八寨,阵斩苗民一万七千余名,俘二万五千有零,获铳炮四万六千五百具,刀矛弓弩标甲,多至十四万八千件。宥其半俘,收其叛产,设九卫屯田,养兵驻守。乾隆帝闻报大喜,命广泗总督贵州,兼管巡抚事,赐轻车都尉世职,并豁免苗疆钱粮,永不征收。苗民诉讼,仍从苗俗习惯,不拘律例。自是云、贵边境,才算平靖。

苗疆已定,海内承平,乾隆帝乃偃武修文,命大学士等订定礼乐,鄂尔泰、张廷玉两大臣,悉心斟酌,规据三礼,考正八音,把朝仪定得格外严密,乐章采得格外整齐。又复连年五谷丰登,八方朝贡,真个是全盛气象,备极荣华。此时做个皇帝,方称踌躇满志。乾隆帝记起世宗遗旨,令在京三品以上,及各省督抚学政,保荐博学鸿词,嗣因世宗晏驾,不及举行,至此正好缵成先志,开试文科。遂命各省文士,一律进京,计得一百七十六员,在保和殿考试。吟风弄月,摛藻扬华,篇篇是锦绣文章,个个是鼓吹盛世。当由大总裁等评定甲乙,恭呈御览。乾隆帝拔取隽才十五员,遵照康熙年例,一等五人,授翰林院编修,二等十人,授翰林院检讨及庶吉士。各员谢恩任职,也不在话下。

只这乾隆帝坐享太平,垂裳而治,未免要想出这欢娱的事情来。禁城里面的花园,算是畅春园最大,前明时懿戚徐伟作为别墅,园内花木参差,亭台轩敞,别具一番风景。圣祖在日,曾赐名畅春,复命于园内北隅,筑屋数间,赐名圆明,令皇子在此读书。世宗未登位时,最喜在圆明园饮酒吟诗,登位后,大兴建筑,楼台亭榭,添了无数。畅春园附近,又有一长春仙馆,比畅春园规模略小,馆中倒也异样精致,乾隆帝踵事增华,令把三处并为一处,发出库中存款,命工部督工改造。这一场建筑,比世宗时阔大得多。东造琳宫,西增复殿,南筑崇台,北构杰阁,说不尽的巍峨华丽。又经这班文人学士,良工巧匠,费了无数心血,某处凿池,某处叠石,某处栽林,某处莳花,繁丽之中,点缀景致,不论春秋冬夏,都觉相宜。又责成各省地方官,搜罗珍禽异卉,古鼎文彝,把中外九万里的奇珍,上下五千年的宝物,一齐陈列园中,作为皇帝家常的供玩。略略数语,金银已不知贵得多少了。从前秦始皇筑阿房宫,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隋炀帝营显仁宫芳华苑,料想也不过如此。以秦始皇、陈后主、隋炀帝相比,价值何如?这年园工告成,乾隆帝奉了皇太后,到园游览,并下特旨,自后妃以下,凡公主福晋,宗室命妇,以及椒房眷属,概令入园玩赏,于是大家遵旨入园。是日,春光蔼蔼,晓色融融,乾隆帝护着皇太后銮驾,到了园内,后妃公主等,一律相随,两旁迎驾的人,统已站着。乾隆帝龙目一瞧,一半是风鬟雾鬓,素口弯腰,此时也不暇评艳。直至行宫里面,下了舆,随太后步入,大众向两宫磕头,除老年妇人外,都装扮得天仙相似,独有一位命妇,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面不脂而桃花飞,腰不弯而杨柳舞,真个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乾隆帝顾了这个丽人,暗想道:“这人很有些面善,未识是谁家眷属?”只是当众人前,不好细问,便呆呆的坐着。众人又转向皇后处,请过了安,但见皇后起立,与那丽人握手道:“嫂嫂来得好早!”丽人却娇滴滴道:“应该恭候!”乾隆帝听了两人问答,方记起这位丽人,乃是皇后的亲嫂子,内务府大臣傅恒的夫人。当由太后传下懿旨道:“今日来此游览,大家不必拘礼。”众人都又谢恩。太后又谕道:“游览不如徐步,坐了舆,反没甚趣味。”乾隆帝恰不听见,心不在焉,听而不闻。还是皇后答了“恐劳圣体”四字。太后道:“我虽年老,徐步数里,想亦不致吃力。”乾隆帝方禀道:“圣母既要步行,叫辇驾跟着便是。要徐步,便徐步,要乘舆,便乘舆。”太后道:“这倒很好。”宫监献茶,太后以下,统已饮毕,遂出来四处闲游。皇帝皇后紧紧的跟着太后。皇后后面,便是傅夫人。皇帝频频回顾,傅夫人颇有些觉得,也有意无意,瞻仰御容。到一处,小憩一处。日中在离宫午餐,直到傍晚,太后方兴尽回宫,皇帝皇后,亦一同随返。皇后与傅夫人,又是握手叙别,皇帝更恋恋不舍,临别时还回顾数次。傅夫人站立了好一歇,等到两宫不见,方坐轿回去。一缕情丝,已经牵住。

乾隆帝自此日起,常掂念着傅夫人,镇日里无情无绪,连皇后也不晓得他的心思,请问数次,不见回答。一日,遇着皇后千秋节,由太后预颁懿旨,令妃嫔开筵祝寿。乾隆帝竟开心起来,忙至慈宁宫谢恩,皇后更不必说。乾隆帝回到坤宁宫,对皇后道:“明日是你生辰,何不去召你嫂子入宫,畅饮一天?”皇后道:“她明日自应到来,何必去召?”乾隆帝道:“总是去召她稳当。前日去逛圆明园,我见你两人很是亲热,此番进来,好留她盘桓数日,与你解闷。”恐要增闷。皇后嘿然。乾隆帝即传宫监,叫他奉皇后命,明晨召傅夫人入宫宴赏。宫监去了一回,复奏傅夫人正预备祝千秋节,明日遵旨入宫。是夕,乾隆帝便宿在皇后宫内。次日早起视朝,不见有什么大事,当即辍朝入宫。文武百官,随驾至宫门外,祝皇后千秋。祝毕,大众散去。乾隆帝到坤宁宫,见众妃嫔及公主福晋等,齐集宫中,傅夫人亦已在内。此时乾隆帝目中,只见有傅夫人。因御驾进来,个个站立,按照仪注行礼。乾隆帝忙道:“一切蠲免。今日为皇后生辰,奉皇太后懿旨赐宴,大家好欢饮一天。若仍要拘牵礼节,倒反自寻苦恼,朕却不愿吃这苦头。”随令大家卸了礼服,一概赐坐。偏是傅夫人换了常服,越加妖艳,头上梳就旗式的髻子,发光可鉴,珠彩横生;身上穿一件桃红洒花京缎长袄,衬着这杏脸桃腮,娇滴滴越显红白;袄下露出蓝缎镶边的裤子,一双天足,穿着满帮绣花的京式旗圆。乾隆帝目不转睛的瞧著了她,她却嫣然一笑道:“寿礼未呈,先蒙赐宴,这都是皇太后皇上的厚恩,臣妾感激不尽。”理应以身报德。乾隆帝道:“姑嫂一体,何用客气。”嫂可代姑,原是一体。当下传旨摆宴,乾隆帝请傅夫人上坐。傅夫人道:“哪有冠履倒置的道理?”于是皇帝坐首席,皇后坐次席,第三席应属傅夫人。傅夫人又谦让一番,各位公主福晋等因傅夫人系皇后亲嫂,自然格外尊崇,定要傅夫人坐第三席,傅夫人仍坚执不肯。乾隆帝道:“此处不是大廷上面,须按品列次,嫂子就坐了罢!”傅夫人无奈遵旨。比坐位重大的事情,亦应遵旨,但只一坐何妨。公主福晋等依次坐下,众妃嫔亦侍坐两旁。这次寿筵,正是异常丰盛,说不尽的山珍海味。饮到半酣,大众都带着酒意,脱略形迹,乾隆帝发了诗兴,要大家即事联诗。公主福晋等嚷道:“这个旨意,须要会吟诗的方可遵从,若不会吟诗,只得违旨。就使皇上要治罪,也是无可奈何了。”乾隆帝道:“不会吟诗,罚饮三杯,只皇后与嫂嫂,却不在此例。”大众方各无言。当由乾隆帝起句道:“坤闱设帨庆良辰。”皇后即续下道:“奉命开筵宴众宾。”乾隆帝闻皇后吟毕,便道:“第三句请嫂嫂联吟!”傅夫人道:“这却不能,情愿遵旨罚饮三杯。”乾隆帝道:“前说过嫂嫂不在此例,就使不会吟诗,也要硬吟的。况且姑姑能诗,嫂嫂没有不能的道理。”这是从姑嫂一体语推阐出来。傅夫人只得想了一想,便吟道:“臣妾也叨恩泽逮。”乾隆帝道:“我接罢,‘两家并作一家春’,这句好不好?”恰是妙句。傅夫人极口赞扬。此心已许君皇了。乾隆帝又命众人拇战一回,钗声钏声,及一片呼三喝四的娇声,挤成一番热闹。傅夫人连饮了几杯,酡颜半晕,星眼微饧,一片春意。乾隆帝见她已醉,命宫女扶至别宫暂寝,复令大家闲散一番,乾隆帝也出宫而去。

隔了一小时,大家重复入席,饮酒数巡,时已未刻,皇后令宫女去视傅夫人,宫女去了,好一歇,未见回报。等到大家用过了膳,宫女始含笑而来,报称傅娘娘卧室紧闭,不便入内。皇后道:“皇上呢?”宫女道:“皇上么?”说了两声皇上,停住后文。皇后已微觉一半,不问下去。隐忍得妙。大家散了宴,少坐片刻,日影西沉,宫中统已上灯,便各谢宴退出。是晚只傅夫人不胜酒力,留住宫中。不胜酒力,却胜人力。次晨,乾隆帝仍出视朝,不愧英主。傅夫人方至坤宁宫告辞,皇后对她一瞧,云鬟半亸,犹带睡容,昨宵的况味如何?便微哂道:“嫂子恭喜!”已含醋意。这一语,说得这位傅夫人,不知不觉,面上一阵一阵的热起来了,当即匆匆辞去。

自此皇后见了乾隆帝,不似前日的温柔,乾隆帝也觉暗暗抱愧,少往坤宁宫。昭阳殿里,私恨绵绵,谁知祸不单行,皇后亲生子永琏,竟于乾隆三年,一病不起,医药无灵。这位琏哥儿,本已由乾隆帝遵照家法,密立皇储,至此溘逝,这皇后恨上加恨,痛上加痛,哭得死去活来。乾隆帝趁这时机,打叠起温柔功夫,百般劝解,再三引咎,允她再生嫡子,定当续立为储,并谥永琏为端慧皇太子,赐奠数次,皇后方才回心转来,过了数年,又生下一子,赐名永琮,总道他长命长寿,克承大统,怎奈生了两年,陡出天花,又致夭折。看官!你想这富察皇后,此时还有趣味么?乾隆帝想了一法,借东巡为名,奉皇太后率皇后启銮,暗中实为皇后忧闷,借此消遣。伉俪情也算从重。谒了孔陵,祭了岱岳,凡山东名胜的地方,统去游览,奈这皇后悲悼亡儿,无刻去怀,外边虽强自排遣,内里不知怎样难过。沿途山明水秀,林静花香,别人看了,都觉襟怀爽适,入她眼中,独成惨绿愁红;又复冒了一些风寒,遂在舟中大发寒热。乾隆帝即令随带医官,诊脉进药,服了下去,好似饮水一般,复征召山东名医,尽心诊治,亦是没效,连忙下旨回銮,甫到德州,皇后已晕了数次,乾隆帝随时慰问,也没有一言相答;到皇太后来视,方模模糊糊的说了“谢恩”二字。临终时,对着乾隆帝,只滴了数点红泪。后人有诗惋叹道:

星霓苍龙失国储,巫阳忽又叫苍舒。

长秋从此伤尽落,云黯纤阿返桂舆。

皇后已崩,乾隆帝念自结褵以来,与皇后非常恩爱,只为了傅夫人,稍稍乖离,后来又复和协,不想中道沦亡,失了一位贤后,正是可痛,遂对棺大恸一场。皇太后闻知,忙令乾隆帝先归,自己与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缓程回京。乾隆帝遵了母训,带同大行皇后梓宫,兼程回去。欲知后事,下回再讲。

苗疆未平,清高宗无此愉快,皇后千秋节,亦无此闹热,虢姨不来,内蛊何从而起?皇后富察氏之犹得永年,未可知也。本回叙平苗事,写得声威震叠,叙祝寿事,写得喜气汪洋,而最后尾声,则又写得哀痛动人。欢容变作啼容,好景无非幻景,读此可以悟往复平陂之理。

第三十五回征金川两帅受严刑降蛮酋二公膺懋赏

却说乾隆帝自德州回京,途次感伤,不消细说;到京后,命履亲王允祹等,总理丧事,奉安皇后梓宫于长寿宫,诸王大臣,免不得照例哭临;宫中妃嫔及福晋命妇,统为皇后服丧。傅夫人系皇后亲嫂子,自然格外尽礼。乾隆帝见她淡装素服,别具丰神,未免起了李代桃僵的思想,可惜罗敷有夫,不能强夺,只得背地里做个襄王,重证高唐旧梦。好在傅夫人每日伴灵,在宫内留宿,不是伴死,却是伴生。柳暗抱桥,花欹近岸,费长房暂缩相思地,女娲氏勉补离恨天,这位乾隆帝,方渐渐解了悼亡的忧痛。嗣因皇太后还宫,恐乾隆帝悲伤过甚,要替他续立皇后,乾隆帝以小祥为期,太后也不便勉强。因此坤宁宫中,尚是虚左以侍,只册谥大行皇后为孝贤皇后,并把大行皇后母家,格外恩遇,晋封后兄富文公爵。余外不是封侯,就是封伯,共得爵位十四人,并升任傅恒为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一大半为了令正。“外家恩泽古无伦”,这句满清宫词,就是为此而作。

内丧粗了,外衅复起,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忽又侵入川边来了。这个金川土司,是四川省西边土司中的一部,本系吐蕃领地,明朝时,部酋哈伊拉本内附,因他信奉喇嘛教,封为演化禅师。嗣后分为二部,一部居大金川,一部居小金川。顺治七年,小金川酋卜儿吉细,与川吏往来,由川吏保为土司,康熙五年,复授大金川酋嘉勒巴演化禅师印。嘉勒巴孙莎罗奔,从清将军岳钟琪征藏,颇有功,清廷又升他为金川安抚司。乾隆初,莎罗奔势渐强盛,令旧土司泽旺,管辖小金川部,又把他爱女阿扣,嫁与泽旺为妻。阿扣貌美性悍,憎泽旺粗鄙,不甚和睦,泽旺事事依从,她总闷闷不乐;只泽旺弟良尔吉,生得姿容壮伟,阿扣见了,未免动心。良尔吉正在青年,哪有不知风月的勾当?与阿扣眉来眼去,非止一日,奈因泽旺在旁,不便下手,这日应该有事,泽旺拟出外游猎,良尔吉托病不从,等到泽旺已去,他即闯入内寝,想与阿扣调情。色胆天来大。阿扣正手托香腮,呆坐出神,见良尔吉进来,便起身相迎。良尔吉久蓄邪念,管什么叔嫂嫌疑,竟似饿鹰一般,将阿扣搂住求欢。阿扣假作推开,急得良尔吉下跪道:“我的娘!今日须救我一救!”阿扣道:“我不是观世音菩萨,如何救你?”良尔吉道:“阿嫂正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阿扣瞅了良尔吉一眼,便道:“好一个急色儿,起来罢!”良尔吉站起身来,不由分说,竟将阿扣抱入帐中,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小子若再描绘情状,要变作诲淫导奸,只说一句良尔吉盗嫂便了。到了步武陈平地步。

泽旺游猎回来,那时叔嫂二人,早已云收雨散,内外分居。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闺房中暧昧事情,免不得要传到泽旺耳中,泽旺不得不少加管束。阿扣及良尔吉,不能常续旧欢,心中未免懊恼,会闻莎罗奔侵略打箭炉土司,颇得胜仗,良尔吉乘间与阿扣商量,拟请莎罗奔调泽旺从军,省得阻拦好事。阿扣大喜,佯托归宁,密禀她老子莎罗奔,献了调遣泽旺的计策。莎罗奔遂着人征调泽旺,泽旺向来懦弱,不愿与别部土司启衅,当即辞却。来人回报莎罗奔,莎罗奔大怒,饬部众去拿泽旺。阿扣忙出帐请道:“要拿泽旺,何须兴动部众,只叫着数人,随女儿前去,包管泽旺拿到。”回去续欢,也是要紧。莎罗奔遂依他女儿的计策,挑选头目二人,率健婢数十名,送女回小金川。泽旺接着,只得款待来使,犒饮已毕,来使辞归,由泽旺送出帐外;忽来使变了脸,命手下健卒擒住泽旺,泽旺大叫我有何罪。来使道:“你奉调不致,所以特来请你。”泽旺部下,攘臂而起,方想夺回泽旺,当由良尔吉拦阻道:“我兄系大金川女婿,此去当不至受辱,若一动兵戈,大家伤了和气,反不得了。”小金川部众,闻了此语,遂束手不动,由大金川来使,劫了泽旺而去。

良尔吉回入帐中,忙至内寝,但见阿扣含笑道:“我的计策好不好?”良尔吉道:“今日当竭力报效。”阿扣啐了一声,便整顿酒肴,对酌起来。饮酣兴至,两人又宽衣解带,做那鸳鸯勾当。从此名为叔嫂,暗实夫妇。

清廷闻莎罗奔内侵,遂命张广泗移督四川,相机勦治。广泗入川后,率兵至小金川驻扎,忽报良尔吉求见,当由广泗召入。良尔吉跪在地下,假作大哭道:“莎罗奔不道,将长兄泽旺擒去,现在生死未卜,恳大帅急速发兵,攻破大金川,夺回长兄,恩同再造。”张广泗不知是诈,便叫他起来,劝慰一番,令作前军响导,往讨莎罗奔。

这大金川本是天险,西滨河,东阻大山,莎罗奔居勒乌围,令他兄子郎卡,居噶尔厓,勒乌围、噶尔厓两处,非常险峻,四川巡抚纪山,曾遣副将马良柱等,率兵进,未得深入。张广泗奏调兵三万,分作两路,一由川西入攻河东,一由川南入攻河西;河东又分四路,两路攻勒乌围,两路攻噶尔厓,以半年为期,决意荡平。怎奈河东战碉林立,易守难攻。什么叫作战碉?土人用石筑垒,高约三四丈,仿佛塔形,里面用人守住。四面开窗,可放矢石,每夺一碉,须费若干时日,还要伤死数百人。这碉虽毁,那碉复立,攻不胜攻,转眼间已是半年,毫无寸效。张广泗急得没法,牛皮大箐不足畏,遇着战碉,反致没法,军事之难可知。命良尔吉另寻间道。良尔吉道:“此处无间道可入,只有从昔岭进攻,方可直入噶尔厓,但昔岭上面,恐已有人固守,进攻亦是难事。”张广泗道:“从前贵州的苗巢,何等艰险,本制军还一鼓荡平,何怕这区区昔岭呢?倘若畏险不攻,何时得平大金川?”遂命部将宋宗璋、张应虎,及张兴、孟臣等,分路捣入,仍用良尔吉作为前导,谁知这良尔吉早已密报莎罗奔,令他赶紧防御,等到清兵四至,番众鼓噪而下,把清兵杀得四分五裂。张兴、孟臣战死,宋宗璋、张应虎逃回。广泗还道良尔吉预言难攻,格外信用。良尔吉两面讨好,莎罗奔竟将爱女充赏,令与良尔吉为夫妇。良尔吉快活异常,只瞒住张广泗一人,日间到了清营,虚与周旋,夜间回入本寨,偕阿扣通宵行乐。乐固乐矣,如天道难容何?广泗毫不觉察,唯仍用以碉逼碉的老法子,自乾隆十二年夏月攻起,到十三年春间,只攻下一二十个战碉,此外无功可报。

会闻故将军岳钟琪到来,广泗出营迎接,因他老成望重,虽起自废籍,倒也不敢轻视。钟琪入广泗营,两下会议,广泗愿与钟琪分军进攻。钟琪攻勒乌围,广泗攻噶尔厓,方在议决,忽报大学士讷亲,奉命经略,前来视师。张、岳两人,又至十里外远迎,但见讷亲昂然而至,威严得了不得,见了两帅,并不下马。两帅上前打拱,他只把头略点一点。该死的东西。既到战地,扎住大营,广泗等又入营议事,讷亲把广泗饬责一番,广泗大不谓然,负气而出。讷亲遂调齐诸将,下令限三日取噶尔厓,总兵任举,参将贾国良,最号骁勇,奉讷亲命,领兵急进。此时良尔吉得了此信,忙遣心腹到噶尔崖,报知郎卡,教他小心抵御。郎卡遂挑选劲卒,埋伏昔岭两旁,自率精骑下噶尔崖,专待清兵厮杀。任举、贾国良驱军直入,如风驰电掣一般,到了昔岭,山路崎岖,令军士下马前行,任举在前,贾国良在后,任举兵已逾岭而进,贾国良兵尚在岭中,忽两边突出两路番兵,把清兵冲断。任举令前军排齐队伍,与番兵角斗,互有杀伤,只贾国良的后军,截留岭内,无可施展,番兵用箭乱射,任你贾国良武艺绝伦,也被无情的箭镞,攒集身中,伤重而亡,这边任举还不知国良战死,抖擞精神,驱杀番兵,不想郎卡又到,一支生力军杀入,任举不能支持,奈前后无路,自知不能生还,便拼了命,杀死番兵数十名,大叫一声,呕出狂血无数。番兵围将拢来,复格死数人,方才晕绝,兵士亦大半做了刀头之鬼。

讷亲闻了败报,方识大金川厉害,亟召张广泗等商议,随向广泗道:“任举、贾国良,两员骁将,统已阵亡,我不料区区金川,有这般厉害。还请制军等别图良策!”广泗道:“公爷智深勇沉,定能指日灭贼,如广泗辈碌碌无能,老师糜饷,自知有罪,此后但凭公爷裁处,广泗奉命而行便了。”这番言语,分明是讥讽讷亲。这亦是广泗短处。讷亲暗觉惭愧,勉强道:“凡事总须和衷办理,制军不应推诿,亦不可别生意见。”广泗道:“据愚见想来,只有用碉逼碉一法,待战碉一律削平,勒乌围、噶尔厓等处,便容易攻入了。”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广泗未免呆气。岳钟琪接口道:“据大金川地图看来,勒乌围在内,噶尔厓在外,若从昔岭进攻,就使得了噶尔厓,距贼巢还有数百里,道迂且长,不如改寻别路为是。”广泗道:“昔岭东边,尚有卡撤一路,亦可进兵。”钟琪道:“从卡撤进兵,中间仍隔噶尔厓,与昔岭也差不多。愚见不如另攻党坝,党坝一入,距勒乌围只五、六十里,山坡较宽,水道亦通,破了外隘,便可进攻内穴,敢请公爷与制军斟酌!”讷亲茫无头绪,不发一言。广泗复道:“党坝一方,已着万人往攻,但亦不能得手。且泽旺弟良尔吉等,都说取道党坝,不如从昔岭卡撤,两路进兵便当。良尔吉是此地土人,应熟悉地理,况又有志救兄,谅不致误。”钟琪微笑道:“制军休再信良尔吉,良尔吉与他嫂子,暗里通奸,土人多已知晓,制军不可不防!”广泗道:“良尔吉与嫂子犯奸,不过是个人败德,于军事没甚关系。”广泗不致这般呆,大约受了马屁的滋味。钟琪道:“嫂可盗,要什么兄长,难道还肯真心助我么?”广泗道:“如此说来,都是我广泗不好,嗣后广泗不来参与军情,那时定可成功呢。”说毕,起身别去。钟琪亦辞了讷亲,回到营中,暗想广泗这般负气,将来恐累及自己,遂修了一本奏折,劾广泗信用汉奸,防生他变。讷亲亦奏劾广泗老师糜饷各事。乾隆帝览奏大怒,立命逮广泗回京,又因讷亲旷久无功,另遣傅恒代任经略,亲赐御酒饯行,并命皇子及大学士,送至良乡。内嫂子已叠受厚恩,内兄自应加礼。

傅恒去后,张广泗已逮解到京,先由军机大臣审问。广泗把许多错误,都推在讷亲身上。乾隆帝亲自复讯,广泗仍照前复对。乾隆帝怒道:“你果好好布置,克日奏功,朕亦不令讷亲到川,你既失误军机,还要诿过别人,显是负恩误国。朕若赦你,将来如何御将?”便问军机大臣道:“张广泗应如何处罪?”军机大臣道:“按律应斩。”乾隆帝即命德保勒尔森为监刑官,把广泗绑出午门斩讫。负气的人,终归自苦。随传旨令讷亲明白复奏。

过了月余,复奏已到,也是一派诿过的话头,乾隆帝又恼了性子,将原奏掷地,饬侍卫至讷亲家,取出讷亲祖父遏必隆的遗剑,发往军前,令讷亲自裁。川内三大帅,只剩岳钟琪一人,还算保全,将士们都吓得胆战心惊。

傅恒至军,由岳钟琪密禀良尔吉罪状,遂召良尔吉入帐。良尔吉从容进见,傅恒喝左右拿下。良尔吉忙道:“大帅何故拿我?”傅恒喝道:“你蔑兄奸嫂,漏泄军机,本经略已探闻的确,今日叫你瞑目受死。”良尔吉还想抗辩,傅恒喝左右斩讫报来。霎时间献上首级,傅恒令悬竿示众,一面摆队出营,入小金川寨中,令军士擒出阿扣,比良尔吉拥抱时趣味何如?责她背夫淫叔的罪名。阿扣哀乞饶命,恁你如何长舌,已不中用。傅恒道:“万恶淫妇,还想求生么?”责人固明,责己若何?亦喝左右斩讫。可怜一对露水夫妻,双双毕命。是淫恶的果报。

敌间已除,军容复整,傅恒又定了直捣中坚的计策,随即上表奏道:

臣经略大学士傅恒跪奏。金川之事,自臣到军以来,始知本末。当纪山进讨之始,唯马良柱转战直前,其锋甚锐,斯时张广泗若速济师策应,乘贼守备未周,殄灭尚易,乃坐失机会,宋宗璋逗留于杂谷,张应虎失机于的郊,致贼将尽据险要,增碉备御,七路十路之兵,无一路得进。及讷亲至军,未察情形,唯严切催战,任举败没,锐挫气索,晏起偷安,将士不得一见,不听人言,不恤士卒,军无斗志,一以军务委张广泗,广泗又听奸人所为,唯恃以卡偪卡,以碉偪碉之法。无如贼碉林立,得不偿失,先后杀伤数千人,尚匿不实奏。臣查攻碉最为下策,枪弹唯及坚壁,于贼无伤,而贼不过数人,从暗击明,枪不虚发,是我唯攻石,而贼实攻人,且于碉外开濠,兵不能越,而贼得伏其中,自上击下,又战碉锐立,高于中土之塔,建造甚巧,数日可成,随缺随补,顷刻立就。且人心坚固,至死不移,碉尽碎而不去,炮方过而又起。客主劳佚,形势迥殊,攻一碉难于克一城。即臣所驻卡撤左右山顶,即有三百余碉,计半月旬日得一碉,非数年不能尽,且得一碉辄伤数十百人,较唐人之攻石锋堡,尤为得不偿失。如此旷日持久,老师糜饷之策,而讷亲、张广泗尚以为得计,臣不解其何心也。兵法:“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唯有使贼失其所恃,而我兵乃得展其所长。臣拟俟大兵齐集,同时大举,分地奋攻,而别选锐师,旁探间道,裹粮直入,逾碉勿攻,绕出其后,即以围碉之兵,作为护饷之兵,番众无多,外备既密,内守必虚,我兵即从捷径捣入,则守碉之番,各怀内顾,人无斗志,均可不攻自溃。卡撤为攻噶尔厓正道,岭高沟窄,臣既身为经略,当亲任其难。至党坝一路,岳钟琪虽称山坡较宽,可以水陆并进,兼有卡里等隘,可以间道长驱,但臣按图咨访,隘险亦几同卡撤,且泸河两岸,贼已阻截,舟难径达,唯可酌益新兵,两路并进,以分贼势,使其面面受敌,不能兼顾,虽有深沟高垒,汉奸不能为之谋,逆酋无所恃其险矣。至于奋勇固仗满兵,而向导必用土兵,土兵中小金川尤骁勇。今良尔吉之奸谍已诛,驱策用之,自可得力。前此讷亲、张广泗,每得一碉,即拨兵防守,致兵力日分,即使毁除,而贼又于其地立卡,藏身以伤我卒,是守碉毁碉,均为无益。近日贼闻臣至,每日各处增碉,犹以为官兵狃于旧习,彼得恃其所长,不知臣决计深入,不与争碉,唯俟大兵齐集,四面布置,出其不意,直捣巢穴,取其渠魁,约四月间当可奏捷矣。谨此上奏。

这篇大文,乃是乾隆十四年正月奏闻,乾隆帝留中不发。过了数日,反促傅恒班师回朝。傅恒复奏:“贼势已衰,我兵且战且前,已得险要数处,功在垂成,弃之可惜。若不扫穴擒渠,臣亦无颜回京”等语。乾隆帝复颁寄谕旨,反复数千言,且说:“蕞尔土司,即扫穴犁庭,不足示武。”看官!你道乾隆帝是何命意?他因兴师以后,已经二年,杀了两个大臣,又失了任举良将,未免懊悔,因此屡促班师。

此时大金川酋莎罗奔,已断内应,并因连年抵御,部众亦死了不少,遂释归泽旺,遣师至清营谢罪。傅恒叱退来使,与岳钟琪分军深入,连克碉卡,军声大震。莎罗奔又遣人至岳钟琪营,愿缴械乞降,钟琪因前征西藏,莎罗奔旧隶麾下,本来熟识,遂轻骑往抵勒乌围。莎罗奔闻钟琪亲至,遂率领部众,出寨恭迎,罗拜马前。钟琪责他背恩负义,莎罗奔叩首悔过,愿遵约束,随遣番人至大营前,辟地筑坛,预设行幄。坛成,莎罗奔父子,从钟琪坐皮船出峒,及到坛前,清经略大学士傅恒已高坐坛上,莎罗奔等俯伏坛下,由傅恒训责一番,令返土司侵地,献凶酋,纳兵械,归俘虏,供徭役。莎罗奔一一听命,乃宣诏赦罪。诸番焚香作乐,献上金佛一尊,首顶佛经,誓不复反。傅恒始下坛归营,莎罗奔率众退去。讷亲,张广泗连战无功,傅恒独一鼓平蛮,想系傅夫人的帮夫运。捷报奏达京师,乾隆帝大悦,优诏褒奖,比傅恒为平蛮的诸葛武侯,盟回纥的郭汾阳,遂封他为一等忠勇公,何不封他元绪公。岳钟琪为三等威信公,立召凯旋,命皇长子及诸王大臣郊劳。既入禁城,乾隆帝御紫光阁,行饮至礼,赐经略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及随征将士宴于丰泽园,复赏他御制诗章。中有一联云:

两阶千羽钦虞典,大律官商奏采薇。

傅恒既归,傅夫人不能时常进宫,乾隆帝要继立皇后了。继后为谁?容待下回叙明。

讷亲、张广泗二人,处罪从同,而罪状不同。广泗信汉奸,比匪人,轻视讷亲,积不相容,固有难逭之罪,然金川艰险,战碉林立,非广泗之出兵捣毁,则傅恒分路深入之计,恐亦未能骤行。且广泗逮还,高宗亲讯,以其抗辩而杀之,尤为失当。广泗有罪,理屈词穷,杀之可也,乃广泗尚有可辨之处,而高宗不问曲直,立置重刑,刑戮任情,得毋太过!况广泗有平苗之大功,尤应曲为赦宥乎?傅恒一出,叛酋乞降,虽由间谍之被诛,然其时金川精锐,已皆伤亡于张广泗之手,广泗不幸而冲其坚,傅恒特幸而乘其敝耳。莎罗奔旧隶岳钟琪麾下,至此亦由钟琪轻骑往抚,始悔罪投诚,是则金川之平,功亦多出岳钟琪,傅恒因人成事,得沐荣封,兼邀诸葛、汾阳之誉,宁能无愧?意者其殆由虢姨承宠,特别

第三十六回御驾南巡名园驻跸王师西讨叛酋遭擒

却说孝贤后崩逝后,已是小祥,乾隆帝至梓宫前亲奠一回。奠毕,慈宁宫传到懿旨,宣召乾隆帝进宫。到太后前请过了安,太后道:“现在皇后去世,已满一年,六宫不可无主,须选立一人方好。”乾隆帝嘿然不答。其将谁语?太后道:“宫内妃嫔,哪一个最称你意?”乾隆帝道:“妃嫔虽多,没一个能及富察,奈何?”富察二字,含糊得妙。太后道:“我看娴贵妃那拉氏,人颇端淑,不妨升她为后。”乾隆帝沉吟半晌,便道:“但凭圣母主裁!”太后道:“这也要你自己愿意。”乾隆帝平日颇尽孝道,至此也不欲违逆母命,没奈何答了一个“愿”字。退出慈宁宫,又辗转思想了一番,想什么?乃于次日下旨,册封娴妃那拉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那拉氏不即立后,乾隆帝之意可知。直到孝贤皇后二周年,尚未册立正宫,经太后再三催促,方立那拉氏为皇后。参商之兆,已萌于此。此时鄂尔泰已死,张廷玉亦因老乞归,鄂、张二人,本受世宗遗旨,身后俱得配享太庙,嗣因鄂、张各存党见,朝官依附门户,互相攻讦,事为乾隆帝所闻,心滋不悦。廷玉乞归时,又坚请身后配享,触忤龙颜,严旨诘责,追缴恩赐物件,革去伯爵,并不令配享。硬要做满族奴才,致触主怒,何苦何苦!廷玉惊慌得了不得,后来一病身亡,总算乾隆帝优待老成,仍令配享太庙,廷玉好瞑目了。这是后话。

乾隆帝因宫廷中事,都未惬意,不免烦恼,便想到别处闲游,借作排遣。十五年春季,奉了皇太后,巡幸五台山,秋季又奉皇太后临幸嵩岳,两处游玩,仍不见有什么消遣的地方。他想外省的景致,还不及一圆明园,就时常到圆明园散闷,这日,在园中闲逛,起初是天气阴沉,不甚觉得炎热,到了午后,云开见日,遍地阳光,掌盖的忘携御盖,被乾隆帝大加申斥,忽随从中有人说道:“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乾隆帝便问道:“谁人说话?”那人便跪倒磕头。乾隆帝见他唇红齿白,是一个美貌的少年,随问道:“你是何人?”那人禀道:“奴才名和珅,是满洲官学生,现蒙恩充当銮仪卫差役,恭奉御舆。”乾隆帝道:“你是官学生,充这舁舆的差使,未免委屈,朕拔你充个别样差使,可好么?”和珅感激的了不得,便磕了九声响头,朗声道:“谢万岁万万岁天恩!”和珅初蒙主知,已极意贡谀,望而知为妄臣。乾隆帝便令他跟住身后,有问必答,句句称旨,引得龙心大开,回到宫中,竟命他作宫中总管。这和珅骤膺宠眷,打叠精神,伺候颜色,乾隆帝想着什么,不待圣旨下颁,他已暗中觉察,十成中总管八九成,因此愈加宠任,乾隆帝竟日夜少他不得,后人说他是弥子瑕一流人物,小子无从搜得确据,不敢妄说。

只乾隆帝素爱冶游,得了和珅以后,越加先意承志,说起南边风景,很是繁华。乾隆帝道:“朕亦想去游幸一次,只虑南北迢遥,要劳动宫民,花费许多金钱,所以未决。”和珅道:“圣祖皇帝六次南巡,臣民并没有多少怨咨,反都称颂圣祖功德。古来圣君,莫如尧舜。《尚书·舜典》上,也说五载一巡狩,可见巡幸是古今盛典,先圣后圣,道本同揆,难道当今万岁,反行不得么?况且国库充盈,海内殷富,就使费了些金银,亦属何妨。”乾隆帝生平,最喜仿效圣祖,又最喜学着尧舜,听了和珅一番言语,正中下怀,自来英主多愿爱民,后来亦多被小人导坏,汉武、唐玄与清高宗皆此类也。便道:“你真是朕的知己!”遂降旨预备南巡。和珅讨差,督造龙舟,建得穷工奇巧,备极奢华,把康、雍两朝省下的库储,任情挥霍,好象用水一般;和珅从中得了数十万好处,乾隆帝还奖他办事干练,升他做了侍郎。这叫做升官发财。和珅复飞咨各省督抚,赶修行宫,督抚连忙募工修筑,又把水陆各道,一律疏通,准备巡幸。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乾隆帝奉皇太后启銮,宫中挑选了几个妃嫔,作为陪侍,皇后独没福随游,伉俪之情可想。外面除留守人等,尽令扈从,仪仗车马,说不胜说,数不胜数。开路先锋,便是新任侍郎和珅,御驾所经,督抚以下,尽行跪接,一切供奉,统由和珅监视。和珅说好,乾隆帝定也说好,和珅说不好,乾隆帝定也说不好。督抚大员,都乞和珅代为周旋,因此私下馈遗,以千万计。

两宫舍陆登舟,驾着龙船,沿运河南下,由直隶到山东,从前已经游历,没甚可玩,只在济宁州耽搁一日。由山东到江苏,六朝金粉,本是有名,乾隆帝为此而来,自然要多留几天。扬州住了好几日,苏州又住了好几日,所有名胜的地方,无不游览。苏杭水道最便,复自苏州直达杭州,浙省督抚,料知乾隆帝性爱山水,在西湖建筑行宫,格外轩敞。两宫到了此地,游遍六桥三竺,果觉得湖山秀美,逾越寻常。乾隆帝非常喜悦,不是题诗,就是写碑;有时脑筋笨滞,命左右词臣捉刀,并召试诸生谢墉等,赏给举人,授内阁中书。又亲祭钱塘江,渡江祭禹陵,复回至观潮楼阅兵。

忽报海宁陈阁老,遣子接驾,乾隆帝奇异起来,还是太后叫他临幸一番,太后应已觉着了。遂自杭州至海宁。此时陈阁老闻御驾将到,把安澜园内,装潢得华丽万分,陈府外面的大道,整治得平坦如镜,随率领族中有职男子,到埠头恭候。隔了数时,遥见龙舟徐徐驶至,拍了岸,便排班跪接,奉旨叫免。陈阁老等候两宫上岸登舆,方谢恩而起,恭引至家。陈老夫人,亦带了命妇,在大门外跪迎,两宫又传旨叫免,乃起导两宫入安澜园,下舆升坐。接驾的一班男妇,复先后按次叩首。两宫命陈阁老夫妇,列坐两旁,陈阁老夫妇又是谢恩。余外男妇等奉旨退出。于是献茶的献茶,奉酒的奉酒,把陈家忙个不了。幸亏随从的人,有一半扈跸入园,有一半仍留住舟中,所以园内不致拥挤,两宫命陈阁老夫妇侍宴,随从的文武百官,宫娥彩女,亦分高下内外,列席饮酒,大约有一、二百席,山南海北的珍味,没一样不采列,并有戏班女乐侑宴,这一番款待,不知费了多少金钱。只乾隆帝御容,很有点像陈阁老,陈老太太有时恰偷觑御容,似乎有些惊疑的样子,究竟乾隆帝天亶聪明,口中虽是不言,心中恰是诧异,酒阑席散,奉了太后,与陈阁老夫妇,到园中游玩一周,回入正厅。乾隆帝谕陈阁老夫妇道:“这园颇觉精致,朕奉太后到此,拟在此驻跸数天。但你们两位老人家,年力将衰,不必拘礼,否则朕反过意不去,只好立刻启行了。”陈阁老忙回道:“两宫圣驾,不嫌亵陋,肯在此驻跸数日,那是格外加恩,臣谨遵旨!”皇帝到了家里,陈阁老以为光宠,我说实是晦气。太后亦谕道:“此处伺候的人很多,你两老夫妇,可以随便疏散,不必时时候着。”阁老夫妇谢恩暂退。

是夕,乾隆帝召和珅密议,说起席间情况,嘱和珅密察。和珅奉旨,屏去左右,独自一人在园间踱来踱去,假作步月赏花的情形。更深夜静,四无人声,和珅不知不觉,走到园门相近,仍不闻有什么消息,正想转身回至寝室,忽见园角门房内,露出灯光一点,里面还有唧唧哝哝的声音,便轻轻的掩至门外,只听里面有人说道:“皇上的御容,很像我们的老爷,真是奇怪。”接连又有一人道:“你们年纪轻轻,哪里晓得这种故事?”前时说话的人又问道:“你老人家既晓得故事,何不说与我们一听。”和珅侧着耳朵,要听他对答,不料下文竟尔停住,只有一阵咳嗽声,咯痰声,不肯直叙,这是文中波澜。不免等得焦躁起来。亏得里面又在催问,那时又闻得答语道:“我跟老爷已数十年,前在北京时,太太生了一位哥儿,被现今皇太后得知,要抱去瞧瞧,我们老爷只得应允,谁料抱了出来,变男为女,太太不依,要老爷立去掉转,老爷硬说不便,将错就错的过去。现在这个皇上,恐怕就是掉换的哥儿呢。”这两句话,送入和珅耳中,暗把头点了数点。忽听里面又有人说道:“你这老总管亦太粗莽,恐怕外面有人窃听。”和珅不待听毕,已三脚两步的走了。路中碰着巡夜的侍卫,错疑和珅是贼,的确是个民贼。细认乃是和大人,想上前问安,和珅连忙摇手,匆匆的趋回寝室。睡了一觉,已是天明,急起身至两宫处请安。乾隆帝忙问道:“有消息么?”和珅道:“略有一点消息,但恐未必确实。”乾隆帝道:“无论确与不确,且说与朕听!”和珅道:“这个消息,奴才不敢奏闻。”乾隆帝问他缘故,和珅答称:“关系甚大,倘或妄奏,罪至凌迟。”乾隆帝道:“朕恕你罪,你可说了。”和珅终不敢说,乾隆帝懊恼起来,便道:“你若不说,难道朕不能叫你死么?”和珅跪下道:“圣上恕奴才万死,奴才应即奏闻,但求圣上包涵方好!”乾隆帝点了点头,和珅便将老园丁的言语,述了一遍。乾隆帝吃了一惊,慢慢道:“这种无稽之言,不足为凭。”聪明人语。和珅道:“奴才原说未确,所以求圣上恕罪!”乾隆帝道:“算了,不必再说了。”忽报陈阁老进来请安,乾隆帝忙叫免礼,并传旨今日启銮,还是陈阁老恳请驻跸数天,因再住了三日,奉太后回銮,陈阁老等遵礼恭送,不消细说。

两宫仍回到苏州,复至江宁,登钟山,祭孝陵,泛秦淮河,登阅江楼,又召试诸生蒋雍等五人,并进士孙梦逵,同授内阁中书。驻跸月余,方取道山东,仍还京师。回京后,乾隆帝欲改易汉装,被太后闻知,传入慈宁宫,问道:“你欲改汉装么?”乾隆帝不答,太后道:“你如果要改汉装,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亦要让你了。”乾隆帝连称不敢,方才罢议。冕旒汉制终难复,徒向安澜驻翠蕤。

日月如梭,忽忽间又过三年,理藩院奏称准噶尔台吉达瓦齐,遣使入贡,乾隆帝问军机大臣道:“准部长噶尔丹策零,数年前身死,嗣后立了那木札尔,又立了喇嘛达尔札,扰乱数年,朕因他子孙相袭,道途又远,所以不去细问。什么今日,换了个达瓦齐?”军机大臣道:“那木札尔,系噶尔丹策零次子,策零死,那木札尔立,后来因昏庸无道,被他女兄的丈夫弑掉了,另立策零庶长子喇嘛达尔札,现在喇嘛达尔札,又被部众弑掉,改立达瓦齐,这达瓦齐闻是准部贵族大策零子孙呢。”乾隆帝道:“照这般说,达瓦齐系策零仆属,胆敢篡立,实是可恨,朕拟兴师问罪,免他轻视天朝。”正商议间,又接边臣奏折,内称:“辉特部台吉阿睦撤纳,为达瓦齐所败,愿率众内附”等语。乾隆帝即命阿睦撤纳来京陛见,并却还达瓦齐贡使。阿睦撤纳奉了上谕,当即到京求见,由理藩院尚书带入,阿睦撤纳叩首毕,乾隆帝问道:“你便是辉特部台吉么?”阿睦撤纳答道:“是。”乾隆帝又问道:“你如何与达瓦齐开战?”阿睦撤纳道:“达瓦齐篡了准部,还想蚕食他方,臣本与他划疆自守,毫无干涉,他无端侵入臣境,臣与他战了一场,被他杀败,因此叩关内附,仰乞大皇帝俯赐矜全!”乾隆帝见他身材雄伟,言语爽畅,不觉喜悦,便道:“朕正想发兵讨达瓦齐,你来得很好。”阿睦撤纳道:“大皇帝果发义师,臣愿作为前导。”乾隆帝道:“你肯为朕尽忠,朕却不吝重赏。”阿睦撤纳谢恩而出。乾隆帝即召集王大臣,会议发兵计划,并言荡平准部,就在阿睦撤纳身上。军机大臣舒赫德奏道:“臣看阿睦撤纳相貌狰狞,必非善类,请圣上不要信他!”乾隆帝怫然不悦,便厉声道:“据你说来,达瓦齐是不应讨么?”舒赫德道:“达瓦齐非不应讨,但阿睦撤纳,乞皇上不可重用!”乾隆帝复厉声道:“阿睦撤纳是生长彼地,地理人情,都应熟悉,朕若不去用他,难道用你不成!”舒赫德素性刚直,还要接口道:“圣上要用这阿睦撤纳,请将他部下余众,徙入关内,免得后患。”乾隆帝怒道:“你这般胆小,如何好做军机大臣?”叱侍卫逐出舒赫德。舒赫德叹息而去。忠言逆耳,令人呜咽。傅恒见乾隆帝发怒,忙上前道:“圣上明烛万里,此时正好出征准部,戡定西陲。”这等拍马屁的伎俩,想是从闺训得来。乾隆帝怒容渐霁,徐答道:“究竟是你有些智谋。但还是今年出兵,明年出兵?”傅恒道:“据臣愚见,今年且先筹备起来,待明年出兵未迟。”乾隆帝准奏,遂下旨饬八旗将士先行操练,并封阿睦撤纳为亲王。

看官!你道这阿睦撤纳,究竟是何等样人?他的言语,究竟可靠不可靠?小子须要补述一番方好。阿睦撤纳是丹衷的遗腹子,丹衷系策妄女婿,策妄借结婚政策,灭了丹衷的父亲拉藏汗,应第二十九回。丹衷穷无所归,寄食准部,免不得怨恨策妄,策妄又把丹衷害死,将自己的女儿,改醮辉特部酋,只五、六月生了一个男孩子,就是阿睦撤纳。阿睦撤纳长大起来,继了后父的位置,见准部内乱,蓄志并吞,先帮助达瓦齐,杀了喇嘛达尔札,自己迁至额尔齐斯河,胁服杜尔伯特部。达瓦齐也阴怀疑忌,大举攻阿睦撤纳,阿睦撤纳乃托名内附,想借清朝兵力,灭掉达瓦齐,自己好占据准噶尔。巧遇乾隆帝好大喜功,听了阿睦撤纳的言语,决计用兵。会准部小策零属下萨拉尔,及达瓦齐部将玛木特,先后降清,阿睦撤纳又促请出师。于是乾隆二十二年春,命尚书班第为定北将军,出北路。陕甘总督永常为定西将军,出西路。北路用阿睦撤纳为前导,授他做定边左副将军。西路用萨拉尔为前导,授他做定边右副将军。玛木特做了北路参赞,西路参赞,用了内大臣鄂容安。两副将军各领前锋先进,将军参赞等次第进行。浩浩荡荡,直达准部。沿途经过的部落,望见两副将军大纛,多识是前时故帅,望风崩角,拜谒马前。到了夏间,两路大军并至博罗塔拉河,距伊犁只三百里。达瓦齐闻报,慌做一团,仓猝征兵,已来不及,只带了亲兵万人,向西北出奔,走入格登山去了。清军长驱追袭,将到格登山,夜遣降将阿玉锡等,率领二十余骑,往探路程。阿玉锡想夺头功,竟乘夜突入敌营,拍马横矛,威风凛凛,达瓦齐部众,还道是清军齐到,四散奔逃。真不济事。达瓦齐也落荒窜去,扒过大山,投入回疆。他想平日要好的回酋,只有乌什城主霍吉斯,一口气奔到乌什城。霍吉斯也出城迎接,谁知进了城门,一声胡哨,伏兵尽发,把达瓦齐拿住。达瓦齐向霍吉斯道:“我与你一向至交,如何缚我?”霍吉斯也不与多说,取出清帅檄文,与他细瞧。达瓦齐道:“好好!你总算卖友求荣了。”该骂!当下被霍吉斯推入囚车,解送清营。清两帅回到伊犁,这时候,罗卜藏丹津还絷在伊犁狱中,遂一并擒出,与达瓦齐槛送京师。

乾隆帝得了红旗捷报,召两军凯旋,亲御午门,行献俘礼。达瓦齐及罗卜藏丹津,觳觫万状,捣头如蒜。隆乾帝大笑道:“这样人物,也想造反,正是夜郎自大,不识汉威哩。”遂传旨赦他死罪。一面大封功臣,首奖大学士傅恒襄赞有功,再加封一等公。马屁又被他拍着了。定北将军班第封一等诚勇公,副将军萨拉尔,封一等超勇公,副将军阿睦撤纳,晋封双亲王,食亲王双俸,参赞玛木特封为信勇公,铭功勒石,说不尽的夸耀。永常鄂容安等未沐荣封,不识何故。又拟复额鲁特四部遗封,封噶尔藏为绰罗斯汗,巴雅特为辉特汗,沙克都为和硕特汗,还有杜尔伯特部,就封了阿睦撤纳。乾隆帝的意思,无非是犬牙相错、互生箝制的道理,谁知阿睦撤纳雄心勃勃,竟想雄长四部,渐渐的跋扈起来。正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过严则怨,过宽则肆。

不数月,留守伊犁大臣,奏报阿睦撤纳造反了,乾隆帝闻报大惊,究竟阿睦撤纳如何谋反,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叙陈阁老事,非传陈阁老,传高宗也。叙阿睦撤纳事,非传阿睦撤纳,亦传高宗也。高宗第一次南巡,便觉挥霍不赀,厥后南巡复数次,劳民费财,可想而知。陈阁老事,尚是本回之宾,不过假故老遗传,作为渲染耳。南巡以后,复议西征,写出高宗好大喜功气象,阿睦撤纳来降,乃是适逢其会,是阿睦撤纳亦一宾也,达瓦齐则成为宾中宾矣。阅者当如此体会,方见作书人本旨。

第三十七回灭准部余孽就歼荡回疆贞妃殉节

却说达瓦齐就俘后,清师奉旨凯旋,只留班第、鄂容安二人,带了随兵五百名,与阿睦撤纳,办理伊犁善后事宜。阿睦撤纳移檄邻部,讳言降清,阳称清廷命他统领各番,来平此地;又暗嘱党羽四布流言,欲安准部,必须立阿睦撤纳为大汗。班第鄂容安遣使密奏,乾隆帝亦付他密旨,令诱诛阿睦撤纳。看官!你想阿睦撤纳率众西行,已似大鱼纵壑,哪里还肯来入网呢?况班第鄂容安,手下只有五百名随兵,也不好冒昧举事。接了朝旨,按住不发,唯促阿睦撤纳入朝。阿睦撤纳竟号召徒众,来攻班第鄂容安。班第鄂容安且战且走,驰了三百余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了数十骑,番兵却有数千追来,班第料不能脱,拔刀自刎,鄂容安也只得步他后尘了。这是乾隆帝害他。

是时定西将军永常,已奉朝旨出驻木垒,闻报番兵大至,退兵巴里坤,移粮哈密,因此阿睦撤纳,声焰愈盛。清廷逮回永常,命公爵策楞前代,玉保富德达尔党阿为参赞,出巴里坤进剿。玉保分军先进,忽有番卒来报,阿睦撤纳已由他部下诺尔布擒献,玉保大喜,即向策楞处报捷。策楞也不辨真伪,飞章奏闻,不想过了数日,毫无影响。将军参赞,先后驰至伊犁,阿睦撤纳,已远飏至哈萨克了。原来阿睦撤纳闻大兵前进,恐不能敌,特差了番卒,驰到清营,假称被擒,他却望西遁去。策楞玉保中了他的缓兵计,到了伊犁,你怨我,我怨你,怨个不了,总归无益。策楞玉保统是没用人物,还亏阿睦撤纳不用诱敌计,只用援兵计,尚得安抵伊犁。

乾隆帝闻知消息,复将策楞玉保革职。令达尔党阿为将军,飞速追剿,又命巴里坤办事大臣兆惠,为定边右副将军,出兵赴援,满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谁知达尔党阿,到哈萨克边界,又被阿睦撤纳骗了一回,佯称哈萨克汗愿擒献阿酋。往返驰使,仍无要领,额鲁特三部新封台吉,反一律谋变,与阿睦撤纳通同一气。阿睦撤纳间道驰还,大会诸部。这达尔党阿还在哈萨克边境,檄索罪人,正是可笑。只定边右副将军兆惠,率兵千五百人,已至伊犁,探得额尔特诸部,已皆叛乱,自知孤军陷敌,不能久驻,忙领兵驰回。沿途一带,统是敌垒,兆惠拼命冲突,走一路,杀一路,杀到乌鲁木齐,刀也缺了,弹也完了,粮也尽了,可怜这等兵士,身无全衣,足无全袜,每日又没有全餐,只宰些瘦驼疲马,勉强充饥,正苦得了不得。老天又起风下雪,非常严冷,兆惠想遣人乞援,也不知何处有清兵,驿传声息,到处隔断。忽闻番兵又踊跃前来,把乌鲁木齐围得铁桶相似,兆惠泣向军士道:“事已至此,看来我辈是不得活了。但死亦要死得合算,狠狠的杀它一场,方值得死哩。”军士道:“大帅吩咐,安敢不从!但粮尽马疲,奈何?”正在危急,忽东北角鼓声喧天,有一支兵马到来,兆惠登高一望,遥见清军旗帜,不禁大喜,谢天谢地。番兵见援兵已到,不知有多少大兵,一声吆喝,解围而去。番众实是无能。兆惠出寨迎接,乃是侍卫图伦楚,因兆惠久无音信,率兵二千来探信息,无意中救了兆惠。兆惠与他握手进营,住了一日,便同回巴里坤。当下飞书告急。

乾隆帝命逮达尔党阿回京,授超勇亲王策凌子成衮扎布,为定边左副将军,出北路,仍令兆惠出西路往剿。此次兆惠惩鉴前辙,挑选精骑,带足粮草,誓师进发,决平叛寇。巧值绰罗斯部噶尔藏汗,被兄子噶尔布篡弑,噶尔布又被部下达瓦杀死。辉特和硕特两部中,痘疫盛行,多半死亡,兆惠趁这机会,杀将过去,好象摧枯拉朽一般。番众战一阵,败一阵,诸部酋长先后败死,阿睦撤纳又弄得仓皇失措,急急如丧家犬,漏网鱼,仍窜至哈萨克。兆惠率兵穷追,到哈萨克界,哈萨克汗阿布赉,遣使至军,愿擒献阿睦撤纳。兆惠对来使道:“你主愿擒献阿逆,须于三日内缴到,过了三日,本将军恰是不依,驱兵进攻,玉石俱焚,那时不要后悔!”来使唯唯而去。越二日,哈萨克又遣使到军,报称“阿睦撤纳,狡黠万状,我国正欲擒献,不料被他走脱,逃入俄罗斯去了。现奉汗命,前来请罪,并贡献方物,仰求大帅赦宥!”兆惠见他惶迫情状,料知语言无欺,只得略加训斥,命他回去。一面即飞奏清廷,由理藩院行文俄国,索交叛酋。后来俄国饬人搜捕,阿睦撤纳已患痘身亡,只把尸首送交清吏。于是命成衮扎布归镇乌里雅苏台,留兆惠搜剿余孽。自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清兵先后追剿,自山谷僻壤及川河流域,没一处不寻到,没一处不搜灭,统计额鲁特二十余万户,出痘死的约四成,窜走俄罗斯哈萨克等处约二成,被清兵剿灭的约三成,还有一成编入蒙古籍,不过二万户,而且妇女充赏,丁壮为奴,额鲁特遗民,自此寥落了。阿睦撤纳料是绝大的扫帚星转世。

准部既平,清廷乃画疆分土,设官筑城,驻防用满兵,屯粮用旗兵,特简任伊犁将军,作了一个统辖的元帅。天山北路,方入清室版图,免不得镌碑勒石,旌德表功,费了几个儒臣笔墨,成了几篇煌煌大文,这也不消细说。

但乾隆帝得陇望蜀,平了准部,又想南服回疆。这回疆就在天山南路,与准部只隔一山,起初系元太祖次子察哈台领土,传了数世,回教祖摩诃末子孙,由西而东,争至天山南路,生齿渐蕃,喧客夺主,察哈台的后裔,反弄到没有主权。因此天山南路,变作回疆。康熙时,噶尔丹强盛,举兵南侵,把元裔诸汗,迁到伊犁,并将回教头目阿布都实特,亦拘去幽禁。噶尔丹败死,阿布都实特脱身归清,圣祖赏他衣冠银币,遣官送到哈密,令还故地。阿布都实特死,其子玛罕木特,想自立一部,不受准噶尔约束。策妄又遣兵入境,将玛罕木特及他两个儿子,统拿至伊犁,幽禁起来。及清将军班第等到伊犁后,玛罕木特已死,长子布那敦,次子霍集占,尚被拘絷。班第奏闻清廷,得旨释布那敦归叶尔羌,令他统辖旧部,留霍集占居住伊犁,职掌教务。不到数月,阿睦撤纳谋反,准部复乱,霍集占反率众助逆,等到清副将军兆惠,攻入伊犁,阿睦撤纳西走,霍集占亦遁入回疆。兆惠剿平准部,奏遣副都统阿敏图,南往招抚。

这个那布敦胆子颇小,愿遵清朝指挥,偏偏胞弟霍集占,自北路遁归,谏那布敦道:“我远祖摩诃末,声灵赫濯,天下闻名,传到我辈子孙,反受人家压制,真是惶愧万分。现在准部已亡,强邻消灭,不谋独立,更待何时?”语颇不错,可惜不度德,不量力。那布敦道:“清兵来攻,如何抵挡?”霍集占道:“清军新得准部,大势未定,料他无暇进兵,就使率军南来,我也可据险拒守,等他兵疲粮绝,逃去都来不及,怕他什么?”那布敦尚在迟疑,霍集占又道:“哥哥若要降清,恐怕从今以后,世世要做奴仆过去,他要我的金钱,我只得将金银奉去,他要我的妻子,我只得将妻子送去,他要我的头颅,我也只得把头颅献去。我们兄弟两人,还有安静的日子么?”我亦要问霍集占道,你不降清,金银管得住么?妻子守得牢么?头颅保得定么?这叫做自去寻死。那布敦被他说得动心,遂依了阿弟的计划,错了,完了。便召集回众,自立为巴图尔汗,传檄各城,戒严以待。

回户数十万众,向来迷信宗教,因那布敦兄弟,的是摩诃末后裔,称他为大小和卓木,和卓木三字,乃是回语,译作汉文,便是圣裔的意义,至此得了圣裔的檄文,自然望风响应。只库车城主鄂对,恐怕强弱不敌,率了党羽,拟奔伊犁,途次与阿敏图相遇,仍令回转库车,同去招抚。不料霍集占闻鄂对出走,已遣部下阿布都驰到库车,把鄂对亲族一一杀死,登陴固守。鄂对闻报,大哭一场,嗣与阿敏图商议,请亟归伊犁,添兵复仇。阿敏图道:“我是奉命招抚,今不见叛众,便想回去,叫我如何对将军?”鄂对再三谏阻,阿敏图只是不从,也是一个不识时务。且令鄂对先回伊犁。他只带了百余骑,驰到库车,阿布都诱他入城,一阵乱剁,凭你阿敏图如何忠诚,也入阎罗宝殿去了。清廷因兆惠剿抚准部,尚未竣事,别命都统雅尔哈善为靖逆将军,率兵征回。雅尔哈善自吐鲁番进攻库车,大小和卓木引军数千,越大戈壁来援,与清兵战了两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大小和卓木,退入城中;清兵乘势围攻,城坚难拔,提督马得胜,募敢死兵六百名,暗掘地道,昼夜不息,将及城中,守兵闻地下隐有响声,料是穿穴,便循途按索,到了城脚边,掘下一洞,适通地道守兵,把草塞住,用火燃着,烟焰冲入穴中,可怜六百个清兵,不能进,不能退,都被烧得乌焦巴弓。好象竹管里煨泥鳅。雅尔哈善经此大创,不敢力攻,大小和卓木乘机遁还,阿布都也率众逃去。

清兵只得了一个空城,乾隆帝闻知大怒,饬将雅尔哈善马得胜等,尽行正法,仍命兆惠移师南征。兆惠檄调各路兵,尚未到齐,因朝旨催促,即率步骑四千余先进,过了天山,收复沙雅尔阿克苏乌什等城,住阿克苏城数日。后兵未至,兆惠性急如火,留副将军富德驻阿克苏,等待后军,他竟带了二、三千人,冒险前行。途中侦知大和卓木那布敦,在叶尔羌,小和卓木霍集占在喀什噶尔,乃再分兵八百名,使副都统爱隆阿,遏住喀什噶尔援路,自率千余骑,径趋叶尔羌。叶尔羌城东有河,叫作叶尔羌河,亦称黑水,兆惠兵少,不能进攻,便倚水立营。遥见叶尔羌城南驼马往来,是个阔大的牧场,兆惠欲夺作军用,径命兵士渡河,河上本有木桥,清兵跨桥而过,桥未拆断,诱敌可知。方过了四百骑,谁知桥下暗有伏兵,铙钩齐起,将木桥钩断,城中出回兵五千骑,前来邀击。隔河清兵,不能相救,河西四百骑,哪里当得住回兵?急忙弃了马匹,凫水逃回。贪小失大。回兵复搭好了桥,逾桥东来,后面又添了步兵万人,张着两翼,来围清兵。兆惠左右冲突,马中枪,再毙再易,总兵高天喜战殁,参赞明瑞亦受伤,虽杀了番兵千名,究竟众寡悬殊,支持不住,只得退入营中,赶紧筑垒,准备固守。番兵亦筑起长围,四面攻打,枪炮如雨,幸亏清营靠着丛林,枪弹多飞入林中,清兵伐树,得了铅弹数万枚,还击回兵,又复掘井得水,掘窖得粟,赖以不困。

兆惠遣了五卒,分路赴阿克苏告急,又檄爱隆阿还军阿克苏,催援军同至。爱隆阿未到阿克苏,富德已接警报,忙率军三千,冒雪赴援,到了呼拉玛,距叶尔羌尚三百余里,忽遇喀什噶尔回兵,截住去路,转战四昼夜,回兵越来越多,将富德军围住,接连数日,杳无援兵,富德急得了不得,一日,天气昏黑,入夜尤甚,回兵各燃着火把,轮流进扑,富德连忙抵御,拼命鏖斗,突闻一片喊声,自东而至,回兵纷纷倒退。富德乘势杀出,火光中来了一员清将,乃是爱隆阿,富德大喜,即与爱隆阿合兵。爱隆阿道:“巴里坤参赞阿公,亦到。”富德忙拍马去会阿大臣,这位阿大臣,名叫阿里衮,他奉了廷旨,领兵六百名,解马二千匹,驼一千头,至阿克苏,适值爱隆阿去催援军,遂合军前来,解了富德的围。回兵在夜间不辨多少,四散溃遁。富德爱隆阿,与阿里衮两下相见,欣喜过望,也不及休息,同趋叶尔羌。兆惠日望援军,遥闻炮声大作,料知援军已至,即勒兵突围,内外夹攻,杀敌千余,毁了敌垒,同还阿克苏。

过了冬,已是乾隆二十四年。阿克苏已集清兵新旧军凡三万人,分道进行,兆惠由乌什攻喀什噶尔,富德由和阗攻叶尔羌,每路兵各万五千,大小和卓木闻清兵大至,不敢迎敌,带了妻孥仆从,并携辎重,逾葱岭西遁,清兵奋勇追赶,到阿尔楚山,前面见有回众,大半是老弱残兵,富德料是诱敌,令明瑞阿桂为左翼,阿里衮巴禄为右翼,先据了左右二峰,然后富德领着中军,从山口进去。进了山口,果然伏兵四起,那时清兵左右两翼,从上杀下,把伏兵一齐杀退,追攻二十余里,戮回兵无数,并斩他骁将阿布都,大小和卓木逃至巴达克山,大和卓木那布敦,挈了家眷先走,小和卓木霍集占,手下还有万人,倚山为阵,率众死战。富德又分军两路,左右夹攻,用了大炮,向敌轰击,霍集占不能支,逾山而遁,谁知前面山路逼促,又有辎重塞住,一时急走不脱;后面又被清军追上,进退两难。富德令降人鄂对等,竖起回纛,大呼招降,回众情愿投顺,蔽山而下,声如奔雷,霍集占忙夺路逃脱,偕那布敦急入巴达克山。巴达克山部酋,闻大小和卓木,拥众而至,遣使探问,霍集占见了来使,命回报酋长,立刻亲迎。来使出语不逊,霍集占拔出佩刀,把他斩首。穷蹙至此,还要妄为,真正该死。于是巴达克山部酋,兴兵拒战,和卓木兄弟,连妻孥旧仆,只有三四百人,被巴达克兵围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都束手就缚,个个被他擒去。巴达克部酋,为使臣报仇,将大小和卓木,一齐枭首,还想将他家属,统行处死,适清使持到檄文,索献罪犯,他乐得卖个人情,把大小和卓木的头颅,及他家眷等,尽行缴出。金银也丢了,妻子也抛了,头颅也断送了。富德命军士押着回酋家属,驰归大营,与兆惠联衔奏捷。乾隆帝命陕甘总督杨应琚,筹办回疆善后事宜,兆惠等俱召还京师,遂封兆惠为一等公,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富德封一等侯,并赏戴双眼翎,参赞大臣阿里衮明瑞等,俱赏戴双眼翎,又记起从前舒赫德的忠直,还他原职,其余在事各官员,俱交部议叙。又做了几篇平定回部的碑文,内外勒石,称颂功德。

到次年二月,兆惠等奏凯还朝,乾隆帝亲至良乡,举行郊劳典礼。兆惠富德等领队到坛,格外严肃。乾隆帝下坛迎接,兆惠以下,都下马见驾,叩首谢恩。乾隆帝亲自扶起,说了许多慰劳话儿,遂一同登坛。乾隆帝升了御幄,当由军士将大小和卓木家眷,推到坛前。这时乾隆帝龙目俯瞧,见有一位绝色妇女,也是两手反绑,列入罪犯队里,乾隆帝不禁怜惜起来,便问道:“这是叛回的家眷么?”兆惠应了声“是。”乾隆帝道:“妇女无知,也遭此缧绁,瞧她情状,很是可怜,朕拟一律赦宥。”兆惠忙道:“罪人不孥,乃是圣主仁政,皇上恩赦了她,她定然感激不浅。”拍马屁的又到了。乾隆帝传旨释缚,众回家眷,叩首谢恩,独这绝色女子,虽是随班俯伏,她口中恰绝不道谢。比众不同。

郊劳礼毕,御驾还宫,立召和珅入见,和珅进内请安毕,乾隆帝问道:“朕见叛回眷属中,有个绝色妇人,未知是谁?”和珅道:“待奴才探问的确,再来奏闻!”说毕,趋出,不一时又入大内,奏称绝色妇人,乃是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妃子,回人叫她香妃,因她身上有一种奇香,天然生成,所以有此佳号。乾隆帝叹道:“朕做了天朝皇帝,不及那回部逆酋。”和珅道:“逆酋已死,这个佳人,被我军拿来,圣上要如何处置,便作如何处置。据奴才想来,回酋的幸福,究竟不及我天朝皇帝哩。”乾隆帝道:“朕想把她叫入宫中,但恐外人谈论,奈何?”和珅道:“罪妇为奴,本是我朝成例,今将香妃没入掖廷,有何不可?”小人最喜逢君之恶。乾隆帝大喜,便命宫监四名,随和珅去取香妃,好一歇,这三字乃从乾隆帝心中勘出。和珅已到,宫监导入香妃,玉容未近,芳气先来,既不是花香,又不是粉香,别有一种奇芬异馥,沁人心脾。走近御座前,乾隆帝见她柳眉微蹙,杏脸含颦,益发动人怜爱。宫监叫她行礼,她却全然不睬,只是泪眼莹莹。乾隆帝道:“她生长外域,未识中朝礼制,不必多事苛求。”便命宫监引入西苑,收拾一所寝宫,令她居住,并命宫监小心伺候。宫监已去,和珅亦退。次日,乾隆帝视朝毕,又召和珅入内,和珅见乾隆帝面带愁容,暗暗惊异,只听乾隆帝谕道:“香妃不从,如何是好?”和珅道:“她蒙恩特赦,又承圣上格外抬举,如何不从?”乾隆帝道:“她口中说的回语,朕却不能尽懂,幸宫中有个番女,颇谙回文,朕命她翻译出来,据言:‘国破君亡,情愿一死。’朕亦不好强逼,你可有什么计策?”和珅想了一会,便道:“从前豫亲王多铎,得了刘三季,起初也很是倔强,后来好好儿做了豫王福晋,和睦得了不得。应二十二回。妇人家大都如此,总教待得她好,她自然回心转意。”乾隆帝道:“恐不容易。”和珅道:“她是做过回妃,一切饮食起居,统是回部格式,现若令她吃回式的菜蔬,穿回式的衣服,居回式的房屋,另择回部老妇,伺候了她,不怕她不渐渐服从。”乾隆帝依了和珅的计策,凡香妃服食,概募回教徒供奉,又在西苑造起回式房屋,并筑回教礼拜堂,选了数名老回妇,导香妃出入游览。怎奈香妃情钟故主,泪洒深宫,一片贞心,始终不改。乾隆帝百计劝诱,她却寂然漠然。有一日,被宫女苦劝不过,她竟取出一柄匕首来,刀光闪闪,冷气逼人,宫女都吓得倒躲。这事传到慈宁宫,太后恐乾隆帝被害,趁着乾隆帝郊天,住宿斋所,竟传旨宣召香妃,问她志趣。她只说了一个“死”字,太后遂勒令殉节。后人有诗咏香妃事道:

雏鬟生长大苑西,钿合无情宝剑携,

帝子不来花已落,红颜黄土玉钩迷。

香妃已死,乾隆帝尚未闻知,后来得了音耗,究竟伤感与否,容小子下回表明。

阿睦撤纳及大小和卓木,统不过胁惑徒众,盗弄潢池,故卒为兆惠所歼灭耳。不然,兆惠一卤莽武夫,只知猛进,动辄被围,得一智勇兼全之敌帅,吾恐兆惠将为塞外鬼,安能生还玉门,昂然为座上公平?唯香妃以一被虏之妇人,临以天子之尊威,始终不为所辱,凛节捐躯,临难不苟,番邦中有是妇,愧煞世人多矣。作者亟为表扬,可作彤史一则。

第三十八回游江南中宫截发征缅甸大将丧躯

却说乾隆帝郊天礼毕,回至宫中,闻报香妃已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走入香妃寝室,但见室迩人远,凄寂异常。便把侍过香妃的宫监,传来问话,宫监就将太后赐香妃自尽事,说了一遍。乾隆帝道:“可曾入殓么?”宫监道:“早经入殓,且已埋葬得两日了,”乾隆帝道:“为什么不来报知?”宫监道:“奉太后娘娘命,因圣上郊天,不准通报。”乾隆帝顿足道:“这件事情,太后也太辣手了,”宫监道:“太后娘娘,恐香妃不怀好意,所以把她赐死。”乾隆帝道:“香妃死时,形状如何?”宫监道:“香妃虽死,面色如生,全不见有惨死形状。”乾隆帝道:“可敬,可敬,毕竟是朕没福消受。”乾隆帝得了香妃,未尝强暴,嗣闻太后赐香妃自尽,也不与太后呕气,这等举动,尚是难得。当下凭吊了一回,洒了几点惜花的眼泪。

自此闷闷不乐,几乎激成一种急病,还亏御医早日调治,方能渐渐平安。只是悲怀未释,无从排解,偏偏皇十四子永璐,皇三子永琪,又接连病逝;正是花凄月冷,方深埋玉之悲,芝折兰摧,又抱丧明之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傅恒和珅等百计替他解闷,总不能得乾隆帝欢心,还是和珅知心着意,想出重幸江南的计议来,乾隆帝颇也愿意,到慈宁宫禀知太后,太后正因皇帝过伤,没法劝慰,闻了此语,便道:“我也想出去散闷。俗语说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苏杭地方的风景,很是可玩。只前次南巡,皇后未曾随去,她已正位数年,也应叫她去玩耍一番,你意何如?”乾隆帝不敢违命,只得答道:“圣母命她随去,谨当遵旨!”

当下定了日子,启跸南巡,一切仪仗,仍照前时南巡成制,不过多备了皇后凤辇一乘,龙舟等略加修饰,水陆起程,概如上年旧例。各省督抚,接驾当差,格外勤谨,只山东济宁州颜希深,下乡赈饥,擅令开仓发粟,把供奉皇差的事情,反一律搁起。两宫到了济宁州,御道上并没有什么供张,也不见知州迎驾。和珅道:“哪个混账知州,敢如此藐法么?”便令役从立传知州颜希深,回报颜希深下乡赈饥去了。和珅大怒,方想饬拿知州家属,适山东巡抚前来接驾,和珅向他发怒道:“你的属官,为什么这般糊涂?想你前时忘记下劄的缘故。”山东巡抚道:“卑职于月前下劄,早饬他恭迓銮舆,哪里敢忘记一点?”和珅道:“他下乡赈饥,应有公文申详,你既叫他办差,哪里还有工夫赈饥?这件事显见得老兄糊涂了。”山东巡抚道:“卑职也没有允他赈饥,他亦没有公事上来,真正不解。”和珅微笑道:“一点点知州官儿,不奉抚台札饬,擅敢发仓赈饥,自来也没有的。老兄欺我,我去欺谁,你自己去奏明皇上罢!”写出和珅威势。这句话,吓得山东巡抚屁滚尿流,一面令仆役去拿颜希深,一面下了龙舟,跪在两宫面前,只是磕头,口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膝婢颜,无逾于此。两宫倒惊疑起来,问他何故?这时和珅已踱了进来,代奏道:“济宁知州颜希深,目无皇上,既不来供差,又不来迎驾,奴才正问这山东抚臣哩。”乾隆帝道:“颜希深到哪里去了?”和珅答道:“闻说颜希深下乡赈饥,抚臣糊涂,佯作不知,求圣上明察!”寥寥数语,比上十款还要厉害。乾隆帝正想亲鞫山东抚臣,遥听岸上隐隐有哭泣声,便问和珅道:“岸上何人哭泣?”和珅出外探望,回奏:“颜希深的老母,由山东抚役拘到,是以哭泣。”乾隆帝怒道:“令她进来!”一声诏谕,外面即推进一个白发老妪,眼泪汪汪,向前跪下,口称臣妾何氏叩头。太后见她老态龙钟,暗加怜恤,急开口问何氏道:“你是济宁知州的母亲么?”何氏微应道:“是。”太后又问道:“你儿子到哪里去?”老妪道:“前日河工出了险,地方绅士,环请急赈,臣妾儿子颜希深,因预备恭迓圣驾,不敢离身,怎奈难民纷纷来署,哀吁不休。臣妾见他凄惨万状,令儿子希深发粟赈饥,希深因未奉省饬,不敢擅行,臣妾素仰圣母仁慈,圣上宽惠,一时愚见,竟把仓粟开发,嘱子希深下乡施赈,快去快回。不料希深今尚未到,将供差接驾的大礼,竟致延误,臣妾自知万死,伏乞慈鉴!”老妇颇善口才。太后见她应对称旨,不禁喜形于色道:“你倒是一片婆心。古语说道:‘国无民,何有君?’就使礼节少亏,亦应赦宥。”说到这句,便顾乾隆帝道:“赦了她罢!”不愧孝圣二字。乾隆帝尚未回答,和珅却见风使帆,忙道:“圣母仁恩,古今罕有。”忽而作威,忽而贡谀,这种人最是可恨。乾隆帝至此,自然也说出“遵旨”二字。太后便令何氏起来,何氏谢恩起立。这时山东巡抚,还是俯伏一旁,仿佛犬儿一般,太后也命他退出。山东巡抚,真是蒙着皇恩大赦,连磕数头,起身退出。外面又禀报济宁知州颜希深,恭请圣安,太后问道:“颜希深来了么?”便传旨着令进见。希深膝行而进,匍匐近前,急得“微臣该死”四字,都说不清楚。太后却笑起来道:“你不要这般惊慌!皇上已加恩赦你。本来巡幸到此,亦没有这般迅速,巧巧遇着顺风,所以先到一二天,想你总道是来得及的,因此贻误。”好太后。颜希深闻已恩赦,便放下了心,慢慢的奏道:“微臣下乡赈饥,总道事已速了,不意饥民很多,误了日子,微臣因胥吏放赈,恐致乾没,不敢不亲自监察,今日返署,敬闻圣驾已巡幸到此,不及恭迎,罪当万死。幸蒙恩赦,感激莫名!”太后道:“你的母亲,亦已在此,你起来罢!”颜希深谢过了恩,慢慢起身,方见老母也站立一旁。太后复赐何氏旁坐,问了年龄子女等情,由何氏一一奏明。太后复道:“你回署去,须常教你儿子爱国爱民,方不失为贤母。”何氏连声遵旨。太后又命宫监两名,扶他上船,令颜希深随母回署。后来颜希深历级上升,做到河南巡抚,且不必细表。

单说两宫自济宁启行,一路上看山玩水,颇觉爽适,乾隆帝命先幸江宁,一面向和珅道:“江宁是个名胜的地方,前次南巡,只留驻了几日,闻得秦淮灯舫,传播一时,究竟不知如何?”和珅道:“此次皇上可多留数天,奴才谨当探察。”到了江宁,文武各官,照例迎驾,不消细说。和珅见了江宁总督,密令他饬办秦淮画舫,预备游览。是日两宫登陆,驻跸江宁,隔了一宵,和珅借观风问俗的名目,导皇上微行。乾隆帝早已会意,不带随员,只命和珅扈从前往,行到秦淮河岸边,早泊有绝大画舫一艘,和珅引乾隆帝登舟,舟中都是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一拥上前,磕头请安。乾隆帝与和珅,虽不道出真相,假名假姓的说了一番。那班美人儿,统是有名的妓女,见多识广,料知不是俗客,况经地方官饬他当差,定然是扈跸南巡的著名人物,还差一着。便格外殷勤,奉了乾隆帝上坐,大家四围簇拥。乾隆帝龙目四瞧,这一个绰约芳姿,那一个窈窕丽质,默默的品评了一回,随向和珅道:“北地胭脂,究不及南朝金粉,你道如何?”和珅应了声:“是。”当下摆好酒席,乾隆帝面南而坐,和珅面北而坐,君臣礼总算不乱。东西两旁,统是美人儿挨次坐下。席间备极丰腆,浅斟缓酌,微逗轻颦,已而酒热耳红,兴高采烈,一面令舟子划入江心,一面令众妓齐唱艳曲,娇声婉转,响遏行云,耳鬓撕磨,魂消新雨。迨至夕阳西下,已近黄昏,万点灯光,荡漾水面,仿佛此身已入仙宫,别具一番乐境。此时乾隆帝已自醺然,免不得色迷心醉,左拥右抱,玉软香温,和珅亦趁这机会,分尝数脔。好一个篾片。到了次日,尚恋恋不舍,仍在舟中饮酒言欢,忽闻外面一片闹声,送入耳中,和珅即到后舱探望,见外面有一来船,船中有数人与舟夫争闹,和珅忙探头舱外,向邻船摇手,邻船中人,见是和珅,方欲开口,和珅忙道:“知道了,你等去罢!”原来邻船不是别人,乃是两个侍卫及太监数名,奉太后命,来寻皇帝。和珅早已猜着,不便与他细说,所以含糊回答。邻船得了消息,自然回去。和珅入舱,与乾隆帝附耳数语,便命舟夫摇船拢岸,饮完了酒,起岸而返。

太后见皇帝已回,也不暇细究,便命起銮至杭,乾隆帝遂传旨明日启跸,次晨即自江宁启行,直达杭州。途次为了秦淮河事,与皇后反目起来。皇后自正位后,没有什么恩遇,心中早已郁闷,此次秦淮河事,被宫监泄漏,忍耐不住,便与乾隆帝斗口。乾隆帝本不爱这皇后,自然没有好话,皇后气愤不过,竟把万缕青丝,一齐翦下。这也未免过甚。满俗最忌翦发,发已翦去,连仁爱的太后,也不便回护。乾隆帝大加忿怒,竟命宫监数名,将皇后送回京师,两宫到杭,又游览数日。乾隆帝因皇后顶撞,余怒未息,也不愿久留在外,便奉太后匆匆回京。自此与皇后恩断义绝,皇后忧愤成疾,延了一载,泪尽血枯,临危时候,乾隆帝反奉皇太后,到木兰秋狝去了。皇后闻知此信,痰喘交作,霎时气绝。当由留京王大臣奏闻行在,乾隆帝下谕道:

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未时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恩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必复循孝贤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止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着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这是乾隆二十九年八月内的谕旨。乾隆帝罢猎回京,满大臣力争后仪,只是留中不报,自是乾隆帝竟不立后,到乾隆六十年,禅位嘉庆帝,其时嘉庆帝生母魏佳氏,已经病殁,乃追封为孝仪皇后。这且慢表。

且说中国南徼的缅甸国,自执献永历后,与中国毫无往来,不臣不贡。至乾隆十八年,云南石屏州民吴尚贤,赴缅东卡瓦部开矿,立了一个茂隆银厂。尚贤运动部酋,请将矿税入贡。中国复劝缅王莽达喇上表称藩,缅王遂遣使进贡,呈上驯象数匹,涂金塔一座,乾隆帝也颇加赏赉。不料云南大吏,诱尚贤回国,说他中饱厂课,拘入狱中。尚贤一片爱国心,被疆吏无端诬陷,有冤莫诉,愤极而亡。滇吏可杀。茂隆银厂,当即闭歇。嗣后缅甸内乱,木疏地方的土司,名叫雍藉牙,率众入缅,杀平乱党,自立为缅甸王,称新缅甸国,缅都无人反对,只桂家木邦两土司,不肯服他,联兵进攻。雍藉牙命子莽纪瑞率兵迎战,把桂家木邦部众,尽行杀败。木邦土司罕底莽被杀,桂家土司宫里雁,窜入滇边。桂家本明桂王官属后裔,尝设波龙银厂,很有资财,云南总督吴达善,闻他巨富,令他倾囊以献。贪官可杀。宫里雁不允,吴达善命边吏驱逐出境。宫里雁没法,走入孟连土司。这孟连土司刁派春,素与吴达善交通,闻知宫里雁入境,潜率部众,邀击宫里雁。宫里雁不及防备,被他擒住,并将宫里雁妻孥金银,一并拿去。

刁派春将宫里雁缚献云南,复将宫里雁的金银,一半分送吴达善,一半留作自用。只宫里雁妻囊占,颇有三分姿色,他却不忍割爱,想她做小老婆,不愧姓刁。遂于夜间召囊占入室,逼她同寝。囊占不从,他竟想用强暴手段,急得囊占路绝计生,佯言愿侍巾栉,但须释放仆役,并择吉行礼,方好从命。刁派春中了她计,遂将仆役放出,令仍侍囊占,又命大设筵宴,与囊占成婚。囊占装出柔媚态度,侍刁派春饮酒。刁派春乐的要不得,由囊占接连代斟,灌得酩酊大醉。囊占召齐故仆,将刁派春剁作几段,刁派春算刁,谁知别人比他更刁。遂命故仆引导,启户窜去。此时孟连部众,因吃了喜酒,都已睡熟,哪个去管他这种闲帐。到了次日,始知头目被杀,急忙去追囊占。谁知她早已逃入孟艮土司去了。

囊占到了孟艮,探闻丈夫已被吴达善杀死,哭得死去活来;好一个智女好一个烈女。既怨缅甸,复怨中国,遂吁请孟艮土司,要他入犯滇边,为夫报仇。孟艮部酋,见她悲惨,也不论什么强弱,便入侵滇边。总督吴达善只知搜括金银,此外毫无本领,闻报滇边不靖,忙遣人到京运动调任。俗语道:“钱可通神。”用了几万金银,便奉旨调任川陕,令湖北巡抚刘藻,往督云南。

刘藻到任,令总兵刘得成,参将何琼诏,游击明洪等,三路防剿,没有一路不败。刘藻束手无策,朝旨严行诘责,并命大学士杨应琚往滇督师。杨应琚到云南,刘藻恐他前来查办,忧惧交并,自刎而死。这是乾隆三十年间事。

会滇边瘴疠大作,孟艮士兵退去,杨应琚乘间派兵进攻孟艮,孟艮兵多半病死,不能抵御,一半逃去,一半迎降。应琚见事机顺手,欲进取缅甸,腾越副将赵宏榜且言:“缅酋新立,木邦蛮莫诸土司,统愿内附,应乘胜急进。”应琚即上疏奏闻,极陈缅甸可取状。一面移檄缅甸,号称天兵五十万,大炮千门,将深入缅境,如该酋畏威知惧,速即投降,免致涂炭。大言何益?一面分遣译人到孟密木邦蛮莫景线各土司,诱使献土纳贡,并为具表代陈。其时缅酋雍藉牙早死,再传至次子孟骏,他见了应琚檄文,毫不畏惧,反率众略边。各土司又首鼠两端,并不是诚心内附,于是赵宏榜领兵五百,由腾越出铁壁关,袭据蛮莫土司的新街。新街系中缅交通要道,缅兵不肯甘休,水陆并进。陆兵攻陷木邦景线,水军进攻新衔,赵宏榜闻缅兵突至,急抛了器械,烧了辎重,走还铁壁关。惯说大话的人,最是没用。缅兵尾追宏榜,直至关外。

应琚得了败耗,又惊又悔,顿时痰喘交作,飞章告病。清廷急令两广总督杨廷璋赴滇襄办,又遣侍卫傅灵安,带了御医,往视应琚疾,并察军事。杨廷璋驰入滇境,遣云南提督李时升,率兵万四千人,进防铁壁关,时升又分道出兵,遣总兵乌尔登额出木邦,朱仑出新街。缅酋闻清兵分出,率众佯退,遣使乞和。时升信为真情,停止两路进兵,与缅人议款。杨应琚闻了议和消息,喜欢起来,病也渐愈,遂与时升联衔奏捷。又要做假戏文了。杨廷璋知缅事难了,乐得退职,遂奏言应琚病痊,臣谨归粤,得旨召还京师。应琚也巴不得廷璋离滇,省得窥破隐情。廷璋去后,忽闻缅兵绕入万仞关,纵掠腾越边境,应琚又惶急万分,飞檄乌尔登额,及总兵刘得成赴援。缅兵见有援军,向铁壁关退走,铁壁关本由李时升等把守,不敢截击,由他杀出,应琚反匿不上闻。会傅灵安密奏赵宏榜朱仑失地退守,李时升临敌畏避,未亲行阵,于是清廷始悉军情,严旨诘责应琚。应琚反尽推到乌尔登额刘得成身上,得旨一并逮问,令伊犁将军明瑞,移督云、贵,明瑞未至时,由巡抚鄂宁代理。鄂宁奏称应琚贪功启衅,掩败为胜,欺君罔上各情形,乾隆帝大怒,立逮应琚到京,迫他自尽。此时杨应琚不知作何状。

及明瑞到滇,先后调满洲兵三千,云、贵四川兵二万余名,大举征缅,令参赞额尔景额,及提督谭五格,率兵九千名出北路,由新街进行,自率兵万余人,由木邦南下,约会于缅都阿瓦。启行时,连旬淫雨,泥泞难行,明瑞只得缓缓前进,自夏至冬,始至木邦。木邦守兵,闻风早遁,明瑞留兵五千驻守,使通饷道,自率军渡锡箔江,进攻蛮结,连破缅兵十二垒,军威大振。乾隆帝闻报捷音,封明瑞诚勇嘉毅公。明瑞越加感奋,向缅都进发;途次险峻异常,马乏草,牛踣途,缅人又坚壁清野,无粮可掠。走入绝路。将士请结营驻守,俟北路军有消息,再定进止,明瑞不允,仍督兵前趋。这时向导乏人,屡次迷路,旋绕了好几日,方到象孔,部兵疲惫已极,北路军仍无音信。像孔距缅都尚有七十里,明瑞因兵劳食尽,料知难达,乃回兵至猛笼,得了敌粮少许,留驻数日,待北路军;北路军仍旧不至,乃拟由原路退归,不防缅酋率众来追,声势浩大,明瑞且战且行,令部将观音保哈国兴等,更番殿后,步步为营,每日只行三十里。缅兵虽不敢围攻,奈总尾追不舍,每晨听清军吹角起行,他也起身追逐,行至蛮化,山路丛杂,明瑞令部兵扎营山顶,缅兵亦扎营山腰。明瑞传集诸将道:“敌兵藐我太甚,须杀他一阵方好。”观音保哈国兴等,唯唯听命。当下明瑞令观音保等分头埋伏,次日五鼓,命兵士接连吹角,呜呜之声,震彻山谷。缅兵只道清兵启行,争上山追逐,忽遇伏兵突出,万枪齐发,那时连忙奔逃,走得快的,失足陨崖,走得慢的,中枪倒毙,趾顶相藉,坑谷皆满。小胜不足喜。自是缅兵不敢近逼,每夜必遥屯二十里外。明瑞饬将士休息数日,徐徐退回。到了小猛育,已与木邦相近,猛听得胡哨齐起,四面敌兵蝟集,约有好几万人,明瑞大惊道:“罢了!罢了!”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未知明瑞性命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高宗南巡,皇后截发,当时史官讳恶,只载迹类疯迷之谕,实则伏有原因,中宫固非无端疯迷也。著书人把赏花饮酒诸事,显为揭橥,虽或言之过甚,然亦出自故老传闻,未尝凭空蜮射。且多归罪和珅,和珅固导帝微行者,不得谓事无左证也。下半回叙征缅事,与上文不相关涉,乃是从编年体裁,接连叙下。吴达善、刘藻、杨应琚等,无一胜任,赇帅当道,蠹吏盈边,清室盖中衰矣。明瑞猛将,孤军征缅,徒自丧躯,可为太息。高宗不悟,犹以好大喜功为事,其亦可以已乎。

第三十九回傅经略暂平南服阿将军再定金川

却说明瑞到小猛育,见缅兵四集,不觉大惊,急忙扎住了营,召诸将会议。将士自象孔退回,途中已行了六十日,这六十日内,昼夜防备追兵,没有一刻安闲,此时四面皆敌,眼见得不能抵挡,当下会议迎敌诸将,面面相觑。明瑞道:“敌已知我力竭,所以倾寨前来,但不知北路军情,究竟如何?难道是统已覆没么?我现在只决一死战,明知不能脱身,然到援绝势孤的时候,还没有一人不尽力,没有一人不致死,将来敌人亦知难而退,我死后,继任的人,当容易办理了。诸将以为何如?”观音保道:“大帅且不怕死,何况我辈?唯我辈死在沙场,内地还没人知晓,这到可虑。”明瑞道:“我拟乘夜突围,令兵士前行,我愿断后,那时敌兵追来,我好死挡一阵,前面的兵士,总可逃脱几个,通报内地,叫他严守边疆,奏调别帅,岂不是好?”倒是赤胆忠心。当下议决,人人已知必死,倒也没有什么伤感。

转瞬间已是黄昏,鼓角不鸣,拔寨齐出,哈国兴率领前队,观音保率领中队,明瑞与侍卫数十人,率领亲兵数百名断后。哈国兴一马当先,冲杀出来,缅兵不及措手,竟被他冲开血路,杀出重围。及观音保继进,缅兵已四面包围,把观音保围住,明瑞见中队被围,急率后军援应,舍命相争,人自为战,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怎奈缅兵密密层层,旋绕上来,明瑞观音保等,冲破一重,又被第二重截住,冲破第二重,又被第三重截住。从黄昏杀到天明,四面一望,仍旧是铜墙铁壁一般,手下将士,已伤亡过半,再接再厉,酣斗了两小时。观音保中枪倒毙,明瑞带领的侍卫,丧失殆尽。明瑞亦着了枪弹数粒,大吼一声而死。这场死战,只哈国兴带兵数百名逃归,余都覆没,真是可痛。

但北路的额尔景额一军,究竟到哪里去呢?原来额尔景额从新街南行,进次老官屯,被缅兵阻住,相持月余,额尔景额病死,他的阿弟额尔登额代统全军,屡战屡败,退至旱塔。缅兵由间道袭击木邦,木邦兵守五千人,出战不利,飞书至滇中告急。总督鄂宁,七檄额尔登额往援。额尔登额不应,反迂道回铁壁关,再从明瑞出师的路程,往救木邦。古语说道:“救兵如救火。”他却不走近路,转回关内,远绕而出,那时木邦早已陷没。留守参赞珠鲁讷等,早已阵亡。缅兵从木邦回到小猛育,适值明瑞退到彼处,遂乘机邀击。后面追赶明瑞的缅兵,又乘势追上,还有老官屯及旱塔诸处的缅众,也一并趋至,四面楚歌,遂把明瑞逼入鬼箓。补叙得明明白白。总督鄂宁,飞报败耗,乾隆帝大怒,立命鄂宁押解额尔登额,及谭五格到京治罪,另授傅恒为经略大臣,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迅速赴滇,再议大举。傅恒等遵旨起程,额尔登额谭五格已解到,有旨将额尔登额凌迟处死,谭五格立斩决,罪犯亲族,一律充戍。

旋因鄂宁不亲援明瑞,降补福建巡抚,戴罪自效。云、贵总督,著阿桂补授。阿桂先至云南,闻缅甸与西邻暹罗国开衅,拟约暹罗夹攻缅甸,旋因交通不便,复至罢议。乾隆三十四年四月,经略傅恒至云南边境,拟分兵三路,水陆并进,调满汉精锐五六万名,骡马六万余匹,凡京城之神机火器,河南之火箭,四川之九节铜炮,湖南之铁鹿子,及在滇制造的军装药械,靡不齐备。直到新秋,经略祭纛启行,渡过金沙江上游的戛鸠江,由西而南,孟拱孟养各土司,献象献牛,还算效顺。无如南方炎热未退,暑雨熏蒸,士马已多僵病;又未识道路,愈难深入。傅恒无可如何,退归蛮莫。

先是阿桂在蛮莫造舟,及是舟成,得战舰百艘,闽粤水师,陆续趋集,遂由蛮莫江出伊腊瓦底河,遥望缅兵,舣舟对岸,并有陆兵驻扎沙滩。阿桂阿里衮率步兵登岸,专攻敌营,副将哈国兴,侍卫海兰察,率舟师专攻敌舟。缅兵出营截击,阿桂令步兵齐放矢铳,复用劲骑左右冲入,缅兵抵敌不住,哗然溃散。哈国兴亦乘上风进攻敌舟,正欲迎敌,被风簸荡,自相撞击,覆溺数千,江水为赤。阿里衮经此一役,积劳成病,傅恒亦病不能兴,虑深入非计,令转攻老官屯敌垒。

老官屯本额尔登额屯兵处,敌垒甚坚,编竖木栅,栅外掘濠,濠外又横卧大树,锐枝外向,清兵用大炮轰击,弹丸都被树枝隔住,不得奏效;再伐箐中数百丈老藤,系以巨钩,夜往钩栅,又被敌人斫断;复用盾牌兵持了油柴,沿栅纵火,适值反风,栅不能

这番出征,先后糜饷数千万,明瑞战死,傅恒阿桂等,虽称胜敌,其实也不算有功。所订和议,两边仍未尝实行,缅人索还土司,清廷征他入贡,双方仍然龃龉。傅恒回京后,忧恚而亡。夫人尚在否。乾隆帝令阿桂备边,酌出偏师,略缅边境,阿桂探闻缅酋孟骏,破灭暹罗,气势张甚,奏言:“偏师不足济事,不如休息数年,复图大举。”乾隆帝因他忤旨,将阿桂召还,遣尚书温福往代。

缅事未了,两金川警报复至,自大金川酋莎罗奔乞降后,川边平静了十多年,莎罗奔老病,兄子郎卡主土司事,渐渐桀骜,侵扰邻境,不受四川总督的命令。乾隆帝命川督阿尔泰,檄川边九土司,环攻郎卡,九土司中,唯小金川与绰斯甲,还算强大,其余如松冈梭磨卓克基沃日革布什咱党坝巴旺七土司,统是弱小,不是大金川敌手。阿尔泰虽奉了上谕,他意中只想苟且息事,命郎卡释怨修和。郎卡遂与绰斯甲联婚,并以女嫁小金川酋僧格桑。僧格桑即泽旺子,泽旺昏耄,由僧格桑代主土司。未几,郎卡病死。郎卡子索诺木,与僧格桑为郎舅亲,订立攻守同盟的条约。番人专恃结婚政策,为并吞邻部计,两金川以和亲故,独结攻守同盟,知识程度,颇出准部诸酋上,但其不利清室则一也。索诺木诱杀革什布咱土司,僧格桑亦屡攻沃日,阿尔泰因沃日被侵,发兵往援,僧格桑竟与川军开仗,川军退还。乾隆帝闻报,责阿尔泰养痈贻患,罢职召回,寻即赐死。另调滇督温福,自云南赴四川督师征讨,又命侍郎桂林为川督,襄赞军事。

温福桂林,先后到川,温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炉出南路,夹攻小金川,南路副将薛琮,恃勇轻进,入黑龙沟,被番兵围住。薛琮向桂林处求救。桂林逗留不进,薛琮战死,全军陷没,桂林还隐匿不报。旋由温福奏闻,乃授阿桂为参赞大臣,代桂林职。阿桂至军,督兵渡小金川,连夺险要,直抵美诺。美诺系小金川巢穴,僧格桑出战不利,遂带了妻妾数人,逃入大金川,只留老父泽旺,病卧床中。宁可无父,不可无妻妾。阿桂入帐,把泽旺缚献京师,另檄索诺木缴出僧格桑。索诺木不奉命,当由温福阿桂,请旨清廷。廷命温福为定边将军,阿桂为副将军,移师讨大金川,仍分两路进发。

大金川地本险恶,从前讷亲、张广泗,屡遭失败,至此温福进兵,也被番众阻住。温福令提督董天弼,还守小金川,自率军驻扎木果木地方。番众照昔年故事,遍筑碉卡,抗拒清兵。温福也徒知攻碉,得不偿失。两边正相持不下,忽有探马飞报:“番众入小金川,董军门兵溃散了。”温福令他再探,忽又报道:“粮台被劫了。”温福仍饬令再探,粮已被劫,还探什么?他却视若无事,仍不设备。如此从容,不念退兵咒,定念往生咒。俄闻枪声四起,番众如潮涌至,先夺炮局,继断汲道,清营内运粮夫役,纷纷避入。温福令营兵闭住垒门,一概不准入营。于是内外鼓噪,军心大震。番众乘势突进,枪如雨发,温福茫无头绪,一弹飞来,适中要害,当即晕毙。营兵见主将已死,霎时四散,被番众兜杀一阵。幸亏海兰察闻警往援,救出溃兵万数千名,且战且退。

此时阿桂方出河东,闻报小金川复陷,忙整军驰回,出屯翁古尔垄,奏报温福阵亡情形,得旨命阿桂为定西将军,丰伸额明亮为副将军,调发键锐火器营二千名,至川助剿。阿桂再与明亮等,分攻小金川,转战五昼夜,仍抵美诺,驱出番兵,再复小金川地,仍奏请力攻大金川。乾隆帝以土司恃险反复,重劳用兵,非大举深入不可,遂先将泽旺磔死,阿扣待久了。随饬阿桂等扫穴犁庭,方许蒇事。阿桂誓师进讨,复分三路进行:一军由东路入,阿桂自为统帅,一军攻大金川西南,一军攻大金川西北,由丰伸额明亮各为统领,三道并进,如火如荼。怎奈大金川里面,重重筑垒,层层设隘,自乾隆三十九年正月,阿桂出师,奋力杀入,节节进攻,击破敌垒无数,大小数百战,直到七月,始至勒乌围附近。勒乌围前面皆山,番兵据险扼守,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最是险峻,阿桂令海兰察额森特海禄三路绕攻博瓦山后,福康安成德特成额三路仰攻博瓦山前。猛搏三昼夜,方杀上博瓦山,占了第一重门户。休息二日,复进攻那穆山。这山地势尤险,防守越严。阿桂仍令前后分攻,数日无效。适西北路统领明亮。亦已杀到,会集阿桂军,并力攻扑,仍是不下,海兰察向称骁勇,至是大愤,遥望那穆山上,守兵布得密密层层,只西边最高峰上,虽有两个大战碉,碉里恰空若无人,他独带领死士六百名,乘昏夜时候,猱升而上,趾顶相接,直到黎明,六百人都登了高峰,捣入碉中。每碉不过数十名番兵,一阵狂扫,立刻歼除。余外守山的番众,总道是绝壁峭立,没人可上,谁料上面插起大清旗号,错疑是飞将军从天而下,顿时人心大乱,被山下的清兵,杀上山腰,番众除逃窜外,概被杀死。第二重门户又破,勒尔围已无可守,索诺木没法,鸩杀僧格桑,并将僧格桑家属,一并献出,请停止攻击。阿桂讯验僧格桑的尸首,的确是真,只僧格桑的家属内,只有僧格桑的妾,没有僧格桑的妻,索诺木颇有手足情。怒斥来人,勒兵再入。索诺木无从乞和,命部下极力防守。

这时已是秋末冬初,天气阴寒,雨雪霏霏,恁你阿桂奋厉无前,也不能直捣敌穴。过了年,又过了春季,渐渐冰雪消融,路上方可行动。阿桂等转战而前,只一二十里地面,却攻了三四个月,方到乌勒围。丰伸额军亦至,三路会攻,又足足一月,方破入乌勒围。可谓艰险。索诺木已与从祖莎罗奔,先期走噶尔崖,清兵整队复进,番兵又分道拒战,接连又是数月,始抵噶尔崖城下。阿桂自启行以来,至此已历两年,途中几经艰苦,恨不得立平噶尔崖,稍泄胸中忿气,奈攻了三五日,毫不见效,又攻了一二十日,虽轰坏城堞数处,仍被敌兵补好。直至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城中食尽,索诺木始与莎罗奔,挈家族二千余人出降,阿桂立饬人献俘京师,乾隆帝御午门受俘,因索诺木莎罗奔等罪大恶极,着凌迟处死。其余家族人等,或斩或绞,或永远监禁,或充发为奴。封阿桂为一等诚谋英勇公,丰伸额本袭公爵,加赏继勇字号,明亮封一等襄勇伯,海兰察摧坚夺隘,格外超擢,封为一等超勇侯,额森特福康安等,均各封赏有差,留明亮为四川将军,改大金川为阿尔吉厅,小金川为美诺厅,直隶四川省,令明亮镇守。阿桂等一律凯旋,郊劳饮至,如傅恒例。

越数月,再令阿桂赴云南,与总督李侍尧,勘定边界,严守战备,拟再图缅甸。缅酋孟炮,闻风知惧,原奉表入贡,献还俘虏,唯求开关互市。阿桂令先将俘虏释放,他只放出了一半,阿桂不允,仍移檄诘责。偏这孟炮病殁,嗣子赘角牙继立,国内大乱,叛臣孟鲁,弑了赘角牙,孟鲁又被国人杀死,迎立雍藉牙少子孟云。西邻暹罗,因缅甸内讧,背缅独立,推戴侨民郑昭为国王,规复旧土,驱逐缅甸守兵,移都盘谷,复兴兵攻缅甸,报复旧怨,并遣使航海入贡中国。郑昭殁,子华嗣,清封郑华为暹罗国王。孟云恐清廷联络暹罗,夹攻缅甸,乃由木邦赉金塔一,驯象八,及宝石番毯等,款关来贡,并将俘虏一并送还。清廷乃敕赐册印,封孟云为缅甸国王,并谕暹罗缅甸,不得继续用兵。自是暹罗缅甸,统服属清朝,小子曾有七绝一首云:

连番降旨命征诛,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问紫光遗像在,可曾顶上血模糊?

俚句中有紫光二字,乃是指紫光阁故事。乾隆帝命绘功臣列像于紫光阁,前傅恒,后阿桂,是乾隆朝最智勇的大将。紫光阁上,后先辉映。方在纪实铭勋,忽接台湾警报,土豪林爽文作乱;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欲知台湾肇乱情形,请诸君续阅下回。

傅恒阿桂系乾隆朝名将,抑亦乾隆朝福将。有明瑞之丧师小猛育,而后傅恒乃慎重将事,有温福之战死木果木,而后阿桂乃坚忍成功。天下事经一度失败,始增一番惩创,明瑞温福之不幸,即所以成傅、阿二人之幸耳。傅、阿二人殁,嗣后有名将,少福将,故乾隆朝为清室极盛时代,亦即清室中衰时代。此回传傅、阿二人事,实隐伏清史关键云。

第四十回平海岛一将含冤定外藩两邦慑服

却说台湾自朱一贵乱后,清廷因地方辽阔,添设彰化县及北淡水同知,政府意思,总道多设几个官吏,可以勤求民隐,哪里晓得多一个官,只多一分剥削,与百姓这方面,反有损无益呢?乾隆五十一年,台湾土豪林爽文乱起,这林爽文本没有什么势力,只因台民半是土著,半是客籍,彼此不睦,时常械斗,地方官不去弹压,爽文假和解为名,结了几个党羽,设起一个天地会来,起初入会的人,不过数十名,后来越结越多,连官署的差役,也都入会。官吏虽有些风闻,终究得过且过,不愿查究,因循坐误,是官吏老手段。因此天地会竟横行了数十年。适值总兵官柴大纪,受职到台,闻知天地会横行无忌,遂令台湾知府孙景燧,彰化知县俞峻,副将赫生额,游击耿世文,带兵缉捕。这孙景燧等统是酒囊饭袋,哪里敢去缉捕会匪?奈因上峰督饬,没奈何前去搜查。

林爽文本住彰化县的大理杙,地方很是险僻,孙景燧等不敢深入,只在五里外扎营,无缘无故,将五里外的村落,纵火焚毁,兵役乘势抢掳,劫夺一空。村中的百姓,并非天地会党羽,无罪遭祸,铤而走险,都逃入大理杙中,哭报爽文,哀求保护。又是一场官逼民反。爽文乃纠众出来,夤夜攻营,孙景燧等连忙逃走,带去的兵士,多被杀死,爽文遂进陷彰化,破诸罗,扰淡水,贪官污吏,死的死,逃的逃。柴大纪忙令兵备道永福,固守府城,自率兵出城五十里,到盐埕桥,遇着爽文前锋,奋力杀退,府城总算保全。大纪派人到福建告急,水师提督黄仕简,陆路提督任承恩,副将徐鼎士,陆续带兵渡海,来援台湾。大纪接着,由黄仕简分派将士,督令恢复诸城,不想福建的援兵,统是没用,都被爽文杀败;任承恩亲攻敌巢,见了路途险僻,也畏惧不前;只柴大纪收复诸罗,浚濠增垒,力任守御。

清廷因黄任无功,严旨召还,命提督常青为靖逆将军,往台湾督师;父命署浙闽总督李侍尧,调粤兵四千,浙兵三千,驻防满兵一千,赴台助剿。且因江南提督蓝元枚,系蓝廷珍子,素习台事,调赴军前,与福州将军恒瑞,同为参赞,各将吏次第进行,蓝元枚到台病卒,常青恒瑞率兵数千,至府城相近,与林爽文相遇,望将过去,旗戟隐隐,队伍层层,不知有多少人马,吓得常青恒瑞拍马而逃,走入城中。林爽文料他没用,不去攻城,只蚕食村落,胁令入会,旬日得十余万众,围攻诸罗。

诸罗当南北要冲,为府城屏蔽,爽文因大纪扼守,最称勇悍,誓要破灭此城,免他作梗,因此把诸罗城团团围住,并分了一支党羽,截他饷道。大纪率守兵四千,昼夜防御,看了敌势少懈,复引兵突出,夺他辎重。城中粮饷,赖以不绝。爽文想截人饷道,谁知自己的饷,反被人夺去,所谓乌合之众,不敌纪律之师。爽文遣人诈降,又贿通内应,都被大纪察出,一一斩首。

这时候,常青也遣总兵魏大斌,参将张万魁,游击田蓝玉,副将蔡攀龙等,往援诸罗,三次进兵,三次败退。恒瑞督兵进援,亦因敌势浩大,在途中扎住。清廷屡次催问,常青恒瑞只请添兵,乾隆帝又将他革职,命福康安代常青,海兰察代恒瑞,升柴大纪为陆路提督参赞大臣,密令大纪卫民出城,再图进取。大纪奏言:“诸罗为府城北障,诸罗失陷,府城亦危,且半年来深沟高垒,守御甚固,一朝弃去,难以克复。城箱内外的百姓,不下四万,也不忍一概抛弃,任贼蹂躏,只有死守待援”等语。好总兵,好提督,好参赞大臣。乾隆帝览了奏章,眼泪都熬不住,一点一滴,湿透奏本;真耶假耶!随即传旨到台湾,嘉奖大纪,封大纪为义勇伯,改诸罗县为嘉义县,俟克复台湾,与福康安同来瞻觐云云。

福康安是傅恒的儿子,乾隆帝非常眷爱,未知是否龙种?他随阿桂出征有功,曾封三等嘉勇男,嗣复出定回疆,平了几个小小回匪,晋封侯爵。福康安往援台湾,途次闻爽文势盛,也奏请增兵,奉旨严饬。亏得海兰察愿当前敌,飞速进兵,仗着顺风,越海抵港,帆樯列数里,各村民见大兵云集,望风解散,争为乡导。海兰察扬言攻大理杙,暗中拟直趋嘉义城。爽文恐大理杙有失,分兵回救,海兰察遂进兵嘉义,沿途遇着几处埋伏,统由海兰察冲散,怒马直入,所向披靡。到嘉义城下,奋战一场,杀退敌围。福康安闻前锋得胜,自然胆大起来,也领兵到嘉义城,柴大纪出城相迎,只向福康安请安,不行跪拜礼,福康安心中已是不悦,佯为谦逊,叫大纪并马入城。大纪也不推辞,跨马导入,照清朝军制,下属迎接上司,须要身执櫜鞬,不能并马入城,柴大纪屡受褒封,身膺伯爵,自思与福康安也差不多,少许失礼,料亦不妨。岂知这福康安度量浅狭,挟恨怀仇,柴大纪的性命,要断送在福康安手中了。

福康安入城后,休息一昼夜,仍命海兰察先进,自率兵为后应,往捣大理杙巢穴。到了大理杙,时已昏暮,大理杙中,冲出一支人马,烈炬迎战。海兰察分兵千余,暗伏沟塍间,候敌近来,铳矢齐发。从暗击明,发无不中,敌众连忙灭火,鸣鼓来攻。海兰察复命军士按声冲击,毙敌无数,敌众倒也抵死不退。海兰察跃马入阵,冲出敌背,竟赴大理杙。部众想回马去追,福康安兵已到,此时敌众仓皇失措,霎时溃散。海兰察入大理杙,林爽文拦截不住,携家属走集埔,大理杙巢穴,一鼓荡平。只林爽文遁入集埔间,依险窜伏,垒石为垒,回环数里,海兰察偕侍卫数十名,易服缉捕,寻至集埔,已得敌踪,遂暗伐箐中老藤,扳垒而上,林爽文不及防备,被他擒住,爽文家属,没一个走脱,献至京师,尽行磔死。

福康安海兰察,俱晋封公爵,独柴大纪偏革职拿问。读至此语,令人吃惊。自福康安入嘉义城后,已着人驰递密奏,说大纪诡谲取巧,奏报不实,乾隆帝倒也圣明,料知大纪屡蒙褒奖,稍涉自满,对福康安失礼,因被参劾,遂将这种旨意,批发出来,福康安受了几句申饬。看官!你道福康安肯就此罢手么?接连又是几本弹章,复运动那奉旨查办的德成,复奏:“大纪如何贪黩,如何宽纵,”乾隆帝尚在未信,命浙、闽总督李侍尧查奏。李侍尧畏福康安威势,自然随声附和,乾隆帝又将任承恩、恒瑞等,逮回亲讯,任承恩、恒瑞等一干人犯,都说大纪酿成祸乱,暗中掣肘,恁你乾隆帝什么英明,柴大纪什么义勇,至此昏蔽诬蔑,就降了革职拿问的圣旨。

柴大纪自念无辜,到京被讯,宁有凭空自诬的道理,自然呼冤不置。乾隆帝亲加复讯,大纪仍微诉枉曲,龙颜动怒,竟命正法,可怜一片忠心的柴大纪,无罪遭刑,横尸燕市。比杀张广泗还要冤枉,可见做皇帝的人,多是没良心。任承恩、恒瑞等,反得保全性命,还有这位谄媚取容的和珅,前已屡次超升,授职大学士,至此说他办理军机,勤劳懋著,封他为三等伯,赏用紫缰。悬空夹入。

乾隆帝又命将功臣图像,方亲制功臣像赞,镇日里咬文嚼字,忽接两广总督孙士毅奏报,略称:“安南内乱,国王黎维祁出亡,遗臣阮辉宿,奉王族二百多人,叩关乞援”等语。这安南国在暹罗东边,明时尝服属中国,嗣分为大越、广南二部,黎氏主大越,阮氏主广南。清顺治末年,吴三桂等定云南,大越王黎维

高平府督阮辉宿,挈了黎氏宗族二百口,遁至广西求救。乾隆帝览了孙士毅奏章,暗想黎氏守藩奉贡,理应保护,遂命孙士毅安抚黎氏家属,发兵代黎氏复仇。这旨一下,孙士毅立即调兵,与提督许世亨出镇南关,至凉山分路而进,沿途得土民欢迎,进薄富良江。阮文惠派兵扼住南岸,据险列炮,阻截清军。许世亨见江势缭曲,望不及远,遂令军士佯运竹木,筑桥待渡,他自己率兵二千,恰绕道潜渡。南岸守卒,只防对岸的清兵,用炮轰击,不料世亨绕出背后,乘高大呼,声震山谷。是夕,天色黑暗,广南兵陡闻喊声,只道清兵大至,霎时溃退。黎明,清兵毕济,整队至大越国都,城中百姓,都来迎接,跪伏道旁。孙士毅、许世亨入城宣慰,见宫室拆毁殆尽,已平成瓦砾场,不便留驻,仍出城还营。黎维祁避匿民村,到夜间方敢出来,诣营见孙士毅,九顿首谢援。

先是乾隆帝因安南道远,奏报需时,特豫撰册封,邮寄军前,令孙士毅便宜从事。士毅遂宣诏封维祁为安南国王,且驰报广西,归黎家属。捷奏到京,乾隆帝促令班师,士毅以阮氏未俘,还想深入广南,执渠立功。贪心不足。阮文惠暗筹军备,阳言乞降,士毅信以为真,悬军黎城,专待降人。痴心妄想。乾隆五十四年元旦,士毅令军士饮酒张乐,庆祝新年,大帅逍遥,万人醺醉,自旦至暮,筵席始散。众人正要就寝,营外炮声震天,阮兵蜂拥而至。士毅即率军出营,火光中见前面排着象阵,蹀躞而来,士毅知是厉害,急令军士退走。黑夜间不辨彼此,自相践踏,当下抛戈弃甲,奔至富良江。士毅一马当先,逾桥径渡,随着的兵士,三停中只过一停,士毅回顾,对岸追兵,奋勇杀来,忙命军士将桥拆去。是时许世亨等尚未逾桥,弄得进退无路,那边追兵上前围攻,许世亨等都战死。官兵夫役万余人,一半被杀,一半落水。逃还镇南关的残兵,只剩了三千名。士毅上疏自劾,你要保全性命,还装出什么矫情?乾隆帝恰说他变出意外,罪有可原,这正是特别殊恩,令人莫测。

福康安时适督闽,奉旨调任两广,代孙士毅,福康安方到任,阮文惠已遣兄子光显,奉表请降,他的降表上改名光平,略言:“世守广南,与安南乃是敌国,并没有君臣名分。文惠曾在大越摄政,尚得谓非君臣么?且只蛮触自争,非敢抗衡上国,请来年亲觐京师,并愿立庙国中,祀中国死绥将士。”福康安得了降表,遂奏请阮光平恭顺输诚,不必用兵。乾隆帝准奏,只责他两件事情:第一件,因次年八旬万寿,饬光平来京祝嘏;第二件,饬他在安南地方,为许世亨等立祠。他已自己情愿,何用复饬?光平一一应允。遂赐光平敕印,封安南国王,黎维祁的家属,光平算不去灭他,由他投入广西。乾隆帝以天厌黎民,不堪扶植,天何言哉?命他挈属来京,编入汉军旗籍。

次年,乾隆帝八旬万寿,举行庆典,礼部定出祝嘏仪注,比从前万寿圣节,格外繁华,格外郑重。届了诞辰,阮光平遵旨入觐,先行到京,暹罗、缅甸、朝鲜、琉球及西藏两喇嘛,蒙古各盟旗,西域各部落,俱遣使表祝。乾隆帝御太和殿,受庆贺礼。八荒环叩,万众嵩呼,礼毕入宫,皇子皇孙皇曾孙皇玄孙,依次舞彩,称祝如仪。宫廷内外,大宴三日,特旨普免天下钱粮,表示普天同庆的意思。真是千载一时,可惜极盛难继。

只西藏虽遣使祝釐,境内恰非常扰乱,驻藏大臣保泰,专务蒙蔽,经藏使来京详陈,始悉藏境情状。西藏自康熙晚年,服属中国,不侵不叛,雍正初,复设驻藏大臣,监察政治,达赖、班禅两喇嘛,不能自由行动,因此安静了数十年。乾隆帝七旬万寿时,第六世班禅喇嘛,曾至京祝寿,内廷赏赐,及王公大臣布施,约数十万金,还有许多珍品宝物。班禅欣喜过望,方拟西还,忽病痘而死。随从僧侣,奉骸骨归藏,所有遗资,统行带回。班禅兄仲巴胡土克图,向为班禅管理内库,得了这种竟外财帛,一古脑儿收入私囊,不但没有布施寺院,分给将士,连自己的阿弟,也分文不与。知利己不知利人,世人皆然,无怪仲巴。他的阿弟玛尔巴,愤懑的了不得,遂南入廓尔喀,诱使入寇。阿兄原是无情,阿弟也是不义。廓尔喀在喜马拉耶山南麓,与藏境毗连,向系蛮民杂居,分叶楞布颜库木三部,嗣为西境酋长布拉吞并,合作一国,称廓尔喀。廓酋因玛尔巴的诉请,遂兴兵犯藏边,驻藏大臣保泰,檄问廓酋起衅的缘故,他却借商税增额,食盐糅土等事,作为话柄。保泰尚未奏闻,只欲与廓人议和,会藏使在京祝嘏,奏陈一切,乾隆帝始命保泰据实陈奏,一面令侍卫巴忠,将军鄂辉成德等,援藏征廓。去了数月,巴忠等奏称廓人畏罪投诚,愿入贡乞封。乾隆帝览奏,疑是真话,召还巴忠,留鄂辉为四川总督,成德为四川将军。

次年,廓人又大举入藏,保泰奏称敌势浩大,请移班禅至前藏。班禅亦飞章告急,略说:仲巴胡土克图,已挈资遁去。后藏被廓人骚扰,有“日夕待援”等语。是时乾隆帝在热河行围,连接警报,大加惊疑,适巴忠正在扈驾,忙召入讯问,巴忠言语支吾,只说前时办理不善,愿驰赴藏地,效力赎罪。乾隆帝严加申斥,巴忠即投水寻死。乾隆帝越加怀疑,飞饬鄂辉、成德,明白复奏。鄂辉、成德不敢隐瞒,始将前时办理隐情,和盘托出,唯只称于己无与,都推在死人巴忠身上。原来巴忠、鄂辉、成德三人,前时到藏,按兵不战,只与廓人调停贿和,阳嘱廓人奉表入贺,阴令西藏许给岁币五千金,廓人乃退。达赖班禅尚在梦里,后来廓人索交岁币,杳无回音,因再举深入,大掠后藏。乾隆帝既悉此情,方知鄂辉、成德,也是靠不住的人物,遂命嘉勇公福康安为将军,超勇公海兰察为参赞,调索伦满兵,及屯练士兵进讨。

乾隆五十七年二月,福康安等由青海入后藏,廓人已饱掠财帛,陆续运回,只留千余人驻守,探得清兵入剿,退至铁索桥,断桥相拒。福康安与敌相持,海兰察潜由上游结筏,渡河登山,绕出敌营后面,廓兵见前后受敌,自然窜去。福康安等直入廓境,廓酋遣使乞和,福康安不许,三路进兵,六战六捷,逾大山二重,先后杀敌数千,入敌境七百多里。将近廓尔喀都城,两面皆山,中隔一河,廓兵分扎山上,互为犄角,福康安采悉南岸山后,即廓尔喀国都,拟渡河直攻南山。海兰察请扼河立营,阻住北岸廓兵,福康安仗着锐气,渡过南岸,冒雨登山。山上木石雨下,隔河隔山的敌兵,又三路来犯,福康安不能支,且战且却。亏得海兰察率着后队,未曾前进,当即奋力杀敌,救还福康安。福康安的功劳,纯是海兰察帮他造成,富察氏实有天幸。

廓人赴印度行援,印度已为英吉利属国,设有总督,允他出兵,无如待久不至,廓人恐清军复攻,再遣使卑词请和。福康安乃与订和议,令献还所掠财宝,定五年一贡例,随即班师回藏,留番兵三千名,汉、蒙兵一千名,驻守藏境,余师凯旋。乾隆帝复赏福康安世袭一等轻车都尉,海兰察旧系二等公爵,晋封为一等公,随征将士,交部议叙。又因达赖、班禅的嗣续法,积久生弊,兄弟子姓,相继擅权,弄出仲巴兄弟,慢藏诲盗的祸祟来,此时惩前毖后,立了一个掣签的法子,将藏俗所称达赖、班禅的化身,书名签上,插入瓶中。等到前绝后继,掣签为定。这瓶供在西藏大招寺,叫作金奔巴瓶,无非是神道设教,笼络藏民的政策。乾隆帝遂自称十全老人,御制十全记,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刊碑立石,留作乾隆朝的大纪念。什么叫作十全?小子有杜撰的歌词道:

清高宗,六十年,为了准噶尔,两次征边。

定回疆,再定金川,靖台湾,服安南缅甸,紫光阁上竞凌烟。

又有那廓尔喀,先后乞怜,功也全,福也全,这才算十样完全。

一年一年的过去,乾隆帝已六十年了。乾隆帝年已八十五岁,想出一个内禅的计议来,欲知内禅情事,请俟下回披露。

本回为福康安立传,平台湾,曰福康安之功,平安南,曰福康安之功,平廓尔喀,曰福康安之功,其实福康安亦安得谓有功者,台湾一役,赖海兰察奋勇争先,一战破敌,即日解诸罗围,叛党夺气,大乱以平。至若廓尔喀之战,福康安冒险轻进,微海兰察在后援应,彼且无生还之望,遑能平敌耶?最可恨者,柴大纪忠勇绝伦,第以不执櫜鞬礼,必欲置诸死地,良将风度,断不若是。高宗极加宠眷,无怪后世以龙种疑之。读本回,可以知福康安之为人,可以知清高宗之驭将。

第四十一回太和殿受禅承帝统白莲教倡乱酿兵灾

却说乾隆帝在位六十年,多福多寿多男子,把人生荣华富贵的际遇,没一事不做到,没一件不享到。他的武功,上文已经略叙,他的文字亦非常讲究。即位的第一年,就开博学鸿词科;第二年又令未曾预考各生,一律补试。十四年,特旨命大学士九卿督抚保举经儒,授任国子监司业;南巡数次,经过的地方,尝召诸生试诗赋,举人进士中书等头衔,赏了不少,又编造巨籍,上自经注史乘,下至音乐方术语学,约有数十种,比康熙时还要加倍。三十六年,开五库全书馆,把古今已刊未刊的书籍,统行编校,汇刻一部,命河间才子纪昀,做了总裁。

纪昀字晓岚,博古通今,能言善辩,乾隆帝特别眷遇,别样事情,讲不胜讲,只据“老头子”三字的解释,便见纪昀的辩才。他身子很是肥硕,生平最畏暑热;做总裁时,在馆内校书,适值盛夏,炎酷异常,他便赤着膊圈了辫,危坐观书。巧逢乾隆帝踱入馆门,他不及披衣,忙钻入案下,用帷自蔽,不料已被乾隆帝瞧见,传旨馆中人照常办事,不必离座,馆中人一齐遵旨。乾隆帝便踱到纪昀座旁,静悄悄的坐着。纪昀伏了许久,汗流浃背,未免焦躁起来,听听馆中人寂静无声,就展开了帷,伸首问众人道:“老头子已去么?”语方脱口,转眼一瞧,座旁正坐着这位首出当阳的乾隆帝,这一惊正是不小。向着他道:“纪昀不得无礼。”纪昀此时只得出来穿好了衣,俯伏请罪。乾隆帝道:“别的罪总可原谅,你何故叫我老头子?有说可生,无说即死。”众人听见这句上谕,都为纪昀捏一把汗。谁知纪昀却不慌不忙,从容奏道:“老头子三字,乃京中人对着皇帝的统称,并非臣敢臆造,容臣详奏。皇帝称万岁,岂不是老?皇帝居兆民之上,岂不是头?皇帝便是天子,所以称子。这‘老头子’三字,从此流传了。”聪明绝顶。乾隆帝拈须笑道:“你真是个淳于髡后身,朕便赦你起来罢。”纪昀谢恩而起。自此乾隆帝越加优待,等《四库全书》告竣,连番擢用,任总宪三次,长礼部亦三次。此外如沈德潜彭元瑞诸人,也蒙乾隆帝恩遇,然总不及纪昀的信任。

只是乾隆帝虽优礼文士,心中恰也时常防备:内阁学士胡中藻,著《坚磨生诗》集,内中有触犯忌讳等语,遂把他枭首;鄂尔泰侄儿鄂昌,做了一篇《塞上》吟,称蒙古为胡儿,也说他暗斥满人,将他赐死;沈归愚录有《黑牡丹》诗,身后被讦,追夺官阶;江西举人王锡侯,删改《康熙字典》,别著字贯,又饬逮下狱;浙江举人徐述夔,著一《柱楼》诗,不知如何吹毛索瘢,指他悖逆,他已经病死,还要把他戮尸。乾隆朝的文字狱,比雍正朝也差不多。

总之专制时代,皇帝是神圣无比,做臣子的能阿谀谄媚,多是好的,若是主文谲谏,便说他什么诋毁,什么叛逆,不是斩首,就是灭族,所以揣摩迎合的佞臣,日多一日。到乾隆晚年,佥壬之徒,贿赂公行,乾隆帝只道是安富尊荣,威福无比,谁知暗地里已伏着许多狐群狗党,这狐群狗党的首领,系是谁人?就是大学士和珅。

无论皇亲国戚,功臣文士,没有一个及得来和珅的尊宠。乾隆帝竟一日不能离他,又把第十个公主,嫁他儿子丰绅殷德。未嫁时候,乾隆帝最爱惜十公主,幼时女扮男装,常随乾隆帝微行,乾隆帝又常带着和珅扈驾。十公主见着和珅,叫他丈人,和珅格外趋奉。十公主要什么,和珅便献什么。一日,同行市中,见衣铺中挂着红氅衣一件,十公主说了一声好,和珅便向铺中买来,费了二十八金,双手捧与十公主。乾隆帝微笑,对着公主道:“你又要丈人破钞。”十公主原是欢喜,和珅却比十公主还要得意。这件故事,都人传为趣谈,其实常人家的用人,也多是趋奉东家儿女,不足为和珅责。后来十公主长成,就配了丰珅殷德,丰珅殷德比男妾差不多。和珅与乾隆帝竟作了儿女亲家。一个抬轿夫,宠荣至此,可谓古今罕闻。因此和坤肆行无忌,内外官僚,多是和珅党羽,把揽政柄三十年,家内的私蓄,乾隆帝还不及他。他的美妾娈童,艳婢俊仆,不计其数。还有一班走狗,仗着和珅威势,在京城里面,横冲直撞,很是厉害。御史曹锡宝,为了他家奴刘全,借势招摇,家资丰厚,劾奏一本;乾隆帝令廷臣查勘,廷臣并不细查,只说锡宝风闻无据,反加他妄言的罪名。一个家奴,都参他不倒,何况和珅呢?

一日,乾隆帝召诸王大臣入内,拟把帝位传与太子,自己称太上皇。诸王大臣,倒也没甚惊疑,不过表面上总称圣上康颐,内禅事还可从缓。独和珅吃了一大惊,他想嗣王登位,未免失却尊宠,急忙启奏道:“内禅的大礼,前史上虽是常闻,然也没有多少荣誉。唯尧传舜,舜传禹,总算是旷古盛典。但帝尧传位,已做了七十三载的皇帝;帝舜三十征庸,三十在位,又三十余载,始行受禅。当时尧舜的年纪,都已到一百岁左右,皇上精神矍铄,将来比尧舜还要长寿,再在位一二十年,传与太子,亦不算迟,况四海以内,仰皇上若父母,皇上多在位一日,百姓也多感戴一日,奴才等近沐恩慈,尤愿皇上永远庇护;犬马尚知恋主,难道奴才不如犬马么?”情现乎词。这番言语,说得面面圆到。从前的时候,和珅如何说,乾隆帝便如何行,偏这次恰是不从,也是和珅数到。只听乾隆帝下谕道:“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二十五岁即位,曾对天发誓,若得在位六十年,就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六十有零的年数。今蒙天佑,甲子已周,初愿正偿,何敢再生奢望?皇子永琏,不幸早世,唯皇十五子颙琰,克肖朕躬,朕已遵守家法,书名密缄,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现即立颙琰为皇太子,命他嗣位;若恐他初登大宝,或致丛脞,此时朕躬尚在,自应随时训政,不劳你等忧虑。”和珅无词可说,只得随王大臣等一同退出,暗中复运动和硕礼亲王永恩等,联名汇券,请乾隆帝暂缓归政。乾隆帝仍把对天发誓的大意,申说一番,并拟定明年为嘉庆元年,即饬礼部恭定典礼。

于是内禅已决,礼部因内禅制度,乃是创例,清朝未曾行过,须要参酌古制,揆合时宜,定得冠冕堂皇,方餍乾隆帝的心目。巧于迎合。足足忙碌了一个月,才把内禅大典,录奏圣裁。乾隆帝见得体制尊崇,立批照行。先册立颙琰为皇太子,追封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位居孝贤皇后之次。候嘉庆元年元旦,举行归政典礼。和珅知事无可挽,忙到皇太子处贺喜,说了无数恭维的话。偏这皇太子不甚喜欢,只淡淡的对答数语。和珅随即辞退。马屁拍错了。皇太子传进长史官,命嗣后和珅来见,不必进报,和珅颇为惊惧。还亏乾隆帝虽拟归政,仍是大权在手,乾隆帝活一日,和珅也活一日,因此和珅早夜祝祷,但愿乾隆帝永远活着,免生意外的危险。

话休叙烦,且说湖南贵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大山,绵亘数百里,叫作苗岭,统是苗民居住。康、雍、乾三朝,次第招徕,苗民多改土归流,与汉民往来交接,汉民亦渐渐移居苗地,嗣后喧宾夺主,不免与苗民涉讼。地方官单论财势,不讲曲直,苗民多半吃亏,心很不悦。适贵州铜仁府悍苗石柳邓,素称桀黠,倡议逐客民,复故地。苗众同声附和,遂揭竿叛清。湖南永绥苗石三保,镇筸苗吴陇登,吴半生,乾州苗吴八月,各聚众响应,四出劫掠,骚扰川、湖、贵三省边境。于是湖南提督刘君辅,驰保镇筸,湖广总督福宁,亦调集两湖诸军,援应刘君辅,云、贵总督大学士福康安,又督云、贵兵进铜仁府,四川总督和琳,复统川兵至贵州,与福康安会攻石柳邓,柳邓败走,苗寨四十余被毁,贵州苗略定。福康安遣总兵花连布,率兵二千人攻永绥,刘君辅亦自永绥转战而至,两军相会,攻破石三保,解了永绥的围。只乾州已由吴八月等陷没,各军分道进攻,多被苗民截住,只刘君辅因乾州险阻,绕出西北,得了两三回胜仗,怎奈兵单饷寡,一时未能规复。旋经福康安迭破要塞,逐走石三保,生擒吴半生,永绥镇筸的悍苗,稍稍平定,一意规复乾州。不料石三保石柳邓等,都窜依吴八月,吴八月复进据平陇,居然称起吴王来了。吴八月也要发赚。

清廷方定期内禅,急望福康安等剿平叛苗,首封福康安贝子,和琳一等伯,加赐从征兵丁一月饷银,限期荡平。福康安亦悬赏招抚,添兵会剿,吴陇登虽已愿降,并诱擒吴八月,奈吴八月的儿子廷礼廷义,后与陇登等仇杀不休,福康安手下将士,又触冒瘴雨,病的病,死的死,弄得剿抚两穷。海兰察已死,福康安何能为。

转眼间已是残冬,过了除夕,便是嘉庆元年第一日。乾隆帝御太和殿,举行内禅大典,亲授皇太子御宝。皇太子敬谨跪受,率诸王大臣先恭贺太上皇,贺毕,太上皇还宫,皇太子遂登帝位,受群臣朝贺,随颁行太上皇传位诏书,普免全国钱粮,并下大赦诏。是日的繁华热闹,不消细说。授受成礼,内外开宴,欢呼之声,遍达宫廷。越数日,奉太上皇帝命,册立嫡妃喜塔腊氏为皇后。又越数日,侍太上皇帝御宁寿宫开千叟宴。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外面递进湖北督抚的奏折,内说枝江、宜都二县,白莲教徒聂杰人、刘盛鸣等,纠众滋事,请派兵迅剿等语。嘉庆帝总道是区区教匪,有什么伎俩?即饬湖北巡抚惠龄,专办剿匪事宜,谁知警报接续传来,林之华发难当阳县,姚之富发难襄阳县,齐林妻王氏发难保康县,郧阳、宜昌、施南、荆门、来凤、酉阳、竹山、邓州、新野、归州、巴东、安陆、京山、随州、孝感、汉阳、惠临、龙山数十州县,同时扰乱。教徒的声势,几遍及湖北了。

嘉庆帝大惊,忙禀知太上皇,与太上皇商议妥当,即传旨命西安将军恒瑞,率兵趋湖北当阳县,剿林之华,都统永保,侍卫舒亮,鄂辉,剿姚之富及齐王氏,枝江教匪,专饬鄂督毕沅,及惠龄剿办。诸军奉诏并进,自正月至四月,先后奏报,杀贼数万,其实多是虚张功绩。只枝江教徒聂杰人,总算被总兵富志那擒住,余外的教徒,反越加鸱张。

看官!你道这等教徒,为什么这般厉害呢?白莲教的起源,也不知始自何时,小子参考史策,元末有韩林儿,明季有徐鸿儒,相传是白莲教中人,后来统归剿灭,追溯源流,方是历史小说。但总没有搜除净尽。已死的灰,尚且复燃,何况是未尽死呢?

乾隆年间,有一个安徽人,姓刘名松,他是白莲教首领,在河南鹿邑县传教,借持斋治病的名目,伪造经咒,诳骗钱财,即是黄巾贼一流人物。官吏因他妖言惑众,把他捕着,问成重罪,充发甘肃。他的徒众刘之协、宋之清等,未曾被获,仍分投川、陕、湖北一带,传播邪教,呆头呆脑的百姓,受他欺骗不少。到乾隆晚年,教徒竟多至三百万人。刘之协复捏造谣言,遣徒四播,传说劫运将至,清朝又要变作明朝,百姓若要免祸,须亟求真命天子保护。可怜这种呆百姓,闻了此言,统求刘之协指出真命天子,刘之协遂奉了鹿邑同党王姓的孩子,本名发生,冒充朱明后裔,作为真命天子。煽动流俗,择日竖旗。忽被官吏探悉,将王发生一干人犯,统同擒住,刘之协亦提拿在内,由吏役押至半途,得了刘之协重贿,将之协放走,只解到了王发生。年犹乳臭,乾隆帝格外开恩,把他充军了事,还有几个叛徒,尽行斩首。另下旨大索刘之协。河南、湖北、安徽三省的官吏,得了圣旨,遂命一班狼心狗肺的差役,骂得很是。下乡搜缉,挨户索诈,有钱的百姓,还好用钱买命,无钱的百姓,被差役指作叛徒,下狱受苦。武昌同知常丹葵,更糊涂得了不得,不怕罪人多,只怕罪人少,索性将无辜百姓,捉了数千人,罗织成罪,因此百姓大加怨愤。适值贵州、湖南、四川等处,兴师征苗,沿途不无骚扰,贩盐铸钱的愚民,又因朝旨严禁私盐私铸,穷困失业,遂仇官思乱,把“官逼民反”四字,作了话柄,趁着教民四起,一律往投;从此向入教的,原是结党成群,向未入教的,也是甘心从逆。

这班统兵剿匪的大员,又都变作和珅党羽,总教和珅处恭送金银,就使如何贻误军事,也属不妨。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嘉庆帝略有所闻,因太上皇宠爱和珅,不好就用辣手,只得责成统兵各官,分地任事。保康的教徒,归永保恒瑞剿办,当阳的教徒,归毕沅、舒亮剿办,枝江、宜都的教徒,归惠龄、富志那剿办,襄阳的教徒,归鄂辉剿办。

永保奏言教匪现集襄阳,异常猖獗,姚之富、齐王氏俱在此处,刘之协亦在其中,为各路教匪领袖,应调集诸军,合力并攻等语。嘉庆帝览奏,复命直隶提督庆成,山西总兵德龄,各率兵二千往会。无如官多令杂,彼此推诿,姚之富狡悍异常,且不必说,独这齐林妻王氏,虽是一个妇人,她却比男子还要厉害。

齐林本是教徒,起事的时候,还未曾死,经了一回小小的战仗,便中了弹子,把性命送脱。齐王氏守了寡,却继着先夫遗志,组织一大队,由襄阳府冲出安陆府,直向武昌,头上带着雉尾,身中围着铁甲,脚下穿着小蛮靴,跨了一匹骏马,仿佛是戏中装扮的一员女将军。她的脸面颇也俊俏,性情颇也贞烈,手中一对绣鸾刀,颇也有数十人敌得住,可惜迷信邪教,弄错了一个念头,徒然作了叛众的女头目。若使不然,那南宋的梁夫人,晚明的秦良玉,恐怕不能专美呢。平心之论。只是官兵遇着了她,往往望风遁走,究竟是怕她的娇力,抑不知是惧她的色艺,幸亏天公连日大雨,洪水暴发,阻住她的行踪,不令进薄武昌,湖北省城还算平静。清廷屡加诘责,命永保总统湘北诸军,打了几个胜仗,方把姚之富、齐王氏驱回西北。当阳、枝江等处,亦屡破教徒,陕、甘总督宜绵,又奉旨助剿,略定郧阳一带。湖北境内,只襄阳及宜昌二府,尚有余寇未靖,其余已统报肃清了。谁知四川达州民徐天德,与太平县民王三槐、冷天禄等,又纠众作乱,告急奏章,又似雪片一般,飞达京师。正是:

日中则昃,月盈则蚀;

乱机一发,不可收拾。

未知嘉庆帝如何处置,且待下回表明。

清高宗决意内禅,自谓不敢拟圣祖,此是矫饰之论。高宗好大喜功,达于极点,十全备绩,五世同堂,谕旨中屡有此语;但尊不嫌至,贵不厌极,因发生一内禅计议,举帝位传与仁宗,自尊为太上皇,大权依然独揽,名位格外优崇,高宗之愿,于是偿矣。岂知累朝元气,已被和珅一人,斵丧殆尽,才一内禅,才一改嘉庆年号,白莲教徒,即骚然四起,岂仁宗之福,果不逮高宗?若酿之也久,则发之也烈,谁为之?孰令致之?吾则曰唯和珅,吾又曰唯清高宗。本回处处指斥和珅,即处处揭橥高宗。用人不慎,一至于此,固后世之殷鉴也。

第四十二回误军机屡易统帅平妖妇独著芳名

却说四川的乱事,也是从搜捕教徒而起。先是金川一役,温福阵亡,官兵溃散,一班游勇,欲归无所,与失业夫役,无赖悍民,互相勾结,四处剽掠。官吏闻警往捕,遂收入白莲教会,冀他援应。适达州知州戴如煌,老昏颠倒,饬胥吏搜缉教徒,把富户拘了无数,乘势勒索。徐天德也被拘去,费了些钱财,方得释放。戴如煌仿佛常丹葵,徐天德仿佛刘之协,可谓无独有偶。天德本达州土豪,平日与教徒隐通声气,至是越加愤激,乘襄阳教徒窜入川东,遂结连举事。王三槐、冷天禄等,亦是天德要好朋友,天德倡乱,他亦闻风而起。四川总督英善,成都将军勒礼善,出兵防剿,毫无功效。徐天德等反由川入陕,大掠兴安,陕督宜绵闻警,急回军至陕,与教徒相遇,大战于兴安城外,教徒败走,陕边虽已略靖,川省仍然糜烂。警信达至北京,嘉庆帝正急得没法,幸湖南、贵州的叛苗,已由内大臣额勒登保、将军明亮等,先后剿平,乃命额勒登保移赴湖北,明亮移赴达州。

但前回说的征苗大员,乃是云、贵总督福康安,暨四川总督和琳,此次忽变作额勒登保等人,小子须要交代明白。嘉庆元年五月,福康安始擒住苗酋石三保。吴八月子廷礼亦病死,官兵遂进逼乾州。城将破,福康安竟卒于军中。和琳代福康安任,攻陷乾州,乃遣内大臣额勒登保等,专攻平隆。隔了两月,和琳又殁,额勒登保复奉旨继任。湖北将军明亮,亦接清廷命令,往会额勒登保,助攻平陇,到了冬天,才把平陇攻破,将吴氏庐舍,尽行焚毁。又擒斩石柳邓父子及吴廷义等,苗乱算已肃清。嘉庆帝封额勒登保为威勇候,明亮为襄勇伯,移剿教匪。

额勒登保驰赴湖北,明亮驰赴达州,是时湖北方面,由永保剿办襄阳教徒,惠龄剿办宜昌教徒。永保部兵最多,本可兜围叛众,一鼓歼敌,奈永保专知尾追,不知迎击,教徒忽东忽西,横躏无忌,嘉庆帝怒他纵敌,逮京治罪,命惠龄总统军务。惠龄至襄阳,拟圈地聚剿,飞檄河南巡抚景安,发兵截击。景安系和珅族孙,仗着和珅势力;升任抚台,得了惠龄檄文,率兵四千出屯南阳,表面上算是发兵,其实逍遥河上,无非喝酒打牌。部下的弁兵,不见有什么军令,乐得坐酒肆,嫖妓女,消遣时日。有几个狡黠的,还要去奸淫掳掠,畅所欲为,景安也不过问。因此教徒分作三队,直趋河南,姚之富、齐王氏出中路,李全出西路,王廷诏出北路,到处掳胁。不整队,不迎战,不走平原,只数百为群,忽分忽合,忽南忽北,牵制官兵。此之谓流寇。景安反避匿城中,闭门不出。湖北追兵,也是随意逗留,由他冲突。一班糊涂虫。嘉庆帝随下旨切责诸将道:

去岁邪教起长阳,未几及襄郧,未几及巴东归州,未几四川达州继起。至襄阳一贼,始则由湖北扰河南;继且由河南入陕西,若不亟行扫荡,非但老师糜饷,且多一日蹂躏,即多一日疮痍。各将军督抚大臣,身在行间,何忍贸无区画?若谓事权不一,则原以襄阳一路责惠龄,达州一路责宜绵,长阳一路责额勒登保,若言兵饷不敷,已先后调禁旅及邻省兵数万,且拨解军饷及部帑,不下二千余万。昔明季流寇横行,皆由阉宦朋党,文恬武嬉,横征暴敛,厉民酿患;今则纪纲肃清,勤求民隐,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赈恤,且普免天下钱粮五次,普免漕粮三次,蠲免积逋,不下亿万万。此次邪匪诱煽,不过乌合乱民,若不指日肃清,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绵惠龄额勒登保等,各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贼,并贼氛所及州县若干,难民归复若干,疮痍轻重,共十分之几,善筹恤以闻。钦此。

这诏一下,各路统兵将帅,未免有些注意起来。彼议分剿,此议合攻,忙乱了一会子,仍旧没有结果。

只将军明亮,及都统德楞泰,引征苗军赴达州,连败徐天德、王三槐等。四川乡勇罗思举,亦助清兵奋击,先后毙教徒数万名。徐、王、冷三人,止剩残众一二千,势少衰。忽河南教徒,将三队并为一队,趋入陕西,复由陕西渡过汉水,仍分道入川,徐天德等得了这路援兵,又猖獗起来。嘉庆帝复责惠龄、恒瑞等,追贼不力,防汉不严,尽夺从前封赏,令戴罪效力。改命宜绵总统川陕军务,惠龄以下,悉听节制。连易三帅,统是没用。

宜绵既任了统帅,仍立定合围掩群的计议,想把教徒逼至川北,一古脑儿杀个净尽,偏这齐王氏、姚之富等人,也会使刁,只怕清帅行这一策,他自突入川北,见路径崎岖,人烟稀少,掠无可掠,夺无可夺,便急急忙忙的想窜回陕西。不料川陕交界地方,清兵密密层层,截住去路。齐王氏、姚之富、王廷诏、李全等,当下会议,拟仍走湖北,独李全仍欲留川。于是齐王氏、姚之富作了头队,王廷诏作了后队,纠众东走,与李全相别。两队各带万余人,出夔州,趋巴东,破兴山,再分路疾趋。齐王氏、姚之富由东北行,出保漳南康,直向襄阳,王廷诏由东南行,出远安当阳,直窥荆州。叙述处笔颇豪壮。清帅宜绵,急檄明亮、德楞泰等,带了精兵健马,兼程追蹑,留惠龄、恒瑞等,在川中防御李全。明亮、德楞泰,遂追入湖北,沿途转战而前,到也歼敌数千名。恐怕齐王氏等仍还据老巢,遂分作水陆两路,紧紧赶上,德楞泰自水路径趋荆州,明亮自陆路径赴宜昌。

适朝旨发吉林、黑龙江索伦兵三千,察哈尔马八千匹,令侍卫惠伦,都统阿哈保,带至河南湖北。阿哈保至宜昌,刚与明亮接着,忽报王廷诏已到宜城东北,明亮令阿哈保为后应,自率兵先去邀击,两下相遇,兵对兵,枪对枪,酣战一场。自辰至午,不分胜败,阿哈保怒马而来,随着东三省劲旅,冲入敌阵,左荡右决,所向无敌。王廷诏乃败窜入山,由官兵追奔二十里,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德楞泰至荆州,亦杀败齐王氏、姚之富等,令村民沿江树栅,筑堡自固。因此齐王氏、姚之富回到湖北,不比前次在荆襄时候,可以沿途焚掠,只得折回西走。

适留川教徒李全,与川中王三槐,互有龃龉,亦欲由陕还楚,沿汉水东行,到了兴安南岸,齐王氏、姚之富亦到,王廷诏又复窜至湖北,教徒复合为一。清将明亮、德楞泰,从东边追到西边,惠龄、恒瑞,从西边追到东边,两路大军,云集兴安,齐王氏、姚之富等,尚欲渡汉北扰,因被清军截住,不能前进,当由齐王氏定了一计,佯折军南回,暗遣党羽高均德,从间道绕出宁羌州,偷渡汉水。

明亮、惠龄等,正追赶齐王氏,忽接到宜绵札子,调恒瑞回川。恒瑞去后,又接陕西警报,闻高均德渡汉。明亮大惊道:“这番中了贼计了。”齐王氏智略,确是过人,可惜误入歧途。急与德楞泰等商议。明亮道:论起贼情,要算齐王氏首逆,但高均德已渡过汉水,陕西又要遭殃。不但陕西又危,就是河南、湖北,亦随在可虑。看来我军只得先入陕西,截住高均德,再作计较。德楞泰等各无异议,遂引大兵驰入汉中。

齐王氏亦由南返北,督马步二万,分道踵渡汉水,复密令高均德,引清兵向东北追去,自与姚之富、李全、王廷诏,大掠郿县盩厔县等处,将乘势进薄西安。亏得清总兵王文雄,带了兵勇三千名,奋力击退。齐王氏等复折回东南,从山阳趋湖北。明亮、德楞泰闻报,复引兵急追,到郧西界上,飞檄郧阳乡勇,扼住敌兵前面,并悬重赏募齐王氏首。一妇人头,须重赏悬募,这个妇人,也是特钟戾气。

适四川东乡县人罗思举桂涵,赴营投效,受扎令斩齐王氏首级。罗思举智谋出众,胆略过人,尝率乡勇数十名,劫破丰城王三槐巢穴,教徒称为罗家将。桂涵曾为大盗,能飞檐走壁,两足尝裹铁沙数十斤,行千里外,闻官募义勇,因愿效力。至是受了清帅的扎子,易服而往,探得齐王氏屯大寺内,遂到寺前后伏着,等到夜半,越墙进去,展使绝技,寻着内室。室外有数十人守护,都执着明晃晃的刀,料室内定是齐王氏卧处,二人轻轻的纵上屋檐,翻瓦一瞧,室内红烛高烧,中垂纱帐,帐外有一足露出,不过三寸有余。令人销魂。两人因室外有人,不敢径入,等了好一歇,室外人仍然未去,两人不耐久待,破檐下去,踅到床前,从帐隙窥入,海棠春睡,芍药烟笼,两语用在此处,尤觉艳丽。两人暗想道:“这样齐整的妇人,也会造反,今日命合休了。”便各执巨斧,劈入帐内,突见帐中一足飞出,亏得桂涵眼明手快,一边将头让过,一边用斧劈去,削下莲钩一只,只听帐中啊唷一声。两人恐外人入救,拾了莲钩,纵上了屋,三脚两步的走了。回到清营,已交五鼓,明亮、德楞泰,尚在帐中等候,二人入帐禀见,献上莲钩一只,视之,不过三四寸左右,但已是血肉模糊,未便细辨。明亮令二人出外候赏,一面立传号令,命诸军速攻敌寨。

此时齐王氏将死未死,昏晕床上,部众正惊惶得了不得,陡闻帐外一片喊声,料知清兵已来攻营,急忙舁了齐王氏,由姚之富开路,杀出寨外。清兵围攻一阵,击毙敌众数千,尚有八九千悍敌,走据山中。明亮、德楞泰大呼道:“今日不要再失机会,将士须一齐努力,杀净贼众方好!”诸军闻了此语,正是人人效命,个个争先,追入山内,遥见敌众分据左右两峰,矢石齐下。明亮与德楞泰道:“首逆齐王氏等,不知在左在右,我等还是分攻还是并力一处?”德楞泰道:“适有一贼目获住,尚未处斩,现不如饬他遥望,指定首逆处向,并力合攻,免他逃脱。”明亮点头称善。德楞泰遂饬军士推倒贼目,问他姓名,叫作王如美,并把好言劝诱,令他探明首逆处向。王如美仔细探瞧,回报现驻左山,德楞泰拍马上冈,诸将顺势随上,只留后队在山下,防备右山敌众。那时左山的教徒,已知身陷重围,拼命拦阻。德楞泰亲冒矢石,左手执着藤牌,右手握着短刀,连步直上。这班兵士,藤牌队在前,枪炮队在后,以次毕登,仿佛明朝常遇春破鸡头山一般,涉笔成趣。把教徒逼得无路可走,乱向峻崖窜下。这峻崖本是削壁,窜将下去,不是头破,就是脚断,有几个还跌得一团糟。齐王氏已成独脚仙,一跌便死,姚之富跳到崖下,辗转晕毙。霎时间,左山上面,杀死的一半,坠崖的一半,落得干干净净,回顾右山上面的敌众,已逃得不知去向。明亮、德楞泰令军士缒崖下去,检点尸首,只有齐王氏、姚之富,是著名首逆,军士将两尸首级割下,又把他尸身支解,直一刀,横一刀,不计其数,就使三十六刀鱼鳞剐,也没有这般惨酷。还有齐王氏莲钩一只,如何不取来成对?传首三省,争说渠魁就戮,可以指日荡平。

谁知死了一个头目,又出了两个头目,死了两个头目,又出了四个头目。湖北一方,稍稍安静,四川教徒,偏日盛一日。川督宜绵,自明亮、德楞泰、惠龄、恒瑞等,先后东去,势成孤立,部下兵又不敷调遣,王三槐、徐天德等,乘间驰突,骚扰川东,又有罗其清、冉天俦等,复蠭起川北。州县十余处乞援,宜绵即檄调恒瑞回川,又咨调额勒登保等,自湖北入川会剿,并奏请别简大臣,总统军务,自己愿专任一方讨贼事宜。嘉庆帝以宜绵不善办理,回督陕甘,改命威勤侯勒保督师,兼四川总督,调度诸军。

这勒保系满洲人氏,是永保的胞兄,本没有什么韬略。他的侯爵,是一个蛮寨佳人帮他造成的。这个蛮寨佳人,乃是黔中土司龙跃的妹子,小名么妹,清史上不甚提起,小子倒要替她表扬。阐幽扬隐,是稗官本分。原来苗疆自额勒登保平定后,善后事宜,无暇办理,即移师湖北。当时洞洒寨苗妇王囊仙,与当丈寨苗目韦七绺须勾通,号召徒众,扰乱南笼。清廷命勒保驰往剿捕,及到南笼后,闻得王囊仙挟有妖术,不敢急进,妖术二字,就吓住勒保,显见无能。只檄黔中各土司助剿。龙跃的曾祖,是有名的苗长,康熙初,曾帮辅清军,剿平滇乱,圣祖封他为总兵官,传到龙跃,世职递降,只剩了一个千总职衔。他的妹子龙么妹,颇生得才貌兼全,能文能武,此次接到勒保檄文,偏值龙跃生病不能充役,龙么妹便代兄当差,竟跨了骏马,带了数十苗女,及数百苗兵,赴清营听调。巧值王囊仙韦七绺须,至南笼与清军对仗,两路夹攻,把勒保围住,龙么妹飞骑陷阵,杀退王韦,救出勒保,是晚便作为向导,引勒保兵袭洞洒寨。寨主王囊仙,因出兵得胜,留住韦七绺须筵宴,正乘着酒兴,裸体讲经,肉身说法,应妖术。不防龙么妹引着清兵,突入寨中,王、韦二人,连穿衣都来不及,韦七绺须赤身接战,王囊仙只着了一件小衫,也来助阵。龙么妹匹马当先,巧与王囊仙遇着,两下厮杀,颇是一对敌手。么妹亦防她有妖术,把手中宝剑,绕住王囊仙不放,囊仙不觉着急,只得拼命相扑。王囊仙对着韦七绺须,或有笼络的幻术,偏偏遇了龙么妹,以女对女,哪里还使得出幻术来?此时韦七绺须,已被清兵围住,不能脱逃,你一枪,我一刀,双拳不敌四手,被清兵活捉了去。囊仙见七绺须遭擒,心中着忙,刀法散乱,么妹一手舞着宝剑,隔开囊仙的刀,一手把囊仙腰下的丝绦用力一扯,囊仙支持不住,跌倒地上。么妹手下的苗女,一拥上前,将她捆缚停当,扛抬去了。洞洒寨已破,当丈寨自然随陷,勒保修本报捷,只说是自己的功劳,并不提起么妹。九重深远,哪里知晓?只命将王囊仙、韦七绺须,就地正法,封勒保为威勤侯。么妹的官绩,都付诸流水而去。后人陈云伯留有长歌一阕,赞龙么妹道:

罗旗金翠翻空绿,鬟云小队弓腰束。

乐府重歌花木兰,锦袍再见秦良玉。

甲帐香浓丽九华,玉颜龙女出龙家。

白围燕玉天机锦,红压蛮云鬼国花。

小姑独处春寒重,正峡云间不成梦。

唤到芳名只自怜,前身应是洞花凤。

一卷龙韬荐褥薰,登坛姽婳自成军。

金阶台榭森兵气,玉寨阑干起阵云。

昔年叛将滇池起,金马无声碧鸡死。

水落昆池战血斑,多少降旛尽南指。

铜鼓无声夜渡河,独从大师挽天戈。

百年宣慰家声在,铁券声名定不磨。

起家身袭千夫长,阿兄意气凌云上。

改土归流近百年,传家犹赛龙台丈。

雪点桃花走玉骢,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驰蓬水鱼婆剑,月抱罗洋凤女弓。

白莲花压黔云黑,九驿龙场堠烽逼。

一纸飞书起段功,督帅羽檄催军急。

阿兄卧病未从征,阿妹从容代请缨。

元女兵符亲教战,拿龙小部尽媌

红玉春营三百骑,美人虹起鸦军避。

战血红销蛱蜨裙,军符花蹔鸳鸯字。

秋夜谈兵绣

围香共指花

敌中妖女金蚕蛊,甲仗弥空胜白羽。

金虎宵传罗鬘力,红罗夜演天魔舞。

八队云旂夜踏空,擒渠争向月明中。

晋阳扫净无传箭,都让肃娘第一功。

春山雪满桃花路,铸铜定有铭勋处。

八百明驼阿槛归,三千铜弩兰珠去。

当年有客赋从戎,亲见傜仙玉帐中。

军书更有簪花格,蛮笺小幅珍金碧。

谁傍相思寨畔居,铃名红军芙蓉石。

功成归去定何如,跳月姻缘梦有无?

惆怅金钟花落夜,丹青谁写美人图。

南笼已平,清廷总道勒保很有智略,就调任四川,命他督师。究竟勒保的战略如何,容待下回分解。

川楚变起,宿将凋零,初任永保为统帅,而永保无功,继以惠龄,而惠龄无功,代以宜绵,而宜绵仍无功。此由和珅当道,专阃者多系庸将,第知迎合,未娴韬略,以至于此。勒保平一区区苗寨,犹仗龙么妹之力,始得成功。么妹战绩,不获上闻,赖陈云伯先生作歌赞美,始知蛮寨中有此奇女子。可见天下不患无才,一蛮女且足千秋,何况丈夫?弊在上下蒙蔽,妒功忌能,庸驽进,骐骥退,衰世之兆成矣。君子闻鼓鼙声,则思将帅之臣。读此回,应为太息,不第阐幽索隐已也。

第四十三回抚贼寨首领遭擒整朝纲权相伏法

却说勒保驰驿入川,川中教徒,势甚猖獗,勒保率兵进剿王三槐,擒杀几个无名小卒,便虚张功绩,连章奏捷。嘉庆帝下旨嘉奖,说他入川第一功,专令搜捕王三槐。这时候湖北教徒,因齐姚已死,谋与川北教徒联络,悉众南趋,李全高均德一股,由陕入川,还有张汉潮刘成栋一股,也是齐姚余党,由楚入川。朝旨以陕楚各贼,均逼入川境,四川满汉官兵,不下五万,勒保宜会同诸将,齐心蹙贼,毋致窜逸。其令额勒登保明亮,专剿张汉潮刘成栋,德楞泰专剿高均德李全,并会同惠龄恒瑞,夹剿罗其清冉天俦,宜绵专守陕境,毋使川寇入陕,景安专守楚境,毋使川寇入楚,勒保于专剿王三槐徐天德外,仍兼侦各路敌情,相机布置,务期荡平等语。勒保接了此旨,自思身任统帅,总要擒住一二首逆,方好立功扬名,初意恰是不错。遂接连发兵先攻王三槐。怎奈三槐据守东乡县的安乐坪,地势很险,手下党羽又多,官兵不能进去,反被他出来攻击,伤毙不少。勒保还是一味谎奏,今天杀贼数百,明天杀贼数千,不想嘉庆帝有些觉察,竟下谕责他徒杀胁从,不及首逆,官兵阵亡,以多报少,杀贼乃以少报多,无非妄冀恩赏,有意欺上,此后不得再行尝试。这数语正中勒保心病,勒保见了,吓得浑身是汗。

想了一日,又定出一个妙计,广募乡勇,令冲头阵,绿营兵,八旗兵,吉林,索伦兵,以次列后,再教他去攻三槐。他的意思,是乡勇送死,不必上报,免得朝廷有官兵阵亡,以多报少的责罚。好主见!起初如罗思举桂涵等人,颇也为他尽力,杀败敌兵一二阵,后来闻知自己的功劳,统被别人冒去了,也未免懊恼起来。自此乡勇同官兵,互相推诿,索性由教徒自由来往。勒保的妙策,又遭失败。朝旨复严责勒保老师养贼,勒保忧闷已极,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勒公也智尽能索了。无奈与几个心腹人员,私下密议,各人都蹙了一回眉头,无词可对。

忽有一个办文案的老夫子,起立道:“晚生倒有一条计策,未知可行不可行?”勒保喜形于色,便拱手问计。那人道:“朝廷的谕旨,是要大帅专剿王三槐,若得擒住了他,便可复命。”勒保道:“这个自然。”那人道:“现任建昌道刘清,前做南充知县时,曾奉宜制军命,招抚王三槐,三槐尝随他至营,嗣因宜制军放他回去,他复横行无忌,现在不如仍命刘清前往招抚,诱他前来,槛送京师,那时岂不是大大的功劳?”勒保大喜,随命他办好文书,传刘道台速即来营。

刘清是四川第一个清官,百姓呼他为刘青天,王三槐罗其清等,也素尝敬服,若使四川官员,个个似刘青天,就使叫他造反,也是不愿。无如贪污的多,清廉的少,所以激成大祸。此次刘清奉了统帅的文书,遂带了文牍员贡生刘星渠,星夜赶来,到大营禀见。勒保立即召入,见面之下,格外谦恭。刘清便问何事辱召。勒保便把招抚王三槐计策,叙说一遍。刘清道:“三槐那厮,很是刁蛮,卑职前次曾去招抚,他明允投降,后来又是变卦,这人恐不便招抚,还是用兵剿灭他才好。”勒保道:“朝廷用兵,已近三年,人马已失掉不少,军饷已用掉不少,仍然不能成功。若能招抚几个贼目,免得劳动兵戈,也是权宜的计策。老兄大名鼎鼎,贼人曾佩服得很,现请替我去走一趟!三槐如肯投顺,我总不亏待他。贼目一降,贼众或望风归附,也未可知,岂非川省的幸福么?”口是心非,奈何?刘清无可推诿,只得应允,当下即起身欲行。勒保令派都司一员,随同前往。

三人到了安乐坪,通报王三槐。三槐闻刘青天又到,出寨迎接,非以德服人者不能。请刘清入寨,奉他上坐。刘清就反复劝导,叫他束手归诚,朝廷决不问罪。三槐道:“青天大老爷的说话,小民安敢不遵?但前次曾随青天大老爷,到宜大人营里,宜大人并没有真心相待,所以小民不敢投顺。现在换了一个勒大人,小民未曾见过,不知他是否真意?倘将我骗去斩首,还当了得。”颇肖强盗口吻。刘清道:“这却不用忧虑。勒大帅已经承认,决不亏待。”三槐尚是迟疑,刘清心直口快,便道:“你既有意外的疑虑,就请你同了我的随员,往见勒大帅,我便坐在此处,做个抵押,可好么?”三槐道:“这却不敢,我愿随青天大老爷同往,如青天大老爷,肯将随员留在此处,已是万分感激。”刘清应诺。

三槐即随了刘清,动身出寨,安乐坪内的徒党,素知刘青天威信,也不劝阻三槐,于是刘清在前,三槐在后,直到勒保大营。先由刘清入帐禀到,勒保即传集将士,站立两旁,摆出一副威严的体统,好看不中用。传王三槐入帐。三槐才入军门,勒保就喝声拿下,两旁军士,应命趋出,如狼如虎,将王三槐捆住。刘清忙禀道:“王三槐已愿投降,请大帅不必用刑!”谁知这位勒大帅,竖起双眉,张开两目,向着刘清道:“呸!他是大逆不道的白莲教首,还说是不必用刑么?”刘清道:“大帅麾下的都司,卑职属下的文案生,统留在安乐坪中,若使将王三槐用刑,他两人亦不能保全性命,还求大帅成全方好。”勒保转怒为笑道:“你道我就将他正法么?他是朝廷严旨拿捕,自然解送京师,由朝廷发落。朝旨要赦便赦,要杀便杀,不但老兄不能作主,连本帅也不敢作主呢。若为了一个都司官,一个文案生,就把他释放,将来,朝旨诘责下来,哪个敢来担任?”总教自己官职保牢,别人的性命都又不管。刘清道:“卑职愿担此责。”到底不弱。勒保哈哈大笑道:“今朝捕到匪首,也是老兄功劳。本帅哪里好抹煞老兄,请你放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清道:“功劳是小事,信实是大事。今朝王三槐来降,若将他槛送京师,将来贼众都要疑阻,不敢投诚,那时恐要多费兵力,总求大帅三思!”勒保道:“这恰待日后再说,且管目前要紧。”随令军士将三槐监禁,自己退入后帐,命这位定计诱贼的老夫子,修折奏捷去了。

刘清叹息而退,待了一日,文牍员刘星渠逃回,刘清问他如何得脱?答称:“贼众因三槐未归,欲将贡生及都司偿命,贡生无法,只得哄称勒公要重用三槐,自当暂时留住。贼众因贡生是刘青天属员,半疑半信,贡生就与他说代探消息,溜了出来。都司也欲同回,被众贼留住。如果勒公变计,恐怕都司的性命,是不保了。”刘清道:“勒公无信,我亦上他的当,将来办理军务,必较前为难。我们且回任去罢!”随即写了辞行的禀单,饬役夫投递大营,自己带了刘星渠,匆匆去讫。

过了数日,上谕已下,内称据勒保奏攻克安乐坪贼巢,生擒贼首王三槐,朕心深为喜悦,着晋封勒保为威勤公,伊弟永保,前因剿匪不力,革职逮京,交刑部监禁,现并加恩释放,以示权衡功罪,推恩曲宥至意。接连又是一道上谕,晋封军机大臣大学士和珅公爵,户部尚书福长安侯爵,这个旨意,显见是太上皇诰敕,嘉庆帝难违父命,方有这道谕旨。勒保遂令部将把王三槐解送京师,一面再攻安乐坪。其时安乐坪余党,闻王三槐押解进京,将都司杀死,另奉冷天禄为头目,抗拒官兵。官兵昼夜围攻敌寨,盐粮将尽,冷天禄诈请投降,夜间却偷袭清营,官兵不及防备,顿时败退。

徐天德亦屡攻川东州县,骚扰不休,勒保再想招抚,奈教徒防着王三槐覆辙,个个拼出性命,不来上钩,反比从前越加刁悍。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只川北的罗其清,被额勒登保擒获,冉其俦被德楞泰惠龄击毙,川北巨酋,总算授首。此外如陕督宜绵,专在教匪不到的地方,安营立寨,终年未曾一战。他倒享福。景安越加无事,寇至则避,寇去则出,军中号他迎送伯。肇锡嘉名。

悠悠忽忽,已是嘉庆四年了。四年以前,外间军事,日日吃紧,宫廷里面,没甚大事,只皇后喜塔腊氏病逝,改册皇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未免忙碌了一回,四年正月,太上皇生起病来,嘉庆帝侍疾养心殿。吁天祈祷,倍切虔诚。无如寿数已终,帝阍梦梦,太上皇的病,陡然沉重,名医都束手没法,竟尔“呜呼哀哉,”嘉庆帝擗踊大恸,颇尽孝思;越四日,即命军机大臣拟了一道谕旨,颁给四川湖北陕西诸将帅道: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穷荒绝徼,无不指日奏凯,从未有劳师数年,糜饷数千万,尚未蒇事者。自末年用兵以来,皇考宵旰勤劳,大渐之前,犹时望捷音,迨至弥留,亲执朕手,频望西南,似有遗憾。若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负不孝之疚,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将,同为不忠之臣,迩年皇考春秋日高,从事宽厚,即如贻误军事之永保,严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宽宥。其实各路纵贼,何止永保一人,奏报粉饰,揜败为功,其在京谙达侍卫章京,无不营求赴军,其归自军中者,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故将吏日以玩兵养寇为事。其宣谕各路领兵大小诸臣,戮力同心,刻期灭贼,有仍欺玩者,朕唯以军法从事。

这旨一下,内外大臣,已觉得嘉庆亲政第一道上谕,便已严厉异常,不同前日,暗料数日以内,必有一番大大的黜陟。不防嘉庆帝格外迅速,过了两日,便令侍卫锁拿大学士公和珅,户部尚书侯爵福长安下狱。

自太上皇崩后,和珅原是栗栗危惧,不过想不到这般辣手,这日正与姬妾们谈论后事,忽有十数个侍卫。直入府中,豪仆还不知死活,上前喝阻。众侍卫大声道:“有圣旨到来,请你相爷接读!”豪仆闻圣旨二字,方个个伸舌,入内通报。和珅此时,心里已七上八下,勉强出来接旨。当由宣诏官站在上面,和珅跪在下边,但听宣诏官朗诵上谕道:“和珅欺罔擅专,情罪重大,着即革职,锁交刑部严讯!钦此。”和珅不听犹可,听了数句上谕,魂灵儿飞入九霄?正在没法摆布,那侍卫铁面无情,将他牵曳而去。还有好几个侍卫,留管前后门,准备查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里面的老太太姨太太驸马爷少公子少奶奶等,都哭哭啼啼,急得没法,只得请出乾隆帝的十公主来,一班儿跪在地上,向他磕头求救。额驸丰绅殷德,且抢上几步,也顾不得夫妻名义,忙向公主绣鞋边跪下,捣头如蒜,床下踏板想亦跪惯,此次也不算奇怪。弄得公主难以为情,忙叫大众从长商议。大家方才起来,统是泪容满面,万分凄惶。公主也不禁流泪,情愿入宫转圜,当即带了侍女四名,乘舆出门。侍卫见了公主,不便拦阻,由她去讫。

谁想过了两日,又有数行谕旨道:

和珅受大行太上皇帝特恩,由侍卫拔擢至大学士。在军机处行走多年,叨沐殊施,无有其比。朕亲承付托之重,猝遭大故,苫块之中,每思三年无改之义,皇考简用重臣,断不肯轻为变易。今和珅情罪重大,并经科道诸臣,列款参奏,实有难以刻贷者。是以朕于恭颁遗诏日,即将和珅革职拿问,胪列罪状,特谕众知,除交在京王公大臣会审定拟外,着通谕各督抚,将指出和珅各款,应如何议罪?并此外有何款迹?各据实复奏。

原来嘉庆帝素恨和珅因太上皇在日,不好显斥,廷臣也不敢参奏。到太上皇已崩,御史广兴,给事中广泰王念孙等,窥破嘉庆帝意旨,一个说和珅偷改硃谕,一个说和珅擅取宫女,一个说和珅私藏禁物,一个说和珅漏泄机密,此外如遇事把持,贪赃不法,勾结党羽,残害贤良等款,不计其数。共列成二十大罪,惹得嘉庆帝怒气勃勃,立欲将和珅治罪。适值十公主入宫面请,嘉庆帝越加懊恼。嗣经公主再三哀求,只准饶了和珅家属,不饶和珅,因此遂下了这道谕旨。公主倒脸。和珅家内,还道公主不肯着力,其实公主到嘉庆帝前,也似丰绅殷德一般,下跪磕头,无如皇帝不允,公主也没奈何。嘉庆帝遂令刑部严讯,二十款大罪中,和珅虽赖了一半,有一半寻出证据,无可抵赖,只得招认。当下就着钦差查抄,钦差到和珅宅内,便将前堂后厅,内室寝房,统行查阅。但见和珅的房屋,统用枬木造成,体剩仿佛宁寿宫,华丽仿佛圆明园,陈列的古玩奇珍,却比大内还多一二倍,顿时由侍卫带同番役,一一抄出。计开

赤金首饰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东珠八百九十四粒,珍珠一百七十九挂,散珠五斛,红宝石顶子七十三个,祖母绿翎管十一个,翡翠翎管八百三十五个,奇楠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挂,赤金大碗五十对,玉碗十对,金壶四对,金瓶两对,金匙四百八十个,金盆一对,金盂一对,水晶缸五对,珊瑚树二十四株,玉马一只,银杯四千八百个,珊瑚筷四千八百副,镶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银壶八百个,翡翠西瓜一个,猞猁狲皮八十张,貂皮二百六十张,青狐皮三十八张,黑狐皮一百二十张,玄狐皮统十件,白狐皮统十件,洋灰皮三百张,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张,海虎皮三十张,海豹皮十六张,西藏獭皮五十张,

统共一百零九号,除金银铜钱外,有二十六号,当时估起价来,已值银二万二千三百八十九万余两。另外八十三号,还未曾估价。若照样计算,差不多有八九万万两。自古以来,无论王崇石恺,不及和珅十分之一,就是中外的皇帝,也没有这种大家私。嘉庆帝见了查抄的数目,也不觉暗暗惊异,下旨赐和珅自尽。福长安事事阿奉和珅,着收监,候秋后处决。和珅弟和琳,追革公爵,只额驸丰绅殷德,因顾着十公主脸面,曲加体恤,免他罪名,叫他在家安住,不许出外滋事。和珅次子丰绅殷绵等,概革去封爵,回本旗当闲散差。大学士苏凌阿,系和琳姻亲,和珅引他入相,年逾八十,老迈龙钟,勒令休致。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等,统系和珅引用,黜革有差。此旨一下,眼见得和珅休了。贪刻一生,徒归泡影。丰绅殷德,亏是娶了一个公主,还好安耽度日。应该补磕几个响头。就是和珅的妻妾家眷,也都是公主暗中保全。小子有诗咏和珅道:

权奸贪冒古来无,一死何曾足蔽辜?

毕竟犹留郎舅谊,九重特旨赦妻孥。

和珅伏法后,嘉庆帝振刷精神,又有一番作为,姑俟下回再详。

王三槐无端起乱,假邪教以惑民,川中生灵,因之涂炭,律以应得之罪,固无可贷。但既诱之来降,不宜再行槛送,兵不厌诈,此事恰不宜诈也。勒保急功近利,但顾目前,不顾日后,当时封为上公,固觉显赫,然勒保所恃者,唯和珅,勒保封公,和珅亦封公,内外蒙蔽,不问可知,和珅败而勒保亦无幸矣。和珅为相二十余年,家中私蓄,几乎不可胜算。乾隆时,清政府岁入,止七千万,和珅家产,适当清廷二十年岁入之一半而强,然卒之全归籍没,贪官污吏之结局如此。后之身为公仆者,亦何不奉为殷鉴耶?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况为贪官?况为污吏?读此回,可为居官鉴。

第四十四回布德扬威连番下诏擒渠献馘逐载报功

却说和珅伏诛之日,正王三槐押解到京之时。嘉庆帝命军机大臣等,审问三槐,供称“官逼民反”四字。嗣经嘉庆帝亲讯,三槐仍咬定原供。嘉庆帝道:“四川的官吏,难道都是不法么?”三槐道:“只有刘青天一人。”三槐被刘清诱擒,仍然不怨,供出刘青天行状,可见良心未泯,公论自存,贪官污吏,不如盗贼远甚。嘉庆帝道:“哪个刘青天?”三槐道:“现任建昌道刘清。”嘉庆帝又道:“只有一个刘青天么?”三槐道:“刘青天外,要算巴县老爷赵华,渠县老爷吴桂,虽不及刘青天,还算是个好官,另外是没有了。”嘉庆帝听了此言,不由的感慨起来,随命将三槐下狱,暂缓行刑。又下谕道:

国家深仁厚泽百余年,百姓生长太平,使非迫于万不得已,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皆由州县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馈结和珅。今大憝已去,纲纪肃清。下情无不上达,自当大法小廉,不致复为民累。唯是教匪迫胁良民,及遇官兵,又驱为前行以膺锋镝,甚至剪发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进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唯闻用兵于敌国,不闻用兵于吾民,其宣谕各路贼中被胁之人,有能缚献贼首者,不唯宥罪,并可邀恩;否则临阵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释回乡里,俾安生业。百姓困极思安,劳久思息,谅必一见恩旨,翕然来归。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刘清外,尚有知巴县赵华,知渠县吴桂,其量予优擢以从民望。至达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为名,遍拘富户,而首逆徐天德、王学礼等,反皆贿纵,民怨沸腾,及武昌府同知常葵,奉檄查缉,株连无辜数千,惨刑勒索,致聂人杰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难民无田庐可归者,勒保即督同刘清,熟筹安置,或仿明项忠原杰,招抚荆襄流民之法,相度经理。遍谕川楚陕豫地方,使咸知朕意。

自此谕下后,内外官吏,方知嘉庆帝平日实是留心外事,并非没有知觉。且谕旨中含有慈祥恻怛意思,颇不愧庙号仁宗的仁字。仁宗二字,就此补出。但当时统兵的将帅,一时不能全换,嘉庆帝逐渐改易,另有数道谕旨,并录于后。

和珅压阁军报,欺罔擅专,致各路领兵大臣,恃有和珅蒙庇,虚冒功级,坐糜军饷,多不以实入奏。姑念更易将帅,一时乏人,勒保仍以总统授为经略大臣,其川陕湖北河南督抚,及领兵各大将咸受节制,以一事权。明亮额勒登保,均以副都统授为参赞大臣,别领官军,各当一路,有不遵军令者,指名参奏。川楚军需,三载经费,至逾七千余万,为从来所未有,皆由诸臣内恃和珅护庇,外踵福康安和琳积习,在军唯笙歌酒肉自娱,以国帑供其浮冒,而各路官兵乡勇,饷迟不发,致枵腹无裈,牛皮裹足,跌行山谷。此弊始于毕沅在湖北,而宜绵英善在川,相沿为例。今其严行察核,毋得再蹈前愆,致干重咎!

宜绵前后奏报,皆屯驻无贼之处,从未与贼交锋,且已老病,令解任来京。惠龄旷久无功,为贼所轻,着即回京守制。景安本和珅族孙,平日趋奉阿附,每于奏事之便,禀承指使,恃为奥援,剿堵皆不尽力,驻军南阳,任楚贼犯豫,直出武关,唯尾追,不迎截,致有迎送伯之号。甚至民裹粮请军,拒而不纳,武员跪求击贼,不发一兵,为参将广福面诮,反挟愤诬劾,其获封伯爵,亦攘道员完颜岱捕浙川邪教功,张皇入奏,欺君罔上,误国病民,着即拿解来京,照律惩办!

数道上谕,真似雷厉风行,统兵各官,不寒而栗。勒保也只得打叠精神,悉心筹划,令额勒登保德楞泰,剿徐天德冷天禄,明亮剿张汉潮,自己驻扎梁山,居中调度。自嘉庆四年正月至六月,只额勒登保一军,斩了冷天禄,德楞泰一军,与徐天德相持,追入郧阳,明亮一军,徒奔走陕西境内,未得胜仗。勒保虽有所顾忌,不敢全行欺诈,然江山可改,本性难移,终究是见敌生畏,多方诿饰。新任湖广总督倭什布,据实参奏,嘉庆帝复下谕道:

勒保经略半载,莫展一筹,唯汇报各路情形,按旬入告。近据倭什布奏,川贼接踵入楚,不下二万,有北趋荆襄之势,既不堵截,又不追剿,是勒保竟择一无贼之处,驻营株守,罪一;且屡奏均言不必增兵,而附奏又请拨饷五百万,若迫不及待,自相矛盾,意图浮冒,罪二;各路奏报,多王三槐余党,勒保止将首逆诱擒,而置余匪于不问,罪三;军营报奏,大半亲随之人,而兵勇钱粮,并不按期给发,以致枵腹跣行,冻馁山谷,几同乞丐,士马何由饱腾,罪四。勒保上负两朝委任之恩,下贻万民倒悬之苦,着即令尚书魁伦,副都御史广兴,赴川逮问治罪!其经略事务,暂由明亮代理。钦此。

勒保逮回京师,永保偏出署陕抚,这也奇怪。因明亮剿办张汉潮,迟延无功,陕西未能肃清,于自己方面,大有不便,因劾明亮观望,明亮亦劾永保推诿,双方互讼,嘉庆帝命陕督松筠密查。松筠上疏,大略言:“经略明亮素号知兵,所言似合机宜,究无实效。将军恒瑞前在湖北,战迹称最,但年近六旬,精力大减,恐不胜任。提督庆成,身先士卒,颇有胆量,奈中无主见,只能带领偏师,不能出谋发虑。署陕抚永保无谋无勇,专图利己,过辄归人,独额勒登保英勇出群,其次唯德楞泰,若要平贼,非用此二人不可。”松公颇有知人之识。于是朝旨命尚书那彦成,佩钦差大臣关印,赴陕监明亮军,兼会同松筠勘问。那彦成到陕后,细探情实,两人俱有不合,遂与松筠联衔奏参。明亮永保褫职逮问,连庆成也在其内。适明亮追斩张汉潮,朝旨以挟嫌偾事,功不蔽罪,仍令逮解至京,命额勒登保代任经略。

额勒登保系满洲正黄旗人,旧肃海兰察麾下,讨台湾,征廓尔喀,尝随海公建功立业,每战必策马当冲,争先陷阵。海公曾对他道:“你真是个将材,可惜不识汉字。我有一册兵书,叫你熟读,他日自然会成名将。”额勒登保得了赠书,遂日夕揣摩,居然熟练,能出奇制胜。看官!你道这兵书是甚么典籍?原来是一册《三国演义》,由汉文译作满文,海公也曾作为枕中秘本,赠了额勒登保,无非是传授衣钵的意思。仿佛范仲淹授狄青《左氏春秋》。额勒登保手下,且有汉将两员,统是姓杨,一名遇春,四川崇庆州人,一名芳,贵州松桃厅人。遇春梦神授黑旗,故以黑旗率众,敌望见即知为杨家军。杨芳好读书,通经史大义,应试不售,乃出充行伍,为遇春所拔识。阵斩冷天禄,实出二杨的功势。额勒登保为经略时,遇春已授任总兵,杨芳尚只一都司官,额公特保举遇春为提督,杨芳为副将。二人得额公知遇,尤为出力。就是罗思举桂涵两乡勇,亦因额公做了统帅,有功必赏,愿效驱驰。可见为将不难,总在知人善任呢。

话休叙烦,单说额勒登保受了经略的印信,大权在手,不患掣肘,便统筹全局,令文案员修好奏折,独自上疏道:

臣数载以来,止领一路偏师,今蒙简任经略,当通筹全局,教匪本内地编氓,原当招抚以散其众,然必能剿而后可抚,且必能堵而后可剿。从前湖北教匪多,胁从少,四川教匪少,胁从多,今楚贼尽逼入川,其余川东巫山大宁接壤者,有界岭之险可扼,是湖北重在堵而不在剿;至川陕交界,自广元至太平千余里,随处可通,陕攻急则折入川,川攻急则窜入陕,是汉江南北,剿堵并重;川东川北,有嘉陵江以阻其西南,余皆崇山峻岭,居民大半依山傍水,向无村落,惩贼焚掠,近俱扼险筑寨,大者数千人,小亦数百名,团练守御,而川北形势,更便于川东,若能驱各路之贼,逼归川北,必可聚而歼旃,是四川重在剿而不在堵;虽贼匪未必肯逼归一处,但使所至俱有堡寨,星罗棋布,而官兵鼓行随其后,遇贼即迎截夹击,所谓以堵为剿,宁不事半功倍?此则三省所同。臣已行知陕楚,晓谕修筑,并定赏格,以期兵民同心蹙贼。至从征官兵,每日遄征百十里,旬月尚可耐劳,若阅四五年之久,无冬无夏,即骡马尚且踣毙,何况于人?而续调新募之兵,不习劳苦,更不如旧兵之得力,臣之一军所以尚能得力者,实以兵士所到之处,亦臣所到之处;兵士不得食息,臣亦不得食息。自阖营将弁,无不一心一力,而各路不能尽然。近日不得已将臣所领之兵,与各提镇互相更调,以期人人精锐,足以歼敌。恐劳圣虑,特此奏闻。

据这奏牍看来,确是老成谋划,不比凡庸,自是军务方有起色。

会德楞泰追逐徐天德,转战陕境,与高均德等相遇,德楞泰乘着大雾,袭击高均德,把他擒住,有旨授德楞泰为参赞大臣。高均德死后,不料复有冉天元,收集均德残众,与徐天德合,非常厉害。额勒登保亲自督剿,令杨遇春领左翼,穆克登布领右翼,穆克登布也是一员骁将,但与杨遇春不甚相合。遇春因天元善战,非他贼比,须先用全力相搏,杀败了他,方好分队追击。额公亦赞成此议,独穆克登布意不为然。到了苍溪,闻与冉天元相近,穆克登布竟恃勇先进,绕出冉天元前面,忽伏兵齐起,前后夹攻,将穆克登布围住。穆克登布猛力冲突,不能出围,幸亏山寨乡勇,出垒救应,始拔出穆克登布,将士伤了不少。穆克登布经此大创,别人料他总要小心,谁知他依然如故,仍力追冉天元,驰至老虎垩,旁有大山,穆克登布跃马径上,直据山巅。杨遇春据山腰,天元正伏山中,先出攻杨遇春军。遇春坚壁不动,天元无可奈何。转身攻穆克登布,冒死突上,山巅促狭,恁你穆克登布如何骁勇,也施展不出什么伎俩。天元进一步,穆克登布退一步,愈逼愈紧,穆克登布的营帐,自山巅坠下,顿时军中大乱,陷死副将十余名,兵士不能悉计。

右翼军败溃,天元再攻左翼军,乘高下压,遇春抵死力战。自傍晚杀到天明,天元始退。遇春部下,也伤亡了若干名。师克在和,不和必败。额勒登保大愤,檄德楞泰夹击冉天元,不防川北的王廷诏一股,竟由川北入汉中,西窥甘肃,额勒登保闻报,又引军星夜赴援,并令德楞泰随后策应。冉天元复东渡嘉陵江,分犯潼川锦州龙安,将北合甘肃诸寇。川陕甘一带,同时告警。清廷不得已,再用明亮为领队大臣,赴湖北,赦勒保罪,授任四川提督,赴四川,屡黜屡陟,清廷可谓无人。并诏德楞泰回截冉天元,命为成都将军。

德楞泰奉命回南,探得冉天元在江油县,急由间道邀击。天元层层设伏,德楞泰步步为营,十荡十决,连夺险隘,转战马蹄岡。时已薄暮,德楞泰见伏兵渐稀,正思下马稍憩,偶见东北角上,赤的的一枝枝号火腾起,直上云霄,德楞泰惊道:“我兵已陷入伏中了。”一急。话言未绝,西北角上,又见起了两支号火,再急。德楞泰忙令众兵排开队伍,分头迎敌。转身一望,西南角及东南角上,都是闪闪火光,冲天四起,马声杂乱,人声鼎沸。三急。德楞泰料知伏兵不止一、二路,亟分作四路抵御,布置才毕,敌兵已由远及近,差不多有七、八路。四急。德楞泰传令齐放矢铳,放了一阵,敌兵毫不退怯,反围裹拢来。德楞泰见敌兵各持竹竿,竿上缠绕湿絮,矢中的箭镞,铳中的弹丸,多射在湿絮上,不甚伤敌,所以敌仍前进,于是传令人自为战。五急。官兵知身入重围,也不想什么生还,恶狠狠的与他鏖斗,血战一夜,天色黎明,敌兵仍是不退。六急。再战一日,方渐渐杀退敌兵。官兵埋锅造饭,蓐食一餐,餐毕,四面喊声又起,忙一齐上马,再行厮杀,又是一日一夜。七急。是日官兵又只吃了一顿饭,夜间仍是对敌。八急。德楞泰暗想道:“敌兵更番迭进,我乒尚无援应,若再同他终日厮杀,必至全军覆没呢。”遂下令且战且走。

官兵阵势一动,冉天元料是败却,麾众直进,行得稍慢的,多被悍目自行杀死,此时敌众不得不舍命穷追。官兵战了三日三夜,气力已尽,肚子又饥,没奈何纷纷溃散。九急。德楞泰亦觉得人困马乏,便带了亲兵数十名,跃上山巅,下马喘息,自叹道:“我自从军以来,从没有遇着这等悍贼,看来此番要死在此地了。”正自言自语间,猛听得一声大叫道:“德楞泰哪里走?”这一句响彻山谷。德楞泰忙上马了望,见山下一人,挥着鞭,舞着刀,冲上山来。这人为谁?正是冉天元。十急。德楞泰胸中已横着一死字,倒也没甚惊恐,且因走上山来,只有一冉天元,越发胆壮,便也大呼道:“冉贼!你来送死么?”一面说话,一面拈弓搭箭,飕的一声,正中冉天元的马。那马负着痛,一俯一仰,把冉天元掀落背后,骨碌碌滚下山去。德楞泰拍马下山,亲兵亦紧随而下,见冉天元正搁住断崖藤上,德楞泰忙从亲兵手中,取了钩头枪,将冉天元钩来,掷在地上,亲兵即将他缚住。山下的兵,正上山接应冉天元,见天元被擒,拼命来夺,德楞泰复与交战,忽山后又有一支人马,逾山而至,从山顶冲下。又为德楞泰一急。德楞泰连忙细瞧,认得是山后的乡勇,德楞泰大喜。此中真是天幸。敌兵见乡勇驰到,转身复走。德楞泰偕乡勇下山招集余兵,逐北二十里。这一场恶战,自古罕有,德将军三字惊破敌胆,另外带兵官,多冒德将军旗帜,教徒不辨真假,一见辄逃。川西肃清,川东北虽有余孽,不足为患。适勒保至川,遂将肃清余党事,交付勒保,自赴额勒登保军。

额勒登保追王廷诏,沿途屡有斩获,王廷诏复自甘返陕,那彦成堵剿不力,有旨严谴,会河南布政使马慧裕,缉获教主刘之协于叶县,槛送京师,立正典刑。并谕军机大臣道:

前据马慧裕奏宝丰郏县地方,有匪徒焚掠之事,旋据叶县禀,缉获首犯刘之协,本日马慧裕驰奏,已收宝丰等处,白莲教匪徒千余名,悉数歼除,并提到眼目,认明刘之协属实,刘之协为教匪首逆,勾连蔓延,荼毒生灵,乃该犯仍敢在豫省纠结,潜谋起事,并欲为陕楚教匪接应,实堪痛恨。仰赖昊穹垂慈,皇考默佑,俾豫省新起教匪一千余人,立时剿捕净尽,擒获首逆,明正刑诛,可见教匪劫数已尽,从此各路大兵,定可刻期蒇事。朕于欣慰之余,转觉恻然不忍,盖教匪本属良民,只因刘之协首先簧鼓,附从日众,征兵剿办,已阅数年,无论百姓无辜,横遭杀戮,被胁多人,迫于不得已,即真正白莲教,皆我大清赤子,只因一时愚昧,致罹重罪。至各股贼首,先后就诛者,无不身受极刑,全家被戮,虽孽由自作,亦系听从刘之协倡教而起。白莲教获罪于天,自取灭亡,其顽梗可恶,其愚蠢可怜。朕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于万无可贷中,宽其一线,着经略额勒登保,参赞德楞泰,及各路带兵大员,与各督抚等,将刘之协擒获一事,广为宣传,并传谕贼营,伊等教首,已就诛戮,无可附从。至于裹胁之人,本系良善百姓,何苦为贼所累,自破身家,如能幡然悔悟,不但免诛,并当妥为安置。即实系同教,畏罪乞命,弃械归诚,亦必贷其一死。若经此番晓谕之后,仍复怙恶不悛,则是伊等甘就骈诛,大兵所到,诛戮无遗,亦气数使然,不能复加矜贷。额勒登保等鼓励将士,务期迅归贼氛,奠安黎庶,同膺懋赏,将此通谕知之。

嘉庆帝又亲制一篇邪教说,有“但治从逆,不治从教”的意旨。自是教徒失所倚靠,逐渐变计,化作良民。此时剧寇,只有王廷诏在陕西,徐天德在湖北,德楞泰由川赴陕,与额勒登保合军,追袭王廷诏。杨遇春为先锋,至龙池场,分兵埋伏,诱廷诏追来,一鼓擒住,并获散头目十数人,余众走湖北,由德楞泰引兵追剿,与明亮夹击、圈逼徐天德、樊人杰于均州。天德、人杰,先后投水溺死。川楚陕三省的悍目,斩俘殆尽,不过还有余孽未靖了。此时已是嘉庆六年的夏季。正是:

万丈狂澜争一霎,七年征伐病三军。

诸君欲知后事,且待下回再阅。

仁宗初政,颇有黜佞崇忠扶衰起敝之象。和珅一诛,而军务已有起色,勒保一黜,而寇氛以次肃清,可见立国之道,全恃元首,元首明则庶事康,元首丛脞则万事隳,彼额勒登保德楞泰之得建奇功,莫非元首知人之效,然七年劳役,万众遭殃,不待洪杨之变,而清室衰兆见矣。故善读满史者,皆以高宗之末为清室盛衰关键云。

第四十五回抚叛兵良将蒙冤剿海寇统帅奏捷

却说川楚陕三省的教徒,头目虽多归擒戮,余孽尚是不少。额勒登保德楞泰,又往来搜剿,直到嘉庆七年冬季,始报大功戡定。嘉庆帝祭告裕陵,高宗陵。宣示中外,封额勒登保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筹继勇侯,均世袭罔替,并加太子太保,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碌碌因人。杨遇春以下诸将,爵秩有差。

自此以后,裁汰营兵,遣散乡勇,兵勇或无家可归,或归家不敷食用,又经发放恩饷各官吏,层层克剥,七折八扣,煞是可恨。因此游兵冗勇,又纠众戕官,出没为患。复经额德两将帅,东剿西抚,忙了一年,事始大定。自教徒肇乱,劳师九载,所用兵费,竟至二万万两,杀伤的教徒不下数十万,清兵乡勇的阵亡,五省良民的被难,且算不胜算,无从查考。和珅之肉,其足食乎?只这位嘉庆帝,当军事紧急时,很是审虑周详,励精图治,到西北平定,内外官吏,又是歌功颂德,极力铺张,嘉庆帝也道是功德及民,渐渐的骄侈起来。逸豫忘身,中主多半如此。庆赏万寿,下嫁公主,挑选妃嫔,仪注都非常繁备,金银也用了许多。

还有一桩赏罚倒置的事情:川楚陕平靖后,因地势阻奥,增设营泛,陕西省中添了一个宁陕镇,就用杨芳做了镇台,宁陕的地方,地险粮贵,当时创议的人,因例饷不足兵用,酌定每月加给盐米银,每人五钱,三年递减,次年届期应减一钱,布政使朱勋,以未奉部文,并四钱也都停发,兵士大哗。会陕西提督杨遇春,方奉旨入觐,宁陕总兵杨芳调署提督,副将杨之震护宁陕镇,将哗噪的兵士,不问曲直,统拿来笞杖一顿,一味蛮做。兵士愈加怨愤。内有两个小头目,都是姓陈,一名达顺,一名先伦,居然纠众抗命,杀死副将游击,劫了库中的银两,放出狱中的罪犯,趁势大乱。时杨遇春尚未出境,朝旨即命他回剿,另简成都将军德楞泰为钦差大臣,赴陕督师,遇春到方柴关,叛兵设伏以待,推蒲大芳为首领,大芳骁桀善战,竟将遇春围住,官兵叛卒,互相认识,竟不肯听遇春号令,纷纷四散。遇春止率亲兵数十名,登山断后,见大芳策马而来,大声叱道:“你何故造反?”大芳见是遇春,就下马遥跪,哭诉营官克饷的情形。遇春道:“营官克饷,你可上诉,何苦做此大逆不道的勾当。”大芳道:“现在已处骑虎之势,不能再下,须求大帅谅我!”言毕,起身径去。还亏遇春平日恩信及人,不至被迫。

是时杨芳亦驰来相救,遇春与他商议,杨芳道:“叛兵都经过百战,并非一时乌合,若要除灭了他,很不容易。况官兵九载勤劳,疮痍未复,又前时与叛兵多系同功一体,以兵攻兵,终无斗志。闻叛首蒲大芳见了大帅,尚下马遥跪,卑镇家属,亦由大芳送至石泉。可见大芳虽叛,还有旧部情谊。卑镇愿亲自出抚,若得大芳归降,便可迎刃而解。”遇春喜甚,即命杨芳去抚大芳。到了大芳营前,敌矛林立,军垒森严,杨芳的背后,有随员数名,都吓得战战兢兢,请杨芳折回。杨芳道:“天佑苍生,我必不死。且为国息兵,虽死何恨。汝等若果畏惧,不妨退还。让我一人前去便了。”遂扬鞭独进,直入大芳营。大芳忙出来迎见,杨芳向着大芳,恸哭失声道:“我与汝等戮力数年,同患难,共生死,仿佛如家人骨肉一般,今朝两下对垒,反同仇敌,我不忍见汝等身陨族灭,所以单骑前来,请你等先杀了我,免得见你惨祸。”蒲大芳等听了这番言语,不由的不感激,便道:“我等小兵,安敢冒犯镇台大人?大人真心相待,大芳也有天良,宁不知感。只朝廷未必肯赦前罪,奈何?”杨芳道:“你果诚心悔过,我当于钦差大人前,极力保免,要生同生,要死同死,要犯罪同犯罪,不使你等独受灾殃。”沉痛语,亦刻挚语,安得不令大芳敬服?大芳到此,不禁涕零,即声随泪下道:“镇台大人,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若再自逆命,恐怕皇天也不容我呢。”已五体投地了。当下对众人道:“大芳今日已悔前过,情愿听这位杨镇台大人,杨镇台令我活,我就活,杨镇台要我死,我亦甘死,若兄弟们不以为然,一概听便。”大众齐声道:“愿随杨大人。”杨芳见叛兵都愿就降,便道:“众位都愿相随,乃是很好的了。但倡乱的人,曾在此处么?”大芳道:“不在此处。”杨芳道:“这却不便赦他。他戕了官,劫了库,破了狱,无法无天,若不照律究办,还要什么政府?”先宽后紧,可谓善于操纵。大芳道:“这都在大芳身上,请大人放心!”杨芳随即回营。

过了两日,大芳果诱缚陈先伦陈达顺二人,献至清营,束手归命,这次乱事,若非杨芳单骑招抚,以诚服人,眼见得叛兵四出,如火燎原,比川楚陕三省的教徒,还要厉害几倍呢。德楞泰将二陈磔死,其余依了杨芳的议论,尽行赦宥,释归原伍。只奏折上却说是叛卒穷蹙乞命,把杨芳招抚事,搁起不提。

讵料嘉庆帝忽下严旨,说德楞泰宽纵专擅,竟要将他严谴。德楞泰急得没法,又上了一篇奏章,推在杨芳一人身上。德公尚且不德,何况别将。嘉庆帝遂将杨芳革职充戍,蒲大芳二百余人,亦命随杨芳发充伊犁,又密令伊犁将军松筠,将蒲大芳等诱诛。杨遇春亦坐罪降为总兵,德楞泰处罚罪轻,总算革职留任。后德楞泰调任陕西,剿平西乡叛兵,赏还原职。德公也天良发现,密奏杨芳功,方将杨芳赦回,然已受侮不少了。忠而被谤,最堪愤惋。西北一带,经数次痛剿,已算无事,偏偏东南的海寇,又兴起波,掀起浪来。海洋开禁,自康熙年间起头,康熙帝尝任用客卿,如西洋人汤若望、南怀仁等,俱命司历务,外洋商船,得了内援,便在中国海滨互市,往来江浙闽粤间。乾隆末年,安南阮光平父子,窃位据国,国库中很是缺乏,他却想了一个盗贼政策,招集沿海无赖,给他兵船,封他官爵,叫他在海中劫掠商船,充作国用,这种政策,倒是特色。于是海寇日盛一日。嘉庆五年,海寇驾艇百余艘,聚逼台州,居然想上岸劫夺,浙江定海镇总兵李长庚,生长闽海,素识海中险要,且忠勇得了不得,是日闻警,带领三镇水师,出口抵御,巧值飓风陡起,雷雨大作,寇艇多半撞溺,有几百个海寇,避风上岸,被长庚捉得一个不剩,当场审讯,内中有四个头目,系是安南总兵,佩有安南王敕印。长庚大怒,把四人磔死,并行文安南,将敕印掷还。

会安南又有内乱,广南王后裔阮福映,自暹罗入国,得暹人援助,恢复旧土,灭了新阮,方思联络清朝,遂一面声明纵寇诲盗,系阮光平父子所为,与己无涉,一面奉表入贡,求清册封,乞仍以越南名国。嘉庆帝封他为越南国王,令严杜海寇,阮福映遵敕照办。怎奈海寇已是不少,虽失了安南政府的保护,终究野心未戢,仍然出没海上。就中有两个悍头目,叫着蔡牵朱

只一智勇深沉的李长庚,还好与他酣战几场,但长庚单知忠国,不善逢迎,不如是,不足为忠臣。往往为上司所忌。可恨可叹!嘉庆帝因长庚有功,擢他为福建提督,闽督玉德,偏与长庚反对,奏称长庚籍隶福建,须要回避,似乎名正言顺。朝旨乃调任浙江。浙江巡抚阮元,系江苏仪征县人,素擅文名,兼通武略,见了李长庚,谈了一回剿寇事宜,甚为合意,遂大加赏识。惺惺惜惺惺。长庚献造船制炮两大策,阮抚台一律采用,即为筹款十余万两,交与长庚。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长庚得了这项巨款,就放着胆子,造起大船三十艘,名叫霆船,铸就大炮四百尊,就各船配搭,乘风破浪,所向披靡,连败蔡牵于岐头东霍等洋,擒住贼目张如茂等,兵威大振。嘉庆八年,蔡牵至定海,到普陀山进香,长庚探悉,将霆船一齐放出,四面掩击。蔡牵不及防备,忙跳下小船,单舸逃去。余外大艇,多被长庚一阵炮弹,打得篷穿桅折;并传令舟师追赶。

此时的蔡牵,正如丧家犬,漏网之鱼,逃至闽洋,又见霆船追至,据着上风,不能冲突,他连忙取了数万银子,遣人至闽督玉德处乞降。玉德见了银子,好似苍蝇见血,叮住不放,为了此物,误尽天下官吏。还管什么真假,立饬兴泉道庆徕,赴海口招抚。蔡牵与庆徕约,如果许降,须令李长庚退兵回港,勿得穷追。庆徕飞报玉德,玉德飞饬李长庚回兵。长庚明知蔡牵诈降,无如提督的位置,要受督抚节制,总督有命,不得违拗,未免落了几点英雄泪,带兵回港。

蔡牵恰慢慢儿修好樯械,备好糇粮,扬帆遁去。暗地里恰贿通奸商,替他制造巨舰,比霆船还要高大,只说载货出洋。一出了口,便交与蔡牵。蔡牵得此巨舰,又纵横海上,劫得台湾米数千担,接济朱

嘉庆帝闻悉情形,命长庚总统闽浙水师。长庚感恩图报,令温州海坛二镇为左右翼,日夕操练,于嘉庆九年仲秋,向马迹洋出发。净海无波,水天一色,正好行军时候。兵行数十里,遥见前面有一海岛,左右两翼,泊着敌船,帆樯矗立,簇隐如林,差不多一二百艘。长庚把令旗一挥,大小战舰,并行而进,看看敌船将近,令各舰队齐放巨炮。蔡牵、朱

是年冬,败朱

两将军尚未出境,李长庚已到台湾,总是他捷足。他见鹿耳门已被塞住,寻出一条小港来,这港名叫安平港,可以直入府城,于是令总兵许松年、王得禄,驾了小舟,率兵潜入,自己守住南汕北汕两口,堵住蔡牵出路。蔡牵只道鹿耳门已经塞住,尽可向前进攻,谁料许松年、王得禄,已从间道攻入。蔡牵急分兵抵御,五战都败,失了三十多号小战船,并党羽千余人。蔡牵料台湾难下,急从北汕港遁走,将要出口,见口外有大舰数艘堵住,最高的舰上,立着一位大帅,手执令旗,威风凛凛,望将过去,不是别人,正是生平最怕的李长庚。蔡牵想上前冲突,后面的追兵又至,前后都用大炮轰击,蔡牵管了前,不能管后,管了后,又不能管前,急得叫苦连天,投身无路。长庚下令道:“今日不擒蔡逆,更待何时,诸将士宜乘此努力。”这令一下,诸将士奋力前攻,巴不得立擒蔡牵。

怎奈将士固已齐心,老天偏不做美,一阵怪风,从海中掀起,波涛怒立,战舰飘摇,官兵急切不能自主,被蔡牵夺路逃走。一出海外,辽廓无垠,长庚只率兵三千,哪里阻截得住?仅夺了十多号战船。嘉庆帝还说他任贼远飏,夺去翎顶,皇帝总没良心。德楞泰等一律截回,长庚愤极,复率兵力剿,退至福宁,岸上无一卒夹击,蔡牵、朱

不防浙抚阮公,丁忧去任,长庚慨然太息,与三镇总兵商议道:“我自统领水师以来,全仗阮公帮助,稍得舒展。今阮公又去,知我无人,看来是难望成功呢?”三镇总兵道:“浙抚已去,闽督尚在,统帅何必忧虑。”长庚道:“不要提起这位闽督玉公,我要造船,他说无银;我要调军,他说无兵。台湾一役,我与诸君尽力截住蔡逆,虽是天公不公,起了飓风,被他走脱,然使玉公出兵相助,这蔡逆已被我杀败,狼狈万状,何患不能追擒?就令玉公不愿出兵。却肯预先给发银两,畀我造成大船,那时船身高大,究竟抵得住风潮,不妨冲风追袭。你看蔡逆的坐船,比我的坐船,要高五六尺,他在惊风骇浪中,尚能驾驶自如,我却不能,睁着眼由他逃去,真正可恨!”良将无功,多被上峰掣肘之故,不独李公为然。三总兵听到此语,也不禁忿恨起来,便一齐道:“统帅既要造船,某等愿捐廉相助。”长庚道:“诸君美意,煞是可敬。但我亦早有此意,还恐玉帅不允。”三总兵道:“且禀报玉帅,再作计较。”长庚修好禀单,饬呈闽督,得了回批,果然说造船需时,朝廷有旨速剿,不便久待,毋得濡滞干咎。妒功忌能,莫逾于此。长庚忙召三总兵,将回批与他瞧阅,三总兵愤愤道:“统帅本可专折奏陈,何不详报皇上呢?”长庚叹道:“我辈统是汉人,汉人十句话,不及满人一句。朝廷总是信玉帅,不信长庚,如何是好?”满汉界限,区画早分。三总兵道:“今上圣明,或不致此,统帅总是奏陈为是。”长庚不得已,便将平日情形,据实列奏。嘉庆帝果真圣明,把闽督玉德革职拿问,另命阿林保继任闽督。

阿林保到任,长庚免不得到闽贺喜,阿林保置酒款待,席间叙起剿寇事。这位新总督阿公,拈着几根鼠须,沉吟一回,已露奸象。随笑嘻嘻的向长庚道:“大海捕鱼,何时入网?我兄弟恰有一策,不知可用得否?”长庚道:“敢不请教。”我亦要请教。阿林保道:“海外辽阔,事无左证,李总统但斩了一酋,即说是蔡牵首级,报至我兄弟衙门,我兄弟便可飞章报捷,余外的贼子,统归善后办理。照这样处置,你受上赏,我亦得邀次功,比穷年累月的跋涉鲸波,侥幸万一,岂不是较好么?”原来如此!长庚不禁勃然道:“大帅叫长庚杀贼,长庚恰不怕死,久视海舶如庐舍,若照这样捏诈虚报的办法,长庚不敢闻命。”阿林保道:“我也无非为你打算,你定要擒真蔡牵,兄弟也不便多管。”长庚道:“长庚誓与贼同死,不与贼同生。”阿林保不待长庚言毕,便道:“算了!好好一个人,如何情愿求死?要死何难,要死不难。”长庚至此,不能不死。长庚满腹愤怒,只是不好发泄,勉强饮了几杯,谢宴趋出。阿林保即密劾长庚,不到一月,弹章三上,不是说长庚恃才,就是说长庚怯战,一心想置长庚于死地,小子叙说到此,也满怀愤激,吟成一绝句道:

岳王功败遭秦桧,道济名高嫉义康。

自古忠奸不两立,但凭人主慎端详。

未知嘉庆帝如何发落,且待下回再叙。

康熙以后,已乏练达之满员,而满汉畛域,反日甚一日。盖满员渐成无用,内而政务,外而边事,多仗汉人赞助,相形之下,未免见绌,由愧生妒,由妒生忌,于是汉员立功,往往为满员所侧目,不加残害不止。张广泗、柴大纪等事,见于乾隆朝,杨芳充戍,李长庚殉难,见于嘉庆朝,后人或目为专制之毒,实则不仅专制而已。汉人十语,不及满人一语,即为本回中眼目。德楞泰已负杨芳,后且求如德楞泰者,尚不可得,此汉满之所以终成水火也。

第四十六回两军门复仇慰英魄八卦教煽乱闹皇城

却说嘉庆帝连得阿林保密疏,也未免疑惑起来,只因前时阮元等人,都极力保荐李长庚,且海上战功,亦唯长庚居多,半信半疑,暂且留中不发,密令浙抚清安泰查复。清安泰虽不及阮元,恰不是阿林保的糊涂,但看他复奏一本的文词,已略见一斑了。大旨说道:

长庚熟海岛形势,风云沙线,每战自持柁,老于操舟者不能及;且忘身殉国,两载在外,过门不入,以捐造船械,倾其家资,所俘获尽以赏功,故士争效死;且身先士卒,屡冒危险,八月中剿贼渔山,围攻蔡逆,火器雨下,身受多创,将士亦伤百有四十人,鏖战不退,故贼中有“不畏千万兵,只畏李长庚”之语。唯海艘越二三旬,即须燂洗,否则苔粘

这篇奏牍,说得剀切真挚,把李长庚一生经济,及海上交战情形,统包括在内。确是前清奏牍中罕见之作。嘉庆帝览了此奏,方悉阿林保妒功情状,下旨切责。略说:“阿林保甫莅任旬月,专以去长庚为事,倘联误听谗言,岂非自杀良将?嗣后剿贼事宜,责成长庚一人,阿林保不得掣肘!若再忌功诬劾,玉德就是前车之鉴。”谕旨也算严切,无如巨奸未去,忠臣总无安日。并饬造大梭船三十艘,未成以前,先雇大商船助剿。阿林保见弹劾无效,反遭诘责,气得暴跳如雷,独自一人乱叫道:“有我无长庚,有长庚无我,我总要他死。他死了,方出我胸中的气。”遂飞檄催战。

原来清廷定例,总督多兼兵部尚书职衔,全省水陆各军,统归节制。长庚虽总统水师,不能不受阿林保命令。长庚方思修理船只,整备军械,为大举出洋的计划,那阿林保的催战文书,三日一道,五日两道,长庚休战,不到一月,他恰下了十数道檄文。秦桧用十二金牌,促岳武穆班帅,阿林保恰用十数道檄文,促李忠毅出战,行迹不同,用心则一。长庚叹道:“我不死在海贼手里,也难逃奸臣计中,看来不如与贼同死罢!”遂召集诸将克日出师,一面修好家书,寄与夫人吴氏,内说:“以身许国,不能顾家。”并将落齿数枚,一同缄固,着人送回家中。这次出发,凭着一股怒气,驶船出港。敌船见长庚出来,望风趋避,都逃至粤海中。长庚追至竿塘,方寻着敌船数只,接连放炮,击坏敌船两艘,活擒盗目一名,系是蔡牵侄儿,名叫天来。蔡牵因长庚至粤,复北航至浙,长庚也追到浙江,到温州海面,把他击败。他又自浙窜粤,自粤窜闽,盘旋海上,长庚只是不舍。遇着了他,便首先冲阵,不管死活,与他争战,弄得蔡牵走头无路,连败数次。

嘉庆十二年,命总兵许松年等击朱

是时蔡牵、朱

嘉庆帝内惩教匪,外惩海盗,遂下旨严禁西洋人刻书传教,适粤民陈若望,私代西洋人德天赐,递送书信地图,事发被拿,下刑部讯鞫,究出传教习教多人,遂把德天赐充发热河,幽禁额鲁特营房,陈若望充发伊犁,给额鲁特人为奴,传教习教一干人犯,亦照例充配。过了数年,西洋人兰月旺,又潜入湖北传教,被耒阳县查悉,将他获住,解入省中,报闻刑部,又照律治罪,处以绞决。教案萌芽。

这时候,英吉利人屡乞通商,亦奉旨批斥,忽广东沿海的澳门岛外,来英舰十三艘,舰长叫作度路利,投书粤督,声明愿协剿海寇,只求通商为报。粤督吴熊光,以海寇渐平,抗词拒绝,英舰仍逗留未去,反入澳门登岸,分据各炮台。熊光据事奏闻,有旨责熊光办理迟延,革职留任。并说:“英舰如再抗延,当出兵剿办。”熊光通知英将,英将乃起椗回国。五口通商之朕兆。

已而英国复遣使臣墨尔斯,直入京师,与政府直接交涉,愿结通商条约,清廷迫他行跪拜礼,他恰不从,当即驱逐回国。英人未识内情,暂时罢手,清廷还道是威震五洲,莫余敢侮。夜郎自大。嘉庆帝方西幸五台,北狩木兰,消遣这千金难买的岁月,到嘉庆十六年,彗星现西北方,钦天监奏言星象主兵,应预先防备,嘉庆帝复问星象应在何时?经钦天监细细查核,应在十八年闰八月中,应将十八年国八月,移改作十九年闰二月,或可消弭星变。天道远,人道迩,徒将闰月移改,难道便可弭变么?嘉庆帝准奏,又诏百官修省,百官为重,君为轻,也是当时创例。这等百官,多是麻木不仁的人物,今朝一慌,明朝没事,就罢了。

忽忽间已是二年,嘉庆帝也忘了前事。七月下旬,秋狩木兰,启銮而去,不想宫廷里面,竟闹出一件大祸祟来。原来南京一带,有一种亡命之徒,立起一个教会,叫作天理教,亦名八卦教,大略与白莲教相似,号召党羽,遍布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各省,内中有两个教首:一个是林清,传教直隶;一个是李文成,传教河南。他两人内外勾结,一心思想谋富贵,做皇帝,眼目。闻得钦天监有星象主兵,移改闰月的事情,便议乘间起事,捏造了两句谶语,说是:“二八中秋,黄花落地。清朝最怕闰八月,天数难逃,移改也是无益。”这几句话儿,哄动愚民,很是容易。又兼直隶省适遇旱灾,流民杂沓,聚啸成群,林清就势召集,并费了几万银子,买通内监刘金高广福阎进喜等作为内应,京中发难,比外省尤为厉害,我为嘉庆帝捏一把汗。一面密召李文成作为外援。

文成到京两次,约定九月十五日起事,就是钦天监原定嘉庆十八年闰八月十五日。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不为,林、李两人密干的谋划,只道人不知,鬼不觉,谁料到滑县知县强克捷,竟探闻这种消息,飞速遣人密集巡抚高杞,卫辉知府郎锦麒,请速发兵掩捕。那高抚台与郎知府,疑他轻事重报,搁过一边。克捷急得了不得,申详两回,只是不应。

克捷暗想:“李文成是本县人氏,他蓄谋不轨,将来发泄,朝廷总说我不先防备。抚台府宪,今朝不肯发兵,事到临头,也必将我问罪,哪个肯把我的详文宣布出来?我迟早终是一死,还是先发制人为妙。就使死了,也是为国而死,死了一个我,保全国家百姓不少。”好一个知县官。主见已定,待到天晚,密传衙役人众,齐集县署听差。衙役等闻命,当即赶到县衙,强克捷已经坐堂,见衙役禀到,便吩咐道:“本官要出衙办事,你等须随我前去,巡夜的灯笼,拿人的家伙,统要备齐,不得迟误!”衙役不敢怠慢,当即取出铁索脚镣等件,伺候强克捷上轿出衙。

克捷禁他吆喝,静悄悄的前行,走东转西,都由强克捷亲自指点。行到一个僻静地方,见有房屋一所,克捷叫轿夫停住,轿夫遵命停下。克捷出了轿,分一半衙役,守住前后门,衙役莫名其妙,只得照行。有两三个与李文成素通声气,也不敢多嘴。还有一半衙役,由克捷带领,敲门而入。李文成正在内室,夜餐方毕,闻报县官亲到,也疑是风声泄漏,不敢出来。克捷直入内室,文成一时不能逃避,反俨然装出没事模样。强克捷原是精细,李文成恰也了得。克捷喝声拿住,衙役提起铁链,套入文成颈上,拖曳回衙。

克捷即坐堂审问,文成笑道:“老爷要拿人,也须有些证据,我文成并不犯法,如何平空被拿?”克捷拍案道:“你私结教会,谋为不轨,本县已访得确确凿凿,你还敢抵赖么?好好实招,免受重刑!”文成道:“叫我招什么?”克捷道:“你敢胆大妄为,不用刑,想也不肯吐实。”便喝令衙役用刑。衙役应声,把夹棍碰的掷在地上,拖倒文成,脱去鞋袜,套上夹棍,恁你一收一紧,文成只咬定牙关,连半个字都不说。强克捷道:“不招再收。”文成仍是不招。克捷道:“好一个大盗,你在本县手中,休想活命!”吩咐衙役收夹加敲,连敲几下,刮的一声,把文成脚胫爆断。文成晕了过去,当由衙役禀知。克捷令将冷水喷醒,钉镣收禁。

克捷总道他脚胫已断,急切不能逃走,待慢慢儿的设法讯供,怎奈文成的党羽,约有数千人,闻得首领被捉,便想出劫狱戕官的法子。于九月初七日,聚众三千,直入滑城,滑城县署,只有几个快班皂役,并没有精兵健将,这三千人一拥到署,衙役都逃得精光,只剩强克捷一门家小,无处投奔,被三千人一阵乱剁,血肉模糊,都归冥府。是清宫内的替死鬼。乱众已将县官杀死,忙破了狱,救出李文成。文成道:“直隶的林首领,约我于十五日到京援应,今番闹了起来,前途必有官兵阻拦,一时不能前进,定然误了林大哥原约,奈何奈何?”众党羽道:“我等闻兄长被捉,赶紧来救,没有工夫计及后事,如今想来,确是太卤了。”文成道:“这也难怪兄弟们,可恨这个强克捷误我大事,我的脚胫,又被他敲断,不能行动,现在只有劳兄弟们,分头干事,若要入都,恐怕来不及了。林大哥!我负了你呢。”当下众教徒议分路入犯,一路攻山东,一路攻直隶,留文成守滑养病。

嘉庆帝在木兰闻警,用六百里加紧谕旨,命直隶总督温承惠,山东巡抚同兴,河南巡抚高杞,迅速合剿;并饬沿河诸将弁,严密防堵。这旨一下,眼见得李文成党羽,不能越过黄河,只山东的曹州定陶金乡二县,直隶的东垣长明二县,从前只散布教徒,先后响应,戕官据城,余外防守严密,不能下手。京内的林清,恰眼巴巴望文成入援,等到九月十四日,尚无音信,不知是什么缘故?焦急万分。他的拜盟弟兄曹福昌道:“李首领今日不到,已是误期,我辈势孤援绝,不便举动。好在嘉庆帝将要回来,闻这班混账王大臣,统要出去迎驾,这时朝内空虚,李首领也可到京,内外夹攻,定可成功。”林清道:“嘉庆回京,应在何日?”曹福昌道:“我已探听明白,一班王大臣,于十七日出去接驾。”林清道:“二八中秋,已有定约,怎好改期?”曹福昌道:“这是杜撰的谣言,哪里能够作准?”林清道:“无论准与不准,我总不能食言,大家果齐心干去,自然会成功的。”强盗也讲信实。他口中虽这般说,心中倒也有些怕惧,先差他党羽二百人,藏好兵器,于次日混入内城,自己恰在黄村暂住,静听成败。

这二百个教徒,混入城内,便在紫禁城外面的酒店中,饮酒吃饭,专等内应;坐到傍晚,见有两人进来,与众人打了一个暗号,众人一瞧,乃是太监刘金高广福,不觉喜形于色,就起身跟了出去,到店外分头行走。一百人跟了刘金,攻东华门,一百人跟了高广福,攻西华门,大家统是白布包头,鼓噪而入。东华门的护军侍卫,见有匪徒入内,忙即格拒,把匪徒驱出门外,关好了门。西华门不及防御,竟被教徒冲进。反关拒绝军禁,一路趋入,曲折盘旋,不辨东西南北,巧值阎进喜出来接应,叫他认定西边,杀入大内,并用手指定方向,引了几步。进喜本是贼胆心虚,匆匆自去。这班教徒向西急进,满望立入宫中,杀个爽快,夺个净尽,奈途中多是层楼杰阁,挡住去路,免不得左右旋绕,两转三转,又迷住去路。遥见前面有一所房屋,高大的很,疑是大内,遂一齐扑上,斩关进去,里面没有什么人物,只有书架几百箱,教徒忙即退出,用火把向门上一望,扁额乃是文颖馆,复从右首攻进,仍然寂静无声,也是列箱数百具,一律锁好,用刀劈开,箱中统是衣服。又转身出来,再看门上的扁额,乃是尚衣监,写出昏瞆形状,真是绝妙好辞。不由的焦躁起来,索性分头乱闯。有几个闯到隆宗门,门已关得紧闭,有几个闯到养心门,门亦关好。内中有一头目道:“这般乱撞,何时得入大内?看我爬墙进去,你等随后进来,这墙内定是皇宫呢。”言毕,即手执一面大白旗,猱升而上,正要爬上墙头,墙内爆出弹丸,正中这人咽喉,哎的一声,坠落墙下去了。正是: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天不亡清,宁令猖狂?

毕竟墙内的弹丸是何人放的?待小子下回表明。

海寇剿平,未几即有天理教之变,内乱相寻,清其衰矣。要之皆内外酣嬉,用人未慎之故。闽有玉德阿林保,于是蔡牵朱

第四十七回闻警回銮下诏罪己护丧嗣统边报惊心

却说教徒中弹坠下,放弹的人,是皇次子绵宁。皇次子时在上书房,忽闻外面喊声紧急,忙问何事?内侍也未识请由,出外探视,方知有匪徒攻入禁城,三脚两步的回报。皇次子道:“这还了得!快取撒袋鸟铳腰刀来!”内侍忙取出呈上。皇次子佩了撒袋,挂了腰刀,手执鸟铳,带了内侍到养心门。贝勒绵志,亦随着后面,皇次子命内侍布好梯子,联步上梯,把头向外一瞧,正值匪徒爬墙上来,皇次子将弹药装入铳内,随手一捺,弹药爆出,把这执旗爬墙的人,打落地上,眼见得不能活了。一个坠下,又有两个想爬上来,皇次子再发一铳,打死一个,贝勒绵志,也开了一铳,打死一个,余众方不敢爬墙,只在墙外乱噪,打死一两个人,便见辟易,这等教徒,实是没用。齐声道:“快放火!快放火!”大家走到隆宗门前,放起火来。皇次子颇觉着急,忽见电光一闪,雷声隆隆,大雨随声而下,把火一齐扑灭。有几个匪徒,想转身逃去,天色昏黑,不辨高低,失足跌入御河。当时内传来报,说是天雷击死,皇次子方才放心。

此时留守王大臣,已带兵入卫,一阵搜剿,擒住六、七十名,当场讯问,供称由内监刘金高广福阎进喜等引入。随命兵士将三人拿到,起初供词狡展,经教徒对质,无可报赖,始供称该死。皇次子一面飞报行在,一面入宫请安,宫中自后妃以下,都已吓得发抖,及闻贼已净尽,始改涕为欢。嘉庆帝接到皇次子禀报,立封皇次子为智亲王,每年加给俸银一万二千两,绵志加封郡王衔,每年加给俸银一千两,并下罪己诏道:

朕以凉德,仰承皇考付托,兢兢业业,十有八年,不敢暇豫。即位之初,白莲教煽乱四省,黎民遭劫,惨不忍言,命将出师,八年始定。方期与我赤子,永乐升平。忽于九月初六日,河南滑县,又起天理教匪,由直隶长垣,至山东曹县,亟命总督温承惠率兵剿办,然此事究在千里之外;猝于九月十五日,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天理教匪七十余众,犯禁门,入大内,有执旗上墙三贼,欲入养心门,朕之皇次子亲执鸟枪,连毙二贼,贝勒绵志,续击一贼,始行退下,大内平定,实皇次子之力也。隆宗门外诸王大臣,督率鸟枪兵,竭二日一夜之力,剿捕搜拿净尽矣。我大清国一百七十年以来,定鼎燕京,列祖列宗,深仁厚泽,爱民如子,圣德仁心,奚能缕述?朕虽未能仰绍爱民之实政,亦无害民之虐事,突遭此变,实不可解。总缘德凉愆积,唯自责耳。然变起一时,祸积有日,当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实中外之所同,朕虽再三告诫,奈诸臣未能领会,悠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较之明季梃击一案,何啻倍蓰?言念及此,不忍再言。予唯返躬修省,改过正心,上答天慈,下释民怨。诸臣若愿为大清国之忠良,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则当挂冠致仕,了此残生,切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笔随泪洒,通谕知之。

这次禁城平乱,除皇次子及贝勒绵志外,要算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最为出力。两亲王都是嘉庆帝的阿哥,嘉庆帝对待兄弟,颇称和睦,不象那先祖的薄情,所以平日仪成两邸,很有点势力。此次留守禁城,督剿教匪,又蒙嘉奖,将所有未经开复的处分,一概豁免。革步军统领吉纶,及左翼总兵玉麟职,命尚书托津英和回京,查办余逆,饬陕西总督那彦成为钦差大臣,督兵飞剿河南,然后从白涧回銮。

托津英和到了黄村,闻教首林清,已经擒住,赶即进京。自九月十五日起,至十九日,雷电不绝,风霾交作,镇日里尘雾蔽天,昼夜差不多的光景,因此京城里面,人心恐慌,谣言四起,亏得托津英和等,已经到京,方晓得銮舆无恙,到嘉庆帝回宫,遂渐渐镇定。都是巡幸的滋味。二十三日,嘉庆帝亲御瀛台,讯明教首林清,及通匪诸太监,证供属实,均令凌迟处死,传首畿内。

是时李文成胫疾未愈,不能远出,众教徒又为官兵所阻,只聚集道口镇,钦差大臣那彦成,偕提督杨遇春,率兵至卫辉府。遇春向来英勇,即日带亲兵数十名,由运河西进,直至道口,遇着教徒一队,约有数千人,当即大呼突击,策马先驱。教徒见他黑旗远扬,知是杨家军,先已惊慌得很,纷纷渡河遁回。遇春追过了河,擒斩教徒二百多名,方拟回营;检点亲兵,尚少二人,复冲入敌队,夺还二尸,始暂归北岸,待那彦成到来,一齐进兵。

不想等了两日,那钦差竟不见到,原来那彦成到了卫辉,本想即日进兵,因接高抚台来文,内说教徒势大,未免也有些胆怯,高杞自己胆怯,还要去吓别人。拟俟调山西甘肃吉林索伦兵来助,然后进战。遇春是个参赞,拗不过大帅,只得日日等着,亏得嘉庆帝闻知消息,严促那彦成进兵,方不敢违慢,驰至军营。

杨遇春进攻道口镇,教徒出营探望,瞧见杨家军又至,齐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髯将军又来了!”遇春年已将老,颏下多髯,因此教徒称他作髯将军。髯将军一到,教徒弃营而遁,一边逃,一边追,那钦差又渡河策应,克复桃源进围滑城。

忽探马来报,尚书托津,已平定直隶教匪,所带的索伦兵,已奉旨来助剿滑城了。接连又有人报道:“山东的教匪,也被盐运使刘清,剿杀净尽。”那彦成向杨遇春道:“直隶山东统归平靖,只河南未平,滑县又是古滑州旧治,城坚土厚,一时不能攻下,奈何?”遇春道:“刘清文吏,尚建奇功,参赞受国厚恩,誓破此城,擒这贼首。”那彦成道:“刘清向称刘青天,不特能文,兼且能武,真不愧本朝名臣。老兄亦是本朝人杰,成功应在目前,不必着急。”这且颇得激将之法。

正谈论间,索伦兵已到,由那彦成召入,命随杨遇春攻城。遇春督兵开炮,弹丸迭发,打破城墙外面,中间恰是不动,反把弹丸颗颗裹住;经遇春仔细察看,方知墙土裹沙,炮遇土则入,遇沙则止,所以不能洞穿。遇春连攻数日,总不能破,又用了掘隧灌水的计策,亦被守兵察觉,统归无效。是时杨芳仍任总兵,也在营中,便献计道:“这城坚固难下,若要攻入,必须多费时日,愚意不如三面围攻,留出北门,待他出走,掩杀过去,方可得手。”遇春依计,便将北门留出不攻。果然这日黄昏,桃源贼首刘国明,从北门潜入,护李文成出城,将西走太行山,为流寇计。杨芳连忙追击,文成走入辉县山,据住司寨,经杨芳奋勇杀入,正在乱剁乱斫的时候,猛见里面火光冲起,直透云霄,教徒统已四散。由杨芳驰入寨中,扑灭了火,拨出文成尸首,已是乌焦巴弓,当下收兵回到滑城。滑城尚未攻入,杨芳佯向北门筑栅,似乎要四面兜围,守兵专力攻御,他却到西南角上,暗掘旧隧,装满火药,等到夜半,令官兵退下三里,甲骑以待,自率亲卒燃着药线,引入地道,药性暴发,宛似天崩地陷,把城墙轰坍二十多丈,砖石上腾,尸骸飞掷,官兵争先夺城,蚁附而入。守城首领牛亮臣、徐安国等,巷战许久,都就擒获,槛献京师磔死,滑县平定,天理教徒,悉数殄灭,那彦成得晋封三等子,授太子太保,杨遇春三等男,杨芳刘清等,赏赉有差。强克捷首发逆谋,为贼所害,赐谥忠烈,世袭轻车都尉,饬于滑县及原籍韩城,建立专祠。

那彦成拟请入觐,朝旨命移剿陕西三才峡贼。三才峡贼,多是木商夫役,岁饥停工掠食,地方官下令捕缉,他即推了万二为首领,纠众抗命。巡抚朱勋,张皇入告,托词教匪作乱,因此朝命那彦成迅速赴剿。及那彦成到陕,这个万二的小丑,已由总兵祝廷彪、吴廷刚两人破灭掉了。此后各地乱民,亦时思蠢动:江西百姓胡秉辉,买得残书一本,内有阵图及俚语,假称天书,拥朱毛俚为首领,居然设立国号,叫作后明,适阮元调任赣抚,率兵密捕,把朱毛俚、胡秉辉等,一齐捉住,首犯凌迟,从犯斩决。安徽百姓方荣升,伪造匿名揭帖,上印九龙木戳,散布大江南北,江督百龄,多方侦探,竟得首从主名,拿到百数十人,先后正法。云南边外夷民高罗衣,聚众万人,劫掠江外土司,自称窝泥王,被滇督百龄击破,罗衣走死;从子高老五,又袭称王号。渡江攻临安府,又由百龄派兵擒获,立即正法。虽是癣疥之疾,总非承平之兆。

到嘉庆二十五年,嘉庆帝闲着无事,循例秋狩木兰,亲王贝勒,免不得出去扈驾。不意嘉庆帝到木兰后,驻跸避暑山庄,竟生了一种头痛发热的病症。起初总道偶冒暑气,不足为患,仍然照常治事,嗣后日日加重,竟尔大渐。召御前大臣赛冲阿,索特那木多布齐,军机大臣托津,戴均元,庐荫溥,文孚,内务府大臣禧恩和世泰,恭拟遗诏。嘉庆帝回光返照,心中尚是清楚,传示诸大臣,说于嘉庆四年,已遵守家法,密立次子绵宁为皇太子,现在随跸至此,着即传位于皇太子绵宁,即皇帝位。未几驾崩,皇次子智亲王,稽颡大恸,擗踊无算,当命御前侍卫吉伦,驰驿回哀,请母后安,尊母后钮钴禄氏为皇太后,封弟惇郡王绵恺为惇亲王,绵愉为惠郡王,绵忻已封瑞亲王,无从加封,仍从旧称。皇太后懿旨,传谕留京王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大位,皇次子因梓宫未回,命即起程,奉梓宫回京,方行即位礼。八月中旬,梓宫至京师,奉安乾清宫,皇次子始即帝位于太和殿,颁诏天下,以明年为道光元年,是为宣宗,尊谥大行皇帝为仁宗睿皇帝,卜葬昌陵。

道光帝即位数日,想起自己的名字,上一字与兄弟相同,若要避讳,未免不便,遂改“绵”为“旻,”叫作旻宁。旻宁二字,饬臣民不得妄写,绵字不讳。专从小节上着想,道光帝行谊可知。他又念着乾隆、嘉庆两朝,东征西讨,南巡北幸,把库款用尽,只好格外俭省,把宫中需用的银两,省而又省,自己服食一切,也比从前的皇帝,减下若干;后妃以下,统教屏去繁华,概从朴实;宫娥彩女,又放了许多出宫。且命亲王贝勒等,务从节俭,不得广纳姬妾,任意挥霍。用意颇善,可惜不知大体。朝上一班王大臣,揣摩迎合,上朝的时候,格外装出节俭的样子,朝冠朝服,多半敝旧,道光帝瞧着,颇也喜欢,谁知他退朝回府,仍旧是锦衣美食,居移气,养移体呢?

还有一个豫亲王裕兴,酗酒渔色,竟闹出一桩风化案来。豫邸中有一使女,名叫寅格,年方二八,楚楚动人,裕兴看上了她,时常向她调戏,她却怀着玉洁冰清的烈志,始终不肯顺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惹得裕兴懊恼,情急计生,趁着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亲王贝勒及福晋命妇,统去磕头,他也不能不去按班排列;轮着了他,匆匆忙忙的行过了礼,赶即乘车先回。别人还道他染着急病,谁知他的病证,不是什么受寒冒暑,乃是一种单思病。到了邸中,不叫别人,只叫那心上人儿寅格。寅格不知何故,忙即趋入,裕兴哄她跟入内室,将门关住。寅格方慌张起来,裕兴道:“你也不必慌张,今日不由你不从。”随手去扯寅格,急得寅格脸色通红,只说“王爷动不得”五字。裕兴见她红生两颊,愈觉可爱,色胆如天,还管什么主仆名义,竟将她推倒炕上,不由分说,乱褫下衣。寅格极力撑拒,怎奈窈窕女儿,不敌裕兴的蛮力,霎时间,被裕兴剥得一丝不挂,恣意轻薄,约过了一个时辰,方才歇手。既要磕老头,又要磕小头,裕兴此日也忙极了。寅格负着气,忍着痛,开门走出,回入自己房中,越想越羞,越羞越恨,哭了一会,闻得外面一片喧声,料是福晋等归来,急忙解带悬梁,自缢而死。身虽被污,心实无愧。这时福晋等不见寅格,正饬婢媪使唤,一呼不应,两呼三呼又不应,撬开房门,向内一瞧,吓得乱跑,顿时满屋鼎沸,通报裕兴,别人都甚惊异,独裕兴视作平常。经众人留心探视,才晓得强奸情由,一传十,十传百,被宗人府得知,据实参奏。道光帝大怒,欲将裕兴赐死,还是惇瑞两亲王,替他挽回,从轻发落,革裕兴王爵,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满释放。强奸逼死,照清朝律例,应置大辟,裕兴从轻发落,总未免顾全面子,只难为了寅格。

道光帝余怒未消,回疆又来警报。据说回酋张格尔,纠众滋事,屡寇边界,道光帝即召集王大臣问道:“回疆已安静多年,为什么又会作乱?莫非参赞大臣斌静,昏庸失德,不能安治回民么?”王大臣道:“圣上明见,洞烛万里,大约总是斌静不好,惹出这个张格尔来。现在且令伊犁将军就近查勘,再定剿抚事宜。”道光帝准奏,即令伊犁将军庆祥,往勘回疆。

庆祥奉旨,即日出发,一到回疆,回民争来控诉,不是贪虐,就是奸淫,又是一个闯祸的祖宗。当即据实奏闻。原来回疆自大小和卓木死后,各城统设办事领队大臣,独喀什噶尔,设一参赞大臣,统辖各城官吏。参赞大臣的上司,就是伊犁将军,每年征收贡赋,十分中取他一分,以前时准部的苛求,两和卓的骚扰,宽得许多。清廷又尝慎选边吏,或是由满员保举,或是由大吏左迁,抚驭得法,回民赖以休息,视朝使如天人。到嘉庆晚年,保举不行,派往回疆各官,多用内廷侍卫,及口外驻防,这班人员,偏把回疆作了利薮,与所属司员章京,任情剥削,一切服食日用,统向回城伯克征索。伯克系回城土官的名目,他与清吏狼狈为奸,借着供官的话柄,歛派回户,需索百端,回疆通用赤铜普尔钱,钱形椭圆,中无孔,每一枚当内地制钱五文,大约如近今通用的铜圆。喀什噶尔每年征收普尔钱八九千缗,叶尔羌征收万余缗,和阗征收四五千缗,还有各种土产,如毡裘金玉缎布等类,统要随时奉献,只嫌少,不嫌多。伯克得四成,章京得四成,办事大臣得二成,大家作福作威,肆行无忌;甚且选有姿色的回女,入置署中,要陪酒,就陪酒,要侍寝,就侍寝。这位参赞大臣斌静,乐得同他混做一淘,司员章京及各城伯克,又向参赞大臣处竭力讨好,采了上等的子女玉帛,供奉进去。回女本没甚廉耻,见了参赞大臣,仿佛如天上神仙,斌静又是个色中饿鬼,多多益善,竟至白昼宣淫,裸体相逐。好做参赞大臣肉屏风。只是回女的父兄丈夫,既受了层层克剥,还要把家中女眷,由他糟塌,正是痛上加痛,气上加气。适值大和卓木孙子张格尔,随父萨木克,遁居浩罕国边境,通经祈福,传食部落,闻知参赞斌静荒淫失众,遂思报复祖仇,声言替回民雪愤,纠众寇边。头目苏兰奇忙来通报,章京绥善,反说他无风生浪,叱逐出去。苏兰奇大愤,出寨从贼,反做了张格尔的向导。当时领队大臣色普征额,领兵防御,打了一回胜仗,将张格尔驱逐出境,擒了百余人,回入喀城,与斌静同赏中秋节。斌静先将擒住各人,一概斩首,然后肆筵设席,坐花赏月。司员把盏,回妇侑歌,正高兴得了不得。讵料庆将军暗查密访,把他平日所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奉旨将斌静革职逮问,派永芹代任,正是:

昨日酣歌方得意,今朝铁链竟加头。

嗣后永芹接任,能安抚回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木兰秋狩,本清代祖制,所以示农隙讲武之意。但观兵第为末务,耀德乃是本原,仁宗连番北狩,一变而乱兴宫禁,再变而驾返鼎湖,可见讲武之举,不足为训。及宣宗嗣位,力自撙节,清帝中之以俭德闻者,莫宣宗若。然亦徒齐其末,未揣其本,省衣减膳之为,治家有余,治国不足。内如裕兴,外如斌静,荒淫失德,宁知体黼座深衷,随时返省乎?读此回,可以知人君务末之非计。

第四十八回愚庆祥败死回疆智杨芳诱擒首逆

却说永芹到了回疆,也是没有摆布,虽不比斌静荒淫,无如庸庸碌碌,总不能立平匪乱。张格尔却外集党羽,内通回户,屡次骚掠近边,清兵出塞,他即远遁;又或诡词乞降,变端百出,弄得永芹束手无策,因循迁延,直达三年。道光五年夏季,边报张格尔大举入寇,领队大臣巴彦图,自恃勇力,率兵二百人,出塞掩捕,走了四百里,并没有张格尔踪迹,他竟勃然大愤,行到布鲁特地方,见有回众游牧,率妻挈子,约有二、三百人,遂纵兵杀将过去。回众吓得四散,只有青年妇女,黄口儿童,一时不能急走,被他见一个,杀一个,可怜这班无罪无辜的妇孺,都做了身首异处的尸骸。大约命中注定,要被巴彦图杀死。巴彦图愤已少洩,当下回军,逾山越岭而还,无复行列。谁知逃走的回民,因妇子被杀,哭诉回酋汰列克,汰列克大怒,领部众二千名前来追袭,把巴彦图围住,十个杀一个,霎时间把清兵扫光,随即与张格尔联合进兵,势甚猖獗。永芹无可隐讳,慌忙拜本乞援。道光帝召还永芹,令伊犁将军庆祥往代。又命大学士长龄往代庆祥。

庆祥到喀什噶尔,召集司员章京,及各城伯克会议。伯克中有个阿布都拉,自称详悉回务,庆祥便把张格尔情形,详细问他。他却说张格尔乃是假名,冒充和卓木后裔,前时乃是阿奇木王努斯谎报,遂至哄动一时,为丛殴爵。参赞大人现到此处,不必劳动兵戈,只教声明张格尔不是回裔,那时回众自不去从他,乱事便可消灭了。庆祥信以为真,一面出示晓谕回民,一面奏劾阿奇木王努斯谎报的罪状。纯是呓语。张格尔得了此信,也恐众心离散,带了五百多人,突入回城,拜奠他先祖和卓木坟墓。回徒叫和卓坟为玛杂,非常敬信。玛杂在喀城外,距喀城约八十多里,乾隆时,大小和卓木被诛,所有喀城外旧存和卓等墓,仍奉旨令回户看守,毋得樵采污秽,下此谕时,实是为了香妃。张格尔欲借祭祖为名,固结众心,因有这番举动,协办大臣舒尔哈善,领队大臣乌淩阿,忙入报庆祥。庆祥急召阿布都拉,阿布都拉已不知去向,想也去拜奠和卓墓了。顿时仓皇失措,还是舒乌两人禀道:“张格尔深入喀境,非发兵驱逐不可。”庆祥点头,命二人带兵千余名,去攻张格尔。朝发夕至,仗着锐气,击杀回众四百人,张格尔退入大玛杂内,倚着三重墙垣,誓死固守;复遣人出布谣言,说清军要铲除圣墓,屠尽回族子孙。回民闻言大恐,遂聚集数千人,去救张格尔。舒乌两大臣,正围攻玛杂,忽见回众如潮涌至,急分兵抵御,不防张格尔也乘势杀出,内外夹攻,把清兵杀得七零八落。舒大臣阵亡,乌大臣踉跄奔回,入见庆祥。庆祥急调各营卡兵,尽集喀什噶尔,保守喀城。

张格尔倒还不敢进逼,饬人往浩罕国乞援。浩罕王摩诃末阿利,新即位,知人善任,威服附近哈萨克诸部,当时有百回兵不如一安集延的传闻。安集延就是浩罕东城。张格尔联约浩罕,俟得回疆西四城后,子女玉帛,情愿公分,还许割让喀城,作为酬劳。浩罕王大喜,即允发兵,令去使先回。张格尔知有后援,遂率军大进,前哨到了浑河,探得喀域外面,只有三座清营,报知张格尔,张格尔道:“这么说来,天山北路的清军,尚未南下,我等赶紧前进方好。”遂下令渡河。

忽报浩罕王率兵亲到,不由的惊疑道:“浩罕兵来得这般迅速,真出意外,我初意总道清兵大集,所以通使浩罕,乞师相助,现在喀城守兵甚少,旦夕可下,还要浩罕兵何用?”就想抵赖。随遣使赴浩罕军前,叫他不必前进。浩罕王愤怒,竟率军渡河,围攻喀城。张格尔却止住不行,暗中密布兵队,阻截浩罕王归路。太觉阴险。浩罕王攻城数日,急切难下,又探知张格尔不怀好意,恐腹背受敌,乘夜遁回。才渡过浑河对岸,树林中杀出一班回众,大叫浩罕王休走,吃我一刀。浩罕王不瞧犹可,瞧了一瞧,正是张格尔,气得无名火高起三丈,麾兵接战,黑夜里不辨回众多少,越杀越多,只觉得四面八方,统是回子旗帜,凭尔安集延兵马精锐,到此也心慌胆怯,败阵而逃。浩罕王夺路走脱,还有安集延兵二三千名,被张格尔围住,无可投奔,没奈何缴械乞降。

张格尔收为亲兵,进攻喀城,此时喀城外面的清营,抵御安集延兵,已是数日,累得人疲马倦,药尽刀残,哪里禁得起张格尔这支生力军,又复杀到,领队大臣乌淩阿,穆克登布,统同战殁。庆祥坐守孤城,左思右想,无能为计,只认定了一个死字,投缳自尽。还算忠臣。喀城无主,即被张格尔攻破,张格尔又分据英吉沙尔叶尔羌和阗三城。回疆西四城俱陷。

清廷连接警信,遣兵调将,忙个不了。圣旨下来,命署陕甘总督杨遇春为钦差大臣,统陕甘兵五千,驰赴回疆,会诸军进剿。署陕西巡抚卢坤,赴肃州理饷。这旨方下,又接到伊犁将军长龄急奏,内称:“逆酋已踞巢穴,全局蠢动,喀城距阿克苏二千里,四面回村,中多戈壁,断非伊犁乌鲁木齐六千援兵,所能克复,恳请速发大兵四万,以一万五千分护粮台,以二万五千进战”等语。道光帝览奏毕,即硃批授长龄为扬威将军,颁给印信,军营大小官员,悉听节制,伊犁将军职务,暂由德英阿代理。又命山东巡抚武隆阿,率吉林黑龙江三千骑,出嘉峪关,与陕甘总督杨遇春,同为参赞大臣,进剿逆回。

统计回疆分八城,西四城已俱失陷,还有东四城未失,一名喀喇沙尔,一名库车,一名乌什,一名阿克苏。阿克苏为东方屏蔽,张格尔遣兵入犯,直至浑巴什河,距阿克苏只四十里,城中兵不盈千,人心惶惶,亏得办事大臣长清,遣参将王鸿仪,领兵六百,扼住河岸,再战再胜,回众始却。会援兵亦云集阿克苏,东四城方得保全。

道光帝又饬长龄查办历任回疆各吏,长龄复奏斌静色普徵额巴彦图绥善各人情状,有旨拘斌静色普徵额下狱,拟斩监候,绥善充发黑龙江,巴彦图滥杀偾事,不得因阵亡例,列入恤典。又诏令办理粮饷大臣,定则例,绘图说,核实开销,不准妄费。并开回疆铜山,铸普尔钱,拨乌里雅苏台及伊犁各牧厂中牛马橐驼,接济军用。自是回疆军务,渐有起色。

道光七年,扬威将军长龄,率步骑二万二千名,由阿克苏出发,一路进行,未见敌踪。至洋阿巴特沙漠,时已半月,粮且食尽,方惶急间,忽探报五六里外,有敌营数座。长龄下令道:“我兵自阿克苏到此,粮食将尽,现闻敌营已在前面,不乘此杀贼囤粮,尚待何时!”将士得了此令,个个摩拳擦掌,踊跃愿往。长龄分军士为三队,自与杨遇春督率中军,武隆阿领左翼,杨芳领右翼,三路进攻。回众据冈迎敌,由高临下,声势颇锐。清兵夺粮心急,不顾矢石,拼命杀上,回众不能抵抗,纷纷溃窜,遗下牲畜糗粮,尽被清兵搬回。清兵得食,勇气百倍,追至沙布都特,地多苇湖,回徒四处分扎,决水成沮,阻住清兵去路。长龄命步卒冒险越渠,用短兵接战,复麾骑兵绕左右浅渠,横截入阵。回营见清兵骤至,忙开铳迎击,不料贮药失火,把自己营帐燃着,那时救火都来不及,还有何心接仗。清兵趁势杀入,射死回徒头目,夺了回徒旗鼓,回众又复四窜,追北数十里,擒馘万计。回众实是没用。

清兵复进至阿瓦巴特,见有侦骑数百,遇清兵,慌忙反走,长龄恐有埋伏,饬兵止追,夜遣吉林劲骑,从左右间道绕出敌后,次日方拔营齐进,用枪炮兵为前列,藤牌兵为后劲,沿途果遇埋伏,两下酣斗,枪炮迭施,回众也冒死撑拒。藤牌兵自清阵内驱出,个个穿着虎衣,跃入敌阵,回众尚是死战,怎奈回马疑虎至,向后倒退,顿时辙乱旗靡。吉林劲骑,又从后面杀到,回众大溃。安集延二帅,亦被清兵杀死。

清兵再进至浑河北岸,张格尔亲率众十余万,阻河列阵,横亘二十余里,筑垒为蔽,凿穴列铳,鼓角震天。长龄望见敌势浩大,未免心怯,上文逐层叙来,长龄颇有韬略,此次见敌势浩大,便自心怯,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者欤?忙与杨遇春商议,遇春道:“贼势果然浩大,但我兵且坚垒不动,夜遣死士分扰敌营,不要杀入,只叫他扰乱贼心,使他自眩,便好相机进攻。”长龄依计而行,遂遣死士数百人,乘筏夜渡,鼓噪河中。张格尔屡出巡哨,喧嚣达旦。次夜,长龄拟仍用疑兵,忽西南风起,撼木扬沙,天昏如墨,不辨南北,长龄急令退营。杨遇春入帐道:“大帅退营何故?”长龄道:“贼据形势,逼近咫尺,且彼众我寡,恐不相敌,倘因天昏地黑,渡河而来,四面蹙我,岂不要全军覆没么?所以我拟退营十余里,俟明晨天霁,再进未迟。”总不脱一怯字。遇春道:“大帅所虑虽是,据愚见想来,乃是天助我兵的时候,要擒张格尔,就在今夜。”有胆有识。长龄不觉起立,便道:“参赞有何妙计?”遇春道:“贼军虽众,只知并作一队,依垒自固,兵略疏浅,可想而知。我兵远来,利在速战,若与他隔河相持,今日不战,明朝不攻,师老粮竭,那时不能进,不能退,反中了深沟高垒的贼计。现在天适昏暗,贼不防我急渡,我竟渡河过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不怕张格尔不败。看杨某仗剑为大帅杀贼哩!”写得精彩。长龄道:“参赞此言,也是有识,但我军渡河,倘被他半渡邀击,如何是好?”遇春道:“这也不难,大帅可遣索伦兵千骑,绕趋下游,牵制贼势,遇春愿自率亲兵,向上游急渡,据住上风,两路得手,大帅自可从容过河了。”长龄尚在踌躇,遇春道:“寇不可玩,时不可失,请大帅急速准行!”于是长龄把退营的军令,改作进兵的军令,照遇春计划,先从上下游潜渡,乘风破浪,直达彼岸。遇春令前队扛着巨炮,直薄敌营。张格尔尚在梦里,被炮声震醒,忙起床督战,这时候,炮声与风沙声相杂,宛似数十万大兵,摧压垒门,弄得人人丧胆,个个惊心。到了天明,索伦兵从下游趋至,长龄亦亲督大兵,逾河前来,风止雾霁,乘势冲入敌垒,张格尔率众窜去。回俗统着高履,履后无跟,行走时许多不便,且各裹糗粮,负载累重,至此为逃命要紧,抛了重负,弃去高履,遍地统是橐舄。清军遂进薄喀什噶尔城下,一鼓登城,擒住张格尔甥侄,及安集延两伪帅,并从逆伯克等,杀敌无算,活擒回徒四千多名。

长龄即将克复喀城情形,由六百里加紧驰奏,满望朝廷论功行赏,不想朝旨批回,略说:“命将出师,期歼元恶,今乃临巢兔脱,弃前功,留后患,罪无可辞,长龄夺紫缰,杨遇春夺去太子太保衔,武隆阿夺去太子少保衔,仍着勒限捕获!”这谕旨也出人意外。长龄未免怏怏,杨遇春倒不在意,仍率师攻克英吉沙尔及叶尔羌,又使杨芳复和阗。西四城都已规复,乃出塞觅捕张格尔。二杨各率兵四千,分道西进,遇春屯色勒库,芳屯阿赖,南北相去十余站。阿赖系葱岭山脊,乃回疆通浩罕要道,浩罕留兵驻守,闻清兵骤至,据险阻截,杨芳当先突阵,浩罕兵且战且退,才行一二里,岭路越险,伏兵遽发,鏖战一昼夜,清兵损失甚众,还亏杨芳素有节制,步步为营,严阵出险,方得生还。长龄复据事陈奏,有旨责“诸将孤军深入,劳师糜饷,不如罢兵。姑留官兵八千防喀城,余兵九千,即随杨遇春出关,杨芳代为参赞,与长龄武隆阿筹划善后事宜,明白奏闻!”这旨下后,遇春自然遵旨东还,长龄与两参赞筹议一番,武隆阿议将西四城仍归回徒,长龄意见亦同,杨芳因新任参赞,不便力争,由长龄武隆阿分上奏折,驿呈清廷。道光帝见有二奏本,先展开长龄的奏折,把官衔等不去细瞧,单瞧那善后的筹划道:

愚回崇信和卓,犹西番崇信达赖喇嘛,已成不可移之锢习,即使张逆就擒,尚有其兄弟之子在浩罕,终留后患,势难以八千留防之兵,制百万犬羊之众。若分封伯克,令其自守,则如伊萨克玉素普等,助顺官兵,均非白回所心服之人,唯有赦故回酋那布敦之子阿布都里,乾隆中羁在京师者,令归总辖西四城,庶可以服内夷,制外患。

道光帝览到此处,大怒道:“长龄想是老昏颠倒了。高宗纯皇帝,费了无数心力,方将逆酋那布敦除灭,逆裔阿布都里囚解进京,给功臣家为奴,朕即位时,照例恩赦,畀脱奴籍。此番因张逆作乱,照亲属缘坐例,正应将他治罪,长龄反要朕释归阿布都里,不是老昏颠倒,哪里有这种谬论?但不知武隆阿什么计法,想总说长龄的不是呢。”随即将武隆阿奏折,续行展开,大略瞧道:

善后之策,留兵少则不敷战守,留兵多则难继度支。前次大兵进剿,贼即有外袭乌什,内由和阗直驱阿克苏之谋,幸克捷迅速,奸谋始息。臣以为西四城各塞,环逼外夷,处处受敌,地不足守,人不足臣,非如东四城为中路必不可少之保障,与其糜有用兵饷于无用之地,不若归并东四城,不须西四城兵费之半,即巩若金瓯,似无需更守西四城漏扈。

道光帝不待览毕,将两奏折统行掷下,随召军机大臣入内道:“长龄昏谬,欲归逆裔阿布都里,使长旧部,武隆阿趋奉长龄,亦是这样说话。你去拟旨,将他二人革职,暂时留任,另授直隶总督那彦成为钦差大臣,速赴回疆,代筹善后,方不误事。”军机大臣,当即照面谕拟定,由道光帝阅过,始行颁发。道光帝又道:“阿布都里,须发往边省监禁,你可咨文刑部,立即发配。”军机大臣唯唯而退。

长龄接到革职消息,大吃一惊,不由的坐立不安,谁叫你想出纵虎归山之策?忙请杨参赞商议,杨参赞想了一回,说出了一个反间的计策,长龄方喜形于色。忽忧忽喜,患得患失。看官!你道杨参赞的反间计,从何处入手?原来回徒向分两派,一派叫做白山党,一派叫做黑山党。张格尔是白山党首领,据喀城时,尝滥用威权,虐杀黑山党,黑山党大愤,多阴通清营,长龄奏折中所说的伊萨克玉素普等,统是黑山党徒,与白山党互有嫌隙。解释上文白回二字,笔不渗漏。杨芳遂就此生计,密遣黑山党出卡造谣,扬言官兵全撤,喀城空虚,诸回统望和卓转来。这语传入张格尔耳中,顿时喜出望外,遂纠合残众,复来窥边。先令侦骑入探,果不见官兵踪迹,遂潜入阿尔古回城。时近岁暮,张格尔拟待除夕日,袭喀什噶尔,昼夜整备军械,忙个不了。是夕,张格尔亲出巡城,遥见东北角上,隐隐有人马行动,不觉失声道:“不好了!不好了!清兵来了!”急忙开城出走。后面已报清军杀到,为首大将,正是杨芳。张格尔无心恋战,拼命奔逃,杨芳也拼命追赶,至喀尔铁盖山,回徒奔散殆尽,只剩张格尔三十余骑,弃马登山。杨芳忙令副将胡超,都司段永福,绕出山后,堵住去路,自率亲卒从前面登山,兜拿张格尔。张格尔扒过山头,向山后乱跑,猛听得有人叫道:“张贼快来受死!‘张格尔心中一急,脚下一绊,向后便倒。正是:

准备铁笼擒虎豹,安排陷阱絷豺狼。

未知张格尔果否遭擒,容至下回叙明。

张格尔之倡乱,与大小和卓木不同。大和卓木有管辖回部之权,张格尔无之;小和卓木有主持回教之权,张格尔又无之。彼从挟唪经祈福之伎俩,传食部落,势不能偏惑愚民,捽而去之,本易事耳。乃斌静以后,继以永芹,永芹以后,继以庆祥,不能平乱,反致酿乱,数百回徒,直入玛杂,响应者以数万计。回疆西四城,接续被陷,何其速耶?庆祥死事,长龄继任,转战而前,连败回众,张格尔之无能可知。然浑河一役,长龄又欲折回,幸赖杨遇春之定计渡河,驱逐回酋,以次规复西四城,是长龄办不过一庆祥之流亚,微杨忠武,吾知其亦无功也。厥后捐西守东之议,尤属悖谬,西四城为东四城之屏蔽,无西四城,尚可有东四城乎?宣宗严词诘责,迫令歼敌,而掩捕之功,复出杨芳,满员无材,事事仗汉将为之,而清廷犹以右满左汉为得计,亦安怪乱世之相寻不已耶。本回宗旨,实为二杨合传,以满员相较,尤见二杨功绩。二杨固人杰矣哉!

第四十九回征浩罕王师再出剿叛

却说张格尔失足坠地,就被清将捆缚而去,清将不是别人,就是杨芳所遣的副将胡超,都司段永福,当下红旗报捷,道光帝大喜,立封大学士长龄为二等威勇公,陕西固原提督杨芳,为三等果勇侯,命长龄率师凯旋,留杨芳驻扎回疆,与那彦成筹办善后事宜。乾隆中叶以来,久不行献俘礼,此次擒获张格尔,道光帝思绳祖武,踵行盛举,遣官告祭太庙社稷,亲御午门楼受俘,仪仗森严,不消细说。受俘后,廷讯张格尔罪状,着即寸磔枭示。又命庆祥子文辉,乌淩阿子忠泰,随监刑官同往市曹,看视行刑,并把张格尔心肺取出,交与文辉忠泰,到该父墓前致祭,用慰忠魂。威武极了。杨遇春、武隆阿等,亦传旨嘉奖,自长龄以下,得有功将士四十人,一律绘图紫光阁。并因军机大臣曹振镛王鼎玉麟诸人,办事勤劳,亦许附入紫光阁列像。

满廷官员,歌功颂德,合词请加上尊号,道光帝已渐骄盈,怎禁得这班饭桶又来拍马。奉旨:“以康熙乾隆年间,尚未允行,势难俯准,唯念铭功偃武,皆由圣母福庇,国有大庆,允宜只循令典,备极显扬,朕谨当躬率王大臣等,加上皇太后徽号,共伸贺悃,所有应行典礼,饬所司敬谨详议”等语。于是礼部又有一番忙碌,自夏至冬,筹备了好几月,方得举行恭上皇太后徽号,称作恭慈康豫安成皇太后。礼成颁诏天下,覃恩有差。越年,又亲制碑文,勒石大成殿外,比康熙乾隆两朝,尤觉得踵事增华,备极夸耀。共计出师至献俘,用去帑银约数千万两,节省多年不够一掷。正热闹间,那彦成奏本到京,略说:“张逆就擒后,曾檄谕浩罕布哈尔等国,缚献逆裔家属,今浩罕遣使来贺,只言俘虏可返,和卓子孙不可献,究应如何处置?仰求圣训,以便遵行。”道光帝便提起朱笔,批在折后,其词道:

逆孥幺么,无关边患,那彦成杨芳等,只应严守卡伦,禁其贸易,俟夷计穷蹙,自将缚献求市,毋须檄索!

看这数句批示,便可见道光帝心思了。那彦成窥破意旨,先后奏善后章程数十条,什么安内策,什么制外策,说得津津有味,其实多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纸糊中国。道光帝闻内外安静,遂召那彦成杨芳二大臣还朝。

二大臣于道光九年回京,安集延即于道光十年入寇。当时那彦成的制外策中,把浩罕留居内地的侨民,一概驱逐,且并他财产收没。倒是理财妙策,惜似盗贼行为。侨民愤甚,探知大兵已归,即一面禀报浩罕王摩诃末阿利,一面至布哈尔,迎奉张格尔兄摩诃末玉素普为和卓,纠众入边。浩罕王又遣将哈库库尔,及勒西克尔等,率兵策应。警报传到回疆,回郡王伊萨克,飞报参赞大臣札隆阿。札隆阿是个终日不醒的酒鬼,斌静第二。接到警报,恰糊糊涂涂道:“张逆家属,统已授首,还有什么阿哥?这都是伊萨克贪功妄报,在本大臣手里,休使这般伎俩,”遂叱回来使,并恐伊萨克先行驰奏,也修好奏章,略言:“南路如果有事,唯臣是问。”该死!过了数日,边城的告急文书,陆续递到,札隆阿被他吓醒,方命帮办大臣塔新哈,副将赖永贵,分路迎击。二将去讫,札隆阿复安然饮酒,昏昏沉沉的过了数天。忽外面又递到紧急公文,札隆阿恰有意无意的,取过一瞧,但见上面写着帮办大臣塔新哈,副将赖永贵,误中贼计,遇伏阵亡,顿时面如土色,把一张关公脸,变做了温元帅脸,趣语。好一歇儿不说话。外面又递进叶尔羌禀报,更觉惶急万分,展开一阅,乃是叶尔羌办事大臣璧昌,驰报胜仗,不禁失声道:“还好还好。”于是督兵守城,方有一些兴会起来。

是时那彦成子容安,为伊犁参赞大臣,奉旨统伊犁兵四千。驰赴阿克苏督剿,闻敌兵势盛,拟俟乌鲁木齐兵至,然后进军。统是畏生怕死。叶尔羌又复被攻,幸亏璧昌决河灌敌,出城痛击,敌兵始不敢近城,只是沿途掳掠,转入喀什噶尔。见城上守兵,颇还严整,也无意进攻,专劫城外回庄,把子女玉帛,搜掠殆尽。札隆阿忙向阿克苏乞援,容安拥重兵八九千,反绕道乌什,趋向敌兵不到的和阗去屯驻了。会寻快活。清廷闻容安逗兵不进,下旨革职,命哈丰阿继任,又遣大学士公长龄,陕甘总督杨遇春,固原提督杨芳,参赞大臣哈朗阿,调兵赴援。哈丰阿先至喀什噶尔,敌兵解围而去,饱飏出塞。迨杨芳哈朗阿等到喀城,已无一敌。

札隆阿恐朝廷问罪,与幕中老夫子商量一条诿过的法子,只说伊萨克通贼,潜袭南路,所以前此未曾闻知,有南路无事的奏报。及见了杨芳哈朗阿,仍把这样话儿,搪塞过去。杨、哈两人,被他蒙混,也代札隆阿上奏洗刷。札隆阿钻营之力,颇也不小。会大学士长龄,行至叶尔羌,接读上谕,令与伊犁将军玉麟,会审札隆阿伊萨克案,乃折回阿克苏。玉麟亦奉命而至,当下会谳,究出主谋草奏的幕友,得坐实札隆阿罪状,奏达清廷。部拟札隆阿斩监候,令先枷示阿克苏两月。长龄依议办法,把札隆阿枷出署门,连这位谋划刁狡的老夫子,也一律枷示。都赏他吃独桌,依旧是主宾相陪。调授璧昌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

长龄拟由伊犁乌什喀城三路,出讨浩罕,浩罕王慌张起来,亟通贡俄罗斯,乞兵相助。俄人拒绝去使,不许入境。浩罕王无奈,乃遣使臣三人到喀城,备述七十余年通商纳贡的旧好,及五年来闭关绝市的苦累,请修好如旧。长龄提出和议两条,第一条缚献叛酋,第二条放还被虏兵民。浩罕使臣,因未奉汗命,俟还报后,方与订约。长龄将来使留住一人,遣还二使,并命伯克霍尔敦同往。等了两月,霍尔敦始回,报言被虏兵民,可以释还,唯缚献回酋,回经所无,只可代为监守,唯要求通商免税,及给还侨民资产二事。长龄即上奏道:

臣闻安边之策,振威为上,羁縻次之。浩罕与布喀尔达尔丸斯喀拉提锦诸部落,犬牙相错,所属塔什及安集延等七处,均无城池,其临战皆以骑贼冲阵,然不能于马上施铳,倘遇连环鸟枪,则骑贼先奔。又卡外布鲁特哈萨克,皆受其欺凌,争求内徙。而卡内回众,亦俱恨其掳掠,遂欲声罪致讨,但选精锐三四万人,整旅而出,并于伊犁乌什边境,声称三路并进,先期檄谕布哈尔等部,同时进攻,则不待直捣巢穴,而其附近伪部,已群起乘衅,四面受敌,可一举扫荡。唯是一出塞后,主客殊形,自喀浪圭卡伦,至浩罕千六百余里,中有铁列克岭,为浩罕布鲁克交界,两山夹河,仅容单骑,两日方能出山,此路最险,不值劳师远涉。拟遣还所留来使一人,令伯克霍尔敦寄信开导,为相机羁縻之计,如此,则师不劳而浩罕亦就范矣。谨奏。

道光帝准奏,命长龄从浩罕要请,定了和约。浩罕大喜过望,又遣使至喀城,抱经立盟,通商纳贡,西城事总算了结。后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移至叶尔羌,驻满汉兵六千,居中控驭,别留伊犁骑兵三千,陕甘步兵四千,分驻各城。回疆的防御,方渐渐稠密了。

偏偏国家多难,湖南永州

赵金龙既得胜仗,声势张甚,桂阳常宁诸土

于是思举分兵进逼,将西南各路扼住,免他窜入两粤,单留东面一路,由他出来。当时三路

卢坤忙即奏闻,过了三日,帐外报钦差大人到来,由卢坤出营相迎,钦差不是别个,乃是户部尚书宗室禧恩,盛京将军瑚松额。卢坤先请过圣安,随接钦差入营,寒暄已毕,禧恩先开口道:“兄弟奉命视师,到此已闻大捷,真是可贺。”卢坤道:“不敢不敢,这都仗皇上洪福,将士勤劳,所以一举成功呢。”禧恩道:“现在逆首赵金龙,想已擒住。”卢坤道:“这却尚未。据提督罗思举来报,已讯过赵逆妻子,说是中枪身死了。”禧恩道:“罗思举太也糊涂,未曾擒住赵金龙,如何报捷?老兄现已出奏否?”卢坤道:“坤已照思举来文,于三日前出奏。”禧恩道:“倘将来赵逆未死,反变了欺君罔上,兄弟定要得了真犯,方可复旨。”说现成话,最是容易。卢坤道:“现闻思举已搜访逆尸,不患不得确据。”瑚松额插嘴道:“卢制军亦太相信属将了。逆首未得,如何奏捷?”一吹一唱,无非妒功。卢坤默然不答。忽报罗思举回营求见,卢坤命即传入,思举入帐,向钦差前请了安。禧恩便问道:“你就是提督罗思举么?”思举答了一个“是”字,转对卢坤行礼。卢坤起立还礼,命他旁坐。思举未曾坐定,禧恩复问赵逆已拿住否?思举道:“赵逆已死,只有遗尸。”禧恩摇头道:“尸首哪里靠得住?”总要寻隙。思举道:“现已得了真尸,身上尚佩剑印,请钦差大人验明。”赖有此耳。禧恩便同瑚松额出帐验尸,并验剑印是实,再命俘虏细认,都说无讹。禧恩还想驳诘,只一时想不出话。

忽蓝山又来急报,由卢坤接过一瞧,捧交禧恩,禧恩阅毕,笑道:“赵金龙算是真死,赵仔青又来了。我说叛

忽京中又来诏旨,命禧恩瑚松额率余步云,赴广东剿连州八排

禧恩等到粤,初意也想奋力进攻,嗣后探得

南北暌违,道光帝自称明察,终究被他瞒过,加封禧恩为不入八分辅国公,赏戴三眼孔雀翎,瑚松额余步云,均世袭一等轻车都尉。王大臣等,又上表庆贺,还有宫内的全妃钮祜禄氏,用了七巧板儿,排出“六合同春”四大字,献呈御览。道光帝大喜,即封钮祜禄氏为皇贵妃。后人有宫词一首道:

蕙质兰心并世无,垂髫曾记住姑苏。

谱成“六合同春”字,绝胜璇玑织锦图。

全贵妃得此宠遇,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再行续叙。

中国大患所在,第一项是个欺字。夸诞锢蔽,皆由自欺而致。宣宗一平西域,即铺张扬厉,行受俘礼,绘功臣像,上母后尊号,勒石大成殿外,夸耀达于极点,要之一欺人而已。上欲欺下,下亦欺上,札隆阿容安禧恩瑚松额等,无在非欺,即那彦成长龄诸人,当时称为功首,亦曷尝实事求是乎?幸而浩罕小国不足道,土

第五十回饮鸩毒姑妇成疑案焚鸦片中外起兵端

却说皇贵妃钮祜禄氏,系侍卫颐龄的女儿,幼时尝随官至苏州,苏州女子,多年慧秀,通行七巧板拼字,作为兰闺清玩,钮祜禄氏随俗演习,后来熟能生巧,发明新制,斫了木片若干方,随字可以拼凑,人人羡她聪明,称她灵敏,且生就第一等姿色,模样与天仙相似,天仙的容色如何?我欲一问作者。艳名慧质,传诵一时。道光时亲选秀女,颐龄便把女儿送入,这样如花似玉的芬容,哪得不中了圣意?当下选入宫中,就沐恩幸。美人承宠,天子多情,立即封为贵人。这钮祜禄氏,本是伶俐得很,侍侧承欢,善窥意旨,道光帝越瞧越爱,越爱越宠,不一年就升为嫔,再一年复升为妃:因她才貌双全,特赐一个“全”字的封号。偏老天亦怜爱佳人,特地下一个龙种,于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生了一子,取名奕

道光十三年,大行皇后百日服满,皇贵妃钮祜禄氏,奉皇太后懿旨,总摄六宫事务,越一年册为皇后,追封皇后父故乾清门二等侍卫,世袭二等男,颐龄为一等承恩侯,谥荣禧,由其孙瑚图哩袭爵,册后典礼,一律照旧。只道光帝心中恰比第一次册后时,尤为欣慰。

又过一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命礼部恭稽祝典,格外整备。届期这一日,道光帝率王公大臣,诣寿康宫行庆贺礼,皇后钮祜禄氏,亦率六宫妃嫔,诣太后前祝嘏,奉皇太后命,宫廷内外,一概赐宴。

道光帝素知孝养,见皇太后康健逾恒,倍加喜悦,亲制皇太后六旬寿颁十章。皇后钮祜禄氏,向来冰雪聪明,诗词歌赋,无一不能。这会因御制皇太后寿颂,她也技痒起来,恭和御诗十章,献上太后,道光帝越加快意。

独这皇太后别寓深衷,当时虽不露声色,后来恰与道光帝闲谈,说起皇后敏慧过人,未免有些惋惜模样。道光帝甚为惊异,细问太后。太后恰道出缘由。略说:“妇女以德为重,德厚乃能载福,若仗着一点材艺,恐非福相。”太后未免迂腐,然也不无见识。这句话,亦不过一时评论,没甚介意,偏偏传到皇后耳中,竟不以为然。她想:“本身已做国母,又生了一个皇子奕

胸中有了三分芥蒂,面上总要流露出来;每日遵着宫制,到太后前请安、说长道短的时候,不免含着讥刺。看官!你想太后是个帝母,又是钮祜禄氏的亲姑,岂肯受这恶气?有时当面训斥,有时或责道光帝不善教化。帝后两人,素来恩爱,道光帝得了懿旨,免不得通知皇后。那时皇后越加懊恼,见了皇太后,也越加顶撞。妇人多半固执,观此益信。两宫嫔监,又播弄是非,摇唇鼓舌,无风尚是生浪,况明明婆媳不和呢?

蹉跎数载,诽语流言,布满宫阃,到道光十九年腊月,皇后偶患寒热,皇太后亲自临视,详问疾苦,颇也殷勤。过了年已是元旦,皇后病已少瘥,起至太后前叩头贺喜。过了二日,太后特派太监,赐皇后一瓶旨酒,皇后谢过了恩,把酒酌饮,很是甘美,竟一饮而尽,到夜间不知怎么竟崩逝了。毕竟红颜薄命。当时宫中传出上谕道:

皇后正位中宫,先后事朕多年,恭俭柔嘉,壶仪足式,窃冀侍奉慈帏,藉资内佐,遽尔长逝,痛何可言!着派惠亲王绵愉,总管内务府大臣裕诚,礼部尚书奎照,工部尚书廖鸿荃,总理丧仪。钦此。

相传道光帝遇了后丧,非常痛悼,心中也很自动疑,但因家法森严,不便异论;且素性颇知孝顺,只好隐忍过去,皇太后却去亲奠三次。猫哭老鼠假慈悲。道光帝命皇四子奕

如意多因少小怜,

丧事才了,忽东南疆吏报称西洋的英吉利国,发兵入寇,为此一场兵祸,遂弄得海氛迭起,贻毒百年。堂堂华夏,竟被外人窥破,把我五千年来的古国,看做一钱不值呢。言之痛心。这英吉利是欧罗巴洲中的岛国,平时政策,专讲通商。本国内的交通,固不必说,他因环国皆水,造起许多商舶,驶出外洋,这边买卖,那边贩运,得了利息,运回本国,遂渐渐富强起来。

明末清初的时候,欧洲的葡萄牙国、荷兰国、西班牙国、法兰西国、美利坚国,多来中国海面互市,英吉利人,也扬帆载货,随到中国,适值亚洲西南的印度国,为了英人通商,互生嫌隙,两边开仗,印度屡败,英人屡胜,印度没法,竟降顺英国。印度的孟加拉及孟买地方,专产鸦片,英人遂把这物运到中国,昂价兜销。

这物含有毒质,常人吸了,容易上瘾,起初吸着,精神陡长,气力倍生,就使昼夜干事,也不疲倦;及至吸上了瘾,精神一天乏一天,气力一日少一日,往往骨瘦如柴,变成饿鬼一般,此时欲要不吸,倒又不能。半日不吸这物,眼泪鼻涕,一齐迸出,比死还要难过。因此上瘾的人,只会进步,不会退步,从前明朝晚年,已有此物运入,神宗曾吸上了瘾,呼为福寿膏,晏起晚朝,把国事无心办理。但输入不多,百姓还轮不着吸,到英国得了印度,遍地种植,专销别国,他自己的百姓,不准吸食,单去贻害外人。外洋的国度,晓得此物利害,无人过问,独我中国的愚夫愚妇,把它作常食品,你也吸,我也吸,吸得身子瘦弱,财产精光。既剥我财,又弱我种,英人真是妙算。嘉庆时,英国遣使至京,乞请通商,因不肯行跪拜礼,当即驱逐,通商事毫无头绪,应四十六回。只鸦片竟管进来。道光帝即位,首申鸦片烟禁,洋艘至粤,先由粤东行商,出具所进货船,并无鸦片甘结,方准开舱验货,如有欺隐,查出加等治罪。随又饬海关监督,有无收受鸦片烟重税,应据实奏闻;又申谕海口各关津,严拿夹带鸦片烟;又定失察鸦片罪名。三令五申,也算严厉得很,无如沿海奸民,专为作弊,包揽私贩,仍然不绝。且因清廷申禁,那包卖的窑口,反私受英人贿赂,于中取利,大发其财。自道光初年到了中叶,禁令无岁不有,鸦片烟的输入,无岁不增,每岁漏银约数千万两,于是御史朱成烈,鸿胪寺卿黄爵滋,先后奏请严塞漏卮,培固国脉。道光帝令各省将军督抚,各议章程具奏,当时没有一人不主张严禁。湖广总督林则徐,说得尤为剀切,大略言:“烟不禁绝,国度日贫,百姓日弱,数十年后,不唯饷无可筹,并且兵无可用。”道光帝览奏动容,下旨吸烟贩烟,都要斩绞;并召林则徐入京,面授方略,给钦差大臣关防,令赴广东查办。

这位林公系福建侯官县人,素性刚直,办事认真,自翰林院庶吉士,历级升官,做到总督,无论何任,他总实心实力的办去,一点没有欺骗。实是难得。此番奉旨赴粤,自然执着雷厉风行的政策,恨不把鸦片烟毒,立刻扫除。两广总督邓廷桢,也是个正直无私的好官,与林则徐相见,性情相似,脾气相投,遂觉得非常莫逆。则徐问起鸦片事件,廷桢答称已奉廷旨,吸烟罪绞,贩烟罪斩,现在已拿得无数烟犯,禁住监中,专待钦使大人发落。则徐道:“徒拿烟犯,也不济事,总要把鸦片趸船,一概除尽,绝他来源,方是一劳永逸呢。”廷桢道:“讲到治本政策,原是要这般办理,但恐洋人不允,奈何?”则徐道:“鸦片趸船,现有多少艘数?”廷桢道:“闻有二十二艘,寄泊零丁洋中。”则徐道:“零丁洋虽是外海,终究与内海相近。他不过是暂时趋避,将来总要把鸦片烟设法贩卖。据兄弟意见,先令在洋趸船,把鸦片悉数缴销,方准开舱买卖。”廷桢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照这么办,非用兵力不可。”则徐道:“这也何消说得。鄙见先令沿海水师分路扼守,然后与他交涉便了。”两人计议已定,随传令水师提督,派兵扼守港口。林则徐本有节制水师的全权,下了几个劄子,提镇以下,唯唯听命,顿时调集兵船,分布口门内外。

广东向有十三家洋行,贩运外洋货物,则徐把洋行司事,统同传到,叫他传谕洋商,限三日内尽缴出趸船内的鸦片。各司事领了谕帖,只得转递英商,英商忙禀知英领事义律,义律毫不着急,反到澳门出逛去了。狡猾。各英商观望迁延,你推我诿,只道中国官吏,都是虎头蛇尾,没甚要紧,谁料这个林钦差,言出法随,到三日期满,见英商没有复音,便移咨粤海关监督,封闭各商舶货物,停止贸易;又将洋人雇用的买办,拿捕下狱。此事沿海商船,不止一国,为了英人违禁,把别国也都停止,免不得埋怨英人,英领事义律,无可避匿,勉强来省,入洋馆中,照会中国,愿缴出鸦片烟一千零三十七箱。则徐又把义律来文,持与邓廷桢察阅,廷桢道:“鸦片趸船有二十多艘,哪里止一千多箱。”则徐道:“每艘趸船,约装若干?”廷桢道:“每艘装载,差不多有一千箱。”则徐不禁愤怒起来,便道:“英领事太觉可恶!取了二十分中的一分,想来搪塞,林某不比别人,难道任他戏弄?”遂发陆军千名;围住洋馆,又令水师出发,截住趸船饷道,恁他狡黠万端的义律,到此亦束手无法,愿将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一概缴出。林则徐遂会同邓廷桢,及粤抚怡良,赴虎门验收。零丁洋内的趸船,计二十二艘,陆续驶至虎门,缴出烟箱,每箱偿茶叶五斤,复传集外洋各商,令他具永不售卖鸦片甘结,如再营私贩卖,人即正法,货船入官。

则徐遂与邓怡两督抚,联衔入奏。将先后查办鸦片烟情事,据实陈明;并请将鸦片送京销毁。道光帝召集王大臣商酌,王大臣等,多说广东距京甚远,途中恐有偷漏抽换的弊端,不如就粤销毁为便。道光帝准奏,遂传谕道:

奏悉!所缴鸦片烟土,饬即在虎门外销毁完案,无庸解送来京,俾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见共闻,咸知震詟。该大臣等唯当仰体朕意,核实稽查,毋致稍滋弊混!钦此。

林则徐等奉到此旨,就令在虎门海岸,把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统共堆积,下令焚毁。这焚毁的法儿,并不是真用一把火,将鸦片一箱一箱的烧掉,他就虎门海岸,凿起两个方塘,直十五丈,横十五丈,前设涵洞,后通水沟,先将食盐投入,引水成滷,再加石灰,使水腾沸,方把鸦片一一投下,烟随灰燃。自然溶化,开了涵洞,令随潮出海,连烟灰都荡灭无踪了。海龙大王,未知爱吸鸦片否?若爱吸这福寿膏,这个机会,很是难得。

这次焚毁鸦片,沿海居民,统来瞧看,人潮人海,拥挤不堪,内中拍手称快的,倒有一大半;只上了烟瘾的愚夫愚妇,一时没得吸,未免难过;还有运售的洋商,私贩的奸民,心中更加怏怏。英领事义律,因英国商民,无端失此大利,痛恨得了不得。则徐布告各国商人,如愿通商,须具甘结,这甘结内,便是:“此后如夹带鸦片,船货没官,人即正法”数语。别国统愿照约,唯义律不愿,由广州退出,航赴澳门,请则徐至澳门会议。则徐不许,禁绝薪蔬食物入澳,义律挈妻子及流寓英人五十七家,聚居尖沙嘴商船,潜招英国兵船数艘,借名索食,突攻九龙岛。被清参将赖恩爵用炮击沈一艘兵船,义律倒也有些惊慌。葡萄牙浼人出来转圜,愿遵清国新律,唯请削“人即正法”一语。则徐飞奏清廷,道光帝批回奏折云:

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柔弱,则大不可。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特此手谕。

林则徐接此谕后,回绝英领事义律。义律再派兵船,寄泊口外,拦住遵结各船,不准入口。则徐闻报,令水师提督关天培,率领兵船五艘,出洋查办。英船见中国兵船出口,先开炮轰击,天培发炮还应,击坏英船柁楼,死了好几个水手。英船转入官浦,由天培尾追,一阵击退。天培乘胜追至尖沙嘴,把英船逐出老万山外洋。清廷连闻胜仗,王大臣遂多半主战,大理寺卿曾望颜,且请封关禁海,尽停各国贸易。全然不知世事。道光帝令则徐议奏,则徐复陈英国违禁,与他国无与,现只有禁英通商,不便一例峻拒等语。道光帝乃只停英人贸易,谕旨如下:

英吉利夷人,自议禁烟后,反复无常,若准其通商,殊属不成事体,至区区关税,何足计较。我朝抚绥外国,恩泽极厚,英夷不知感戴,反肆鸱张,我直彼曲,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其即将英吉利国贸易停止!钦此。

中英两国,自此绝交,义律报达英国政府,请速发兵。英国政体,是君主立宪,向设上下两议院,当时即开议院会议,有几个力持正道的人,颇说鸦片贸易,殊不正当,若为此事开战,有损英吉利名誉。英政府因此踌躇三日,怎奈议员宗旨不一,彼此投票解决,主战派多占九票,遂下令印度总督,调集屯兵万五千人,令加至义律统陆军,伯麦统海军,直向中国进发。正是:

过柔则弱,过刚必折;

滚滚海氛,一发莫遏。

欲知后来胜负,待小子停一停笔,下回再行录叙。

鸩毒一案,千古传疑。不敢信其必有,亦不敢谓其必无。但钮祜禄氏挟才自恃,因宠生骄,姑妇之间,总不免有勃谿之隐,所以暴崩之后,遂生出种种疑议。宫中之疑团未释,而海外之战衅又开。宣宗始终自大,卒至海氛一发,不可收拾。古人有言:“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于之化未端,无怪家邦之多事也。本回前后叙事,截然不同,而从夹缝中窥入隐微,实足互勘对证,宣宗之为君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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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通俗演义(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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