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林制军慷慨视师琦中堂昏庸误国

却说英国发兵的警报,传到中国,清廷知战衅已开,命林则徐任两广总督,责成守御;调邓廷桢督闽,防扼闽海。则徐留心洋务,每日购阅外洋新闻纸,阴探西事,闻英政府已决定主战,急备战船六十艘,火舟二十只,小舟百余只,募壮丁五千,演习海战;自己又亲赴狮子洋,校阅水师,军容颇盛。能文能武,是个将相材。道光二十年五月,特书年月,志国耻之缘起。英军舰十五艘,汽船四艘,运送船二十五艘,舳舻相接,旌旗蔽空,驶至澳门口外,则徐已派火舟堵塞海口,乘着风潮出洋,遇著英船,放起一把火来。英船急忙退避,已被毁去杉板船两只。

英将伯麦,贿募汉奸多名,令侦察广东海口,何处空虚,可以袭入。无奈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对。最后有几个汉奸,死里逃生,回报伯麦,说海口布得密密层层,连渔船蜑户,统为林制台效力,不但兵船不能进去,就使光身子一个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搜查明白,若有一些形迹可疑,休想活着。看来广东有这林制台,是万万不能进兵呢。伯麦道:“我兵跋涉重洋,来到此地,难道罢手不成?”汉奸道:“中国海面,很是延长,林制台只能管一广东,不能带管别省,别省的督抚,哪里个个象这位林公,此省有备,好攻那省,总有破绽可寻;而且中国的京师,是直隶,直隶也是沿海省分,若能攻入直隶海口,比别省好得多哩。”为虎作伥,煞是可恨!伯麦闻言大喜,遂率舰队三十一艘,向北进驶。

则徐探悉英舰北去,飞咨闽、浙各省,严行防守。闽督邓廷桢,早已布置妥帖。预募水勇,在洋巡逻,见英船驶近厦门,水勇便扮做商民模样,乘夜袭击,行近英舰,突用火罐喷筒,向英舰内放入,攻坏英舰舵帆,焚毙英兵数十。英兵茫无头绪,还道是海盗偷袭,连忙抵敌,那水勇却荡着划桨,飞报内港去了。伯麦修好舵帆,复进攻厦门。金厦兵备道刘曜春,早接水勇禀报,固守炮台,囊沙叠垣,敌炮不能洞穿,那炮台还击的弹力,很是厉害,响了数声,把敌舰轰坏好几艘。伯麦料厦门也不易入,复趁着东北风,直犯浙海。

浙海第一重门户,便是舟山,四面皆海,无险可扼。浙省官吏,又把舟山群岛,看作不甚要紧的样子。英舰已经驶至,还疑外国商舶,毫不防备。当沿海戒严时,就使是外国商舶,亦须稽查,况明明是兵舰乎?英人经粤、闽二次惩创,还不敢陡然登岸,只在海面游弋。过了两三天,并没有兵船出来袭击,遂从群岛中驶入,进薄定海。定海就是舟山故地,因置有县治,别名定海,后来遂把定海舟山,分作两地名目。定海设有总兵,姓张名朝发,平时到也怀着忠心,只谋略却欠缺一点,褒贬无私。不去袭击外洋,专知把守海口。英舰二十六艘,连樯而进,朝发方下令防御。中军游击罗建功,还说外洋炮火,利水不利陆,请专守城池,不必注重海口。越是愚夫,越说呆话。朝发道:“守城非我责任,我专领水师,但知扼住海口,不令敌兵登岸,便算尽职。”随督师出港口。

英将遣师投函,略说:“本国志在通商,并非有意激战,只因广东林、邓二督,烧我鸦片烟万余箱,所以前来索偿。若赔我烟价,许我通商,自应麾兵回国”等语。朝发叱回,令军士开炮轰击,英舰暂退。翌晨,英舰复齐至港口,把大炮架起桅樯上面,接连轰入,势甚凶猛。港内守兵,抵挡不住,船多被毁。朝发尚冒死督战,左股上忽中一弹,向后晕倒,亲兵赶即救回,于是纷纷溃退。英兵乘胜登岸,直薄定海城下。定海城内无兵。知县姚怀祥,遣典史金福,招募乡勇数百,甫至即溃。怀祥独坐南城上,见英兵缘梯上城,奔赴北门,解印交仆送府,自刎死。朝发回至镇海,亦创重而亡。

败报到京,道光帝即命两江总督伊里布,赴浙视师。伊里布尚未抵浙,英将伯麦,复遗书浙抚,浙抚乌尔恭额,料知书中,没甚好话,不愿拆阅,竟将原书发还。伯麦方拟进攻,适领事义律至军,请分兵直趋天津。伯麦依言,遂与义律率军舰八艘,向天津进发。

道光帝因定海失守,未免忧虑,常召王大臣会议。军机大臣穆彰阿以谄谀道宠,平时与林则徐等,本不相和协,至是遂奏林则徐办理不善,轻开战衅,宜一面惩办林则徐,一面再定和战事宜。又是一个和珅。道光帝尚在未决,忽由直隶总督琦善,递上封奏一本,内称:“英国兵船,驶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抚。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顺外情,罢兵息事为是。此等言语,最足荧惑主听。且粤督林则徐,办理禁烟,亦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并济,执两用中”等语。道光帝览了奏牍,又去召穆彰阿商量。穆彰阿与琦善,本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穆彰阿要害林则徐,琦善自然竭力帮忙。况且这班奸臣,屈害忠良,是第一能手,欲要他去抵御外人,他却很是怕死,一些儿没能耐。

相传义律到津,直至总督衙门求见,琦善闻英领事来署,当即迎入,义律取出英议会致中国宰相书,交与琦善。琦善本由大学士出督直隶,展开细瞧,半字不识,随令通事译读。首数句无非说东粤烧烟,起自林、邓二人,春间索偿,被他诟逐,所以越境入浙,由浙到津。琦善听了,尚不在意。后来通事又译出要约六条,随译随报。看官!你道他要求的是什么款子?小子一一开录如下:

第一条赔偿货价。

第二条开放广州、福建、厦门、定海、上海为商埠。

第三条两国交际,用平等礼。

第四条索赔兵费。

第五条不得以英船夹带鸦片累及居留英商。

第六条尽裁洋商(经手华商)浮费。

琦善听毕,沉吟了好一会,方向义律道:“汝国既有意修和,那时总可商议。明日请贵兵官来署宴叙便了。”义律别去,次日,琦善令厨役备好筵宴,专待客到。约至巳牌时候,英国水师将弁二十余人,统是直挺挺雄纠纠的走入署中。琦替接入,见他威武非凡,不由的心头乱跳。见了二十多人,便已畏惧,若多至十倍百倍,定然向他下拜了。英兵官虽不能直接与他谈论,然已瞧透他畏怯情状,便箕踞上坐,命随来的通事传说,“本国已发大兵若干万,炮船若干艘,即日可到中国。若中国不允要求,请毋后悔!”这番言语,吓得琦善面色如土,忙央通事说情,愿为转奏。英将弁眉飞色舞,乐得大嚼一回,吃他个饱。席散后,琦善便据事奏陈,当由穆彰阿一力推荐,道光帝便命琦善赴粤查办。琦善闻命,即与英领事义律,约定赴粤议款。义律等徐返舟出,琦善入京听训,造膝密陈,廷臣多未及闻知。迨琦善出京,部中接山东巡抚托浑布奏报,略称:“义律等自津回南,路过山东,接见时很是恭顺。大约为自己写照。今因琦中堂赴粤招抚,彼亦返粤听命”云云。嗣又接到伊里布奏本,据说:“与英人订休战约,愿还我定海”等语。部臣方识琦善、伊里布,统是一班和事老。有几个见识稍高,已料到后来危局,然内有穆彰阿,外有琦善、伊里布,内外朋比,说亦无益,还是得过且过,做个仗马寒蝉。这也难免误国之罪。

这且慢表,且说林则徐方加意海防,严缉私贩,每月获到贩烟人犯,总有数起,则徐一一奏闻。起初接到廷寄,多是奖勉的话头,一日,传到京抄,上载大学士琦善奉旨赴粤查办,则徐不禁浩叹,正扼腕间,又接批发奏折的硃谕道:

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尽。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又以何词对朕也。特谕。

则徐览毕无语。幕友在旁瞧着,不禁气愤,随道:“大帅这般尽力,反得这般批谕,令人不解。”则徐叹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古今来多出一辙。林某自恨不能去邪,所以遭此疑谤。现既奉谕申斥,不得不自去请罪。”随即磨墨濡毫,草拟请罪折子,并加附片,愿戴罪赴浙,投营效力,当下交给幕友誊清,即日拜发。甫发奏折,又来严旨一道:

前因鸦片烟流毒海内,特派林则徐驰往广东海口,会同邓廷桢查办。原期肃清内地,断绝来源,随地随时,妥为办理。乃自查办以来,内而奸民犯法,不能净尽;外而私贩来源,并未断绝。本年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盛京等省,纷纷征调,糜饷劳师。此旨林则徐办理不善之所致。林则徐、邓廷桢着交部分别严加议处。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着怡良暂行护理。钦此。

越数日,大学士署理两广总督琦善到任,此时粤督印信,已由林则徐交与怡良;怡良复交与琦善。琦善接印在手,别样事不暇施行,先查刺林则徐罪状,怎奈遍阅文书,无瑕可摘;随召水师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等入见,责他首先开衅,此后须要格外谨慎,方可免咎。关、李等气愤填胸,只因总督系顶头上司,不好出言辩驳,勉强答应而退。琦善摆着钦差架子,也不出送。

忽巡捕传进英领事义律来文,琦善忙即展阅,阅罢,急下令将沿海兵防,尽行撤退;并旧募之水勇渔艇,一律解散。还是怡良闻着此信,赶到督署探问,琦善把义律来书,交与怡良瞧阅,口中却说道:“兄弟并不是趋奉洋人,只圣上已经主抚,不得不从圆一点。照英领事的书中,要我退兵,我只得把兵撤退,推诚相与,方好成全抚议。”明明是畏敌如虎,反说得与己无涉。怡良道:“夷情叵测,不可不防,还求中堂明察!”琦善拈须笑道:“兄弟在直隶时,已与义律面约休战,还怕什么?”小骗碰着大骗。怡良无可再说,随即告别。

琦善方欣欣得意,专等义律来署议款。等了数日,毫无消息,只有属员来报,或说是获住汉奸,或说是捕到私贩,或说是英舰出入海口,侦探虚实。惹得琦善性起,大怒道:“好好一个中国,都被这等混账东西,闹成这种模样。是自己说自己。此后若再来尝试,定不姑贷!”属员碰着这个顶子,大家都回到衙中,吃着睡着,乐得安逸,不管闲帐。

琦善又招了一个粤人鲍鹏,作为翻译官,差他往来传信。鲍鹏曾在西商处,充过买办,为义律所奴视,琦中堂偏当他作奇材看待,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因此义律越知琦善无能,日夜增船橹,造攻具,招纳叛亡,准备角战。琦善却一些儿不防,一些儿不备,只叫鲍鹏催促义律复音。

这日,鲍鹏带来复文一角,琦善即命鲍鹏译出,内说:“前索六款,统求准议,还请割让香港一岛,畀英国兵商寄居,是否限三日答复!”这封书,便是外人所说哀的美敦书,是挑战的意思。琦善顿足道:“这都是林则徐闯出来的祸祟,他既要我准他六款,还要什么香港一岛,如何是好?”鲍鹏道:“香港是海口荒岛,就使允给了他,也没甚要紧。”分明是个汉奸。琦善道:“这个却未便照准。”鲍鹏道:“书中限期,只有三日,三日不复,他便要率兵进港来了。”琦善道:“你却去对英领事说,叫他静心伺候,待我出奏,再行答复。”鲍鹏应命而去。琦善却令幕宾修了一个模糊影响的奏折,拜发出去。

隔了两宿,鲍鹏回报义律不肯遵命,说是:“且开了仗,再好议和。”琦善大惊,正在慌张,沙角炮台将陈连升,赍文请援,琦善不愿发兵,仍遣鲍鹏赴英舰议和。鲍鹏阳虽应命,暗中却往别处耽搁了好几天,琦善还道他磋磨和议,不加着急,忽由飞骑来报:“陈副将连升,与英兵开战,轰毙英兵四百多人,后因火药倾尽,力竭身亡,连升子举鹏与千总张清鹤,统已阵殁。沙角炮台,已失陷了。”琦善道:“有这么事!”竟象作梦。接连又报:“大角炮台,亦被英人陷没,千总黎志安,受伤出走。”琦善皱眉道:“我已着鲍鹏去止英兵,什么鲍鹏不来,英兵只管进攻。”

语未毕,署外传进手本,乃总兵李廷钰求见。琦善道:“我没有传他回省,他来做什么?”真心昏蛋。传递手本的巡捕,答称李镇台说有紧急事情,因此进省禀见。琦善方命传入,相见毕,廷钰禀道:“沙角、大角两炮台,俱已陷落,英兵已进攻虎门,请大帅急速发兵,由卑镇带去把守!”琦善道:“我奉旨前来议抚,并不是与英开战,怎好添兵寻衅?”梦人说梦话。廷钰道:“英兵不愿就抚,奈何?”琦善道:“我已着鲍鹏前去相商,谅无不成,明后日便可没事,老兄不必过虑!”廷钰道:“大帅不要过信鲍鹏,鲍鹏前曾私贩烟土,犯过罪案,倘再被他通洋舞弊,恐怕祸患不浅。”琦善闭着目,只是摇头。廷钰下泪道:“虎门系粤东门户,虎门一失,省城万不能保。廷钰等死不足惜,大帅恐亦未便。”说到这一句,琦善方张目道:“据你说来,是必要添兵的。现调兵二百名,给你带去,可好么?”廷钰道:“二百名不够分布。”琦善道:“再添三百,凑成五百,想总够了。”好象买卖人论价,可笑之至。廷钰方起身告辞,琦善又道:“老兄带了五百兵出去,只可黑夜中潜渡,若被英人得知,责我添兵,那时万不肯就抚了。”廷钰又气又笑,告别出外,急赴虎门守威远炮台去了。

琦善正遣发廷钰出署,见鲍鹏进来,好象得了宝贝,忙问抚议如何?鲍鹏答称义律必欲照约,方许退兵。琦善道:“你如何今日才来?”鲍鹏道:“卑职前日奉命前去,义律只是不见,守候数日,方得见他,磋商许久,仍无成议。只是请大帅允准要约,非但把炮台归还,连定海亦即交付。”琦善道:“你再去与他商议,前六款中,烟价偿他若干,广州可以开放,香港亦可婉商,余事待后再谈。”鲍鹏去了一会,又回报:“义律已经首肯,请大帅出订和约。”琦善道:“话虽如此,但我尚未奏准,如何与他订约?”鲍鹏道:“可去订一草约,然后奏准未迟。”琦善从鲍鹏言,借查阅炮位为名,与义律会于莲花城,愿偿烟价七百万圆,并许开放广州,割让香港。义律亦许归还定海,及沙角、大角两炮台。双方议定草约,琦善还署,即咨伊里布接收定海,一面即据义律来文,说出不得不抚情形,奏达清廷。

道光帝未经大创,安肯遽允?即命御前大臣奕山为靖逆将军,提督杨芳、尚书隆文为参赞大臣,赴粤剿办,并降旨道:

览奏,曷胜愤懑。不料琦善怯懦无能,一至于此!该夷两次在浙江、粤东肆逆,攻占县城炮台,伤我镇将大员,荼毒生民,惊扰郡邑,大逆不道,覆载难容。无论缴还定海,献出炮台之语,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复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齿同仇,神人共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讨而示国威?奕山、隆文兼程前进,迅即驰赴广东,整我兵旅,歼兹丑类!务将首从各犯,通夷汉奸,槛送京师,尽法处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声明大义,拒绝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屡奉谕旨,不准收受夷书,胆敢附折呈递,代为恳求,是何居心?且据称同城之将军、都统、巡抚、学政及司道府县,均经会商,何以折内阿精阿、怡良等,并未会衔?所奏显有不实,琦善着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仍交部严加议处!钦此。

琦善接旨,不由的身子发抖,又闻伊里布亦奉饬回任,料知朝廷变了和议,将来如何答复英人?惶急了数天,忽又接到京中家报,说是家产都要籍没了,心中一急,昏晕倒地,不省人事。家不可忘,国恰可卖。正是:

内家而外国,义本同休戚;

误国即误家,身败名亦裂。

未知琦善性命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焚烟之举,虽未免过激,然使省省有林、邓,则善战善守,英何能为?且但患畏葸,不患孟浪,本出自宣宗之口,林、邓二公,不过奉上而为之耳。何物穆彰阿,敢行炀蔽,妨贤病国,纵敌殃民,弛一日之大防,酿百年之遗毒。不知者谓鸦片之祸,起自林文忠,其知者则固谓在彼不在此也。琦善奸党,右穆左林,隳车实,长寇仇,莫此为甚。读此回,令人惋惜,又令人愤激;虽本事实之不平,亦由抑扬之得体。

第五十二回关提督粤中殉难奕将军城下乞盟

却说琦善闻家产籍没,顿时昏绝,经家人竭力施救,方渐渐苏醒,垂着泪道:“早知英人这样厉害,朝局这样反复,穆中堂这样坐视,我也不出来了。”悔已无及。于是再召鲍鹏密议。鲍鹏道:“大人不必着急!总叫得英人欢心,不与大人为难。后事归后人处置,大人即可脱然无累了。”琦善思前想后,亦没有救急法子,只得搜罗歌女,摆列盛筵,时常请英使享宴,迁延时日,这英领事义律,及英将伯麦等抱着始终不让的宗旨,外面却与琦善周旋,大饮大吃,酒酣耳热,还抱着歌女取乐。广东咸水妹,想是从此而起。正在花天酒地时候,朝旨已下,琦善接读朝旨,方悉家产籍没的原因,实是怡良一奏而起。小子先录登当时的上谕道:

香港地方紧要,前经琦善奏明,如或给与,必致屯兵聚粮,建台设炮,久之觊觎广东,流弊不可胜言;旋又奏请准其在广东通商,并给与香港泊舟寄住。前后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况此时并未奉旨允行,何以该督即令其公然占踞。览怡良所奏,曷胜愤憾!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胆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吓,奏报粤省情形,妄称地理无要可扼,军器无利可恃,兵力不坚,民心不固,摘举数端,危言要挟,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琦善着即革职拿问,所有家产,即行查抄入官!钦此。

琦善读毕,眼泪复如泉水涌下,随道:“我与怡良,无仇无隙,如何把我参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说的什么说话,真是可恨!”责人不责己。当下着人到抚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报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粤以后,如何办理,未经知会到臣,忽外间传说:“义律已在香港出有伪示,逼令彼处民人,归顺彼国”等语。方谓传闻未确,蛊惑人心,随据水师提督转据副将禀抄伪示前来,臣不胜骇异。唯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县属之澳门,相沿已久,均归中国之同知县丞管辖,而议者犹以为非计,今该夷竟敢胁天朝士民,占踞全岛,该处去虎门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县,势必刻刻防闲,且此后内地犯法之徒,必以此为藏纳之薮,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复无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礼相向,虽欲追悔从前,其何可及?伏思圣虑周详,无远不照,何待臣鳃鳃过计。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并敢以天朝百姓,称为英国之民,臣实不胜愤憾!第一切驾驭机宜,臣无从悉其颠末,唯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钦奉谕旨,调集兵丁,预备进剿,并令琦善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均经宣示。臣等晤见时,亦请添募兵勇,以壮声威,固守虎门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窥伺多端,实有措手莫及之势。现既见有夷文伪示,不敢缄默,谨照录以闻。

琦善瞧完,又气又惧,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师提督关天培,递来急报,说:“英舰复来攻虎门,请派兵速援!”琦善此时,已如死人一般,还有什么心思去顾虎门?随把急报搁起,一概不管。

原来英领事义律,已闻清廷主战消息,与伯麦定议续攻,趁奕山、杨芳、隆文等未曾到粤,即调齐兵舰,高扯红旗,向虎门进发。水师提督关天培,正守靖远炮台,一面飞速请援,一面督军防御;遥见英舰如飞而至,天培督令军士开炮,炮声数响,倒也击着英舰数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铁甲上面,打破了几个窟窿。英舰冒险冲入,两下里炮声震天,轰个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毙,只望援军前来接应,谁知相持多时,毫无援音。英舰得步进步,所发炮弹,越加接近,宛如雨点雷声,没处躲避,蓦然间一颗飞弹,从天培头上落来,天培把头一偏,那弹正中左臂,接连又是数颗弹丸,把天培身边几个亲兵,大半击倒。兵士便哗乱起来,你逃我走,个个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伤,已忍痛不住,又见兵士纷纷溃败,大呼道:“英人可恶,琦善可恨!天培从此殉国了。”一恨千古。就将手中的剑,向颈上一抹,一道魂灵,直升天府。

英人乘胜登岸,占据了靖远炮台,转攻威远、横档两炮台。两炮台上的守兵,已自闻风奔溃,总兵李廷钰,副将刘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见得两炮台尽陷,虎门失守,英人将虎门各隘,所列大炮三百余门,及上年林则徐购得西洋炮二百余门,统行夺去;并且长驱直入,进薄乌涌。乌涌距省城只六十里,镇守员是总兵祥福,率同游击沈占鳌,守备洪连科,竭力拒战。杀了一两日,寡不敌众,弹药又尽,祥总兵及麾下二将,临敌捐躯,同时毙命,大帅怕死,裨将虽死无益。省城大震。幸亏参赞大臣杨芳,率湖南兵数千至城内,杨参赞素有威名,人心赖以少安。

是时畏懦无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统英隆,奉旨押解进京,只怡良尚任巡抚,即与杨芳相见。当下谈起琦中堂议抚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时,单信任汉奸鲍鹏,堕了英领事义律诡计,一切措置,力反林制台所为。林制台处处筹防,琦中堂偏处处撤防,所以英人长驱直入。现在虎门险要,已经失去,乌涌地方,又复陷落,省城危急异常。幸逢参赞驰至,还好仗着英威,极力补救。”杨芳道:“琦中堂太觉糊涂,抚议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篱?现在门户已撤,叫杨某如何剿办?看来只好以堵为剿,再作计较。”怡良道:“英兵已入乌涌,海面不必讲了,现只有堵塞省河的办法。”杨芳道:“省河有几处要隘?”怡良道:“陆路的要隘,叫作东胜寺;水路的要隘,叫作凤凰冈。”杨芳道:“这两处要隘,有无重兵防守?”怡良道:“向来设有重兵,被琦中堂层层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筹议防守。但陆兵尚敷调遣,水师各船,被英人毁夺殆尽,弄到无舰可调,无炮可运,兄弟正在焦急哩。”杨芳道:“舰队已经丧失,且扼守河岸要紧。”遂派总兵段永福,率千兵扼东胜寺;总兵长春,率千兵扼凤凰冈。两将才率师前去,探马已飞报英舰闯入省河。杨芳拟自去视师,遂起身与怡良告别,带了亲兵数百名,亲到河岸督战;行近凤凰冈,遥闻炮声不绝,知已与英兵开仗,忙拍马前进到凤凰冈前,见总兵长春,正在岸上耀武扬威,督兵痛击,英舰已向南退去。杨芳一到,长春方前来迎接,由杨芳下马慰劳一番,再偕长春沿河巡视,远望南岸河身稍狭,颇觉险要,便向长春道:“那边却是天然要口,为什么不见守兵?”长春答道:“河身稍狭的区处,便是腊德及二沙尾,闻林制军督师时,曾处处驻兵,后来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荡荡,不见一兵。”杨芳刚在叹息,忽见南风大起,潮水陡涨,忙道:“不好!不好!”急传令守兵,一齐整队,排列岸上。杨果勇,不愧将材,可惜大势已去。长春问是何意?杨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舰又乘潮来也。”长春望将过去,果见一大队轮船,隐隐驶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连忙令军士摆好炮位,灌足火药,准备迎击。

顷刻间,英舰已在眼前,即令开炮出去,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不断,河中烟雾迷蒙,弹丸跳掷。那英舰仗着坚厚,只管冲烟前进,还击的飞炮火箭,亦很猛烈。杨芳、长春两人,左右督战,不许兵士少懈。两边轰击许久,潮亦渐退,英舰方随潮出去。杨芳道:“真好厉害!外人这般强悍,中国从此无安日了。”知几之言。是夜,即在凤凰冈营内暂宿。

次晨,美国领事,到营求见,由兵弁入报。杨芳道:“美领事有什么事情,要来见我?”迟了半晌,方命兵弁请美领事入营。两下相见,分宾主坐定,各由通事传话。美领事先请进埔开舱。杨芳道:“我朝与贵国,本没有失好意见,上谕原准贵国通商,只是英人猖獗异常,与我寻衅,所以连累贵国。这是英人不好,并非我国无情。”美领事道:“闻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准通商,两边误会,才有此战。窃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来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旧制。”杨芳道:“我朝原许各国通商,宁独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卖违禁的鸦片,不得不与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抚,明朝挑战,如何可以通融?”美领事道:“这倒不妨。英领事义律,已有笔据呈交呢。”随取出义律笔据,交与杨芳。杨芳瞧着,乃是几行汉文,有“不讨别情,唯求照常贸易,如带违禁货物,愿将船货入官”等语,便道:“照这笔据,似还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贩运违禁货物,那便怎么处置?”美领事道:“英国商人,并未随同兹事,若准他通商,货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战,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岂不是敛兵息争的好事么?”杨芳道:“贵领事既与他说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请便是。只英舰不得无故闯入,须等上谕下来,或和或战,再行答复。”美领事应诺而去。

杨芳回省与怡良商议,彼此意见相同,遂联衔会奏,大旨以敌入堂奥,守具皆乏,现由美领事为英缓颊,姑借此羁縻,为退敌收险之计。此奏很是。这奏一上,总道廷旨允从,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谁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气数。竟下旨严斥道:

览奏,愤懑之至!现在各路征调兵丁一万六千有余,陆续抵粤,杨芳乃迁延观望,有意阻挠,汲汲以通商为请,是复蹈琦善故辙,变其文而情则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结,又何必命将出师,征调官兵。且提镇大员,及阵亡将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杨芳、怡良等,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殊失朕望,着先行交部严议。奕山、隆文经朕面谕一切,必能仰体朕意,现已到粤,兵多粮足,自当协力同心,为国宣劳,以膺懋赏,断不准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机宜,此次批折,着发给阅看。钦此。

是时靖逆将军奕山,及参赞隆文,还有总督祁

原来林则徐虽已被谴,尚未离粤,闻祁

义律待了多日,未见杨芳复音,复来催索烟价。奕山叱回,即欲发兵出战。杨芳谏道:“兵船未备,水勇未集,此时不宜浪战,还请固守为是!”奕山道:“各省兵士,已调集一万七千名,粤兵亦有数万,若再顿兵不战,上头亦要诘责,只好与他拼一死战便了。”若能与他拼一死战,也不失为忠臣,只怕是空说大话。于是令提督张必禄,屯西炮台,出中路,杨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东炮台,出左路;并遣四川客兵,及祁

公文才发,又接到紧急军报,据称:“港内筏材油薪船,并水师船六十多艘,统被英兵及汉奸烧尽。现在英兵已进攻四方炮台了。”奕山此时,好像兜头浇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了望。目中遥见火光烛天,耳中隐闻炮声震地,他在城上踱来踱去,急得愁肠百结,突见东南角上有旗号展出,后面随着许多人马,不觉大惊,险些儿跌下城来,仔细一瞧,乃是自己兵队,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马已到城下,后队乃是两参赞押著,忙即下城,开门延入。杨芳道:“四方炮台,据省城后山,为全城保障,现闻英兵进攻,参赞等正思驰援,因奉调回来,不敢违命。好在城中尚无要事,待杨某出去救应。”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闽中到有水勇,已由祁督遣调往援,此刻城中吃紧,全仗诸公保护,千万不要离城。”

正议论间,探报四方炮台,又被英人夺去。杨芳着急道:“怎么如此迅速!杨芳都着急起来,我知这位奕将军,恐怕连话都说不出了。四方炮台一失,敌兵居高临下,全城军民,如坐穽中,奈何奈何?”奕山道:“这这这,全仗杨杨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杨芳不暇答应,急率军士登城固守,布置才毕,城北的火箭炮弹,已陆续射来。杨芳亲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楼,当着箭弹,终日不退。老天恰也怜他忠心,镇日里大雨倾盆,把英人射来的火器,沾湿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镇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这么强?粤兵何故这么弱?小子细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领事义律,虽是求抚,暗中却屡向本国调兵。水军统帅伯麦,早到中国,经过好几次战仗,上文统已叙明;陆军统帅加至义律,亦到粤多日;这时候复来了陆军司令官卧乌古,带了好几千雄兵,来粤助阵,所以英兵越来得厉害。这边粤中将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惧;奕山又是个纸糊将军,名目新鲜。并不敢出去督战。大帅安坐省城,将弁还肯尽力么?因此英兵进一步,粤兵退一步;英兵越进得猛,粤兵越退得远。炮台失了好几个,兵船军械,夺去无数,将弁恰是一个不伤。应为将弁贺喜。奕山住在围城中,既不敢战,又不敢逃,只好虚心下气,向属员问计。苦极!还是广州知府余保纯,献了一个救急的妙法子,无非是“议和讲款”四字。当由余保纯出去议款,经了无数口舌,复由美利坚商人,居中调停,定了四条款子,开列如下:

第一条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圆,限五日内付清。

第二条将军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条割让香港问题,待后再商。

第四条英舰退出虎门。

余保纯回报奕山,奕山唯唯听命。遂搜括藩运两库,得了四百万圆,还不够二百万圆,由粤海关凑足缴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杨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请留城弹压,奕山也没有工夫管他,径自出去。隆文随着出城,心中也愤恚万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来,竟尔逝世。小子叙到此处,也叹息不置,随笔成一七绝道:

主和主战两无谋,庸帅何能建远猷?

城下乞盟太自馁,西江难濯粤中羞。

和议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详。

去了一个琦善,又来了一个奕山。清宣宗专信满人,以致专阃诸帅,多属庸驽,虽以老成历炼之杨芳,屡建奇绩,洊膺侯爵,至此发言建议,犹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关天培辈,宁尚值宸衷一顾?忠愤者徒自捐躯,狡黠者专图幸免,边事之坏,自在意中。观琦善之被逮,为之一快;继任者为一奕山,又为之一叹。关天培等之殉难,为之一恸;杨芳、怡良会奏之被斥,尤为之一惜。至城下乞盟,愿允四款,更不禁涕泪交垂矣。书中自成波澜,阅者心目中,应亦辘轳不置。

第五十三回效尸谏宰相轻生失重镇将帅殉节

却说英国兵舰,自收到兵费后,总算拔椗出口,慢慢儿的退去,从佛山镇取道泥城,经萧关三元里。三元里里民,因英人沿途肆掠,愤愤不平,遂纠众拦截,竖起平英团旗帜,把英兵围住。英兵终日冲突,不能出围,统帅伯麦亦受伤。义律亟遣汉奸混出围场,遣书余保纯求救。保纯亟率兵往解,翼义律等出围,始得脱去。奕山不敢实奏,捏称:“焚击英船,大挫凶锋,义律穷蹙乞抚,只求照旧通商,永不售卖鸦片,唯追交商欠六百万圆。当由臣等与他议约,令他退出虎门外面。”道光帝高居九重,只道奕山是亲信老臣,不致捏饰,当下准奏,谁知他是一片鬼话。杨芳奏请抚议,并不要六百万偿银,反加申斥;奕山饰词上告,将赔偿兵费之款,捏称追交商欠,虽改重从轻,而偿银总是确实,乃反准奏不驳,谓非重满轻汉而何?

朝中只恼了一个大学士王鼎,上了一道奏章,说:“抚议万不可恃,将军奕山,其偿银媚外罪,较琦善尤重。”这篇奏牍,好似朝阳鸣凤,曲高和寡,哪里能回动圣听?况王鼎是山西蒲城人氏,并非皇帝老子戚族,凭你口吐莲花,总是不肯相信。当时留中不发,后来细问内监,方知道光帝览了奏牍,倒也有点动容,经权相穆彰阿袒护奕山,不说奕山有罪,反说奕山有功,因此把奏章搁起不提。王中堂得此消息,已自愤恨,适廷议追论林则徐罪状,谪戍伊犁,协办大学士汤金钊,因保荐林则徐材可重用,亦遭严谴,连降四级。王中堂料是穆彰阿暗中唆使,气得满腹膨胀,随即嘱咐家人,愿效史鱼尸谏,草了遗疏数千言,历述穆彰阿欺君误国,不亟治罪,大局无安日,海疆无宁岁。结尾有“臣请先死以谢穆彰阿”等语。遗疏写毕,读了一遍,便叹道:“奸贼若除,我死亦瞑目了。”当下将遗疏恭陈案上,并用另纸一条,留嘱家人,饬他明日拜发;随望北谢恩,悬梁自尽。其迹似迂,其心无愧。

这一死传到王大臣耳中,很是惊异。穆彰阿是个多心人,料得王中堂无病而逝,必有缘故,然而凭空悬想,总不能摸着头脑,搔头挖耳的想了一会,暗道:“有了,有了!”忙饬家仆去召一个谋士。谋士非别,乃是户部主事军机章京聂澐。聂澐一到,穆彰阿嘱他探听王中堂死事。聂澐与王中堂儿子王伉,向来熟识,此番受穆彰阿嘱托,遂借吊丧为名,当夜前去侦察。行过吊礼,由王家仆役引入客厅。聂澐遂私问王中堂死状,王仆遂一五一十,告诉聂澐,并说出遗疏大略。聂澐道:“我与你家大少爷,素来莫逆,你去取出遗疏,令我一瞧!”王仆道:“现在少爷忙得很,不便通报。”聂澐道:“你不必通报少爷,你私下去取了出来,我一瞧过,便好归还。”王仆尚是为难,聂澐允给他千金。俗语说的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不过盗取一张文牍,稍费手脚,坐得千金,那里有做不到的道理?王仆去了片刻,即将遗蔬取来。聂澐一瞧,吓得瞠目伸舌,便向王仆道:“这篇遗疏,亏得未上,若上了这疏,贵东人要惹大祸了。”王仆知识有限,也吃了一惊。聂澐道:“我既允你千金,快随我去取!这遗疏由我取去,另换一张方好。”当下不及告辞,匆匆径去。王仆随到聂寓,由聂澐取出笔墨,另写数行,假作王鼎遗疏,付与王仆,复检出银票千两,作为赠资。王仆称谢而去。

聂澐忙把遗疏,转呈穆彰阿。穆彰阿瞧了一遍,说道:“险极,险极!这事幸亏有你,你是拔贡出身,还好应试,将来我总设法谢你一个状元。”双手瞒天,无事不可为,区区状元,值得什么。聂澐欢喜异常,把千金都不提起,直到后来为穆彰阿所闻,方照数给还。待至礼部试期,穆彰阿不忘前言,替他暗通关节。总算信实。偏同考官中有个山西人,本充御史,得了聂澐试卷,竟藏好箧中,上了锁,绝不提起,到填榜时候,主司房考,不得聂卷,相顾错愕。还是御史自说:“某夕阅卷,不戒于火,有一卷为火所烬,想来便是聂卷。榜发后,当自议请处了。”好好一个状元,被这侍御送掉,应为聂澐扼腕。嗣后御史自请处分,解职回籍,这位权势赫奕的穆中堂,到也没法害他,只一手提拔聂澐,历任至太常侍卿,这是后话慢表。

且说奕山与英人议和,单就广东一省,议定休兵息战,此外全不相关。清廷只道是和议已定,可以没事,令江、浙各省裁兵节饷。不意英人仍不肯罢兵,一面率军舰退出虎门,经营香港,规复广东贸易,一面复思借战胜余威,率军北进。适伯麦调印度战舰至粤,遂与义律等决议北犯,途次遇着飓风,撞破坐船。奕山祁

英政府令大使璞鼎查,代义律职,海军少将巴尔克,代伯麦职,义律、伯麦回国。璞鼎查、巴尔克,会同卧乌古,带领军舰九艘,汽船四艘,运送船二十三艘,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游弋闽海,进犯厦门。此时邓廷桢已得罪革职,与林则徐同戍伊犁,闽浙总督换了颜伯焘。这位颜制台,颇热心拒外,到任后方督修战备,奈朝旨反令他裁兵节饷,只好缓缓布置。忽闻英兵入犯,急驰至厦门防御;甫到厦门,英舰已闯入鼓浪屿口。颜制台急饬兵开炮,接连炮响,轰沉英国火轮船五艘。英舰反蜂拥齐进,弹丸如雨点般打来。他的炮弹,不是望空乱发,只并力攻一炮台。一台破,再攻一台。厦门口岸,本有炮台三座,起初颜制台防他分攻,也派兵分守,谁知他却一座一座的攻打,这座被毁,那座早已震动。兼且炮台统用砖石砌成,未叠沙垣,弹丸飞至,不是击坍,便是击破。自辰至酉,炮台多半毁坏。英兵用小船驳到岸边,分路登岸,官军不能抵御,水陆皆溃。金门镇总兵江继芸,身中炮弹,落水溺死。副将凌志,署淮口都司王世俊,水师把总纪国庆,杨肇基,季启明等,各力战而亡。英兵据了炮台,反将炮台上面的大炮,移转向北,对着厦门官署轰击,房屋七洞八穿,兴泉永道刘曜春,同知顾效忠,皆遁走。颜制台也只得退守同安。

英兵乘势劫掠,厦民大愤,推陈姓为首,聚集五百人,抗英五千众。英兵用大炮,厦民用抬枪,打了一仗,英兵死了百人,厦民只死三人,因此英兵不敢久驻,仍退泊鼓浪屿。越数日,又进攻厦门,副将林大椿,游击王定国,又被击毙。还亏提督普陀保,总兵那丹珠,督兵力御,击沉英舰一艘,方扬长而去。颜制台初奏厦门失守,旋即报称收复,奉旨责他先事疏防,降三品顶戴留任。

闽海少安,英舰转入浙海。适两江总督裕谦,继伊里布后任,至浙视师。裕钦差任事刚锐,可惜未娴武备。先是调林则徐到浙,亦系由他密荐,则徐方感他知遇,竭力筹防,怎奈遣戍命下,不能逗遛。两下相别,彼此洒了几点热泪。裕谦虽非将才,然存心很是忠诚,著书入秉公褒贬,并不以满人少之。会裁兵节饷的上谕,颁到浙江,裕钦差心中,大不谓然,时常遣人侦探英舰动静。忽报英兵在粤,新增战舰,声言将移兵入浙,连忙写好奏本,请清廷转饬奕山,问明何故有英人入浙传言?该英人是否诚心乞抚,抑仍是得步进步故智?谁料廷旨批回,反说:“英人赴浙,出自风闻,不足为据,著裕谦仍遵前皆,酌量撤兵,不必为浮言所惑,以至糜饷劳师。”这位裕钦差,看到此语,不禁叹气道:“敌常增兵,我反撤兵,两不抖头,可笑可恨!想来总是穆中堂主见。穆彰阿穆彰阿!你要误尽国家了!”

随赴镇海阅防。途中接厦门失陷消息,飞檄定海镇总兵葛云飞,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安徽寿春镇总兵王锡朋,统兵五千,严守定海。这三位总兵,统是忠肝义胆,葛公云飞,尤智勇双全。云飞系浙江山阴人氏,是武进士出身,超擢至定海镇总兵;道光十九年,丁父忧回籍;二十年,海疆事棘,夺情起用。他因定海先尝陷落,收复后,守备空虚。云飞到任,请三面筑城,环列巨炮,堵住竹山门深港,使不复通舟;且增筑南路土城,与五奎山诸岛相犄角。裕钦差到浙时,颇有心采用,奈朝廷叫他裁兵,嘱他节饷,他若还要筑城增垒,岂不是违拗圣旨?因此把筑城事中止。这时三总兵同到定海,手下兵只有五千。三总兵阅视形势,议扼要驻守。王锡朋愿守晓峰岭,郑国鸿愿守竹山门,道头街一带,归葛云飞扼守。唯晓峰岭背面负海,有间道可入,三镇兵只三千名,不敷分派,且炮火亦不够用。由王、葛二公商议,请增派兵船及大炮,堵住间道。

当下飞详镇海,裕谦接到详文,邀浙江提督余步云,共议添兵事宜。步云道:“浙江要口,第一重是定海,第二重是镇海,镇海比定海,尤为要紧。现在镇海防兵,亦只数千,自顾不暇,还有什么兵马炮火,可以调遣?”王、葛两总兵,亦有详文到步云处,步云已戒他死守,毋望援兵。三总兵死了。裕谦道:“这么一个要紧海口,只有几千兵马!”余步云道:“上年恰不止此数,因朝旨屡促裁兵,所以减去三分之一,现在只四千名营兵了。”裕谦道:“这正没法可想,只得听天由命。天若不亡浙江,定海应保得住,镇海也可无虑。本大臣以身许国,到危急时,拼死报君便了。”忠有余而智不足,即此可知。

步云退出,战信已到,英兵已来攻定海,驶进竹山门,被我军奋勇迎击,轰断英船大桅杆,英兵已退去了。裕谦稍稍放心。过了两日,又报英兵绕出吉祥门,入攻东港浦,被我炮击却,现英人改由竹山嘴登岸。郑镇台正在截击哩。接连又到紧急文书两角:一角是王总兵锡朋详文,一个是葛总兵云飞详文。裕谦展开一瞧,统是请大营济师,便道:“怎么处?怎么处?定海兵尚有五千,此处兵恰只四千,难道三总兵未曾知悉么?若我亲去督战,恐怕镇海没人把守,我看这余军门步云,事事推诿,很是刁猾,恐怕也靠不住呢。现在没处调兵,奈何,奈何?”就将详文搁过一边,只自一人愁眉兀坐。

适值天气沉阴,连日霪雨,弄得越加愁闷,遂出了营,上东城眺望。突见城外招宝山,悬著白旗,不由的慌张起来,便下城去召总兵谢朝恩。朝恩未至,警信又到,乃是晓峰岭失陷,王总兵锡朋,中枪阵亡,寿春营溃散。裕谦正在惊愕,朝恩已踉跄进来,报称竹山门失守,郑总兵亦战殁了。裕谦道:“莫非讹传。把王总兵误作郑总兵。”郑王二姓,百家姓上本是联接,王已先死,郑何能免?道言未绝,外面已递进败耗,确是郑国鸿又死。裕谦道:“三总兵已死二人,单剩一个葛云飞,想总支持不住。好!好!三总兵不要怨我不救,看来我也是难保了。”说毕,泪如雨下。朝恩见主帅伤心,也陪了两三点泪珠,一面恰勉强劝慰。裕谦道:“我恰不是怕死,若怕死也不来督师了。只可惜三员大将,一朝俱尽,国家从此乏材。还有一桩可疑的事情,招宝山上,如何竖起白旗来?”朝恩道:“招宝山上,乃是余提督军营,为什么竖起白旗?卑镇倒也不解。”裕谦道:“开战挂红旗,乞和挂白旗,这是外洋各国通例。现在本帅并不要乞和,英兵还未到镇海,那余军门偏先悬白旗,情迹可知。我朝养士二百年,反养出这般卖国的大员来,越叫人痛惜三总兵。”朝恩道:“待卑镇去问明提台,再作区处。”朝恩趋出,外面又传报葛总兵云飞阵亡。统用虚写,比实写尤觉凄惨。裕谦此时又悲又恼,悲的是三总兵阵殁,恼的是余步云异心。踌躇一夜,想出一个盟神誓众的法儿。儿戏何益?

待到天明,忽见巡捕进来,呈上手本,说是义勇徐保求见。裕谦问徐保隶何人部下?巡捕答称是葛镇台部下。裕谦遂传令入见。徐保入帐,请过了安,便禀道:“葛镇台阵殁,现由小兵舁尸内渡,已到此处。”裕谦问葛镇台阵殁情状,徐保答道:“英人从晓峰岭间道攻入,先破晓峰岭,次陷竹山门,王、郑二镇台,先后阵亡,葛镇台扼住道头街,孤军激战,镇台手掇四千斤大炮,轰击英兵,英兵冒死不退。镇台持刀步斗,阵斩英酋安突得,无如英兵来得越多,我镇台拼命督战,刀都斫缺三柄,英兵少却。镇台拟抢救竹山门,方仰登时,突来两三员敌将,夹攻镇台,镇台被他劈去半面,鲜血淋漓,尚且前进;不防后面又飞来一弹,洞穿胸前,遂致殒命。小兵到夜间寻尸,见我镇台直立崖石下,两手还握刀不放。左边一目,

料理已毕,遂召集部将,设著神位,饬同宣誓,总兵以下,统共到来,独余步云不到。裕谦正思启问,谢朝恩已近前禀道:“余军门已差武弁伺候。”裕谦冷笑道:“想是本帅不曾亲邀,所以不到。”那边提辕武弁,闻了此语,急忙上前请安,禀称军门现患足疾,特来请假。裕谦摇头道:“敌兵到来,那足自然会好了。”既晓得步云异心,如何不先为撤换?叱退武弁,随至神位前祭告。此时牲醴早陈,香烛齐爇,当由裕钦差行跪叩礼,众将官亦随同跪叩。裕钦差亲读誓文,无非劝勉属下文武,同仇敌忾,倘有异心,神人共殛等语。不求己而求神,简直是捣鬼。方才读罢,猛听得隐隐炮声,自远至近,不由的惊讶起来,便即起身誓众道:“本帅的誓文,想大家都已听明,不日间英兵到来,须靠大家同心抵御,有功立赏,有罪立刑。”总兵谢朝恩,先应了声“得令”,众将士也随声附和。裕谦方命军士们撤了神位祭礼,正思向谢朝恩追问招宝山白旗缘故,探马忽报英兵来了。谢朝恩即抽身告辞,裕谦执着朝恩手道:“这城屏障,便是招宝山及金鸡岭两处。老兄驻守金鸡岭,本帅很是放心,只有招宝山放心不下。”朝恩道:“这要看朝廷洪福,卑镇愿以死报。”当下由裕谦亲送出营,朝恩匆匆别去。

裕谦遂登陴守城,城下忽来了余步云,由兵士将弁,启门放入。步云径上城来见裕谦,裕谦便道:“军门足疾已愈么?”步云道:“足疾尚未痊可,因敌兵入境,不得不前来请教。”裕谦道:“誓死对敌,此外没有什么法子。”步云道:“敌兵很是厉害,万一挫失,全城要糜烂了。”裕谦道:“这也没法。依你怎么处?”步云道:“据步云愚见,只可暂事羁縻。外委陈志刚人颇能干,不如叫他前去议抚。”裕谦笑道:“我道军门有什么妙策,城下乞盟的事件,本帅却不愿闻。”步云道:“大帅既不愿议抚,此处恐守不住,只好退守宁波。”裕谦正色道:“敌到镇海,便退宁波,敌到宁波,将退何处?我与军门都受朝廷重任,难道叫我逃走么?”步云碰了一个钉子,下城自去。

约过两三个时辰,遥见招宝山上,已换了英国旗号,裕谦大惊道:“不好了!余步云卖去招宝山了。”果然探马报来,招宝山被陷,余军门不知下落。接着,又报:“英兵攻金鸡岭,谢朝恩击死英兵数百,因招宝山失守,军士惊溃,谢镇台身中数创,也即殉难,金鸡岭又被英人夺去了。”裕谦道:“罢罢罢!”言未毕,英兵已到城下。城外守兵,逃避一空。裕谦下城,解下城防,交副将丰伸泰送与浙抚,自己投奔学宫前,跳入泮池。经家人捞救,已剩得奄奄一息。文武官员,闻裕谦投水,都弃城逃走。只有县丞李向南,冠带自缢。临死对,还有两首绝命诗。其诗道:

有山难撼海难防,匝地奔驰尽犬羊;

整肃衣冠频北拜,与城生死一睢阳。

孤城欲守已仓皇,无计留兵只自伤;

此去若能呼帝座,寸心端不听城亡。

英兵遂乘胜入城,踞了镇海。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本回以王相国鼎及裕钦差谦为主脑,两人皆清室忠臣,惜乎其为愚忠。王鼎尸谏,无论其遗疏未上,为奸党用贿取去,即使不然,穆彰阿方沐君宠,能一击即倒乎?古人有为国除奸者矣,宁必尸谏?裕谦明知余步云之奸,不能立申军法,如穰苴之斩庄贾,已成大错;且定海孤悬海外,与其万不可守,曷若内捍镇海,自固堂奥,乃以三镇敢死之将,置诸必不可守之城,以两端怀异之人,授以险要必争之地。用隋侯珠,弹千仞雀,卒至两城迭陷,力竭躯捐,虽曰见危授命,于国事究何补焉?故忠固足悯,忠而愚,盖不能无疵云。

第五十四回奕统帅因间致败陈军门中炮归仁

却说英兵入镇海城,悬赏购缉裕谦,因裕谦在日,尝将英人剥皮处死,且掘焚英人尸首,所以英人非常忿恨。其时裕谦经家人救出,舁奔宁波,闻到这个信息,又由宁波奔余姚,裕谦一息余生,至此方才瞑目。进至萧山县的西兴坝,浙抚刘韵珂差来探弁,接着裕钦差尸船,替他买棺入殓。当由刘韵珂据事入奏,奏中并叙及余步云心怀两端等情。看官!你道这余步云究往何处去呢?步云自入城见裕谦后,回到招宝山,见英兵正向山后攀登,他竟不许士卒开炮,即弃炮台西走,先到宁波,继走上虞。生了三只脚,还假称有病。英兵攻入宁波,复犯慈溪,还恐内地有备,焚掠一回,出城而去。

清廷闻警,特旨授奕经为扬威将军,侍郎文蔚,都统特依顺为参赞,驰赴浙江防剿;粤抚怡良为钦差大臣,移驻福建,调河南巡抚牛鉴,总督两江,分任南北沿海的守御。奕经奏调川、陕、河南新兵六千,募集山东、河南、江淮间义勇,及沿海亡命徒数万。下手便错。以道光二十二年元旦至杭州,大小官员,出城迎接,不消细说。奕经格外起劲,留参赞特依顺驻守杭州,自己偕参赞文蔚,督兵渡江,进次绍兴。沿途颇也留意招徕,故福建水师提督王得禄,愿至军前投效,奕经嫌他年老,劝他回籍。前泗州知州张应云,入营献计,奕经虚心下问。应云道:“英人深入内地,都由汉奸替他导引,其实汉奸所为,不过贪图贿赂,并没有什么恩义相结。现闻宁波绅民,统延颈盼望大军,那班汉奸,又都是本地百姓,若大帅亦悬重赏招抚,汉奸可变作洋谍,大军出剿,使他作为内应,定卜成功。这便是兵法上所说的‘因间’二字,敢乞大帅明鉴!”张应云因间之计,并非全然纰谬,但亦视乎善用不善用耳。奕经道:“这策恰是很妙,但叫谁人去招呢?”应云道:“卑职不才,愿当此任。”奕经大喜,遂议定进兵方略:令参赞文蔚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北的长溪岭;副将朱贵,参将刘天保,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西的大宝山,专图镇海;总兵段永福率兵勇四千,偕张应云出袭宁波;故总兵郑国鸿子鼎臣,统率水勇东渡,规复定海;海州知州王用宾,出驻乍浦,雇渔舟渡岱山,策应鼎臣;奕经自率兵勇三千,驻扎绍兴东关镇,接运粮饷,调度兵马。

计划已定,各路同时出发,只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谁知郑鼎臣航海东去,遇著大风颠簸,先荡得七零八落,没奈何收兵回来,帆樯已损破不少,总算数千名水勇,还幸生全。王用宾出渡岱山,因鼎臣遇风回航,反致孤军深入。到定海附近,被英人侦悉,放炮的放炮,纵火的纵火,连忙逃回,渔船已一半被毁了。一路完结。

段永福与张应云居然招集许多义勇,又收买汉奸,令为内应,先由段永福伏兵城外,约期正月晦日攻城,偏这汉奸反复无常,阳与张应云联络,暗中却把师期通报英将。两面赚钱,不愧汉奸二字。英将巴尔克,忙与濮鼎查商议。濮鼎查是英国有名的谋士,便定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先期佯开城门,诱段永福入城。亏得永福刁猾,只令前队五百人进去,一入城中,两旁火弹雨下,英兵左右杀出,段军转身就逃。脚长的人,逃出了一半性命,还有一半,统做了宁波城中的炮灰。永福、应云,不敢再战,先后奔回东关。两路完结。

还有出屯慈溪的两将,素称骁勇,刘天保欲立首功,先自发兵,甫至镇海城外,就大声呼噪。英兵闻警登城,接三连四的开放大炮,招宝山上的英兵,又发炮相应,凭你刘天保如何勇力,究竟血肉身子,敌不过两边炮弹,只得退回大宝山。朱贵接着埋怨他不先通知,以致败退,刘天保尚倔强不服。不想英兵反水陆并进,来攻大宝山。刘天保扎营山左,朱贵率长子昭南,扎营山右。英兵自右攻入,朱贵麾兵迎击,前队用抬炮数十,更迭激射,击毙英兵三四百名,英兵前仆后继,只是不退。朱贵父子,亦拼命相搏,从辰时战到申时,朱军饥渴交加,单望天保军相救,天保军竟镇日不到。忽来了一支人马,冲阵而入,朱贵还道是天保军至,谁知他一入阵中,倒戈相向,才识是洋人卖通的乡勇,前来抗拒官军。朱贵怒极,下令搜杀,奈队伍已被冲乱,洋人乘间抄袭,后面导引水师登岸,巨炮火筒,射烧营帐,烟焰蔽天。这时候,天保军亦受冲击,反从山左窜到山右,弄得朱军越乱。朱贵见势不支,犹誓死格斗,把手中所执大旗,插在地上,抢着一柄大刀,拍马驰赴敌阵,见一个,杀一个,大约杀了几十个英人,身上亦着了数创,马亦受伤。朱贵被马掀下,英兵统用着长矛,来戳朱贵,不防朱贵突然跃起,把敌矛夺住两杆,左右冲荡,吓得英兵纷纷倒退。英将见战朱贵不下,暗中携着手枪,乘朱贵杀入,陡发一弹,可怜盖世英雄,倒毙沙场上面。长子昭南,见父已倒地,忙冲出父尸前,猛力抗拒,意中想保护父尸;怎奈英兵攒聚,双拳不敌四手,虽格杀英兵数名,已是身无完肤,大叫一声而亡。父忠子孝,朱氏有光。手下亲兵二百五十人,没一个不殉难。还有知县颜履敬,在后面督粮,距大宝山二里,闻报朱军鏖斗,登高观战,遥见朱军危急,奋然道:“我与朱协台交好多年,理应出去帮助。”忙脱了外衣,拔出佩刀,下山驰赴,仆从上前谏阻,履敬道:“我此去明知一死,但能上报君恩,下全友谊,死亦甘心,何足惧哉?”仆从见主子不允,也只得随着,驰入阵中,死斗一场,统中炮身死。死友义仆,足垂千古。

刘天保奔回长溪岭,促文蔚往援朱贵,文蔚不允,部下亦代为力请,始许发兵二百。时已薄暮,传报朱军覆没,慌得面如土色,急令截回二百兵,夤夜逃走。我不解道光帝何故专用这等人物,想总由平时会拍马屁。到了东关,那位扬威将军奕经,早已接得败耗,遁到杭州去了。

先是两江总督伊里布,奉旨回任,因家人张喜往来英船,事涉通番,被逮入都,按律遣戍。浙抚刘韵珂,与伊里布素有感情,上了一道奏章,说他因公得罪,心实无他。英人向来器重伊里布,就是伊仆张喜,亦素得洋人倾服,倘令伊里布来浙效力,该英人不复内犯,亦未可定,伏望俯赐采纳等语。保荐伊里布,无非叫他议和。道光帝竟言听计从,赦伊里布罪,赏他七品顶戴,令赴浙营效力。并授宗室尚书耆英署杭州将军,连宗室都任命出来,道光帝之心如揭。与参赞齐慎,一同赴浙。又密谕奕经,叫他注意防堵,暂勿出战,静俟机会。英将见浙省不敢发兵,遂欲转略长江,断绝南北交通,威吓中国,先勒索宁波绅士,犒军银一百二十万元,才许退兵。绅士无奈,东凑西借,方得如数交去。英舰乃退,只留兵千余名,轮船四艘,驻守定海。

奕经忙奏陈收复宁波,刘韵珂亦照样驰奏。奏折才发,乍浦的警报又到。乍浦系浙西海口,向属嘉兴府管辖,驻有汉兵六千三百人,满兵千七百人,副都统长喜,及同知韦逢甲,率兵抵御,遥见英舰列阵而来,好象山阜一般,满汉兵先已气索,弄得脚忙手乱。英舰尚未近岸,他却乱放枪炮,一颗儿都没有放着。等到英舰拢岸,弹药已经用尽。那边英兵,蓬蓬勃勃,炮弹如雨点般打来,岸上的官兵,赤手空拳,焉能抵挡?自然败北而逃。长喜、韦逢甲禁喝不住,也只得退回城中。英兵登陆进攻,猛扑东门,城上炮石齐发,击伤英兵多名,英兵绕攻南门,长喜亦由东至南,奋力督守。忽见城中火起,烟尘抖乱,长喜料知汉奸内应,欲下城搜捕,那时英兵已缘梯登城,长喜左拦右阻,致受重伤,遂下城投水。经亲兵救出,隔宿乃亡。韦逢甲力战多时,炮伤左胁,亦即毙命。佐领隆福额特赫,翼领英登布,骁骑校该杭阿等,统同殉难。佐领果仁布妻塔塔拉氏,惧城陷被辱,与二女投井死。生员刘楙被虏,由英人逼写告示,不从被杀。佣工陆贵,遇着英兵,叫他抬炮,他反大骂,被英兵一枪戳死。木工徐元业,也被英人执住,令他引搜妇女,他却自刎而尽。还有庠生刘东藩女,年二十二,尚未出嫁,英兵见她生有姿色,用刀胁刘,令女受污,女不从,也投入井中。刘进女凤姑,年十九,出城避难,遇英兵尾追,不能急走,反回身痛詈,甘心受刃。余外殉难的人,多不知名姓,无从纪载,相传共七百多人。扬忠表节,是好稗官。自从英人犯浙,别处城邑百姓,多望风先避,独乍浦猝遭失陷,趋避不及,罹祸最酷。上自官弁,下至工役妇女,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也算是历史上光荣呢。古道犹存,今亡矣夫。

适值伊里布至浙,巡抚刘韵珂,亟令赴英舰议款,英将巴尔克未许。还是家人张喜下船一谈,巴尔克只索还俘虏十数名,扬帆退去。张喜有这般能力,真也奇怪。当由刘韵珂一一奏明,伊里布遂由七品衔,升至副都统了。承蒙家人抬举。英舰自乍浦退出,转入江苏,驶至吴淞口,江南提督陈化成,夙具将略,本系福建同安县人,清廷鉴他忠勇,特破回避本乡的故例,超擢厦门提督。嗣因江防紧急,调任江南。方才到任,即迭接定海、镇海败耗。江、浙是毗连省分,浙省遇警,江南应该戒严。吴淞又是长江南面的要口,向设东西两炮台,互为犄角,化成督兵把守,三阅寒暑,与士卒同甘苦,就使风霜雨雪,他也同将弁们,在营住宿,军中感他惠爱,呼他作为陈佛,及英兵进逼吴淞,总督牛鉴,也到宝山县督防。牛鉴胆气很小,忙召化成熟商。宝山距吴淞只六里,一召便到,牛鉴见了,别事不闻提起,单问保全生命的法儿。化成道:“大帅不要惊慌!吴淞口向设炮台,用炮扼险,可决胜仗。只叫大帅坐镇宝山,不可轻出轻入!那时化成自能退敌。”牛鉴道:“可靠得住么?”化成道:“兵家胜负,虽是不能预料,但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总叫上下将弁,戮力同心,何愁不胜?”牛鉴道:“全仗!全仗!”化成告退,仍回吴淞。参将周世荣接着,问制军有无对敌方略?化成微笑道:“老哥别问!只我与你的福气,统是不薄。”世荣不觉惊讶,化成道:“明日与英人开战,得了胜仗,我与你同受上赏;万一战败,死且不朽,非福而何?”当夜,遣别将守东炮台,自与周世荣守西炮台。

次日,化成手执红旗,登台挥战。英舰先发炮射来,化成亦发炮出去。一边仰攻,一边俯击,两下里喊杀震天,烟雾蔽日。相持多时,化成走到最大的炮门后面,亲自动手,望准英舰,放将出去,不偏不歪,正中英舰的烟囱,一声炸裂,沉下海底去了。台上的官兵,齐声欢呼。化成又开第二炮,这一炮,却没有前时的准,只击断了英舰的桅杆,放到第三炮,仍不过击断船桅;第五六回放炮,却是射不着;接连打了数十回,虽击死英兵数百名,终不能打沉英船。化成性急起来,把住锚头,仔细窥着,适有一舰鼓轮驶入,化成连击两炮,一炮击着敌舰的汽锅,一炮击着敌舰的轮叶,那舰向下一沉,又望上一跃。一跃一沉,钻入水底,只剩了桅杆的头梢,微露海面。笔笔曲折,真好笔仗。这边台上鼓噪如雷,比第一炮越发欢跃。化成亦欣喜非常。

这位牛大帅,闻知官兵得胜,也想到军前扬威,跨上宝马,驰出南门。不要他轻出,他偏轻出。徐州兵亦随着前来,由总兵王志元押阵。牛大帅意气扬扬,只道英舰已退出口外,他来虚张声势,托词策应。纵着马上了海塘,见两边正在酣战,你一炮,我一枪的轰击,他已惊得目瞪口呆;突然面前落下一颗流弹,险些儿把灵魂飞去,转身就跑。这一跑,跑出大祸祟来了。不要他轻入,他偏轻入。原来台上兵弁,闻制台亲来督战,正格外奋勇,忽见牛制台奔回,徐州兵统同骇散,海塘上杳无人迹,还道后面伏着英兵,不禁慌乱;心中一慌,手中渐渐疏懈。这时英兵攻西炮台不下,方转攻东炮台,东炮台守兵,闻西炮台炮声渐稀,错疑西炮台已经失守;又经牛大帅一逃,不由的魂销魄丧,弃台而走。

英兵乘势登岸,踞了东炮台,复来夹攻西炮台。化成前后受敌,危急万分,周世荣请化成退兵,化成拔剑叱道:“庸奴,庸奴!我误识汝。”世荣易服潜逃。这位陈提台化成,尚竭力支撑,手燃巨炮,猛击英兵,怎奈顾前不能顾后,后面的炮弹,接连打来,化成受了数弹,喷下几口狂血,舍生取义去了。守备韦印福,千总钱金玉、许林、许攀桂,外委徐大华、姚雁字等,见提台阵亡,感他平时的恩惠,情愿随死,乃与英兵鏖战许久,究竟众寡不敌,先后战殁。武进士刘国标,趁这血战的时候,夺出陈化成尸身,背负而出,藏在芦苇里面,嗣经嘉定县令练廷璜,遣人舁至关帝庙殡殓。百姓多扶老携幼,争来哭奠,生荣死哀,陈提台也好瞑目。只牛制军奔回宝山,未曾喘息,忽报东西两炮台,统已失陷,提督以下,多半殉难,英兵已来攻宝山了。牛鉴不待听毕,忙带亲兵若干,拼命出走。英兵势如破竹,直入宝山,转陷上海,又扬帆入长江口,去追这位牛大帅。江浙有几句童谣道:

一战甬江口,制台死,提台走;

再战吴淞口,提台死,制台走;

死的死,走的走,沿海码头多失守。

究竟牛鉴能逃得性命否,容待下回再表。

奕经、牛鉴,平时本无功绩可言,乃用以作折冲之选,其致败也宜矣。朱贵父子,及陈提台化成,皆骁勇善战,一误于文蔚之不救,一误于牛鉴之猝逃,奕经于无可诿之中,犹可强诿,牛鉴则胆小如鼷,闻炮惊走,坐乱军心,徒委陈化成于敌手,为国家失一良将,其罪殆不可胜诛矣。本回于朱、陈战状,极力形容,即所以甚奕经、牛鉴之罪。旁及死事诸将弁,及殉节诸工役妇女,尤足愧煞庸奴。

第五十五回江宁城万姓被兵静海寺三帅定约

却说牛鉴自宝山逃走,沿路不暇歇脚,一直奔回江宁。英兵即溯江直入,径攻松江。松江守将姓尤名渤,乃是寿春镇总兵,从寿春调守松江城。他闻英兵入境,带着寿春兵二千,到江口待着。英兵见岸上官军,一队一队的排列,严肃得很,他也不在心上,仗着屡胜的威势,架起巨炮,向岸上注射。尤总兵见敌炮放来,令兵士一齐伏倒;待炮弹飞过,又饬兵士尽起,发炮还击。这二千寿春兵,是经尤总兵亲手练成,坐作进退,灵敏异常,俄而起,俄而伏,由尤总兵随手指挥,无不如意。英兵放来的炮弹,多落空中,官兵放去的炮弹,却有一大半击着。相持两日,英兵不得便宜,转舵就走,分扰崇明、靖江、江阴境内,都被乡民逐出。

当下英将巴尔克、卧乌古,及大使濮鼎查,密图进兵的计策。卧乌古的意思,因长江一带,水势浅深,沙线曲折,统未知晓,不敢冒昧深入,还是濮鼎查想了一个妙计。看官!你道他的妙计是怎样?他无非用了银钱,买通沿江渔船,引导轮船驶入。中国人多是贪财,所以一败涂地。沿途进去,测量的测量,绘图的绘图,查得明明白白,并探得左右无伏,遂决意内犯。

镇江绅士,得此消息,忙禀知常镇通海道周顼。周顼同绅士巡阅江防,绅士指陈形势,详告堵截守御事宜。周顼笑道:“诸君何必过虑!长江向称天堑,不易飞渡,江流又甚狭隘,水底多伏暗礁,我料英兵必不敢深入。他若进来,必要搁浅。等他搁浅的时候,发兵夹击,便可一举成功,何必预先筹备,多费这数万银钱呢?”敌已在前,他还从容不迫,也是可哂。遂别了绅士,径自回署。谁知英舰竟乘潮直入,追薄瓜洲,城中兵民,已经逃尽,无人抵敌。英兵转窥镇江,望见城外有数营驻扎,就开炮轰将过去。这镇江城外的营兵,乃是参赞齐慎,及提督刘允孝统带,闻得敌炮震耳,没奈何出来对敌,战了一场。敌炮很是厉害,觉得支持不住,还是退让的好,一溜风跑到新丰镇去。又是两个不耐战。

城内只有驻防兵千名,绿营兵六百,老弱的多,强壮的少,军械又不甚齐备,副部统海龄,恰是个不怕死的硬汉,率兵登城,昼夜守御,英兵进薄城下,攻了两日,不能取胜。又是卧乌古等想出声东击西的诡计,佯攻北门,潜师西南,用火箭射入城中,延烧房屋。海龄正在北门抵御,回望西南一带,火光冲天,英兵已经上城,料知独力难支,忙下城回署,将妻妾儿女,一古脑儿,锁入内室,放起火来,霎时间阖门一炬,尽作飞灰。海龄在大堂上,投缳殉节。英兵入城,把余火扑灭,搜捕官吏,已经一个不留。沿江上下的盐船估舶,或被英兵炮毁,或被枭匪焚掠,一片烟焰,遮满长江。扬州盐商,个个惊恐,想不出避兵法儿,只得备了五十万金的厚礼,恭送英兵,才蒙饶恕。英舰直指江宁,东南大震。

牛制台奔回江宁,总道是离敌已远,可以无恐,城中张贴告示,略称:“长江险隘,轮船汽船,不能直入,商民人等,尽可照常办事,毋庸惊惶!”这班百姓见了文告,统说制台的言语,总可相信。那时电报火车,一些儿都没有,但叫官场如何说,百姓亦如何做,到了镇江失守,南京略有谣传,牛制军心里虽慌,外面还装出镇定模样,兵也不调,城也不守。简直是个木偶。忽然江宁北门外,烽火连天,照彻城中,城内外的居民,纷纷逃避。牛制军遣人探听,回报英兵舰八十多艘,连樯而来,已至下关。牛制军被这一吓,比在宝山海塘上那一炮,尤觉厉害。

呆了好一歇,忽报伊里布由浙到来,方把灵魂送回,才会开口,好一个救星。道了“快请”二字。伊里布入见,牛鉴忙与他行礼,献茶请坐,处处殷勤。便道:“阁下此来,定有见教。”伊里布道:“伊某奉诏到此,特来议抚。”牛鉴道:“好极,好极!中英开衅,百姓扰得苦极了,得公议抚,福国利民,还有何说?”伊里布道:“将军耆英,亦不日可到,议抚一切,朝旨统归他办理。伊某不过先来商议,免得临时着忙。”牛鉴听罢,便道:“耆将军尚未到来,英兵已抵城下,这且如何是好?”伊里布道:“小价张喜,与英人多是相识,现不如写一照会,差他前去投递,便可令英人缓攻。”牛鉴道:“照会中如何写法?”伊里布道:“照会中的写法,无非说钦差大臣耆英,已奉谕旨,允定和好,请他不必进兵。再令小价张喜,与他委婉说明,包管英人罢兵。”牛鉴喜极,随令文牍员写好照会,即挽伊里布叫入张喜,亲自嘱托,即刻令投送英船。张喜唯唯而去。老家人又出风头。去了半日,才来回报,牛鉴不待开口,忙问道:“抚议如何?”张喜道:“据英使濮鼎查说,和议总可商量,但耆将军到此无期,旷日持久,兵不能待,须就食城中方可。”牛鉴闻他和议可商,已觉放心;及听他就食城中的要约,又着急起来,便道:“据这句话,明明是要来攻城,这却如何使得?”张喜道:“家人亦这样说,同他辩驳多时,他说要我兵不入城,须先办三百万银子送我,作了兵饷,方好静候耆将军。”大敲竹杠。牛鉴道:“这也是个难题目。银子要三百万,哪里去办?”

道言未绝,外面报副将陈平川禀见,牛鉴传入。平川请过了安,向牛鉴道:“寿春镇的援兵,已到城下,求大帅钧示,何日开战?”牛鉴道:“要开战么?这事非同儿戏,倘一失败,南京难保,长江上游,处处危急,岂不是可怕么?”平川道:“不能战,只好固守,请下令闭城,督兵登陴方好。”牛鉴道:“你又来了。前日将军德珠布,闻英兵已到,饬十三城门统行关锁。你想朝廷现主抚议,如何可闭城固守,得罪英人?我与伊都统费尽口舌,才争得‘已启申闭’四字。德将军掌管全城锁钥,我没奈何去恳求他,你如何也说出这等话来?”平川道:“耆将军尚在未到,抚议尚无头绪,倘英人登岸攻城,城中没有防备,如何抵敌?”牛鉴不禁变色道:“英将并不来攻城,你却祝他攻城,真正奇怪!本帅自有办法,不劳你们费心!”当下怒气勃勃,拂衣起座,返身入内。不愧姓牛。平川只得退出。

牛鉴到了内厅,亲写了一封急信,叫干役两名,把信付他,令他加紧驰驿,去催耆钦使。一面又命张喜,再赴英舰,与他附耳谈了数语。什么秘计,诸君试一猜之!张喜领命又去。

看官!你道这个家人张喜,真能够与英帅面谈么。原来英舰中有个末弁,叫作马利逊,能作汉语,张喜与马利逊认识,数次往返,统由马利逊介绍;此次仍由马利逊引见濮鼎查,两边言语,也由马利逊传译。濮鼎查就问三百万兵饷,可曾备齐么?张喜道:“耆将军即日可到,和事就可开议。牛大帅恐贵使性急,特遣张某前来相告。贵国初意,无非为了通商的事情,现我朝愿允许通商,贵国当可罢兵了。”濮鼎查道:“要我罢兵,也是容易,但须依我几件事情。第一件须赔偿烟价,要一千二百万元。”张喜道:“广东已给过六百万元,如何今日还要倍索?”濮鼎查道:“那是兵费,不是烟价。现在我兵由粤到此,饷项又用去数千万,亦须照例赔偿。”张喜不禁伸舌,便道:“还要赔兵费么?”濮鼎查道:“烟价、兵费外,香港是要割让的。香港以外,还要把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港口,开埠通商。”张喜道:“款子有这么多!”濮鼎查道:“还有,还有。讲和以后,俘虏是要放还;将来两国通使,应用平等款式。此外如我国的商民,损失颇多,也应酌量赔偿。烦你去通报贵国公使,如肯照允,当即退兵。”濮鼎查真是泼辣。张喜不敢辩论,便辞别了濮鼎查,当由马利逊送他登岸。张喜向马利逊道:“议和的条件,这般厉害,恐怕是不易办到。”马利逊道:“我与你向来熟识,不妨对你直言。这是我国所索,并非中国所许。此次我国兴兵,通商为主,不在银钱,但得两三港贸易,已能如愿,余事由中国裁酌便了。”张喜点头告别。相传马利逊本是中国人,因在英领事处,服役多年,投入英籍。英领事嘉他勤慎,所以拔他作了英官。马利逊这番言语,也算是暗地关会,格外有情。

张喜据实回报,牛鉴不好遽复,又延挨了两三天,忽闻钦差大臣耆英到了,牛鉴忙出城迎接。耆英入城,谈起和战事宜,与牛鉴很是投机。也是牛类。刚拟去拜会英帅,英帅的照会已到,大略照前时所说的款子。耆英按照各款,稍稍驳诘,即行咨复。不料英使濮鼎查,定要件件依他,方许讲和,否则明日开战。这个照会答复过来,急得耆英、牛鉴、伊里布,没法摆布。忽报英舰高悬红旗,声势汹汹,准备开仗。耆英不得已,复遣张喜赴英船,与约翌朝会商。濮鼎查却翻着脸道:“还要商议什么?允与不允,一言可决。闻汝大帅还添调寿春兵,与我接仗,我却不怕,明日同你交锋便了。”张喜忙说:“没有这事。”濮鼎查不信,还是马利逊从旁缓颊,方说:“明日辰刻,如再不允,我兵一齐登岸,运炮至钟山顶上,轰碎你的全城,休要后悔!”分明恫吓。张喜还报。

翌晨,耆英遣侍卫咸龄,藩司黄恩彤,宁绍台道鹿泽长,往英舰会商。两边磋议了一回,由濮鼎查定出数款:第一款,是清、英两国,将来当维持平和。这一条是面子上语,无关得失。第二款,是清国须给英兵费洋一千二百万圆,商欠三百万圆,赔偿鸦片烟六百万圆,共二千一百万圆,限三年缴清。第三款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港,为通商口岸,许英人往来居住。第四款是,割让香港。第五款是,放还英俘。第六款是,交战时为英兵服役的华人,一律免罪。第七款是,将来两国往复文书,概用平行款式。第八款是,条约上须由清帝钤印。咸龄等见了此款,明知厉害得很,但是耆将军等一意主和,不好再行申驳,只说:“即日照奏,请俟政府批回,即可定约。”濮鼎查道:“须要赶紧,迟则不便。”咸龄等唯唯趋出,急报知耆英等,将条约草案呈上。耆英也不待瞧明,即与牛、伊二人会衔,饬文牍员写好奏章,由八百里加紧驿使,驰奏北京。

道光帝览奏,未免懊恼,立召军机大臣会议。军机大臣不敢多嘴,只大学士穆彰阿道:“兵兴三载,糜饷劳师,一些儿没有功效,现在只有靖难息民的办法。等到元气渐苏,再图规复不迟。唯钤用御宝一条,关系国体,不便允准,应饬耆英等改用该大臣关防,便好了案。”见小失大,忽近图远,真好相才。道光帝迟疑一会,才道:“照你办罢!”当由军机处拟旨,饬耆、牛、伊三人遵行。

耆、牛、伊三人,奉到上谕,见各款都已照准,只有钤用御宝,须改易三大臣关防,暗想这是最后一款,谅来英使总可转圜,遂令张喜至英舰知会,约期相见。马利逊先问张喜道:“议和各款,已批准么?”张喜道:“件件批准,只钤用御宝事不允。”马利逊道:“我国最重钤印,这事不允,各议款都无效了。”张喜突然一惊,半晌道:“且待三帅等会过英使,再作计较。”马利逊道:“我国礼节,与中国不同,钦使制府,必欲来会,请用我国的平行礼。”张喜道:“是否免冠鞠躬?”马利逊道:“免冠鞠躬,仍是平时的礼节,军礼只举手加额便是。”张喜道:“简便得很,我去禀明便了。”

两人别后,转瞬届期,耆、牛、伊三帅,带领侍卫司道,径往英舟。濮鼎查出来相见,两下用了平行礼,分宾主坐定,订定盟约,倒也欢洽异常。耆、牛、伊回城后,又想了一桩拍马屁的法子,备好牛酒,于次日亲去犒师,到了英舟,濮鼎查忽辞不见。真会做作。三人驰回,急令张喜去问马利逊,一时回报,据英使意见,日前议定各款,一字不能改易,如或一字不从,只好兵戎相见,毋烦犒劳!耆英道:“他如何知我消息?我昨日与英使相会,因初次见面,不好骤提易印二字,今日是借了犒师的名目,去议这件款子。偏偏他先知觉,不识有哪个预报详情?”张喜在旁,垂头不答。牛鉴道:“为了这事仍要用兵,殊不值得,想圣上英明得很,且再行申奏,仰乞天恩俯准,当无不可。”耆英道:“如何说法?”伊里布道:“奏中大意,只叫说钤用御宝,乃是彼此交换的信用。我国用御宝,彼国君主,亦应照办,讲到平行款式,尚属可行。这么说来,想皇上亦不至再行申斥。况内有穆中堂作主,我们备一密函,先去疏通,自然容易照准了。”耆英依言照办,奏折上去,果然降旨依议。耆英等再赴英舰,与濮鼎查申明允议,约定仪凤门外的静海寺中,两下换约。届期免不得有一番手续,小子不欲再详,只好大书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西历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清英结南京条约,和议告成,便算完案。第一次国耻。但英舰尚未退去,兵弁多上岸游览,江南华丽,远胜他省,青年妇女,妆扮得百般妖艳,英兵不懂中国禁忌,就上前去握手相亲,吓得妇女们大叫救命,恼了许多男子汉,说他怎么无礼,将英兵围住,手打脚踢,着实的敲了一顿。这一场瞎闹,几乎又惹起大交涉来。英将要下令赴斗,耆、牛、伊三人,亟遣黄藩司前去道歉。那英将不肯干休,定欲按问,没奈何将闹事的百姓,拿了几个,枷号示众。不愿作元绪公,恰要他吃独桌。并出示晓谕军民,只说:“外洋重女轻男,握手所以示敬,居民不要误会,致启嫌隙!”若比握手更亲一层,便是相敬如宾了。众百姓似信非信,因内外交相胁迫,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到八月终旬,英兵先得六百万圆偿金,方退出江宁,还屯舟山。长江一带无英兵,唯舟山及鼓浪屿,英兵尚不肯撤退,须俟偿款交清,方行撤去。清廷无可奈何,只好一期一期的解他赔款。道光帝痛定思痛,想惩办一二庸帅,遮盖自己脸面。廷臣窥伺意旨,参本弹章,陆续投呈,于是道光帝连下谕旨。牛鉴革职逮问,命耆英代任江督,奕山、奕经、文蔚,亦仿牛鉴例逮治,余步云正法。独伊里布特沐重恩,升任钦差大臣,赴粤议互市章程,这是议和的功绩,清廷原特别优待他的。

转瞬间又是一年,春王正月,诏闽督怡良谳台湾狱。革台湾总兵达洪阿,兵备道姚莹职,海内哗然。这件案情,也是从英兵入境而起。英舰入犯的时候,曾遣偏师窥台湾,达洪阿、姚莹督率参将邱镇功,守御鸡笼口,见英舰驶入,开炮抵敌,轰退英兵。当下捷报到京,道光帝下旨嘉奖。嗣后英兵又窥大安港,达洪阿、姚莹,预设埋伏,诱敌进口,英舰鼓轮直入,巧巧触着暗礁,霎时间伏兵齐起,奋勇上船,擒住白人二十四名,黑人一百六十五名,炮二十门,及英兵所得浙军器械,约数百件。捷报再上,道光帝亲书朱谕,赏达洪阿太子少保衔,加姚莹二品顶戴。达、姚二人,将英俘监住,请旨正法,有旨批准。达洪阿等也算谨慎,把黑人一百六十四名斩首,留白人不杀。到了江宁议和,两国当交还俘虏,台湾只交出白人。英使濮鼎查,寻了闲隙,遍诉江、浙、闽粤诸大吏,略说:“台中两次俘获,均系遭风难民。镇台达洪阿、道台姚莹,垂危邀功,请会奏惩处!”这位和事老耆英,连忙上奏,洋奴,洋奴!达洪阿闻这消息,也具奏声明原委,最后的一篇奏牍,恰是自请开缺,候钦派大臣查办。道光帝遂饬怡制台渡台讯究,一面将达、姚二人撤任。正是:

功罪不明先受谴,忠奸未辨已蒙冤。

毕竟怡制台讯究后,达、姚二人得罪与否,请看下回分解。

中英开衅,为禁烟而起,屡战屡败,直至江宁受困,情见势绌,不得已而乞和。种种条款,令人难堪,耆、牛、伊三大臣,唯唯诺诺,不敢少违。英人始愿,且不及此,何其怯欤?顾后人以此为五口通商之始,目为耆、牛、伊罪案,吾谓通商尚不足病,重洋洞辟,万国交通,中国宁能长此闭关乎?但战事为禁烟而起,至和议成后,于禁烟二字,绝不提及,是真可怪。英人未尝不允禁烟,我既事事如约,则禁烟二字,应不难乘此提议,数十百年之积毒,不至长遗,尚足为万一之补救。乃议和诸臣,见不及此,清宣宗亦屡败而惧,含糊了事。虎头蛇尾,能毋为外人窥破耶?本回写牛鉴,写伊里布,写耆英,暗中实写宣宗。语重心长,隐含无数感慨。

第五十六回怡制军巧结台湾狱徐总督力捍广州城

却说闽浙总督怡良,本是达、姚二人的顶头上司,只回军务倥偬,朝廷许他专折奏事,达、姚遂把始末战事,直接政府,闽督中不过照例申详,多未与议,因此怡良亦心存芥蒂。此次奉旨查办,大权在手,乐得发些虎威,聊泄前恨。外不能御侮,内却偏要摆威,令人可恼!到了台湾,驺从杂沓,仪仗森严,台中百姓,闻得怡制台为办案而来,料与达镇台、姚道台一方面,有些委屈,途中先拦舆鼓噪,争说达、姚二官员的好处,制台大人,不必查究。达洪阿得了此信,连忙亲往驰谕,百姓们才渐渐解散。

怡制台一入行辕,门外又有一片闹声,经巡捕来报,外面的百姓,每人各执香一炷,闯入行辕来了。怡良问为何事?巡捕答称,百姓口中,无非为达镇台、姚道台伸冤。此时达、姚二人,见过怡制台,已自回署,怡良忙着人传见。不一时,达、姚俱到,百姓分开两旁,让两人入辕。怡良此时,只得装出谦恭模样,起身相迎,与两人行过了礼,随说:“两位统是好官,所以百姓这般爱戴。现仍劳两位劝慰百姓,禁止喧闹,兄弟自然与二位伸冤。”达、姚二人忙禀道:“大帅公事公办,卑职等自知无状,难道为了百姓,便失朝廷赏罚么?”正答议间,外面的喧声,越加闹热。怡良忙道:“二位且出去劝解百姓,再好商量。”达、姚二人,只好奉命出来,婉言抚慰。众百姓道:“制台大人,既已到此,何不出来坐堂,小百姓等好亲上呈诉。”达姚二人,乃再请怡制台坐出堂去,晓谕百姓。怡良没法,亲自出堂,见外面有无数百姓,执着香,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前列的首顶呈词,由巡捕携去,呈与怡良。怡良大略一瞧,便道:“本宪此来,原是与达镇、姚道伸冤,汝等百姓,好好静候,千万不要喧哗。”众百姓尚是不信,又经达姚二人,再三劝慰,百姓方才出去。

怡良又邀达、姚二人入内,便道:“二位的政声,兄弟统已知悉,但上意恐有误抚议,所以遣兄弟前来。”一面取出密旨,交与二人阅看,内有“此案如稍有隐饰,致朕赏罚不公,必误抚局,将来朕别经察出,试问怡良当得何罪”等语。炀灶蔽聪,前后多自相矛盾。两人阅过上谕,便道:“卑职等的隐情,已蒙大帅明察,甚是感德不忘,现只请大帅钧示便了!”怡良道:“现在英人索交俘虏,台中擒住的英人,已多半杀却,哪里还交付得出?兄弟前时曾有公文寄达两位,叫两位不要杀戮洋人,两位竟将他杀死一大半,所以今日有这种交涉。”达洪阿道:“这是奉旨照办,并非卑镇敢违钧命。”怡良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专制时代的谰语。现在抚议已成,为了索交俘虏一事,弄得皇上为难,做臣子们也过意不去。为两位计,只好自己请罪,供称:‘两次洋船破损,一系遭风击碎,一系被风搁沉,实无兵勇接仗等事。前次交出白人数十名,乃是台中救起的难民,此外已尽逐波臣,无处寻觅。’照此说来,政府可以藉词答复,免得交涉棘手了。”计策恰好,只难为了达、姚。达洪阿不禁气忿道:“据大帅钧意,饬卑镇等无故认罪,事到其间,卑镇等也不妨曲认。但一经认实,岂非将前次奏报战仗,反成谎语?欺君罔上,罪很重大,这却怎么处?”怡良道:“这倒不妨,兄弟当为二位转圜。”遂提笔写道:“此事在未经就抚以前,各视其力所能为。该镇、道志切同仇,理直气壮,即办理过当,尚属激于义愤。”写到此处,又停了笔,指示两人道:“照这般说,两位便不致犯成大罪,就使稍受委屈,将来再由兄弟替你洗刷,仍好复原。这是为皇上解围,外面不得不把二位加罪,暗中却自有转圜余地。兄弟准作保人,请两位放心!”如此做作,可谓苦心孤诣。达、姚二人,没奈何照办。

怡良就将写好数语,委文牍员添了首尾,并附入达、姚供状,驰驿奏闻。道光帝一并瞧阅,见怡良奏中,末数语,乃是:“一意铺张,致为借口指摘,咎有应得”三语。总不肯放过。遂密逮达、姚二人入都,交刑部会同军机大臣审讯。隐瞒百姓,阳谢英人,苦极苦极!道光帝自己思想,无故将好人加罪,究竟过意不去,刑部等的定谳,也是不甚加重,遂由道光帝降旨道:

该革员等呈递亲供,朕详加披阅,达洪阿等原奏,仅据各属文武士民禀报,并未亲自访查,率行入奏,有应得之罪。姑念在台有年,于该处南北两路匪徒,叠次滋扰,均迅速蒇事,不烦内地兵丁,尚有微劳足录。达洪阿、姚莹,著加恩免其治罪!业已革职,应毋庸议!钦此。

台湾的交涉,经这么一办,英人算无异言。这是怡制台的功劳。奈自洋人得势后,气焰日盛一日,法、美各国,先时尝愿作调人,江宁和约,不得与闻,免不得从旁讥议;况且中国的败象,已见一斑,自然乘势染指。是时钦差大臣伊里布赴粤,与英使濮鼎查,开议通商章程,尚未告成,伊已病殁。清廷命两江总督耆英,继了后任,订定通商章程十五条。自此英人知会各国,须就彼挂号,方可进出商船,输纳货税。法、美各商,以本国素未英属,不肯仰英人鼻息,遂直接遣使至粤,请援例通商。耆英不能拒,奏请许法、美互市,朝旨批准,随于道光二十四年,与美使柯身,协定中美商约三十四款,又与法使拉萼尼,协定中法商约三十五款,大旨仿照英例。唯约中有“利益均沾”四字,最关紧要。耆英莫名其妙,竟令他四字加入,添了后来无数纠葛,又上法、美的当。这且待后再详。

只江宁条约,五口通商,广州是排在第一个口岸,英人欲援约入城,粤民不肯,合词请耆英申禁。耆英不肯,众百姓遂创办团练,按户抽丁,除老弱残废,及单丁不计外,每户三丁抽一,百人为一甲,八甲为一总,八总为一社,八社为一大总,悬灯设旗,自行抵制英人,不受官厅约束。会英使濮鼎查,自香港回国,英政府命达维斯接办各事。达维斯到粤,请入见耆英。耆英晓得百姓厉害,即遣广州知府刘浔,先赴英舰,要他略缓数日,等待晓谕居民,方可入城相见。

知照后打道回衙,适有一乡民挑了油担,在市中卖油,冲了刘本府马头,被衙役拿住,不由分说,揿倒地上,剥了下衣,露出黑臀,接连敲了数十百板。市民顿时哗闹,统说官府去迎洋鬼子入城,我们百姓的产业,将来要让与洋人,应该打死。这句话,一传两,两传十,恼得众人性起,趁势啸聚,跟了刘本府,噪入署中。刘本府下了舆,想去劝慰百姓,百姓都是恶狠狠一副面孔,张开臂膀,恨不得奉敬千拳。吓得刘本府转身就逃,躲入内宅。百姓追了进去,署中衙役,哪里阻拦得住?此时闯入内宅的人,差不多有四五千。幸亏刘本府手长脚快,扒过后墙,逃出性命,剩得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慌做一团,杀鸡似的乱抖。百姓也不去理他,只将他箱笼敲开,搬出朝衣朝冠等件,摆列堂上。内中有一个赳赳武夫,指手画脚的说道:“强盗知府,已经投了洋人,还要这朝衣、朝冠何用?我们不如烧掉了他,叫他好做洋装服色哩!”众人齐声赞成。当下七手八脚,将朝衣、朝冠等,移到堂下,简直一把火,烧得都变黑灰。倒是爽快,但也未免野蛮。又四处搜寻刘本府,毫无踪迹。只得罢手,一排一排的出署。

到了署外,督抚已遣衙役张贴告示,叫百姓亟速解散,如违重究。众百姓道:“官府贴告示,难道我们不好贴告示么?”奇闻。当由念过书的人,写了几行似通非通的文字,贴在告示旁边,略说:“某日要焚劫十三洋行,官府不得干预,如违重究!”趣极。这信传到达维斯耳内,也不敢入城,退到香港去了。百姓越发高兴,常在城外寻觅洋人,洋人登岸,不是著打,就是被逐。英使愤甚,迭贻书耆英,责他背约。耆英辩无可辩,不得已招请绅士,求他约束百姓,休抗外人。绅士多说众怒难犯,有几个且说:“百姓多愿从戎,不愿从抚,若将军督抚下令杀敌,某虽不武,倒也愿效前驱。”越说越远!耆英听了,越加懊恨,当即掇茶谢客。返入内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展毫磨墨,拂笺写信,下笔数行,折成方胜,用官封粘固,差了一个得力家人,付了这信,并发给路费,叫他星夜进京,到穆相府内投递。家人去讫,过了月余,回报穆相已经应允,将来总有好音。耆英心中甚喜,只英使屡促遵约,耆英又想了一个救急的法儿,答复英使,限期二年如约。于是耆英又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

道光二十七年春月,特召耆英入京,另授徐广缙为两广总督,叶名琛为广东巡抚。这旨一下,耆英额手称庆,暗中深感穆相的大德,前信中所托之事,读此方知。日日盼望徐、叶二人到来。等了数月,徐、叶已到,耆英接见,忙把公事交卸,匆匆的回京去了。撒了一泡澜屎。

光阴如箭,倏忽间又是一年。英政府改任文翰为香港总督,申请二年入城的契约,旧事重提,新官不答。广东绅士,已闻知消息,忙入督署求见,由徐广缙延入。绅士便开口道:“英人要求无厌,我粤万不能事事允行。粤民憾英已久,大公祖投袂一舍,负杖入保的人,立刻趋集,何虑不胜?”广缙道:“诸君既同心御侮,正是粤省之福,兄弟自然要借重大力。”

绅士辞去,忽由英使递来照会,说要入城与总督议事。广缙忙即照复,请他不必入城,若要会议,本督当亲至虎门,上船相见。过了两日,广缙召集吏役,排好仪仗,出城至虎门口外,会晤英使文翰。相见之下,文翰无非要求入城通商,广缙婉言谢却。当即回入城中,与巡抚叶名琛,商议战守事宜。名琛是个信仙好佛的人,一切事情,多不注意;况有总督在上,战守的大计划,应由总督作主。此时广缙如何说,名琛即如何答。城中绅士,又都来探问,争说:“义勇可立集十万,若要开仗,都能效力,现正伫候钧命!”广缙道:“英人志期入城,我若执意不许,他必挟兵相迫,我当预先筹备。等他发作,然后应敌,那时便彼曲我直了。”绅士连声称妙。

不想隔了一宿,英船已闯入省河,连樯相接,轮烟蔽天,阖城人民,统要出去堵截。广缙道:“且慢!待我先去劝导,叫他退去。他若不退,兴兵未迟。”随即出城,单舸往谕。文翰见广缙只身前来,想劫住了他,以便要求入城。两下方各执一词,忽闻两边岸上,呼声动地,遂往舱外一望,几乎吓倒。原来城内义勇,统已出来,站立两岸,好象攒蚁一般,枪械森列,旗帜鲜明,眼睁睁的望着英船,口内不住的喝逐洋人。文翰一想,众寡情形,迥不相同,万一决裂,恐各船尽成齑粉,于是换了一副面庞,对着徐制台虚心下气,情愿罢兵修好,不复言入城事。中国百姓,能时时如此,何患洋人?广缙亦温言抚慰。劝他休犯众怒,方好在广州海口,开舱互市。文翰应允,就送广缙回船,下令将英船一律退去。

广缙遂与名琛合奏,道光帝览奏大悦,即手谕道:

洋务之兴,将十年矣。沿海扰累,糜饷劳师。近年虽累臻静谧,而驭之之法,刚柔不得其平,流弊以渐而出。朕深恐沿海居民蹂躏,故一切隐忍待之,盖小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昨因英使复申粤东入城之请,督臣徐广缙等,迭次奏报,办理悉合机宜。本日又由驿驰奏,该处商民,深明大义,捐资御侮,绅士实力匡勷。入城之议已寝。该英人照旧通商,中外绥靖,不折一兵,不发一矢,该督抚安内抚外,处处皆抉摘根源,令外人驯服,无丝毫勉强,可以历久相安。朕嘉悦之忱,难以尽述,允宜懋赏以奖殊勋。徐广缙著加恩赏给子爵,准其世袭,并赏戴双眼花翎。叶名琛著加恩赏给男爵,准其世袭,并赏戴花翎以昭优眷。发去花翎二枝,着即分别只领!穆特恩、乌兰泰等,合力同心,各尽厥职,均着加恩照军功例,交部从优议叙。候补道许祥光,候补郎中伍崇曜,着加恩以道员尽先选用;并赏给三品顶戴。至我粤东百姓,素称骁勇,乃近年深明大义,有勇知方,固由化导之神,亦其天性之厚;难得十万之众,利不夺而势不移。朕念其翊戴之功,能无恻然有动于中乎?着徐广缙、叶名琛宣布朕言,俾家喻户晓,益励急公亲上之心,共享乐业安居之福。其应如何奖励,及给予扁额之处,着该督抚奖其劳勚,锡以光荣,毋稍屯恩膏以慰朕意。余均着照所议办理!钦此。

这道上谕,已是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内的事情。道光帝以英人就范,从此可以无患,所以有小屈大伸的谕旨。谁知英人死不肯放,今年不能如愿,待到明年;明年又不能如愿,待到后年;总要达到目的,方肯罢手。外人的长处,便在于此。这且慢表。

且说道光帝即位以来,克勤克俭,颇思振刷精神,及身致治,无如国家多难,将相乏材,内满外汉的意见,横着胸中,因此中英开衅,林则徐、邓廷桢、杨芳等,几个能员,不加信任,或反贬黜。琦善、奕山、奕经、文蔚、耆英、伊里布等,庸弱昏昧,反将更迭任用。琦善、奕山、奕经、文蔚四人,虽因措置乖方,革职逮问,嗣后又复起用。御史陈庆镛,直言抗奏,竟说是刑赏失措,未足服民。道光帝也嘉他敢言,复夺琦善等职。怎奈贵人善忘,不到二年,又赏奕经二等侍卫,授为叶尔羌参赞大臣,奕山二等侍卫,授为和阗办事大臣,琦善二等侍卫,授为驻藏大臣,后竟升琦善四川总督,并授协办大学士,奕山也调擢伊犁将军。林、邓二人,未始不蒙恩起复,林督云贵,邓抚陕西,然后究贤愚杂出,邪正混淆,又有权相穆彰阿,仿佛乾隆年间的和珅,妒功忌能,贪赃聚敛,弄得外侮内讧,相逼而来。道光帝未免悒悒。俗语说得好:“忧劳足以致疾。”道光帝已年近古稀,到此安能不病?天下事往往祸不单行,皇太后竟一病长逝,道光帝素性纯孝,悲伤过度。皇四子福晋萨克达氏,又复病殁。种种不如意事,丛集皇家,道光帝痛上加痛,忧上加忧,遂也病上加病了。总括一段,抑扬得体。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究竟道光帝的病体,能否痊愈,待至下回续叙。

道光晚年,为民气勃发之时。台湾谳案,达洪阿、姚莹,几含不白之冤,闽督怡良,又思借端报复,微台民之合词诉枉,达、姚必遭冤戮。虽复奏案情,仍有“一意铺张,致遭指摘”等语,然上文恰谕其志切同仇,激于义愤,于谴责之中,曲寓保全之意,皆台民一争之效也。至若广州通商,为江宁条约所特许,英人入城,粤民拒之,以约文言,似为彼直我曲之举,然通商以海口为限,并非兼及城中,立约诸臣,当时不为指出界限,含糊其词曰广州,固有应得之咎,而于粤民无与。耆英诱约而去,徐广缙衔命而来,微粤民之同心御侮,广缙且被劫盟,以此知吾国民气,非真不可用也。但无教育以继其后,则民气只可暂用,而不可常用。本回于台、粤民气,写得十分充足,实为后文反击张本。满必招损,骄且致败,作者已寓有微词矣。

第五十七回清文宗嗣统除奸洪秀全纠众发难

却说道光帝身体违和,起初尚勉强支持,日间临朝办事,夜间居圆明园慎德堂苫次。孝思维则。延至三十年正月,病势加重,自知不起,乃召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内务府大臣文庆,入圆明园苫次,谕令诸大员到正大光明殿额后,取下秘匣,宣示御书,乃是“皇四子奕

这皇四子奕

道光帝崩,皇四子为皇太子,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咸丰元年,是谓文宗。即位后,尊谥道光帝为宣宗成皇帝。又因生母孝全皇后,早已崩逝,咸丰帝素受静皇贵妃抚养,至此尊为康慈皇贵太妃,奉居寿康宫;后尊为太后,奉居绮春园,就是宣宗颐养太后的住所。以七阿哥奕

任贤去邪,诚人君之首务。去邪不断,则任贤不专。方今天下因循废坠,可谓极矣。吏治日坏,人心日浇,是朕之过。然献替可否,匡朕不逮,则二三大臣之职也。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济奸回,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戎务之兴,穆彰阿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宣力,有碍于己,必欲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似此之固宠窃权者,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唯知以诚心待人,穆彰阿得以肆行无忌,若使圣明早烛其奸,则必立寘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本年正月,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则渐施其伎俩,如英船至天津,伊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涂炭。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伊屡言林则徐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朕派林则徐驰往粤西,剿办土匪,穆彰阿又屡言林则徐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其罪即在于此。至若耆英之自外生成,畏葸无能,殊堪诧异。伊前在广东时,唯抑民以媚外,罔顾国家。如进城之说,非明验乎?上乖天道,下逆人情,几至变生不测。赖我皇考洞悉其伪,速令来京,然不即予罢斥,亦必有待也。今年耆英于召对时,数言及如何可畏,如何必应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禄位,是其丧尽天良,愈辩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穆彰阿暗而难知,耆英显而易著,然贻害国家,厥罪维钧。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负皇考付托之重欤?第念穆彰阿系三朝旧臣,若一旦竟寘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耆英虽无能已极,然究属迫于时势,亦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以六部员外郎候补。至伊二人行私罔上,乃天下所共见者,朕不为已甚,姑不深问。办理此事,朕熟思审度,计之久矣,实不得已之苦衷,尔诸臣其共谅之!嗣后京外大小文武各官,务当激发天良,公忠体国,俾平素因循取巧之积习,一旦悚然改悔,毋畏难,毋苟安,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诸大端者,直陈勿隐,毋得仍顾师生之谊,援引之恩,守正不阿,靖共尔位,朕实有厚望焉。布告中外,咸使知朕意,钦此。

原来咸丰帝即位时,天津口外,突来英船两艘,只说是赴京吊丧。直隶总督据事奏闻,咸丰帝召问穆彰阿及耆英两人,统答称英人请助执绋,无非为修好诚意,不如命他入京。独咸丰帝心中不以为然,随命直隶总督婉言谢却。英船亦起椗退去。于是咸丰帝因英人恭顺,回忆前次海疆肇衅,实由议抚诸臣,未战先怯,酿成种种失败的结果,遂追论前罪,将穆、耆二人,分别谴责。穆、耆二人,罪无可逭,但为英人吊丧起见,亦未免近于周内,两国通好,吊贺固宜,乃以却之使去,即目为恭顺,因追论疆事失败之罪,揆情度理,殊嫌失当。穆、耆二人,虽因新主当阳,未免有些寒心。然一年还没有过得,就使上头变脸,也不致这般迅速。谁料迅雷不及掩耳,革职夺级的上谕,陡然下来,穆彰阿欲想挽回,已经没法,只得除下了红宝石顶子,脱下了一品仙鹤补服,没情没绪的领了一班妻妾子妇,回入自己的旗籍去了。还算运气。耆英做过大学士,一落千丈,降到五品顶戴,自想也没有脸面在朝打诨,也谢职而去。这且不必细表。

但咸丰帝谕旨中,有派林则徐驰赴粤西,剿办土匪等语,小子叙到这事,竟要大大的费一番笔墨了。先是道光二十八年,两广岁饥,盗贼蜂起,广西的东南一带,做了强盗窠,变成一个强梁世界。庆远府有张家福、钟亚春,柳州府有陈亚葵、陈东兴,浔州府有谢江殿,象州有区振祖,武宣县有刘官生、梁亚九,统是著名的盗魁,四处劫掠,横行乡里。巡抚郑祖琛年老多病,很是怕事,偏偏这强盗东驰西突,没有一日安静,百姓苦的了不得,到各处地方官禀报。地方官差了几个衙役,下乡查缉,捕风捉影,简直是一个没有拿到。还有一班猾吏,与强盗多是同党,外面似奉命缉盗,暗里实坐地分赃,百姓越加焦急,又推了就地绅士,向抚院呈诉。这位吃饭不管事的老抚台,见了数起呈文,都是详报盗案,免不得叫出几位老夫子,令他写好了几角公文,饬府州县严行捕盗。公文发出,郑老抚台又退入内室,吃着睡着,享那自在的闲福。笔笔成趣。这班府州县各官,早知郑抚台没甚严峻,也学那郑抚台模样,糊糊涂涂的过去,凭他什么申饬,仍旧毫不在意。百姓没法,不得已自办团练,守望相助。从此百姓自百姓,官吏自官吏,官吏不去过问百姓,百姓也不去倚靠官吏。自郑老抚台以下各官,乐得在署中安享荣华,拥着娇妻美妾,吸尽民膏民脂。不意桂平县金田村中,起了一个天空霹雳,直把那四万万方里的中国,震得荡摇不定,闹到十五六年,方才平靖,这也是清朝的大关煞,中国的大劫数。叙入洪杨乱事,应具这副如椽大笔。

金田村内,有个大首领,姓洪名秀全,本系广东花县人氏,生于嘉庆十七年。早丧父母,年七岁,到乡塾中读书,念了几本四书五经,学了几句八股试帖,想去取些科名,做个举人进士,便也满愿,怎奈应试数场,被斥数场。文字无灵,主司白眼。他家中本没有什么遗产,为了读书赶考,更弄得两手空空,没奈何想出救急的法子,卖卜为生,往来两粤把洪氏历史,叙得格外明白,就可定实洪氏一生行谊。忽闻有位朱九涛先生,创设上帝教,劝人行道,自言平日尝铸铁香炉,铸成后就可驾炉航海。秀全疑信参半,就邀了同邑人冯云山,去访九涛。见面胜于闻名,便拜九涛为师,诚心皈依。九涛旋死,铁香炉曾铸成否?秀全继承师说,仍旧布教。适值五口通商,西人陆续来华,盛传基督教义,基督教推耶稣为教主,也尊崇上帝,有什么《马太福音》,及《耶稣救世记》等书。秀全购了一二部,暇时瞧阅,与自己所传的教旨,有些相象,他就把西教中要义,采了数条,羼入己意,汇成一本不伦不类的经文。谬称上帝好生,在一千八百年前,见世人所为不善,因降生了耶稣,传教救世。现在人心又复浇薄,往往作恶多端,上帝又降生了我,入世救人。上帝名叫耶和华,就是天父,耶稣乃上帝长子,就是天兄。异想天开。这派说话,已是戛戛独造了。

后来与云山赴广西,居桂平、武宣二县间的鹏化山中,借教惑民,结会设社,会名叫作三点会,取洪字偏旁三点水的意义。桂平人杨秀清,韦昌辉,贵县人石达开、秦日纲,武宣人萧朝贵,争相依附。秀全与萧朝贵,最称莫逆,就把妹子许嫁了他。洪妹名叫宣娇,倒有三分色艺,朝贵很是畏服;为此一段姻缘,越发鞠躬尽瘁,帮助秀全。秀全得亲这几个党羽,遂差他分投各邑,辗转招集,运动了桂平富翁曾玉珩,入会输资,信教受业。秀全趁这机会,开起教堂,更立会章,不论男女,皆可入会传教,更不论尊卑老幼,凡是男人,统称兄弟,凡是妇女,统称姊妹。越是混帐。每人须纳香镫银五两,作为会费。这桩是第一要紧。起初被诱的人,尚是寥寥,秀全与冯云山、萧朝贵等,密议了一个计策,装成假死。外面不知是假,听说洪先生已死,都来吊唁。萧朝贵因是妹婿,做了丧主,受吊开丧。秀全便直挺挺的仰卧在灵床上,但见灵帏以外,有几个上来拜奠,有几个焚化纸钱,有几个会中妇女,还对着灵帏,娇滴滴的发作哀声,你也哭声洪哥哥,我也哭声洪哥哥,这位洪哥哥,听到此处,暗中笑个不了,勉强忍住了数日。倒也亏他。日间装作死尸模样,夜间与几个知己,仍是饮酒谈心。过了七天,突把灵帏撤去,灵床抬出外面焚掉。当下惊动无数乡民,都来探问。萧朝贵答称洪先生复生,因此人人传为异事。

洪先生复遍发传单,说要讲述死时情状,叫乡民都来观听。看官!你道这等愚夫愚妇,能够不堕他术中么?当下就在堂中设起讲坛,摆列桌椅,专等乡民听讲。到开讲这一日,远近趋集,齐入教堂,比看戏还要闹热。只见上面坐著一位道冠道服,气宇轩昂,口中叨叨说法,这个不是别人,就是已死复生的洪秀全。但听秀全说道:“我死了七日,走遍三十三天,阅了好几部天书,遇了无数天神天将,并朝见天父,拜会天兄,真是忙的了不得。世间一年,天上只有一日,列位试想这七日内,天上能有多少时候?我见天上的仙阙琼宫,正是羡煞,巴不得在天父殿下,充个小差使,做个逍遥自在的仙人。怎奈天父说我尘限未满,仍要回到凡间,劝化全国人民,救出全国灾厄,方准超凡归仙。余外还有无数训辞,都是未来的世事。天机不可泄漏,我所以不便详告。最要紧的数句,不能不与列位说明:“清朝气数将尽,人畜都要灭绝,只有敬拜天父,尊信天兄,方可免灾度厄。我前时设会传教,还是凭着理想,今到天上见过天父天兄,才信得真有此事。列位如愿入会忏悔,定能趋吉避凶,我可与列位做个保人,不要错过机会。”说到此处,即由冯云山、萧朝贵等,取出一本名簿,走到坛下,朗声呼道:“列位如愿入会,赶紧前来报名。”于是听讲的人,统愿报名入会,只愁会费没有带来,与冯、萧诸人商量暂欠。冯云山道:“暂欠数日不妨,但已经报过了名,会费总当缴纳,限期七日一律缴清,如或延宕,要把姓名除没,将来灾难万不能逃呢。”那班愚民齐声答应,一一报名,登录会簿,随退出堂外。有钱的即刻去缴,没有钱的就典衣鬻物,凑足五两数目,赶至堂内缴讫。愚民可怜。

秀全开讲数日,入会的人,累千盈万。党徒也多了,银子也够了,留住广西,秀全遂蓄着异谋,想乘机发难,遂令冯云山募集同志,自己返到广东,招徕几个故乡朋友,共图起事。秀全已去,云山且招兵买马,日夕筹备,渐被地方官吏察觉,出其不意,将云山拿去。云山入狱,富翁曾玉珩等,费了无数银钱,上下纳贿,减轻罪名,递解回籍。此时秀全已招了好几个朋友,方想再赴广西,巧遇云山回来,仍好同行。转入广西省平南县,遇着土豪胡以晃,意气相投,又联作臂助,各人在以晃家一住数日。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诸人,聚居金田村,日俟秀全到来,望眼将穿。旋探得秀全寄居在以晃家内,忙率众迎至金田。秀全见金田寨内,多了几个新来的豪客,互通姓名,一个系贵县人林凤祥,一个系揭阳县人罗大纲,一个系衡山县人洪大全,谈吐风流,性情豪爽,喜得洪秀全心花怒开,倾肝披胆的讲了一会,当下杀牛宰豕,歃血结盟,誓做异姓弟兄,大有桃园结义,梁山泊拜盟的气象。当下第一把椅子,就推了洪秀全,第二把椅子,推了杨秀清。洪、杨慨然不辞,竟自承诺,随令众人蓄发易服,托词兴汉灭胡,竟就金田村内,竖起大元帅洪的旗帜来了。小子记得石达开有一诗云:

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

黄金似粪土,肝胆硬如铁。

策马度悬崖,弯弓射胡月。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这一首诗中,已写尽这班人物粗莽豪雄的状态。但推那洪秀全作为首领,也未免择错主子,小子不欲细评,且至下回叙述洪杨起事的战史。

高宗用一和珅,酿成川、楚、陕之乱凡九年。清宣宗用一穆彰阿,酿成洪杨之乱凡十五年。养奸之祸,若是其甚欤!曰:一奸人进,群奸亦连类而升,内而公卿庶尹百执事,外而督抚道府州县,皆奸党也。无在非奸党,即无在非乱源,掊克聚敛,激成民怨,伏处草泽者,乘间而起,天下无宁日矣。迨至奸谋败露,菑害已至,虽诛夺元凶,亦觉其晚。齐王氏一妇人耳,犹能扰攘四五省,洪秀全传会西教,诈死惑民,一发而不可收拾。非跳梁者之果有异能,殆权奸当道,小民铤走之所由致也。本回可与五十一回参看,而用笔则详略褒贬,具见苦心。

第五十八回钦使迭亡太平建国悍徒狡脱都统丧躯

却说洪秀全杨秀清等,蟠踞了金田村,气焰日盛,桂平知县差了几十皂班快班,前往缉捕,不是被杀,就是被逐;而且风声日紧,有戕官据城的谣传。桂平县官,连忙申详府道,府道又申详巡抚。郑抚台祖琛,杜门不出,方喜盗案渐稀,清闲度日,忽接桂平警报,内说洪杨蓄谋不轨,与寻常盗贼不同,他不禁忧虑起来,搔头挖耳的思想。想了半日,尚无妙策,就邀了几位幕宾,同议剿匪事宜。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竟想出一个奏报北京迅派大员的计策。当由幕友修好奏折,即日拜发。咸丰帝览奏之下,便召杜协揆受田入议,受田力保故云贵总督林则徐,及故提督向荣。于是朝旨特下,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向荣为广西提督,迅赴粤西剿办;一面令郑祖琛出省督师。郑抚台接到此旨,一喜一惧:喜的是有人接替,可以少卸肩子;惧的是钦使未到,仍要出省剿匪。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只得带了绿营兵数千,出了省城,慢慢的南下,行至平乐府,竟就此屯驻了。原来平乐府西南,就是浔州府,桂平是浔州首县,郑老抚台明哲保身,暗想平乐府尚是安靖,若再南行,便要近着盗窠,倘或被围,恐怕老命都要送脱;因此半途中止,裹足不前。这个妙策,想也是幕友教他。

会提督向荣驰到桂林,闻巡抚已出省督师,料想金田一面,由抚台亲自督剿,当不致蔓延四出,自己不如向柳州、庆远一带,先剿土匪,翦灭洪杨羽翼,然后夹攻金田,较易荡平。主见一定,遂饬弁飞陈郑抚台。郑抚台不知可否,令他便宜行事。于是向荣遂出柳州、庆远,转入思恩、南宁,沿途杀逐无数盗贼,颇有摧枯拉朽的威势。

怎奈郑抚台安驻平乐,洪杨等也暂不出发,只是蓄粮备械,从容布置,方思克日大举,忽探得钦差大臣林则徐,奉旨前来,秀全大惊道:“罢了罢了!林公一到,我辈休了。”石达开在旁道:“大哥何胆怯至此?难道不闻水来土掩,将到兵迎么?”秀全道:“并非愚兄胆怯。这林公智勇双全,英人尚敌他不过,何况我辈?”石达开道:“弟亦晓得林公厉害,但我军饷械充足,总可支撑数月。倘果不能支撑,兄弟们尚可航海逃命,且待林公到来,再图进止!”秀全听说,略略放心,只差人窥探林钦差行程。

过了一二天,探报林钦差已到潮州普宁县,广西巡抚郑祖琛,革职遣戍,由林钦差兼任巡抚事。秀全愈加惶急,正踌躇间,见洪大全趋入,笑容满面道:“大哥恭喜!林钦差死了。”秀全不觉跃起,便问道:“可真么?”大全道:“自然真的。现闻满清政府,已命前两江总督李星沅,继任钦差大臣,广西藩司劳崇光,署理巡抚了。”秀全道:“这全仗上帝保佑,上帝偏偏保佑他们,想是中国百姓,该遭大劫。但不识李星沅是何等人物?”大全道:“想总不及林钦差能耐。鄙意不若乘他未到,赶速发兵。”秀全道:“很好很好。”忙召杨秀清等定议出发。石达开道:“若要出兵,预先做张檄文,声明贪官污吏的罪孽,才算得师出有名呢。”秀全道:“这须劳老弟大笔!”石达开道:“论起文字一道,还要让大全兄。”秀全随令大全草檄,不到一时,草成檄文道:

奉承天道吊民伐罪大元帅洪谨以大义布告天下:窃以朝有奸臣,甚于盗贼;署中酷吏,无异豺狼,利己殃民,剥闾阎以充囊橐,卖官鬻爵,进谄佞而抑贤才;以致上下交征,生民涂炭。富贵者稔恶不究,贫穷者含愤莫伸,言者痛心,闻者裂眦.即以钱漕一事而论,近加数倍,三十年之税,免而复征,重财失信,挖肉敲脂,民财竭矣。剧盗四起,嗷鸿走鹿,置若罔闻,外敌交攻,割地赔钱,视为常事,民命穷矣。朝廷恒舞酣歌,讳乱世而作太平之宴,官吏残良害善,掩毒焰而陈人寿之书,萑苻布满江湖,荆棘遍丛道路,民也何罪?遭此鞠凶!我等志士仁人,伤心恻目,用是劝人为善。设教牖蒙,乃当道斥为莠民,诬为匪类,欲逞残民之焰,遽操同室之戈。我等环顾同胞,义难袖手,因之鼓励同志,出讨巨奸。凡我百姓兄弟,不必惊惶!商贾农工,各安生业!富者助饷,贫者效力,智者协谋,勇者仗义,共襄盛举,再造升平,则虎狼戢而天日清,蠹贼除而苗禾殖矣。倘有愚民助桀为虐,怙恶不悛,天兵所到,必予诛夷,凛之慎之!檄到如律令。

檄文一发,便制定旗帜,取炎汉以火德旺的意义,全用红色,更令人人用红布包头,扎束妥当,各执军械,排齐队伍,从金田村出发,进屯大黄江,遂分攻桂平、武宣、贵县、平南等县,前锋直到象州。清廷再授周天爵署广西巡抚,加总督衔,迅赴广西办理军务。既遣李星沅,复遣周天爵,初次着手,已嫌骈枝。复命两广总督徐广缙,派兵夹剿。广缙遣副都统乌兰泰,赴广西佐理军事,与向提督荣,分统二军,进剿洪杨。又是歧出。

向荣兵至马鹿岭。马鹿岭在大黄江对面,由秀全遣兵堵守。向荣一鼓而上,驱散洪军,追至武宣,又与洪军酣战。洪军败走,入紫荆山。此时乌兰泰军亦到,分头攻截,又因李星沅已驰抵柳州,周天爵亦驰抵桂林,俱派兵协剿。无如李、周二人,意见未合,李星沅素重向荣名,所遣各军,统令归向荣节制。周天爵兼任督务,以权出向荣上,派遣将弁,暗中授意,令直接抚辕管辖,不受提辕干涉。乌兰泰又为广东总督所派遣,更与向荣各竖一帜,各分门户。向荣迭遭牵掣,自然要向李钦使处哓哓申诉。李钦使飞咨周署抚,又遭周署抚辩驳,李钦使也未免愤激,疏请简派统帅,一面进次武宣,忧心内焚,遂致病作。星沅系湖南湘阴人氏,秉性忠孝,叠任封疆大员,累建政绩。道光帝晏驾,他自江南入京,哭临尽礼。咸丰帝即位,召对大廷,语多称旨,并因母老乞归。咸丰帝鉴他诚挚,允他暂归省亲。适林则徐病殁普宁,乃复下旨令为钦差大臣。星沅入告母陈太夫人,即驰赴粤西,至是病日增剧,竟致不起。遗疏言:“贼不能平,不忠;养不能终,不孝;殓用常服,以彰臣咎。”咸丰帝见他遗疏,也不禁垂泪,推重李星沅,便阴贬周天爵。一面优旨嘉愍,赐予祭葬;一面令大学士赛尚阿,率都统巴清德,副都统达洪阿,督京师精兵四千人,赴粤视师。周天爵闻星沅病故,遂劾奏向荣不遵节制。咸丰帝因星沅疏中有隐怨天爵等语,遂罢天爵督师,褫总督衔,改用邹鸣鹤为广西巡抚。

赛尚阿至军,即饬各路进攻紫荆山。紫荆山前面,叫作新墟,后面叫作双髻山,猪仔峡,统是异常险隘。当下达洪阿攻西南,乌兰泰攻西北,总兵李能臣经文岱攻东南,巴清德会集向荣军,自紫荆山后路攻入,直登猪仔峡,据住要口。洪杨等拼命抵敌,究因要口已失,不能支持,遂率众倒退。向荣等步步紧逼,进夺双髻山要隘。洪军乃弃了紫荆山,分水陆两路,窜入永安州。赛尚阿即驰疏奏捷,得旨嘉奖。当时总道巢穴已破,可以指日肃清。不想永安失守的警信,又报入清营。原来永安本乏守备,洪杨等窥他空虚,竟率众攻入守城,官吏早逃得不知去向。秀全既得了永安城,遂与会党拟定国号,叫作太平天国。国名亦不伦不类。自称天王,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洪大全为天德王,秦日纲、胡以晃等四十余,各称丞相军师,居然要与大清国抗衡了。纯是皇帝思想,安知援救同胞?清军因他蓄发易服,称为发逆;亦叫他作长毛贼。他却呼清军为妖。

赛尚阿闻洪杨已入永安,急移屯阳朔县,督诸军追剿。诸军统领,总要算向荣、乌兰泰最勇,追至永安城下,立营数十。向荣统北路,乌兰泰统南路,旗帜鲜明,刀枪密布,险些儿要踏破城池。怎奈两将素不相容,你要速,我要缓;你要合,我要分;一连数月不下。失机在此。乌兰泰麾下,有故秀水知县江忠源,素为知兵,至是往返调停,总未能解嫌释怨。会都统巴清德病殁,兵士亦多触暑瘴,锐气渐衰。江忠源夜出巡逻,见永安城北角独阙围兵,忙入营禀乌兰泰道:“现在长毛都聚集城内,全靠今日合围,悉敌歼除,方免后患。卑职巡绕四周,见城北独留出不围,倘被他窜逸,将来四出为殃,大为可虑。”乌兰泰道:“城北归向军门督攻,我却不便干涉。”忠源道:“这事关系甚大,还请大人与向军门熟商。”乌兰泰默然不答。忠源道:“大人若不便与商,待卑职自去见向军门,只请大人命下便是。”热诚可敬。乌兰泰道:“这却不妨听便。”忠源奉命,径至向营求见,由向军门召入,行过了礼,便献上合围的计议。向荣道:“古人说得好:‘困兽犹斗。’若将这城四面围住,贼众无路可走,定然誓死固守。现已攻了两三个月,未能破入,兄弟所以撤去一隅,诱他出来,以便截击。一则得城较易,二则亦不怕他遁去,岂非两全之策么?”忠源道:“大人明见,未始不能破贼,但我现有三万多人,贼众不过万余,我众彼寡,尽可合围。若恐血肉相搏,所失亦多,何不断他樵采,绝他水道,使他自乱?不出十日,包可攻入了。”向荣仍是不依,忠源退出,自叹道:“此计不用,我辈难逃大劫了。”遂回报乌兰泰,歇了数天,托病自去。可惜!

洪秀全见城北无兵,便有意溃围,自己带领杨秀清、冯云山、石达开出北门,令洪大全、秦日纲等出东门,萧朝贵、韦昌辉等出南门,林凤祥、罗大纲出西门,乘着黑夜,一声呐喊,便向四门杀出。清军虽也日夜防备,怎奈全城悍党,猛扑出来,好象饿虎饥鹰一般,这边围住,那边被他冲出,那边围住,这边被他冲出。乌兰泰适在东门,望见洪大全等出来,忙率兵抵敌,大全亦转寻乌兰泰角斗,两下酣战,毕竟乌兰泰勇力过人,奋战数合,将洪大全活捉过去。天德王要归天了。秦日纲忙来抢救,已是不及,复恶狠狠的与乌兰泰相扑。乌兰泰麾军四逼,把秦日纲困在垓心。日纲正在危急,巧逢萧朝贵、韦昌辉两路杀入,救出日纲,清总兵长瑞、长寿二人,忙去拦阻,怎禁得萧韦一军,大刀阔斧,逢人便砍,二总兵措手不及,都丧掉了性命。萧朝贵、韦昌辉、秦日纲等,合众东走,乌兰泰尚不肯舍,只饬人押解洪大全入京,自率兵尾追而去。

是时北门无兵,由洪杨等拍马驱出,行了一二里,突遇清兵拦住,为首大将,正是向荣。当下火光如炬,枪声如雷,两军混战多时,杀得地惨天愁,尘昏月暗。秀全部下,统是异常精锐,凭你向军门如何能耐,不过杀了一个平手。不防林凤祥、罗大纲等,又从西边杀到,秀全得了这军,格外抖擞精神,与向军死战。向荣尚拼命拦截,谁知老天又偏偏下起雨来,弄得官兵拖水带泥,有力难使。总兵董先甲、邵鹤龄,又先后战殁,眼见得这位洪天王,要被他窜去了。向荣收兵入城,检点队伍,已伤亡不少,慨然道:“悔不听江忠源计策,相持数月,只得了一座空城,目下贼众北窜,定去窥伺省会,省会一失,广西全省统难保了。”前策已失,此策亦只得了一半。随即整顿兵队,出了永安城,从间道驰赴桂林去讫。

这边乌兰泰尾敌东追,遥望萧韦各军,绕山北走,料知敌众将犯省垣,遂命军士竭力赶上,将到六塘墟,敌众已不知去向,当下扎住了营,令侦骑四探,回报贼兵已踞住墟中。乌兰泰升帐,传集将弁,便道:“本都统受国厚恩,愿与贼同生死,现闻贼众已踞六塘墟,想必是休养数日,出犯省城,不乘此奋力邀击,省城定要遭殃。”说到此处,令部下取过一盂,突拔佩刀,向臂上刺入,顿时血洒盂中,复令搅入清水,陈于案上,向将弁道:“诸君如热忱报国,请饮此血!”将弁等不敢违慢,便个个向前,各呷一口。饮毕,拔营北进,直指六塘墟,急如电掣,疾若星驰。勇有余而智不足。行入墟口,夕阳已是西下,但见树木丛杂,路径纷歧。副将金玉贵上前禀请,拟就此暂驻,待明晨进兵。乌兰泰道:“行军全靠锐气,若待至明日,气便衰了。本都统定要今日歼贼,虽死不辞。”谶语。金玉贵不敢多言,即随乌兰泰前进。愈入愈险,愈险愈暗,一声鼓响,长毛从暗中杀出。左有秦日纲,右有韦昌辉,乌兰泰全然不惧,列炬开战。你一刀,我一枪,争个你死我活。相搏多时,韦、秦二人率众退去,乌兰泰仍驱军穷追。直到将军桥,日纲、昌辉逾桥过去,乌兰泰亦怒马当先,跑过了桥,官兵逐队随上,甫过一半,豁喇一声,桥梁中断,坠水的人,不计其数。恼得乌兰泰怒气冲天,索性向前,不顾后面,忽见前面来了一大队长毛,打着东王、南王旗号,让过韦秦,截住乌兰泰。乌兰泰不管死活,上前冲突。此时天尚未明,猛听得一阵炮响,弹子如飞蝗般射来,乌兰泰身先士卒,毫无遮护,身中竟着了三弹,跌下马来。部将田学韬,疾忙趋救,巧巧一弹飞到面前,躲闪不及,正中脑袋,脑浆迸出,死于非命。乌兰泰亦狂喷鲜血,大叫一声而亡。可为勇者鉴。霎时间乌军前队,统被长毛杀毙,只后队还在桥南,由金玉贵带着,正思渡水接应,见长毛兵已回杀前来,料知主将陷没,忙令部兵整阵而退。自己独怒目横矛,立于桥侧,大呼道:“长发贼敢过来斗三百合否?”长毛见他单骑直立,不觉惊异,便去禀报杨秀清。秀清拍马趋出,在桥北遥望,见玉贵身穿白袍,威风凛凛,不由的暗暗惊叹,随道:“这位白袍将,好象唐朝薛仁贵,我等不要惹他,让他去罢!”长毛思想,不过尔尔。当下麾兵退去。玉贵亦舒徐不迫,回呼部兵,改道趋桂林。

原来洪秀全出永安时,相约北趋,至此会合韦秦各军,得了胜仗,遂直犯桂林,进逼城下。抬头一望,守城兵统已严列,防备的非常周到。秀全对众人道:“这个邹妖,到很有点来历。你看他防兵密布,好严肃得很哩。”话尚未毕,城上的枪炮,已一齐射来,秀全转身就走,退五里下寨。次日,复遣石达开、韦昌辉等,率众进攻,又被守兵击退。回报妖将向荣,亦在城中,秀全道:“怪不得!怪不得!我道邹妖那有这般厉害!”又接连攻了数日,一些儿不得便宜,俄报东岸鸬

揭竿才托中兴号,闻耗先惊死党亡。

洪秀全倒地后,若果身死,倒也风平浪静了;但秀全是个乱世魔王,人叫他死,天偏叫他不死,这正没法,容小子下回接叙。

洪杨发难金田,尚是么魔小丑,林公不亡,洪杨徒航海出走,与波臣为伍已耳。林公即亡,继起者果同心协力,合图扑灭,则聚而歼之,尚为易事。乃李、周相嫉,乌、向不睦,坐使入网之鱼,终致漏网;陷阱之兽,又复脱阱。虽曰天数,宁非人事?本回叙洪杨四出之原因,以见将帅不和之大弊。语曰:“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观此益信。

第五十九回骆中丞固守长沙城钱东平献取江南策

却说洪秀全晕厥过去,经众人七手八脚,扶起灌救,半晌才渐渐醒来,不禁长叹道:“出师未捷,先伤两将,使我如失左右手,真是可痛可恨!”众人极力解劝。秀全又问道:“哪个妖将,伤我兄弟云山?”探弁答称是“江忠源。”看官!你道这江忠源何故又来?他自托病告归后,料得长毛必逸出永安,北犯桂林,桂林有失,必入湖南。湖南系忠源原籍,为保全桑梓起见,不得不募勇赴援。适有同里刘长佑,与忠源意气相投,忠源遂邀为臂助,招集乡勇千人,出援桂林,甫到鸬

只见江军扎在蓑衣渡对岸,部下甚是寥寥。秀全命部众劫夺民船,渡将过去;才到中流,这船竟停住不动。对岸开了一炮,四面八方,小船齐集,统用火枪火箭,向长毛船上掷去。秀全仗着多人,冒火死斗。不想南风陡起,火势愈猛,一船被焚,那船又燃;要想回船逃生,恁你划桨摇橹,总是窒碍难行。秀全不信,令死党泅水窥探,回报:“船底统是大树,七枒八

江忠源闻长毛东走,飞禀钦差大臣赛尚阿,出师拦截。这赛大臣的行踪,小子久不提起,只好从此处补叙。原来赛大臣无他谋略,专工趋避,自长毛逸出永安后,他已从阳朔潜返桂林。嗣闻桂林又要被兵,复从桂州退至永州。永州系湖南门户,此番长毛东走,正望永州进发,所以江忠源飞请出师。忠源着急万分,那赛大臣却雍容坐镇,视作没事模样,因此洪秀全掠地攻城,势如破竹。提督余万清,驻守道州,闻长毛将至,弃城遁去,秀全等从容入城。占踞月余,复分兵破江华、永明、嘉禾、蓝山等县,转入桂阳州郴州。

警报直达长沙。长沙是湖南省城,巡抚骆秉章,与秀全本是同乡,幼时又与秀全同学,尝在暑夜同浴鱼池。秀全出了一课,要秉章属对。秀全的出句,是“夜浴鱼池,摇动满天星斗,”秉章的对句,是“早登麟阁,挽回三代乾坤”。两人志趣,少小时已见一班。两人各自惊叹。此次成为仇敌,秀全未免畏惧三分,遂在郴州逗留不进。萧朝贵上帐请道:“大哥何不去夺长沙?留在此地做什么?”秀全道:“长沙有骆秉章守住,非可轻敌,只好慢慢进兵。”朝贵道:“一日过一日,等到妖兵四集,我们要坐困了,还是赶紧进兵为是。”秀全尚在迟疑,被朝贵催逼不过,只得移攻永兴。永兴城内的县官,闻敌先溃,秀全复长驱直入。朝贵仍请进攻长沙,秀全道:“妹夫!你不要性急,骆秉章非同小可,不应冒昧进攻。”朝贵道:“大哥休张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我兵从广西到湖南,只蓑衣渡吃了场亏,此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简直是不曾费力。骆妖系湖南巡抚,湖南一省,统归他管辖,为什么不派重兵分守?据我看来,毫不中用。大哥怕他,朝贵却不怕他呢。”言未毕,探马来报,骆秉章已罢官了,现在继任的巡抚,叫作张亮基。朝贵便起身道:“大哥所怕的骆妖,已经罢职,这是天意叫我去取长沙,小弟愿去走一遭。”秀全道:“你既要去,须多带人马。”朝贵道:“不必,不必,小弟部下有锐卒千人,已经敷用,包管可得长沙。”秀全应允。朝贵入内,别了洪宣娇,宣娇嘱他小心,朝贵道:“区区长沙城,有何难取?若不取得,誓不回军。”你道还想生还么?随与宣娇作别,竟带了千名死士,出永兴城,向东北进发。

这萧朝贵果然厉害,一经出兵,好似风驰雨骤的过去,破安仁县,转陷攸县,及醴陵县,进薄长沙城下。湖南新任巡抚张亮基,尚未到省,旧抚骆秉章,因总督程矞釆出驻衡州,无从交卸,所以还在城中,突闻长毛已来攻城,忙率提督鲍起豹,登陴守御,并飞檄各镇入援。城内兵民,不道长毛来得这般迅速,统惊慌的了不得,幸亏骆秉章昼夜巡查,随时抚慰,鲍起豹留心防堵,甚至向城隍庙中,舁出神像,置诸城楼,与他对坐,藉安民心。想入非非。朝贵攻了数日,没有效果,气得暴跳如雷,喝令部兵猛扑。城上守兵,险些儿抵挡不住,忽见清总兵和春、常禄、李瑞、德亮等,率军驰至,朝贵才停住勿攻,固垒自守。和春等见朝贵壁垒森严,军械环列,到也不敢惹他,只在城外扎住了营,相持又数日。

会清廷因长毛围急,赛尚阿、程矞釆二人坐驻衡永,畏缩不前,严旨把他革职,调徐广缙驰督两湖,并促广西提督向荣,速援湖南。向荣尝轻视赛尚阿,不愿受他节制,所以桂林围解,他便托病安居,不肯前敌,至赛已革职,方才启行。向荣未抵长沙,江忠源已倍道驰至,两人相较,优劣自见。遥望朝贵兵分据城外天心阁,立栅甚坚。忠源道:“阁上地势甚高,贼众据此,长沙危了。”急领兵争夺天心阁,一场恶战,方把朝贵兵杀退。朝贵愤极,仍督众攻南门,手执令旗,当先跃登;不防城上飞下一弹,对准朝贵头上,扑的一声,把头颅轰破,坠地而死。西王应归西天。

死信传至永兴,秀全大吃一惊,与秀清道:“我说骆秉章有些才智,不可轻敌,偏这萧妹夫硬要前去,被他击毙,宁不痛心!”秀清未答,洪宣娇已号哭入帐,问阿哥来讨丈夫,弄得秀全无言可答。还是秀清从旁劝解,并许率众复仇,宣娇方肯止哭,于是率众北行,飞扑长沙。宣娇亦领了一班大脚妇女,自成一队,跟随军后。不愧强盗婆。其时张亮基及向荣,统到长沙城内,援军大集,数近五万。秀全屡攻无效,复广募矿夫,屡凿地道。地雷两发,俱被向荣麾下邓绍良、瞿腾龙等,抢险堵塞,反伤毙长毛数百名。秀全没法,潜令解围。宣娇尚不肯从,秀全许他另置男妾,方随同西去。

江忠源率兵驰逐,途遇秀全断后军,鏖战被刺,伤腓坠马,逃免回营。入城见新抚亮基,力陈河西一带,兵备空虚,请调兵扼堵,亮基也依计调遣。奈河西诸将,都畏长毛声势,作壁上观。秀全遂从容走宁乡,破益阳,出湘阴,渡洞庭,直达岳州。岳州文武各官,自提督博勒恭武以下,统已逃去。秀全整队而入,得了武库一所,启门细瞧,甲仗炮械,不计其数,乃是吴三桂遗物。秀全喜出望外,传令进攻汉阳,先向江口劫夺商船五千余艘,驾载部众,舳舻蔽江,旌旗耀日,顺流而下,直抵汉阳。知府董振铎,死守三日,救兵不至,城被陷,振铎率家丁巷战而死。知县刘宏庚自缢。秀全转向汉口焚掠五昼夜,百货为空。

时值隆冬,江水已涸,中涨巨洲,秀全令部众连舟为梁,环贯铁索,从汉阳接到武昌,环城设垒。巡抚常大淳,督兵数百拒守。向荣自湖南驰救,至洪山下寨。洪山在武昌城东,向荣因汉口已失,不欲并守孤城,所以在洪山立营,与城中遥为犄角。驻扎才定,杨秀清率众夹攻,见向营坚壁勿动,几回冲突,统被击退。是夕月色无光,秀清总道向军初到,不敢袭击,便安心睡着。谁料到了夜半,寨外人马喧天,鼓声震地,秀清从梦中惊觉,忙起来抵敌,见向军如潮涌入,一将跃马入营,舞着大刀,左右乱砍,秀清不见犹可,见了这人,大喝道:“好个背义负盟的张嘉祥,来!来!来!我与你拼三百合罢。”随拍马向前,持刀力战,约十数合,耳边但听得一片呼声,都道:“快捉杨贼!”秀清心怯,转身便逃。怎奈向军紧追不舍,部众已被他杀得七颠八倒,正在危急,幸石达开、林凤祥前来救应,与向军恶斗一场,还杀不过向军,又来了陈坤书、郜云官等一枝新兵,方才战退向军。这番败仗,长毛兵死了不少,被毁营垒十几座,失去枪炮二千有余。秀清咬牙切齿,恨煞张嘉祥,连石达开等,亦愤愤不已。这是张国梁第一次立功。

看官!你道张嘉祥是何等样人?他本是广东高要县的大盗,洪杨倡乱,召张入党。初次与向荣对垒,秀清令嘉祥率二百人,至向营诈降,向荣探知来意,留住二百人,另易二百壮士,从嘉祥出战,大败贼众。秀清遂将嘉祥妻子,一并杀讫。嘉祥不能转去,遂投顺向荣,改名国梁,向荣亦格外优待。只秀清还不晓得他改名,所以曾叫他为嘉祥。

向荣得此大胜,正思进兵援城,忽天雨如注,朔风凛冽,兵士不能前进,只好缓待数天。经这一雨,武昌城被地雷轰破,常大淳以下藩臬各官,统同殉难。清廷闻警,因徐广缙逗留湘潭,延不到任,以致寇势日炽,遂革职逮问。授向荣为钦差大臣;起故大学士琦善,选兵驻河南。此老又现。调张亮基署湖广总督;潘铎署湖南巡抚;截住骆秉章回京,令署抚湖北。原来骆秉章前次罢官,实被赛尚阿劾奏。赛尚阿奉命督师,道出湖南,供张独薄,遂劾他吏治废弛,因此夺职。补足上文,且贬赛尚阿。嗣因赛尚阿得罪,朝旨乃仍令抚楚。这时候,已是咸丰二年十二月了。

秀全便在武昌度岁,居然御朝受贺,大开盛宴。适外面来报,有一书生求见,递上名刺,秀全一瞧,乃是浙江归安人钱江,便道:“白面书生,何知大事。”已露骄态。言下有拒绝意。还是石达开上前说:“现时正要延揽人才,不宜谢客。”因命召入。钱江进内,长揖不拜。秀全见他气度雍容,到也有些器重,便令钱江旁坐,问他来历。钱江答道:“钱某前时曾充林则徐幕宾,林公罢职,英兵入境,钱某集众明伦堂,鼓励绅民,方思联合上下,出去抵敌,乃混帐官府,主张和议,反说钱某无端滋事,饬知县梁星源,捕某下狱,后被押解回籍,郁郁久居。今闻大王起义,是以不远千里,前来求见。”明珠暗投,也是可惜。秀全道:“你既来此,有何见教?”钱江道:“大王欲手定中原,此处非久居之所,还应亟图进取,方可得志。”秀全道:“我亦作这般想。但闻满廷怕我北伐,已遣什么琦善,率大兵阻截河南。看来河南非急切可攻,只好暂住武昌,相机行事。”钱江道:“武昌居四战之地,万难长守。况向荣现逼城下,设或清兵再集,那时四面受困,如何是好?”秀全道:“进兵四川可好么?”钱江道:“也是不好。为大王计,第一著是取江南,第二著是取河南,第三著是取山东。从前明太祖破灭胡元,也是从这三路进发,大王现欲破灭满清,何不仿行此策?”计划未尝不是,马屁也算会拍了。秀全闻到此言,不禁眉飞色舞,便道:“先生真是异才!今日正在开宴,请先生畅饮三杯,再当领教。”钱江也不推辞,只与几位头目,行过相见礼,便在洪天王侧侍宴。天王便问他表字,叫作东平。饮至半酣,议论风生,乐得秀全手舞足蹈,仿佛如刘备遇孔明,苻坚遇王猛一般。兴尽席散,钱江乘夜做了一篇好文字,于次日入呈秀全,秀全展阅道:

草莽臣钱江上言:伏维天王起义之初,笄发易服,欲变中国二百年胡虏之制,筹谋远大,创业非常,知不以武昌为止足也明矣。今日之举,有进无退,区区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与其坐以待亡,孰若进而冀其不亡?不乘此时长驱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军心,甚无谓也。或谓武昌襟带长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据险自固,然后间道出奇。以一军出秦川,定长安,或以一军趋夔州,取成都。不知秦陇四塞,地错边鄙,人悍物啬,粮食艰难。且重关叠险,纵我攻必克,必大费兵力,劳而无成,固贻后悔。得不偿失,亦弃前功,况削其支爪,究不若动其腹心之为愈也。至于四川一局,今昔异形。其在蜀汉之时,先以诸葛之贤,继以姜维之志,六出九伐,不得中原寸土,赖吴据长江之险以为唇齿,尚难得志,况今日哉?方今天下财库,大半聚于东南,当此逐鹿于宁谧之时,欲以四川一隅敌天下,江知无能为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东,金陵建业,皆帝王建都之所。淮洒汴梁,实真人龙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为基本,次取开封以为犄角,终出济南以图进取。握齐鲁之运河,可以坐困通仓之食,截南北之邮传,可以牵制勤王之师。如此而有不成功者,江未信也。故为今日计,莫若急趋江南。南京底定,招集流亡,秣厉兵马,扼要南堵,挥军北上。左出则趋江北以进战,急则可调淮扬之军以继之;右出则据黄河以拒敌,急则可调开归之军以应之。再发锐卒以图西略,徇行河内州县,直抵燕翼无返旆;更遣偏师以收南服,戡定浙东郡邑,闲窥闽粤无轻举。兵不止于一路,计必出于万全。外和诸戎,内抚百姓,秦蜀一带,自可传檄而定,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自汉迄明,天下之变故多矣。分合代兴,原无定局。晋乱于胡,宋亡于元,类皆恃彼强横,赚盟中夏,然皆不数十年而奔还旧部,从未有毁灭礼义之冠裳,削弃父母之毛血,如今之甚且久者。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谁属?复我文物,扫彼腥膻,阵堂旗正,不必秘诈,军行令肃,所至如归。彼纵有满洲蒙古殚精竭虑之臣,吉林索伦精骑善射之将,虽欲不望风投顺,我百姓其许之乎?更有期者,草茅崛起,缔造艰难,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后有旋乾转坤之力。知民之为贵,得民则兴;知贤之为宝,求贤则治。如汉高祖之恢廓大度,如明太祖之夙夜精勤。一旦天人应合,不期自至。否则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势力一涣,即彼之势力复充。久而久之,大势一去,不能复振,噬脐之悔,诚非江所忍言者矣。筦见所及,不敢自隐,伏乞采择施行!

秀全阅毕,便道:“奇才,奇才!”钱江开口称臣,已中秀全之意,故极口奖赏。遂封钱江为军师,即于咸丰三年正月元旦,连舟万余,载资粮军火财帛,及所掠男妇五十万,弃武昌东下。沿江守卒,望风披靡,只寿春总兵恩长,奉江督陆建瀛命,在中流截击,麾下只松江兵二千名,不值长毛一扫,恩长战死,舟师尽溃。陆建瀛方率兵数千,移舟上驶,才到九江,接到恩长死耗,从兵恟惧,霎时溃散。建瀛手下,只有十七人,驾着二舟,踉跄走江宁。真不济事。秀全遂于正月初九日破九江,十七日陷安庆,安徽巡抚蒋文庆自尽。秀全留安庆三日,得藩库银三十余万两,漕米四十余万石,又掠得子女玉帛无数。驱运入舟,乘胜东指,连破太平芜湖等县,击毙福山总兵陈胜元,至正月二十九日,已到江宁城下。连营二十四座,列舟自大胜关达七里洲,水陆兵号称百万,昼夜兼攻,凭南京城如何坚固,也要被他踏平了。小子有诗记事道:

天昏地黯鬼神愁,百万强徒出石头;

想是东南应遇劫,欃枪一现碎金瓯。

究竟江宁被陷否,下回再行分解。

本回前半截是传骆秉章,后半截是传钱东平。骆秉章系清室名臣,长沙一役,骆已罢职,犹督兵固守,始终保全。洪秀全解围西去,虽渡洞庭,陷武汉,而后路卒为所握。湖南不下,湘北宁能长有乎?且其后洪氏之灭,多出湘勇力,假使当时无骆秉章,则长沙已去,即有曾、罗诸人,何所恃而募勇?何所据而练军?以此知长沙之幸存,实为保障大江之锁钥。清有骆公,清之幸也。钱东平掉三寸舌,献取江南之计,不得谓其非策。明太祖尝建都金陵矣,安得谓江南之不必取耶?唯弃武昌而不守,殊为失算。武昌据长江下游,可南可北,可东可西,洪氏有兵百万,何不分兵东下,一守武昌,一取江南,联络长江上下以固根本,而顾劝其舍西取东也,奚为乎?助洪氏者,东平也,误洪氏者,亦东平。东平固不足道哉!

第六十回陷江南洪氏定制攻河北林酋挫威

却说江宁被困,总督陆建瀛率绿营兵守外城。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率驻防兵守内城。城外商民,亦自募义勇队出击,守陴官兵发炮助战。义勇兵系临时召募,究竟不谙战阵,被长毛杀败,转身逃回,城上的炮声,还是不绝,一阵弹子,把义勇打死无数,余众骇溃。长毛兵乘势扑城,陆制台本是个文吏出身,不善督兵,勉强守了七八日,外援不至,弹丸又尽,长毛在仪凤门外,暗穴地道,埋藏地雷,一声爆发,城崩数丈。守门兵连忙抢筑,连驻守别门的将弁,也闻声赶集,专堵一隅。不防长毛别队,偏从三山门越城而入,外城遂陷。陆制台自杀,秀全等进了外城,复攻内城,祥厚、霍隆武,又拼命防御,阅两昼夜,力竭身亡,内城亦破。长毛不问好歹,不管亲仇,见财便夺,逢人便砍,遇有姿色的妇女,拖的拖,拉的拉,奸淫强暴,无所不至。岂是兴汉人物?城中官绅及兵民死难,多至四万余人,时咸丰三年四月十日也。从洪氏东下以来,连书月日,一以见各城之易失,一以志洪氏之极盛。

秀全出所获赀财,大犒将士,部众都称他万岁,他亦居然称朕,称部下头目为卿。皇帝想到手了。随召集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等,及军师钱江会议。钱江复上兴王策,大旨在注重北伐;此外如设官开科,抽厘助饷,通商睦邻,垦荒开矿诸条,一一申明。秀全道:“先生的奏议,统是因时制宜的良策,朕自当次第施行。但金陵系王气所钟,朕即欲建都定鼎,可好么?”钱江尚未回答,东王杨秀清道:“弟意本欲进攻河朔,昨闻老舟子言,河南水少无粮,地平无险,倘战被困,四面受敌。此处以长江为天堑,城高池深,民富食足,正是建都的地方,何必异议!”钱江因东王势大,不好多言,只说:“东王计划,很是有理,只镇江、扬州一带,亟宜攻取,方可隔断南北清军,巩固金陵根本。”秀清道:“这著原是要紧。”遂不待秀全下令,竟向大众道:“何人敢去取镇江、扬州?”丞相林凤祥应声愿往。秀清道:“林丞相胆略过人,此去必定获胜。但一人却是不足,还须数人同去方好。”当下罗大纲、李开芳、曾立昌等,都愿随凤祥前行。秀清道:“甚好,甚好!”遂请秀全发令,命众人率众去讫。

秀全复道:“朕既在此地建都,难道仍称为南京么?”秀清道:“我朝既名天国,何不就称为天京?”长毛口吻。秀全大喜,就把总督衙门,改为王宫,拣择故家大宅,作为诸王府,募集工匠,大兴土木,修筑得非常华丽。于是定官制,立朝仪,订法律官制,以王位为最大,统辖一切政务,次为丞相,有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名目,兼理文武。行军则专属武职,叫作天将,有三十六检点,及七十二指挥。又设立女官,分充宫府中女簿书,算是男女平等。朝仪设君臣座位,免去一切拜跪仪文。会议时依次坐定,言者起立,方许发言。法律如蓄妾有禁,卖娼有禁,缠足有禁,鬻奴有禁,吸鸦片有禁,略似西国的摩西十诫,号为天条,犯者立诛。以三百六十六日为一年,有闰日,无闰月。每七日一礼拜,赞美上帝。另建说教台,高数丈,演说宗教,常作天父附身的模样。总之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一般制度。确评!宫殿既成,正殿叫作龙凤殿,匾额是“龙凤朝阳”四字,旁有两联,一联是:“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一联是:“拨妖雾而见青天,重整大明新气象;扫蛮氛以光祖国,挽回汉室旧江山。”这两联,大约是钱军师手笔。秀全把掠取女子,选择好几十名,充作妃嫔,遂诹吉行升御礼,戴紫金冕,前后垂三十六旒,穿黄龙袍,浑身统用绣金盘成,当下升了御座,受文武百官朝贺。总算如愿。礼毕,就在殿中大飨群臣。

忽报清钦差大臣向荣,统率大兵数万,已到城东孝陵卫扎营了。秀全大惊道:“这个向妖,怎么惯与我作对?总要设法除灭了他,方可安心。”道言未绝,又报清钦差大臣琦善,统率直隶、陕西、黑龙江马步各军,与直隶提督陈金绶,内阁学士胜保,已自河南出发,来攻天京了。秀全道:“怎么好?怎么好?”钱江起座道:“陛下不必着急!扬州一带,已由老将林凤祥等出去攻略,当能截住北军;况琦善那厮,前在粤时,很是没用,这路兵不足为虑。只向荣很是耐战,又有张国梁为助,声势浩大,须要派遣重兵,屯驻城外,才可无虞。”正议论间,镇江扬州的捷音,络绎前来,并接林凤祥奏议,略说:“二月二十一日,拔镇江,二十三日,陷扬州,一路进行,毫无阻碍。现得金银若干,子女若干,赍送天京,伏祈赏收。唯满廷遣琦善到此,统率各妖,约有数万,臣观他营伍不整,攻城不力,毫不足惧,但留臣指挥曾立昌,防守扬州,已足堵御,臣愿率兵北伐”等语。秀全向钱江道:“果不出军师所料。”钱江道:“林丞相虽是雄才,唯孤军深入,未免疏虞,应请添派大兵,作为后应方好。”秀清道:“就派吉丞相文元前去。”钱江道:“吉丞相么?”言下有不足意。秀清道:“吉文元系北王亲戚,当不致有异心。”钱江道:“并非防他有异心,但为北伐计,非计出万全不可。”秀清道:“方今满清精锐,已聚南方,北省地面,料必空虚,有林、吉二人前去,何虑不胜?”钱江不便再争,遂由秀清派吉文元去讫。原来吉文元妹子,嫁与北王韦昌辉,韦为北王,杨为东王,两人势力相当,杨欲独揽大权,恐韦从旁牵掣,因此先把吉文元调开,削他羽翼,以便将来篡立。钱江窥破此意,只因洪杨为患难交,疏不间亲,只得嘿然。韦杨内哄张本。

秀全便道:“江北妖营,已不足虑,江南妖营,如何抵御?”钱江道:“第一着是添派重兵,分堵要口,只叫坚守得住,不必与他开仗;待他旷日持久,兵心懈弛,自有破敌之策。第二着是分扰安徽、江西,截他后路,断他饷道,凭他如何骁勇,不能耐久,将来总是难逃吾手。”秀全亟称妙计。秀清道:“安徽、江西,系江南上流,关系甚大。看来安徽一带,须劳翼王,江西一带,须劳北王,我愿与天王共守此城。现在我军部下,如李秀成、陈玉成等,统是后起英雄,叫他分堵江南,何怕向、张二妖。”仍是私意。秀全道:“好!好!”遂命北王韦昌辉出兵江西,翼王石达开出兵安徽。诸王统已调开,秀清可横行无忌了。两王各带天将数十人,长毛数万众,分路而去。

秀清又遣派部下各将,分堵雨花台、天保城、秣陵关各要口,密布得铜墙铁壁相似,遂一味骄淫奢佚,恢拓府第至周围四五里,服食起居,概与秀全相等。搜取城内美女三十六人,充作妾媵,号为王娘,统是破瓜年纪,绰约丰神;又与天妹洪宣娇私相来往,亦未免有苟合勾当。每一出门,前后拥护数千人,金鼓旌旄等类数十件,又有洋绉五色巨龙一大条,长约百丈,高亦丈余,行不见人,随着音乐,大吹大打的过去;然后继以大轿,轿夫五十六人,轿内左右,立着一对男女,右系娈童,左系娇妾,一捧茗瓯,一执蝇拂,仿佛神仙相似。每晨高坐府中,官属先以次进见,随后去朝洪天王。这位天王,亦耽情酒色,镇日里在后宫取乐,十日中只有一二日视朝,军事文报,刑赏黜陟,一任秀清所为。秀清又是个色中饿鬼,渐渐弄得形神尩弱,还要怂恿天王,速开男女各科,由秀清主试,钱江为副。男状元取了池州人程文相,女状元取了金陵人傅善祥。男状元乃是陪宾,秀清注意在女状元。男科题为《蓄发》檄,程文相文中有云:“发肤受父母之遗,无翦无伐;须眉乃丈夫之气,全受全归。忍看辫发胡奴,衣冠长玷,从此簪缨华胄,髦弁重新。”由钱江拔为男状元。女科题为《北争》檄,傅善祥文中有云:“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之父老,已呜咽百年;执左单于来庭,辽卫八百载之建胡,当放归九甸。今也天心悔祸,汉道方隆,直扫北庭,痛饮黄龙之酒;雪仇南渡,并摧北伐之巢。”由钱江拔为女状元。秀清本不甚通文,统归钱江取录,只看中这女状元,才貌俱全,便叫她充东王府女簿书,日司文牍,夜共枕席。女状元感恩图效,格外婉媚恭顺,太无廉耻。秀清非常合意。不料积宠生娇,批判牋牍,信口诋骂,屡言首事诸酋,狗矢满中,甚至秀清亦被她批得一文不值。秀清愤怒起来,竟说她嗜吸黄烟,枷号女馆。状元二字扫地了。红颜女子,受了这般凌辱,免不得恹恹成病。病中上书秀清。内称:“素蒙厚恩,无以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草,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三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想不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金条脱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藉申微意。”秀清阅毕,又动了怜惜之意,忙令释放,并令闲散养疴,许她游行无禁。原来长毛定制,除诸王丞相及大小官吏外,男归男馆,女归女馆,不得夹杂;就使本是夫妇,也不得同宿,违犯天条,双双斩首。傅善祥得任意游行,乃是秀清特令,后来善祥竟不知去向,大索不得,颇称狡狯,可惜失身于贼。这是后话。

且说林凤祥带领二十一军出滁州,据临淮关,进破凤阳,兵锋锐甚。吉文元又由浦口攻亳州,与凤祥合军,北趋河南。江北清营,亟令胜保分兵追蹑,那林吉两人,率着悍党,兼程前进,好似狂风骤雨,片刻不停。胜保未入河南,林、吉已陷归德,河南巡抚陆应谷,督兵出城,向归德防剿,谁料警报到来,长毛已由间道趋开封。开封系河南省会,陆抚台安能不急?飞檄藩司沈兆云等,登陴固守。沈兆云才接抚劄,整备守城,林凤祥前队,已扑到城下。城中守兵,仓猝聚集,正在惊惶,亏得新任江宁将军托明阿,方督三镇兵过河南,乘便入援,与城兵内外夹击,足足战了两昼夜,才把长毛兵杀退。林、吉小挫。

林凤祥因开封难下,直趋河北,分兵围郑州荥阳县,牵制南岸的清兵,自己却与吉文元潜收煤艇,夤夜渡河,进捣怀庆府城。清廷已授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为钦差大臣,与尚书恩华,率精兵数千,驰赴河南。到了怀庆,正与林、吉相遇,林凤祥方穴隧攻城,见援军已至,只得分兵抵截。城中闻有援兵,知府以下,个个胆壮,格外奋力,坚守不懈。凭他如何设法,总被城中堵住。隔了数日,郑州荥阳的长毛,亦败窜过河,托明阿尾追而到。李开芳谏林凤祥道:“顿兵城下,兵家所忌,我军不如转旆东趋,从大名进逼天津,攻心扼吭,方为上策。”凤祥道:“怀庆扼黄河要害,怀庆不下,转向东行,倘若腹背受敌,如何是好?”遂不听李开芳言,一面饬人至江宁乞援,一面竖栅为城,一面深沟高垒,为自固计。两下相持复十日,胜保又到,开芳仍请变计,凤祥只是不从。失计在此。先后与清兵血战,计十数次,凤祥总不能稍占便宜。驹光如驶,竟逾月余,清廷下旨严责各军,讷尔经额与恩华、托明阿、胜保三人,不免焦灼,遂督励将士,誓破长毛。当下分兵三路,夺攻敌栅,那边开炮,这边纵火,霎时间烟焰蔽空,积成红光一片。林凤祥等固守不住,只得弃栅出来,抵死相扑。那官军亦拼命拦截,飞炮流弹,简直在各兵头下乱滚。吉文元躲避不及,中弹倒毙。长毛见伤了一个主将,只杀得一条血路,拥着林凤祥北走。林、吉大挫。

这一战,凤祥麾下的精锐,几已死尽。讷尔经额凯旋直隶,托明阿南赴江宁,单由胜保追击凤祥。凤祥后无退路,竟窜入山西。

山西巡抚哈芳,一些儿都没有预备,边境空虚得很。凤祥又乘虚突入,从垣曲县出曲沃县,连拔平阳府城,进至洪洞县,适江宁援兵二万人,由曾立昌、许宗扬等统带,自东而来,与凤祥相会。凤祥大喜,再合军东趋,寻出潞城、黎城两县间的小路,卷旗掩鼓,疾驱至临洺关。临洺关在直隶邯郸县北,系直隶省要隘。讷尔经额率军凯旋,方在关内驻扎,忽有探马来报,说西南角上有一大队人马,悬着大清旗号,向关上赶来。讷钦差茫无头绪,便道:“这枝兵从何而至?难道是胜保的兵么?”饬令再探!探马才出,那支兵已蜂拥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冲入关中,讷军摸不着头脑,有几个上前拦阻,不料来军一齐动手,把拦阻的官军杀得一个不剩。讷尔经额尚在营内,闻外面一片喊杀声,出来探望,才叫得一声苦。原来冲入关内的人马,前队服着清装,后面统是红布包头的长毛,当时失声叫道:“长毛到了!长毛到了!”兵士闻着“长毛”两字,不由的胆战心摇,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统抱头窜去。讷尔经额也是逃命要紧,跨马疾走。这一大队长毛,正是林凤祥用了诡计,掩袭讷军,凤祥也算聪明,无如天不容他。当下乘势追杀,把清兵击死多人,一径驰到深州。深州各官,早已遁去,无阻无碍,听长毛入城。

深州距京师只六百里,警报递入清廷,与雪片相似。咸丰帝亟命惠亲王绵愉为大将军,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督京旗及察哈尔精兵,星夜驰剿。时胜保已收复山西平阳府,自山西趋入直隶,亦奉旨代讷尔经额后任,与惠亲王、僧郡王等,夹攻长毛。这位僧郡王有万夫不当之勇,是蒙旗第一个人物,手下的亲兵,也似生龙活虎一般,这番奉命视师,仗着一股锐气,连破敌营十数座,击毙长毛七八百人,杀得林凤祥不能住足,弃了深州,东走天津,又被胜保夹击一阵,凤祥不敢攻天津城,退据静海,渐渐穷蹙了。三次大挫,不死何待?

北方稍静,南方偏骚扰异常。安徽省城安庆府,被石达开再陷,江西省城南昌府,又被韦昌辉围攻。杨秀清又遣豫王胡以晃,丞相赖汉英石祥贞等,分头接应。皖赣两省,糜烂不堪,几无一人与长毛对手。只有升任按察使江忠源,奉命赴江南大营帮办,行次九江,闻南昌围急,倍道往援,才算得了一回胜仗,入南昌城助守。不意吉安又起了土匪,联络长毛,围困府城,江忠源飞书至湖南告急,为这一书,激出一位清室中兴的大功臣来。看官!你道大功臣是谁?就是湖南湘乡人曾国藩。

国藩字伯涵,号涤生。他降生的时候,家人梦见巨蟒入室,鳞甲灿然,尝相传为异事。道光十八年中进士,至道光末年,已升至礼部右侍郎。咸丰元年,诏求直言,国藩应诏,有详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一折,语语切直,几干罪谴。还亏大学士祁隽藻,及国藩会试时房师季芝昌,极力解救,方得免罪。二年丁母忧回籍,适洪杨四扰,烽火弥天,有旨令他帮助巡抚张亮基,督办团练,搜查土匪。他本是理学名家,拟请守制终丧,不欲与闻军事,适友人郭嵩焘,劝他墨绖从戎,不违古礼,于是投袂而起,募农夫为义勇,用书生为营官,仿明朝戚继光束伍成法,逐日操练,遂创成团练数营。湘军发轫。已而张亮基移督湖北,骆秉章回抚湖南,国藩与秉章很是投契,练勇亦愈集愈多,是时得忠源乞援书,遂入见骆抚道:“江岷樵系戡乱才,不可不救。”原来江忠源表字岷樵,国藩在京时,江适会试,谒见国藩,谈了一会方去。国藩曾说他后必立名抗节,至此与骆抚议妥,遂遣湘勇千二百,楚勇二千,营兵六百,属编修郭嵩焘,及道员夏廷樾,知县朱孙诒,带领赴援。忠源弟忠济,暨诸生罗泽南,亦各率子弟乡人,随同前去。湘军出境剿敌,好算破题儿第一遭了。看官记着。正是:

建州一脉延王气,衡岳三湘出辅臣。

湘军出境以后,胜败如何,当于下回交代。

洪氏之不终也宜哉!定都江宁,尚无关得失,乃安居纵乐,荒淫无度,军国大事,尽归杨秀清掌握,秀清专权自恣,淫佚与洪氏同,而骄纵且倍之。君相若是,宁能成功乎?林凤祥等率众北犯,本系洪氏胜算,越淮入汴,所向无前,可谓锐矣。然不乘清军未集之时,驰入齐鲁,进窥燕都,而乃西趋怀庆,迂道力争,复从山西间道,绕入直隶,师劳力竭,安能不败?宁待深州大挫,始知其无成耶?然观洪杨之皮相西法,屠毒同胞,即使北犯而胜,亦无救于亡。故本回为洪杨惜,亦为洪杨病。林凤祥、吉文元辈,犹为本回之宾。项庄舞剑,意在汉王,阅者当于言外求之。

第六十一回创水师衡阳发轫发援卒岳州鏖兵

却说湘军出援江西,到了南昌,长毛即上前抵敌,两下酣战起来。究竟湘军是初次出山,敌不过百战余生的悍卒。罗泽南等又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凭他如何奋勇,受着这厉害的枪弹,不是倒毙,就是受伤,亏得江忠源引兵杀出,才接应湘军入城。检点兵士,湘楚军及营兵,已丧失一二百名,罗泽南的朋友,亦死了七人。当下与江忠源商议,忠源道:“钢非炼不成,剑非磨不锐,湘楚各勇,仗义而来,很是可敬,但未经磨炼,不能与悍党争锋。目下不如出击土匪,先求经验;若能把土匪剿平,也可翦长毛羽翼。那时长毛少了援应,解围而去,亦未可知。”老成远见。众人齐声赞成。于是夏廷樾出攻樟树镇,罗泽南出攻安福县,江忠济及刘长佑,出攻泰和县,留郭嵩焘、朱孙诒两人,偕江忠源守城。不到半月,各路土匪统已平靖,各军亦陆续归来。忠源遂会集将士,督率出城,与长毛恶斗一场,竟将长毛杀退,追至十数里外乃回。湘楚军始有喜色。

郭嵩焘道:“这城虽已解围,无如贼势飚忽,来往无定。且东南各省,多半阻水,江中统是贼舟,一日遇风,可行数百里,解了这边的围,就向那边围住,我若驰救那边,他又到这边来了。他由水路,我由陆路;他用舟楫,我用营垒;他逸我劳,何能平贼?现在须亟办长江水师,沿江剿堵,方能取胜。”忠源鼓掌称善,遂令嵩焘回湖南,请国藩代为奏请。国藩具疏详陈,主张造船购炮,募兵习操,洋洋洒洒数千言,无非是肃清江面的大计划。朝旨准奏,即命国藩照奏施行。国藩奉命,自长沙移至衡州,赶造战船,创办水师,经过无数手续,问过无数熟手,才造成战船三种:一种叫作快蟹,船式最大,用桨工二十八人,橹八人;一种叫作长龙,比快蟹略小,用桨工十六人,橹四人;一种叫作三板,船最小,用桨工十人。每船各置舱长一名,炮手三名,头工二名,柁工一名,副柁二名。快蟹系营官坐船,长龙作为正哨,三板作为副哨,募集水师五千人,日夕操练,共成十营。六营兵自衡州募来,即令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龙献琛六人,作为营官。四营兵由湘潭募来,即令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四人,作为营官。褚汝航曾任粤省同知,颇谙水师情形,遂兼任水师总统。又增募陆师五千人,分为十三营,派周凤山、储玫躬、林源恩、邹世琦、邹寿璋、杨名声及国藩季弟国葆等,分营统带。并特保举游击塔齐布为副将,充作先锋。极力叙写,为殄灭长毛张本。水陆共得万余人,由国藩总辖,一俟船炮办齐,粮械完备,即拟沿湘而下,与长毛决一雌雄。

忽报长毛攻陷九江,分股窜湖北。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兵溃田家镇,江忠源赴援,亦被杀败,长毛已进趋武昌了。国藩道:“前阅京报,湖广总督,已由吴老先生补授,张署督已调抚山东,为什么出兵打仗,还是张署督主持呢?”过了数日,接到湖广总督紧急公函,拆开一瞧,乃是新督吴文熔乞援手书。原来吴文熔系国藩座师,闻武汉危急,乃驰抵武昌,张亮基才得交卸。此时长毛兵已连破黄州汉阳,武昌吃紧万分,因向国藩处求救。国藩苦炮械未齐,一时不能出发,奈朝旨亦来催促,上奉君命,下顾师恩,不得不酌遣数营,赴鄂救急。正在派遣,又递进吴督文书,总道是二次促援,及展阅后,方知长毛已经击退,并说衡湘水师,关系全局,宜加意训练,毋轻赴敌。国藩才放下了心,停军不发。

谁知安徽的警信,又日紧一日。自石达开攻破安庆,安徽文武大吏,皆避至庐州,权作省治。奈长毛酋秦日纲又至,连陷舒、桐二城,在籍侍郎吕贤基殉难,日纲直趋庐州。朝旨授江忠源巡抚安徽,且饬国藩出兵,与忠源同援庐州。国藩拟部署大定,始行出发,而忠源已由鄂赴皖,冒雨前进,到六安州,将士多病,忠源亦疲惫不堪。六安吏民,遮道乞留。忠源不可,留总兵音德布统千人入守,自率数百人,力疾至庐州。庐州城内的官吏,已多半逃去,粮械一无所有,只有千余名营兵,及千余名团勇,连忠源带去亲卒数百,统得三千人,忙督率登陴,誓死守城。才隔一宵,秦日纲已薄城下,忠源仗着一片热诚,激厉将士,日夜扞御,日纲倒也无法可施,方思撤围东去,忽胡以晃自安庆驰至,步骑约十余万,来助日纲,密结城中知府胡元炜,作为内应,从水西门掘了地道,埋药爇火,轰陷城墙十多丈。忠源犹拼死堵塞,且战且筑,不想胡元炜已潜开南门,放长毛入城,霎时间火势燎原,阖城鼎沸。忠源知不可为,掣佩刀自刎。手下一仆,从后面抽去佩刀,背忠源出走。忠源啮仆耳,血流及肩,仆不堪痛苦,将忠源委地。长毛亦已追及,忠源复徒手搏战,格杀长毛数人,身中七枪,投水自尽。果不出国藩所料。败报传至衡州,国藩叹息不已,正悲悼间,黄州又来警耗,报称湖北总督吴文熔阵亡,国藩大惊。原来吴文熔初到武昌,巡抚崇纶,拟移营城外,阴谋脱逃,文熔即至抚署,约与死守,崇纶不以为然。文熔愤甚,拔出佩刀,掷诸案上,厉声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司道以下敢言出城者,污吾刀!”于是崇纶不敢异议。至武昌围解,崇纶虑不相容,私念不如先发制人,遂奏劾文熔闭城坐守。朝廷信崇纶言,信汉人,总不如信满人。促文熔出省剿贼,文熔方调贵州道员胡林翼,率黔勇六百人会剿。林翼未至,朝命已到,不得已带了七千人,出赴黄州,适值残腊雨雪,满途军士,相率僵毙,崇纶又遇事掣肘,军械辎粮,不肯接应。文熔叹道:“吾年过六十,何惜一死?可惜死得不明不白。”随进薄黄州,休息数日,已是咸丰四年正月中。文熔探得长毛张灯高会,遂发兵袭击,不料反堕敌计,中途遇伏,官军哗溃。文熔率都司刘富成,往来冲突,手刃长毛数十名,究因军心懈散,寡不敌众,竟下马叩辞北阙,投河而亡。国藩闻座师凶信,复探悉崇纶倾陷状,便切齿道:“可恨崇纶,我若得志,必诛此人。”

忽又有朝旨到营,令速率炮船兵勇,出援武昌。国藩乃传集水陆兵马,从衡州起程,到长沙取齐。水师沿湘而下,陆师分道而前,这一队击楫中流,那一队扬鞭大道,正有如火如荼的声势。表扬处具有深意。途次闻长毛兵已陷岳州,破湘阴,入宁乡,不禁失声道:“了不得!了不得!”遂命水师趋湘阴,陆师趋宁乡,褚汝航率数船先进,湘阴城内的长毛,望风退去。国藩闻前队得利,督战船继进,才到洞庭湖口,十八姨忽然作怪,狂飚陡作,白浪滔天。这班战船内舱长柁工,连忙下帆抛锚,尚且支撑不住。一阵乱荡,两船相撞,慌乱了许多时辰,方有些风平浪静。检点船只,已损失好几十号,勇丁亦溺毙了数百名。国藩令收入内港,暂缓出师。

忽接陆军详报宁乡得胜,长毛遁去,国藩道:“这是还好。”言未毕,又有兵目来报,储统领玫躬逐北阵亡,国藩连叫可惜。接连又有人报称:“邹统领寿璋,杨统领名声等,杀败长毛,追至岳州,不料王统领鑫,自羊楼司溃回,冲动我军,长毛又乘势杀来,我军亦被杀败了。”国藩道:“王璞山专喜大言,我前时曾劝他敛抑,他竟不信,反与我别张一帜,今朝失败,咎由自取,可惜我军亦被牵动,应亟去接应方好。”遂令褚汝航率领水师三营,赴岳州援应陆师,汝航甫去,警信又来,长毛复杀入湘江,踞住靖港,别遣一队绕袭湘潭,占住长沙上游,顿时触动了国藩的忠愤,口口声声埋怨王璞山。小子前次叙述水陆各将,未曾说起王璞山,不得不补叙明白。璞山即王鑫表字,与国藩同里,国藩治团练时,尝相助为理。嗣因王鑫负才恃气,与国藩意见不合,遂自募乡勇二千多人,别为一军,至此闻长毛窜入湖南,独率乡勇阻截,才抵羊楼司,遇着长毛大队扑来,乡勇胆怯,不战自溃。国藩既与他微有嫌隙,又因邹杨各军,被他牵扰,长毛乘胜长驱,掩入上游,心中遂越加懊恨,于是檄塔齐布回援湘潭,自督舟师迎击靖港。

方才出发,贵州道胡林翼到来。林翼字贶生,号润芝,湖南益阳县人氏,也是个进士出身,素有韬略。吴文熔初督云贵,正值林翼需次贵州,相见之下,大加赏识。及文熔移督湖广,因调林翼为助。曾、胡齐名,叙述所以独详。林翼到湖南,闻吴督已经战殁,途中又被长毛阻隔,只得来见曾国藩。国藩延入,抵掌高谈,吐弃一切,说得国藩非常倾心,当下令林翼率了黔勇,偕塔齐布同往湘潭。塔齐布系旗籍中翘楚,胡林翼系汉员中巨擘,一个膂力过人,一个智谋出众。两将直至湘潭,打一仗,胜一仗,长毛头目,没有一个是他敌手。

只曾国藩出师靖港,遇着西南风,水势湍急,被长毛乘风杀来,战船停留不住,纷纷奔溃。国藩愤极,猝投水中,亏得左右赶紧捞救,总算不死。两次出湖,第一次遭风漂没,第二次遇敌溃散,可见治事甚不容易。随退驻省城南门外妙高峰寺,定了一回神,便召众将弁商议道:“靖港一败,北面受困,倘或湘潭失守,南面又要吃紧,岂不要前后受敌么?”杨载福起身道:“今日的时势,只有添兵去救湘潭,湘潭得胜,后路无虞,方可并力驱逐敌船。载福不才,愿带水师一营,去助塔副将。”国藩尚在踌躇,彭玉麟道:“杨君之计甚是,此处且坚守勿动,待湘潭收复,水陆夹攻,不怕长毛不败。彭某也愿同去一走!”国藩见彭、杨二人,主见相同,便即依从。彭、杨遂整集船舶,扯起风帆,命柁工水手向南速驶。

到了湘潭附近,遥听岸上一片战鼓声,震得波摇浪动,料知此时定在开战,令更加樯急进,直薄湘潭城下,见长毛水陆两路,夹攻湘军,塔齐布、胡林翼两人,分头抵敌,正是血肉相薄的时候,杨载福出立船头,当先冲入,彭玉麟继进。长毛不意水师猝至,相顾愕眙,刚思回船相扑,不防火弹火药,飞入船中,烟焰冒空直上,船内的长毛,脚忙手乱,这边未曾救灭,那边又被烧着。长毛见不是路,多半弃船登岸,剩得小船数艘,划桨飞奔,也被彭、杨手下追及,开炮轰沉。逃上岸的长毛,碰着塔、胡两军,正在截杀,杨载福、彭玉麟已烧尽敌船,也摆船近岸,跃登岸上,用刀一招,水师陆续随上,杀得长毛遍地是血,死了四五千人。长毛知湘潭难保,一溜风逃得精光。塔、胡、彭、杨四营官,收复湘潭城,差专弁至长沙报捷。

国藩日盼消息,接到捷书,乃奏陈靖港、湘潭胜负各情,并自请交部议罪。奉旨:“靖港败衄,不为无咎,姑念湘潭全胜,加恩免罪,赶紧杀贼自赎。湖南提督鲍起豹,未闻带兵出省,仅知株守,有负委任,著即革职,所有提督印信事务,暂由塔齐布署理”等语。国藩接旨,即檄塔齐布回省。塔齐布入见,国藩就告知恩眷,并慰劳一番。塔齐布亦深为感谢。国藩复将水陆各军,汰弱留强,重整规模,指日进剿。

适值广西知府李孟群,率水勇千名,广东副将陈辉龙,率战舰数艘,同到长沙,都向曾营内投递手本,由国藩同时接见。国藩本是虚心下气,延揽人材的主帅,无论何人进谒,总叫他不要拘束,随便自陈。这是曾公第一好处。两人纵谈了一回,统是意气自豪,不可一世,辉龙尤睥睨一切。国藩暗暗嗟叹,只嘱咐他小心两字。暗伏二人结果。

辞出后,军弁来报,华容、常德、龙阳各县城,统被贼陷。国藩道:“贼势至此,我军不能再缓了。”言未已,澧州、安乡等城,又报失守,接连来了一枝湖北败兵,保着湖北巡抚青麟,逃至长沙。国藩道:“巡抚有守城的责任,为什么逃至此地?莫非武昌已失守么?”看官记着湖北巡抚,本是崇纶,崇纶丁艰去职,由学政青麟摄篆,总督乃是台涌,接吴文熔职任。台涌出省剿贼,长毛偏泝江而上,连破安陆府、荆门州,直逼荆襄。幸亏荆州将军官文,遣游击王国才,率兵勇千七百人,击退长毛,长毛重复下窜,转攻武昌。青麟未谙军旅,又因城中饷匮,不能固守,只得弃了城奔到长沙。武昌再陷。青麟投刺曾营,国藩拒不见面,入城去见骆巡抚,骆秉章亦不甚款待,遂绕道奔赴荆州,途次奉旨正法,台涌亦革职,并命曾国藩迅速进剿。于是国藩分水师为三路,褚汝航、夏銮等为第一路,陈辉龙、何镇邦、诸殿元等为第二路,国藩自率杨载福、彭玉麟等为第三路。陆师亦分三路,中路属塔齐布,西路属胡林翼,东路属江忠淑、林源恩。六路大兵,一齐出发。

早有细作通报长毛,长毛倒也惊慌,退出常澧,专守岳州。褚汝航、夏銮,鼓棹直前,驶至南津,长毛出港迎战,正杀得难解难分,陈辉龙、何镇邦、诸殿元复到,两路夹攻,长毛渐却。杨载福、彭玉麟,又督战船驶入,把长毛的战船,冲作四五截,眼见得长毛大败,弃掉战船十数艘,拼命的逃去了。水师乘胜驱至岳州,守城的长毛,还想抵御,谁知塔齐布亦自陆驰到,与水师夹击岳州城,一阵鼓噪,把长毛赶得无影无踪。随即迎曾帅入城。安民已毕,当令前哨侦探敌踪,回报长毛水军在城陵矶,陆军在擂鼓台。国藩道:“这两处离城不远,仍旧在岳州门口,还当了得。”急命水师攻城陵矶,陆师攻擂鼓台,各将都奉命出发。只国藩在城留守,眼望旌旗,耳听消息。第一次军报,城陵矶水师大胜,获战船七十六艘,毙长毛千余,生擒一百三十名;第二次军报,陆师已薄擂鼓台,战败贼酋曾天养。国藩自语道:“这次可直达湖北了。”过了一日,接到第三次军报,水师追长毛至螺矶,途遇南风,为敌所乘,褚汝航、夏銮、陈辉龙、何镇邦、诸殿元等,先后战殁,国藩大惊失色,正是:

胜败靡常,佹得佹失;

军情变幻,不可预测。

欲知后来胜负情形,试看下回分解。

曾国藩始练湘勇,继办水师,沿湖出江,为剿平洪杨之基础,后人目为汉贼,以其辅满灭汉故。平心而论,洪杨之乱,毒痡海内,不特于汉族无益,反大有害于汉族,是洪杨假名光复,阴张凶焰,实为汉族之一大罪人。曾氏不出,洪杨其能治国乎?多见其残民自逞而已。故洪杨可原也而实可恨,曾氏可恨也而实可原。著书人秉公褒贬,无私无枉,笔致曲折淋漓,犹其余事。

第六十二回湘军屡捷水陆扬威畿辅复安林李授首

却说褚汝航等进兵螺矶,遇着逆风,被长毛顺风纵火,烧掉了三十多艘战船,褚汝航等不肯退走,硬要与长毛拼命。陈辉龙越加气愤,从火中跳进跃出,指挥部下,究竟水火无情,一众英雄,陆续毕命。这信传达岳州,试想这再接再厉的曾大帅,能不惊心动魄么?亏得杨、彭二将,又差军弁飞速进见,报称退守陵矶,扼住要口,长毛已经退去,国藩稍稍放心,只想褚汝航等患难至交,到此尽行战殁,未免痛心;随令同知俞晟代汝航,令他收拾余烬,再图大举。愈失败,愈激厉,遗大投艰,端恃此举。

正布置间,军报又到,塔军门大破擂鼓台,阵斩贼目曾天养。国藩一想,陆师得此大胜,正好抄至城陵矶,会合水师,进攻长毛,只恐塔齐布势孤,不敷调遣;方在踌躇,忽报周凤山、罗泽南自长沙到来,国藩大喜,立即延入。周、罗二人行礼毕,便道:“骆中丞闻水师新挫,特遣某等前来听差。”原来二人本留守长沙,奉骆抚命来助国藩,国藩遂令周凤山赴擂鼓台,罗泽南赴城陵矶。二人甫去,李孟群又到。孟群父卿谷,曾官湖北按察使,武昌再陷,卿谷殉难,孟群得此凶信,日夜泣血,禀请骆抚,愿前敌报仇;当下入见曾帅,号淘大哭。国藩也陪了数点眼泪,随即温言劝慰,令他驶至城陵矶,帮助水师。

自是水陆两军,齐集城陵矶。城陵矶附近有高桥,长毛扎下营寨,作为城陵矶犄角。塔军门奉国藩檄,匹马单刀,直趋高桥,长毛率众来扑,塔军门把刀一招,后面的罗、李各军,统赶上来杀长毛。长毛斗不过,败奔城陵矶。湘军乘势追上,城陵矶的长毛,约有二万余名,倾巢出来,恶狠狠的来敌湘军。塔军门一马当先,冲入长毛队里,打长毛时,满人中之最得力者,只一塔齐布,可谓硕果仅存。湘军随后杀入。适天雨如注,东南风大作,湘军乘风猛扑,人人拼命,个个争先,拔去竹签数丈,跃过濠沟两重,杀声与风雨声相应,震动天地,吓得长毛步步倒退。湘军越发奋勇,连毁敌垒十余坐,水师亦击沉敌船数十艘,从城陵矶杀到螺山,从螺山杀到金口,简直是没有歇手,任他长毛凶悍,总是敌不住湘军。战了两三日,把东岸的旋湖港,芭蕉湖,道林矶,鸭栏矶,又西岸的观音洲,白螺矶,阳林矶,各处地方的敌垒,一扫而空。从此由岳入湘的门户,方稳固无虞了。保全湖南,亏此一战。

国藩接着捷报,就从岳州出发,进驻螺山,拜疏奏捷。有旨赏给三品顶戴。国藩上疏力辞,并附陈李孟群忠勇奋发,思报父仇,现在服尚未阕,请从权统领水师,借专责成。朝旨擢孟群为道员,不准国藩辞赏。国藩复出驻金口,饬水陆两军,乘胜穷迫,声势撼天,所向无敌。适荆州将军官文,亦遣将魁玉、杨昌泗等,率五千人来会,军容愈盛,遂复蒲圻、嘉鱼等县,直入武汉境内。是时湖北总督,换了杨霈,亦收复蕲水、罗田,及黄州府属各城,北路亦渐次肃清。

国藩遂召集诸将,商取武昌。罗泽南袖出一图,指示诸将道:“欲攻武昌,须出洪山、花园两路,花园濒江环城,闻悍贼悉众死守,洪山贼势少减,然亦屯有重兵。罗某愿攻洪山。”塔齐布微笑道:“罗山先生,避难就易,未免不公。”原来罗泽南字罗山,素讲理学,湘乡人多执贽为弟子。罗山从军,弟子亦多半相随,军中多称为罗山先生。只罗山向来持重,不轻出战,塔齐布屡次挑激,此次因花园一路,要塔往攻,所以出言诮让。国藩忙道:“罗山亦并非胆怯,只虑部下不足,现加派兵二千,令罗山弟子李迪庵,统带接应,罗山便好往攻花园了。”代为解围,真好主帅。泽南应允,随率兵去讫。

塔齐布去攻洪山,泽南自为前锋,令弟子李续宾为后应。续宾即迪庵名,与泽南同隶湘乡县籍,身长七尺,膂力过人,至此始独率一军,随泽南进行。泽南将到花园,长毛已出来迎截,两造正鏖战不下,忽北岸火光烛天,大炮声陆续不绝。长毛恐江面失败,无心恋战,慌忙退入垒中。原来花园北濒大江,内枕青林湖,长毛南北列营,置炮累累,向北者阻清水师,向南者阻清陆军。国藩既遣去泽南,复令杨载福、俞晟、彭玉麟、李孟群、周凤山等,率水师前后进击,纵火焚敌船,火炮火球,飞掷如雨,敌船被毁几尽。长毛的尸首,浮满江滨。泽南趁势攻敌垒,垒有九,四面立栅,上列巨炮,泽南令军士携着手枪,俯伏而进。长毛开枪轰击,军士毫不畏惧,执枪滚入,近垒始起。前列奋登,后队继上,自辰至酉,连克八垒,还有一垒,是长毛大营,悉众来争。泽南手下,已觉疲乏,几乎不能支持,巧值李续宾到来,一支生力军,横厉无前,将长毛一阵击退。长毛尚据营自固,适俞晟、杨载福等,已自江登陆,夹攻长毛大营。长毛至此,已势穷力竭,只得弃营逃走。极写花园之不易攻入。泽南进薄武昌,塔齐布亦攻克洪山,随后踵至,城内长毛宵遁,遂复武昌。隔岸的汉阳城,由荆州军统领杨昌泗,奉曾公命,渡江收复,相距只一小时。还有黄州府城,亦由知府许赓藻,率团勇攻克,侥幸生存的长毛,四散窜去。

国藩驰至武昌,奏报武昌、武汉的情形,由咸丰帝下谕道:

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唯兢业自持,叩天速救民劫也。钦此。

隔了一日,又有谕旨一道,寄至武昌。其辞云:

此次克复两城,三日之内,焚舟千余,蹋平贼垒净尽,运筹决策,甚合机宜。尤宜立沛恩施,以彰劳功。曾国藩着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塔齐布着赏穿黄马褂。钦此。

国藩奉诏后,疏称母丧未除,不应就官,坚辞巡抚职任。奉旨照允,仍赏给兵部侍郎衔,另授陶恩培为湖北巡抚,饬曾国藩顺流进剿。国藩遂统领水陆各军,沿江东行,下大冶,拔兴国,破蕲州,直达田家镇。田家镇系著名险隘,东面有半壁山,孤峰峻峙,俯瞰大江,一夫为守,万夫莫开。长毛复从半壁山起,置横江铁锁四道,栏以木簰,遍列枪炮,另置战船数千艘,环为大城,好象一座巨岛,岸上又有敌垒二十余座。湘军自蕲黄东下,陆师先至,塔、罗二将为统领,与田家镇长毛,开了一仗,虽擒斩了数千名,尚不能越雷池一步。

至杨载福、彭玉麟等踵至,定议分水师为四队:第一队用洪炉大斧,熔凿铁锁;第二队挟炮进攻,专护头队;第三队俟铁锁开后,驶至下游,乘风纵火;第四队守营各勇,依令并举。四队排齐,杨载福率副将孙昌凯,作为第一队先导,熔斩铁锁,驶舟骤下,余三队陆续继进。开炮的开炮,放火的放火,逼得长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时岸上的塔、罗二军,望见水师已经得手,亦各宣军令,急攻敌垒,先进者赏,退后者斩。各军士拼命向前,刀削枪截,尚不济事,也顺风纵起火来。于是江中纵火,岸上亦纵火,烧了一日一夜,就使铜墙铁壁,也变成了一片焦炭。不亚当年赤壁情景。可怜红巾长发,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刀兵枪弹,都向鬼门关上报到。还有一小半长毛,不该死在此地,统纷纷逃命。这次乃是湘军同长毛第一次恶战,岸上的长毛营二十三座,江中的长毛船五六千艘,被祝融氏收得精光,遂拔田家镇。自是湘军威名震天下。

长毛首领陈玉成,窜至广济,联合秦日纲、罗大纲等,分守各要隘,怎禁得塔、罗二军,乘胜前来,步步逼人,节节进剿,连趋避都来不及,还有何心抵当?广济不能守,转走黄梅。黄梅乃湖北、江西、安徽三省总汇的地方,陈、秦、罗三个头目,并力死拒,挑选悍卒数万名,驻扎城西的大河埔,分遣万余名守小池口,万余名扼城北,数千名游戈水陆,互为援应。塔军才至双城驿,距大河埔十里,尚未立营,玉成已率众杀来,亏得塔军素有纪律,奋登山冈,立住脚跟,养足锐气,冲杀而下。正酣斗间,杨、彭等已攻进小池口,不由玉成不走。湘军水陆齐进,立毁大河埔敌营,城北的长毛,已望风遁去。塔齐布猛扑城头,首受石伤,裹创再攻,长毛不能支,缒城窜去,遂复黄梅。

国藩进驻田家镇,连日奏捷,又附陈吴文熔被陷状,应前回。奉旨令崇纶自尽,并优奖国藩。国藩因湖北略平,遂督军顺流东下,直攻九江。湖北下窜的长毛,纠合安庆新到的长毛,固守九江城,急切不能攻下。那时河北的长毛,恰有肃清的消息,小子只好将九江战事,暂搁一搁,别叙那河北情形。笔似分水犀。

长毛丞相林凤祥,自深州败走,返据静海,分兵屯独流及杨柳青二镇,作为犄角。清将胜保,进攻不能下,且被长毛杀败一阵。咸丰四年正月,清郡王僧格林沁,亦率军趋至,会合胜军,先攻独流镇。独流镇的长毛,最是犷悍,固垒抗拒,清军连冲数次,都被击退,恼了有进无退的僧郡王,严申军法,留胜保军堵住杨柳青,自率精骑踹入敌营。长毛更番堵御,奈见了僧王虎威,都已心惊胆栗,且战且走。这边僧军更抖擞精神,上前奋杀,不一时已将敌营踏破。僧军转旆攻杨柳青,见胜军已经杀入,接踵而进,立刻荡平。二镇已破,静海的长毛,自然立脚不住,由凤祥挈领南窜,入踞阜城。

阜城县外,有堆村、连村、林家场三处,俱占要害,凤祥就分兵屯驻,连寨以待。僧王一到,相度地势,立派副都统郭什讷、达洪阿、副将史荣椿、侍卫达崇阿等,分头纵火。东延西燃,把三村房屋,烧得一间不留,逃得慢的长毛,都做了火烧鬼,逃得快的,还算走入城中。僧王正围攻阜城,满拟指日克复,忽报安徽长毛,由金陵遣至山东,偷渡黄河,攻陷金乡县,于是急遣将军善禄等,分兵驰援。

过了一日,廷寄复下,令胜保速赴山东,堵剿匪目曾立昌、许宗扬。原来曾立昌、许宗扬二人,由凤祥派遣,暗使往会山东长毛,攻扰临清州,冀解阜城的围困,凤祥确是多智,奈势已穷蹙何?所以清廷有此谕旨。胜保到了山东,临清州闻已失陷,山东巡抚张亮基,奉旨革职遣戍,连胜保、善禄等,亦遭褫革,戴罪自效。胜保气的了不得,偕善禄驰攻临清,日夜轰击。城内的长毛,颇有能耐,一味坚守,胜保大愤,督军士三面猛攻,单剩南面一隅,放走长毛。长毛因有隙可逃,渐渐松懈,被清兵一拥登城,城立拔,长毛纷纷南奔。

胜保不及安民,即出城追赶,到了冠县,一蓬火,烧死长毛头目陈世保。曾立昌、许宗扬等,落荒而逃,遁至曹县,四面筑起木城,为固守计。胜保追至曹县,与善禄密议道:“曾、许两贼,已是穷蹙,定不能固守此城;但彼窜我追,何时方能住手?必须想一斩草除根的计策,方便收军。”善禄踌躇一会,也无良法,只请胜保周视地形。胜保留善禄攻城,自率轻骑数十名,往各处巡阅一天。是晚回营,即与善禄附耳数语,令善禄分兵去讫。

到了夜半,胜保传军士各执火具,往焚木栅,霎时间烟焰蔽天,吓得长毛四散奔逃,胜保恰趁这黑雾迷漫的时候,麾众上城,曾、许二人,知不可守,即弃城出窜。胜军恰紧紧追赶。时已黎明,曾、许两人,逃至漫口,见前面水色微茫,料无去路,正思沿河窜逸,忽河侧有一支兵杀到,视之,乃系清将军善禄所领的马兵。善禄于此处出现,上文附耳数语,即此可见。曾、许急忙回头,胜保又率步兵追到,马步夹攻,就使曾、许两人有三头六臂,也是抵挡不住,“啯咚啯咚”数声响,曾立昌、许宗扬,都投入水中,眼见得两道灵魂,随河伯当差去了。差使不断,尚是幸事,恐怕河伯要带去问罪,奈何?其余的长毛,不是赴水,定是身死刀下,悉数殄除,无一漏网。

东境业已肃清,胜保整军而回,途次闻林凤祥,已窜入连州。看官!你道林凤祥何故入连州呢?他闻曾、许已攻入临清,拟乘此还军,联络曾、许,遂弃了阜城,南窜连州,占踞连镇。僧王率众南追,胜保也移师会剿,总道林凤祥已成瓮鳖,不日可平。谁知凤祥真来得厉害,自知无生还望,索性拼着老命,坚持到底。僧王攻一日,凤祥守一日,僧王攻一月,凤祥守一月,僧王方焦躁的了不得,忽有长毛自南门杀出,势甚凶悍,僧王急麾兵拦阻,已是不及,被他突围而去。这突围的长毛统领,乃是李开芳。原来凤祥尚未知山东败耗,特遣开芳南走,接应曾、许,合军来援。开芳到了山东,曾、许已溺毙多日,无处求救,疯狗噬人,不管好歹,窥见高唐州守备空虚,竟一鼓陷入,杀死知州魏文翰,他尚思分踞村庄,陡闻城外鼓角喧天,清将胜保,已率军追至城下,没奈何登陴死守。自是胜保围高唐,僧格林沁围连镇,此攻彼守,足足相持了半年。

僧王本是个骁悍人物,到此也无可奈何,看看冬季将尽,两湖的捷报,连日传来,僧王恨不得立破敌垒,昼攻夜扑,一息不停,方将连镇踏平了一半。连镇系东西二砦,联络而成,所以叫作连镇,僧王费了无数气力,才将西镇攻破。凤祥收拾余烬,坚守东镇,直至咸丰五年正月,粮尽力穷,方被僧军猛力攻入。凤祥尚是死战,可奈前后左右,统是僧军,此牵彼扯,活活的被他擒住,槛送京师。僧王再移军攻高唐,高唐自胜保围攻,也是半年有奇,李开芳的坚忍,不亚凤祥,僧王仗着初到的锐气,攻扑一番,仍然无效。他却想了一计,令全军一律退去。是时城内闻僧军到来,到也惊惶,及见城外的清兵,尽行退去,不得不乘机出窜。讵料行未数里,清兵竟漫山蔽野的掩杀过来,开芳知不能敌,回头狂奔,直到荏平县属的冯官屯,入村踞守。那时开芳手下的长毛,只有五百多人,尚与僧、胜两军,坚持了两个月。僧王决河灌敌,开芳始无路可走,终被僧军擒去,解往京师,与凤祥并受凌迟罪。河北肃清,洪天王的兵力,从此只限于南方,不能展足了。林、李一死,已定洪氏兴亡之局。小子又有俚句一首,咏林凤祥、李开芳道:

北上鏖兵固善谋,孤军转战死方休。

如何所事偏非主,空把明珠作暗投。

僧王凯旋,清廷行凯撤典体,免不得有一番热闹。那时咸丰帝喜慰非常,遂酿出一场大公案来,小子且至下回叙明。

本回为洪氏兴亡之关键,自曾国藩战胜江湖,而湘军遂横厉无前;自僧格林沁肃清燕鲁,而京畿乃完全无缺。南有曾帅,北有僧王,是实太平军之劲敌,而清祚之所赖以保存者也。林凤祥、李开芳二人,为太平军之佼佼者,转战河北,至死方休。令洪氏子一入金陵,用以攻北,即亲率全军为后应,则河北之筹备未足,江南之牵掣无多,一鼓直上,天下事殆未可料。不此之图,徒令林、李两头目,孤军图河,至京畿被困,已挽救无方,林、李死而洪氏已亡其半矣。读此回已见洪氏子之必亡。

第六十三回那拉氏初次承恩圆明园四春争宠

且说咸丰帝迭闻捷报,心中欣慰。少年天子,蕴藉风流,只因长毛蔓延,烽烟未靖,不免宵旰勤劳,连那六宫妃嫔,都无心召幸。这番河北肃清,江南复连报胜仗,自然把忧国忧民的思想,稍稍消释。大凡一个人,遇着安逸时候,容易生出淫乐的念头,况咸丰帝身居九五,年方弱冠,哪里能抛除肉欲?若抑若扬,绝妙好辞。即位二年,曾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皇后幽娴静淑,举止行动,端方得很,咸丰帝只是敬她,不甚爱她。此外妃嫔,虽也不少,都不能悉如上意。只有一位那拉贵人,芙蓉为面,杨柳为眉,模样儿原是齐整,性情儿更是乖巧;兼且通满汉文,识经史义,能书能画,能文能诗,满清二百多年宫闱里面,第一个能干人物,要算这位那拉氏。就使顺治皇帝的母亲,相传是色艺无双,恐怕还不能比拟呢。回应孝庄后。

这位那拉氏籍贯,说将起来,恰要令人一吓,她就是被清太祖灭掉的叶赫国后裔。回应第二回。太祖因掘出古碑,上有“灭建州者叶赫”六字,所以除灭叶赫。只因太祖皇后,本是叶赫国女儿,为了一线姻亲,特令苟延宗祀,但不过阴戒子孙,以后休与结婚。顺治后颇谨遵祖训,传到咸丰时候,已是年深月久,把祖训渐渐忘怀;且因那拉氏的祖宗,并非勋戚出身,入宫时只充一个侍女,后来渐遭宠幸,封为贵人。清制:皇后以下,一妃二嫔,贵人列在第三级,与皇后尚差四等,本来是不甚注意,谁知后来竟作了无上贵妇。命耶数耶!

那拉氏幼名兰儿,父亲叫作惠征,是安徽候补道员,穷苦得不可言状,遗下一妻二女,回京乏资,亏了个清江知县吴棠,送他赙仪三百两,方得发丧还京。看官!你道这吴知县何故送他厚赙?吴宰清江时,曾有副将奔丧回籍,与吴有同僚旧谊,因副将舟过清江,乃遣使送给厚仪,不意去使误送邻船。这邻船就是那拉氏姊妹北归,正虑川资不继,忽来了这项白镪,喜从天降。那是吴县官得知误送,几欲索还,旋闻系惠征丧船,从前也有一面缘,就将错便错的过去,不过把去使训斥了一顿。谁知后来的高官厚禄,都是这三百两银子的报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吴县官运气。兰儿曾语妹道:“他日吾姊妹两人,有一得志,休要忘吴大令厚德。”志颇不小。

回京后,过了一二年,正值咸丰改元,挑选秀女,入宫备使。兰儿奉旨应选,秀骨姗姗,别具一种丰韵,咸丰帝年少爱花,自然中意,当即选入宫中,服侍巾栉。兰儿素好修饰,到此越装得秀媚。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用讨武瞾檄中语,已寓深意。只因咸丰帝政躬无暇,兰儿的佳运,尚未轮着,所以暂屈辕下。到了咸丰四年,这兰儿命入红鸾,缘来福辏,竟居然得邀天宠了。一日,咸丰帝退朝入宫,面上颇有喜色,适值皇后奉太后召,赴慈宁宫。宫嫔竞上前请安,兰儿也在后面随着跪下,被咸丰帝瞧见,不由的惹起情肠,当下令宫嫔各回原室,独留兰儿问话。兰儿一寸芳心,七上八下,也不知是祸是福,遂向咸丰帝重行叩见。咸丰帝温颜悦色道:“你且起来,立在一旁!”兰儿复叩首道:“谢万岁爷天恩。”这六个字从兰儿口中吐出,仿佛似雏燕声,黄莺语,清脆得了不得。待兰儿遵谕起侍,由咸丰帝仔细端详,身材体格恰到好处,真个是增之太长,减之太短,亭亭玉立,无一不韵。那满头的万缕青丝,尤比别人格外润泽,玄妻鬒发,不过尔尔;还有一双慧眼,俏丽动人,格外可爱。情人眼里出西施,况兰儿确是可人。顿时把这位少年天子,目不转瞬的注着兰儿。兰儿不觉俯首,粉脸上晕起桃红,含着三分春意,愈觉秀色可餐。咸丰帝瞧了一回饱,方问她年岁姓名。兰儿一一婉答,咸丰帝猛然记忆道:“不错不错,你入宫已一两年了。朕被这长毛闹得心慌,将你失记,屈居宫婢,倒难为你了。”这数语传入兰儿耳膜,感激得五体投地,又叩谢温语优奖的天恩。咸丰帝见她秀外慧中,越加怜爱,恨不得立命承御,适值皇后回宫,不得不遣发出去。看官记着!这一夕,咸丰帝就在别宫,召进兰儿,特沛恩膏。兰儿初承雨露,弱不胜娇,输万转之柔肠,了三生之夙孽。绮丽中带讥讽语。一宵恩爱,曲尽绸缪,把咸丰帝引入彀中,翌日,即封她为贵人。她从此仗着色艺,竭力趋承,不到一两年工夫,竟由圣天子龙马精神,铸造出一个小皇帝来。

这且慢表,单说清宫挑选秀女,不限年例。咸丰帝因宠幸那拉贵人,免不得续添宫娥,准备服役,遂又下旨重选秀女。满蒙各族女孩儿,年在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一概报名听选。只有财有势的旗员,不忍抛儿别女,方贿赂宫中总监,替他瞒住,余外不能隐蔽。一日,正是皇上亲视秀女期限,一班旗下的女子,都与父母哭别,随了太监,往坤宁宫门外,排班候驾。自辰至未,车驾不至,诸女来自民间,骤睹宫卫森严,已是心中忐忑;兼且站立多时,饥肠辘辘,未免怨恨起来。嗟叹声,呜咽声,杂沓并作。总监怒喝道:“圣驾将至,汝等倘再哭泣,触动天威,恐加鞭责,那时追悔无及。”诸女被他一喝,越发慌张,战栗无人色。

忽有一女排众直前,朗声道:“我等离父母,绝骨肉,入宫听选,统是圣旨难违,家贫莫赎,没奈何到此。就使蒙恩当选,也是幽闭终身,与罪犯囚奴相似。人孰无情,试想父母鞠育深恩,无以为报,生离甚于死别,宁不可惨?况现在东南一带,长毛遍地,今日称王,明日称帝,天下事已去大半,我皇上不知下诏求贤,慎选将帅,保住大清江山,还要恋情女色,强攫良家女,幽闭宫禁中,令她们终身不见天日,一任皇上行乐,历朝以来的英主,果如是么?我死且不怕,鞭扑何惧?”满清一代的奏议,多是媕阿取容惶悚感激的套话,铺写满纸,不意有此女丈夫,真正难得。这一番话,说得宫监们个个伸舌。事有凑巧,咸丰帝御驾适到,太监料已听见,忙将这女子缚住,牵至咸丰帝前请罪,叫她下跪。她偏不跪,仍抗言道:“奴一女子,粗知大义,不比你们龌龊小人,专知逢君之恶。今日特来请死,何跪之有?”咸丰帝龙目一瞧,见她庄容正色,英气逼人,不禁心折,便令太监替她释缚,温言谕道:“你前番的说话,朕在途中,只听得一半,你再与朕道来!”那女子照前复述,毫无嗫嚅情状。咸丰帝道:“你真不怕死么?”那女子道:“圣上赐奴死,奴死了,千秋万古,颇识奴名,但不知圣上将自居何等?”说到此句,便欲把头触柱。王鼎尸谏,不及此女。咸丰帝忙令太监拦住,便极口赞道:“奇女,奇女!朕命宫监送你回家便了。”并召诸秀女上前,问愿入选否?诸女皆不敢答。咸丰帝道:“汝等都没有答应,想是不愿入选,宫监可一一送还,不准无礼!”咸丰帝之不亡,赖有此耳。于是直言的女子,领了众女俯伏谢恩,随众太监出去。

咸丰帝回宫,尚记念这奇女子,等到太监复旨,便问此女何人?太监奏称:“此女出身寒微,他父是个骁骑校官职,是小得很哩。”咸丰帝道:“你不要轻视此女,此女若不识文字,断不能为此言。”太监道:“万岁爷真是圣明。闻女家甚贫,全靠这女课童度日,得资养亲哩。”咸丰帝道:“忠孝两全,确是奇女,不意我旗人中,恰有这般闺秀,朕倒要设法玉成,保全她一世方好。”自是咸丰帝时常留意,嗣因某亲王丧偶,遂代为指婚。小子并非杜撰,可惜这女子姓氏,一时无从搜考,只好待他时查出,再行补叙。

且说咸丰帝闻了旗女直言,颇思励精图治,日夕听政,连那拉贵人都无心召幸。一日朝罢,接阅兵部侍郎曾国藩奏报:“水陆各军,合攻九江城,贼坚守不能下,臣督水师三板船驶入鄱阳湖,毁去贼船数千艘,追贼至大姑塘,被贼抄袭后路,将内湖外江隔断,贼复夜袭臣船,仓猝抵御,竟致败衄,臣座船陷没,案卷荡然。臣自知失算,愧对圣上,愿驰敌死难,经臣罗泽南劝臣自赎,臣是以待死候旨,伏乞交部严加议处!臣虽死,且感恩不朽”云云。咸丰帝瞧了又瞧,不禁长叹,便召军机大臣入内,将奏报递阅。内中有个满军机文庆,阅奏毕,便道:“曾国藩确是忠臣,即如此次败仗,毫不隐讳,据实自劾,已见他存心不欺。现在东南一带,如国藩的忠诚,实无几人,皇上果加恩宽宥,他必愈加感激,时思报称。奴才愚见,欲灭发逆,总在这国藩身上呢。”文庆颇独具真鉴。咸丰帝沉吟半晌,方道:“你说亦是,你去拟旨罢!”文庆便草拟上谕,略说:“曾国藩自出岳州后,与塔齐布等协力同心,扫除群丑,此时偶有小挫,尚于大局无损。曾国藩自请严议之处,着加恩宽免”等语。拟毕,由咸丰帝瞧过,随即颁发。

只咸丰帝心中,未免怏怏,有几个先意承志的宫监,便导咸丰帝去逛圆明园。这圆明园是全国著名的灵园,园中一切布置,没有一件不玲珑精巧,豁目赏心。所有楼台殿阁,不计其数;昔人所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也差不多的景象。作者惯将亡国殷鉴作为比拟,可为善讽。此外如青松翠柏,瑶草琪花,碧涧清溪,假山幻嶂,更觉得密密层层,迷离心目。咸丰帝朝罢余闲,尝去游玩。这日到了园中,正值隆冬天气,花木多半萧疏,不免闹中带寂,咸丰帝转湾抹角,向各处逛了一周,终觉得无情无绪。行一步,叹一声。宫监知龙心未悦,只得曲意奉承,多方凑趣。有一慧且黠的某总管,竟启口禀奏道:“这园内的花草,得邀宸盼,也算是修来幸福。可惜经冬凋谢,不能四时皆春,现应续选名花入园,令它颜色常新,方不负圣躬宠眷。”咸丰帝闻言微笑道:“世上没有不凋的花草,任它万紫千红,一遇风霜,便成憔悴,除非是有美人儿,或者还可代得。”某总管道:“本年挑选秀女,万岁爷圣德如天,叫她们个个回家。倘若不然,令群女入值园内,岂不是众美毕具了?”咸丰帝道:“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见什么好处。”总管道:“万岁爷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圣旨,令各省选女入侍,就使西子太真,亦可立致。”历代主子,统由此辈教坏。咸丰帝道:“祖制不准采选汉女,哪里可由朕作俑?”总管又道:“宫里应遵祖制,园内想亦无妨。”硬要逢君之恶,殊属可恨!咸丰帝想了一回,便道:“这也须秘密办理,不宜声张。”某总管说声遵旨,俟咸丰帝游毕,即随驾回宫。

不到半年,南中已献入汉女数十名,供值圆明园,分居亭馆,个个是纤秾合度,修短得中。更有那裙下双弯,不盈三寸,为此金莲瘦削,越觉体态轻盈。咸丰帝得了许多美人,每日在园中游赏,巧遇艳阳天气,春色争妍,悦目的是鬓光钗影,扑鼻的是粉馥脂芳。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香国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这个当御,明夕是那个侍寝,内中最得宠幸的,计有四人,咸丰帝赐她们芳名,叫作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海棠春。

牡丹春住在圆明园东偏,宫院名牡丹台,嗣改名镂月开云;杏花春住在圆明园西室,宫院名杏花村馆;武林春住在圆明园南池,池上建起一座寝宫,天然佳妙,池名武林春色,宫院亦就池出名;海棠春住在圆明园北面,宫院恰不是海棠名号,偏叫作绮吟堂。在咸丰帝的意思,乃是将四春佳丽,分居四隅,绾住那一年春色,自己作为护花使者。乐将极矣。无如雨露虽是宏施,膏泽总难遍及,重门寂寂,夜漏迟迟,听隔院之笙歌,恼人情绪,看陌头之杨柳,倍触愁肠。由悲生怨,由怨生妒,酸风醋雾,迷漫全园。谁意四春夺宠之时,正值太后弥留之日,咸丰帝入侍慈躬,好几日不到圆内,羊车望幸,愈觉无期。接连又是太后崩逝,哭临奉安的手续,忙了两三个月。咸丰帝颇尽孝思,百日以内,未尝入园。至易夏为秋,时日已多,哀思渐杀,方再入园中游幸。当时四春娘娘,都已料圣驾将临,眼巴巴的在园探望。偏这杏花春慧心独运,捷足先登,数日前已遍赂值园宫监,叫他留意迎驾。那宫监得了好处,自然格外献功,咸丰帝未入园门,狡太监已先探报。杏花春即带领宫眷等,至要路迎迓,遥见御驾徐徐过来,早已轻折柳腰,俯伏在地。是时因太后丧期,妃嫔等都遵制服孝,杏花春浅妆淡抹,越显得云鬟鬒黑,玉骨清芬。咸丰帝瞧将过去,好似鹤立鸡群,分外夺目,多日不见,益令人醉。忙龙行虎步的走将拢来,令她起立。杏花春珠喉婉转,先禀称臣妾迎驾,继禀称臣妾谢恩,然后站起娇躯,让咸丰帝先行,自率宫眷等后随。到了寝宫,又复叩首请安。咸丰帝叫她不必多礼,并赐旁坐。这时候的杏花春自然提足精神,殷勤献媚,把这咸丰帝笼住不放。留连至晚,即留宿在杏花村馆。翌日,复由咸丰帝特旨,开群芳宴,传谕各宫妃子贵人,都到杏花村馆领宴。那时六院三宫,接奉圣谕,就使心中未惬,也只好联翩前来。园内的牡丹春、武林春、海棠春,满肚子含着醋意,终究不敢不到。只有钮祜禄后,领袖宫闱,天子不能妄召,所以未尝与宴。还有一位那拉贵人,奉了命,竟叫宫监回奏,称病不赴。咸丰帝圣度汪洋,总道她身怀六甲,无暇责备,谁知入宫见嫉,她已别有心肠。那拉氏之心术,已露一班。是日,杏花村馆,大集群芳,“花为帐幄酒为友,云作屏风玉作堆,”说不尽的绮腻风光,描不完的温柔情态。咸丰帝至此,乐得不可言喻。恐怕此时的欢乐,只有咸丰帝一人,杏花春或尚得其半,此外则阳作欢娱,阴怀妒忌,未必尽如帝意也。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圆则易缺,满则易倾,咸丰帝一生,也只有这场韵事,算作极乐的境遇了。后人曾有诗咏道:

纤步金莲上玉墀,四春颜色斗芳时;

圆明劫后宫人在,头白谁吟湘绮词?

咸丰帝罢宴后,次日早朝,忽接到六百里加紧奏章,忙拆开一阅,乃是荆州将军官文,奏称武昌复失,巡抚陶恩培以下,大半殉难,不禁大惊。看官!要知武昌失守情形,待小子下回说明!

酒色财气四字,为人生最大之魔障,而色之一关,尤为难破,其酿祸亦最甚。士大夫之家无论已,试观历朝以来,亡国之朕,大半由于女色。若仅仅酗酒,仅仅嗜财,仅仅使气,虽不能无弊,国尚不至于亡。咸丰帝颇号英明,当时称为小尧舜,观其闻选女之谠言,不加以罪,反褒奖之,其器识已可见一班,然卒未能屏除肉欲,幸那拉,嬖四春,为主德累,四春尚未足亡清,而那拉实为亡清之张本,夫岂真遗碑成谶,非人力可以挽回者?主德可以格天,主不德,天数始不能逃也。本回专载清宫事,于咸丰帝之明昧,或抑或扬,隐寓劝惩之义,而于前后各回历述战事外,列此一回,尤足令人醒目。

第六十四回罗先生临阵伤躯沈夫人佐夫抗敌

却说湖北巡抚陶恩培,莅任两月,因省城初复,元气中枵,兵民寥落,守备空虚,陶抚方赶紧筹防,不料长毛大至,连破汉口、汉阳,直达武昌。小子于六十二回中,曾叙武昌克复事,由曾国藩苦心孤诣,塔齐布以下将弁,效死前驱,方得杀败长毛,夺回武汉,为什么长毛又得达武昌呢?看官不必动疑,小子即要详叙。自曾国藩战败鄱阳,内湖外江,水师隔绝,长毛复分军趋长江上游。湖北总督杨霈,本有兵勇二万名,驻扎广济,适值咸丰四年除夕,营中置酒高会,总道长毛麕集九江,一时不致复来,且安安稳稳的过了残腊,再作计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正在欢饮酣呼的时候,营外忽然火起,急忙出营了望,那火势已经燎原,火光中跃出无数红巾,个个是执着大刀,横着长枪,向营内扑来。营兵醉眼模糊,错疑是祝融肆虐,带来的火兵火卒,涉语成趣其实是长毛掩袭,纵火攻营,等得营兵回报,还有何人敢去抵敌?杨霈仓皇失措,吓得魂不附体,连逃走都来不及,幸亏将官李士林,效死抗敌,截住营前,杨霈方得向营后走脱。士林本是个长毛出身,经杨霈招降,恩礼相待,所以得他保护,逃了性命。亏此一着。奔到汉口,暗料长毛必进薄武汉,不如择个僻静处,将就安身,遂借防敌北窜的名目,一溜风趋至德安府,才住了脚。

这时长毛泝江而上,如风驰电掣一般,陷汉口,破汉阳,竟到武昌省城。巡抚陶恩培麾下,只有兵勇二千,连守城尚且不足,那里能出城堵截?等到长毛已逼城下,勉率司道等登陴固守,一面遣人至江西求援。曾国藩正被长毛截入鄱阳,不能展足,至此闻武昌危急,只得飞檄外江水师统领俞晟,带了几艘战船,去援武昌;又保荐胡林翼为湖北臬司,付他陆军六千名,从间道赴武昌。水陆两军,星夜前进,至小河口、鹦鹉洲、白沙洲等处,被长毛阻住。开了数仗,小小获胜,谁知长毛另股,复由兴国上窜,径扑省城。陶抚台已困守多日,怎禁得长毛麕集,一时迫不及防,竟被长毛攻入。陶抚以下,如知府多山,游击陶德焘等,皆力战阵亡。武昌三陷。胡林翼等驰救无及,只得扼守金口,收集溃卒,再图恢复。

廷旨擢林翼为湖北巡抚,更饬曾国藩分军赴援。国藩想弃了江西,转援湖北,一时不能解决,乃召幕宾会议。湘乡生员刘蓉,向与国藩友善,国藩许他为卧龙,至是适襄戎幕,遂起座道:“江西形势,上下受敌,我军孤悬此地,如在瓮中,决非万全计策。但今欲往援湖北,坐弃江西,亦属非计。我军一去,九江贼众,必内破南昌,上走鄂岳,乃是越不得了。看来眼前只可整缮水师,接应陆师,务期攻克九江,才得西援东剿。”国藩点头称善;遂檄塔军门,仍围九江,不可轻动,自己驰抵南昌,添置船炮。

忽报饶州、广信两府城,接连失陷,国藩颇为惊惶,罗泽南时正在营,投袂而起,愿往一剿。国藩遂拨他高弟李续宾军,一同去讫。可见为主帅者,不可无良将为辅。去了数日,得广信捷音,报称:“罗李两军,连克大水桥、陈家山,乘胜追剿,击毙长毛首领,立复广信府城”等语,国藩稍稍心安。

杨载福、彭玉麟,因船炮尚未备齐,暂时乞假回湖南,国藩应允。杨、彭二人甫去,九江陆师,又来了一封烧角文书,报称塔军门病殁了。又是一惊。这位塔军门齐布,由侍卫拣发外任,从都司荐擢提督,所向有功。鄱阳湖一战,水师陷入湖中,四面皆敌,几乎全军覆没,亏得他带领陆军,截住岸上长毛,血战获胜,遥为声援。那时鄱阳湖内的长毛,多自去救应陆兵,于是杨、彭诸将,方得收拾残师,退扼上游。前回叙鄱阳战事,只录曾国藩奏报中数语,未曾详明,故此处复补入事迹。这回围攻九江,计已多日,愤激的了不得,致患心病,半日即剧,死于军中。国藩闻信,不暇哀悼,忙出城下船,率领水师出发九江。途中遇敌船来扑,由国藩一声号令,纷纷杀出。长毛见他来势凶猛,也即退让。国藩无心追赶,竟至九江陆师营内,哭奠一番。并闻塔军门部曲童添云,先日阵亡,免不得也去祭奠。随令几员将士,拥护丧车回籍;并命周凤山暂代塔任,用好言抚慰部众,叫他继述塔公遗志。塔军门待下有恩,与士卒同甘苦,因此塔虽病殁,军心不变。满人中得此良将,也算奇特。

国藩复遣水师攻湖口,初次得胜,继复失利,退扎青山,又由国藩驰抚。部署已定,回驻南康。途次闻义宁县失陷消息,又拟调兵往救;嗣复接到罗泽南来书,知已由广信驰还,收复义宁,书中复陈述厉害,称:“东南大势在武昌,得武昌乃可控制江皖,江西亦得屏蔽。若株守江西,徒与贼搏战,无益大局,请自率所部,径出湖北,规复武昌,再引军东下,取登高建瓴局势,会合水陆各军,合力攻湖口,截住敌船上下,方可肃清江西。”国藩服他议论,但因江西三面皆敌,塔军门已死,杨、彭尚未到来,一旦有急,无人可使,所以迟迟未答。

泽南等待数日,未见复音,遂单骑至南康,面陈机宜,国藩允准派五千精卒为助。刘蓉进见道:“大帅麾下,唯恃塔、罗两君,塔公已亡,罗公又令他远行,将来缓急谁恃?”国藩道:“我也晓得这个苦况,但为东南大局计,不得不然。倘罗军能迅复武昌,自可回救江西。我是虽困犹荣了。”刘蓉道:“照此说来,原是不能不去,刘某不才,愿随罗公一行,或可少资臂助。”援湖北即是救江西,刘霞轩毕竟不弱。说着,罗泽南已来辞行,国藩即遣刘蓉同去。泽南道:“得刘君为助,还有何说!但九江一带的陆师,只宜坚守,不宜屡攻,愿明公转饬诸将。”国藩道:“敬听忠告。”于是泽南启程,经国藩送出城外,握手依依,犹有留连不舍之状,曾、罗二人,自此永诀。国藩道:“罗山此去,为国立功,不负大丈夫壮志。后会有期,谨从此别!”泽南道:“不复武昌,誓不见公。”壮士一去不复还,大有易水悲歌气象。国藩闻言,神经为之怅触,但号令已出,不好收回,便叹息而别。郭嵩焘又送了一程,至柴桑村,泽南请嵩焘回去,嵩焘道:“曾帅坐困江西,君去必不能支,如何是好?”泽南道:“曾公所治水师,幸能自立,但教曾公常在,便无他患。俗语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苟不亡清朝,此老断不至死。”确论。随与嵩焘揖别,至义宁领了部卒,向西进发。

沿途叠接探报,杨载福,彭玉麟二将,已由湘抚骆秉章遣募水师,赴鄂助剿,鄂署抚胡林翼,已自金口进薄武昌。泽南颇为喜慰,遂分军为三,自领中营,李续宾领左营,刘蓉领右营,风驰雨骤的赶入湖北,一战克通城,再战克崇阳,进拔蒲圻,并复咸宁。适胡林翼军,自汉阳败退,渡江而南,与泽南相会。林翼道:“长毛真厉害得很,我屡攻武昌不下,转攻汉阳,几陷贼中,幸鲍都司春霆,划船相救,方得免祸,看来长毛还不易除灭哩。”泽南道:“鲍都司非即鲍超么?他系四川奉节县人氏,曾隶塔军门部下,后由曾帅拔充哨官,随战洞庭,异常骁勇,确是一员猛将,将来必立奇功。”鲍超历史,从泽南口中叙出,笔法善变。林翼道:“罗山兄所见,与弟相同。”泽南道:“现在德安一路,消息如何?”林翼道:“从前杨制军回屯德安,欲遣我驻扎汉川,截贼北走。罗山兄!试想武汉为长江咽喉,武汉不复,贼将四出,哪里还能堵截?我便具疏力争,亏得圣明在上,俯从愚见,所以在此相持。不意杨制军弃了德安,直走枣阳,真是畏缩得很。现在改任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西凌阿为钦差大臣,进攻德安,比从前稍有起色了。”借此数语,了结杨霈。正谈论间,忽报伪翼王石达开,率众数万,将到蒲圻城下了。泽南起身道:“蒲圻新復,又来悍寇,真个了不得。罗某且去杀他一阵再说。”林翼道:“君为前驱,我为后应,能够杀退此贼,还好合攻武汉。”于是泽南在前,林翼在后,两军趋至蒲圻,正遇石达开前锋。泽南鼓勇而前,英风锐气,辟易千人。长毛前队散去,后队继上。胡军队亦到,接应罗军。两下酣斗,直杀到天昏地暗,鬼哭神愁,石达开才麾众退去。罗、胡收军入城,次日出探,石达开已驰入江西去了。泽南道:“贼去江西,曾帅越加危急,看来我军只可急攻武昌,必待武昌克復,方得返援江西。”林翼亦以为然,遂合军直趋武昌,分屯城东洪山,及城南五里墩。

是时钦差大臣西凌阿,攻德安不克,有旨革职,令官文代任督师。官文连破德安、汉川,进薄汉阳。长毛坚守武汉,屡攻不下,江西警报,日甚一日,泽南愤极,誓死攻城。长毛亦不甘退让,每夜遣悍卒出城袭营。泽南设伏数处,诱敌进来,伏兵陡起,将长毛围住。长毛拼命杀出,已有四百个头颅,向地上滚去。妙语。自咸丰六年正月至二月,大小百数十战,罗军虽胜多败少,总不能扑入城中。

三月朔,忽有大星陨落西北。晨起,大雾漫天,长毛蜂拥出城,与罗军决一死战。这番对仗,不比往日,那长毛都是舍了命,前来猛扑,险些儿把罗军杀退。罗军多是乡里子弟,夙负气谊,不肯相弃,总算还抵挡得住。泽南执旗指挥,凭他枪林弹雨,总是不退一步。怎奈枪弹无情,射中左额,血下沾衣,泽南忍痛收军,长毛亦退入城去。

胡林翼闻泽南受伤,忙来视病,起初见泽南还可支持,到三月八日,病不能起,汗出如瀋,林翼入视,不禁流涕。泽南张目,见林翼在侧,握住林翼手,便道:“武汉未克,江西复危,不能两顾,正是可恨。我死不足惜,弟子迪庵,可承我志,愿公提挈,期灭此贼。”林翼点头,泽南遂瞑目而逝。泽南已受布政使职衔,至此出缺,由林翼疏奏,优旨照巡抚阵亡例抚恤,并赐祭葬,予谥忠节。罗山是兴清功臣,且以书生赴大敌,其志可嘉,故叙述独详。

林翼遂令李续宾代统罗军,仍扎洪山,林翼亦仍驻五里墩。会江西乞师文书,星夜投递,林翼不得已,派兵四千往援。援师未至,江西省已大半糜烂。先是太平国翼王石达开,攻入安徽省城,颇知联结民心,张榜安民,斟定赋税,百姓颇有些畏服。既而秦日纲又至,攻破庐州,击毙江忠源,安徽全省,几尽入长毛手。达开遂率众旁出,驰至湖北,被胡、罗二军击退,转入江西,连破义宁,新昌,瑞州,临江各城。广东土寇,复逃出湖南,侵入江西边境,陷安福、分宜、万载等县,联络长毛,合趋袁州,南昌戒严。

国藩飞檄周凤山军,解九江围,回驻樟树镇,屏蔽省会。此时江西陆师,只有周凤山一支人马,水师统将,如杨、彭等,又皆在湖北助剿。国藩危急万分,唯驰檄两湖,乞济援师,奈远水难救近火,一时总盼望不到。忽有一人敝衣草履,跨着大步,走入曾营。营弁欲去通报,他迫不及待,径入内见曾国藩。国藩一瞧,乃是彭玉麟,不觉大喜,便道:“雪琴来得真好。”雪琴系玉麟表字,呼字不呼名,系朋友通例。玉麟答称:“因江西紧急,徒步来此,七百里路,走得两日半,今日才到。”国藩道:“你真是我的好友!”遂派领水师,赴临江县扼剿。

正在调遣,周凤山败报已到,乃是兵溃樟树镇。国藩忙自南康趋南昌,助巡抚文俊守城,奈吉安府、抚州府等,又陆续失守,江西七府一州五十余县,统被陷没。只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尚为清属。广信府在抚州东,长毛酋杨辅清,由抚州进攻,亏得一员女将军,佐夫守城,激厉兵民,才将府城保住。这位女将军是谁?乃是林文忠公则徐女,署广信知府沈葆桢妻。大书特书。

沈葆桢自御史出任知府,原任是九江,未到任,九江已陷,乃改署广信。此时正在河口办粮,城中吏民,闻长毛将至,逃避一空。及葆桢闻信,驰归署中,只剩了一个夫人。外而幕僚,内而仆婢,统已星散。葆桢问道:“你何故独留?”林氏道:“妾为妇人,义当随夫。君为臣子,义当守城。君舍城安往?妾舍夫安适?”大义凛然,不愧林公令爱。葆桢道:“区区孤城,如何能守?”林氏道:“内署尚有金帛,妾已检出,准备犒军。大堂上已设巨锅一只,可以炊爨,准备饷军。现在且令军民暂时守城,再作计较。”葆桢道:“幕友已去,仆婢已散,何人办理文书?何人充当厨役?”林氏道:“这个不难,妾都可以代劳。”

于是葆桢召兵民入署,取出内署金帛及簪珥等属,指示兵民道:“长毛将到,这城恐不可守,汝等可取此出走,作为途中盘费。我食君禄,只能与城存亡,从此与汝等长别。”遣将不如激将,葆桢也有智谋。兵民齐声答道:“我等愿随大老爷同守此城,长毛若来,杀他几个,亦是好的。就使杀他不过,也愿与城同尽。”葆桢道:“汝等有此忠诚,应受本府一拜。”随即起座,恭恭敬敬的向兵民一揖。兵民连忙跪下,都道:“小的哪里敢当!总凭大老爷使唤便是。”葆桢令兵民起立,遂将金帛等分给,兵民不肯受赐。葆桢执意不允,兵民遂各受少许,一一拜谢。

当下林夫人出堂,荆布钗裙,左手携米,右手汲水,到大锅前司炊。兵民望见,便道:“太太如何执爨?”林夫人道:“汝等为我守城,我应为汝造饭。”兵民道:“城是国家的城,并非老爷太太应该守城,小人们不必守城;老爷太太这般恩待,小人们如何过意得去?”林夫人道:“但得诸位尽力,我与老爷已感激多了。少许劳苦,何足挂齿?”随即造好了饭,令兵民饱食一餐。兵民各执了军械,踊跃登城,葆桢自去巡视一周,返入署内,与夫人林氏道:“兵民等虽已感我恩义,情愿死守,但寡不敌众,奈何?”林氏道:“此去至玉山,约九十里,有浙江总兵饶廷选驻守,他系先父旧部,当可乞援。”葆桢道:“如此甚好,待我修起书来。”林氏道:“君是巡城要紧,文牍一切,由妾代理。”随即入内修书,修好后,出交葆桢。葆桢取来一瞧,字字作淡红色,既不是墨,又不是硃,忙看下款,乃是林氏血书四字,即张着目呆看林氏。林氏道:“君毋过虑!这是指血书成,不甚要紧。”葆桢闻言,也为堕泪。

此书一发,那总兵饶廷选,自然兼程驰到。饶廷选入城,长毛才薄城下,遥见城上旌旗严整,已自惊心,不想城中复杀出一员饶镇台手下将士,统似生龙活虎一般,一当十,十当百,杀得长毛大败亏输,退五里下寨。次日,饶镇台又来攻营,后面是沈本府押队,带来兵勇越多,呼声震动天地,长毛先已胆怯,战了几个回合,便即逃去。这番胜仗,传入曾国藩耳中,自然将夫妇共守事,奏达清廷,廷旨擢葆桢为兵备道,后且升任江西巡抚。文肃公自此成名,夫人城永垂不朽。士民感颂慈荫,至今不绝。

这且慢表,且说江西警报,遍达两湖,经湖北巡抚胡林翼,遣兵四千,驰至湖南,巡抚骆秉章,亦派刘长佑、萧启江,分道赴援。国藩弟国华,又募兵数千,转战而东,连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国藩乃再遣李元度、刘于浔、黄虎臣等,分头接应。自是江西与两湖,渐渐通道,军务方有起色。谁知江南大营,竟于咸丰六年五月间败溃,向荣忧死,洪天王气焰骤涨一倍,正是:

貔虎合群方逞勇,鲸鲵得势又扬鬐。

欲知大营溃败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塔、罗二人,为曾氏麾下之最著名者。但塔本武夫,从军是其天职,罗为文士,独能组成一旅,亲当大敌,亦古今来之罕见者也。且以理学名家,具兵学知识,尤为难能可贵。或者犹以反抗洪氏少之,抑知洪氏盗也,生平行事,无一足取。试问明火执仗,杀人越货诸徒,为民间害,设处圣明之世,其有不立杀无赦乎?周公诛管蔡,犹不失为圣人,盖乱贼必诛,无论亲疏,不得恕罪。执是以论,于罗山何病?若沈夫人以一妇女身,具伟丈夫胆略,是殆所谓巾帼而须眉者非耶?林公家法,可于其女见之。是回为名士杰女合传,可以作士气,可以当女箴。

第六十五回瓜镇丧师向营失陷韦杨毙命洪酋中衰

却说江南大营,系是钦差大臣向荣统辖,张国梁为辅,自咸丰三年起,驻扎南京城外孝陵卫,与江北大营相犄角。江北大营统帅琦善,本是个没用人物,围攻扬州几一年,兵饷用得不少。左副都御史雷以

当下士饱马腾,正期一鼓歼敌,朝旨又责成琦善,叫他克日破城,歼除务尽,毋使旁突滋扰。会洪秀全遣丞相赖汉英援扬,为副都统萨炳阿等所败,琦善因胜而骄,自谓无恐,哪知赖汉英竟赴瓜洲,杀退参将冯景尼,师长镳及盐大使张翊国。扬州长毛,得知瓜洲道通,遂率全股冲出扬城,会合赖汉英,占据瓜洲,琦善徒得了一个空城,有旨责琦善不力,革职留效,冯景尼正法,师长镳等遣戍。琦善惶急异常,令总兵瞿腾龙进剿瓜洲,腾龙阵亡。警报传至扬州,急得琦善成病,不数月而逝。江宁将军托明阿,奉旨代琦善任。托明阿的才识,与琦善也差不多,只浦口一战,稍获胜仗,然亦亏向荣派员夹攻,方得此胜。嗣后拥兵自固,毫无进取,因此江北大营,远不及江南大营的威望。但向荣、张国梁,虽是有些智勇,誓复金陵,究竟金陵城大而坚,洪杨又作为根据地,悉锐固守,被围两三年,仍旧负嵎抗拒;兼且遣众四扰,牵动官兵,向荣又不能坐视不救,只得分兵援应。以故转战频年,迄无成效。褒贬处煞有分寸。

会上海一带,土匪蜂起,占住县城,与长毛勾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督总兵虎嵩林,参将富安,守备向奎等,水陆进攻,足足攻了好几个月,始由江宁府知府刘存厚,挖地成穴,埋入地雷,轰蹋城垣二十多丈,方得克复上海县。上海既复,进攻镇江,镇江已由提督余万青,奉向大臣檄,率兵万余,攻打数月。吉抚领兵八九千人,到镇江城下,与余提督分营对立,仍用了老法儿,开隧种火,轰去了一小段城墙角。正拟督兵入城,不料城中长毛,已探悉轰城的计策,遣悍卒潜出,绕至吉营背后,鼓噪而入,幸亏吉营尚有纪律,一时不致溃乱,当下返身拒敌,鏖斗一场,方将长毛杀退。回望城头,轰陷的城隙,已由长毛用土塞住。料知进攻无益,只得退休,白费了掘地埋药的工夫,蹉跎蹉跎,又是一年。镇江的长毛,与瓜洲的长毛,不但蟠踞如故,并且双方联络,气焰越盛。

金、焦两山,虽有总兵周士法、陈国泰两部,率舰分泊,怎奈逍遥坐视,一任长毛往来。长毛藐视已久,一面把两处勾结,暗袭扬州,一面遣人知会南京,请发兵接应。扬州知府世琨,安坐城中,总道瓜洲、镇江,都已围住,长毛虽插翅不能飞来,忽闻城外喊杀连天,忙上城探望,已是满地红巾,仓猝调兵,应者寥寥;只有参将祥林,领了数百个羸兵弱卒,前来听令。世琨令他登陴守御,不到一日,已被长毛攻陷。祥林巷战许久,力竭身亡。世太守也算殉城毕命。善善从长,不拚其美。这位托大臣得知此信,遣了几员将官,来救扬州。扬州城已于前日失守,援军初到城下,尚未住脚,长毛忽自城内冲出,汹汹的杀将过来。一阵乱扫,把援军扫得四散。

隔了几天,诏书特下,革托明阿及陈金绶、雷以

看官!这粮道是全军的性命,长毛闻存厚前往,哪有不出兵力争之理?存厚既到高资,就烟墩山倚冈为寨,扎了品字式三个营盘。过了一天,已来了镇江长毛数千名,前来扑营,被存厚一阵击退。又过了两日,复来了无数长毛,乃是金陵遣来的精锐,如蝇逐臭,如蚁附膻,争向烟墩山扑来。刘存厚到了此时,明知众寡悬殊,不是对手,只因奉命到此,早把生死置诸度外。长毛拼命攻扑,存厚拼命抵御,炮声震地,烟雾迷天,战了两三个时辰,忽报松寿、张国翊,均已阵亡,三营中失去二营,不由不令存厚心惊,只得收兵入寨,守住孤营,专待援应。极写刘存厚。

这消息传到吉抚军中,吉抚立率兵前往,将到高资,遥见黄旗红巾,满坑满山,连刘营都望不清楚,诸将都已失色。吉抚即欲杀入,有一偏将拦马禀道:“贼为护粮而来,生死所关,安肯轻去?我军不过万人,主客情形,相去悬绝,看来不如退守为是。”吉抚怃然道:“我以一部郎,不数年任开府,仗节麾,受恩深重,何敢贪生?今若一战而胜,贼粮可断,逆穴可平,上纾天子的忧思,下解生民的疾苦。万一失败,愿捐躯报知遇恩。况我与刘知府曾面约往援,岂可失信?”怀忠履信,吉抚可谓完人。言毕,即当先冲入,众将亦不得不随往,前驰后骤,竟将长毛冲倒数百名,劈开一条血路,直入刘存厚营。长毛见吉抚入内,霎时四合,百炮齐鸣,千弹并发,吉抚闻这声耗,登高四望,正觑那长毛的隙处,意欲舍坚攻瑕,俄闻蚩的一声,忙睁睛瞧着,忽有滚圆的一粒炮子飞将前来,撞着脑袋,如石击卵,顿时鲜血直流,痛极而仆。众军见主帅晕毙,统是惊骇异常,长毛即一拥前进,杀的杀,劈的劈,军士见不可敌,大家是逃命要紧。有几百名随着刘存厚左右冲突,欲翼吉抚尸身出围,可奈长毛围绕得紧,杀一重,又一重,存厚力竭气喘,大吼一声而亡。这是一场血战,故叙述较详。吉、刘两人,都已殉难,围攻镇江的余万青,也立脚不定,自然撤围,长毛遂四出纷扰。

钦差大臣向荣亟命张国梁驰剿。国梁系江南大营的栋柱,自围攻金陵后,转战无虚日,金陵悍酋屡次出犯,都由国梁杀退;各处闻警,得国梁驰救,亦无不克复。此时正收复江浦,渡江回营,接向大臣命令,不及休息,率兵即行,至丁卯桥遇着长毛,一鼓荡平;进至五峰口,又杀掉了数百名长毛;再进至九华山,见长毛驻扎较多,他却偃旗息鼓,佯为退走;至夜间挥兵前往,把敌营踏平好几座。这一股英风锐气,正足辟易千人。

长毛战不过国梁,都窜回金陵。国梁正尾追西归,遥见大营火起,营内的兵勇,狼狈奔来,料知营中遇变,加鞭疾行。到了孝陵卫不见大营,只见遍地是火,长毛正杀得高兴,仗火肆威,当下不知向公下落,只拣着长毛多处,挥刀直入,左冲右荡,尚寻不着向大帅。忽见东南角上,火光荧荧,尚现出向字旗帜,忙奋勇杀将过去。那长毛如蜂如蚁,裹将拢来,他恰不管利害,仗着一柄大刀,东劈西削,无不披靡。杀了好一歇,方逼近向字旗边,见向帅正危急万分,急呼道:“国梁在此,保大帅出围!”向荣闻国梁兵到,气为一振,即众将士亦变怯为勇,拼着命随了国梁,突出重围。长毛亦不敢追赶,由国梁保着向公,自淳化镇退保丹阳。为张国梁写生,故江南大营失陷,仍写得烨烨有光。这次大营失陷,是由向大臣分兵四出,麾下兵寡将单,镇江长毛,与金陵长毛,窥破向营情形,互约夹攻,前后纵火,向军腹背受敌,以致大溃。这是顿兵坚城的坏处。

向荣至丹阳后,婴城固守,长毛分途逼围,重营叠垒,势甚鸱张。向荣忧愤成疾,由国梁收集散卒,激厉将士,开城再战,连破长毛营寨,斩首数千级,丹阳方转危为安。无如向荣病终不起,临危时,以军事付国梁,并嘱咐道:“汝才足办贼,我死何憾!”国梁垂泪受命,忽向荣自床上跃起道:“终负朝廷恩。”言毕而仆,遂殒。江南提督和春,奉旨代向荣督师,国梁以提督衔帮办军务,人心稍固。

独这位洪天王秀全,闻江南大营,都被击退,向荣又死,遂自以为强盛无匹,越加骄淫。杨秀清手握大权,至此益妄作妄行,每日掠夺佳丽,轮班入侍,可怜三吴好女子,被这杨贼糟蹋无数。有崇拜洪杨者,心中所慕,亦是为此,不然,何以有杨梅都督,花界大王。奈秀清最宠的是傅善祥,善祥逸去,秀清大索不得,怅望异常,恰巧扬州献一个美人儿,姓朱名九妹,年十九,能诗文,才貌与善祥相似。秀清是欢喜极了,即令入值东王府,代善祥职,夜间即要她侍寝。九妹不从,娉婷弱质,不敌混世魔王,卒被他强暴胁迫,恣意淫污。九妹恨甚,阳作欢笑容,暗中誓不与俱生,趁着秀清饮酒,偷放砒毒。不料被秀清察破,迫她自饮,毒发而毙。又有江宁李氏女,选入东王宫,亦遭淫辱,她在髻内藏小刀寸许,伺秀清醉酒酣睡,直刺其喉。秀清适转身,误中左肩,秀清大怒,立呼左右用点天灯刑。什么叫作点天灯?系用布帛将人束住,渍油使透,倒绑杆上,烧将起来。看官!你道惨不惨呢?又有一个赵碧娘,丰姿秀美,年仅十五六,初被掳充绣馆女工,碧娘本是一手好针绣,制了二冠,呈诸东王。秀清见她精致绝伦,称赏不置。不意被同馆所妒,说她内衬秽布,裂视果然。即令馆监先加杖责,讯是何人指使?碧娘矢口自承,遂令于明晨点天灯示众。时碧娘已经昏晕,弃桂树下,夜半始醒,醒即自缢,才免惨焚。秀清怒无所泄,竟杀守者,及知情不举的数十人。看官!你道惨不惨呢。再加一语,益令人发指,崇拜洪杨者其听之!

秀清一想,民女多是靠不住,只有天妹洪宣娇,素与交好,不如娶她过来,巧值秀清妻死,便娶天妹作了继室,天妹倒也愿意成亲。这日是个伏天,秀清饬制大凉床,穷工极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养大金鱼百数,荇藻交横,微风习习,秀清、宣娇裸体交欢,一对淫夫淫妇,只嫌夜短,不虑昼长。但秀清本有许多姬妾,自从宣娇娶入,都成了有夫的寡妇,长夜绵绵,令人难耐。适有东府承宣陈宗扬,生得一表人材,面如冠玉,惹得这班王娘,统愿屈体俯就,要宗扬来替秀清。宗扬没有分身法儿,久之久之,自然闹出事来。淫恶之报。

秀清下令,斩了宗扬。宗扬是韦昌辉妻弟,昌辉时在江西,得了此信,暗暗怀恨。正值秀清恶贯已满,由秀全降下密旨,召昌辉回南京。昌辉率众回来,秀清不许入城,由昌辉再三恳请,愿留部下在城外,只带随从数十名进来,乃为秀清所许,入见秀全。秀全佯怒道:“现在天国军权,归东王执掌,你岂不知?东王不要你回来,你何得擅回?快去东王府请罪!东王若肯赦你,你宜速赴泛地。”言毕,恰暗暗垂泪。昌辉觑见,料知天王见迫,不便明告,随往东王府请谒求赦。秀清立即延入,昌辉央恳向天王前缓颊。秀清道:“弟事自当代请,但我将以八月生日,进称万岁,弟知之否?”昌辉道:“四兄勋高望重,巍巍无比,早宜明正位号。不过弟在外征妖,未敢明请哩。”当即跪下,叩称万岁,并令随从各员,亦跪称万岁,秀清大喜,命即赐宴,昌辉以下,一律犒饮。昌辉入席,起初还是极力趋承,嗣见秀清微醉,便起立道:“天王有命,秀清谋逆不轨,着即加诛!”秀清闻言欲避,昌辉从员,已一拥而上,将他砍死。想做皇帝,谁料遭此结果。拥入内室,把他子女侍媵,一一斩首,只剩了天妹洪宣娇,由昌辉搂抱而去。返入北王府内,先与宣娇合欢,然后报知天王。

不意东王余党,集众攻北王府。昌辉复开城召入部众,与东王党互斗,你杀我,我杀你,两下相杀,城河为赤。忽翼王石达开,自江西驰回,燕王秦日纲,亦自安徽趋至,两人俱奉天王密旨,入靖内乱。既入城,闻秀清已被昌辉杀死,两党鏖战不休,遂相与调停。昌辉不服,定要杀尽东王余党,当下恼了石达开,便大声道:“你既杀了东王,也好罢手,为什么灭他家族?你灭他家族,还嫌不足,定要除他余党,我天国不为东王而亡,恐要为你而亡了。”昌辉不答,达开愤愤而出。是夜翼王、燕王两府,统被昌辉手下围住,秦日纲出问被杀,翼王府内,竟是全家被害。独达开不知如何察觉,竟缒城出走,将纠合部众入犯。昌辉去报秀全,秀全不觉失声道:“汝不听达开言,倒也罢了,今将他全家杀死,莫怪他不肯甘休。昌辉嘿然,竟自趋出,反戈围天王府。天王兄弟仁发、仁达,暗与东王党讲和,同攻昌辉。昌辉败走,东王党趁势入北王府,见一个,杀一个,不特昌辉妻妾,统做了刀头之鬼,就是宣娇玉骨,也被大众剁成肉泥。想被天父召去了。昌辉出城,手下只剩数十人,渡江至清江浦,适遇前使在外的东王党,将他擒住,押送江宁。秀全命即磔死,将首级送与达开,温词召达开回来。

达开怨愤少泄,返入江宁,大家推他辅政,如秀清故事。怎奈秀全心怀疑忌,只恐达开如韦、杨一般,仁发、仁达,又与达开意见不合,达开就辞别天王,出城径去。这次秀全谋除秀清,密召韦、石诸人,还是钱军师代他决策,后见韦、杨内哄,他竟不知去向。从此秀全失了一个参谋,内外政事,都由仁发、仁达主持,越加棼乱。了结诸王,并了结钱江。

是时曾国藩在江西,得两湖援军,攻克南康,曾国华等亦收复瑞州,李元度、刘于淳诸将,复取宜黄、崇仁、新淦等县,江西军务,渐有起色。会官文拔汉阳城,击毙长毛军的钟丞相,刘指挥。胡林翼拔武昌城,生擒长毛检点古文新等十四人,武汉三失三复。湘军遂乘胜收黄州、兴国、蕲州、蕲水、广济等处,仅十日间,肃清湖北。于是杨载福率领水师四百余艘,李续宾率领陆师八千余人,沿江东下,连战皆克,直达九江。国藩在南昌闻报,亲赴九江劳师,途次闻萧启江、刘长佑二军,已夺得袁州;其弟国荃,亦组成一部吉字军,由萍乡入会周凤山,攻取安福。喜信迭来,精神益爽。到了九江,但见水陆两军,声势甚盛,杨、李两统领,都来迎谒。那时这位奔走仓皇的曾大帅,不禁喜逐颜开,携了杨、李两将手,慰劳一番,并传见水陆将弁,一一慰谕;又出饷银分犒兵士。三湘豪杰,七泽健儿,个个欢腾,人人效命,立思踏平九江城。怎奈攻了月余,仍未见效。转瞬已是咸丰七年,国藩在营中度岁,过了正月,拟移节瑞州,忽由湘乡发来讣闻,乃是国藩父竹亭封翁寿终。国藩大恸一回,立即奔丧。瑞州的曾国华,吉安的曾国荃,亦先后驰归,到家中守制去了。正是:

出则尽忠,入则尽孝。

吁嗟曾公,无忝名教。

国藩既归,朝议令他墨绖从戎,由国藩固请终制,此是正理。乃诏令总兵杨载福,道员彭玉麟,就近统领兵勇,并命两湖巡抚,酌派陆军赴江西助剿。这回已可作结束,待小子休息一刻,再叙下回。

琦善之不逮向荣,人尽知之。顾向荣顿兵三年,师老日久,亦犯兵家之忌。行军之要素有二:一仗气势,二仗纪律。三年无功,气势馁矣,纪律亦安望常严?即非分兵四出,亦安保其不倾覆者?或谓苏抚吉尔杭阿,不攻高资,则镇江不致撤围,城内之太平军,无自纠合金陵,夹攻向营,向营即可以不覆,是说似是而实非。高资既为敌军运粮之处,则向荣早宜设法要截,宁必待吉抚乎?吉抚之不成,众寡不敌致之也。就令吉抚不死,向营宁能长保乎?唯金陵韦、杨二酋,一胜即骄,自相残杀,此可以见盗贼之必亡。不然,金陵之围已解,向荣殁,曾国藩被困南昌,洪氏正可乘势而逞,天下事,未可知也。本回前半截叙向营之被陷,有以见专阃之非才,后半截叙韦、杨之自残,有以见剧盗之必灭。

第六十六回智统领出奇制胜愚制军轻敌遭擒

却说湖北巡抚胡林翼,奉旨派兵援赣,即遣李续宾赴瑞州,文翼赴吉安。湖南巡抚骆秉章,亦遣江忠义、王鑫赴临江。是时吉安、临江两处,尚在长毛手中。临江方面,由刘长佑、萧启江进攻,相持不下;吉安方面,自曾国荃去后,诸将各存意见,积不相容。适江西巡抚文俊罢职,代以耆龄,耆龄恐临江失守,遂一面调王鑫至吉安,一面奏起曾国荃,仍统吉安军。王鑫既到吉安,长毛酋石达开前锋正到,两下交战一场,互有胜负。这位王鑫颇有才名,他亦以安邦定国自命,至此与长毛另股,相搏数日,一些儿没有便宜,反伤失军士数百名,未免心中怏怏;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自是忧愤成病,终日在床上呻吟。忽报石达开自至,军中大愕,急禀知王鑫,急得王鑫冷汗交流,霎时间口吐白沫,竟到阎罗殿去报到。暗寓讥刺。亏得国荃驰至,军心方定。

国荃即率军击石达开,达开是长毛中一个黑煞星,至是因韦、杨内哄,孤军出走,悲愤得了不得,还有何心恋战?既到吉安,见国荃军容甚整,他竟不战而去。先到的长毛,因后队无故退回,自然一哄随行,走得稍慢的长毛,反被国荃追至,杀毙了好几百名。嗣因长毛去远,仍回军围攻吉安。

这时杨、彭二将围九江,已将一年,守城悍酋林启荣,屡出兵相扑,都被杨、彭击败;他却一意固守,始终不懈,杨、彭二将,倒也无法可施。且因外江内湖的水师,被阻三年,仍然不能沟通。杨、彭商议多日,由玉麟建议,力攻石钟山。这石钟山是江湖的要口,长毛布得密密层层,作九江城的保障,所以湘军内外隔绝。杨、彭二人,悬军九江城下,左首要防着九江,右首要防着石钟山,两面兼顾,为碍甚多,于是决意攻石钟山,密遣人暗约内湖水师,里应外合,又与陆军统领李续宾,商定秘谋,令他照行。此处用暗写,以免平衍。

发兵这一日,内湖水师,先冒死冲出湖口,依山列阵,长毛无日不防他出来,自然率众堵御。但长毛内也有能人,一则恐杨、彭夹攻,二则恐李续宾也舍陆登舟,前来接应,故写长毛防备,以显杨、彭妙策。旋探知李续宾已先日拔营,往宿太等地方去了,长毛遂专力御两面水师。杨、彭二将,闻内湖水师已出湖口,遂将战船分作两翼,鼓棹疾进。那时山上山下的长毛,已分头抵敌,这里方击楫渡江,那边已投鞭断水,两军接仗,都是把性命丢在云外,恶狠狠的搏战,自午至暮,足足斗了四、五个时辰,喊杀之声,尚然未绝;两下列炬如星,再接再厉,你不让,我不走,直杀到天愁地惨,鬼哭神号。猛然见山上火起,照彻江中,映着水波,好象火龙一条,夭矫出没,顷刻间烟焰迷腾,满江皆赤。长毛都惊愕不知所措,回望山顶,恍如一座火焰山,矗起江面,凭他浑身是胆,到此也不寒而栗。一夫骇走,万夫却行,湘军趁这机会,把长毛杀得四分五裂,如摧枯,如拉朽,未及天明,已夺得战舰八十九艘,炮千二百尊,杀毙长毛万余人。外江内湖的水师,并合为一。这一场恶战,若非李续宾佯赴宿太,乘夜渡江,绕出石钟山后,登山纵火,尚未见水师定获大胜。叙明前次秘谋,可谓兵不厌诈。杨、彭至天明收军,检点部下,十分中亦死了两分,伤了三分,正是由性命换了出来。后来由曾国藩奏闻,就石钟山上建昭忠祠,便是因伤亡太多,借祠立祭,妥侑忠魂,这且慢表。

且说湖口既克,下游六十里,就是彭泽县。彭泽县南有小孤山,也是挺立江中,长毛据高为垒,就南北两岸,修筑石城,环以深濠,密排桩木,藉此守彭泽县,作为九江声援。长毛酋赖汉英,踞城扼守,已历四年,杨载福合军进取,到彭泽县南岸,饬兵士登陆,佯修营垒,作长围状。长毛出城猛扑,筑营的兵士,都纷纷逃走。那时长毛争先追赶,直到急水沟,只听得一声号炮,万马奔腾,杨载福亲统大军,于长毛背后杀到。长毛知势不妙,连忙回军,已是不及,没奈何与杨军接战,无如后面又有兵至,把长毛冲作数截。长毛心慌意乱,只得人人自顾性命,各寻生路,奔回城中。这长毛后面的敌兵,看官不必细问,就可晓得是筑营佯败的兵士了。杨载福率众掩杀,擒斩无算,立即围住彭泽城,四面攻打了一日。次日撤去两隅,单从西南两面猛攻,赖长毛汉英,亦令长毛并力抵御,自辰至暮,两造军士,都有些困乏起来。攻城的兵士,渐渐懈手,守城的兵士,亦渐渐放松。赖酋也总道无虞,不防城东突有清军登陴,拔去赖字的长毛旗,换了李字的清军旗,吓得赖酋手足失措,只好招呼部众,开了北门,一齐逃走。看官记着!杨军单攻西南,已是明明有意,留出东北两面,一面约李续宾夜袭,一面放赖汉英出逃,这有勇无谋的赖长毛,正中了杨提督的妙计。名为汉英,实是汉愚,不败何待?赖汉英出了彭泽城,拟逃往小孤山,到了江边,张目一望,只叫得一声苦,正思拍马回走,沿江已有清兵杀来,一片喊杀的声音,震动江流,不知有多少清兵。幸汉英忙中有智,急脱去军装,除下红巾,一溜烟的逃脱,所遗部众,被清兵杀得一个不留。阅至此处,方知杨载福放走赖酋,亦自有计,只赖酋尚不该死耳。后人有诗咏这事道:“彭郎夺得小姑回。”小孤山亦称小姑山,彭郎就指玉麟。

杨载福攻城时,彭玉麟已分兵攻小孤山,夺山破城,可巧是同一日,只相隔了几小时。赖酋逃至江岸,上山下水,已统悬彭字大旗,此时除微服潜逃外,还有何法?杨、彭、李既连拔要害,扫清九江上下游敌垒,遂专力攻九江。

这时候,和春、张国梁自丹阳合兵,复进攻江宁属县,攻克句容、溧水等城,仍逼镇江。镇江是金陵犄角,前次余、吉二人,围久无功,都因金陵屡次出援,所以失利。这番张国梁来攻镇江,仍用吉尔杭阿旧法,自率兵营高资,扼敌粮道,长毛屡次来争,国梁竭力抵拒。长毛战一仗,败一仗,连败四次,方不敢来敌国梁,只扼守运河北岸,筑垒相拒。可见吉抚之计,未尝不是,但兵力不逮国梁,故成败异势。国梁亦不去硬夺,但蓄养了数天,密约总兵虎嵩林、刘季三、余万青、李若珠等,合力攻城。镇江长毛,狃于前胜,不甚措意,至四总兵杀到,如狂风骤雨一般,震撼城垣,气腾貔虎,锋

国梁收复镇江城,德兴阿也克复瓜洲。原来德兴阿驻节扬州,闻镇江长毛,与清军相持,料知江南的长毛,无暇兼顾江北,遂益勒兵攻瓜洲,四面兜裹,突将土城攻破;长毛无路可逃,多被清兵杀毙。有几十百个长毛窜出城外,又由清水师截击,溺毙无遗。叙德兴阿克瓜洲,与张国梁事,简略不同,已可见两人之优劣。

南北捷书相望,和春、张国梁仍进规江宁,又组成一个江南大营。事有凑巧,江西的临江府,也由湖南遣来的援军,一鼓攻入,刘长佑积劳成病,乞假暂归,代以知府刘坤一,与萧启江军同向抚州,江西已大半平定,眼见得九江一带,亦不日可平了。暂作一束。

谁想内乱方有转机,外患又复相逼,广东省中,又闹出极大的风波来。广东的祸胎,始自和事老耆英。英商入城一案,经粤督徐广缙单舸退敌,英使文翰,才不复言入城事,接五十六回。广东安静了几年。长毛倡乱,广东亦不被兵革,只徐广缙调任湖广后,巡抚叶名琛,就升为总督,会英政府召回文翰,改派包冷来华。包冷复请英商入城,名琛不许,包冷屡次相嬲,名琛竟不答复。有时连咨请别事,他也束诸高阁,清廷因广东数年无事,总道他坐镇雍容,定有绝大才略,授他体仁阁大学士,留任广东,名琛益大言自负。咸丰六年,英政府复遣巴夏礼为广东领事,巴夏礼又来请入城,名琛仍用老法子,一字不答。巴夏礼素性负气,竟日夜寻衅,谋攻广东。适值东莞县会党作乱,按察使沈棣辉,督官绅兵勇,把会党击退,棣辉列保兵勇战功,请名琛疏荐,名琛也搁置不提,兵勇自是懈体,一任党匪逃去。党首关巨、梁楫等,遁居海岛,投入英籍,献议巴复礼,请攻广东。名琛原是糊涂,党匪亦太丧心。巴复礼遂训练水手,待时发作。

冤冤相凑,海外来了一只洋船,悬挂英国旗帜,船内却统是中国人。巡河水师,疑是汉奸托英保护,登船大索,将英国旗帜拔弃,并将舟子十三人,一概锁住,械系入省,以获匪报。名琛也不辨真假,交给首县收禁。忽由巴夏礼发来照会一角,名琛有意无意的,接来一瞧,内称贵省水师,无故搜我亚罗船,殊属无理。舟子非中国逃犯,即使得罪中国,亦应由华官行文移取,不得擅执。至毁弃我国国旗,有污我国名誉,更出意外等语。当下名琛瞧毕,便道:“我道有什么大事,他无非为索还水手,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那个有这般空工夫,与他计较?”随召入巡捕,叫他知照首县,发放舟子十三人,送还英领事衙门。不意到了次晨,首县禀见,报称:“昨日着典史送还英船水手,英领事匿不见面,只由通事传说,事关水师,不便接受。”名琛道:“听他便是,你且仍把水手监禁,不必理他。”首县唯唯而退。

不到三日,水师统领,遣人飞报英舰已入攻黄埔炮台。名琛道:“我并不与英人开衅,为什么攻我炮台?”好象做梦。正惊讶间,雷州府知府蒋音卬,到省求见,由名琛传入。名琛也不及问他到省缘故,便与他讲英领事瞎闹情形。蒋知府道:“据卑府意见,还是向英领事处,问明起衅情由,再行对付。”名琛道:“老兄所见甚是,便烦老兄去走一遭。”蒋知府不好推辞,就去拜会英领事,相见之下,英水师提督亦在座。蒋知府传总督命,问他何故寻衅?两人同答道:“传言误听,屡失两国和好,请知府归语总督,一切事情,须入城面谈。”蒋知府回报名琛,名琛道:“前督徐制军,已与英使定约,洋人不得入城,这事如何通融?”蒋知府不敢多言,当即退出。巴夏礼又请相见期,名琛以入城不便,谢绝来使。巴复礼再请入城相见,名琛简直不答。于是巴夏礼召集英兵,由水师提督统带,入攻省城,只听一片炮声,震天动地。名琛并不调兵守城,口中只念着吕祖真言宝训。巡抚柏贵,藩司江国霖,急忙进见,共问退敌的计策。名琛道:“不要紧!洋人入城,我可据约力争,怕他怎么?”柏贵道:“恐怕洋人不讲道理。”名琛道:“洋人共有多少?”柏贵道:“闻说有千名左右。”名琛微笑道:“千数洋人,成甚么事!现在城内兵民,差不多有几十万,十个抵一个,还是我们兵民多。中丞不闻单舸赴盟的徐制军么?英使文翰,见两岸有数万兵民,便知难而退,况城内有数十万兵民,他若入城,亦自然退去。”道言未绝,猛听得一声怪响,接连又是无数声音,柏、江两人,吓得什么相似,外面有军弁奔入,报称城墙被轰坍数丈,柏贵等起身欲走,名琛仍兀坐不动。镇定工夫要算独步。柏贵忍不住,便道:“城墙被轰坍数丈,洋兵要入城了,如何是好?”名琛假作不闻,柏江随即退出。是夜洋人有数名入城,到督抚衙门求见,统被谢绝,洋人也出城而去。名琛闻洋人退出,甚为欣慰,忽报城外火光烛天,照耀百里。名琛道:“城外失火,与城内何干?”歇了半日,柏巡抚又到督辕,说:“城外兵勇暴动,把洋人商馆及十三家洋行,统行毁去,将来恐更多交涉。”名琛道:“好粤兵!好粤兵!驱除洋人,就在这兵民身上。”柏抚道:“闻得法兰西、美利坚商馆,亦被烧在内。”名琛道:“统是洋鬼子,辨什么法不法,美不美?”柏抚台又撞了一鼻子灰,只得退出。柏贵比叶名琛虽稍明白,然亦是个没用人物。

是时已值咸丰六年冬季,倐忽间已是残腊,各署照例封印,名琛闲着,去请柏、江二人谈天。二人即到,名琛延入,分宾主坐下。名琛开口道:“光阴似箭,又是一年,闻得长江一带,长毛声势少衰,但百姓已是困苦得很,只我广东,还算平安,就是洋人乱了一回,亦没甚损失,当时两位都着急得很,兄弟却晓得是不要紧呢。”柏抚道:“中堂真有先见之明。”名琛掀髯微笑道:“不满二位,我家数代信奉吕祖,现在署内仍供奉灵像,兄弟当日,即乞吕祖飞乩示兆,乩语洋人即退,所以兄弟有此镇定呢。”原来如此。柏抚道:“吕祖真灵显得很。”名琛道:“这是皇上洪福,百神效灵。闻得本年新生皇子,系西宫懿嫔所出,现懿嫔已晋封懿妃,懿妃夙称明敏,有其母,生其子,将来定亦不弱。看来我朝正是中兴气象,区区内乱外患,殊不足虑。”随即谈了一会属员的事情,何人应仍旧,何人应离任,足足有两个时辰,方才辞客。看官!你道名琛所说的懿妃,是什么人?便是上回叙过的那拉氏。那拉氏受封贵人后,深得咸丰帝欢心,情天做美,暗孕珠胎,先开花,后结果,第一次分娩,生了一个女孩儿,第二次分娩,竟产下一位皇儿,取名载淳。咸丰帝时尚乏嗣,得此儿后,自然喜出望外,接连加封,初封懿嫔,晋封懿妃,比皇后只差一级了。此咸丰六年事,所以夹叙在内。

这且慢表,且说英领事巴夏礼,因入攻广州,仍不得志,遂驰书本国政府,请派兵决战。英国复开上下议院,解决此事。英相巴米顿力主用兵,独下议院不从。嗣经两院磋商定议,先遣特使至中国重定盟约,要索赔款,如中国不允,然后兴兵。于是遣伯爵额尔金来华,继以大轮兵船,分泊澳门、香港;又遣人约法兰西连兵,法人因商馆被毁,正思索偿,随即听命。额尔金到香港,待法兵未至,逗遛数月,至咸丰七年九月,方贻书名琛。名琛方安安稳稳的在署诵经,忽接英人照会,展开一瞧,乃是汉文,字字认识,其词道:

查中英旧约,凡领事官得与中国官相见,将以联气谊,释嫌疑。自广东禁外人入城后,浮言互煽,彼此壅阏,致有今日之衅。粤民毁我洋行,群商何辜,丧其资斧?拟约期会议偿款,重立约章,则两国和好如初,否则以兵戎相见,毋贻后悔,西历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十月日。大英国二等伯爵额尔金署印。

名琛阅毕,自语道:“混帐洋人,又来与我滋扰了。”接连递到法、美领事照会,无非因毁屋失赀,要求赔款,只后文独有“英使已决意攻城,愿居间排解”二语。名琛又道:“一国不足,复添两国,别人怕他,独我不怕。”有吕祖保护,原可不怕。遂将各照会统同搁起,仍咿咿唔唔的诵经去了。到了十一月,法兵已至,会合额尔金,直抵广州,致名琛哀的美敦书,限四十八小时内,答复偿款换约二事,否则攻城。名琛仍看作没事一般。将军穆克德讷,巡抚柏贵,藩司江国霖,闻着此信,都来督署商战守事。名琛道:“洋人虚声恫吓,不必理他。”穆将军道:“闻英、法已经同盟,势甚猖獗,不可不防!”名琛道:“不必不必。”穆将军道:“中堂究有什么高见,可令弟等一闻否?”名琛道:“将军有所不知。兄弟素信奉吕祖,去岁洋兵到来,兄弟曾向吕祖前扶乩,乩语洋兵即退,后来果然。前日接到洋人照会,兄弟又去扶乩,乩语是十五日,听消息,事已定,毋着急。祖师必不欺我,现已是十二日了,再过三四日,便可无事。”将军等见无可说,只得告退。

是日英兵六千人登陆,次日,据海珠炮台,千总邓安邦,率粤勇千人死战,杀伤相当,奈城内并无援兵,到底不能久持,竟致败退。又越日,英、法兵四面攻城,炮弹四射,火焰冲霄,城内房屋,触着流弹,不是延烧,就是摧陷,总督衙门也被击得七洞八穿。名琛此时颇着急起来,捏了吕祖像,逃入左都统署中。吕祖不来救驾,奈何?柏巡抚知事不妙,忙令绅士伍崇曜出城议和,一面去寻名琛,等到寻着,与他讲议和事宜,名琛还说“不准洋人入城”六字。倔强可笑。柏抚不别而行,回到自己署中,伍崇曜已经候着,报称洋人要入城后,方许开议。柏抚急的了不得,正欲去见将军,俄报城上已竖白旗,洋兵入城,放出水手,搜索督署去了。柏抚正在没法,只见洋兵入署,迫柏抚出去会议。柏抚身不由主,任他拥上观音山。将军、都统、藩司等,陆续被洋人劫来。英领事巴夏礼亦到,迫他出示安民,要与英、法诸官一同列衔。此时的将军、巡抚,好似猢狲上锁,要他这么便这么。安民已毕,仍导军抚都统回署,署中先有洋将占着,竟是反客为主。柏抚尚记念名琛,私问仆役,报称被洋将拥出城外去了。于是军抚联衔,劾奏名琛,奉旨将名琛革职,总督令柏抚署理,这是后话。

且说名琛匿在都统署,被洋人搜着,也不去难为他,还是吕祖暗中保佑。仍令他坐轿出城。下了兵轮,从官以手指河,教他赴水自尽,名琛佯作不觉,只默诵吕祖经。先被英人掳到香港,嗣又被解至印度,幽禁在镇海楼上。名琛却怡然自得,诵经以外,还日日作画吟诗,自称海上苏武。他的诗不止一首两首,小子曾记得二律道: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怕客星单;

纵云一范军中有,争奈诸军壁上观。

向戍何心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飘泊叹无家,雁札犹传节度衙;

门外难寻高士米,斗边远泛使臣槎。

心惊跃虎笳声急,望断慈乌日影斜;

唯有春光依旧返,隔墙红遍木棉花。

名琛在印度幽禁,不久即死。英人用铁棺松椁,收殓名琛尸,送回广东。广东成为清英法三国公共地,英人犹不肯甘休,决议北行。法、美二使,亦赞成,连俄罗斯亦牵入在内,当下各率舰队,离了广州,向北鼓轮去了。欲知后事、请阅下回。

行军之道,固全恃一智字,即坐镇全城,对待邻国,亦曷尝可不用智。杨载福之屡获胜仗,迭据要害,虽非尽出一人之力,然同寅协恭,和衷共济,卒能出奇制敌,非智者不及此。若叶名琛之种种颟顸,种种迁延,误粤东,并误中国,不特清室受累,即相沿至今,亦为彼贻误不少。列强环伺,连鸡并栖,皆自名琛启之。误中国者名琛,名琛之所以自误者,一愚字而已。且一智者在前,则众智毕集,彭、李诸人之为杨辅是也。一愚者在上,则众愚亦俱至,穆、柏诸人之为叶辅是也。此回前后分叙,一智一愚,不辨自明。

第六十七回四国耀威津门胁约两江喋血战地埋魂

却说英法俄美四国舰队,自广东驶至上海,各遣员赍书赴苏州,见江苏巡抚赵德辙。德辙把来书瞧阅,乃是致满大学士裕诚书,当即与洋员说明,愿将来书投递北京,叫他在上海候复,洋员答应自去。赵德辙即咨送江督何桂清,何桂清时驻常州,接德辙咨文,并四国来书,遂飞驿驰奏?咸丰帝立召大学士裕诚,及军机大臣会议。议了半日,方定计简放黄宗汉为钦差,赴粤办理交涉,一面由裕诚署名,答复英法两国,是令他速赴广东,与黄宗汉会商;并说本大臣参谋内政,未预外事,不便直接。复美使书,也是令他赴粤,不过有要他排解的意思。复俄使书,略说中俄原约,只在黑龙江互市,如有相争事件,可速赴黑龙江,自有办事大臣接商,无庸与本大臣交涉。这等复书,仍饬江督何桂清转交。偏这英使额尔金,法使噶罗,不肯照行,仍牵率俄美两使,向天津进发。

咸丰八年三月,四国军舰,云集白河口,投书直督谭廷襄,仍请转达首相。廷襄是照例奏闻,诏令户部侍郎崇礼,内阁学士乌尔焜泰,驰赴天津,会同直督,照会各国使臣,约期开议。不意英法两使,复称钦差非中国首相,不便和议,决词拒绝。外人得步进步,原是狡狯,然亦由中国自召。只俄美两使,算是接见,相与往来,但不过是空言敷衍,毫无效果。这位谭制台,恰格外巴结,差了武弁,驾着小船,引导洋人进出。洋人本未识大沽险要,至此往来窥测,探悉路径,又见大沽防务疏忽得很,突于四月初八日,驶入小轮船数艘,悬起英法两国红旗,开炮击大沽炮台。守台官游击沙春元、陈毅等,仓猝迎战,卒以众寡不敌,次第殉难,前路炮台陷。副都统富勒登太,守住后路,猝闻前军失守,逃得不知去向,后路炮台又陷。这一仗战争,提督张殿元,总兵达年,副将德奎,在大沽附近,吃粮不管事,由他捣入。咸丰帝闻警大怒,把提督、总兵、副将各人,革职拿问,特命亲王僧格林沁,带兵赴天津防守;又命亲王绵愉,总管京师团防事务,严行巡逻。

僧亲王抵天津后,俄美二使,愿居间排解,只乞改派相臣议款。僧亲王复据实陈奏,咸丰帝不得已,命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再赴津议款。这时候,清廷大臣,如惠亲王绵愉,尚书端华,大学士彭蕴章等,关心和议,记起这位和事老耆大臣来,当即联衔保奏。要送他老命了。咸丰帝立命陛见,和事老耆英,挺然出来,造膝密陈,似乎有绝大经济,不由咸丰帝不信,叫他自展谋猷,不必附合拘泥,随赏给侍郎衔,饬至天津商办。耆英抵津,坐着绿呢轿,径去拜会英使,投刺进去。等候了好一歇,由翻译出来,说声挡驾。耆英私问翻译,为什么不见?翻译道:“耆大人想忘记广东的事情了。原约许英人二年入城,什么到了四五年,尚未践约。耆大人!你还是回去的好,免得多劳往返。”讥讽之言,不堪入耳。耆英回见桂良,便将此事说明,挽桂良奏请召回。桂良随即出奏,耆英即收拾行李,驰还通州。忽有廷寄颁到,令他仍留天津,自行酌办。耆英回京心急,仍自启行;到了京师,巧遇巡防大臣绵愉,问他未奉谕旨,如何回来?耆英便说英使怀恨,不便在津,是以急回。绵愉恐坐保举失察罪,即上本参劾。咸丰帝本不悦耆英,接阅此奏,便降旨诘责,说他离差罪小,诿过罪大,有负委任,赐令自尽。可怜这位和事老,白发苍颜,还不得善终,这也是甘心误国的报应。外交官听着!

谁知耆英虽死,衣钵恰传出不少,桂良、花沙纳,统是得着耆英的秘诀。英人要约五十六条,法人要约四十二条,都一一照奏。小子于英法要求各条款,也记不胜记,只最关紧要的,约有数条:第一是各派公使驻京;第二是准洋人持照至内地游历通商;第三是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等处为商埠;第四是长江一带,自汉口至海滨,由外人选择三口,以便往来通货;第五是洋人得挈眷属在京居住;第六是偿英国商耗银二百万两,军费亦二百万两,法国减半。奏折一上,廷臣鼓噪,都主张驳斥。你一本,我一本,大半痛哭陈辞,赛过贾长沙、陈同甫一流人物,其实统是纸上空谈,无裨实用。还是咸丰帝晓明大局,料知无人能战,无地可守,没奈何忍痛许和。

俄使公普,美使列卫廉,据利益均沾的通例,亦要求订约,桂良、花沙纳,仍行奏请。咸丰帝无话可说,只传旨准奏,钦此,便算了事。四国使臣,与清国两钦差,各订约签押,因要钤用国宝,须费一番手续,定期来年互换,于是各国舰队,次第退出,这叫作天津和约。

是年,江南军事,亦胜败不一。九江城为林启荣所据,坚忍能军,十易寒暑,固守如故。杨、彭、李会集水陆各军,浚濠环攻,连番猛扑,终不能下;复开地道数处,迭毁东南二门,登城者再,卒被击退。李续宾痛励将士,再行掘隧,曾国华亦自长沙趋至,助续宾连夜掘穴,地道又成。乃饰水陆军十六营,四门进攻,攻至夜半,由地道举火,地雷骤发,砖石飞腾,迤东而南的城垣,轰坍一百多丈。湘军痛两次伤亡的惨剧,誓死复仇,人人思奋,踊跃先登,呼声动天地,冲锋掩杀,约两三时,击毙长毛一万七千多名,积尸如山,流血成渠,凭启荣怎么强悍,双手不敌四拳,终被他剁为肉泥。还有悍酋李兴隆,也随了启荣,为洪天王殉节,九江乃平。李续宾因功邀赏,得加巡抚衔,专折奏事。曾国华亦得同知衔。

抚州、建昌,同时肃清,只吉安长毛,尚是死守,曾国荃屡攻未克,回湘添募营勇,大举进攻。也是吉安长毛,该当数尽。先是守城的长毛首领,计有二人,一为先锋李雅凤,一为丞相翟明海。李、翟连番出城,冲击曾营,屡被杀败,翟明海败仗尤多。两人互相埋怨,恼了李雅凤,竟将明海杀死。明海的部下,开城窜去。李雅凤势孤力弱,由国荃乘间攻入,巷战许久,将雅凤擒住,解省正法。自相鱼肉,断没有好结果,大则韦杨,小则翟李,可为前鉴。

江西已平,于是朝旨令李续宾军图安徽,再起曾国藩督师。国藩至江西,闻长毛分窜浙、闽,督师往援,途次闻浙西一带,长毛不多,尚无大碍,只闽省浦城、崇安、建阳、松溪、政和各县,窜入红巾,烽火相寻。国藩令萧启江、张运兰赴闽剿办,兵甫出发,忽有大股长毛,回扑江西抚州、建昌,两府戒严。亏得刘长佑出来督军,截住新城,把长毛击退,长毛仍还入闽境,萧张两路兵马,分道趋闽,因天雨连绵,岭路泥泞,军士又复遇疫,中道折回。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闽中未闻报捷,皖中先已丧师。山龙过脉,自成一线。自洪天王建都江宁,恃安徽为门户,兵粮军械,全杖安徽接济,所以安徽境内的长毛,个个是几经挑选,方许驻守。督率守兵的头目,起初是翼王石达开,素称骁将,嗣后是英王陈玉成,骁勇几出达开上。玉成眼下有双疤,官军叫他四眼狗。这四眼狗,确是厉害,清将闻他悍名,个个吐舌,偏这不怕死的李续宾,硬要与他反对。与狗作死对头,殊不值得。续宾沿江入皖,仗着勇气,倍道而前,平太湖,拔潜山,下桐城、舒城,千百个小长毛,都抱头窜去。忽闻四眼狗攻扑庐州,遂麾军急进,一意赴援。部将谏道:“现在安庆未克,若进攻庐州,恐怕安庆长毛,要截我后路,不如在桐城休养数日,相机而行。”续宾道:“安庆方面,已有都将军马队进攻,长毛必并力守城,无暇与我为难,我军正可进攻庐州。”原来荆州将军都兴阿,方奉旨图皖,接应续宾,前锋为鲍超、多隆阿,正进趋集贤关,所以续宾有此计议。部将道:“都将军既至安庆,我军正好与他联络,先把安庆克复,再图庐州未迟。”续宾瞋目道:“救急如救火,庐州危急万分,安能不救?倘庐州一陷,狗贼回援安庆,连都将军也站立不住,我军在此何为?”部将又道:“我军不过数千人,前无导,后无继,孤军直入,万一遇险,奈何?”续宾道:“这可发书湖北,请兵援应便是。”当下写了一书,遣人驰送,另派兵驻守舒、桐各城,简了精锐,星夜前驰,直抵三河镇。这镇系宁皖交通的要道,距庐州只五十里,长毛环筑大城,厚屯兵马,防守得非常严密,诸将又请续宾择地驻营,等待援兵。续宾才驻扎了一天,到了次日,湖北杳无援音。原来此时的胡林翼,已丁忧去位,总督官文,得续宾书,不以为意,简直是一兵不发。毕竟是个满员。续宾又待了一日,不觉焦躁起来,复麾军欲出。诸将又再三劝阻,续宾愤愤道:“我自用兵以来,只知向前,不知退后。就使死敌,也是我辈带兵的本分。明日定要破他坚垒,除死方休!”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诸将始不敢多言。

翌晨,即下令进逼敌垒,续宾执旗当先,将士紧紧随着,不管他枪弹飞来,总是冒死冲入。自昼至夜,连平长毛九座营盘,检点部下,死了参将萧意文,都司胡在位,及兵勇千余人。忽后面战鼓喧天,喊声大震,长毛如墙而至,遥望旗号,乃是太平天国英王陈、太平天国侍王李。续宾道:“四眼狗到了。什么还有侍王李?想是李世贤的狗头。”随即列好阵脚,专待敌军。说时迟,那时快,四眼狗前锋已到,与续宾部下,血战起来。长毛兵有十多万,续宾兵只有四五千人,眼见得长毛陆续趋上,把续宾军围住,围了一重,又是一重。重重围住,直围到数十重。续宾还拼命冲突,怎奈四面如铜墙铁壁,有力也没处使,将士又逐渐倒毙。续宾叹道:“今日败了,是我殉节之日了。”回顾诸将,令各自逃生。诸将道:“公不负国,我等岂可负公?”续宾乃传令见月出走。未几月出,续宾争先陷阵,长毛丛集,哪怕续宾三头六臂,到此也不能脱免。参将彭友胜,游击胡廷槐、饶万福、邹玉堂、杜延光,守备赵国梁,先后战死。续宾亦力竭身亡。续宾一死,军心大乱,越要急走,越是先死。同知曾国华,及知府王忠骏,知州王揆一,同知董容方,知县杨德訚等,皆殉难。道员孙守信,同知丁锐义,坚守中右营三日,弹药水火都尽,营破死之。次第叙来,可见续宾之死,亦由刚愎之咎。桐、舒、潜、太四邑,复被陷没。都兴阿也撤安庆围,退屯宿松,皖楚大震。

湖广总督官文,湖南巡抚骆秉章,飞章入告,请调曾国藩移师援皖。朝旨令国藩统筹全局,斟酌具奏。国藩乃具疏上陈,最要紧的数语,录述如下:

就数省军务而论,安徽最重,江西次之,福建又次之。计唯大口南岸,各置重兵,水陆三路,鼓行东下。剿皖南则可以分金陵之贼势,剿皖北则可以分庐州之贼势。北岸须添足马步三万人,都兴阿、李续宜、鲍超等任之;南岸须添足马步二万人,臣率萧启江、张运兰任之;中流水师万余人,杨载福、彭玉麟任之。至江西军务,亦分两路,臣与抚臣耆龄任之,臣任北路,耆龄任南路,闽省兵力,足以自了,尚可无虑。

奉旨准议。唯起复胡林翼,仍任湖北巡抚。林翼受任,出驻黄州,拊循士卒,严防长毛入犯。长毛果欲泝江而上,被多隆阿、鲍超击退。国藩正拟出图皖南,忽报长毛大酋石达开,率众趋江西,攻陷南安县城。国藩急檄萧启江等往援。才到南安,达开已弃城出走。捷书方至,国藩幕下,接连又闻庐州失守,李孟群殉难。孟群自战胜湘鄂,即由朝旨令他援皖,独当一面,以累功擢安徽布政使,兼署安徽巡抚事。其实孟群的才识,也没什么过人,闻他的妹子素贞,恰是熟谙兵法,饶有胆力。孟群出军,素姑必戎装相从。一日,孟群被围,别将都不敢往援,独素姑怒马跃入,手斩数十人,护孟群归,甲裳都赤,军中惊为天神,连长毛亦怕她雌威。比洪宣娇何如?嗣是孟群格外敬服,有所讨伐,必令素姑相随。至官、胡两军攻汉阳,孟群兄妹偕往,一场血战,素姑阵亡,年才二十岁。清廷重男不重女,到武汉克复后,把素姑的血战功,也并加在孟群身上,所以孟群由知县出身,迭次超擢,竟至方面。表扬闺阃,独显幽光。唯孟群自丧妹后,失去一个臂助,惘惘的到了安徽,正值连天烽火,遍地寇氛。到了庐州,适四眼狗纠众大至,连战数日,卒因众寡不敌,败退官亭,扎了数营,挡住庐州的西面的长毛。至李续宾战死三河,都兴阿撤围安庆,四面无援,只剩孟群一军,孑然孤立,哪里还支持得住?不到数日,庐州失守,长毛大股,都来扑孟群营,副将邓清,知县李孟政两营,先被攻破,纷纷溃散。长毛并力攻中营,从早起战到晚间,中营复陷。孟群持矛屹立,厉声骂贼,长毛一拥而上,尚被孟群刺死三名,未几遇害。千总沈国泰觅获遗骸,始得归葬。国藩闻这凶耗,悲他父子殉节,格外伤心。谁知还有一妹。

寻又报石达开窜入湖南,湖南系国藩故里,桑梓攸关,急个不了。忙咨湘抚骆秉章,令他赶紧堵御。秉章正在筹防,为这一场匪警,又引出一个大人物来。为人最要立点事业,看后世稗官家,要叙一出色人物。下笔且是不苟。这位大人物是谁?乃是湘阴县人左宗棠。闻名久矣。宗棠字季高,少年倜党不羁,常以王佐才自许,骆抚曾招致幕下,待以上宾礼。属僚有事禀白,都付他裁决。名高致谤,权重招忌,几乎把宗棠性命,断送在骆抚手中。可为有才者叹。永州总兵樊燮,刚愎自用,骆抚劾他骄倨,有旨革职,不意樊燮运动都察院,奏称无罪。廷旨令湖广总督官文查办,官文隐袒樊燮,密查骆抚弹章,出宗棠手,竟召宗棠对簿武昌,拟他重辟。骆抚疏争不得,亟函致在京编修郭嵩涛,令他向军机大臣肃顺处说情。嵩涛与宗棠同乡,自然暗中关说,并挽南书房行走潘祖荫,疏救宗棠;接连又是曾、胡二公,上疏荐宗棠才可大用。内外设法,始得将宗棠保全,脱罪回籍。险哉宗棠!至达开窜入湖南,击败总兵刘培元、彭定泰等,陷桂阳及兴宁、宜章等县,骆抚夙重宗棠,再请出山,委以军事。宗棠亟檄刘长佑、江忠义、田兴恕等还援,一月内成军四万人,泽隘设守。官、胡二督抚,复飞咨都兴阿将军,调拨吉林、黑龙江马队回鄂,驰赴湘南,并派知府肃翰庆,率水师炮船三十二只,克期会长沙。

时石达开沿途裹胁,挟众二三十万,意欲踞险自雄,与洪天王另张一帜。大约仍是帝王思想。初攻武冈祁阳,城坚不能拔,转攻宝庆,连营百余里。刘长佑、田兴恕各援军,先后踵至,与石达开血战数次,杀伤相当。胡抚以宝庆重地,不可无良将为统帅,乃遣李续宜统五千人往,所有援军,悉归节制。达开颇惮续宜威名,闻他前来,亟挑选精悍,裹三日粮,誓破宝庆。续宜兼程而至,与刘长佑会商军务,为避实击虚计,从北路进攻,遂渡资水而西,击达开背后。达开正誓死攻城,不防续宜从后掩入,或横截,或包抄,或旁敲,或侧击,弄得达开茫无头绪,只得且战且走。清军已经得势,如旋风一般的追将过去。达开又回战几仗,总是当不住兵锋。战一回,伤亡几千长毛。战两回,又伤亡几千长毛。看看已毙了二万多人,料难住足,不得已呼啸一声,向西南逃窜去了。达开亦如强弩之末。

湖南解严,续宜还鄂,曾国藩闻桑梓无恙,方才安心。忽朝旨促他入川,令他堵截达开,国藩不敢违慢,急率兵泝江而上。及到湖北,探闻无达开入蜀消息。看官!你道达开到哪里去?他已经窜入广西,都是这位官制军,闻风虚报,奏调曾军,弄得这位曾侍郎奔波不息,官制军恰暗里笑着呢。官文人品,如是如是。

国藩行抵黄州,与林翼会叙,握手道故,非常亲昵。国藩道:“官制军的脾气,煞是可怪。不知吾兄如何对付?”林翼道:“为了一位官制军,左季高几丧了性命。此次石逆入湘,若非季高尚在,兄弟倒措手不及了。”国藩道:“季高得生,闻仗肃军机暗中挽回,肃公颇还知人。”林翼道:“这也是季高不该死。肃军机哪里靠得住?不然,本年顺天乡试,正考官柏中堂,如何被他葬死呢?”国藩叹息道:“明珠和珅,闹得如此厉害,未罹重辟,柏葰究是一个大学士,偏为了科场舞弊,竟致身首两分,天下事原有幸有不幸哩!”林翼道:“科场中的弊端,闻柏中堂并未预知,榜发后查勘原卷,说是朱墨不符,误中了一个唱戏的平龄。究竟平龄是否唱戏?是否冒名?是否柏中堂家人,暗中掉卷?兄弟不在朝中,无从确查。论起理来,不过一个失察的处分,偏这肃尚书顺,定议按律处斩,与同考官程炳釆同死市曹,若是一位满大员,断不至此。”柏葰处斩,是咸丰九年间事,曾胡二公口中叙明,以省笔墨,是简略得当处。国藩道:“议亲议贵,古今一辙,恰也莫怪。但吾兄与官制军同处,颇称莫逆,此中必有良法,倒要请教。”林翼道:“说来可笑。那日官制军的姨太太,做三十岁生辰,分柬请客,司道等都不愿往贺,我为时局计,不得不例外通融,赴贺督辕。司道们见我前往,也不好不去,乐得官制军喜笑颜开,要与我约为兄弟。次日,他的姨太太亲来谢步,拜我母亲为义女,从此以后,遇着军国大事,总算承他协力同心。涤公!你想可笑不可笑么?”毕竟胡公有才。国藩道:“这是枉尺直寻的办法,我也要照样一学,到武昌去走一遭。”林翼道:“涤公!你去做什么?”国藩道:“我现在决计图皖,恐怕官制军同我作对,几句奏语,又要我忙着。”林翼闻言,不禁失笑。国藩道:“安徽长毛,厉害得很,我若往剿,兄须助我。”林翼道:“这个不劳嘱咐,同为朝廷办事,可以相助,无不尽力。”国藩告别,径趋武昌,与官文谈论皖事,格外谦恭。官文亦格外敬礼。自是国藩不虑牵掣,由湖北还趋宿松去了。平勃交欢,即是此意。小子曾有诗道:

满人当道汉人轻,汉满由来是不平;

毕竟通儒才识广,好从权变立功名。

国藩去后,林翼亦移驻英山,协图安徽,将来总有一番战仗,小子下回表明。

本回叙事,看似丛杂,实则上半回是叙战将之不力,以致大沽失守,迫允要求,下半回是叙战将之尽忠,因之两江屡败,仍未退缩。至其关键处,则仍注重将相。桂良、花沙纳无外交才,唯唯诺诺以外,无他技也,若曾、胡二公,文足安邦,武能御侮,清之不亡,赖有此耳。肃顺官文,吾亦拟诸自郐以下。

第六十八回战皖北诸将立功退丹阳大营又溃

却说胡巡抚林翼,移驻英山,即命多隆阿总统诸军,用鲍超为前锋,蒋凝学为后援,浩浩荡荡,杀奔太湖。四眼狗陈玉成,闻清军大集,急纠合捻匪首领龚瞎子、张洛型等,由庐州上攻,有众十多万。捻匪是什么人物?相传捻字是捏聚的意义,无赖亡命,捏聚成群,肆行劫掠,因此叫他捻匪;或又因他明火劫人,捻纸捻脂,叫作捻匪。这种匪徒,起自山东,康熙年间,已是四伏,但当清朝兴盛,官吏严行缉捕,所以随聚随散,未敢称乱;延到洪杨发难,骚扰东南,捻匪亦乘机起事。首领龚瞎子、张洛型等,占据安徽蒙城县雉河集,恣意出没。清廷曾命太仆寺卿袁甲三,率军剿办。但捻匪性质,与长毛不同,长毛有争城夺地的思想,专从险要上着手,所踞城池,总派人防守,捻匪以雉河集为根据,称作老巢,老巢以外,不去占据;有时四出掳掠,所得金银财宝,统是搬归老巢。当出发时,先传令整顿行具,名曰整旗,临行则用马前驱,叫作边马。边马在先,大股在后,遇着官兵,可战便战,不可战,就四散走开,不留人影。独老巢恰四面固守,依险负嵎,就使有千军万马,一时也攻不进去。所以这位袁太仆,剿办了好几年,仍旧不见平静。袁太仆也是没用。此次陈玉成欲犯江淮,暗中勾结龚、张两捻首,同敌清军。捻匪出现。多隆阿正到太湖,接这警信,忙令鲍超回军小池驿,阻住发捻,适与陈玉成相遇。鲍超兵只有数千,玉成兵恰有数万,那时狗性狂发,又似三河围李续宾一般,把小池驿团团围住。鲍超本是一员猛将,竭力搏战,总不能杀出重围;飞书至多隆阿处告急。多隆阿撤去太湖的围师,星夜赶援,仍被敌军隔断,不能前进。鲍超被围数日,不见援军,急得眼中出火,鼻窍生烟,忙取出两纸,各随便写了几笔,差几个得力将弁,赶至曾、胡二处乞援。

国藩时在建昌,正拟探听各军消息,忽由外面递进告急书,不瞧犹可,瞧着时,便道:“鲍春霆危急极了!”急传令调发营军,火速进援。后来幕府阅鲍超来书,乃是一个斗大的包字,包字外一个大圈,大圈外面,又有无数小圈,都是莫名其妙。还是曾公替他解释,讲明包字即鲍字右旁,外加大圈小圈,乃是被敌重重围住的意思。春霆若非危急异常,断不出此,所以赶派援军救应。嗣闻胡抚亦发兵驰援,便道:“胡润芝毕竟聪明,也晓得春霆用意。”润芝系胡抚林翼表字,春霆就是鲍总兵超。亏有曾、胡二公,方识鲍超书意,否则鲍其休矣!鲍超得了援军,遂出兵大战,两边抖擞精神,打了一日一夜,不分胜败。巧值东南风大起,清军适当上风,放起火来,风猛火烈,熊熊焰焰,扑入敌垒。长毛捻众,顿时大乱。四眼狗陈玉成,拥着黄盖羽葆,尚是兀立指挥,鲍超杀得性起,驰马直前,大呼道:“四眼狗快来受死!”刀随声下,望玉成脑袋上劈下,亏得玉成眼明手快,忙用刀架住。战了数合,见长毛已经溃散,玉成也虚掩一刀,落荒败走。龚瞎子、张洛型等,也都遁去。敌垒七十余座,成为焦土。四眼狗数年积蓄,统被祝融氏收去,狗威才渐渐落风了。

太湖城内的长毛,闻玉成败耗,弃城夜遁,窜入潜山。多隆阿等督兵进剿,距城数里,长毛已悉众扑来。多隆阿治军有律,见长毛大至,令部众严阵以待。长毛冲突数次,只受了无数枪弹,不动清兵分毫。蓦然间鼓角齐鸣,清军分两翼杀出,勇壮的了不得,尘埃滚滚,杀气腾腾,此时长毛锐气已衰,哪里还能抵敌?三脚两步的向北而逃。将到城下,见前面排着马队,悬着清军旗号,一铡齐的立着,吓得长毛胆战心摇,不敢入城,只好从斜刺里逃将过去。清军马步合队,向后尾追,直至青草塥,连人带草的乱刈,把长毛的头颅,砍落无数;有几个脚生得长,命不该绝,才得漏脱。

看官阅此,方知多隆阿严阵不动的时候,已暗遣马队截敌归路,瘟长毛管前不管后,自然中计。长毛已死得许多,还要说他是瘟,冤哉!于是太湖、潜山二县,都由多隆阿收复。接连克凤阳,复建德,拔太平、石埭及泾县,各路捷书,先后纷驰。老成练达的曾国藩,遂决议率部军攻安庆。适四弟国荃,复自湖南募勇驰至,国藩即分部众与国荃,令他出集贤关,规复安庆去了。

忽报江南大营又溃,张国梁战死,和春退走常州,亦伤重身亡,国藩不禁叹息。原来和春、张国梁自组成大营,直指江宁后,第一仗攻克秣陵关,第二仗大破长毛于七瓮桥、雨花台等处。洪天王汹惧异常,令在安徽的长毛,占踞来安县城,作大江南北的声援。偏这和大臣派了总兵成明,协领博奇等,潜师夜袭,竟将来安城克复,江宁愈形危蹙。复遣沿江驻扎的长毛,出兵四扰。怎奈清水师已随处密布,总兵李德麟、吴全美等,分头截击,又杀毙长毛二千多名。洪天王愤恚已极,饬众出太平、神策两门,分犯大营。副将张玉良、冯子材等,踊跃入阵,夺得长毛大纛,竟将悍目的头颅,借了数颗。趣语。长毛虽称强悍,也是怕死,没奈何退回城中。和春又定了一计,令军士沟濠筑垣,把江宁周城百余里,都用短垣围住,然后将部下八万人,星罗棋布,环绕四周。江中复用舢舨联络,成一水营,水陆兼顾,内外相维,竟把一座江宁城,围得水泄不通。故作反笔。

俗语起得好:“狗急跳墙”,这洪秀全做了十几年天王,难道竟没有一点主见吗?况且手下有一班党羽,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穷思极想,毕竟也有一条救急的方法出来。说得入情入理。当下由李秀成献议,仍用多方误敌的计策,对付江南的大营。秀成乃是长毛中后起人杰,虽然是仍抄老文章,但欲解江宁的围困,舍此更无别法。洪天王信用了他,就命江西、安徽的长毛,分扰浙闽,牵制江南大营,总教江宁解围,不各重偿。江西长毛酋应命,遂出兵犯浙江。果然浙中大吏,向江南大营乞援,和春只好分兵南下,派周天受援浙,忽闻长毛又窜入闽省,浙闽是毗连的行省,既援浙,不得不援闽,复派周天培赴援。孤军转战,往往累月不归。又蹈向荣复辙。

会四眼狗陈玉成自皖东败走,回攻浦口,德兴阿猝不及防,竟被四眼狗捣入,全营溃退,走入扬州。江浦、天长、仪征等县,次第失陷。四眼狗余威尚在,竟长驱至扬州,攻西北门,这时候的德兴阿,恰在江口水师舟中,安安稳稳的坐着,一任扬州受敌。扬州没有一定的主帅,见长毛围攻西北,便由营总富明阿,守备詹启纶,分率马步各军,出北门对敌,守备张德彪出西门迎战。两边正酣斗不下,那四眼狗刁滑得很,窥南门守御空虚,竟分兵逾城而入。城既被破,富、詹等人,自然不敢恋战,夺路而逃。德兴阿闻这消息,倒也惊惶起来,惊惶何用。急走邵伯湖,收集溃卒,扎营万福桥,扼守东北,一面向江南大营乞师。你的江北大营何处去了?和春不得已,遣张国梁渡江而北,会集江北军,攻扬州城。突有长毛开城出敌,由国梁飞马迎击,单刀直上,勇不可当。长毛狂奔回城,城尚未闭,国梁已一马跃入,麾兵前进,立复扬州。移攻仪征县,亦随手而下。只六合县在江宁北面,一介孤城,独当劲敌,自县令温绍原募勇居守,已历六年。这六年间,大小百战,屡歼红巾,至德兴阿退驻邵伯,扬州叠陷,六合益危。这次张国梁已克扬州,自然统兵往援。到陈板桥,距城尚十余里,长毛知张军且至,分锐出阻,一面穴隧轰城。国梁方与长毛接仗,六合城已被轰坍,绍原投水死,妻孥亦殉节。这信传至张军,恼了这位张军门,恨不把长毛立刻荡平。无如长毛来得很多,一队杀退,一队又来,杀败了数十队,方没有挡路的长毛,正思进攻六合。忽由大营传檄,令他速援溧水,军令如山,不得不南辕前往。至溧水,城早被陷,总兵张玉良,已奉调进攻。国梁巡视形势,见城西有高古山,冈峦环抱,仿佛画屏,遂依山立营,踞住要害,姑把围城的事情,责成玉良。看似国梁推诿,实则让首功于玉良,看官不要错过!玉良遂着副将冯子材、陈朝宗等,竖梯登城。城上矢石如飞,由冯、陈二将,裹创力战,卒将守陴兵杀退,率兵入城。是时正有大股长毛,来救溧水,到高古山,由张国梁带兵杀出,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长毛阵中,有个黄衣头目,不知死活,执刀来斗,战未数合,被国梁手起刀落,劈于马下。头目已毙,部众立即溃散。国梁击退援军,令玉良得复县城,可见国梁之功,亦是不小。当由两张合军穷追,各处兜截,生擒了几个长毛酋,什么洪国宗,什么铜天侯,都就军前正法,叫他到天父天兄处,销差去了。妙语解颐。

怎奈江南得捷,皖北丧师,正值李续宾战死三河,四眼狗异常猖獗,皖南的告急文书,又叠至江南大营。和春复派总兵江长贵往都门青阳,总兵戴文英,副将朱承先赴宁国,营内的兵士,又分去了万人。长毛复从九洑洲率众而来,那时仍劳动这位张军门,躬率大队,前去横扫了一阵。和春因屡次告捷,未免骄盈,遂劾奏德兴阿师久无功,清廷谏行言听,竟夺德兴阿职,令和春兼辖大江南北,自是辖地益广,军事益繁。德兴阿固是当劾,但和春立营江南,也只靠了张国梁,算不得什么大才。和春既受了兼辖的重任,不得不出些风头,当下令总兵李若珠攻六合,偏偏不如所愿,若珠败还,长毛乘胜至浦口,列营皆溃。前时援闽的周天培,正回军驻扎浦口,力战身亡,余军退保江浦。此时的长毛军,气焰越张,东伺扬仪,西逼江浦,南窥溧水,亏得张国梁渡江督剿,三战三捷,击走江浦长毛,下浦口,破沿江敌垒八大座,纵火焚九洑洲,把长毛老巢,烧得乌焦巴弓。

国梁回江南,与和春定议招降,解散贼党,申明大义,谕令去逆就顺,有七里洲守营长毛谢茂廷,寿德洲守营长毛秦礼国,俱暗约投诚,愿为内应。这寿德洲系江宁上关的屏蔽,七里洲系江宁下关的藩篱,两洲内溃,待张军门国梁一到,外杀进,里杀出,弄得长毛不知头路,只好弃了关,逃命要紧。不到一昼夜,连克重关,平长毛营垒数十,获大炮百余,战船六十,拔难民男妇五千余人。自这场战胜长毛,金陵城外的犄角,削除殆尽。和春以下诸将士,满意攻克金陵,易如反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竟令一座威耀无比的大营,倏忽间化作子虚乌有的幻境。见道名言。

闲话休表,单说洪天王秀全,闻上下关接连失守,焦急万分,就近饬皖南军,陷泾县、旌德县,并破广德州,由广德州窜入浙湖安吉县境,道出武康,直扑浙江省城。浙抚罗遵殿,分路乞援,待久未至。长毛在清波门外,暗掘地道,轰塌城垣三十余丈,罗抚麾兵抵敌,可奈众寡悬殊,战了半日,只落得忠魂千古,阖属捐躯。独有杭州将军瑞昌,与副都统来存,勒兵坚守满城,鏖战六昼夜,尚未被陷。适值张玉良奉和春命,到了杭城,长毛本无意据杭,不过为江宁撤围计,牵掣江南大营,使他分兵四顾,免注全力,所以闻玉良援浙,即开城出走,向余杭上窜,连陷长兴、建平、溧阳等县。至清军尾追痛击,他又随取随舍,把占据的县城,一概弃去。明明是亟肆以疲,多方以误之计。和春既兼辖南北,复奉旨遥督浙江军,正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况迭接浙江捷音,自谓无敌不摧,无战不克,麾下将士,亦逐渐骄蹇,营规日弛,防守日懈;又因饷运艰难,每四十五日,只发一月的粮饷,俟大功成后,一律补给,兵勇满怀不服,未免退有后言。咸丰十年闰三月七日,皖浙的长毛,分道并进,纷扑大营。张国梁昼夜拒战,一些儿没有休息,接连八日八夜,长毛越来越多;究竟人生只有一副血肉,一副精神,要这般的打仗,凭你无上的好汉,也闹得筋疲力衰,支持不住。十四日天大雷雨,至夜奇寒,国梁尚统兵搏战,忽营中无故火起,一刹那间,遍及各营。国梁知军心已变,急翼和春出营,退守丹阳。长毛并力追来,破了溧阳,据了宜兴,进攻丹阳城。当时尚惮国梁威名,不敢逼近,遍筑土垒,步步为营。嗣后令死士潜入清营,伺国梁出战,从后狙击,中国梁腰,国梁回刺死士,背上又中了数枪,受创甚深。尚握着刀连斫数人,冲开一条血路,至丹阳滨,下了马,向北再拜,一跃入水。水波一动,这烈烈轰轰的张军门,已漩沉水底,与世长辞了。可惜!

国梁已死,偌大的丹阳城,眼见得保守不住,当由众将士保着和春,突围出走。将抵常州,回顾后面的长毛,尚是紧追不舍。和春返身迎战,突来一粒枪弹,不偏不倚,正中胸前,当即拍马回走,退至浒墅关,狂血直喷,顿时身死。营务处湖北提督王俊,寿春总兵熊天喜,俱阵亡。独江督河桂清,率司道逃至苏州,被苏抚徐有壬所拒,桂清走上海。长毛夺了常州,进攻苏州,苏州兵不满四千,还是老弱居多,不习战事。徐抚激厉拊循,勉强支持了数日,终被长毛攻入,徐抚死之。小子有诗寄嘅道:

红巾四扰太披猖,百战将军饮血亡;

怪底后人偏不谅,诬称汉贼实荒唐。

警耗传至京师,朝旨把死事诸臣,一一抚恤,独将何桂清革职拿问,另简大臣为江督。朝右纷议未决,这次倒是军机大臣肃顺,保着了一个大才,后来果如所言。欲知此人是谁?看官且猜一猜,待小子下回说明。

江皖相依,隐为唇齿。皖不复,江宁必不克。曾胡二公,决议图皖,不以三河之覆辙为惧者,攻其所必救,兵法固然,无能避也。和春顿兵城下,蹈向荣覆辙,而骄蹇且过之。师劳必惰,将骄必败,大营之溃,固意中事,所惜者亡一良将耳。读是回,可知行军之得失。

第六十九回开外衅失律丧师缔和约偿款割地

却说清廷拟简放江督,廷臣多推胡林翼,独肃顺奏称林翼未可轻动,不如任用曾国藩。肃顺以骄恣闻,推重楚贤,是其特识。咸丰帝从肃顺言,遂命国藩任两江总督,督办江南军务。国藩奉旨,即具奏道:

目下安庆一军,已薄城下,为克复金陵张本,不可遽撤。臣奉恩命权制两江,驻扎南岸,以固吴会之人心,而壮徽宁之声援。臣亟商官文、林翼,酌拨万人,先带起程,仍分遣员弁回湘募勇,赶赴行营,以资分拨。至于粮糈军械,必以江西、湖南为根本,臣咨商两省抚臣,竭两省之力,办江楚三省之防,布置渐定,然后可以言剿矣。是否有当?伏乞圣鉴!

奏上,奉谕照所拟办理;并因胡林翼奏保左宗棠,特给四品京堂,襄办国藩军务。国藩复与胡林翼会商,调鲍超部下六千人,及朱品隆、唐义训等所领三千人,渡江而南,驻扎徽州祁门县。

秀全闻曾国藩出驻皖南,料知东图江宁,遂封李秀成为忠王,带同古隆贤、赖裕新等,率长毛数万,直入安徽。时左宗棠、鲍超各军,尚未到皖,李秀成已由广德州趋宁国府,守将周天受战死,宁国被陷,徽州戒严,国藩即遣李元度接办徽防。元度甫至徽州,长毛酋侍王李世贤,率大股长毛又至,元度不能支,退保开花。世贤破徽州府城,进逼祁门,国藩惶急万分,幸亏鲍超率军到来,张运兰亦闻警驰援。于是遣鲍超出守洹亭,张运兰出守黟县,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由北京递来八百里加紧排单,促国藩带兵勤王。突如其来,令人莫测。小子只有一枝笔,不能双方并叙,只好把祁门军事,暂搁一歇,先将那北京紧急军情,叙述一番。

上回说的天津和约,须至次年互换,次年便是咸丰九年,各国舰队,驶赴天津,遵例换约。适值僧格林沁,在大沽口经营防务,修筑炮台,丛植木桩,遥见洋舰飞驶前来,忙遣员荡舟出口,往晤各国使臣,告以大沽设防,请改由北塘驶入。使臣多半听命,独英舰长卜鲁士,系额尔金兄弟,抗不遵行,竟驶入大沽,把截住港口的铁链,用炮炸裂,卜鲁士坐船当先,随后有英俄法小轮船十三艘,鱼贯而进,居然竖起红旗,要与中国开战。外人论力不论理,可为一叹。僧王也传下军令,俟外人逼近炮台,方开炮轰击。卜鲁士竟将港内的铁锁木桩,一概毁掉,进攻炮台。守兵开炮还击,把英舰轰沉数艘,余船亦中炮不能行动,只有一艘逸去。英兵死了数百,炮台上面的武弁,亦伤亡数人。只美使华若翰遵约,改道行走,才得换约。

清廷狃于小胜,方私相庆贺,不料英人暗图报复,在广东修造船只,招募潮勇,再图入犯。咸丰十年六月,英使额尔金,法使噶罗,复率舰队,北犯天津,僧格林沁料洋人必取道大沽,或由北塘袭入大沽后路,遂派重兵守住大沽南岸,一面在北塘密埋地雷。英将额尔金狡猾异常,先将各船在口外游弋,一步儿不敢放入,暗中却派遣汉奸,入口侦探。岸上守兵,总道英舰未曾拢岸,没甚要紧,谁知里面的虚实,早已被汉奸窥去。英人用了舢舨小船,乘夜入北塘口,挖去地雷,长驱而进。副都统德兴阿驻守北塘里面的新河,率兵拒战,连吃败仗,英法联兵万八千人,追入内港。适潮水退出,舟被胶住,额尔金、噶罗颇惊慌起来,连忙竖起白旗,佯称请款,僧格林沁还道他有意议和,不敢邀击。大误。谁知潮水一涨,英法各舰,鼓棹直前,僧王尚不在意,等他傍岸登陆,方麾劲骑堵御,英法联兵,排成一大队,各执精利火器,专俟清军过来,一声号令,众枪兢发,发无不中,清兵都从马上坠下,霎时间三千铁骑,如墙齐陨,只剩七人逃回。僧格林沁始悔失策,然已不可救药了。

英法联兵,遂自后面攻北岸炮台,提督乐善,忙上前迎敌,英兵连掷开花弹,飞入火药库,訇然一声,好似天崩地裂,不但守台兵弁,向空飞去,连那炮台都坍陷一半。此时的乐提台,也不知冲至何处,连尸首都不见了。僧格林沁尚兀守南炮台,朝旨飞促退还,僧王不敢违旨,遂退军张家湾。遇着大学士瑞麟,统京旗兵九千出防,僧王道:“我守南岸炮台,还好保护津门,不知上头听了何人,令我退守。我退一步,敌进一步,如何是好?”僧王之言,亦未必由衷。瑞相道:“现在顺亲王端华,尚书肃顺,都主张抚议,所以上头召王爷退守,且已令侍郎文俊,前粤海关监督恒祺,往天津议款去了。”正议论间,探报天津被陷,僧格林沁顿足不已。这是自悔失计,并非怨及召还,看官莫被瞒过!忽又报文俊、恒祺,被洋人拒回,朝旨已改派桂良前往。僧王道:“此时议和,恐怕没有这般容易。”随与瑞麟同驻通州,静待后命。

桂良抵津与英人开议抚事,英使额尔金,及参赞巴夏礼,提出要求条款:一是要增军费,二是要天津通商,三是要各国公使,酌带洋兵数十名,入京换约。桂良以闻,咸丰帝严旨拒绝,饬僧格林沁、瑞麟,严防外人内犯。京师亦饬令戒严。英使见和议不就,复从天津派兵北上,扰及河西务,京城里面,一日数惊。端华、肃顺,想了一个避难的法儿,请咸丰帝驾幸木兰。这语一传,廷臣大哗,十个人中到有六七个不赞成。咸丰帝踌躇未决,因召南军入援。

副都统胜保,时在河南,接旨最早,急会同贝子绵勋,调九旗禁兵万人,驰赴通州助剿。且闻咸丰帝有北狩信息,上疏谏阻,力请咸丰帝坐镇京师,不可为一二奸佞所误。咸丰帝优诏褒答。胜保正拟出师,英法兵已逼张家湾,胜保未曾与外人交战,还道外人没有能耐,遂上马驰去,不意洋人一见面,就扑通扑通的枪声,放将过来。胜保起初倒也不怕,麾军上前,往来督战。英法领队官,望见胜保戴着红顶子,穿着黄马褂,料知是督兵大帅,命军士丛枪注击,胜保防不胜防,一粒弹子,飞到面前,适中右颊,胜保忍不住痛,颠落马下。亏得亲军救起,上马逃走。主帅一逃,将士自然溃散。僧、瑞二营,不战先怯,也从通州退还北京,驻扎城外。

咸丰帝闻报,一面遣怡亲王载垣,再赴通州议和,一面收拾行李,出驻圆明园。载垣驰至通州,由桂良接着,议好照会,请英法两使入城议和。英法两使,答于次日相见。越日,载垣、桂良等,在通州城内天岳庙,预备筵宴,恭候英法使臣。约至巳牌,始报英法使臣到来。载垣等慌忙迎接,但见一排儿洋兵,护着两乘绿呢大轿,直入庙中。轿子歇下,跨出两人,一个是法使噶罗,一个不是英国正使,乃是参赞巴夏礼。英使额尔金,真会摆架子。两下相见毕,载垣便命开宴,两下分宾主坐定,酒至数巡,载垣方谈到和议。法使噶罗,倒还和颜悦色,口中说是情愿修和,独巴夏礼攘袂起道:“今日的事情,须面见中国皇帝,方可定约。”载垣、桂良两人,面面相觑,不能回答。巴夏礼又道:“我等远居欧洲,久欲观光上国,现拟每国各带千人入京觐见。但两国礼节不同,此番请用军礼罢了。”舌剑唇枪,巴夏礼真英国能臣。载垣沈吟半晌,想出了“请旨定夺”四字,回答巴夏礼。巴夏礼露出不悦情状,宴毕,傲然径出。法使噶罗,总算还欢然道别。适值僧王带兵进来,探听和议消息,载垣与他谈起巴复礼情形,僧王跃起道:“待我去拿住了他再说。”当即跳上马鞍,一鞭径去。活写卤莽。桂良恐干和议,忙上马随了出来,行未数里,遥见僧王已将英法二使截住,急加鞭赶到。僧王正把巴夏礼捆缚停当,并要去缚法使噶罗。桂良连忙遥手,向僧王道:“法使恭顺,不可缚他。”僧王道:“桂中堂替他恳情,就饶他去罢!”噶罗才得脱身,由桂良送了一程,道歉告别。

英使额尔金,闻参赞被擒,不由的愤怒起来,便率洋兵长驱而北。警报递入圆明园,雪片相似,端华、肃顺一班大臣,惊惶万状,唯怂恿咸丰帝北狩。于是咸丰帝命端华入宫,密挈后妃等出幸。此时康慈王太后,早已去世,补笔不漏。只由皇后钮祜禄氏,皇贵妃那拉氏以下,统随端华至圆明园,约有一百多人,皇长子载淳亦在其内。咸丰帝又令四春娘娘,也收拾完备,于咸丰十年八月八日,启銮北狩,后妃以下,皆随驾同行。端华、肃顺及军机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等,一律扈跸。途次始传旨到京,命恭亲王奕

此时京内居民,闻皇帝出走,纷纷迁避。禁旅多奉调扈驾,剩下几个老弱残兵,也渐渐逃散。连僧、瑞等麾下兵弁,亦都解体。偏这英法兵不肯罢手,扬旗鸣炮,直逼京城。恭王忙召在京王大臣商议,王大臣主见不一,唯大学士周祖培,尚书陈孚恩等,仍拟主抚。恭王没法,也只有讲和的计策。忽由桂良递入英照会,索交巴夏礼,恭王再与王大臣会商,许久不决。恭王道:“巴夏礼于前日解到,我曾谓僧、怡二王,未免卤莽,现在不放不可,欲放又不能,恰是为难得很。”恒祺此时在京,便禀恭王道:“巴夏礼不放,抚议断无成日。且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本是我国古礼,现在不如放他回去,借他的口,去报英使额尔金,速来换约。”恭王道:“照你说来,也是有理,就着你去办罢。”到此地步,实是为难,无怪恭王多疑少决。恒祺去了半日,回报巴夏礼已放出城外,叫他去问抚议了。恭王稍稍放心。又阅半日,突闻外面人声马嘶,闹成一片,接连是隆隆的炮声,拍拍的枪声,不绝于耳。正欲派人出探,忽一内监踉跄奔入,报道:“不好了!洋兵攻入内城了。”恭王道:“僧王、瑞相、胜副都统等,到哪里去了?”内监道:“这也不知底细。但闻城外各军,见了洋兵,统已逃去,剩得僧王爷、瑞中堂、胜大人三个,赤手空拳,无可迎敌,只得由洋人入城了。”恭王大惊失色,忽见恒祺又趋入道:“洋人纵火烧圆明园。”恭王顿足道:“怎么好?”恒祺道:“现在只好向洋人说情,叫他不要纵火。”恭王道:“劳你前去一说便是。”恒祺不敢违慢,跨着马驰到圆明园,园外统是洋兵守住,恒祺会说几句英语,说是前来请和,洋兵始放他进去。一入园门,见祝融氏正在肆威,兰宫桂殿,凤阁龙楼,已被毁去数座。恒祺向没火处走入,劈面正碰着巴夏礼同一个洋装的中国人,巴夏礼佯作不见,还与那人指手画脚,导引放火。刁恶。恒祺忍着一股气,先与那洋装的中国人,搭讪起来,问他姓名籍贯。他却大声道:“谁人不晓得我龚孝拱,还劳你来细问!”看官!你道龚孝拱是何人?他是晚清文人龚定庵长子,他的学问,不亚乃父,旅居上海多年,各国语言文字,统知一二,只性情怪僻得很,不屑与人谈话,巧遇了英人威妥玛,在上海开招贤馆,延为秘书,月致千金。孝拱得了修脯,便去孝敬歌妓,父母妻子,一概不管,只纳了一个妓女为妾,颇称眷爱,时人叫他龚半伦,他亦以半伦自号。半伦的意义,说他生平不知五伦,只宠爱一个小老婆,算作半伦。此人可杀。这次英人北犯,他恰跟了入京,烧圆明园,实是他唆使。巴夏礼是外人,恃强逞威,尚不足怪,半伦何物,乃敢出此?恒祺见不是路,乃与巴夏礼扳谈,巴夏礼才脱帽行礼。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恒祺便道:“现在我国与贵国议和,何故在此纵火?”巴夏礼道:“你们中国人,专会放刁,今日议和,明日又议和,终究没有结果,还要把我去监禁数日,你想天下有无此理?所以我在此纵火泄忿。”恒祺再向他谢罪,巴夏礼道:“如中国果真心议和,限你三日开紫禁城,迎我入议。再我被执的时候,还有几个从员,也被拿去,现应立刻放还,方可议和。”恒祺唯唯从命,但请他不再放火。巴夏礼也含糊答应。恒祺忙回报恭王,恭王再命恒祺释放英俘,不想到了狱中,已有英人数名倒毙。恒祺这一急,真急得手足冰冷,也不暇去问狱卒,转身就飞报恭王。恭王又呆得木偶一般,还是恒祺想了一法,照会巴夏礼,说是待和议成后,一律释放。偏这巴夏礼耳朵很长,已探悉英人监毙数名,索性大烧圆明园,把这一二百年的建筑,几千百间的殿阁,连那点缀的亭台花木,摆设的器皿什物,烧了三日三夜,变成了一堆瓦砾场。只有珍奇古玩,由龚半伦带领洋兵,搜取净尽。半伦得了百分之一,运到上海变卖,作为嫖费,嫖光吃光,发狂而死,这是后话。

且说巴夏礼既毁圆明园,复声言要攻紫禁城,恭王又召入恒祺,商量救急的法儿。恒祺想了一会,方道:“法使噶罗,倒还和平,若去请他排解,或可转圜。”恭王闻言,又欲令恒祺往会法使。恒祺道:“这个差使,还是请桂中堂去罢。桂中堂与法使有些投机,可以去得。”于是恭王遂遣桂良去见法使,法使颇肯居间调停。这是礼送法使的好处。桂良先回,随后法使的照会亦到,内说英使额尔金,索抚恤监毙英人银五十万两,须立即付过,方可莅盟修好。恭王不得已,大加搜括,凑足五十万两银子,解至英营,并约于礼部衙门内恭候议和。

九月九日,与英使议约,免不得又要设宴。恭王太苦,遭此重阳。是日黎明,恭王奕

十一日与英使换约,恭王据实奏闻。咸丰帝已至热河,览奏未免叹息,但木已成舟,不能再变,只好降旨允准。独俄使伊格那替业幅,圆滑得很,所得权利,比英法要加数倍,他表面还非常和平,暗中却厚索利益。中俄通商,向止恰克图一处,咸丰三年,始行文中国,假勘界为名,阴图占地,清政府征剿长毛,且来不及,还有何心对付外人,自然把此事搁起。俄人竟自由行动,直入黑龙江,通过爱珲。黑龙江将军奕山,派员禁阻,俄人不听,乃奏闻清廷。政府命奕山与他交涉,俄人索龙江北岸地,奕山竟唯唯从命,订了爱珲条约。后来英法兴兵,俄使也率领舰队,随在后面,大沽一战,英法各舰,多遭损失,退还广东,独俄使入京,于咸丰十年五月,另订专约十二条,大致是两国往来,平等相待,海口通商,照英法例。还要派遣领事,随带兵船,这叫作天津专约。到了英法联军入京,硬要入城开议,恭王胆小,不敢照允,俄使伊氏,趁这机会,入劝恭王叫他在礼部衙门会议,可以无患。原来礼部衙门,与俄使馆相近,所以担任保护。恭王才放着胆,与英法使臣相见。和议成后,俄使便来索酬,再订北京条约,举乌苏里河东岸地,统划归俄人。看官!你道这俄使乖不乖?巧不巧?正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哀我中华,蹙国万里。

外患稍平,有旨阻南军入援,于是太平天国气数将尽了。小子且停一歇笔,再叙详情。

本回专叙外交事情,为国耻上增一纪念,即为交涉上广一见闻。当时内乱方亟,外患复来,为清廷计,万无可战之理。秉国诸公,早应审时度势,认定方针,天津之创,已昭覆辙,彼来换约,只好以礼相迎,不宜再开战衅。虽劝令改道,名正言顺,英使不从,曲固在英,然我果善为调停,则必不至有后此之结果。乃忽战忽和,忽和忽战,小胜即喜,小败即怯,我之伎俩,早为所窥,犹且首鼠两端,茫无定见,至于京师陷没,海椗被焚,始俯首乞盟,偿款不足,则益之,商埠不足,则增之,增之益之而又不足,则割地以畀之。谁秉国政,辨不早辨耶?长沙尚在,当不至痛哭流涕长太息而已。

第七十回闻国丧长悲国士护慈驾转忤慈颜

却说曾国藩驻节祁门,接到勤王诏命,与胡林翼往复驰书,筹商北援的计策。怎奈安徽军务,正在吃紧,一时不能脱身;且长毛目的,专注祁门,分三路来攻:一出祁门西边,陷景德镇,一出祁门东边,陷婺源县,一出祁门北边,逾羊栈岭,直趋国藩大营。国藩麾下,只有鲍超、张运兰二军,还是得用,奈已调发出去,弄得孤营独立,危急万状。国藩不得已自去抵敌,行至途次,闻长毛数万到来,军心大恐,霎时溃退,只得回转祁门。国藩能将将,不能将兵,所以屡出屡败。亏得左宗棠驰至婺源,六战六胜,把长毛驱逐出境,东路始通。鲍超、张运兰,复破长毛于羊栈岭,长毛亦即遁走,北路方才安靖,国藩心中稍慰。廷寄亦于此时到来,阻住入援。自是国藩益加意防剿。到咸丰十一年春季,左宗棠与鲍超合军,克复景德镇,军威大振。左宗棠得赏三品京堂,鲍超得赏珍物。已而张运兰攻克徽州,左宗棠收复建德,祁门解严。

国藩移驻东流县,檄鲍超助攻安庆。安庆为长江重镇,自曾国荃进攻,长毛遂各处窜扰,冀国荃撤围自救。偏这国荃不肯撤围,日夜攻扑;就是当祁门紧急时,国藩受困,他也无心顾及,硬要攻破此城。长毛恨极,遂集众十万,由陈玉成统带,来援安庆。国荃趁他初到,分军围城,自己却督率精锐,出其不意,冲入敌营。长毛自远道会集,方在劳乏的时候,勉强抵敌,心志未定,没有不败的道理。当被国荃一阵杀退,玉成尚思整队再战,忽报胡林翼移营太湖,遣多隆阿、李续宜等前来安庆,玉成料是不佳,改图上攻,从间道绕出霍山,一鼓攻入,接连破了英山,直趋湖北,拔了黄州,分兵取德安、随州。四眼狗到底不弱。胡林翼急檄李续宜回援,玉成留党羽守德安,自率众三万复回安庆,扑攻国荃营数日。国荃凭濠堵御,好似长城一般,玉成不能克;鲍超自南岸进攻,多隆阿自东岸进攻,玉成走踞集贤关,忙调集杨辅清等,再至安庆,筑起十九垒,援应城中;留悍酋刘玱林,屯驻关内,作为后应。国藩檄鲍超攻集贤关,杨载福率炮船水师助国荃,守住营濠;多隆阿移驻桐城,截剿长毛后援。自四月至七月,相持不下。胡林翼复遣成大吉助鲍超,两军夹攻,猛扑七昼夜,方得攻入,擒住悍酋刘玱林,解京正法。集贤关已下,陈、杨两酋,断了后应,曾国荃气焰越张,会合杨载福炮船,水陆攻击,连毁敌垒十九座,陈玉成、杨辅清等遁去。安庆城内的长毛,至是始孤立无助。到七月下旬,粮又告绝,守城悍酋叶芸来,悉锐突围,被国荃截住,无路可钻,只得退回。国荃逼城筑垒,掘隧埋药,于八月朔日,地雷暴发,轰坍城墙,国荃率军杀入,城内长毛,没有一个逃避,大家冒死巷战。等到筋疲力尽,枪折刀残,方个个毕命。自叶芸来以下,共死一万六千人。安庆被长毛占据,已历九年,国荃得此雄都,戡定东南的基础,才得立定。

国藩闻捷,驰至安庆受俘,当下飞章奏告。奏折甫发,忽接到一角咨文,乃是从热河发来,拆开一瞧,顿时大哭。原来七月十七日,咸丰帝驾崩热河,国藩深感知遇,悲动五中,怪不得涕泪俱下。只咸丰帝年方及壮,如何就会宴驾?待小子细细叙来。咸丰帝即位初年,颇思励精图治,振饬一新,无如国步艰难,臣工玩愒,内而长毛,外而洋人,摇动江山,日劳睿虑。咸丰帝日坐愁城,免不得寻些乐趣,借以排闷。那拉贵妃,四春娘娘,就因此得宠。但蛾眉是伐性的斧头,日日相近,容易斫丧精神;况且联军入京,乘舆出走,朝受风霜,暮惊烽火,到这个时候,就使身体强壮的人,也要急出病来。褒贬得当。至和议告成,恭王遣载垣奏报行在,并请回銮日期,咸丰帝详问京中情形,载垣便据实复陈,圆明园烧了三日三夜,内外库款,摉括净尽,你想咸丰帝得此消息,心中难过不难过呢?咸丰帝心灰意懒,自然不愿回銮,便说天气渐寒,朕拟暂缓回京,待明春再定行止。载垣也不规谏,反极口赞成,便令随行的军机大臣,录了上谕,颁发到京。载垣留住行在,算是扈驾,他与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本是要好得很,至此遂同揽政权,巩固权势。这三人中,肃顺最有智谋,载垣、端华的谋划,都仗肃顺主持。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五个军机,随驾北行,便是肃尚书一力保举,作为走狗。肃顺所最忌的有两人,一个是皇贵妃那拉氏,一个是恭亲王奕

单说载垣、端华、肃顺等,扶新皇帝嗣位,自称为参赞政务王大臣,先颁喜诏,后颁哀诏。在京王大臣,多至恭王府议事。恭王奕

正筹议间,忽报宫监安得海自热河到来。安得海系那拉太后宠监,恭王料有机密事件,便辞退王大臣,独召安太监进府。安太监请过了安,恭王引入秘室,与他讲了一日,别人无从听见,小子也不敢虚撰。安太监于次晨匆匆别去,恭王即发指日奔丧的折子。这折子递到热河,怡、郑二王,先去展阅,阅毕,递与肃顺。肃顺大略一瞧,便道:“恭王借口奔丧,突来夺我等政权,须阻住他方好。”怡亲王道:“他是大行皇帝胞弟,来此奔丧,名正言顺,如何可以阻他?”肃顺道:“这有何难?即说京师重地,留守要紧,况梓宫不日回京,更无庸来此奔丧。照这样说,难道不名正言顺么?”肃顺的机谋,恰也不劣,无如别人还要比他聪明,奈何?怡亲王大喜,便令肃顺批好原折,颁发出去。

这事方布置妥帖,忽御史董元醇,遽上一折,请两宫皇太后垂帘训政。怡亲王一瞧,便道:“放屁!我朝自开国以来,并没有太后垂帘的故例,哪个混帐御史,敢倡此议?”肃顺道:“这是明明有人指使,应严加驳斥,免得别人再来尝试。”于是再由肃顺加批,把祖制两字,抬了出来,将原折驳得一文不值。末后有“如再莠言乱政,当按律加罪”等语。批发以后,三人总道没有后患,哪里晓得这等批语,统是没效!咸丰帝临终时,这世传受命的御宝,早被西太后取去,肃顺虽是聪敏,这件事恰先输了一着。一着走错,满盘是输,所以终为西太后所制。西太后见怡亲王等独断独行,批谕一切,并未入禀,遂去与慈安太后商议。慈安太后,本无意垂帘,被西太后说得异常危急,倒也心动起来,便道:“怡、郑诸王,怀着这么鬼胎,如何是好?”西太后道:“除密召恭王奕

约越一旬,恭王奕

当下辞出,回到寓所,巧值安得海已在寓守候,奕

恭王去后,两宫太后便传懿旨,准即日奉梓宫回京。载垣、端华、肃顺三人,又开密议。载垣意思,迟一日,好一日,肃顺道:“我们且入宫去见太后,再行定议。”三人遂一同入宫,对着两位太后,请了安,两旁站定。西太后便谕道:“梓宫回京的日子,已拟定么?”载垣道:“闻得京城情形,尚未安静,依奴才愚见,不如展缓为是。”西太后道:“先皇帝在日,早思回銮,因京城屡有不靖的谣言,以致迁延岁月,赍恨以终。现若再事逗留,奉安无期,岂不是我等的罪孽?你们统是宗室大臣,亲受先皇帝顾命,也该替先皇帝着想,早些奉安方好。”三人默然不答。西太后瞧着慈安太后道:“我们两人,统系女流,诸事要靠着赞襄王大臣,前日董御史奏请训政,赞襄王大臣,也未与我辈商量,骤加驳斥,我也不去怪他。但既自命赞襄,为什么将梓宫奉安,都不提起?自己问自己,恐也对不起先皇帝呢。”慈安太后也不多说,只答了一个“是”字。肃顺此时忍耐不住,便道:“母后训政,我朝祖制,未曾有过,就使太后有旨垂帘,奴才等也不敢奉旨。”西太后道:“我等并不欲违犯祖制,只因嗣王幼冲,事事不能自主,全仗别人辅助,所以董元醇一折,也不无可采处。你等果肯竭诚赞襄,乃是很好的事,何必我辈训政!但现在梓宫奉安,嗣主回京的两桩大事,尚且未曾办就。哼!哼!于赞襄二字上,恐有些说不过去。”载垣听了此语,心中很不自在,不觉发言道:“奴才等赞襄皇上,不能事事听命太后,这也要求太后原谅。”西太后变色道:“我也叫你赞襄皇上,并不要你赞襄我们,你既晓得‘赞襄皇上’四个字,我等便感你不浅。你想皇上是天下共主,一日不回京,人心便一日不安,皇上也是一日不安,所以命你等检定回京日子,劳你等奉丧扈驾,早日到京,乃就是赞襄尽职了。”端华也开口道:“梓宫奉安,及太后同皇上回銮,原是要紧的事情,奴才等何敢阻难。不过恐京城未安,稍费踌躇呢。”西太后道:“京中闻已安静,不必多虑,总是早日回去的好。”三人随退即出。

肃顺气的要不得,又与怡、郑二王,回寓会商,定了一计,拟派怡亲王侍卫兵丁,护送后妃,在途中刺杀西太后,聊以泄忿;就拟定九月二十三日,皇太后皇上,奉梓宫回京。到了启行这一日,由怡、郑二王扈从皇太后皇上,肃顺、穆荫等沈护送梓宫。照清室礼节,大行皇帝灵榇启行,皇帝及后妃等,都行礼奠酒,礼毕,立即先行,以便在京恭迎,此次自然照例办理,銮舆在前,梓宫在后。载垣等预定的密计,拟至古北口下手,偏这西太后机警得很,密令侍卫荣禄,带兵一队,沿途保护。那拉后才具确是不小。荣禄系西太后亲戚,有人说西太后幼时,曾与荣禄订婚,后因选入宫中,遂罢婚约,这话未免虚诬。但荣禄生平,忠事西太后,西太后得此人保驾,恁你载垣、端华,如何乖巧,竟不敢下手。及至古北口,大雨滂沱,荣禄振起精神,护卫两宫,自晨至夕,不离两宫左右,一切供奉,统由荣禄亲自检视。载垣、端华二人,只有瞪着两目,由他过去。

九月二十九日,皇太后皇上,安抵京城西北门,恭王奕

北狩经年跸路长,鼎湖弓剑望滦阳;

两宫夜半披封事,玉玺亲钤同道堂。

毕竟两人被拿后,如何处置,且至下回续叙。

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曾公之意,殆亦犹是。若载垣、端华、肃顺辈,以宗室懿亲,不务安邦,但思擅政,何其跋扈不臣若此?无莽操才,而有莽操之志,卒之弄巧成拙,反受制于妇人之手,宁非可媿?唯慈禧心性之敏,口给之长,计虑之深,手段之辣,于本回中已崭然毕露。吴道子摹孔子像,道貌如生,作者殆亦具吴道子之腕力矣乎?

第七十一回罪辅臣连番下诏剿剧寇数路进兵

却说载垣、端华两人,被奕

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总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诱获英国使臣,以塞己责,致失信于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城内外安谧如常,皇考屡召王大臣议回銮之旨,而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总以外国情形反复,力排众论。皇考宵旰焦劳,更兼口外严寒,以致圣体违和,竟于本年七月十七日,龙驭上宾,朕抢地呼天,五内如焚,追思载垣等从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恨,实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唯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见载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内称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俟数年后,朕能亲裁庶务,再行归政;又请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辅弼;又请在大臣中,简派一二人,充朕师傅之任。以上三端,深合朕意。虽我朝向无皇太后垂帘之仪,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唯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著照所请传旨。该王大臣等哓哓置辨,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纵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政,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著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钦此。

载垣、端华听毕,便道:“恭王!你是西后的腹心,总算是亡清的功臣。灭清朝者叶赫,这句话要应验了。罢!罢!罢!我等与你同去。”句中有眼。当下恭王奕

睿、醇两王,奉了懿旨,遂带领侍卫番役百名,出了京城,两人在途中密商,托词迎接梓宫,以便诱擒肃顺。计划已定,行了百余里,正与梓宫相遇,扈送梓宫的第一大员,趾高气扬,正是御前大臣肃顺。两王下了马,与肃顺拱手,肃顺亦下马相迎,随即由肃顺导至梓宫前,行过了礼。两王复对了肃顺,好言慰劳,肃顺正欲探銮舆消息,便问两宫皇太后及皇上安。睿亲王仁寿,说了一个“安”字,醇郡王奕

前因肃顺跋扈不臣,招权纳贿,种种悖谬,当经降旨将肃顺革职,派令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

是日即授恭王奕

载垣、端华、肃顺,于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赞襄政务王大臣自居,实则我皇考弥留之际,但面谕载垣等,立朕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载垣等乃造作赞襄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事宜,载垣等独擅改谕旨,并于召对时,有伊等系赞襄朕躬,不能听命于皇太后,伊等请皇太后看折,亦系多余之语,当面咆哮,目无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且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此载垣、端华、肃顺之罪状也。肃顺擅坐御位,于进内廷时,当差时,出入自由,目无法纪,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于传取应用物件,抗违不遵,并请两宫皇太后应分居召对,词气之间,互有抑扬,意在构衅,此又肃顺之罪状也。一切罪状,均经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面谕议政王、军机大臣,逐款开列,传知会议王大臣等知悉,兹据该王大臣等,按律拟罪,请将载垣、端华、肃顺凌迟处死,当即召见议政王奕

是旨一下,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往宗人府逼令载垣、端华二人自杀。又派睿亲王仁寿,刑部右侍郎载龄,至宗人府拿出肃顺,至午门监斩。三人临死时,都痛骂西太后及恭王奕

是时湖北巡抚胡林翼,自太湖还援湖北,收复黄州、德安等处,积劳成疾,得咯血症,竟病殁武昌,遗疏荐李续宜为代。朝旨即命续宜为湖北巡抚。曾国藩以辖地太大,恐怕疏忽,特荐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奉旨令左宗棠赴浙剿贼,浙省提镇以下,均归左宗棠调遣,岂不是慈禧后的从谏如流么?

只安徽知府吴棠,经慈禧垂帘后,累次超擢,不几年竟授四川总督,这是未免私意。然古来漂母一饭,韩信犹报千金,慈禧幼年,受过吴公的大德,知恩报恩,乃是慈禧后的厚道,不足为怪。圆明园内四春娘娘,后来竟不知下落,或说是发放出宫,或说是被慈禧处死。大约处死一说,不足为据。汉朝人彘,唐室醉妪,言者惨鼻,独清宫恰未闻有此惨剧,也总算是慈禧的好处。

话休烦絮,这一段是叙西太后初政时行谊。且说曾国荃克复安庆,满拟沿江而下,直捣江宁,只滨江两岸各要隘,驻扎的长毛,尚是不少,国荃会同杨载福水师,节节进剿,连克敌垒。长毛酋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窜入江西,复陷瑞州。国藩飞檄鲍超赴援。鲍超兼程驰去,前面悬红绫丈余,中间大书一“鲍”字,沿途经过,长毛望见“鲍”字旗帜,即纷纷逃去。秀成、世贤,还想与他对敌,无如部众胆落,一战即溃,被鲍超连破七十余营,驱逐出境。江西又报肃清。强弩之末,难穿鲁缟。

国荃闻江西已平,上游安靖,遂与国藩会商,进攻江宁。国藩恐兵勇不足,令国荃回至湖南,添募乡勇。奉旨赏国荃头品顶戴,任浙江按察使,授鲍超浙江提督,恰是令他援浙的意思。浙江自张玉良收复后,长毛仍四扰不休,且因和春兵溃,苏、常相继沦陷,江浙交界的嘉兴县,至此也遭殃及。玉良率兵往援,连战不利,退入杭城,属县多失守。李秀成、李世贤,又自江西入浙境,攻陷严州。玉良复自省城出剿,总算将严州克复。秀成等窜至湖州,城绅赵景贤,募集团勇,一阵击退。李世贤走入江西,李秀成走入安徽。世贤被左宗棠击败,秀成被鲍超杀退,两人仍窜入浙境,复陷严州及金华,顺道浦阳江,从临浦镇攻萧山、诸暨,势如破竹,进据绍兴,转攻杭州。是时浙江巡抚,已改任王有龄,坚守两月,援绝,乃啮指写成血书,飞至安徽乞援。国藩注重江皖,不愿分师,唯促左宗棠由赣赴浙,左军未入浙境,省城已是不支。张玉良师至江干,又被长毛列炮击毙,城内粮尽援绝,遂致失守。巡抚王有龄,将军瑞昌,及总兵饶廷选,一概死难。

国藩闻浙江被陷,自请严议,诏从豁免,反授他协办大学士职衔;西太后权术,可爱可敬。并命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令与曾国藩统筹大局,亟图补救等语。国藩感激异常,越思竭力报效,适朝旨因杭城陷没,淞沪戒严,饬国藩派员防剿。国藩物色人材,又保举一员大人物,看官道是谁人?就是后来的傅相李鸿章。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县人,道光年间进士,曾任福建省道员。国藩闻他多才,招为募宾,尝疏请简于江北,兴办淮扬水师,事未果行。至是因政府旁求将帅,遂荐他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堪膺封疆重寄,奉旨报可。国藩即令鸿章回募乡勇,照湘军成制,练淮徐兵丁,又选湘军名将程学启、郭松林,做他帮手。鸿章初出茅庐,悉心训练,遂组成乡勇一大队,称为淮军,作湘军的后劲。淮军出现。同治元年二月,鸿章率淮勇至安庆,国荃与弟国葆,亦率湘勇驰至,于是统辖东南的曾大帅,显出生平绝大的抱负,调遣精兵猛将,分路出剿,进攻江宁的兵马,归国荃统带,佐以杨载福、彭玉麟二路水师,规取江苏的兵马,归李鸿章统带,佐以黄翼升的水师;恢复浙江的兵马,归左宗棠统带。另调广西臬司蒋益沣,率所部至浙助剿;庐州一带,归多隆阿剿办;宁国一带,归鲍超剿办;李续宜已调抚安徽,颖州一带,归他戡定。数路大军,统由曾大帅节制。余外还有淮上的袁甲三,扬州的都兴阿,镇江的冯子材,虽未经曾帅调遣,亦由曾帅统筹兼顾。正是马援聚殿前之米,张华推局上之枰,金玦分颁,铁骑四出,眼见得太平天国,要保不住了。好一部点将录。

国藩驻节安庆,居中指挥,军书旁午,捷报飞传。都兴阿获胜天长,左宗棠克复遂安,曾国荃、国葆,会合水陆各军,一破长毛于荻港,再破长毛于望城岗,三破长毛于铜城闸。拔巢县、含山县、繁昌县及和州,乘势夺西梁山,复太平府城。彭玉麟入金柱关,袭据东梁山,收复芜湖县,与国荃合逼江宁。

多隆阿进攻庐州,击败四眼狗陈玉成,缘梯登城,玉成遁去。玉成为太平天国名将,至此被多军击走,日暮途穷,往依练总苗沛霖。沛霖系安徽凤台县人,尝为团练头目,时人叫他苗练,颇有威名。太平天国诱他叛清,畀以封爵,旋由清副都统胜保,招抚沛霖,奏擢道员。沛霖首鼠两端,居心叵测,适胜保复出驻颖州,沛霖感胜保荐擢,遂诱四眼狗入城,出其不意,把他捆住,并将他家眷部属,尽行拿下,解送颖州胜保营。胜保劝降,玉成不从,乃槛送京师,有旨令在河南卫辉府伏法。只玉成妻很有姿色,中胜保意,留住营中,作为侍妾。妇人家水性杨花,有几个晓得贞烈?昨日偶玉成,今日偶胜保,总教是个有情男子,就是袍衾与裯,亦所甘愿。好一个雌狗娘。胜保怜她秀媚,非常宠爱。后来苗练复叛,胜保被逮,连侍妾押解过河,为德愣额所见,说是陈玉成贼妇,不得随行,将侍妾轧住。其实德楞额也爱她美色,截住这个淫妇,自己受用去了。一般是狗,一般是贼。

玉成既死,楚皖间遂没有剧寇。鲍超又攻克宁国府城,走太平辅王杨辅清,降其将洪容海。曾国荃亦连克秣陵关、大胜关,进驻雨花台,距江宁城仅四里;分军与国葆,留屯三汊河江东桥一带,傍水筑垒,输通饷道。好一座金陵城,至此既失了皖南的犄角,复受水陆各军的围困,洪秀全焦急万状,亟促李秀成、李传贤还援。两李未至,国荃军忽遭疾疫,病的病,死的死,国藩令国荃退守,国荃执意不允。忽报李秀成率苏、常悍党二十万人,还救江宁,要去攻扑国荃大营了。国藩闻警,亟奏请另简大臣,驰赴江南,有“分重大之责任,挽艰难之气数”等语。旋奉上谕,节录如左:

朝廷信用楚军,以曾国藩忠勇,发于至诚,倚以挽救东南全局。今疾疫流行,将士摧折,深虞隳士气而长寇氛,此无可如何之事,非该大臣一人之咎。意者朝廷政事多阙,是以上干天和,我君臣当痛自刻责,实力实心,勉图禳救之方,为民请命,以冀天心转移,事机就顺。刻下在京,固无可简派之人,环顾中外,才力气量,如曾国藩者,一时实难其选。该大臣素尝学问,时势艰难,尤当任以毅力,矢以小心,仍不容一息少懈也。钦此。

国藩接旨,知京中已无意发兵,飞檄调苏州程学启军,浙江蒋益沣军,驰救国荃大营。怎奈接得覆书,都说军务吃紧,不能应命,竟令这足智多谋的曾大帅,弄得无法可施。正是:

帷幄方闻成算定,疆场可奈寇氛深。

究竟国荃大营,果被长毛陷没否?看官不要性急,续阅下回自知。

载垣、端华、肃顺,非无可杀之罪,但为抗争垂帘事,骤置重辟,则未免冤诬。母后临朝,历代所戒,至若两宫垂帘,尤为历代所未有。即谓嗣主冲幼,专贵从权,究不得因故旧谏诤,横加诛戮。本回迭录谕旨,正以明三人罪案,无非为抗争垂帘而致。且谕中有两宫皇太后,将三人罪状,面谕议政王、军机大臣,是所谓罪状者,俱出皇太后之私意,慈安本无意构成此狱,主其事者,实为慈禧,哲妇固可畏也。独信用曾国藩,实为慈禧之卓识,畀以重任,言听计从,卒能削平大难,戡定东南,清之不亡于洪氏,慈禧与有力焉。然吾闻狄仁杰姨卢氏云:“吾止有一子,不愿使事女主”,令曾公闻之,得毋为之汗颜乎?若以剿灭长毛,目为汉贼,吾尚无取此说云。

第七十二回曾国荃力却援军李鸿章借用洋将

却说曾国荃进攻江宁,长毛酋李秀成,率众驰援,国藩恐其弟有失,檄江浙军助剿,许久不至,此时江宁及苏浙三处,都在血战的时候,小子只有一枝笔,不能并叙,只好先接着上文,叙述国荃对敌事。国荃兵不满万,合杨、彭两路水师,尚不满二万人,加以瘟疫盛行,死亡相继,正危急的了不得。突闻李秀成带了数十万长毛,自苏常到来,国荃誓众固守,预浚营濠,坚筑壁垒,准备抵敌。布置才毕,秀成已经驰到,麾众猛扑。国荃坚壁勿动,秀成不能入,乃结成营垒二百余座,围住国荃营。国荃昼不得安,夜不得眠,只指挥三军,竭力堵御。秀成令部众更迭进攻,前队不胜,后队继上;后队不胜,前队复上。无如国荃真是能耐,凭他如何攻法,总是守定营盘,一动都没有动。接连十昼夜,彼此未曾休息,到第十日早起,炮声陡发,山鸣谷应,震得营盘都摇摇不定。国荃部将倪桂,亟率军堵截,突来了一颗炮弹,滴溜溜滚将下来,扑的一声,弹丸炸开,遍地都是火星。倪桂被火触着,立即倒毙。军士汹汹道:“这是开花炮!这是开花炮!”言未绝,国荃已怒马直出,把首叫开花炮的人,一刀削去脑袋,竟上前亲挡炮弹。写得突兀。恰值第二个炮弹又至,国荃将手中令旗对弹一拂,那弹堕入濠中,偏偏不炸。实是天幸。军士瞧着,才知开花炮弹,也不是个个会炸的,胆气一壮,自然向前。国荃下令,用火箭火球,飞掷出去,长毛到死了不少,只是抵死勿退。次日,天气阴沉,间以微雨,开花炮越发没效。一连下雨好几日,长毛用枪来攻,国荃令军士持枪还击,相持之下,国荃面上受了一粒弹子,血流交颐,他忍着痛,益向前督战。军士见主帅如此奋勇,自然努力效死。到第十六日间,李世贤又自浙赶来,拥着无数人马,来助秀成,望将过去,差不多有十数万,一到濠外,就来猛扑。这时候,曾营里面,已是九死一生,逃又没处逃,躲又没处躲,索性拼了命去,与长毛死斗,杀了两昼夜,方得稍稍休息。除已死的军士外,也没一个不汗透重衣,腿臂麻木。解开战袍,有重伤的,也有轻伤的,国荃亲与将弁裹创,将弁又与部下裹创,指臂相联,痛痒相关。因此人人感德,个个齐心。带兵官听者!

过了数天,长毛反不甚起劲,似乎有些懈怠的样子,国荃向众将道:“此必有诈,须格外小心!”果然到了次晨,一声怪响,土石上飞,壁垒坍去数丈,长毛逾垣而进,前仆后继,国荃亟命将士乱掷火球,夹以枪炮,足足支撑了三个时辰,方将进来的长毛,击毙了几千名,缺口亦堵塞完工。长毛又白费心思,懊丧回营。嗣后长毛仍暗开地道,私埋火药。国荃分军为三,一军专务防堵,一军增筑内墙,一军专伺地道。长毛掘地洞七处,都被曾营发觉,抢险塞住,长毛已自心灰,守兵尚有余力。国荃竟开壁出战,鼓号一响,如潮冲出,长毛见了,无不失色。当下被国荃冲破营盘十余座,斩首数百级,方才回营。长毛见曾营难下,分兵去截饷道,饷道系国葆保护,早已防得严密,只国葆也遭时疫,寒热交乘,此时力疾从公,强起督战,与长毛打一仗,胜一仗。国荃复分军接应,又将长毛杀退。自同治元年闰八月十九日起,直至十月初四日,共计四十六天,国荃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与长毛相持,愤恨已极,军士也怒气填胸。初五日黎明,长毛又来环攻,国荃率全营军士,开壁出来。这次比前次厉害,真是一当百,百当千,千当万,踏破敌营数十座,长毛望风披靡,好象瓦解土崩一般,秀成、世贤,支持不住,分途溃去。国荃大营之围始解,这是湘军第一场恶战。著书人亦精心结撰。

曾营内的将士,狞目髹面,皮肉几尽;国荃亦疲惫不堪;国葆竟一病不起,于十一月十八日卒于军。国葆字季洪,易名贞幹,系本籍诸生,从军后累战有功,晋同知衔,此次复擢升知府,因积劳病殁,由李鸿章奏请逾格优恤,特旨照二品例饰终,予谥靖毅,敕建专祠,宣付史馆立传。

这且按下,且说李鸿章带领淮勇,正拟出发,适江苏绅士钱鼎铭、潘馥等,备银十八万两,至皖迎师。鸿章遂乘了便船,与程学启、郭松林诸将,同抵上海。上海系各国通商码头,与苏州相近,长毛既据苏州,并欲东图上海,苏松太道吴煦,联合英法各军,设立会防局,分头防御。美人华尔,出守松江,连破长毛,尤为出力,及鸿章至上海,部下各兵,统是衣冠朴陋,不禁大笑。鸿章道:“兵贵能战,不在华美,待吾一试,笑也未迟。”忽有吴县诸生王韬求见,由鸿章召入,王韬献计道:“此处大吏,屡借洋兵攻敌,愚意以招募洋兵,人少饷费,不如令本国壮勇充数,只雇洋人教练火器,自可收效。”鸿章甚以为是。王韬去后,道员吴煦进谒,鸿章便问洋将优劣?吴煦道:“英国水师提督何伯,法国水师提督卜罗德,统愿帮助中国,但他是外国舰长,不受我国驾驭。最好是美人华尔,他是获罪本国,逃匿上海,经吴某与美领事商洽,替他洗刷罪名,代我教练洋枪。他已死心塌地,为我出力,若招他练兵,必无变志。”鸿章大喜,便命吴道台檄调华尔。不到二日,华尔驰至,鸿章好言劝勉,令他竭诚练勇。华尔一口应承,遂募乡勇三千人,归华尔督练,叫作常胜军。

适朝旨命鸿章署理江苏巡抚,鸿章初受兵事,兼辖疆圻,遂令参将李恒嵩,会同华尔,并联络英法兵,攻克嘉定、青浦二城。英提督何伯,请鸿章会攻浦东厅县,乃令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滕嗣武、潘鼎新诸将,进兵南汇县的周浦镇,作为北路;英提督何伯,法提督卜罗德,自松江进金山卫,作为南路。两军才发,忽闻李秀成出攻太仓州,知州李庆琛兵溃,秀成进攻嘉定,洋兵败走,嘉定复陷,青浦垂危。鸿章急调程学启,移扼虹桥,截击秀成,复咨英法两提督,驰救青浦。时英法两提督,正攻克奉贤,接鸿章咨文,移师青浦,适遇秀成部众,两下开战,卜罗德中枪身死,何伯惊退。华尔正守青浦城,见英法各军败溃,亦突围出走松江。秀成直犯上海,薄程学启营。学启兵只八百人,秀成兵不下十万,众寡悬绝,学启毫不畏惧,亲登营墙,见长毛围营数十匝,他却自放开山炮,轰击长毛。长毛九却九进,尸与濠平,将藉尸登墙;忽东北角上,来了一支大队,旗帜飘扬。学启用远镜窥望,见旗上大书“署江苏巡抚李”六字,知是鸿章来援,大呼出击。长毛骇愕起来,随即却走。鸿章与学启,合军追杀过去,刀斩斧劈,好似削瓜切菜,杀得沿途尽是血水。秀成带来有十二个悍酋,都抱头鼠窜而去。这场大胜,映入洋人眼帘,传到洋人耳鼓,才晓得淮军勇敢,李抚英伟,不敢揶揄了。合肥自此著名。

嗣是复南汇,复金山卫,复青浦、嘉定。长毛酋慕王谭绍洸,听王陈炳文,复纠苏、杭、嘉兴长毛,从昆山、太仓入犯,鸿章檄诸军堵截,听程学启指挥。学启分道进击,谭、陈二酋,退据三江口,绍洸屯江北,炳文屯江南。鸿章亲去督战,令刘铭传当中坚,郭松林当左,程学启当右,自辰至未,长毛坚守勿退,松林、铭传,率军士冒死逾濠,匍匐而前。有黄衣酋登墙迎战,被松林觑准要害,一枪洞胸,黄衣酋堕地,长毛骇噪。学启乘势攻入,身中数伤,仍裹创疾前,长毛不能抵挡,且战且走。官军三面掩杀,长毛大败而遁,松沪解严,诏实授鸿章江苏巡抚。

时宁绍台道史致鄂,因长毛攻陷慈谿,向沪上乞救。鸿章令华尔率常胜军往援,复慈谿城,华尔中炮死,常胜军还松江,由美人白齐文,代为统带。不料白齐文闭城索饷,随处劫夺,鸿章解白齐文兵柄,勒令归国,另用英将戈登续统常胜军。白齐文反投入李秀成处,阴为谋主,旋被浙军擒住,解至上海讯治,中途舟覆溺死,这是后话。外人之不可滥用如此。

鸿章既解松沪围,遂进规苏常,招降常熟长毛骆国忠,及太仓长毛钱寿仁,捣福山,取昆山,逼苏州。李秀成自江宁败还,趋入江北,闻宁国府城已被鲍超攻破,东西梁山,又由国荃分军守御,遂回走苏州。适值李鸿章督兵进攻,秀成倍道来援,径至常熟,但见城上刀枪齐列,为首一员将官,面目很熟,仔细一瞧,确是骆国忠,不过已改服清装。秀成便大呼道:“你如何背叛天朝?”国忠道:“忠王!你也是一时豪杰,难道不识时务么?洪氏灭亡在迩,你不如下马乞降,免得玉石俱焚。”为秀成特留身分。秀成瞋目叱道:“我是烈烈丈夫,宁效汝等昧良!”道言未绝,两旁鼓声乱鸣,左有李鸿章,右有刘铭传,两路军蜂拥而来。秀成忙分军迎敌,炮声枪声,闹成一片。杀了三四个时辰,长毛毫不懈怠,越战越悍,越悍越战,不防后面杀入郭松林,戴板挥刀,十荡十决,浑身都被人血汙渍,好象一个血人儿。长毛相顾惊愕,霎时溃退。官军追至无锡,秀成入城拒守,调战舰百艘,云集城外,作为犄角。郭松林会合黄翼升水师,定议火攻,巧巧遇着顺风,一把火起,烈焰腾空,把长毛百艘战舰,烧得一只不留。李秀成兀坐城楼,见江中火发,料知战舰失守,忽报战船已被烧尽,水兵死了万余,不由的涕泪交垂,便道:“这是天绝我天国了。”何不上诉天父?

正欲弃城出走,城外来了白齐文,在上海掠得轮船二艘,入献秀成,并说:“船中载有巨炮,很是厉害。”秀成也管不得好歹,便出城下船,亲去一试,对著黄翼升水师,突开巨炮,一炮甫发,对面的战船,果轰破了数艘。再令开第二炮,不防对面来了两三艘划船,约离秀成座船丈许,为首的执着短刀,一跃而过,随后又有数十名兵士,陆续跳上,来杀秀成。秀成认得首领,是钱寿仁,便道:“钱寿仁!你做什么?”寿仁道:“哪个是钱寿仁?我却是周寿昌,特来取你首级。”这人比骆国忠更凶。原来钱寿仁却是假姓名,降清朝后,复姓名为周寿昌。秀成也不再多说,便持刀对敌。无如清水师越来越多,索性纵火焚船,秀成见事机已急,只得弃了座船,跳至白齐文船,拔

清军夺了无锡,乘胜追至苏州,秀成已先入城,与谭绍洸等固守。清军运至炸炮二十具,把城外敌垒,统行毁去。学启攻城南,戈登攻城北,鸿章亲自指麾,誓破此城,城中恟惧。秀成、绍洸,率悍党万人,突出娄门拒战,学启令骁将王永胜,陈忠德,陈有升,周良才,龚生阳,朱宝元等,分头拦截,自已至未,将城中长毛杀回。鸿章令将士射书入城,略说:“降者免死,斩酋出降者有赏。”于是城中悍将郜云官,缒城夜出,径诣副将郑国魁营,甘心投诚。国魁引至程学启处,双方订约,愿斩谭绍洸首以献。学启并命杀李秀成,云官不忍,只允杀谭而去。自此学启一面攻城,一面专等内应,接连数日,毫无影响。忽一夜,天黑如墨,胥门水渎,隐约有鼓棹声。学启闻报,忙亲自巡阅,已不见片影,因天昏月暗,不便追袭,只命军士格外留心,谁知李秀成已于是夜出走。秀成心灵眼快,窥透郜云官异谋,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遂将城守事付与绍洸,对他恸哭一场,握手为别。秀成已做了铩羽之鸟。秀成已去,绍洸势孤,苦守数日,郜云官令部将汪有为,随绍洸巡城,出其不意,从绍洸背后一枪,贯入心窝,霎时倒毙。绍洸手下,还有亲从千余人,与云官奋斗,怎禁得云官同志,多至数万人,不到一时,统与绍洸背包裹去了。

云官开齐门迎降,学启入城,抚视降酋,共有八人,都是容貌狰狞,仿佛魔鬼。八人至学启前,仍傲然自若。学启按名检阅,第一个是太平国纳王郜云官,第二个是比王伍贵文,第三个是康王汪安均,第四个是宁王周文佳,还有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四人,俱自署天将。学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好言抚慰。郜云官道:“李帅既准我等投诚,应该替我等保举,大的是总兵,小的是副将。”学启道:“这个自然,兄弟应代白李帅。”云官道:“还有一桩要求,我等部下,差不多有二十营,须仍归我八人统带,驻扎阊胥盘齐四门。盗贼心肠,总是不改。学启也随口答应,言甘心苦。匆匆出城,与李鸿章谈了一夜。次晨入城,令八人出谒受赏,八人欣然领诺。学启先出城,部署诸军,张设营幄,约至午牌,鸿章在营高坐,候八人入见。八人骑马出城,到营方才下马,由学启导入,行过了礼,鸿章令两旁坐定。学启出营,带兵径入,八人方在惊愕,不料鸿章下令,将八人拿下。八人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即被学启部兵擒住。八人大呼无罪,学启道:“你托名投降,居心狡诈,妄想拥兵弄权,恃众横行,还说无罪么?”便请军令将八人正法。鸿章尚在犹豫,学启道:“虎已缚住,万难再放,他甘心负谭绍洸,宁不敢负我大帅?”鸿章点头,当下把八人推出,霎时间献上血淋淋的八颗首级。学启将首级悬出,传令城内外长毛,各缴军械,不得再生异心,否则以此为例。长毛觳觫万状,多将军械缴出,只有二千余人,不肯遵行,又被学启一一杀讫,遂整众入苏州城。独戈登以杀降非义,痛詈学启,誓不相容,洋人尚义,不无可敬。亏得鸿章委曲调停,才肯罢手。

鸿章加太子少保衔,戈登亦得赏头等功牌,并银万两。这是鸿章作用。遂分军两路,一路由程学启,刘秉璋,潘鼎新,李朝斌统带,兜剿浙西长毛,遥应左宗棠,蒋益沣军,肃清江浙通道:一路由鸿章自行督领,率李鹤章,刘铭传等,进攻常州,与曾国荃、鲍超军相呼应。两路大兵,分头出发,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学启下平湖、乍浦、海盐、澉浦,直攻嘉兴,太平堵王黄文金,自湖州趋援,由学启一鼓击退,遂促将士登嘉兴城。城上枪炮雨下,血肉枕藉,学启愤甚,持矛亲登,额上中了一弹,复坠城下。部将刘士奇、王永胜,见主将受伤,怒气填胸,麾众继上,人声鼎沸,炮弹纵横,长毛酋挺王刘得功,荣王廖发寿,不能阻拦,被他一拥而入,城遂破,刘、廖二酋战死。学启负创回苏州,医治渐愈,只额下留有败骨,饮食不便。学启非常忿懑,竟将败骨剜出,创口复裂,大叫数声而亡。这是好杀降人之报。

此时鸿章已克宜兴,拔溧阳,进围常州,水陆炮声如雷。太平守将护王陈坤书,烈王费天将,凶狠有名,至是与鸿章连战数次,无一得胜。城外营垒,陆续被毁,只好入城死守。鸿章督兵猛扑,连日不下,又值春雨绵绵,越生阻碍。鸿章调回嘉兴军,并力攻城,等到天已大晴,风向城内,遂乘风放炮,烟焰迷天。这城墙已受大雨浸渍,不甚坚固,被炮一击,顿时坍坏数十丈。陈、费二悍酋,用人塞缺,炮过弹炸,手足旗帜砖石,飞扬天中,盘旋空际。长毛原是忍心,鸿章亦乏仁术。鸿章令郭松林、王永胜、刘永奇、周盛波,携藤牌喷筒,冒死杀入,在城上接战良久,松林生擒陈坤书,周盛波生擒费天将,长毛见头目被擒,各弃械乞降。常州以咸丰十年四月六日失陷,越四年克复,月日时都不爽,时人称为奇事。苏常已复,江苏全省,除江宁外,已都平靖。长毛多分窜江西,由曾国藩檄鲍超军还援,李鸿章亦分军代堵,独撤去常胜军,遣戈登归国。自是淮军名誉,推重世界,并称李鸿章能善驭洋将,鸿章的功劳,算是很大了。语下有不足意。小子有诗咏此事云:

淮军练就扫红巾,百战贤劳算荩臣;

可惜诛锄非异种,犹留惭德笑欧人。

这诗末韵,系指李鸿章使德,与德相俾斯麦闲谈,盛述自己打长毛的功劳。俾斯麦道:“欧洲人以杀异种为荣,若专杀同种,反属可耻。”鸿章不禁自惭。良心发现。这且不必细说,下回续叙江浙的事情,请看官接阅便了。

本回叙曾、左二人之战功,亦即叙李秀成之败史。太平军中,后起骁将,无如李秀成,率数十万众,驰救江宁,围攻曾国荃营,四十余日,终被国荃击退,众不敌寡,讵不可怪?迨转援苏州,一筹莫展,遇战即怯,临敌即溃,何其困惫若此?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氏之言,其明证也。以长毛之暮气,当湘淮各军之朝气,其败亡也宜矣!曹操至赤壁而蹶,苻坚至淝水而挫,宁特一秀成然哉?若借洋将,杀降酋,第一时权宜之策耳,不足以为训。

第七十三回战浙东包团练死艺克江宁洪天王覆宗

却说李鸿章克复苏常的时候,左宗棠在浙,亦屡获胜仗。宗棠自克复遂安后,严州一带,依次肃清。太平侍王李世贤,率金华大股长毛,围衢州,宗棠亲自往援,杀败世贤,世贤回金华。台州为闽将林文察所复,宁波为宁绍台道史致鄂,及英将丢乐德克等所复。唯湖州被太平堵王黄文金,辅王杨辅清攻破,团绅赵景贤被执,不屈死。宗棠以浙省长毛,金华最众,决计由衢州攻金华,乃遣蒋益沣等,拔龙游兰溪,金华长毛,亦弃城遁去。

看官!你道金华长毛,为什么不战而溃?他因诸暨有个包立身,很是厉害,遂一齐拔营,去围包村。真是呆鸟!包立身世务农业,膂力过人,他幼时曾习奇门遁甲,上知天象,下知地理,他因长毛犯浙,聚集村人,筑塞设堡,专与长毛相抗。长毛去一千,死一千,去二千,死二千,因此长毛大愤,纠众围攻,有“宁失南京,毋失包村”的意义。以包村抵南京,未免拟不于伦。时苏松兵备道吴晓帆,本系浙人,代理藩司事,闻包立身有异能,欲招致幕下,引为己助,苦无人前去致意。适佐杂班中,有个冯仰山,自称系立身姑表兄弟,晓帆令他蓄发三月,备文前往。到了包村附近,见四面都扎长毛营垒,冯逡巡不敢入,巧遇包村勇目,逸出村外,与仰山素识,引他绕道二百里,始得入村。仰山单身前进,被村中巡勇捉住,疑为长毛细作,亏得仰山认包至戚,乃引冯入见,各道艰苦。是时包村附近数百里居民,都搬至包村避难,倚包先生若长城,连仰山家眷,也在其内。仰山与家族相见,不觉欣慰,便备述吴公所招意。立身叹道:“我亦知孤村无援,势难固守,且兵粮仅支两月,安能持久。只村内百姓群集,弃之不忍,欲要一同出围,恐不容易,是以尚在踌躇。”包先生颇具婆心。

正议论间,忽闻村外炮声隆隆,料是长毛猛攻,便邀仰山登高了望,遥见前山上面,设有大炮,正对村施击。立身轮指一算道:“这炮在艮方,今日月神适犯我村,恐于我不利。”言未已,急推仰山伏地,自己亦向地伏着。但听得一声响亮,炮子簌簌然从上飞过,仰山吓得乱抖。立身道:“嗣后不妨,可以起来。”立身遂脱帽散发,跣足仗剑,如道家步罡状,选了勇目三名,衣皂随行,自己喃喃诵咒,飞行而去。勇目紧随不舍,仰山犹立在高阜,只见立身出村,竟驰至前山,把剑向前一指,守炮的长毛,纷纷扑地。立身即令勇目三人,将炮抬归。仰山即驰下迎迓,立身已在前面。三人所抬的炮,不下四五百斤,仰山不禁奇异,便道:“弟与兄自幼同学,并未识兄有异术,后来弟赴苏州,远离乡井,闻兄尝韬晦田园,罕至城市,何时得六甲真传,具此神妙?”立身道:“我于二十年前,曾遇异人授我秘册,虽非全帙,然天文地理,略知一二,此刻去取敌炮,就是六丁缩地法,可惜我所学习,还是皮毛,若能尽知底细,虽有千万长毛,亦何足虑!”仰山又问长毛何时可平?立身道:“我夜观星象,并占易数,江浙长毛,不久即平。只我村恐保不住。”两人随谈随走,已至营中。

立身升帐,传集村勇,即发令道:“明日当有大雨,汝等出战,向西杀去,定能冲破贼营,虽然不能大胜,也可杀贼数百,挫他凶锋。”仰山因天久不雨,疑信参半。到了次日,村勇三千人,执五色旂,分作五队,奉令出去。启行时,天色犹霁,一出村门,忽然黑云层合,大雨滂沱,仰山瞠目良久。约一小时,村勇已整队回来,报称破贼西营,得牲口器械数十具。仰山忙问立身道:“既已得胜,何不追杀一阵?”立身道:“贼势犹旺,不应追杀,追杀必败。”俄有长毛入村求见,立身命他进来,长毛说:“奉天将令,愿以绍兴府城相让,嗣后毋与天兵作对。”立身笑道:“这明明是诱我的计策,无论浙东俱陷,孤城难守,且入城后,如入陷阱,粮草更易断绝,将来恐无人得脱了。”喝令立斩来使,仰山请道:“来使不要杀他,不如放他回去,叫他解围为是。”立身摇头道:“他哪里就肯解围?杀了他,免得再来尝试。”太属粗莽!当下将通使的长毛,推出斩讫。

长毛酋闻了此信,越发调兵进攻,仰山未免焦急,遂请回报吴公,发兵接应,并欲挈眷同行。立身道:“试为一卜。”卜得吉占,便道:“老弟启行,便在今夕。”是夜大雨,立身命仰山束装,携眷出村,只饬护勇六人,仿着长毛服色,改装相送。仰山不敢多请,只与立身订约,速定行期。立身应允,与仰山握别。仰山冒雨而出,黑暗中见有无数卫兵,戴着红帽,穿着皂衣,站立两旁。仰山怯甚,私问护勇,勇但摇手,引仰山绕出小径,匆匆别去。

仰山去后,长毛愈集愈众,防立身有异术,遍掠民间妇女,将她们上下衣服褫去,赤身露体,驱作前队。妇女活活遭劫。又用鸡羊狗血,盛入喷筒,向村中乱射。立身被他厌禳,所用法术,未免不灵,遂决计突围。先占一卦,大惊道:“细察卦象,唯今夜二鼓可出,若交子正,便无出围的日子,大祸且不远了。”遂令团勇速即收拾,约黄昏启程。夜餐已毕,便令团勇四千人,分作五队,队各八百人,用红旗队作先锋,次白旗队,又次是青黄两队,皂旗殿后。时值戌初,红旗队已发,远闻金鼓震天,枪炮声相续不绝,立身正调发白旗队,忽见村中百姓,扶老携幼,聚哭包门,都说包先生若去,我等从亦死,不从亦死,现在只有留住包先生,仗他保护,或可苟延性命。立身出来劝慰,怎奈人声鼎沸,连包先生的说话,没有一人听得清楚,只是阻住门前,不容出去。立身顿足道:“这是天数,时将错过,大限难逃,奈何奈何?”因令后队暂停不发。这时红旗队已冲围而去,白旗队随后继进。长毛料村人绝粮夜遁,不去追赶前队,独率众捣入村中,喷筒火箭,接连射入。顿时火光烛天,杀声震地,村勇已无斗志,又值难民纷扰,不战先乱,当下被长毛毁门冲入,见屋便烧,逢人便刃,满村尽被烟焰迷住,进退无路。杀到天明,村中已鸡犬不留,包先生亦不知去向,大约已死在乱军中。有人谓包先生已经遁去,只包先生有一妹子,也知兵法,被长毛擒住,五马分尸,这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子不敢妄断。恃术者卒以术败。

包军一破,蒋益沣军已到,长毛已打得筋疲力尽,闻左军到来,料知抵敌不住,霎时逃散。有几个逃得慢的,被蒋军截住,没奈何匍匐乞降,遂复诸暨。宁波军亦进克上虞、台州,并复绍兴府城。朝命授左宗棠为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宗棠檄蒋益沣军,自诸暨直下,取道临浦义桥,直趋萧山,渡钱塘江,规取杭州。复令水师骁将杨政谟,与益沣会杨政谟把江上敌舟,纵火烧尽,遂薄望江门。太平守将听王陈炳文,飞调附近各长毛,会援杭州,益沣遣康国器、魏喻义等,分头堵截,自督高连陞等,屯六和塔万松岭,俯瞰杭城。既而左宗棠亦自严州移驻富阳,征法国总兵德克碑,率洋枪队攻陷富阳城。宗棠进薄余杭,命德克碑转助益沣,这时苏军已克嘉兴,海宁守将蔡元隆,向蒋益沣处纳款请降,于是杭城饷绝援穷。陈炳文出城死战,自晨至暮,不能取胜,仍回城督守。德克碑用炸炮轰凤山门,城塌三丈。炳文率众堵塞,益沣不能入,再令德克碑昼夜炮击,城中危急万分,炳文知不可守,遂夤夜开北门出走。杭城遂复。余杭守将康王汪海洋,亦弃城走德清。宗棠乃移驻省城,与益沣经营善后事宜,全浙百姓,方渐渐苏息。后人有《闻见篇》四章,古节古音,不减杜少陵《哀江头》诸作。小子走笔至此,记将起来,不忍割爱,爰次第录成,供诸君一读。

《猪换妇》朝作牧猪奴,暮作牧猪妇,贩猪过桐庐。睦州妇人贱于肉,一妇价廉一斗粟,牧猪奴牵猪入市廛,一猪卖钱十数千,将猪卖钱钱买妇。中妇少妇载满船,篷头垢面清泪涟,我闻此语坐长吁。就中亦有千金躯,嗟哉妇人猪不如?

《屋劈柴》屋劈柴,一斧一酸辛,昔为栋与梁,今成樵与薪。市儿诋价苦不就,行行绕遍江之滨。江风射人天作雪,饥腹雷鸣皮肉裂,江头逻卒欺老人,夺柴炙火趋城

《娘煮草》龙游城头枭鸟哭,飞入寻常小家屋。攫食不得将攫人,黄面妇人抱儿伏,儿勿惊!娘打鸟,儿饥欲食娘煮草。当食不食儿奈何?江皖居民食草多。儿不见门前昨日方离离,今朝无复东风吹。儿思食稻与食肉,儿胡不生太平时。

《船养姑》月弯弯,动高柳,乌篷摇出桐江口。邻舟有妇初驾船,乱头粗服殊清奸,橹声时与歌声连。月弯弯,照沙岸,明星耿耿夜将半。谁抱琵琶信手弹,三声两声摧心肝,无穷幽怨江漫漫?或言妇本江山女,名隶江花第一部,头亭巨舰属官军,两妹亦被官军掳,妇人无大唯有姑,有夫陷贼音信无。富商贵胄聘不得,妇去姑老将安图?呜呼!妇去姑老将安图?妇人此义羞丈夫。

浙江本是僻处东南的海疆,与全局没甚关系,长毛起初并不注意,后来江宁被困,长毛才窜入浙省,欲分江宁围军的势力,因此浙省被兵,百姓辛苦流离,已到这样地步。看官!你想江西、安徽的地方,三五次吃这长毛苦头,比浙江的情形,更如何呢?后人还说长毛乃是义兵,实是革命的大人物,小子万万不敢赞同。索性驳倒长毛,免得盗贼藉口。

话休烦絮,小子且要补述石达开事情。应六十七回。石达开自江宁出走,初至江西,与曾国藩相持;旋走湖南,被骆秉章遣将击走;驰入广西,又为蒋益沣等所破。达开此时,已自张一帜,与洪秀全不通闻问。自思湖广一带,无可驻足,不如窜入滇蜀,还可独霸一方。其时川寇蓝大顺、李永和,方四出劫掠,达开与他勾通,乘机入蜀。清廷因骆秉章剿寇有功,令他移督四川。秉章督师西上,先剿平蓝、李二寇,然后专力围攻达开。达开生平,奔突万余里,蹂躏百余城,专以出没边地,避实蹈瑕为能事。秉章遂将计就计,与暮僚刘蓉定议,决逼达开入边,四面兜剿,使他无路可走,自入罗网。达开果率大队西渡金沙江,拟向越隽厅出发。秉章遣重兵潜蹑其后,并檄邛部土司岭承恩横截其前。达开避入小径,至柴打地方,想由大渡河过去。适值天雨如注,山水暴发,不能径渡。天意亡项,何由免脱。川将唐友耕追至,达开奔老鸦游,友耕会合土兵,左右环逼,达开尚欲渡河,甫至半渡,为诸军所蹙,大半溺死。达开妻妾五人,及幼子俱沉于河。只达开凫水而遁,直至对岸,巧遇岭承恩候着,乘他上来,一鼓擒住,槛送军前。友耕押达开至成都,对簿时犹侃侃谈论,口若悬河。自称年三十三,凡太平天国诸将,及清军诸帅,都加贬辞,独推重曾国藩,说他知人善任,规划精严,实是得未曾有的大帅。英雄识英雄,可惜达开自误。后竟被磔于成都市。

嗣是洪氏所有的要地,只一江宁城,余外虽尚有党羽,分扰赣皖,势已成为弩末。秀全自知穷蹙,将各处头目,一律封王,满望他感激图效,谁意封王越多,纪律越乱,一切号令,转不得行。曾国荃闻苏浙俱已得手,独江宁未克,日夜奖厉诸军,节节进攻。李秀成领败众数万,分布丹阳、句容间,自率数百骑入江宁,劝秀全弃都避难。秀全不从,秀成贻书李世贤,约他就食江西,自留江宁助守,屡出死党扑国荃营。国荃添募兵勇,先夺雨花台,次平聚宝门外石垒九座,分军扼孝陵卫,只九洑洲为江宁对岸重镇,长毛集数百战舰,严行拥护,一面接应城中,一面遏截长江。又有阑江矶,草鞋峡,七里洲,燕子矶,上关,下关诸隘,都竖长毛旗号,气势甚盛。杨载福已改名岳斌,率水师至九洑洲,与彭玉麟分队夹击。彭玉麟自草鞋峡进,杨岳斌自燕子矶进,各带火枪火弹,随掷随入。洲两岸纯是芦荻,岳斌用油浇灌,遍地纵火,大江南北,煽成一片火光,长毛屯船,多被烧着。彭玉麟率总兵成发翔,冒烟直上,先登南岸,北岸长毛,尚与杨岳斌死战,总兵胡俊友中炮死,岳斌大愤,传令洲破乃还师,否则传餐而战,必破此洲乃已。部将俞俊明、王吉、任星元等,更番迭攻,战至日暮,将士乘暗登洲,冒炮争上,践尸而过,九洑洲竟破,万余寇无一脱死,并获马三百余匹。

自此洲破后,江宁益困,国荃乘势攻克钟山石垒。这钟山石垒,长毛叫作天保城,乃是江宁城外第一保障。天父想已死了,所以保守不住。国荃得了此隘,遂得合围。鲍超又攻克句容、金坛,长毛溃走江西,鲍超会合杨岳斌水师,同追长毛,向江西而去。彭玉麟又移驻九江。清廷恐国荃势孤,亟令李鸿章助攻江宁。看官!你想曾国荃自进攻江宁以后,费了无数心血,吃了无数辛苦,才得把江宁城团团围住,此时功成八九,偏有人出来分功,非但国荃不愿,就是国荃部下诸将士,也是没一个情愿呢。李鸿章本是国藩保荐,自然不欲夺国荃功劳,只推说有病在身,延久不至,将轮船经费五十万两,拨充国荃营饷。国荃复鼓励将士,攻克龙膊子山阴坚垒,这垒比钟山还要坚固,长毛叫作地保城。天也不保,地也不保,洪天王不死何待?地保城得手,就在城上造起炮台,日发大炮射击城中。可怜城中粮草早绝,饥民嗷嗷,天王府内,供给葱韭菜菔白菜,几与黄金同价。始而米尽,继之以豆;豆尽,继之以麦;麦尽,继之以熟地薏米黄精,或牛羊猪犬鸡鸭等物。复尽,用苎根草根,调糖蒸熟,糊成药丸一般,取了一个美名,称作甘露疗饥丸,还想骗人。名目虽好,无济实事。这班饥民,夜间私自缒城,出来就食,嗣后长毛也禁止不住,白日里亦缒城而出。

到同治三年五月,洪天王挨不得苦,仰药自尽。洪仁发、仁达等,拥立幼主福瑱即位,年纪不过十五六龄。国荃闻这消息,饬军士轮流苦攻,连凿地道三十余穴,俱被城内堵住。复由国荃部将李臣典,率吴宗国等,从敌炮极密处,重开地道。至六月十六日,地道告成,国荃悬不次之赏,严退后之诛,安放引线,用火燃着。不到一刻,蓦地火发,声如霹雳,轰开城垣二十余丈。烟尘蔽空,砖石如雨,李臣典率官军蚁附争登,从缺口冲入,长毛用火药倾盆而下,军队少却。彭毓橘、萧孚泗等,手刃数人,弁勇皆奋,分路齐进。王远和、王仕益、朱洪章、罗雨春、沈鸿宾、黄润昌、熊上珍等进击中路,直扑天王府。刘连捷、张诗日、谭国泰、崔文田等,进击右路,由台城趋神策门,适朱南桂、朱惟堂、梁美材诸人,亦从神策门缘梯而入,兵力益厚,鏖战至狮子山,夺取仪凤门。左路由彭毓橘、武明良等,自内城旧址,直击至通济门。萧孚泗、熊登武、萧庆衍、萧开印等,复分途夺取朝阳、洪武二门,时太平忠王李秀成,率众巷战,见大势已去,拟向旱西门夺路冲出,不料清将陈湜、易良虎等,正由旱西门攻进,被他拦住,不得已折回清凉山,隐匿民房。黄翼升率水师攻夺中关,拦江矶石垒,进薄旱西门,遂与陈湜、易良虎,夺取水西、旱西两门,全城各门皆破。

天色已晚,只天王府尚未攻入,国荃令军士暂行休息,唯督王远和、王仕益、朱洪章等,夤夜搏战。三更时,天王府突然举火,冲出悍党千余人,手执洋枪,向民房街巷狂奔。官军也不去追赶,齐入天王府内,扑灭烟焰,检点遗尸,多是府内宫女,单不见秀全尸首,及幼主福瑱。时已天明,国荃复下令闭城,搜杀三日夜。毙长毛十余万人。这也太惨。到十九日,萧孚泗搜获洪仁发、李秀成等,讯得实供,方识秀全尸首,瘗埋宫内,幼主福瑱,乘官兵夜战时,已由缺口遁走。当下飞报曾国藩,由国藩主稿,推湖广总督官文居首,连衔入告。随奉上谕道:

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江宁省城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发逆洪秀全,自道光三十年倡乱以来,由广西窜两湖三江,并分股扰及直隶山东等省,逆踪几遍天下。咸丰三年,占踞江宁省城,僭称伪号,东南百姓,遭其荼毒,惨不忍言。罪恶贯盈,神人共愤。我皇考文宗显皇帝,赫然震怒,恭行天罚,特命两湖总督官文为钦差大臣,与前任湖北巡抚胡林翼,肃清楚北上游,胡林翼驻扎宿松一带,筹办东征;复特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命为钦差大臣,东征江皖,号令既专,功绩日著。十一年七月,我皇考龙驭上宾,其时江浙郡县,半就沦陷,遗诏谆切,以未能迅殄逆氛为憾。朕以冲幼,寅绍丕基,祇承先烈,恭奉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指示机宜,授曾国藩协办大学士,节制四省军务,以一事权。该大臣自受任以来,即建议由上游分路剿贼,饬彭玉麟、杨岳斌、曾国荃等,水陆并进,叠克沿江城隘百余处,斩馘外援逆匪十数万人,合围江宁,断其接济。本年六月十六日,曾国荃率诸将克复江宁,多年悍贼,经各将士于十七八日,搜杀净尽。三日之内,毙贼十余万人,伪王伪主将伪天将,及三千余名,无一得脱者。此皆仰赖昊苍眷佑,列圣垂庥,两宫皇太后孜孜求治,识拔人材,用能内外一心,将士用命,成此大功。上慰皇考在天之灵,下孚溥海人民之望。自维藐躬凉德,何以堪此?追思先皇未竟之志,不克亲见成功,悲怆之怀,何能自已?此次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载,窃踞金陵,亦十有二年,蹂躏十数省,沦陷百余城,卒能次第荡平,殄除元恶,该领兵大臣等,栉风沐雨,艰苦备尝,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劳勋。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郡。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叠复徽州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蒇,逆首诛锄,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著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浙江巡抚曾国荃,以诸生从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鏖战,开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殄除首恶,实属坚忍耐苦,公忠体国。曾国荃著赏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记名提督李臣典,于枪炮丛中,开挖地道,誓死灭贼,从倒口首先冲入,众即随之,因而得手,实属谋勇过人,著加恩锡封一等子爵,并着赏穿黄马褂,戴双眼花翎;萧孚泗督办炮台,首先夺门而入,并搜获李秀成、洪仁发,实属勋劳卓著,加恩锡封一等男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钦此。

其余文武一百二十余员,亦论功进秩有差,一场大乱,总算从此结束。

曾国藩由安庆至江宁,始发掘洪秀全尸首,遍体统用绣龙黄缎包裹,头秃无发,须已闲白,遵尚异教,不用棺木。国藩令即戮尸,焚骨扬灰,并将洪仁发、李秀成等处死。只洪福瑱不知下落,国藩奏称大约已死,其实洪福瑱已出走广德,转入湖州去了。小子又有一诗道:

覆巢自古无完卵,密网由来少漏鱼;

为语暴徒应反省,天心彰瘅果何如?

毕竟洪福瑱能逃出性命否,容下回续叙详情。

包立身以一隅团勇,抗数十万劲寇,事虽不成,亦足自豪。然天下唯正可以胜邪,断未有以邪克邪者。后世以异术推包立身,吾谓包之败,正坐此异术之害也。独怪长毛不图挽大局,徒甘心于寸土,不胜为笑,胜之不武。死一包立身,若九牛亡一毛,于官军无损,于洪氏无益,何其愚顽若此?洪氏至死不悟,尚欲以苎麻草根,取名甘露疗饥丸,令民间如法泡制。百姓无长物久矣,即有草根,何处得蔗浆?“天下饥,何不食肉糜”,自古有此笑语,洪氏子亦其流亚也。江宁一陷,毙长毛十数万众,杀戮固未免太过,抑亦长毛冥顽不灵,自致死地,强梁者不得其死,观此益信。

第七十四回僧亲王中计丧躯曾大帅设谋制敌

前回说到洪福瑱出走,自广德转入湖州。其时浙江诸郡县,次第克复,独湖州尚为长毛酋黄文金所守,苏浙官军,会攻未下。文金迎幼主福瑱,至湖州就食,左宗棠、李鸿章探知消息,急檄部将努力图功。于是浙将高连升,王月亮、蔡元吉、邓光明等,攻湖州东南,苏将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杨鼎勋等,攻湖州西北,迭毁城外石垒,连破敌众。黄文金率悍党数万,启西门出战,郭松林督水陆军攻其左,王永胜由山径攻其右,文金袒露两臂,衔刀狂突,往返数回,终被枪炮截住。文金尚冒死力争,忽报浙军已攻入湖州东门,顿时心慌意乱,拥福瑱西走,遁至宁国府山中,不料兜头碰着鲍超,大杀一阵,歼毙无算,没奈何回走浙江淳安。途中又遇浙将黄少春,弄得文金无路可奔,舍命相扑,身被数十创,方突出重围。闻李世贤、汪海洋等在江西,决计由浙赴赣。约行数十里,文金创病大发,呕血而亡,遗命兄弟黄文英,力卫福瑱入江西境。文金亦晋荀息流亚。

文英遂挟福瑱至广信,浙军紧追不舍,前面又有江西军要击,只得转趋石城。记名按察使席宝田,方在崇仁攻李世贤,探闻洪福瑱已入江西,防他与世贤军联合,急率轻骑由间道出截,至石城县杨家牌地方,危崖盘郁数十里,夕阳已衔挂山麓,暮色如画。前锋逗遛不进。宝田召前锋前校,问伊何故逗遛?将校以日暮对。宝田怒道:“过岭即逋寇所在,汝何懈我军心?”喝令推出斩首,诸将股慄,奋勇而上。走了一夜,岭路渐平,东方亦渐明亮,遥见岭下有一簇长毛,正在早炊,军士大呼而下,长毛错愕相顾,不及逃避。黄文英勉强格拒,马踬被擒;还有洪族中洪仁玕、洪仁政,及他渠酋数十人,亦被宝田军擒住,单不见了洪福瑱。宝田讯问黄文英等,都不肯实供,只俘虏中有一牧马小儿,由宝田诱出供词,说小天王逃遁不远,尚在山中。宝田乃分兵堵住谷口,自督部将沿山搜寻,瓮中捉鳖,网里捕鱼。不到二日,部将周家良,报称已擒住洪福瑱,当下由宝田亲鞫,可怜十五六岁的童子,杀鸡似的乱抖,只答了一个“是”字。宝田即将洪福瑱及黄文英等押解南昌。巡抚沈葆桢,迅速奏闻,上谕下来,叫他就地正法。自是福瑱被磔,黄文英、洪仁玕、洪仁政等,都随了小天王,同登鬼箓去了。了结洪氏。

是时太平酋康王汪海洋,正纠合余众十万,来迎福瑱,距战处仅百里,闻得福瑱被虏,众心解散,海洋气夺,窜入福建。李世贤亦自赣入闽。闽省空虚无兵,不意穷寇猝至,汀漳二郡,尽被蹂躏。按察使张运兰,率五百人拒战,众寡不敌,陷没阵中,被他支解而死;提督林文察,亦战死漳州,闽省大震。左宗棠飞檄黄少春、刘明灯,自衢州趋延平为中路军;刘典、王德榜,自建昌趋汀洲为西路军;高连升自宁波泛海,趋福州出兴泉为东路军。三路官军至闽,不甚得手,李鸿章亦遣郭松林、杨鼎勋,统军乘轮船至闽,合围漳州,鲍超亦自江西至武平,各军会集。李世贤、汪海洋,乃由闽窜粤。海洋攻入镇平,李世贤亦至,由海洋郊迎入城。两人议论军事,意见不合,海洋竟刺杀世贤,到此还要相杀,可谓至死不悟。又欲返走江西,为席宝田所阻,杀了一场。海洋背受矛伤,仍回广东,陷嘉应州。左宗棠促鲍超率军赴粤,自己亦入粤督师。由是浙军围嘉应州东南,鲍军当州城西面,北面由粤军方耀军环攻,唯南面驻扎敌营。海洋倾寨出战,官军失利,嗣复出攻浙军,黄少春、刘典、王德榜等亦败却。长毛得胜,可谓回光返照。海洋乘胜追赶,黄少春等选枪炮队抵御海洋,更番注射,长毛反奔。诸军闻浙营得胜,三面夹攻,海洋中炮死,余党败入城中,推僧王谭体元主城守事。谭体元懦弱无能,开南门出走,官军追至黄沙嶂,山回谷绝,荒僻无人,将长毛逼入谷内,四围兜剿,长毛胆落,环跪乞降,体元及诸魁皆被诛,太平军才杀尽无遗。时已同治四年十二月了。了结长毛余众。

长毛尽歼,捻子尚骚扰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清廷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及湖广总督官文会剿捻子。官文本是个因人成事的脚色,虽然出省督师,却只迁延观望,独僧亲王骁悍善战,所向无前。同治二年,攻破雉河集老巢,擒斩捻酋张洛型,只洛型从子张总愚遁去,适苗练沛霖复叛,陷寿州,围蒙城,攻临淮,众号百万。僧王毫不畏惧,直向蒙城进发。那时苗练部下,闻到僧格林沁四个大字,统已魂驰魄丧,望风归降。苗沛霖势成孤立,被僧王逼得无路可走,为部下所杀。另有沛霖一班义儿,个个生得眉清目秀,仿佛美人儿一般,遇着这粗豪勇莽的僧王,偏生成一种好杀的奇癖,每获一人,总叫刽子手细细剐碎,他却当作一样乐事,坐在上面,斟酒畅饮。犯人越哀号,他越快活。所以苗练一死,这班狡童俱同归于尽。南风固不足爱,其如惨无人道何?

僧王复回军河南,驰入湖北,降长毛余党蓝成春、马融和等,逼死扶王陈得才,独捻匪张总愚,纠合党羽任柱、赖文洸,东奔西窜。僧王追到东,他却走到西,僧王追到西,他又走到东,凭你僧王勇悍过人,他竟不与一战,专寻山谷沮洳,峰回路阻的地方,分队匍匐。僧王手下,统是满蒙铁骑,在平原旷野间,无人敢挡,若逢着山路崎岖,骑不得骋,马不得驰,真是有力也没处用。独僧王不管厉害,只饬诸将追入,诸将稍有违慢,他便鞭责杖笞,不肯少恕,所以诸将闻令,无一敢怠。奈一入山中,屡遇贼伏,良将恒龄、舒通额、苏克金等,统同战死。僧王愈怒,日夕驰二三百里,宿不入馆,衣不解带,席地而寝,天未明,即令军士造饭,早餐一顿,余外尽带干粮,僧王执鞭在手,上马疾驰,主帅一动,将士自个个随上。奈这捻子狡猾得很,从湖北窜河南,又从河南窜山东,弄得僧军昼夜穷追,气竭力弱。总兵陈国瑞、何建鳌,叩马谏阻。僧王哪里肯从,只命将士尽力追赶,一程复一程,直到曹州。已是英雄末路。此时已是同治四年四月,天气微炎,南风习习,僧军多追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遥听山后隐隐有号炮声,僧王传令速进,当下爬山过岭,越了几个峦头,仍不见敌踪,只小坳内有樵夫数名,不待僧军往问,他已走谒马前,报称捻匪在前,愿为前导。分明有诈。僧王大喜,便令樵夫前行,自率军紧紧相随,但见暮霭横空,落霞散绮,孤鸦觅队,倦鸟归林,叙入暮景,另有一番描写。军士不及夜餐,已是面带饥容,勉强前进。忽闻四面呐喊,前后左右,拥出无数捻子,把僧军困在垓心。僧王尚不在意,只督令诸将杀贼,捻众偏不与力敌,专用枪炮乱击,相持一二时,天色昏黑,僧军汹汹欲溃。诸将请突围出走,僧王不许,再三固请,乃饬召引路的樵夫,仍拟从原路杀出。樵夫恰也不逃,只说王爷随小的出去,决不有误。僧王尚命亲兵进酒,饮了数斗,吃得酒气醺醺,才提鞭上马,那马偏无故倔强,兀立不动。僧王加了几鞭,马反跳跃起来,险些儿把僧王掀下。马亦有知,人不如马奈何?僧王易马突围,眼睁睁望着樵夫,杀将出去。

谁意樵夫引着僧王,偏向捻子最多处引入,总兵陈国瑞,见捻子重重拦阻,料知樵夫心怀不良,忙叫王爷速回。那樵夫闻国瑞大呼,霎时变脸,怒目相向,反叫捻子围杀僧王,国瑞忙挺身出救,无如捻子如蜂拥上,把僧王、国瑞冲作两截。国瑞舍命上前,连突数次,统被捻子击回。此时国瑞知无可救,只得自己寻条血路,冲杀出来。等到国瑞杀出,天色已经微明,检点手下残卒,只剩了数百人,方思下马暂憩,见有一队败卒,踉跄而来。国瑞忙问王爷何在?有一败卒道:“黑夜中人自为战,未识王爷下落。但百忙中见有贼首戴着三眼花翎,扬扬而去。贼首哪里来的花翎,想总是王爷殉难了。”国瑞道:“我等且再向前去探寻王爷踪迹,果得确实消息,方可奏闻。”部兵总不敢前行,由国瑞登高了望,已不见捻子片影,遂带部兵趋回原地。沿途尸如山积,仔细检视,觅得总兵何建鳌,及内阁学士全顺尸身,未免叹息。复寻将过去,只见一尸,卧丛箐中,有身无首,旁有一尸,却还身首俱全。国瑞令军士辨认,才识身首俱全的死尸,乃是僧王帐前马卒,无首的死尸,不是别人,正是亲王僧格林沁,身上已受了八创。国瑞相对泪下,遂率军士罗拜,舁尸归省。连何总兵、全学士的尸身,也一同载回。当下飞章奏告,两宫太后亟下懿旨,从优议恤,准建专祠,并令配享太庙,予谥曰忠。

小子叙到此处,于上文樵夫底细,尚未详述,究竟樵夫是真是假?不得不补叙数语。樵夫实是捻子桂三假扮,导僧王走入绝地,僧王一味粗莽,不暇详辨,所以中计。缴足上文。

这时曾国藩正在南京,闻僧王轻骑追敌,每日夜行三百里,国藩叹道:“兵法忌之,必蹶上将军。”方拟草疏密陈,忽报廷寄到来,僧王在曹州战殁,令他携带钦差大臣关防,赴山东剿捻,所有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绿旗各营,及文武官弁,统归节制。两江总督职任,由李鸿章暂署,另命刘郇膏护理江苏巡抚。先是朝旨赐国藩为毅勇侯,国荃为威毅伯,官文为果威伯,左宗棠为恪靖伯,李鸿章为肃毅伯。国藩持盈戒满,自思于功臣中,独膺侯爵,未免高而益危,至此接节制三省的上谕,遂上疏力辞,朝旨不许,只催他速赴山东,国藩不得已受命。是时捻众方战胜僧王,鸱张益甚,自山东编造木筏,搜劫民船,蓄意北犯,畿辅戒严。两江署督李鸿章,恐直隶兵单,亟遣布政使潘鼎新,统带鼎字淮军十营,由海道赴天津,与直督刘长佑,筹固京防。捻众乃还集亳州一带,窥伺雉河。又想归老巢来了。曾国藩闻这警耗,急调刘铭传、周盛波等,率本部淮军往援。刘周两统领,向在鸿章麾下,系淮军中著名健将,此次奉调出剿,纵横扫荡,所向无前。捻首任柱、赖文洸,虽竭力抗拒,究竟不是他对手,霎时间阵势已乱,分头窜去,雉河得转危为安。

朝旨奖赏有差,并促曾国藩克期平捻。国藩老成持重,复陈目下情形,万难迅速,一因楚勇裁撤殆尽,仅存三千作为亲兵外,现只留刘松山一军,及刘铭传淮勇各军,不敷调遣,当另募徐州勇丁,就楚军规模,开齐兖风气,最快亦须数月,方可成军;二因捻匪战马极多,单靠步兵,断不足当骑贼,须派员赴古北口采办战马,在徐州添练马队,乃可进兵;三因扼贼北窜,全恃黄河天险,现办黄河水师,亦须数月,始可就绪;四因直隶一省,应另筹防兵,分守河岸,不宜令河南兵卒,兼顾河北。末后最要紧数语,乃是齐豫苏皖四省,不能处处顾到,山东只能办兖沂曹济四郡,河南只能办归陈两郡,江苏只能办徐淮海三郡,安徽只能办庐凤颍泗四郡。这十三府,系捻匪出没的地方,可以责成臣办,此外须责成本省督抚,屯驻泛地,各有专属等语。确是老成持重之言。两宫太后方倚重国藩,自然照准。

国藩恰安排多日,方出驻徐州。那时捻众恰东驰西突,随地蔓延,忽扰安徽,忽走山东,忽入河南,虽由官军四处追剿,总难圈住敌锋。朝旨免不得诘问国藩,又由国藩复奏,大致谓:“捻匪已成流寇,官兵不能与之俱流,现唯择要驻军,不事驰逐,军饷器械,由水道转运,江南作根本,清江浦作枢纽,溯淮颍而上,可达临淮关,溯运河而上,可达徐州济宁,目下正分设四镇重兵,安徽以临淮为老营,归刘松山驻扎,山东以济宁为老营,归潘鼎新驻扎。河南以周家口为老营,归刘铭传驻扎,江苏以徐州为老营,归张树声驻扎。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相应,或可以拙补迟,徐图功效。”清廷也不能驳他,只好听他缓缓的布置。曾侯不求速效,隐惩僧邸覆辙,然平捻之机,实自此始。

会张总愚窜入南阳,两宫太后又焦急起来,令李鸿章督带杨鼎勋等军,驰赴一带防剿。结末又有“与曾国藩妥同商酌,不必拘泥谕旨,务期计出万全”云云。国藩恰奏称:“河洛无可剿之贼,淮勇亦无可调之师,李鸿章若果入洛,岂肯撤东路布置已定之兵,挟以西行,坐视山东江苏之糜烂而不顾?”等语。看曾侯此奏,似愤懑得很。还有李鸿章一奏,更说得剀切恳挚,他奏疏中有三大纲,曾由小子忆着,节录以供众览,便知当日用兵的情形。其文云:

臣按我朝从前武功,专恃兵力,此次军务,全资勇力。臣初至军营,习闻周天爵、福济、琦善、向荣、和春诸臣之议论,皆谓绿旗弁兵,驯谨而易调遣,各省勇丁,桀骜而少纪律,其不得已而用勇,就地召募,随时遣汰,尚无甚流弊,若远调数千里外,终必哗溃误事。咸丰初年,广西所募潮勇最多,向荣、张国梁,带赴江南,沿途骚扰,卒至十年三月金陵之变,一溃而不可收拾矣。自曾国藩、江忠源、胡林翼、李续宾等创练楚勇,不用一兵,盖深知绿营废弛已久,习气太深,万不足以杀敌致果。而以楚将练楚勇,恩信素孚,法制严密,又由湖南北转战江皖,一水可通,人地相宜,是以历久而能成功。然李续宜、唐训方以楚勇剿淮北之捻,刘长佑以楚勇剿直隶之骑马贼,均未大著功效,则以离乡太远,南北异宜,勇性未能驯服,何能得其死力?曾国藩有鉴于斯,故于金陵克复,东南军事将竣,即将所部湘勇,全行遣撤,但属臣暂留淮勇,以备中原剿捻,自系因地制宜。

夫捻匪系皖豫东三省无赖纠合而成,其隶皖籍者,大都蒙亳颍宿人,皆在淮北。臣籍隶庐州,实在淮南。所部淮勇,则庐州,六安,安庆,扬州人居多,皆滨江之处,于长江上下防剿最宜。军士战于其乡,亦较得力。若赴河洛山陕,水土不习,诚恐迁地勿良,勇心涣散。朝廷期望于臣,欲以西北军事相属,不过以臣在吴,粗立战功,而臣亦唯赖所部将士,踊跃用命。若令臣去,而平素所用之健将劲兵,不得随行,臣复何能为役?曾国藩筹设徐州、济宁、周家口等处防军,皆臣部最出力者。臣若不调西行,则声势不能大振。若全调他往,则东皖无以自立。若另图添募马步,而随身先无亲信可恃之兵勇,必致偾事,无裨全局,此兵势不能遽分者一也。

凡欲灭贼,必先治兵,欲强兵,必先足饷,欲筹饷,必先得人与地。臣自咸丰三年至八年,皆在皖北军中,窃见和春、郑魁士之军,战阵颇勇,旋因饷缺而溃。袁甲三、翁同书继之,更因饷绝而败。即十年江南大营之溃,十一年浙江之陷,皆由于粮饷断绝。官文、胡林翼,筹鄂饷以供东征,曾国藩进图江皖,以江西、湖南、广东厘金为饷源,左宗棠以浙饷办闽浙之贼,臣以苏沪入款,办江浙之贼,皆能自我为政,转谕不匮,幸而蒇事。从古至今,言兵事未有不先筹饷糈者也。曾国藩夏间奉命剿捻,臣忝署江督,即以后路筹饷,引为己任以安其心。数月来分屯豫东苏皖千余里,湘淮兵勇四万余,粮运供支,源源接济,又兼筹苏松扬州留防各陆营,长江外海各水师,皖南江西防剿遣撤各湘军之饷,虽以入抵出,不敷尚多,竭力匀拨,幸无贻误。臣若奉命西征,则现在进图剿捻后路分防各军之饷,尚无专责之人,即臣带兵远出,饷源当居于何处?筹饷当责成何人?且欲图兜灭北捻,必须多练马队以备冲突,广置车骡以资转运,饷需甚钜,豫中蹂躏已久,力难供应。若专指苏饷,目下苏沪税厘,分供前敌,淮军已虞饥溃,再添练马步,人数益多,道路益远,势必不支。臣一经离任,恐亦不能遥制,此饷源不能专恃者二也。

臣军久在江南剿贼,习见洋人火器之精利,由是尽弃中国习用之抬枪鸟枪,而变为洋枪队,现计出省及留防陆营五万余人,约有洋枪三四万杆,铜帽月需千余万颗,粗细洋火药,月需十余万斤,均按月在上海、香港各洋行,先期采买,陆续供支。臣每亲自料理,又有开花炮队四营,一为潘鼎新带往济宁,一交刘秉璋镇守苏州,其副将罗荣光、刘玉龙两营为臣亲兵,现分守金陵城外之下关江东桥两处江口,以杜奸人觊觎。臣若出省督师,必须酌量调往,藉壮声势。唯炮队所用器械子弹,尽仿洋式,所需铜铁木煤各项工料,均来自外国,故须就近设局制造。苏州先设有三局,嗣因丁日昌在沪购得机器铁厂一座,将丁日昌、韩殿甲两局,移并上海铁厂,曾经奏明欲再移设金陵,为久远计。臣若远赴他省,则炮局与铁厂,久必废弛,不但技艺不能渐精,且虑工费多有缺乏,而臣军接济,亦有断绝之时,此军火不能常常接济者三也。

臣所虑者只此三端,倘蒙皇上天恩,俯悯愚忱,熟思审处,俾微臣带兵远出,日后无掣肘之患,臣得效命疆场,帮同曾国藩,为国家歼此残孽,万死何辞!谨奏。

奏入,奉谕照旧办理,毋庸更张。于是曾国藩在徐州,除分设四镇外,添练马队一支,令李鸿章弟昭庆统带,作为一队游击兵,令他先赴河南,然后移节前进,驻扎周家口,居中调度。捻众闻报,竟另辟一路,窜入湖北,任柱、赖文洸向黄冈,张总愚向襄阳,蕲黄一带,遍地寇氛。曾国藩急调刘铭传援鄂。铭军一至,任张两大股捻子,又并窜山东,连扑运河,被潘鼎新军击败。又入河南,遇着铭军回援,复东走淮徐,忽东忽西,忽分忽合,弄得官军疲于奔命。当由从容坐镇的曾大帅,想一个防河圈捻的计策出来,正是:

欲防兽逸先施穽,为恐鸿飞且设罗。

毕竟曾侯所设的计策,是否有效,且看下回分解。

捻众四出滋扰,纯系盗贼性质,无争城夺地之思想,其知识更出洪杨下。然其东西驰突,来去飘忽,比洪杨尤为难平。以此伏迹者一二百年,构乱者十三四年。僧亲王锐意平捻,所向无前,戮张洛型,诛苗沛霖,铁骑所经,风云变色,乃其后卒为张总愚等所困,战殁曹南。盖有勇无谋,以致于此。曾李二公,更事既多,行军自慎,读其奏疏,不啻举二十年战事,尽绘纸上,故本回可为轻躁者戒,慎重者勖云。

第七十五回溃河防捻徒分窜毙敌首降将升官

却说钦差大臣曾国藩,因捻众四出为患,决议扼守沙河、贾鲁河,逼捻众入西南,为竭泽而渔之计。自河南周家口以下,至槐店止,这一带属沙河,自周家口以上至朱仙镇止,这一带属贾鲁河,两处统设重兵扼守。自朱仙镇以北四十里,至汴梁省城,又北三十里,至黄河南岸,无河可扼,挖濠设防。自槐店以下至正阳关,尚是沙河余流,亦派重兵驻扎。自正阳关以下,统滨淮河,由水师与皖军会防。各分泛地,逐层布置,依次紧逼,免得捻众四溢。规划已定,遂檄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各军,分防沙河,严扼要隘,遍筑墙堡。捻首张总愚与牛老红,正渡沙河南下,任柱与赖文洸,亦渡淮并趋南路,这防河圈捻的计策,正用得着。各镇官军,方拟四面兜剿,不料夏雨过多,水势盛涨,南阳微山等湖,与运河连成一片,各路所筑堤墙,多半坍毁。想系捻众尚未该绝,所以如此。兼且积潦盈途,深过马腹,军中米粮子弹,输运迟滞,文报往来,亦多延误,民庐漂没,饿莩盈野,捻势因之益横。张、牛、任、赖,并合全力,由汴梁省城附近,排墙而进,直犯豫军。豫军只有抚标二营,敌不住大股捻匪,立时溃退。那捻众夷堑填濠,向东驰去。

是时刘铭传方在朱仙镇,遥望火光渐迤西北,料知豫中泛地有警,忙令乌尔图那逊,带领马队向东驰援,唐殿魁带领步军,望北截剿。两军到开封境内,捻众大股,已渡过黄河,窜入山东,只有几个小捻匪,剩落后面,做了刀头之鬼。当下山东告警,菏泽、曹县、郓城、钜野一带,纷纷乞援。警报迭达清廷,这种酒囊饭袋的王大臣,遂交章弹劾国藩,说他暮气已深,不能再当重任。惯说现成话。事为国藩所闻,未免气愤,竟至成疾,因上疏请假。朝命李鸿章携带关防,驰赴徐州,调度湘淮各军,防卫淮徐以东,并与山东巡抚阎敬铭,商办山东军务,互相策应。

及鸿章到徐州后,刘铭传、潘鼎新两军,已蹑捻众至郓北,与捻众战了一仗,大获全胜。捻众复折回西窜,又入河南,谋决黄河,断流徒涉,方在薄河掘堤,铭鼎两军,先后追至,捻众分路散走,张总愚由河南窜陕西,任柱、赖文洸由河南窜安徽,自是张称西捻,任、赖称东捻。这位忧谗畏讥的曾侯,已告假了数日,索性再上奏章,自称剿捻无功,愿即开缺撤封,降为散员,留营效力。曾侯亦思效张子房耶?两宫太后垂念旧勋,不从所请,令他在营调理,赏假一月,这一月内,着李鸿章署理钦差大臣,国藩尚请开缺另简,以专责成。李鸿章也上疏推辞,仍把分兵筹饷的两样难处,申奏一番。朝议遂将曾李二人,易一位置,两人不便再违,遂遵旨奉行。

当曾李交替的时候,东捻复从安徽回河南,从河南窜湖北。国藩弟国荃,时为湖北巡抚,闻东捻窜入,出驻德安,飞咨钦差大臣李鸿章,调兵进剿。鸿章急檄刘铭传、刘秉璋等,自周家口拔队进固始商城,与周盛波张树珊各军,分道入鄂。任柱、赖文洸,本思由湖北入陕西,联合西捻,因被曾国荃所扼,不能前进,遂率众直趋德安,绵亘数十里。周盛波、张树珊军,正自河南驰至,与捻众开仗,任、赖麾众冲突,由周、张开放炸炮,连环轰击,捻尚未退。前者仆,后者继,自未至戌,鏖战四时,周、张两军,抛了无数炸炮,遍地爆裂,毙捻无数,捻众始折奔西北。张树珊与盛波军,东西分追,相距约二十余里。树珊至德安府境王家湾,遥见捻众在前,尚不下数万名,当即麾兵直上,至新家闸。捻众列阵以待,树珊分两翼夹进,自督副队居中,用马队为外护,奋勇杀入,毙敌无算,捻众复回头窜去。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树珊仗着锐气,满望得当歼敌,仍率兵踊跃前进,为这一追,适中兵法所忌,又蹈僧王覆辙了。好勇者其听之!树珊前追数十里,忽后面喊声大起,有大队捻子杀到,前面的捻子,也转身夹击,把张军前后队冲断。树珊久战无继,免不得穷蹙起来,战至夜半,不得出围,所督副队及亲兵,伤亡殆尽。树珊自知必死,大呼陷阵,杀伤略当,力尽堕马,遂遇害。树珊庐州人,系张树声兄弟,自咸丰四年,随兄至皖北带勇,隶李鸿章麾下,树声以谋胜,树珊以勇胜,相辅而行,故所向有功。至同治四年,树声赴徐海道任,树珊已洊升至右江镇总兵,此次奉命援鄂,鸿章颇虑其轻敌,令与周盛波合进。不意树珊偏孤军追敌,竟堕了捻子前后夹攻的诡计。叙明树珊履历,犹是旌忠之意。

刘铭传闻树珊败没,驰至德安,会周盛波军,追踪进蹑,击败捻众于下沙港,捻众东窜枣阳,西折至安陆府属的尹漋河。时鲍提督超,正驻军樊城,铭传与他函商,约期夹击。铭军由北而南,先至尹漋河,望见捻众均扎驻对岸,遂留王德成、龚元友两营,护守辎重,自率大众渡河。至中流,捻众作要击状,被铭军炮弹击退。铭军既登对岸,捻众不战而走,由铭军追杀五六里。铭传老将,胡犹不知捻匪诈计?此可见行军之难。忽有紧报传来,说是捻子已渡河劫辎重,铭传大惊,急分前敌步队三营,马队三营回顾后路,六营方发,任赖二捻,竟悉众回扑铭军,铭传即分中左右三军迎敌。战不多时,左军统带刘盛藻,败退过河,捻子并力攻中右两军,中军营官李锡增,中弹身亡,铭传也不能支,只得且战且退。右军统带唐殿魁被困,战没阵中,于是捻众乘势掩杀,亏得王德成、龚元友两营,沿河救应,方得护铭传过河。捻众又渡河追来,铭传正在危急,幸鲍超亲率霆军来援,两军齐奋,方将捻众杀退,向安陆西路窜去。铭传收拾余军,五停中已丧失一停,询问王龚两营官,才知抢劫辎重乃是捻子谣言,故意误人,摇动铭传军心之计,铭传懊丧不迭,奏闻清廷,自请处分。有旨加恩宽免,只责刘盛藻督队不力,拔去花翎,撤去勇号,仍令带罪图功。其余阵亡将士,各赐恤有差。捻匪计中有计,不可谓无人。

同治六年,李鸿章抵徐州,朝旨令他任湖广总督,仍著在营督军剿捻。鸿章接旨后,复自徐至周家口,定议先剿东捻,后剿西捻,又因树珊战殁,铭传败退的缘故,料得穷追无益,决计用曾老旧谋,仍主圈地。闻任、赖等尚在鄂境,劫掠裹胁,乃檄各路统领,陆续赴鄂,围攻捻众。赖文洸刁猾得很,与任柱商议,由鄂窜豫,至信阳州。刘铭传急统军回防,周盛波亦随后踵至,两路夹击,阵擒捻党汪老魁、陈大狗、祝老伏等十八人,斩余捻二千余名,只阵亡总兵刘启福。任、赖经此大创,只得折回,转而图皖,又被刘秉璋、杨鼎勋等击败。任、赖急得没法,还想下窜,由刘铭传驰入鄂边,拦头痛剿,连败数阵。适时当仲夏,天久不雨,湖河尽涸,人马转战疲惫,无水不足以制敌。水溢不足制敌,水涸又不足制敌,流寇确是难剿。鸿章正在忧虑,俄闻捻众又逼近南阳,忙檄刘铭传尾追,周盛波迎截,潘鼎新、刘士奇等分路兜剿。任、赖闻风东趋,竟自河南窥山东,日夕驰数百里,势如飙发。各军驰追不及,竟被他冲破运防,直达济宁。运防是什么要隘?因前次曾侯督师时,除豫省贾鲁河、沙河两岸设防外,又于山东省的运河东岸,修堤筑墙,防捻东窜。豫防溃陷,运防尚屹然如故。任、赖等远窜鄂中,距运防已远,戍卒多懈,不防捻众突然驰至,冲过运河东岸长墙,把东军防营内的军械,抢掠殆尽,并掳胁民船,迫渡全师。东军统带王心安,水师统带赵三元,都逃得不知去向,一任捻众所为,这叫作蝗虫吃稻,蚱蜢当灾。王心安太安心了,赵三元想是癞头鼋转世,故凫水隐去。

鸿章闻报,亟自周家口赴归德,调集淮军全营,赴东防堵。刘铭传、潘鼎新为淮军领袖,因捻众渐趋登莱,遂建倒守运防,进扼胶莱的计议,鸿章甚为赞成,遂派铭军由济宁向泰安、莱芜,径趋青州为中路,鼎军由潍县昌邑赴莱州为北路,又派徐州镇董凤高,昭通镇沈宏富马步十五营,由郯城兰山进莒州为南路,三路兜截而前,期逼二捻酋到海滨,使他进退无路,束手就毙。于是将大略疏陈,复旨命他移驻东境,就近调度。鸿章乃再自归德趋济宁,又调周盛波、刘秉璋、杨鼎勋各军,分戍运河。并咨河南巡抚李鹤年,派张曜、宋庆两军扼东平,并约安徽巡抚英翰,派黄秉钧、张得胜、程文炳各军。扼守宿迁上下游一带,并调水师三营,入运巡护。乃弟李昭庆,亦令守韩庄八闸。各军陆续到防,旌旗飘荡,戈戟森然。就中有坍陷的河堤,毁坏的墙垣,令弁勇赶紧修筑,不论炎风烈日,统是昼夜不停。这一番布置,真是密密层层,象铜墙铁壁一般,一些儿没有渗漏。鸿章复亲去巡视,东至运河,西至胶莱河,都已筹防完固。只淮河西岸,统是沙滩,接近海口,一时不及筑墙,当遣东军十营防堵,想亦无妨。遂回驻济宁,眼睁睁的望着捷报。布置妥帖,总望有成,谁料尚有缺点。

第一次报到,捻匪窜即墨县,由东抚率军击退;第二次报到,捻匪犯新河,由潘鼎新军击退;第三次报到,捻匪大股扑豫军,由宋庆等并力杀败,追奔二十余里。鸿章暗想道:“这番的捻匪,已入我笼中,就使插翅也难飞去了。”过了两三日,接到一角紧要文书,拆开一瞧,乃是捻匪全股,从海神庙扑渡潍河,王心安营溃,营官胡祖胜等阵亡,亡字未曾看完,不由的将来文掷下,勃然道:“混账的王心安,前次为运防失陷,已经革职,只望他效力赎罪;他又溃走,误我大事,真正可恨!但尚有王成谦十营,为什么坐视不救呢?”看官听着!这王成谦系候补道员,就是东军十营的统领,潍河西岸,归他防堵,他因营墙未成,不免心虚,左思右想,只有已革总兵王心安,原扎辛安庄,颇有营墙掩护,遂与他商议,令他移驻海神庙。海神庙系在海口,心安总道捻匪不来,便亦允商。都是避难就易的想头。当下将所部四营移扎,偏这任柱、赖文洸,与他作对,竟从此冲出,心安又跳身遁去。王成谦袖手旁观,竟被捻众一拥过河。心安善走,成谦善避,真是一对好同宗。至刘铭传、潘鼎新,及董凤高、沈宏富等,闻警驰至,那捻众已似漏网鱼,脱笼鸟,远飏而去。恼得李鸿章无自泄愤,一口气都喷在王成谦身上,拜表弹劾,立即革职。一面专顾运防,亲赴台庄,妥慎布置。

清廷的王大臣,又疑议起来。一班饭桶,又想出头。说是:“胶莱且溃,何论运河?”即寄谕询问李鸿章。鸿章复奏:“胶莱河防三百余里,尚不可靠,沿运千里,似更难恃,但从前议守运河,原恐胶莱河防,仓猝难成,所以画一圆圈,扼捻归路,檄皖豫鄂各军,出境守运,既便顾外,尤便顾内。若自撤运防,令捻匪得以窜逸,将来流毒数省,贻害无穷。”这数语感动天听,有旨报可。果然任赖二酋,急欲突出运河,窜至宿迁,幸亏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各军拦住厮杀,截回捻众。任、赖又图扑苏境,经各军前截后追,打一仗,输一仗,没奈何仍返山东。是时已秋尽冬初,捻酋闻潍县有粮,想掳掠一番,为御冬计,不意铭军急急追来,任柱等方到潍县,铭军潜蹑而至,乘其不备,夤夜攻入,把捻巢截作三段,捻众大乱。捻党王双如等被斩,张斯、潘德、杨三洼等受擒,任柱、赖文洸,尚抵死拒战,当由铭军叠放排枪,中者死,着者伤。又毙捻众数千人,获住好几个头目。任、赖也几乎成擒,只得落荒逃走。任柱等经此一战,吃亏的了不得,所有精悍,多半被歼。奔到日照县,那刘铭传仍不肯舍,率马步两队追至,枪弹无情,又将任柱右耳击伤,任柱再向南窜,径奔江苏赣榆县境。遥望后面尘头又起,料知铭军杀到,不禁大愤,向手下党羽道:“今日定要决一死战,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汝等如不从令,先血吾刃。”一味蛮抗,有何益处?当下选捻子数万名,设伏城东丛林中,自己恰裹创以待。刘铭传追至赣榆,也防任柱设伏,分兵两路,一路由城东进,派副都统善庆、温德勒克统带,一路由城西进,派总兵陈振邦及副将徐邦道、勇目陈凤楼等统带。陈振邦等甫过西关,正遇着赖文洸,率马步数千人前来,两下接仗,不到数合,赖捻即退,振邦麾众尾追,甫及里许,喊声大起,有一大股捻子,都执着长矛,相夹而进。赖捻也转身杀来,振邦颇觉心寒,幸来了刘盛休、唐定奎两将领着步队,接应振邦,夹击捻众。捻众毫不畏怯,奋勇死斗,正杀得难解难分。刘铭传亲督全军,摇旗而至,那边暋不畏死的任柱,望见铭传亲来,就将丛林内的伏捻,一齐号召,向刺斜里杀出。说时迟,那时快,善庆、温德勒克一支人马,也从城西绕到,敌住任柱。东来西应,颇觉好看。这时候炮声飚发,弹焰星攒,一面是只思脱险,猛鸷异常,一面是满望立功,悍勇无匹。酣斗了好几时,尚是不分胜负。忽然烟雾四塞,昏不见人,赖文洸一股,纷纷退走,刘铭传趁这机会,派刘克仁步队六营,及丁寿昌、滕学义等,乘着雾,由城北绕出,攻任捻的背后。自率各军会合善庆等,专攻任柱。任柱分股相拒,越斗越狠,瘌狗一般不管死活,一味乱噬。不到数刻,刘克仁、丁寿昌等,从背后冲入捻阵,捻众始乱。独任柱指麾自若,仍一些儿没有惊慌。刘铭传下令,得任贼首,立膺上赏,军士越加感奋,踊跃上前。怎奈任柱手下的悍捻,煞是能耐,左挡右拦,无隙可入。猛听得一声大叫道:“任柱中枪死了。”这声传出,捻众惊噪,乃大奔。铭传挥军掩杀,穷追二十余里,擒斩千余名,夺得骡马器械无数,方才收军。

当下拜表奏捷,叙明降人潘贵升的首功。有旨自铭传以下,均加赏赉。独降人潘贵升,补用千总,并赏加游击衔,又给银二万两。看官!你道这潘贵升,何故独蒙优赏呢?原来贵升见任捻势蹙,曾向陈凤楼马队营内,密信乞降,愿杀任捻为进身阶。这日两边接仗,战久不下,贵升混入清营,密报哨官邓长安,计歼捻首。长安为语铭传,令他立功受赏。贵升即返,也是任柱命数该绝,天大烟雾,前后迷蒙,被贵升施枪洞胸,顿时毙命。贵升大呼而出,至铭军处报功。捻众无头自乱,焉有不溃之理?补叙任柱中枪之原因,是作者惯手。小子曾戏作十六字道:

任柱不任,贵升偏贵。

天道昭彰,贼死无悔。

任柱已死,只剩了一个赖文洸,独木不成林,不怕他不死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圈地剿捻之谋,实是制捻胜算。曾国藩剏之于前,李鸿章踵之于后,萧规曹随,不是过也。乃一溃河防,而言官文劾曾侯,再溃河防,而言官群诋李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设非老成人,坚持到底,鲜有不隳成谋,破全局者。阃外之事,将军主之,此乃颠扑不破之至理,悠悠之口无取焉。任柱为捻徒各股总头目,桀黠称最,自被其下潘贵升所刺,而捻众乃瓦解矣。然非圈地制捻之计行,则任柱之势不蹙,贵升固捻党耳,岂肯反噬乎。读此回吾服李督,吾尤服曾侯。

第七十六回山东圈剿悍酋成擒河北解严渠魁自尽

却说捻众自任柱死后,推赖文洸为首领,文洸激厉众捻,为任柱复雠,自赣榆县奔至海州,收拾余烬,再图大举。会清军营内又添了一员郭松林,郭向隶李督麾下,平苏常有功,应七十二回。任福建陆路提督,前时因病乞假,此番病愈来营,由李鸿章派拨马步二十营,交他统带,令赴前敌。松林与刘铭传是老同寅,自然竭力帮助,会泮昇新至海州,击败赖文洸于上庄镇,降捻党五营头目李宗诗,复追入山东诸城县境,途次遇边马游弋,亟饬将士前进,步步为营;行不数里,果见捻众数百骑,如飞而至,被鼎军一阵痛击,都拍马逃去。鼎新向步军各统领道:“这是捻匪惯技,明明诱我,使我中伏,我恰偏要追去,汝等须步步留意,倘或伏贼齐来,不要惊惶,只教立定脚跟,静待号令。”捻匪惯技,已被清将瞧破,这叫作鼯鼠技穷,安能不毙?诸将齐声答应,鼎新即自率马队,分东西两路追入,步军随后徐进,一声胡哨,捻众从冈岭三路压下,好象风卷潮涌,飚忽而来,鼎新恰从容指挥,令前后马步两队,各自严列,用枪对敌,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此令一出,各军士屹立不动,凭捻众如何冲突,只用枪弹对付,捻众无法可施,所有锐气,已自不战而挫。鼎新见捻众已怠,鸣鼓进军,前马队,后步兵,纵横驰突,锐不可当,杀得捻众叫苦连天,一霎时跑得精光。

自是赖文洸一筹莫展,只向寿光,昌邑,潍三县交界处,往来盘旋,到潍县东北安堌地方,又想抄袭陈文,从海滩窜渡内地。突见清军大队,摇旗而来,旗上都大书一刘字,不是旧日的王心安。文洸到此,逃已不及,仓皇整队,迎拒铭军。方交战间,但闻四面八方,都是清军杀到,口口声声的呼杀赖贼,文洸不免慌张,忙冲开血路,向东狂奔,一口气驰至杞城,旗靡辙乱,毫无纪律。蓦闻前面有炮声枪声,振响空中,清军随声而出,当头拦截,为首一员大将,红顶花翎,跃马突入。这位大将是谁?就是郭军门松林。文洸尚不知他厉害,呼众迎战,被郭松林手刃数人,方晓得不是等闲,正思回走原路,谁知铭军又复赶到。文洸势成死地,不得不力战求生,遂令步队居中,马队分两翼,翕张凶焰,恶狠狠的相扑,究竟弱不敌强,被铭、松各军,追至河曲,群捻自相残踏,尸横狼藉,后路的捻众多凫水逃去,赖文洸也总算幸脱。想还有几日好活。

各官军复跟踪追剿,直至胶州县的小南沟,趁他未备,又尽力掩杀一阵,只剩了几个老捻子,及七八千残众随着赖酋,窜至寿光县界。官军四路相逼,蹙至海隅,圈入南北洋河巨弥河中间,河水甚深,捻众背水死战,松林、鼎勋两军,从东面攻入,铭传率大军从西面攻入,把捻众冲得四分五裂。文洸死斗一日,看看支撑不住,索性把马匹辎重,尽行弃掉,轻骑东奔。铭军令兵士不得妄取,专力追赶,由洋河追至弥河,捻众已零星四散,文洸还想冲突运防,奔至沭阳,遇着皖军程文炳,略战数合,当即折回,复至淮安,有李昭庆、刘秉璋、黄翼升水陆各军驻扎,眼见得不能过去,再窜扬州。适道员吴毓兰,奉李督檄,统带淮勇防戍,闻捻徒突至,出队迎击,文洸不敢恋战,仍且战且奔,追杀至瓦窑铺,天大风雨,昏黑莫辨,战至五鼓,毙捻数百名。此时文洸已入围中,无路可窜,竟纵火焚毁民屋,想借此摇惑官军,以便漏网。毓兰正防这一着,麾军冒火搜剿,但见火光中有一巨酋,骑着黄马,手执黄旗,指挥残捻,料知是赖文洸,叠发数枪,击中文洸马首,文洸随马仆地,毓兰急督亲卒突进,生生的将他擒住。审讯是实,就地正法,余捻不过数百人,擒斩殆尽,就使有几个逃出,也被各军搜杀无遗。

东捻各股,一律荡平,朝达捷书,夕颁赏典。李鸿章蒙赏加一骑都尉世职,提督刘铭传以下,均沐厚赉,曾国藩筹饷有功,已升授体仁阁大学士,至此亦加一云骑尉世职。清廷待遇功臣,也算不薄了。红顶子都从人血染出。就中一位勾通捻匪的张七先生,占踞山东省肥城县的黄崖山,也被官军入山穷剿,杀得一个不留。这位张七先生名叫积中,本江南仪征县人,少时曾读过诗书,应试不隽,他穷极思迁,竟去投贽周星垣门下,拜他为师。周称太谷先生,素讲修炼采补术,门徒颇盛。积中学了五六年,尽得师承。太谷被江督百龄,拿去正法,门徒统行逃匿,积中也避至山东,寻闻禁缉渐宽,遂借传教为名,不论男女,尽行收录。有时占候风角,推测晴雨,颇觉有验,因是被惑的人,日多一日;连一班莫名其妙的官僚,也有些将信将疑,远近遂称他为张圣人。不知是文圣人,是武圣人。事有凑巧,捻匪骚扰山东,他恰托词筹防,占住黄崖山,叠石为砦,依山作垒,引诱愚民,说是北方将乱,只此间可以避兵。乡民越加信从,趋之若鹜。他偏装腔作势,不轻易见人,平日讲授教旨,无非叫他高徒赵伟堂、刘耀东等,作为代表,他自己只同两个女弟子,深居密室,也不知研究什么经典。大约是闺门秘术戏图之类。这两个女弟子的芳名,一名素馨,相传是太谷孙妇;一名蓉裳,系一个吴家新孀。山中每月必设祭一二次,每祭必在深夜,香烟缭绕,满室皆馨。积中仗剑居中,两女盛装夹侍,庄严的了不得。非教中人,不能入窥,乡里都称为张圣人夜祭。谁知后来竟约会捻徒,揭竿起事。捻徒失败,一座孤危的黄崖山,哪里还保得住?被官军一阵乱杀,覆巢下无完卵,不特积中就戮,连素馨、蓉裳两女侍,也没有着落,大约不是逃,就是死,一场好因缘,都化作劫灰了。死则同穴,可以无恨。

话分两头,且说东捻失势的时候,正西捻蔓延的日子。西捻首领张总愚,自河南窜入陕西,适值叛回骚扰陕甘,遂与他联络一气。陕回的头目,叫作白彦虎,甘回的头目,叫作马化隆。他因发捻肇乱,亦乘机扰清,清廷曾赦胜保旧罪,令他往讨,师久无功,逮问赐死,应第七十一回。更调多隆阿往代。多隆阿迭破回砦,嗣后亦伤重身亡,再命杨岳斌督师,又因病乞归。西警频闻,恼了这位恪靖伯左宗棠,自请往讨,为国效力。两宫太后,欣然批准,立命移督陕甘。

宗棠到了陕西,闻捻回勾结,上疏剿捻宜急,剿回宜缓,朝旨自然照办。宗棠即令提督刘松山,及总兵郭宝昌、刘厚基等,率军驱捻,不令捻回合势。张总愚遂自秦入晋,自晋入豫,自豫入燕,直扰保定、深州等处,京畿戒严。盛京将军都兴阿,奉命赴天津,严行防堵;并调李鸿章督师北上,会剿西捻。鸿章不敢迟慢,即檄各路兵马,启程前进。唯刘铭传创疾骤发,不能乘骑。乞假养疴,因此未与。

鸿章既到畿南,以河北平原旷野,无险可守,只得坚壁清野,令捻徒无处掠食,然后再用兜剿的法子。于是劝令就地绅民,赶筑圩寨,一遇寇警,即收粮草牲畜入寨内,免为匪掠。绅民倒也遵谕筹办,无如张捻已四处窜突,连筑堡也来不及。第一次接仗,郭松林、潘鼎勋各军,破张捻于安平城下;第二次接仗,河南陕西各军亦到,与郭松林等会合,蹑捻至饶阳县境,袭斩捻党邱德才、张五孩;第三次接仗,捻偷渡滹沱河,松林、鼎勋兼程追到,陕军统领刘松山,豫军统领张曜、宋庆,亦先后踵至,各路截击,渡河各捻,杀毙甚众,张捻向南窜逸;第四次接仗,捻自直隶窜河南,复自河南回直隶,各军截剿于滑县的大伾山,又获大胜;第五次接仗,仍在滑县,捻用诱敌计引诱官军,记名提督陈振邦阵亡,其余各军,也伤失不少。讨东捻用详叙,讨西捻用简述,并非详东略西,实因东西捻之情势,大略相同,为避重复计,不得不尔。朝旨遂易宽为严,左宗棠先已被谴,至是李鸿章亦罣吏议,连直隶总督官文,及河南巡抚李鹤年,统革职留任。

左宗棠向负盛气,督军前敌,亲至畿声,与李鸿章会商军务,决议严守运防,蹙贼海东。统是抄袭曾文。规划方定,张捻已直走天津,亏得郭松林等冒雨忍饥,日夜驰数百里,抄出敌前,击败张捻,捻始折回。从前张捻的计策,很是厉害,他从陕西到京畿,飚疾异常,本拟马到成功,立夺津沽,不期淮勇亦倍道来援,日夕争逐,未能逞志。他又故意窜至河南,牵掣淮军南下,然后疾卷回犯津沽,出人不意,掠夺奥区。偏这郭松林等,与捻众角逐已久,熟悉狡谋,防他回袭,与之并趋而北,且比他赶向上风。一场酣斗,竟得胜仗,自此敌谋乃沮,折入运东。总叙数语,申明上文。

李鸿章遂力主防运,拟先扼西北运河,联筑长墙,绝捻出路。适郭松林等追捻南下,道出沧州,沧州南有捷地坝,在运河东岸,当减河口,以时启闭,蓄泄济运,减河水深,足限敌骑窜津之路。鸿章飞饬郭松林,腾出潘鼎新、扬鼎勋两军,筑减河长墙八十余里,分兵扼守,津防以固。再调淮直豫陕皖楚各军,各守运河泛地,运防亦因是告成。鸿章又亲率周盛波行队,由德州沿运河,察勘形势,尚未回辕。张捻果率众扑减河长墙,见淮军整队出迎,料不可敌,不战即走;至盐山附近,突遇两支大军,一支是湘军刘松山,一支是豫军张曜、宋庆,由陕督左宗棠统率前来。两下对垒,张捻大吃其亏,由盐山遁去,走入荏平高唐境内。嗣是捻中无一步队,专恃马军,每人备马三四,倏忽易骑,势如飘风疾雨,遇敌即奔,追亦难及。鸿章只饬各军添筑长墙,一层紧一层,一步紧一步,圈地益蹙,捻势亦益衰。嗣至沙河左近,被松林等探悉行踪,乘雨潜袭,列阵而进,行十余里,渡过沙河。捻方起队欲走,行列未定,蓦见官军突至,不觉大惊,急思策马前奔,怎奈泥淖载途,骑不能聘,此时前有松林,后有鼎新,前后夹击,马步连环迭进,无不以一当百,枪丸如雨而下,呼声雷动。捻众大衄,官军乘势压追,直抵商河城下。自沙河至商河三十里,沿途伏尸,顶趾相接,张总愚尚亲率黑旗队,回战数次,被官军排枪齐放,着了弹子数粒,坠落马下。旁有骑卒数十名,忙将总愚扶起,翼之而遁。这一场大战,毙捻徒二三千名,生擒千余名,还有五千余骑,向东驰脱。

鸿章复奏调刘铭传赴军,联络各路,逼捻入山东省,至济阳境内,斩尾捻二百余级,生获捻党郑文起,余捻折向南遁,窜入黄河沿岸的老海洼,凫水狂奔。各官军亦凫水进逼,由水登陆,把捻中最悍头目程二老坎、程三老坎、张锦泗、周六等,统共杀死。张捻辗转至德州,连番抢渡运河,都由炮船民团击溃。著名悍捻张正邦、张正位、张可师、张九临、尹汤成、李老怀、邱麻子等,率旧伙缴械乞降。张总愚再窜商河,已零零落落,不能成队。刘铭传等复率队来追,迫总愚于黄河运河间,八面围攻,生擒总愚爱子张葵儿,及其兄宗道、弟宗先、侄正江,并悍目程四老坎、马老三、樊大等,统就阵前枭首。总愚于乱军逸出,东北走至徒骇河滨,顾手下只有八骑,不禁涕泗横流,下马与八人永诀,投水而逝。全尸而死,还是张捻之幸,看官莫以项羽相比。及官军追至,六骑死矛刃下,两骑被擒,西捻亦就此肃清。当由六百里驰驿奏捷,李鸿章、左宗棠等,自然官还原职,其余得力将弁,亦奖叙有差。军机大臣恭亲王奕

只陕甘叛回,尚未平靖,由左宗棠入觐,奏称五年以后,定可报绩。两宫太后非常欣慰,令他即日还陕。宗棠受命,风驰电掣而去。左公好大喜功,言下自见。还有云南一带,亦有叛回滋扰,云贵总督潘铎,被叛回马荣杀死,亏得代理藩司岑毓英,密抚回酋马如龙,合击马荣,一鼓歼除。毓英本粤西诸生,带勇入滇,累著战功,潘铎死后,朝命劳崇光继任。崇光一见毓英,大加赏识,遂将云贵军事,委任毓英。会黔苗陶新春兄弟,无端倡乱,毓英又出省讨平。师出未归,迤西回酋杜文秀,聚众数十万,连陷二十余城,直犯省会。劳制军急檄毓英回援,毓英倍道返省,戈矛耀日,旌旆迎风,叛回闻他威名,先已股栗,待至交战,岑军果个个勇猛,大小回垒数十,被岑军一一踹破。文秀回踞大理府,毓英遂晋升云南巡抚。两宫皇太后,及同治皇上,料知陕甘云贵一带,不日可以荡平,遂将平日宵旰忧劳的心思,改作安闲自在的态度。慈安太后素性贞淑,倒也没甚变态,独这花容月貌,聪明伶俐的慈禧后,未免放荡起来,宠了一个安得海,闹出一场招摇撞骗的笑话。正是:

安者危之机,逸者欲之渐;

宵小伏宫闱,怪象从此现。

欲知安得海招摇情形,待下回再行表明。

东西捻同一性质,所以制东捻者在圈地,则制西捻应亦如之。本回叙东捻事较详,述西捻事少略,为省繁避复起见,细评中已言及之,阅者应自默会也。或谓洪氏子有帝王思想,与著书人寓意不同,故特加贬笔,东西捻则来去飚忽,未尝踞一城,占一地,似较洪氏为可原。不知洪氏为大盗,东西捻为流寇,大盗不可恕,流寇其可恕乎?同一病国,同一殃民,何分之有?著书人仍深斥之,所以遏乱萌,防流弊也。张积中言只行诡,恶似较浅,而心更可诛,故特附入篇中,以垂炯戒。

第七十七回戮权阉丁抚守法办教案曾侯遭讥

却说慈禧太后在宫无事,静极思动,未免要想出消遣的法子。她生平最喜看戏,内监安得海,先意承志,替太后造了一座戏园,招集梨园子弟,日夕演戏。安得海亦侍着太后,日夕往观,仿佛唐宫,只慈禧厚福,恰比杨玉环要加十倍。因此安太监愈得太后欢心。安太监于两宫垂帘时,曾有参赞秘谋的功绩,至此权力越大,除两宫太后外,没一个敢违忤他,就是同治皇帝,也要让他三分。宫中称他小安子,都奉他如太后一般。慈禧后有时高兴,连咸丰帝遗下的龙衣,也赏与小安子。直视小安子如咸丰帝,比武后宠张昌宗何如?当时有个御史贾铎,素性鲠直,闻得小安子擅权,专导慈禧后看戏,每演一日,赏费不下千金,他心中愤懑得很,竟切切实实的上了一本,奏中不便指斥慈禧,只说是“太监妄为,请饬速行禁止,方可杜渐防微”等语。慈禧太后览奏,却下了一道懿旨,责成总管太监,认真严察。如太监有不法等情,应由总管太监举发,否则定将总管太监革退,还要从重治罪。内外臣工,见了此旨,都称太后从谏如流,歌颂的了不得。其实慈禧是借此沽名,宫中仍按日演戏,且令小安子为总管,权柄日盛一日。

适值粤捻荡平,海内无事,小安子活不耐烦,想出京游赏一番;恰巧同治皇上,年逾成童,两宫欲替他纳后,派恭亲王等,会同内务府及礼工二部,豫备大婚典礼。小安子乘机密请,拟亲往江南,督制龙衣。慈禧太后道:“我朝祖制,不准内监出京,看来你还是不去的好。”小安子道:“太后有旨,安敢不遵?但江南织造,向来进呈的衣服,多不合式,现在皇上将要大婚,这龙衣总要讲究一点,不能由他随便了事。而且太后常用的衣服,依奴才看来,也多是不合用的,所以奴才想自去督办,完完全全的制成几件,方好复旨。”慈禧后素爱装扮,听小安子一番说话,竟心动起来。只是想到祖制一层,又不便随口答应,当下狐疑未决。究竟是个女流。小安子窥透微意,便道:“太后究竟慈明,连采办龙衣一件事,都要遵照祖制,其实太后要怎么办,便怎么办,若被祖制二字,随事束缚,连太后都不得自由呢。”慈禧后性又高傲,被这话一激,不禁发语道:“你要去便去,只这事须要秘密,倘被王大臣得知,又要上疏奏劾,连我也不便保护。”小安子闻慈禧应允,喜得叩首谢恩。慈禧又嘱他沿途小心,小安子虽口称遵旨,心中恰不以为然。随即辞了太后,束装就道,于同治八年六月出京,乘坐太平船二只,声势烜赫,船头悬着大旗一面,中绘一个太阳,太阳中间,又绘着三足乌一只。这是何意?大约是天子当阳的意义。两旁插着龙凤旗帜,随风飘扬。船内载男女多人,前有娈童,后有妙女。安得海是个阉人,要娈童妙女何用?我却不解。品竹调丝,悠扬不绝。

道出直隶,地方官吏,差人探问,答称奉旨差遣,织办龙衣。看官!你想这班地方官,多是趋炎附膻的朋友,听得钦差过境,自然前去奉承。况又是赫赫有名的小安子,慈禧太后以下,就算是他,哪个敢不唯命是从?小安子要一千金,便给他一千金,小安子要一万金,也只得如数给他。安得海喜气洋洋,由直隶南下山东,总道是一路顺风,从心所欲,不意恶贯满盈,偏偏碰着一个大对头。这大对头姓丁,名宝桢,贵州省平远州人,问起他的官职,便是当时现任的山东巡抚。剿捻寇时,曾随李鸿章等,防堵有功,连级超擢。生平廉刚有威,不喜趋奉。一日,在签押房亲阅公牍,忽接到德州详文,报称钦差安得海过境,责令地方供张,应否照办?宝桢私讶道:“这安得海是个太监,如何敢出都门?莫非朝廷忘了祖训么?”当即亲拟奏稿,委幕友赶紧抄就,立差得力人员,嘱他由六百里驰驿到京,先至恭王邸报告,托他代递奏章。

原来恭王奕

直隶、山东,本是毗连的省分,不到三天,已至济南。丁抚接读密谕,立饬总兵王正起,率兵追捕,驰至泰安县地方,方追着安太监坐船。王总兵喝令截住,船上水手毫不在意,仍顺风前进,忙在河边雇了民船数只,飞棹追上,齐跃上安太监船中。安得海方才闻知,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强盗,敢向我船胡闹?”王总兵道:“奉旨拿安得海,你就是安得海么?”安得海却冷笑道:“咱们是奉旨南下,督办龙衣,沿途并没有犯法,哪有拿捕的道理,你有什么廷寄,敢来拿我!”王总兵道:“你不要倔强,朝旨岂可捏造么?”便令兵弁锁拿安得海。安得海竟发怒道:“当今皇帝也不敢拿我,你等无法无天,妄向太岁头上动土,难道寻死不成?”兵弁被他一吓,统是不敢上前,气得王总兵两目圆睁,亲自动手,先挥去安得海的蓝翎大帽,然后将安得海一把扯倒,令兵弁取过铁链,把他锁住。兵弁见主将下手,不敢不从,当将安得海捆缚停当,余外一班人众,统行拿下。随令水手回驶济南。

丁抚正静候消息,过了两天,王总兵已到,立即传见,接谈之下,知安得海已经拿到,即传集两旁侍役,出坐大堂。兵弁带上安得海,便喝问:“安得海就是你么?”安得海道:“丁宝桢!你还连安老爷都不认得,作什么混账抚台?”丁抚也不与辩驳,便离了座,宣读密谕,读至“就地正法”四字,安得海才有些胆怯,也只有这点胆量。徐徐道:“我是奉慈禧太后懿旨,出来督办龙衣的。丁抚台!你敢是欺我么?”渐渐口软。丁抚道:“这是何事,敢来欺你!”安得海道:“朝旨莫非弄错,还求你老人家复奏一本,然后安某死也甘心。”丁抚道:“朝命已说是毋庸再请,难道你未听见?”安得海还想哀求,迟了。怎奈丁抚台铁面无情,竟饬刽子手将他绑出,一声号炮,安得海的头颅,应刃而落,其余一干人犯,暂羁狱中,候再请旨发落。

复奏到京,又由恭王禀报慈安太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令将随从太监,一并绞决。还有一道严饬总管的谕旨,联翩而下。丁抚自然遵旨办理,将安得海随从陈玉麟、李平安等,讯系太监,立即处绞。此外男女多名,充戍的充戍,释放的释放,总算完案。

这件事情,慈禧后竟未曾得知,直至案情已了,方传到李莲英耳中,急忙转告慈禧。李莲英是什么人物?也是一个极漂亮的太监。安得海在时,莲英已蒙慈禧宠幸,只势力不及安得海。此时安得海已死,莲英心中,恰很快活,因巴结慈禧要紧,便去详报。慈禧后大惊道:“有这件事么!为何东太后全未提起?想系是外面谣传,不足凭信。”莲英道:“闻得密谕已降了数道,当不至是谣言。”慈禧后道:“你恰去探明确凿,即来禀报。”莲英得了懿旨,径往恭邸探问。恭王无从隐讳,只好实告。莲英道:“慈禧太后的性子,王爷也应晓得,此番水落石出,恐怕慈禧太后是不应许呢。”恭王道:“遵照祖制,应该这样办法。”莲英微笑道:笑里藏刀。“讲到祖制两字,两宫垂帘,也是祖制所没有,如何你老人家却也赞成?”以矛攻盾,煞是厉害!恭王被他驳倒,一时回答不出。莲英便要告辞,做作的妙。恭王未免着急,顺手扯着莲英,到了内厅,求他设法。莲英方才献策道:“大公主在内,很得太后欢心,可以从中转圜。若再不得请,奴才也可替王爷缓颊。”恭王喜道:“这却全仗……”莲英不待说完,即接口道:“奴才将来要靠王爷照拂时候,恰很多哩。区区微效,何足挂齿?”随又请恭王缴出密谕稿底,恭王即检付一纸,那是东后的谕旨,临别时还叮咛嘱托。莲英一肩担任,连说:“王爷放心,总在奴才身上。”内侍母后,外结亲王,莲英开手,便比安得海高一着。当下别了恭王,匆匆回宫,将密谕呈上。由慈禧后瞧阅道:

本月初三日,丁宝桢奏,据德州知州赵新禀称,有安姓太监乘坐大船,捏称钦差,织办龙衣,船旁插有龙凤旗帜,携带男女多人,沿途招摇煽惑,居民惊骇等情。当经谕令直隶山东各督抚,派员查拿,即行正法。兹按丁宝桢奏,已于泰安县地方,将该犯安得海拿获,遵旨正法。

慈禧后阅到此语,不禁花容变色,几乎要堕下泪来。随又阅下道:

其随从人等,本日已谕令丁宝桢分别严行惩办。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官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得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加儆慎,仍着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谕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奏明惩治,毋稍宽纵!钦此。

慈禧后阅罢,把底稿撕得粉碎,大怒道:“东太后瞒得我好,我向来道她办事和平,不料她亦如此狠心,我与她决不干休。”说着,便命李莲英随往东宫。莲英道:“这事也不是东太后一人专主。”索性和盘托出,免得后来枝节。慈禧后道:“此外还有何人,除非是奕

正絮语间,忽由宫监来报,荣寿公主求见。这荣寿公主,便是恭王女儿,宫中称她大公主,她为文宗所宠爱,文宗崩后,慈禧后因自己无女,就认她为乾女儿,入侍宫中,封她为荣寿公主,莲英与恭王密谈,说起大公主,就是指她。回宫后,即密递消息,叫她前来恳求。慈禧正欲发泄怒意,便道:“叫她进来!”荣寿公主入见,请过了安。慈禧后道:“你父亲做得好事!”公主佯作不解,莲英从旁插口道:“就是安总管的事情,大公主应亦好晓得了。”公主忙向慈禧跪下,叩头道:“臣女在宫侍奉,未悉外情,今日方有宫人传说,臣女即回谒臣父,据称安总管招摇太甚,东抚丁宝桢,飞递密奏,刚值圣母观剧,恐触圣怒,不敢禀白,所以仅奏明慈安太后,遵照祖制办理。”慈禧后道:“你总是为父回护。”公主再碰头乞恩,慈禧后道:“这次姑开恩饶免,你去回报你父,下次瞒我,不可道我无情。”公主谢恩趋出。慈禧后还欲往东宫,莲英道:“太后圣度汪洋,恭王爷处尚且恩释,难道还要与东太后争论么?有心不迟,不如从长计议。”伏后案。慈禧后见莲英伶俐,语语中意,遂起了桃僵李代的意思,把他擢为总管。莲英感太后厚恩,鞠躬尽瘁,不消细说。包括无穷。

光阴如箭,又过一年,天津地方,闹出一场教案,险些儿又开战衅,总算由曾国藩等委曲调停,方免战祸。原来中外互市以后,英法俄美诸商民,纷纷来华,时有交涉。天津和约,复订保护传教的条约,通商以后,又来了许多教士,更未免与华民龃龉。清廷特建总理各国衙门,并在各口岸设通商大臣专管外交。嗣是德意志、丹麦、荷兰、西班牙、比利时、意大利、奥大利、日本、秘鲁等国,各请互市,均由总理衙门与订条约。曾国藩、李鸿章等,留心外事,自愧不如,乃迭请剏办新政,改习洋务。廷臣又据了用夏变夷的古训,先后奏驳。满首相倭仁,尤为顽固,事事梗议。夏虫不可语冰。幸两宫太后信用曾、李,次第准行。同治二年,在京师立同文馆;三年,遣同知容闳出洋,采办机器;四年,命两江总督,兼充南洋大臣,设江南制造局于上海;五年,置福建船政局;七年,派钦差大臣志刚、孙家穀,偕美人蒲安臣,游历西洋,与美国订互派领事,优待游学等约;九年,命直隶总督兼充北洋大臣,增设天津机器局。总叙一段,以志中国新政。在清廷方面,也算是破除成例,格局一新,其实还是洋务的皮毛,只好作为外面粉饰。评论的确。而且办事的人,统是敷衍塞责,毫无实心。内地的百姓,又是风气不通,视洋人如眼中钉。适值天津有匪徒武兰珍迷拐人口,被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缉获,当堂审讯,搜出迷药,供称系教民王三给与。民间遂喧传天主教堂,遣人迷拐幼孩,挖目剖心,充作药料。当时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并将义冢内露出的枯骨,均为教堂弃掷;人情汹汹,都要与教堂反对。通商大臣崇厚,及天津道周家勋,往会法国领事丰大业,要他交出教民王三,带回署中,与兰珍对质。兰珍又翻掉原供,语多支离,无可定谳。崇厚饬役送王三回教堂,一出署门,百姓争骂王三,并拾起砖石,向王三抛击,弄得王三皮破血流。王三哀诉教士,教士转诉丰大业,丰大业不问情由,一直跑到崇厚署,咆哮辱詈。崇厚用好言劝慰,他却不从,竟向袋中取出手枪,击射崇厚。崇厚忙避入内室,一击不中,愤愤出署。途中遇着知县刘杰,正在劝解百姓,他又用手枪乱击,误伤杰仆。百姓动了公愤,万眦齐裂,顿时一拥而上,把他推倒,你一拳,我一脚,不到半刻,竟将这声势赫奕的丰大业,殴毙道旁。丰大业固由自取,百姓亦属无谓。随即鸣锣聚众,闯入教堂,看见洋人及教民,便赠他一顿老拳。至若器具什物等件,尽行捣毁。百姓忿尚未泄,索性放一把火,将教堂烧得精光,眼见得闹成大祸了。

是时曾国藩已调任直隶总督,方因头晕请假,朝命力疾赴津,与崇厚会同办理。曾侯到津,主张和平解决,不欲重开兵端,蹈道咸年间的覆辙。又因崇厚就职多年,久习洋务,凡事多虚心听从。怎奈崇厚非常畏缩,见了法使罗淑亚,竟不能据理与辩。罗淑亚要求四事:一是赔修教堂,二是安葬领事,三是惩办地方官,四是严究凶手。崇厚含糊答应,为了含糊二字,贻误交涉不少。报知曾侯。曾侯拟允他两三条,独惩办地方官一事,因与主权有碍,不肯照允。法使罗淑亚,得步进步,反来一照会,竟欲将府县官,及提督陈国瑞抵偿丰大业性命,否则有兵戎相见等语。曾侯到此,也未免踌躇起来。崇厚又从旁撺掇,似乎非允他照办,不能了事。于是奏劾府县官的弹章,即日拜发。有旨“逮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交部治罪。”这旨一下,天津绅民大哗,争詈崇厚及曾国藩。曾侯因亦自悔。那崇厚还欲巴结外人,力主府县议抵,并昌言洋人兵坚炮利,不许即将发难。惹得曾侯懊恼,当即发言道:“洋人道我没有防备,格外怕死么?我已密调队伍若干,粮饷若干,暗中设防。就使事情决裂,也管不得许多。况我自募勇剿贼以来,此身早已许国,幸赖朝廷洪福,将帅用命,得以扫尽狂氛。目下旧勋名将,虽止十存四五,然还有左宗棠、李鸿章、杨岳斌、彭玉麟诸人,志切时艰,心存君国,且久经战阵,才力胜我十倍。我年过花甲,有渠等在,共匡帝室,我虽死亦可瞑目了。”崇厚撞了一鼻子灰,嘿然退出,单衔独奏。略说“法国势将决裂,曾国藩病势甚重,请由京另派重臣来津办理。”曾侯亦因谕旨垂询,据实复奏道:

查津民焚毁教堂之日,众目昭彰,若有人眼人心等物,岂崇厚一人所能消灭?其为讹传,已不待辨。至迷拐人口,实难保其必无。臣前奏请明谕,力辨洋人之诬,而于迷拐一节,言之不实不尽,诚恐有碍和局。现在焚毁各处,已委员兴修。教民王三,由该使坚索,已经释放。查拿凶犯一节,已饬新任道府,拿获九名,拷讯党羽。唯罗淑亚欲将三人议抵,实难再允所求。府县本无大过,送交刑部,已属情轻法重,彼若不拟构衅,则我所不能允者,当可徐徐自转。彼若立意决裂,虽百请百从,仍难保其无事。谕旨所示,弭衅仍以起衅,确中事理,且佩且悚。外国论强弱,不论是非,若中国有备,和议或稍易定。窃臣自带兵以来,早矢效命疆场之志。今事虽急,病虽深,此心毫无顾畏,不过因外国要挟,尽变常度。区区微忱,伏乞圣鉴。

奏上,清廷派兵部尚书毛昶熙等,到津会办教案。一面调湖广总督李鸿章,及在籍提督刘铭传,到京督师,防卫近畿。毛昶熙随员陈钦,素有胆略,到津后,与法使侃侃力辨。法使不能诘,只固执前说,径行回京。崇厚奉旨出使法国,即由陈钦署理通商大臣。曾侯遂与陈钦会奏罗淑亚回京缘由,请中外一体坚持定见,并将连日会议情形,具报总理衙门。当由总理衙门转奏,奉谕着李鸿章驰赴天津,会同曾国藩等迅速缉凶,详议严办,及早拟结。曾、李乃分别定拟,把滋事人民十五人正法,军流四人,徒刑十七人。朝旨又命将张光藻、刘杰充戍黑龙江,教案才结。

一事甫了,一事又起,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客张汶祥刺毙,凶信到京,这老成练达的曾侯爷,又要奉旨调动了。小子有诗咏曾侯云:

天为清廷降荩臣,百端尽付宰官身。

从知舆论难全信,后世如曾有几人?

欲知曾侯调动情形,且待下回再叙。

安得海之伏法,予服丁宝桢,予尤佩慈安太后。丁宝桢不畏疆御,敢于弹劾,其胆量诚有过人之处。慈安太后遇事温厚,独于安得海一案,经恭王怂恿,即密令拿捕正法,此为慈安太后一生明断,迄今都人士,称颂不衰。至若天津教案,曾国藩办理少柔,致遭物议,实则当时有不得不柔之势。粤捻初平,西陲未靖,海内伤痍,方资休养,岂尚可轻开边衅,蹈昔时旋战旋和之失耶?予读此回,于前半见丁抚之能刚,于后半见曾侯之能柔,且以见两宫垂帘之时,廷旨多满人意,不可谓非慈安之力,谁谓慈安非贤后哉?

第七十八回大婚礼成坤闱正位撤帘议决乾德当阳

却说天津教案,甫行办竣,江督马新贻被戕,有旨授李鸿章总督直隶,调曾国藩回督两江。是年适当国藩六十寿辰,御赐“勋高柱石”匾额一面,福寿字各一方,梵佛铜像一尊,玉如意一柄,蟒袍一袭,还有吉绸线绉等件。国藩入朝谢恩,当由慈禧太后问他天津情形,并令他速赴江南。国藩一一应答,随即退出,于同治九年十月出都,沿途无事,直至江宁督署接印视事。清廷以前督被刺,事关重大,并命钦差郑敦谨南下,会同审问,传集中军官,旗牌官,巡捕官,王命司,护印司,护勅司,刀斧手,捆绑手,刽子手,洋枪队,马刀队,钢叉队,排得密密层层,异常威赫。曾侯爷与郑钦使,同升公座,喝令带上张逆犯。当由两旁兵役,一声吆喝,推上张汶祥当面。曾、郑两公,先用威吓,后用刑讯。这张汶祥毫无实供,只说是刺死马新贻,可以泄忿,大事已了,愿即受死。曾侯又问他是何人主使,他却大声道:“要刺马新贻是我,刺杀马新贻也是我,好汉做事一身当,凭你如何处治便了。”郑钦差还想设词诱骗,他索性说主使的人,便是你们。弄得曾、郑二公无法可施,只得奏称该犯实无主使,应处极刑。廷旨准奏,即着凌迟处死。

列位看到此处,应该问作书的人,究竟这张汶祥,为着何事,去刺马新贻?小子也无从实考,只听得故老相传,马新贻未显达时,曾与一个结义兄弟,非常莫逆。嗣因义兄弟娶了一位妻房,生得柳腰杏脸,妩媚过人,他就觑在眼中,艳羡的了不得。一时不便勾搭,日思夜想,几乎害成一种单思病。冶容诲淫。但他在宦途中,是个钻营的能手,由县丞起马,不数年连升总督。看官!你想中国有几个总督大员,一朝权在手,就把事来行。他外面装出一副义重情深的形状,把义兄弟立刻提拔,差他出外办公,又令他把家眷搬入衙门,说是便于照管,叫他放心前去。他义兄弟感谢不尽,即将家眷安顿督署内,奉委就道。这马新贻已摆好迷阵,不怕他妻房不上勾当,他妻房究系女流,哪里晓得这种圈套?一入署中,即被他灌得烂醉,扯入寝室,宽衣解带,无所不至。等到醒来,悔已无及。马新贻又拿出温存手段,妇人家总带三分势利,暗想马新贻是现任总督,比自己的丈夫要尊贵数倍;又兼性情相貌,都比丈夫胜过几筹,事已如此,索性由他摆弄,自己也乐得快活。总是马新贻不好。后来马新贻越加宠爱,她也越加柔媚,鹣鹣比翼,合力同心,只愿地久天长,谐成眷属,单怕她丈夫回来。一年复一年,她丈夫惹动儿女情肠,屡次申文请假,马新贻不但不准,且下了一角密札,给他办事地方的长官,说他勾通大盗,证据确凿,不必审讯,饬即密捕正法。这义兄弟茫无头绪,冤冤枉枉的拿去斩首。谁叫你娶了艳妻?密报到省,喜得马新贻手舞足蹈,总道是大患已除,可以安心取乐,谁料他义兄弟竟有好友,闻知这事,动起义愤,竟到两江督署左右,专等马新贻出门,托词拦舆诉冤。三脚两步的走到舆前,手持利刃,刺入新贻胸膛。随役连忙拿住,新贻已不省人事,抬回署内,见他情妇模模糊糊的说了“我害你,你害我”两语,两眼一翻,双足一蹬,竟呜呼哀哉了。那时情妇一想,为了自己一人,害死两条性命,天良发现,也悬梁自尽。嗣经臬司审问刺客,只答称“好汉张汶祥,刺死马新贻”,余外全无实供。后经曾、郑二大员复审,供语已见上文,不必重叙。侠客做事,往往不欲宣布,这事可见一斑。近来说张汶祥也是革命人物,如徐锡麟刺恩铭相同,恐怕未必确实。将来清史告成,或有真传,也未可知,小子只好借此了案,再叙别事。好笔墨!

且说同治帝即位后,悠悠忽忽,过了十年。同治帝的年纪,已十七岁了。寻常百姓人家,也要替他授室,何况是至尊无上的天子?满蒙王公,有几个待字的女儿,哪一个不想嫁入宫中,做个椒房贵戚?只慈禧太后单生了这个儿子,那得不细心择妇,成就一对佳偶?自八年间起,筹备大婚典礼,已是留意调查,直到十年冬季,方才挑选了几个淑媛。一个是状元及第现任翰林院侍讲崇绮的女儿,系是阿鲁特氏;一个是现任员外郎凤秀的女儿,系是富察氏;一个是旧任知府崇龄的女儿,系是赫舍哩氏;一个是前任都统赛尚阿的女儿,也系阿鲁特氏,才貌统是差不多。慈禧后已经选定,免不得与慈安后商量。慈安后道:“女子以德为主,才貌到还是第二层,未知这四女中,哪个德性最好,堪配中宫?”的是正论。慈禧后道:“闻得这四个女子,崇女年纪最大,今年已十九岁,凤女年纪最轻,今年才十四岁。”慈安后即接口道:“皇后母仪天下,总是年长的老成一点。”慈禧后呆了一呆,随道:“凤女虽是年轻,闻她很是贤淑。”慈安后道:“皇后册定,妃嫔也不可少,这等女孩子,都选作妃嫔便了。”慈禧后道:“且去传奕

钦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皇帝冲龄践阼,于今十有一年,允宜择贤作配,正位中宫,以辅君德,而襄内治。兹选得翰林院侍讲之女阿鲁特氏,淑慎端庄,著立为皇后,已著钦天监诹吉,于本年九月举行。所有纳采大征,及一切事宜,着派恭亲王奕

这谕一下,恭亲王等揣摹慈禧后性情,很爱奢华,所定典制,比往时繁缛数倍。正在预备的时候,忽由江苏巡抚奏报,两江总督曾国藩出缺,恭亲王也吃了一惊,急忙入奏两宫太后。两宫太后很为叹息,命同治帝辍朝三日,即下谕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予谥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江宁省城,建立专祠;生平政绩,宣付史馆。一等侯爵,著伊子曾纪泽承袭,次子附贡生曾纪鸿,长孙曾广钧,均着赏给举人。还有曾广钧、曾广铨一班孙儿,亦赏给员外郎主事等职衔。并派穆腾阿等,接连往祭。有御赐祭文碑文等,都是翰苑手笔,小子录不胜录,但抄述两篇如下:

御赐祭文曰:朕唯功懋懋赏,信圭表延世之勋,思赞赞襄,雕俎厚饰终之典。爰申斝奠,用贲丝纶。尔原任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赠太傅曾国藩,赋性忠诚,砥躬清正,起家词馆,屡持节而沦才,洊陟卿曹,辄上书而陈善。值皇华之载赋,闻风木而遄归。忽乡邻有斗之频惊,潢池盗弄,懔战阵无勇之非孝,墨绖师兴。奇功历著于江淮,大名永光于玉帛。俾正钧衡之位,仍兼军府之尊。一等酬庸,锡侯封于带砺;双轮曳羽,飘翠影于云霄。重锁钥而任北门,百僚是式;还儆戒而惠南国,万众腾懽。方期硕辅之延年,岂意遗章之入告?老成忽谢,震悼良深!颁厚赙于帑金,遣重臣而奠辍。特易名于上谥,赠太傅之崇阶。列祀典于昭忠贤良,建专祠于金陵湘渚。彝章载考,祭典特颁。天不憗遗一老,永怀翊赞于元臣,人可赎兮百身,用寄咨嗟于典册。灵其不昧,尚克钦承。

又御赐碑文曰:朕唯台衡绩懋,树峻望于三公,钟鼎勋垂,播芳徽于百世。宠颁紫

从此这效忠清室的曾侯爷,长辞人世,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也算是千古不朽了。此老系清代伟人,所以叙述独详。曾侯出缺,继任的便是肃毅伯李鸿章,倒也不在话下。

日月如梭,已届同治帝大婚吉期,先封皇后父崇绮为三等承恩公,母宗室氏瓜尔佳氏均为公妻一品夫人。九月十二日甲午,因大婚期迩,遣官祭告天地太庙。次日乙未,同治帝御太和殿,阅视皇后册宝,遣惇亲王奕

隔了数天,内阁复传出上谕道:

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因皇帝冲龄践阼,时事多艰,诸王大臣等不能无所禀承,姑允廷臣垂帘之请,权宜办理。皇帝典学有成,当春秋鼎盛之时,正宜亲统万几,与中外大臣共求治理,宏济艰难,以仰副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著钦天监于明年正月内选择吉期,举行皇帝亲政典礼,一切应行事宜,及应复旧制之处,着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六部九卿,敬谨妥议具奏!钦此。

看官!这慈禧太后,本是个贪揽大权的英雌,为什么即肯归政呢?大约发生此议,总由慈安后主张。慈安后本不愿垂帘,被慈禧后抬上此座,这时皇后已经册立,皇帝已值成年,慈安后意欲息肩,遂倡议归政。慈禧后不便辩驳,又想同治帝是亲生儿子,将来如有大政,总要禀白母后,暗中仍可揽权。当即随声附和,下了懿旨。钦天监遵旨择吉,定于次年正月二十六日举行,礼部衙门又要敬谨筹备起来。部曹不患没饭吃。事有凑巧,皇上亲政的日子,甫行颁布,云南督抚的捷报,陆续奏闻。是时云贵总督劳崇光,在任病殁,以前任滇抚刘岳昭升任总督,与巡抚岑毓英合剿回匪。岳昭坐镇省中,仍委岑毓英出省剿办。回酋杜文秀,占踞大理府城,僭拟王制,附近各郡县,多被吞并。岑毓英既抚回酋马如龙,荐任提督,令他招降群回,又联结云南苗酋,协攻杜文秀。文秀渐渐穷蹙,所裾各郡县,次第失去,只剩大理一城,孤危得很。岑军复四面兜围,百计攻扑,文秀自知无辜,把子女分寄大司衡杨荣,大经略蔡廷栋家中,托他照顾,自己与妻妾数人,服毒自尽。部下见他将死,舁出城外,投降岑军。毓英先验明杜酋正身,枭首示众,随问城中情形,知回众尚有数万,恐他后来反复,传令三日内齐缴军械,回众以半年为期,毓英佯为应诺,密令部将杨玉科,选死士数百,同太和县官入城受降。城外恰严布重兵,掘了大坑,专等回众出迎,玉科入城后,驱回众出城,可怜回众无知无识,个个陷入重围,跌下坑内,被岑军活活埋死。毓英仿佛李鸿章,玉科仿佛程学启。杨荣、蔡廷栋,统由岑军擒住,一律磔死。只有文秀女儿秋娘,与母何氏,逃出城外,孤身只影,流落天涯,就使有志报雠,究竟是一个女孩子,哪个肯去帮助?延了数年,老母何氏先死,秋娘也玉碎香沉,同归于尽。只留有一封书信,相传是秋娘遗墨,小子还约略记得其词云:

妾,家亡国破之人也。先君子早年,恫满人之虐,因众志,倡义旗,保固一方,以待清宴。外抗边夷,内静狂寇,比于窦融张轨,岂遑多让?妾生长深宫,略谙诗礼,亦俨然金枝玉叶也。昊天不吊,苗贼助凶,四十万人,一齐解甲。先君既抱恨臬路,弱女遂零落天涯。嗟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含辛茹苦,苟且偷生者,希冀手屠苗贼之脰,以复不共之仇也。不意薄命人,命薄于纸,辗转风尘,所遭辄不如意,岂以平生志节犹存,不甘屈下之故耶?秣陵仓猝,沪渎流离,蹉跎之痛,遂及老母。闲关来粤,乃复逢君。欲述苦衷,难于倾吐。畴昔一夕话,君忆之否?盖改弦易辙之志,于此决矣。果也雏儿浅躁,入我彀中,不幸诟起禧闺,事机不遂,老贼狡猾,遂动猜疑。记先君子方盛之时,苗贼亲来纳款,当时妾侍于侧,贼遽以奏箫为请,先君爱妾,不欲委之虎口,以少长相远为词。彼乃愤怒,中夜斩关而出。衅起于妾,遂致覆祀灭宗。嗟乎!此耻则西江不濯,此恨则万世不复,哀哉!天下丈夫,唯君尚能垂怜薄命,用敢略述腹心,使君知区区清白身,非甘心作河间妇者也。计书达时,妾魂当散为轻尘,淹为虫沙久矣。天长地久,蒙耻饮恨,痛如之何!魂与笔销,无多赘述!

据这书看来,秋娘的大雠,实是苗酋。苗酋本与杜文秀相联,因欲求秋娘为妾,被文秀所拒,遂降服岑毓英,灭了文秀。秋娘逃出后,委身柳巷,留意英雄,得了一个如意郎君,仍不能替她报雠,秋娘自己亦不能成事,终至

钦奉慈安端裕皇太后、慈禧端佑皇太后谕旨:皇帝寅绍丕基,于今十有二载,春秋鼎盛,典学有成,兹于本月二十六日,躬亲大政。欣慰之余,倍深兢惕。因念我朝列圣相承,无不以敬天法祖之心,为勤政爱民之治。况数年来东南各省,虽经底定,民生尚未乂安。滇陇边境,及西北路军用未蒇,国用不足,时事方艰。皇帝日理万机,敬念唯天唯祖宗所以托付一人者,至重且巨。祇承家法,夕惕朝乾,于一切用人行政,孳孳讲求,不敢稍涉怠忽。视朝之暇,仍略讨论经史,深求古今治乱之源。克俭克勤,励精图治,此则垂帘听政之初心,所夙夜跂望而不能或释者也。在廷王大臣等,允宜公忠共矢,勿避怨嫌,本日召见时,业已谆谆面谕。其余中外大小臣工,亦当恪恭尽职,痛戒因循,宏济艰难,弼成上理,有厚望焉。钦此。

到了二十六日,两宫撤帘,同治帝亲政,王大臣们,又有一番歌功颂德的贺表。看似挖苦,实是真相。两宫太后,又加上徽号。东太后加了康庆二字,西太后加了康颐二字。亲政数月,陕甘总督左宗棠,又收降靖边县土匪董福祥,迭复各城,逐陕回叛酋白彦虎,擒甘回叛酋马化隆,奏报关内肃清,有旨赏给左宗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将军金顺,提督徐占彪以下,俱邀升叙。并饬左宗棠督师出关,征抚西域,当下龙心大悦,遂想出及时行乐的念头来。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时际承平逸欲多。

未知同治帝如何行乐,请看下回便知。

本回叙事,以立后归政为大纲。有清十数传,立后事多矣,是书独于顺治立后,同治立后,叙述较详,因顺治后无故被废,同治后不得令终故也。悲于终,不得不详于始。治国之道,本自齐家,家不齐,国能治乎?至若归政之举,所以志两宫垂帘,初次告蒇。慈安太后秉性冲和,倡言归政,无可讥议;慈禧太后犹在试验之期,一切用人行政,皆几经审慎,故称颂者多而毁谤者少。训政十年,东南戡定,西北渐平,两宫之力居多焉。然曾侯殁而清廷少一伟人,已有人亡政息之慨,左岑效绩边陲,反以酿九重之纵欲,外宁必有内忧,朕兆其已见乎?故本回事略,作清廷之过渡时代观可也。

第七十九回因欢成病忽报弥留以弟继兄旁延统绪

却说同治帝亲裁国政,一年以内,倒也不敢怠忽,悉心办理。只是性格刚强,颇与慈禧太后相似。慈禧太后虽已归政,遇有军国大事,仍著内监密行查探,探悉以后,即传同治帝训饬,责他如何不来禀白。偏这同治帝也是倔强,自思母后既已归政,为什么还来干涉?母后要他禀报,他却越加隐瞒,因此母子之间,反生意见。独慈安太后静养深宫,凡事不去过问,且当同治帝进谒时候,总是和容愉色,并没有一毫怒意。同治帝因她和蔼可亲,所以时去省视,反把本生母后,撇诸脑后。慈禧太后愈滋不悦,有时且把皇后传入宫内,叫她从中劝谏。皇后虽是唯唯遵命,心中恰与皇帝意旨相合。花前月下,私语喁喁,竟将太后所说的言语,和盘托出,反激动皇帝懊恼。背后言语,总有疏虞,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索性迁怒皇后,衔恨切骨。皇后死了。

同治帝亦很是懊怅。内侍文喜、桂宝等,想替主子解忧,多方迎合,便怂恿同治帝,重建圆明园。这条计划,正中同治帝下怀,自然准奏,即饬总管内务府择日兴工。谕中大旨却说是备两宫皇太后燕憩之用,所以资颐养,遂孝思,其实暗中用意,看官自能明白,不烦小子絮述。含蓄语,尤耐意味。唯恭亲王奕

冤冤相凑,奕

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工,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闻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甚平安,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即行停止,俟将来边境乂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著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钦此。

过了数日,同治帝视朝,巧值恭王奕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仪,著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薄惩。

这谕才行宣布,不到数时。西太后处,已由奕

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为咎有应得,唯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勋足录,著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儆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自有这番手续,同治帝连日怏怏。文喜、桂宝二人,又想出法子,导同治帝微行,为这一著,要把十三年的青春皇帝,断送在他两人手中了。宵小可畏。

京师内南城一带,向是娼寮聚居的地方,酒地花天,金吾不禁。同治帝听了文喜、桂宝的说话,带了两人,微服出游,到了秦楼楚馆,尝试温柔滋味,与宫中大不相同。满眼娇娃,个个妖艳,眉挑目语,无非卖弄风骚,浅透轻颦,随处生人怜惜。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灯红酒绿,玉软香温。既而玉山半颓,海棠欲睡,罗襦半解,芗泽先融,衣扣轻松,柔情欲醉。描不尽的媚态,说不完的绸缪,倒凤颠鸾,为问汉宫谁似?尤云

是年没甚要政,只与中国通商的日本国,有小田县民,及琉球国渔人,航行海外,遇风漂至台湾,被生番劫杀,日本遣使诘责,清廷答称生番列在化外,向未过问。明明台湾百姓,如何说是化外?日本遂派中将西乡从道,率兵至台,攻击生番。闽省船政大臣沈葆桢,及藩司潘蔚,往台查办,又说台湾系中国属地,日本不得称兵。语多矛盾,煞是可笑!西乡从道哪里肯允,且言琉球是他保护国,所有被杀的渔人,统要中国赔偿。葆桢遂函商直督李鸿章,令奏拨十三营,赴台防边。日本见台防渐固,又遣专使大久保利通至京,与总理衙门交涉。当由英使威妥玛居间调停,令中国出抚恤银十万两,军费赔款银四十万两,才算了事,日兵乃退出台湾。其实琉球亦是中国藩属,并非日本保护国,清廷办理外交的大员,单叫台湾没有日兵,便是侥幸万分,哪里还要去问琉球?琉球已失去了。

同治帝一意寻花,连什么台湾,什么琉球,一概不管。朝朝暮暮,我我卿卿,不意乐极悲生,受了淫毒,起初还可支持,延到十月,连头面上都发现出来。宫廷里面,盛称皇上生了天花,真也奇怪。御医未识受病的缘由,只将不痛不痒的药味,搪塞过去,庸医杀人。因此蕴毒愈深,受病愈重。十一月初,御体竟不能动弹,冬至祀天,遣醇亲王奕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冲龄践阼,仰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仰唯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自维薄德,敢不朝乾夕惕,唯日孜孜。十余年来,禀承懿训,勤求上理,虽幸官军所至,粤捻各逆,次第削平,滇黔关陇,苗匪回匪,分别剿抚,俱臻安靖。而兵燹之余,吾民创痍未复,每一念及寤寐难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蠲请赈,无不立沛恩施。深宫兢惕之怀,当为中外臣民所共见。朕体气素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调护,乃迩日以来,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起,岂非天乎?顾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之子载湉(此二字贴黄)著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忧勤惕厉,于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丕丕基。并孝养两宫皇太后,仰慰慈怀,兼愿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职,用辅嗣皇帝郅隆之治,则朕怀藉慰矣。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同治帝崩,年只十有九岁,新帝载湉,入嗣文宗,尊谥同治帝为穆宗,封皇后阿鲁特氏为嘉顺皇后,改元光绪,即以明年为光绪元年,是谓德宗。当下诸王大臣,希旨承颜,奏请两宫皇太后重行训政。慈安太后颇觉讨厌,并不免有三分伤感,独慈禧太后,因同治帝不肯顺从,时常怀恨,此时重出训政,颇慰初念,倒也没甚悲痛。所最伤心的,莫如同治皇后,入正中宫,只有两年,突遭大丧,折鸾离凤,已是可惨,还有慈禧太后,对着她很不满意。这番立嗣,非但不令她预闻,而且口口声声,骂她狐媚子,狐媚子。她哭得凄惨一点,越触动慈禧太后恶感,戟指骂道:“狐媚子!你媚死我儿子,一心思想做皇太后!哼哼!象你这种人,想做太后,除非海枯石烂,方轮到你身上。”这番言语,已是令人难堪。嗣复下了一道懿旨,内称大行皇帝无嗣,俟嗣皇帝后生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子,牵强得很。这正是断绝皇后希望。当时嗣皇改元,两宫训政,盈廷庆贺,热闹得很。只同治后独坐深宫,凄凉万状,暗想腹中怀妊,未识男女,即使生男,亦属无益,索性图个自尽,还是完名全节。主意已定,只望见父一面,与他诀别。巧值宫内赐宴,承恩公崇绮亦在其内,宴毕,顺道入视。父女相持大哭,到临别的时光,皇后只说了一声,儿本薄命,望父亲不必记念。阅者不忍卒读。次晨,宫内即传出皇后凶信,这般下场,何如民家?满廷臣工,很是惊异,大臣不言,小臣却忍耐不住,呈上谏章,第一个是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奏道:

窃唯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为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得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叫天呼地。幸赖两宫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唯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唯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后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一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太后贻厥孙谋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请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谨奏。

这篇奏牍,言人所不敢言,满员以内,好算得庸中佼佼,铁中铮铮了。偏偏懿旨说他冒昧渎陈,殊甚诧异,著即申饬。于是王公以下,乐得做了仗马寒蝉,哪个还敢多嘴?同治帝的丧礼,还算照着旧制,勉强敷衍,同治后的丧礼,简直是草草了事,不过加了孝哲二字的谥法,掩饰人间耳目。光绪四年,葬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于惠陵,大小臣工,照例扈送。有一个小小京官,满腔不平,欲言不可,不言又不忍,他竟抱了尸谏的意见,殉义于惠陵附近的马神桥,上了一本遗折,比广安所奏,尤为痛切。正是:

古道犹存,臣心不死;

效节史鱼,直哉如矢!

未知折中有何言论,尸谏的究是何人,且待下回再叙。

同治帝之崩,相传为游荡所致,天花之毒,明系饰言,作者固非诬毁。但慈禧后为同治帝生母,不应以帝稍忤颜,遂成闲隙,寻常民家,母子不和,犹关家计,况帝室乎?且纵帝游荡,酿成淫毒,得疾以后,又不慎重爱护,以致深沉不起。母子之间,殊不能无遗憾焉。若光绪帝之立,种种原因,备见书中,无非为慈禧一人私意。嘉顺皇后,由此自尽。“昭阳从古谁身殉,彤史应居第一流。”我为嘉顺哭,犹为嘉顺幸,而慈禧之手段,于此益见。吕武以后,应推此人。

第八十回吴侍御尸谏效忠曾星使功成改约

却说当时尸谏的忠臣,乃是甘肃皋兰人吴可读。可读旧为御史,因劾奏乌鲁木齐提督成禄,遭谴落职,光绪帝即位,起用可读,补了吏部主事。因见帝后迭丧,后嗣虚悬,早思直言奏请,但是广安一奏,犹且被斥,自己本是汉人,又系末秩微员。若欲奏陈大义,必遭严谴;且吏部堂官,也必不肯代奏,于是以死相要,将遗折呈交堂官。堂官谅他苦心,没奈何替他代奏,当由两宫太后展阅道:

奏为以一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窃罪臣闻治国不讳乱,安国不忘危,危乱而可讳可忘,则进苦口于尧舜,为无疾之呻吟,陈隐患于圣明,为不祥之举动。罪臣前因言事愤激,自甘或斩或囚,经王大臣会议,奏请传臣质讯,乃蒙先皇帝曲赐矜全,既免臣于以斩而死,复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复免臣于以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变,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之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不然。自古拥立推戴之际,为臣子所难言,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况醇王公忠体国,中外翕然,称为贤王,王闻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怜臣之愚,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端。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将来千秋万岁时,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齐,即众论之异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竑请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归于不误之策,唯仰祈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缉缉,相引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归于不误者此也,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转递,继思罪臣业经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亲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小臣疏臣远臣,则为轻议妄言。又思在廷诸臣忠道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吏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诸臣,仍未念及于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远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则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则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剑于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唯是临命之身,神志瞀乱,折中词意,未克详明,引用率多遗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一二,缮写又不能庄正。罪臣本无古人学问,岂能似古人从容?昔有赴死而行不成步者,人曰:“子惧乎?”曰:“惧!”曰:“既惧何不归?”曰:“惧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即死,其言亦未必善。唯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勿以为无疾之呻吟,不祥之举动,则罪臣虽死无憾。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史

两宫皇太后阅毕,慈禧太后心中很是不乐,外面恰装出一种坦适样子,向慈安太后道:“这人未免饶舌,前已明降谕旨,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还要他说什么?”慈安太后道:“一个小小主事,敢发这般议论,且宁死不讳,总算难得!”慈安究竟持平。慈禧后歇了半晌,方道:“且著王大臣等会同妥议,可好么?”慈安后应了声好,遂命内阁拟旨,着将吴可读原折交廷臣会议。王大臣等合议许久,多以清代家法,自雍正后,建储大典,未尝明定,此次若从可读奏请,明定继统,即与建储没甚分别,未免有违祖制。此时还有什么祖制?又因可读尸谏,确是效忠清室,一概辩驳,心中亦属难安。当下公拟了一番模糊影响的言语,复奏上去。最好是这种手段。嗣后徐桐,翁同和,潘祖荫三人又联衔上了一折,宝廷、张之洞,且各奏一本,两宫太后参酌众议,随降懿旨道:

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统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还,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著另录一分,存毓庆宫。至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钦此。

此旨一下,同治帝一生事情,化作烟云四散,吴可读慷慨捐躯,也不过留个名儿罢了。

驹光如驶,倏忽间已是光绪五年。琉球国被日本灭掉,改名冲绳县,这信传到中国,总理衙门的人员,才记得琉球是我属国,与日本交涉。日本简直不理,只好作为罢论。忽又接到伊犁交涉消息,好大喜功的左宗棠,决意主战,于是总署诸公,又有一番绝大的忙碌。先是陕回叛酋白彦虎,出走西域,依附安集延酋阿古柏,安集延系浩罕东城,阿古柏即安集延城主。他因回疆蠢动,中国政府专剿粤捻,无暇西略,遂乘机攻入,踞了喀什噶尔,胁服回徒,自称毕调勒特汗。清廷以时艰饷绌,拟暂弃关外地,独左宗棠已平陕甘,决计进兵,借了华洋商款,充作军饷。光绪二年,督办新疆军务,自驻肃州调度,令都统金顺,提督张曜,率兵驻哈密,京卿刘锦棠,及提督谭上连,谭拔萃,余虎恩等,分道进攻,连败阿古柏兵,克复乌鲁木齐,及附近各城,北路略定。到光绪四年,刘锦棠军自北趋南,张曜军自西趋东,夹击阿古柏。阿古柏想走回安集延,奈浩罕全国,统被俄罗斯占夺,欲归无路,仰药而亡。只阿古柏长子伯克胡里,尚据英吉沙尔,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四城,白彦虎又窜往依附。适遇锦棠等进剿,胡里不能抵敌,偕白彦虎遁入俄境,南路亦平。左宗棠晋封二等侯,刘锦棠加封二等男,随征将士,统邀奖叙。

只新疆西北有伊犁城,地味饶沃,俄人乘乱进来,把伊犁占去,阳称帮中国暂时保管。天下无此好人。至回乱已平,清政府欲索回伊犁,遂派吏部侍郎崇厚,出使俄国,畀他全权,商办伊犁事宜。这位崇钦使素来胆怯,天津教案,已见过他的伎俩,清廷还认是专对能手,要他前去办理这案。列位试想如虎如狼的俄国,能给他一点便宜么?果然双方开议,俄人要索很奢,崇钦使不能答辩,格外迁就,订了十八条约章,只归还伊犁一城,西境的霍尔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两岸,都要割让俄人,还要中国给偿俄银五百万卢布。俄币制名,价有涨跌,价涨时一卢布约合中国规银九钱三分一厘,价跌时约七钱左右。而且增开口岸,添设领事,凡勘界行轮运货免税等条件,统是夺我权利。崇钦使不问政府,仗着全权行事的招牌,竟骤然决然的签定了押,语颇沁脾。咨报总理衙门。王大臣等把约文细阅,统说是不便照行,当下有一班意气嚣凌,文采焕发的言官,洋洋洒酒挥成千万言,奏闻两宫。你主调兵,我主调将,都要与俄开战。最利害的,是请诛崇厚,仿佛是崇厚一诛,俄人即可吓倒。书生之见。两宫太后,大为感动,令总署驳斥原约,将崇厚褫职逮问,一面垂询左宗棠和战情形。宗棠慷慨激昂,上了一篇奏章,好似苏东坡万言书。小子笔不胜录,只录他后半篇道:

察俄人欲踞伊犁为外府。为占地自广,借以养兵之计。久假不归,布置已有成局。我索旧土,俄取兵费巨资,于俄无损而有益。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里间,皆俄属部,孤注万里,何以图存,况此次崇厚所议第七款,接收伊犁后,霍尔果斯河及伊犁山南之帖克斯河归俄属,无论两处地名,中国图说所无,尚待详考,但就方向而言,是划伊犁西南之地归俄也。自此伊犁四面,俄部环居,官军接收,堕其度内,固不能一朝居耳。虽得必失,庸有幸乎?武事不竞之秋,有划地求和者矣,兹一矢未闻加遗,乃遽议捐弃要地,餍其所欲,譬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异日之忧何极?此可为叹息痛恨者矣!金顺锡纶,拟缓收伊犁,而以沿边喀什噶尔、乌什、精河、塔尔巴哈台四城,宜足兵力,浚饷源,广屯田,坚城堡,先实边备,自非无见,唯伊犁沿边无定议,谋新疆者非合南北两路通筹不可。现在伊犁界务未定,则收还一节,自可从缓计议。喀什噶尔乌什,规划已周,毋庸再议,其塔尔巴哈台,精河,急须加意绸缪,应由金顺锡纶,自行陈奏请旨外,所有崇厚定议画押十八款内偿费一节,业经奉有谕旨,第八款所称塔城界址,拟稍改,照同治三年界址,尚只电报,应俟崇厚奏到再议。第十款于旧约喀什噶尔库伦设领事官外,复议增设嘉峪关,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古城七处,十四款并有俄商运俄货,走张家口嘉峪关,赴天津汉口,过通州西安汉中,运土货回国,均经总理衙门奏奉谕旨接驳外,第二款中国允即恩赦居民,业经遵旨照办,被贼官截阻赉示委员,不准张帖。第三款伊犁民人迁居俄国,入籍者,准照俄人看待,意在胁诱伊犁民人归俄。而以空城贻我,与阻截赉示委员,同一用心。第四款俄人在伊犁,准照管旧业,虽伊犁交还,中外商民杂处,无界限可分,是包藏祸心,预为再踞之计。至商务允其多设口岸,不独夺华商生理,且以启蚕食之机。总理衙门原奏,筹虑深远,实已纤细毕周。谕旨允行,则实受其害,先允后翻,则曲仍在我,应设法挽回以维全局。窃维邦交之道,论理亦论势,本山川为疆索,界画一定,截然而不可逾。彼此信义相持,垂诸久远者理也;至争城争地,不以玉帛而以兴戎,彼此强弱之分,则在势而不在理。所谓势者,合天时人事言之,非仅直为壮而曲为老也。俄踞伊犁,在咸丰十年同治三年定界之后,旧附中国与中国民人杂处各部落,被其胁诱,俄官即视为所属,借以肆其凭陵。俄之取浩罕三部也,安集延未为所并,其酋阿古柏畏俄之逼,率其部众,陷我南疆,我复南疆,阿古柏死,逆子窜入俄境。俄乃认安集延为其所属,欲借为侵占回疆膄地之根,现冒称喀什噶尔住居之俄属,本随帕夏而来之安集延余众。俄之无端冒为己属,实与交还伊犁,仍留复踞地步,同一居心,观其交还伊犁,而仍索南境西境属俄,其诡谋岂仅在数百里土地哉?界务之必不可许者此也。俄商志在贸易,本无异图,俄官则欲借此为通西于中之计,其蓄谋甚深,非仅若西洋各国,只争口岸可比。就商务言之,俄之初意,只在嘉峪关一处,此次乃议及关内,并议及秦蜀楚各处,非不知运脚繁重,无利可图,盖欲借通商便其深入腹地,纵横自恣,我无从禁制耳。嘉峪关设领事,容尚可行,至喀什噶尔通商一节,同治三年虽约试办,迄未举行,此次界务未定,姑从缓议。而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古城等处,广设领事,欲因商务蔓及地方,化中为俄,断不可许。此商务之宜设法挽回者也。此外俄人容纳叛逆白彦虎一节,崇厚曾否与之理论,无从悬揣,应俟其复命时,请旨确询,以凭核议。臣维俄人自占踞伊犁以来,包藏祸心,为日已久。始以官军势弱,欲诳荣全入伊犁,陷之以为质,继见官军势强,难容久踞,乃借词各案未结以缓之。此次崇厚全权出使,俄臣布策,先以巽词餂之,枝词惑之,复多方迫促以要之,其意盖以俄于中国,未尝肇启战端,可间执中国主战者之口。又忖中国近或厌兵,未便即与决裂,以开边衅,而崇厚全权出使,便宜行事,又可牵制疆臣,免生异议。是臣今日所披沥上陈者,或尚不在俄人意料之中。当此时事纷纭,主忧臣辱之时,苟心知其危,而复依违其间,欺幽独以负朝廷,耽便安而误大局,臣具有天良,岂宜出此?就事势次第而言,先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之决战阵坚忍而求胜,臣虽衰庸无似,敢不勉旃!

两宫太后依议,特遣世袭毅勇侯出使英法大臣大理寺少卿曾纪泽,备述官衔,隐寓紫阳书法。使俄改约,并命整顿江海边防,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备战舰。山西巡抚曾国荃,调守辽东,派刘锦棠帮办西域军务,加吴大澂三品卿衔,令赴吉林督办防务,饬彭玉麟操练长江水师,起用刘铭传、鲍超一班良将,内外忙个不了。俄国亦派军舰来华,游弋海上,险些儿要开战仗,亏得曾袭侯足智多谋,能言善辩,与俄国外部大臣布策反复辩难,弄得布策无词可答,只是执着原约,不肯多改。巧值俄皇被刺,新主登基,令布策和平交涉,布策始不敢坚持原议。曾袭侯虽是专对才,亦亏机缘相凑。两边重复开谈,足足议了好几个月,方才妥洽,计改前约共七条:

一归还伊犁南境。

二喀什噶尔界务,不据崇厚所定之界。

三塔尔巴哈台界务,照原约修改。

四嘉峪关通商,照天津条约办理,西安汉中及汉口字样,均删去。

五废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讷专条。

六仅许于吐鲁番增一领事,其余缓议。

七俄商至新疆贸易,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此外添续卢布四百万元。

签约的时候,已是光绪七年,虽新疆西北的边境,不能尽行归还,然把崇厚议定原约改了一半,也总算国家洪福,使臣材具了。我至此尚恨崇厚。沿江沿海,一律解严,改新疆为行省,依旧是升平世界,浩荡乾坤。王大臣等方逍遥自在,享此庸庸厚福,不意宫内复传出一个凶耗,说是慈安太后骤崩,小子曾有诗咏慈安后云:

牝鸡本是戒司晨,和德宣仁誉亦真。

十数年来同训政,慈安遗泽尚如春。

这耗一传,王大臣很是惊愕,毕竟慈安太后如何骤崩,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录两大奏摺,为晚清历史上生色。吴说似迂,左议近夸,但得吴可读之一疏,见朝廷尚有效死敢谏之臣工,得左宗棠之一折,见疆臣尚有老成更事之将帅。光绪初年之清平,幸赖有此。或谓吴之争嗣,何裨大局?俄许改约,全恃曾袭侯口舌之力,于左无与?不知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盈廷谐媚,而独得吴主事之力谏,风厉一世,岂不足令人起敬乎?外交以兵力为后盾,微左公之预筹战备,隐摄强俄虽如曾袭侯之善于应对,能折冲樽俎乎?直臣亡,老成谢,清于是衰且亡矣。人才之不可少也,固如此夫!

第八十一回朝日生嫌酿成交涉中法开衅大起战争

却说慈安太后的崩逝,很是一桩异事。为什么是异事呢?慈安太后未崩时,京师忽传慈禧病重,服药无效,诏各省督抚进良医,直督李鸿章,江督刘坤一,鄂督李瀚章,都把有名的医生,保荐进去。慈禧一病数月,慈安后独视朝,临崩这一日,早晨尚召见恭亲王奕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莫为。相传光绪帝幼时,亦喜欢与慈安后亲近,仿佛当日的同治帝,慈禧后已滋不悦。到光绪六年,往东陵致祭,慈安太后,以咸丰帝在日,慈禧后尚为妃嫔,不应与自己并列,因令慈禧退后一点。慈禧不允,几至相争,转想在皇陵旁争论,很不雅观,且要招亵渎不敬的讥议,不得已忍气吞声,权为退后;回到宫中越想越气,暗想前次杀小安子,都是恭王怂恿,东后赞同,这番恐又是他煽动,擒贼先擒王,除了东后,还怕什么奕

话休絮述,且说慈安后已崩,国家政治,都由慈禧太后一人专主,不必疑忌。慈禧至此,方觉得心满意足,任所欲为。国丧期未满,奉安未届,暂命恭王奕

葬礼才毕,东方的朝鲜国,忽生出一场乱事,酿成中日的交涉。原来朝鲜国王李熙,系由旁支嗣立,封生父李应罡为大院君,主持国柄。李熙年长,亲裁大政,大院君退处清闲,党与亦渐渐失势。王妃闵氏,才貌兼全,为李熙所宠幸,闵族中倚着王妃的势力,次第用事,尽改大院君旧政。大院君素主保守,拒绝日本,闵族公卿,多主平和,与日本结江华条约,开元山津与仁川二口岸,给日本通商。朝鲜本中国藩属,总理衙门的大员,偏视为无足重轻,绝不过问。朝鲜恰暗生内讧,一班守旧派,又请大院君出头,与闵族反对。时当光绪八年,朝鲜兵饷缺乏,军士哗变,守旧派遂趁势作乱,扬言入清君侧,闯进京城,把朝上大臣及外交官,杀死了好几个,并杀入王宫,搜寻闵妃,可巧闵妃闻风避匿,无从搜获,遂鼓噪至日本使馆,戕杀日本官吏数人。真是瞎闹。警报传至中国,署直隶总督张树声,亟调提督吴长庆等,率军入朝鲜。长庆颇有才干,到了汉城,阳说来助大院君。大院君信为真言,忙到清营会议。大鱼自来投网,正好被长庆拿住,立派干员,押解天津;还有百余个党首,亦由长庆捕获,尽置诸法。这时候日本亦发兵到来,见朝鲜已没有乱事,只得按住了兵,索偿人命。当下由长庆代作调人,令朝鲜赔款了事。日本还要屯兵开埠,朝鲜国王唯唯听从,自己与日本立约,才算了案。自后中日两国,各派兵驻扎朝鲜京城。朝鲜既为我属,日本何得驻兵?当时以吴长庆等执归大院君称为胜算,于日本驻兵事置诸不论,可谓懵然。大院君到天津后,由张树声请旨发落,奉旨李应罡着在保定安置。后来朝鲜又复闹事,比前次还要瞎噪,小子本好连类叙下,只中间隔了一场中法开衅的战史,依着年月日次序,只好将中法战史开场,表叙明白。

中法战衅,起自越南,越南王阮光缵,为故广南王阮福映所灭,仍认中国为宗主国,入贡受封。唯阮福映得国时,曾赖法教士帮助,借了法国兵士,灭掉阮光缵,原约得国以后,割让化南岛作为酬谢,且许通商自由。后来越南不尽遵约,且无故戕害教民,法人愤怒,遂派军舰至越南,破顺化府沿岸炮台,乘胜阑入,夺南方要口的西贡,并陷嘉定、边和、定祥三州。越南国王,无法可施,没奈何割地请和,这是咸丰年间事。同治初,复开兵衅,再订和约,又割永隆、安江、河仙诸州,畀之法国,南圻尽为法据。法人得步进步,得尺进尺,不到几年,又说越南虐待教士,要求越南允他二事:第一条,要越南王公,信奉天主教;第二条,要在越南北圻的红河通航。两国尚未定约,法人已托词保商,派兵驻河内、海防等处。目无全虏。

是时越南有一个惯打不平的好汉,姓刘名永福,系广西上思州人氏,乃是太平国余党。他部下有数百悍卒,张著黑旗,叫作黑旗军,或叫他黑旗长毛。刘永福素性豪爽,见越南被法所逼,以大欺小,很是无礼,遂带了黑旗兵,帮越南王抗拒法人。法将安邺,勾结越匪黄崇英,谋踞全越。永福闻安邺屯兵河内,竟由间道绕赴,出其不意,攻破法兵,将法将安邺杀死。越南王闻报,一喜一惧,喜的是刘永福战败法人,惧的是法人将来报复。于是再与法国议和,于同治末年,协订和约数条,大致认越南为独立国,令断绝他国关系,以及河内通商,红河通航等条件。一面檄刘永福罢兵,封为三宣副都督,管辖宣光、兴化、山西三省,越南暂就平静。

独越匪黄崇英,尚出没越南北境,进窥南宁。两广总督刘长佑,率师巡边,连破崇英党羽,蹑崇英至河阳,一鼓擒住,并将他妻子一律骈诛。长佑奏凯入关,只留驻千人防边。光绪五年,越边又有吴终及苏啯汉等,倡乱殃民,越南王又求助清廷,清政府即命粤督刘长佑,再出越南,替他靖乱。长佑遂率提督冯子材,由龙州出发,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数月间,乱党已无影无踪了。越南王很为感激,怎奈法人得知此信,据约诘责,约章上是越南独立,既认与他国断绝关系,如何请清军代平乱事?越南王绝不答复。法国遣将李威利,进攻河内,黑旗军又来出头,一阵厮杀,非但将法人击败,直把李威利杀毙。法人大举入越,海陆并进,陷河内、南定、河阳等地,只山西一带,由刘永福扼守,不能攻入。法海军转趋顺化府,顺化系越南都城,守城兵统是饭桶,一些儿都没用,闻报法兵来攻,吓得魂飞天外,保着越南王出都避难。法兵遂入据越都,越南王再向法乞和,法人要越南降为保护国,且割让东京与法。越南王但求息事,不管好歹,竟允了法人的要约。

清廷接信大惊,飞檄驻法公使曾纪泽,与法交涉,不认法越条约,又令岑毓英调督云贵,出关督师,与刘永福协力防法,擢彭玉麟为兵部尚书,特授钦差大臣关防,驰驿赴粤;故山西巡抚曾国荃,赴署粤督,筹备军糈;东阁大学士两江总督左宗棠,督办军务,兼顾江防。一班老臣宿将,分地任事。廉将军犹能强饭,马伏波再出据鞍。劲气横秋,余威慑敌,法人倒也不敢暴动,差了舰长福禄诺等,直到天津,去访直督李鸿章,无非说些愿归和好等语,但越商总要归法保护。咬定一桩宗旨,有何和议可说。李鸿章既不照允,也不坚拒,只用了模棱两可的手段,对付外交。此老未免油滑,然已带三分暮气。适粤关税司美国人德摧林,愿作毛遂,居间调停,竟与李鸿章订定五条草约,准将东京让法,清军一律撤回。唯法越改约,不得插入伤中国体面语。越南已去,还有什么体面?双方允议,鸿章当即奏闻,总理衙门的王大臣,也与李爵帅一般见识,总教体面不伤,管什么万里越南?随即核准,批令鸿章签押。

这边玉帛雍容,方与法使互订和局,那边云南兵将,已进至谅山,尚未接到和好消息,法将突勒,亦入谅山驻扎。两下相遇,滇军磨拳擦掌,专待角斗,突勒亦不肯让步,顿时开了战仗,你开枪,我放炮,相持半日,法兵受了好多损失,向后退去。中国人向来自大,闻了这场捷音,个个主战,几乎有灭此朝食的气概,偏偏法人行文总署,硬索偿款一千万磅,总署不允,法愈增兵至越南,攻陷北宁。岑毓英退驻保胜,扼守红河上游,法复派军舰至南洋,袭攻台湾,把基隆夺去。幸亏故提督刘铭传,奉旨起复,督办台湾军务,他即兼程前进,到了台湾,以守为战,法人才不敢入犯,把基隆守住。

法提督孤拔,转入闽海,攻打马尾。马尾系闽海要口,驻守的大员,叫作张佩纶,佩纶是个白面书生,年少气盛,恃才傲物,本在朝上任内阁学士官职,谈锋犀利,没人赛得他过,讲起文事来,周召不过如此,讲起武备来,孙吴还要敬避三舍。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清廷大加赏识,特简为福建船政大臣,会办海疆事宜。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中外官僚,方说朝廷拔取真才,颂扬圣哲。合肥伯相李鸿章,也因他多材多艺,称赏不置。这张佩纶更睥睨不群,目空一切,既到福州,与总督何璟,巡抚张兆栋会叙,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督抚等也莫名其妙。因闻他素负才名,谅来必有些学识,索性将全省军务,都推到佩纶身上。佩纶居然自任,毫不推辞;任事数月,并没有整顿军防,单是饮酒吟诗,围棋挟妓。有的说是名将风流,大都这样,有的说是文人狂态,徒有虚名。

这年秋季,在值法孤拔率舰而来,直达马江。好象是一块试金石。海军将弁,闻风飞报,佩纶毫不在意,简直如没事一般。过了一宵,法舰仍在马江游弋,尚未驶入口内,那时张佩纶谈笑自若,反邀了几个好友,畅饮谈心,忽报管带张得胜求见,佩纶道:“我们喝酒要紧,不要进来瞎报!”才阅片刻,又报管带张成入谒,佩纶张开双目,向传报的军弁叱道:“我在此饮酒,你难道不晓得么?为什么不挡住了他?”军弁道:“张管带说有紧急军情,定要面禀,所以不敢不报。”佩纶道:“有什么要事?你去问来。”军弁去了半晌,回称法兵轮已驶入马尾,应预备抵敌,恳大人速谕机宜。佩纶冷笑道:“法人何从欲与我接仗,不过虚声恫吓,迫我讲和,我只按兵不动,示以镇定,法人自然会退去的。我道他是何等高见,谁知恰是如此。你去传谕张管带,叫他不要妄动便好。”军弁唯唯,刚欲退出,佩纶又叫他转来,便道:“你去与张管带说明,第一着是法舰入口,不准先行开炮,违令者以军法从事。”军弁又答应连声,自去通知张管带,佩纶仍安然痛饮,喝得酩酊大醉,兴尽席残,高朋尽散。佩纶一卧不醒,法舰已自进口,准备开炮轰击。中国兵轮,也有十多艘,船上管带,各着弁目走领军火,请发军令。不意佩纶尚在黑甜乡玩耍,似乎可高枕无忧的样子。门上因昨日碰了钉子,不敢通报,弁目只在门房伺候,那边兵轮内的管带,急切盼望,杳无回音,欲要架炮迎击,既无军令,又无弹丸,真正没法得很。约到巳牌时候,尚不见军令领到,法舰上已将大炮架起,红旗一招,炮弹接连飞来。中国兵轮里面,毫无防备,管带以下,急得脚忙手乱,不消一个时辰,已被击破四五艘,还有未曾击坏的兵轮,只是逃命要紧,纷纷拔椗,向西北逃命。奈法舰不稍容情,接连追入,炮声越紧,炮弹越多,中国兵轮,又被击沉了好几艘。海军舰队,丧亡几尽。这时候佩纶才醒,听得炮声震耳,还说何人擅自放炮,起床出来。外面已飞报兵轮被毁,接续传到七艘,于是轻裘缓带的张大臣,也焦灼起来,急命亲兵二人,随着开了后门一溜烟的逃去。确是三十六策中的上策。法舰乘胜进攻,夺了船坞,毁了船厂,复破了福州炮台,占领澎湖各岛。廷旨令左宗棠飞速赴闽,与故陕甘总督杨岳斌,帮办闽省军务,调曾国荃就江督任,续办江防。左宗棠到闽后,奉旨查办张佩纶,佩纶已由督抚访寻,在彭田乡觅着,畴昔豪气,索然而尽,只有笔底下却还来得,草了一篇奏牍,自请处分。内中有“格于洋例,不能先发制人,狃于陆居,不能登舟共命”等语。巧于脱卸。左宗棠怜他是个名士,也为他洗刷回护。大约是惺惺惜惺惺。清廷以佩纶罪无可逃,责左宗棠袒护罪员,甘陷恶习,着传旨申斥。佩纶逮京治罪,充戍黑龙江完案。

马江方报败仗,谅山又闻失守,镇南关守将杨玉科阵亡。慈禧不禁震怒,把统兵的大员,议处的议处,镌级的镌级,并有一道罢免恭王的懿旨,亦蝉联而下,处心积虑久矣。立言颇极微妙,今录述如下:

钦奉慈禧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

恭亲王既已罢免,军机处另用一班人物。恭亲王的替身,就是礼亲王世铎。还有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也都命在军机上行走。工部侍郎孙毓汶,因与李莲英莫逆,亦得厕入军机。慈禧太后又下特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

只是海氛未靖,边报相寻,朝旨调湖南巡抚潘鼎新,移至广西,与岑毓英联军迎剿,并令提督苏元春与冯子材、王孝祺、王德榜等,率军援镇南关。冯王诸将,恰是异常奋勇,一到了关,即开关出战。任凭法人枪炮厉害,他却督着人马,冒死进去。枪炮越多的地方,清车越加不怕。星驰飚卷,岳撼山摇,直至两军接近,连枪炮都成没用,当下各用短兵,互相搏击。法人虽是强悍,至此已失所长,不得不渐渐退下。清军勇气,陡增十倍,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川。自从中法开衅,这场恶斗,独出法人意外。法人才有点怕惧,弃了谅山。岑毓英闻谅山克复,亦秣马厉兵,亲督大军,鼓行前进,连败法兵,迭克要隘。临洮一战,阵斩法将七人,杀毙法兵三千数百名,获辎重枪炮军械无算,进捣河内,威声大振。法提督孤拔,困守澎湖,连接越南败耗,已是郁愤,上书政府,请速派兵再战。适值法内阁连番更迭,主战主和,毫无定见。孤拔大愤,索性带了兵舰,闯入浙江三门湾,夜深月朗,孤拔轻轻的扒上桅竿,窥探内地形势,不防一声怪响,竟将孤拔击落船中。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未知孤拔性命如何,待小子下回再说。

朝鲜越南,皆中国藩属,安能与日法两国私立条约?总理衙门人员,不闻则已,既已闻之,势不能袖手旁观,置诸不问。乃得过且过,坐听藩属之日削,一若秦越肥瘠,漠不相关者。然朝鲜之乱,吴长庆等急入汉城,诱执大院君以归。日本师至,乱事已靖,于此不惩前毖后,犹令朝日自行结约,宁非大误?法越之争有年矣,中国不闻援据公法,与法交涉,法入越境,越南王再三乞和,清廷又不过问。迨越南请兵平乱,始由粤督刘长佑等,代为戡定,其误与对待朝鲜,同出一辙。天津和约,不与法争宗主权,乃尚欲保存体面,掩耳盗铃,煞是可笑。曲突徙薪之不早,至于焦头烂额晚矣!迨焦头烂额而仍无效,不且晚之又晚耶!谅山失守,马江败绩,焦头烂额,尚且无成。谁司外交,一至于此!读此令人痛惜不置!

第八十二回弃越疆中法修和平韩乱清日协约

却说孤拔入袭浙境,浙江提督欧阳利,已先机预防,飞檄海口炮台守将,严行堵御。守将静候数天,未见动静,未免懈怠起来。也是孤拔命运该绝,闯入三门湾的时候,遥望岸上刁斗无声,未知有备无备,因此猱升桅竿,窥探内容。适值炮台上面,有一巡卒,见敌舰连樯而来,暗想不及通报,他竟仗着胆子,径去开炮。扑通一声,不偏不倚,正中桅竿上的孤拔。孤拔受着弹丸,脑子一晕,自然坠落。此时炮台守将,闻有炮声,惊讶的了不得,忙饬弁目查明。弁目到了炮台,那放炮的巡卒,还是接连开放。弁目厉声道:“你如何未奉军令,擅自试炮?”巡卒至此,才觉得弁目来前,回头行礼,禀明原委。弁目向外了望,果见有兵舰数艘徐徐退去。随道:“你虽击退敌舰,然总是未奉军令,恐干军法,快到军署内请罪为是!”巡卒默然,随了弁目,去见统领。亏得统领还有些明白,仍饬查明,再定功罪。次晨,闻报法舰轰坏二艘,法提督孤拔亦已毙命,不禁喜出望外,向提督欧阳利去报捷。一面赦了巡卒擅令的罪名,拔为弁目。大约运气到了。浙江海面,浪静风平,提督欧阳利,免不得虚张战绩,奏达清廷,当即奉旨嘉奖,欧阳利以下多蒙优叙。欧阳利还是运气。

孤拔一死,法军夺气,谅山粤军及临洮滇军,都是雄心勃勃,恨不得立刻规复全越,扫除法人,正在耀武扬威的时候,忽又传到天津议和的消息。众战将疑信参半,个个扼腕兴嗟。还有钦差大臣督办粤东海防的彭玉麟,接到此信,气得白胡须根根竖起,连声叫道:“哪一个和事老专要议和?”随即拈纸抒毫,缮就奏疏数千言,大致说:“有五不可和:法人无端生衅,不加惩创,遽与议和,不可一;法人未受惩创,即来请款,是必中藏诡谲,不可二;法人即不索兵费,但求越境通商,恐将来取偿于后,必加十倍,不可三;就外强中干的法人,不问情罪,降心求和,恐各国将环向而起,不可四;云南物产富饶,西人垂涎已久,若与议和,必许通商,广传邪教,密布羽翼,一旦窃发,将何以支,不可五。”又言:“有五可战:揣敌情可战;论将才可战;察民情可战;采公法可战;卜天理可战。”言言激烈,语语忠诚。这奏拜发后,出使法国的曾纪泽,也有密电到京,说法国内阁迭更,宗旨若不定,与我国议和,必须还我越南宗主权,方可允议。谁知中外大臣的奏牍,终不敌一全权大臣肃毅伯李鸿章。鸿章与法使巴特纳,竟在天津磋定和约,共计十款,最要紧的几条:一、是法人占领东京。二、是越南归法人保护。三、是法兵不得过越南北圻,与中国边界,中国亦不派兵至北圻。四、是留据台湾的法兵,一律撤回。五、是中国允于保胜以上,谅山以北,辟商埠二处。这约订后,一二百年来的南藩,拱手让与法人,法人不索兵费,还算他的情谊。后来开龙州、蒙自两商场,许法人互市,就是彼此有情的对待。从此赫赫有名的肃毅伯,遂负了秦桧、贾似道的大名。这也未免过甚。彭左岑冯诸公,心中都是怏怏,只因廷旨许和,停战撤兵,没奈何收兵敛伍,赋了一篇归去来辞。

但这肃毅伯李鸿章,也是个中兴名臣,为什么硬主和议?他为了中外交涉,杂沓而来,法越事情,正在着紧,朝鲜又发生乱事。上次朝日交涉,朝鲜国臣朴咏孝赴日本谢罪,鉴日本国维新的效果,归谋变法,联络一班有名人物,如金玉均、洪英植等,组成维新党,主张倚靠日本。独朝内执政诸大臣,多主守旧,领袖闵咏骏,系椒房贵戚,素来顽固,愿事清朝,与维新党反对。这维新党中人,统是少年志士,意气凌人,仗着日本作了靠山,时思推倒政府,日本国趁这机会,复用外交手段,勾结维新党,劝他独立,愿为臂助。维新党总道他情真意切,一些儿不疑心,这叫作引虎自卫。居然率领党人,发起难来,召日本兵入宫,先搜闵族贵官,自闵咏骏以下,一律杀死,连闵妃也饮刃而亡。只有国王李熙,尚未杀死,党人胁他速行新政。李熙变作鸡笼内的鸡儿,无论要他什么,只得唯唯听命。朴咏孝揽了大权,兼任兵部,金玉均为左相,洪英植为右相,其余一班党人,统授要职。

此时驻扎朝鲜的吴长庆,因法越事起,调至金州督防。继任的提督,也与长庆同姓,名叫兆有,闻了朝鲜宫内的乱事,急召总兵张光前商议。光前推举一人,说他智勇深沉,定有妙计,应邀他解决这问题。看官!你道是谁?就是当时帮办营务,近时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大名鼎鼎。世凯名慰亭,河南项城县人,袁总督甲三,便是他的从祖。捻匪肇乱,他曾出驻皖豫,奉旨剿办,倒也立过战绩。世凯父名保庆,本生父名保中,少时倜傥不羁,昂藏自负。段学士靖川,有知人名,尝说他非凡品;嗣因乡试不第,弃举子业,纳粟得同知衔。提督吴长庆闻他多材,延作幕宾,襄办营务。在营时,曾替长庆约束军士,号令一新。朝鲜国王常问长庆借将练兵,长庆就荐他出去。至长庆调任,还有部兵截留朝鲜,便奏请委他管带。张总兵亦很是器重,所以经军门垂询,便欲邀他会商。吴兆有忙着亲兵携刺往招,世凯昂然而至,彼此行过了礼,两旁坐定。兆有就谈及朝鲜情形,商议救护的计策。世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请急速发兵,捣入朝鲜宫内,除了乱党,护出朝王,再作计较!”此公原有胆有识。吴兆有道:“闻得朝鲜宫内,有日本兵守卫,恐怕不易攻入。”世凯道:“几个日本兵,怕他什么?”张光前道:“袁公议论,颇是先声夺人的计策,未知军门大人以为何如?”吴兆有道:“计非不是,但必须至北洋请示,方好举动。”世凯道:“救兵如救火,若要请示北洋,必至迟慢,倘被别人走了先着,反为不妙。”吴张二人尚面面相觑,世凯见他没有决断,便道:“既要到北洋请示,请立办好文书,饬快轮飞递为要。”二人应允,即办就公文,派泰安轮船飞递。

兵轮才发,朝鲜国王,已密遣金允植、南廷哲至清营求救。吴张二人,仍不敢遽允,嗣由探马密报,党人拟废去国王,改立幼君,依附日本,背叛清朝,吴兆有才有些着急,可奈北洋回音未转,自己部兵不多,恐怕不敌日本,尚是迟疑不决。外面又来了袁公世凯,未曾坐下,即向吴张二人道:“乱党的消息,两公想亦闻知。若再不发兵入宫,不但朝鲜已去,连我辈归路,都要被他截断,只好在朝鲜作鬼了。”吴张二人,被他一激,倒也奋发起来,实是保全性命要紧。随道:“据老兄高见,究竟如何办法?”世凯道:“为今日计,只有迅速调兵,分路进攻,能够一鼓攻入,肃清朝鲜宫禁,我们便占上风,不怕日本出来作梗。”吴兆有道:“应分几路?”世凯道:“该分三路进攻。军门大人领中路,镇台大人领右路,袁某不才,愿当左路。”吴兆有尚有难色,世凯不禁愤懑,奋然道:“二公如以中路为费手,袁某愿当此任!吴军门率左,张镇台率右,彼此接应,不愁不胜。”吴兆有道:“就如这议,今夜发兵。”

是夜天色微明,三路清军,衔枚出发,严阵而行,到了朝鲜宫门,已是残夜将尽,袁世凯督令猛攻,里面枪声,也劈劈拍拍的放将出来。袁军前队,伤了数十名,似乎要向后却避,世凯传令,不准退后,违令立斩。这令一传,军法如山,军士方冒险前进,霎时间攻破外门,进至内门。忽后面抄到日本兵,来攻袁军,世凯分兵抵挡,这时腹背受敌,胆大敢为的袁公,倒也吃惊不小,唯队伍恰依然不乱。巧值提督吴兆有,已从左路杀到,一阵夹击,才将日本兵杀退。清军抖擞精神,再接再厉,枪声陆续不绝,震得屋瓦齐飞,宫墙洞陷。刚在得势的时候,又来了朝鲜兵数百名,由世凯一瞧,乃是曾经自己教练过的兵卒,熟门熟路,同德同心,当下把内门破入。维新党不管死活,还要前来阻拦,被清军排枪迭击,毙了几十人。洪英植亦战死在内。朴咏孝,金玉均等,方从宫后逃去。

吴袁二人,整队而入,张光前右路兵亦到。人家得胜,他方到来,可谓知几之士。朝鲜宫内,已是空空洞洞,不见有什么人物。清军仔细搜寻,只有几个宫娥女仆,躲匿密室,余外统已不知去向。当由吴袁张三人,诘闻国王世子踪迹,据说:“乘宫中大乱时,逃出宫外。”世凯令军士赶即找寻,在王宫前后左右,寻了一周,杳无影响。世凯未免焦灼。忽有朝鲜旧臣来报:“国王世子,在北门关帝庙内。”世凯大喜,遂与吴张二人,会议往迎。这个差使,吴提督恰直任不辞,确是好差使。忙率部兵前去。袁张已扫清宫阙,收兵回营,不一会,朝鲜国王及世子,也随了吴提督进来。国王见了袁世凯,很是感谢,并请追缉朴咏孝、金玉均等。世凯道:“朴金诸叛党,现在想总逃至日本使馆,不如先照会日使竹添进一郎,叫他即速交出,否则用兵未迟。”张吴连声称善,随即写好照会,遣兵弁送与日使。未几兵弁还报,日本使馆内,已无人迹,公使竹添进一郎,闻已逃回本国,往济物浦去了。于是袁吴张三人,送朝鲜国王还宫,一场大乱,化作烟销日出,总算是袁公世凯的大功。

无如日本人煞是厉害,遣了全权大使井上馨,到朝鲜问罪,又令宫内大臣伊藤博文,农务大臣西乡从道,来与中国交涉。这三位日本大员,统是明治维新时紧要伟人,这番奉命出使,自然不肯舍脸。井上馨到了朝鲜,仍直接与朝鲜开议,要索各款,无非要朝鲜偿金谢罪等语。朝鲜国王无可奈何,别人又不便与议,只好暗中讯问袁世凯。世凯正接北洋来信,说是伊藤、西乡两日员,到了天津,声言清军有意寻衅,不肯甘休,朝廷已派吴大澄、续昌二人,东来查办。看官!你想袁公是个英挺傲岸的人物,哪里肯受这恶气?当即请了假,回到北洋。谒见肃毅伯李鸿章,极陈利害,大意是:“要监督朝鲜,代操政柄,免得日人觊觎”。李鸿章颇为叹赏,但心中恰是决计持重,不愿轻动,反教世凯敛才就范,休露锋铓。老袁后半生行事,实是承教合肥。世凯太息而出。

这位李肃毅伯,已受朝命,为余权大臣,与日本使臣议约。肃毅伯专讲国家体面,摆设全副仪仗,振起全副精神,在督署中请日使进见。难为后继。日使伊藤博文及西乡从道,瞻仰威仪,倒也没甚惊慌,坦然直入,侃侃辩论。议定款约两大条:第一条,清日两国,派驻朝鲜的兵,一律撤去;第二条,两国将来,若派兵到朝鲜,应互先通知,事定后即行撤回,彼此依议签约,中日已定和议。清廷吴兆有等,都遵约归国,连大院君亦放回去,朝鲜国王李熙势孤援绝,对了日本要索各款,无非是谨遵台命四字,赔了银洋十一万圆,向他谢罪了案。从此日人得步进步,已认朝鲜为保护国,中国如肃毅伯等,还说朝鲜是我藩属,两不相对,各有见解,总不免后来决裂,只好算作暂时结束。暗伏下文。

越南已去,朝鲜亦半失主权,法日两国,满意而归,英吉利不甘落后,遂乘此胁取缅甸。缅甸当乾隆年间,国王孟云,受清廷册封,定十年一贡的制度,久为中国藩属。道光初年,英并印度,与缅甸西境相接,缅甸西境有阿剌干部,适有内乱,向缅甸乞援,缅甸借出援为名,竟占据阿剌干部。阿剌干部众不服,复向印度英总督处求救。英总督遂发兵攻缅。缅人连战连败,没奈何与他讲和,愿割让阿剌干地,并偿英国兵费二百万磅。缅人不图自强,徒然衔怨英人,遇着英商入境,任意凌辱。亡国之由,多在于此。英人愤无可遏,又起兵攻略缅甸,把缅甸南境的秘古地方,占夺了去。到光绪十一年,法取越南,日图朝鲜,英人闻中国多事,索性起了大兵,直入缅京,废了国王,设官监治。中国无事时,尚不过问,多事时,还有什么工夫。光绪十二年,英人兼并上下缅甸,编入英领印度内。云贵总督岑毓英奏闻,清廷王大臣,又记起昔年档册,缅甸为我属国。事事如此,大约由贵人善忘的缘故。此时驻法使臣曾纪泽,因争论中法和约,调任英使,总署衙门又发电到英京,命他至英廷抗议。猫口里挖鳅。英人已将缅甸全部列入版图,布置得停停当当,哪里还肯交还?曾纪泽费尽心力,据理力争,起初是要他归还缅甸,英人不理,后来复要他立君存祀,仍守入贡旧例,英人又是不从。可叹这位曾袭侯说得舌敝唇焦,谈到山穷水尽,才争得“代缅入贡”四字。其实也是有名无实的条约。当时还按期进呈方物,嗣因清室愈衰,把此约亦撇在脑后。此非曾袭侯无能,乃王大臣因循之误。英人得了缅甸,还要入窥云南,滇缅勘界,屡费周折,后来结果,终究是英人得利,中国吃亏,云南边徼又被英人割去无数。昔也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这也是中国的气数。

越南,缅甸的中间,还有一暹罗国,也是中国藩属,按年朝贡,洪杨乱后,贡使中绝。自从越南归法,缅甸归英,英法各想并吞暹罗,势均力敌,互生冲突,旋由两国会议,许暹罗独立自主,彼此不得侵略。只暹罗所辖的南掌地方,取来公分,至今暹罗尚算幸存,不过与中国早脱关系。从此中国的南服屏藩,丧失无余了,说来真是可叹!清廷王大臣,多是醉生梦死,不顾后患。慈禧太后逐渐骄侈,还想起造颐和园来,做个享福的区处。小子叙述至此,殊不能为慈禧讳了。有诗咏道:

东南迭报海氛来,割地偿金不一回;

圣母独饶颐养福,安排仙阙竞蓬莱。

颐和园的风景,真是一时无两,欲知建筑的原因,容待下回续述。

合肥伯李鸿章,非真秦桧、贾似道之流亚也,误在暮气之日深,与外交之寡识。越南一役,中国先败后胜,法政府又竞争党见,和战莫决,彼心未固,我志从同,乘此规复全越,料非难事。乃天津订约,将与法使议和,但求省事,不顾损失,暮气之深可知矣。朝鲜再乱,维新党召日本兵入宫,日本未尝知照中国,遽尔称兵助乱,其曲在彼,不辨自明。袁世凯倡议入援,偕吴张二将,代逐乱党,翊王免难,日使竹添进一郎,至遁回济物浦,我已一胜,日已一挫,斯时日本,犹未存与我决裂之想。为合肥计,亟应声明朝鲜之为我属,一切交涉,当由中国主持,胡为井上馨至朝鲜,仍任朝鲜自与订约?伊藤西乡至天津,乃与订公同保护之约乎?光绪三四年间,日本咨照清廷,称朝鲜为自主国,不认为我藩属,经总理衙门抗辩,内称:“朝鲜久隶中国,其为中国所属,天下皆知。即其为自主之国,亦天下皆知。日本岂能独拒?”妙语解颐,日本人尝一笑置之。合肥知识,殆亦犹此。即或稍胜,亦百步与五十步之比耳。外交无识,宁有善果?越南去,朝鲜危,缅甸暹罗,相继丧失,不得谓非合肥之咎。本回实为合肥写照,暗寓讥刺之意。书法不隐,足继董狐直笔矣。

第八十三回移款筑园撤帘就养周龄介寿闻战惊心

却说颐和园开工,乃是光绪十一二年的时候,耗去经费,约不下三千万金。这时国帑支绌,三千万金的巨款,从何而来?相传是从海军款项下,调拨过去。中法一战,马江败绩,闽海舰队,丧亡殆尽,清廷因海氛日恶,决议大兴海军,整顿海防,将台湾划为一省,改福建巡抚为台湾巡抚,原有福建巡抚事,归浙闽总督兼管。并在北京设海军衙门,命醇亲王奕

看官!你道这位李伯爷,是什么妙想?他与李莲英定议,欲借海军名目,责成各疆吏岁拨定款,就中提出一半,作了造园经费,一半作了海军经费,两事都可成就。确是筹款妙法。慈禧太后闻言欣慰,于是大兴土木,把清漪园旧址,辟地建筑,改名叫颐和园。造了两三年,方才告竣。园中的楼台殿阁,亭轩馆榭,实是数不胜数。最著名的是乐寿堂正殿,即慈禧太后住所,规模很是壮丽。又有仁寿殿亦相仿佛,系召见王大臣处。还有颐乐殿,是太后听戏的地方,更造得穷工极巧。殿外就是戏台,分上中下三层,上层颜曰庆演昌辰,中层颜曰承平豫泰,下层颜曰欢胪荣曝。将戏台叙得更详,作者之意可知。此外有知春亭,夕佳楼,芸碧馆,藕香榭,养云轩,瞰碧台,宝云阁,云松巢,邵窝,贝阙,石舫,荇桥等佳境,无妙不臻,有美毕具。这园本倚万寿山,泉清水秀,草长花香,山巅更建一佛香阁,轩厂华丽,上出云霄。慈禧太后在园时,每日必登阁游览,俯瞰全园,气象万千。下有千步廊,曲折而下,直达殿门,所以往来甚便。历述园中胜景,写尽当时奢侈。园已告成,慈禧太后将移居园内,降了一道懿旨,即日归政。醇亲王奕

且说北洋海军,办了一二年,既集了好多经费,总要掩饰全国耳目,购了几只战船,募了几千舰队,才报成立。奉旨派醇亲王奕

李莲英回京后,威势愈盛,宫中称他九千岁。御史朱一新,偏呆头呆脑的奏了一本,内有“李莲英随醇亲王阅兵,恐蹈唐朝监军覆辙”等语。慈禧后勃然震怒,立命降级,调补主事。这旨下后,还有哪个敢冲撞李莲英?一班蝇营狗钻的人物,总教钻入李总管门路,不怕没有官做。转眼间已是光绪十四年,光绪帝年已十八,大婚期届,册立皇后。这皇后是谁家淑女?说将起来,又与慈禧后大有关系。从前立同治皇后时,慈禧后的主张,原是属意凤秀的女儿。旋由东太后决立年长,因把崇绮女为皇后,后来常与慈禧后反对,至死方休。这次光绪帝又要立后,慈禧后自然加意拣选。她想胞弟桂祥,曾任副都统,生有一女,与光绪帝年纪相仿,遂与光绪帝指婚。是年十月间,特降懿旨,立副都统桂祥女叶赫那拉氏为皇后,并选侍郎长叙两女,备作妃嫔。次年二月,光绪帝大婚,一切排场,与前代略同,小子若再叙述,笔意未免重复,不如概从简略。大婚礼毕,即封长叙长女那拉氏为瑾嫔,次女为珍嫔。慈禧后即下谕撤帘。归政典礼,虽是照同治朝依样举行,总要另画一个葫芦,费点手续。况慈禧后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踵事增华,自在意中。归政后连加太后徽号,于“慈禧端祐康颐昭豫庄诚”外,添了“寿恭钦献”四字,凑成了十四个。慈禧后喜溢眉宇,格外畅适。又因中外无事,没甚牵挂,遂率同李莲英等,颐养园中,或是登山,或是游湖,或是听戏,或是抹牌,有时随作书画,消遣光阴。皇后本不善书,经慈禧太后指教,亦能了悟草法,得心应手。后来能书擘窠大字,尝自署斋名,叫作延春阁。她本是慈禧后侄女,平时能得慈禧欢心,因此慈禧游玩,常令皇后随从。慈禧后既有可意的内侍,又有如愿的佳妇,左右侍奉,正是快乐得很。

忽由河道总督吴大澄,呈上奏折,乃是请尊醇亲王称号,善拍马屁!内称醇亲王督办海军,功绩卓著,且自为帝父,应予尊崇。先引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遗训,后引史事,谓宋朝的濮议,王珪司马光,与欧阳修所议不合,从前高宗纯皇帝御批,以欧说为是。又明朝的世宗,欲追尊生父兴献王帝号,群臣争执,高宗御批,亦加驳斥。应请皇太后特旨,加醇亲王徽号,遂皇上孝敬之忱,塞薄海臣民之望云云。奏上,太后即降旨如下:

本日据吴大澄奏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一折,皇帝入继文宗显皇帝,寅承大统,醇亲王奕

越年,醇亲王病殁。未殁时,慈禧太后屡率光绪帝至醇邸问疾,因醇亲王福晋,本是太后亲妹子,醇亲王又始终忠事太后,恭邸罢职,醇邸即续揽军机,一切政务,随时请太后指示,不敢独断独行。怪不得太后格外亲信,格外优待。临殁,太后极为痛惜,定称号曰皇帝本生考,予谥曰贤。丧葬一切,典礼特崇。唯谕中有“不可过事奢侈,致伤王生时恭俭盛德”。仍是防他僭越。并令将醇邸分为二处,一处崇祀醇亲王祖宗,一处为光绪帝发祥地点。醇亲王次子载沣袭爵,三子载洵,四子载涛,皆封公。醇亲王薨后,光绪帝虽然亲政,凡事仍禀白慈宫,不敢专主。慈禧太后亦尝令皇后及李莲英,暗中监察,免蹈同治覆辙。光绪帝恰也养晦遵时,没甚违忤。

自十五年至二十年,只有与英吉利、俄罗斯,稍有交涉。英国为了哲孟雄,启衅构兵,哲孟雄在西藏南境,介居布丹,廓尔喀两部中间,布、廓两部,同为西藏藩属,廓、哲失和,英人尝助哲败廓,令哲王割让大吉岭,及附近印度的平原,作为己有,算是出兵的酬谢费。嗣后屡有要索,哲人愤恨,竟将英人囚住。英人遂发兵攻哲,哲王哪里能抵挡英人?免不得肉袒牵羊,乞降大不列颠旗下。引虎者终为虎噬,亚洲诸小国皆蹈此失。英人得了哲孟雄,又把布丹亦收为属部。哲、布已失,西藏藩篱被撤,藏人震惧,日思规复,至哲部隆吐地方,设立卡房。英人安肯干休?自然要与西藏为难,攻毁卡房,并据藏南要隘。中国的驻藏大臣,向不中用,至是令帮办大臣升泰赴任,与英国总理印度大臣兰士丹,在印度孟加拉会议,定藏印条约八款,承认哲为英属,勘定藏哲分界,才得和平了结。后来复把藏南的亚东地方,开为商埠,许英人互市,这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至与俄国交涉的事情,系为帕米尔高原。帕米尔为新疆西南边徼,在葱岭外面,北通浩罕安集延,为亚洲最高的陆地。亚洲大山,多自帕米尔发脉,中国曾建设卡伦,并据伊犁西境,遂迫中国将卡伦撤去,中国不允。已而英人复降服阿富汗,嗾阿人逐中国卡伦兵,俄国以英人复来染指,忙出兵据帕米尔。于是中俄英三国,皆有违言。经中国出使大臣洪钧、许竹筠,先后会议,结果是俄人得了大利,英人次之,中国最是吃亏,把帕米尔高原,尽行弃掉,只以葱岭为界,清政府因中国幅员,素号辽廓,割了一些儿荒徼,也没有十分痛苦。总教身家保住,管什么边疆荒地?到光绪二十年,是慈禧太后六旬万寿。又是天大的喜事。寿辰在十月十日。正二月间,就饬王大臣预备祝嘏典礼,仿照康熙、乾隆时故例。着各省将军督抚,先期派员来京,庆祝圣母万寿,一面饬内务府督率工役,自大内至颐和园,统要盖搭灯棚,点缀景物,并要沿途建设经坛,由喇嘛僧带领僧众,唪诵寿生真经。颐和园内,还要造大牌楼,作圣母万寿纪念。内务府因库款支绌,授意内外大员,预送寿礼,大员们哪个不想巴结?彼此会议各捐俸银二十五成,作了万寿的送费,聊表微忱。内中有个西安将军荣禄,于俸银二十五成外,更献了许多金银珍宝,顿时喜动慈颜,立召内用。荣禄本太后功臣,热河回跸,全仗荣禄随扈,为什么外任西安,就了闲散的职任?原来荣禄扈驾回京,慈禧后记念大功,擢为内务府总管,宫廷得自由出入。每有要事,慈禧后亦常与商量,同治帝宾天时,荣禄尚入直宫中,很邀宠眷。到了光绪六年,忽由光绪帝师傅翁同和密白太后,劾荣禄浊乱宫禁的罪状,慈禧后不信,暗中恰是加意侦查,果然事出有因。这位有胆有识的荣大臣,竟在某妃房中,竭忠效力,确是有胆,确是有识。被慈禧后亲见亲闻,当下怒气勃发,立将荣禄驱逐出京,革去官职。慈安崩后,慈禧后又记起荣禄,疑是慈安设计陷害,俾折臂助,但因荣禄犯罪太重,不欲骤然起用。自是荣禄失官数年,嗣后不知荣禄如何运动,又超擢为西安将军。想来总是李总管的大力。此番奉召入都,再任步军统领,寿礼确是多送。自然格外小心,格外勤谨。预备祝寿期内,他亦着力帮忙。慈禧太后复降恩旨,晋封瑾、珍二嫔为妃,此外贵人等,亦照例递升。宗室外藩王公,及中外文武大臣都驰恩覃封,官上加官,爵上晋爵,满拟届了寿期,做一场普天同庆的旷典。谁料一到五月,朝鲜又闯起大祸,弄得中日开衅,陡起战云。清军连战连败,慈禧太后懊怅异常,不得不另降懿旨,罢除庆贺。小子曾记当时有一上谕云: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懿旨:本年十月,予六旬庆辰,率士胪欢,同深忭祝。届时皇帝,率中外臣工诣万寿山行庆贺礼,自大内至颐和园,沿途跸路所经,臣民报效,点缀景物,建设经坛。予因康熙隆乾年间,历届盛典崇隆,垂为成宪,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乂安,不能过为矫情,特允皇帝之请,在颐和园受贺。讵意自六月后,倭人肇衅,侵予藩封,寻复毁我舟船,不得已兴师致讨。刻下干戈未戢,征调频仍,两国生灵,均罹锋镝。每一念及,悯悼何穷?前因念士卒临阵之苦,特颁内帑三百万金,俾资饱腾。兹者庆辰将届,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观,受台莱之祝耶?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朕仰承懿旨,孺怀实有未安,再三吁请,未蒙慈允。敬维盛德所关,不敢不仰遵慈意,为此特谕!钦此。

一场盛举,化作烟销,日本太是无情,海军真也不力。届寿辰时,只在园内排云殿受贺,就算完结。后人有宫词一绝道:

别殿排云进寿觥,慈怀日夕轸边情。

诸州点景皆停罢,馈饷频闻发大盈。

究竟中日何故开战,且到下回续叙。

母后训政,既非美事,亦非易事。历代有此成例,乃因主少国疑,不得已而出此耳。然阎窦临朝而常侍横,武韦专政而奄竖兴,郑李恃宠而珰祸炽。后妃专政,往往为中官所播弄,堕其术中而不之觉。以慈禧太后之英明,而前有安得海,后有李莲英。李莲英之擅权,较诸安得海,尤专且久。颐和园之建筑,李莲英导之也,六旬万寿之侈备典礼,何一非自李莲英等,曲意逢迎,隐图中饱耶?贵胄若醇亲王,元老若李肃毅伯,犹且不敢忤李莲英,遑论他人?故慈禧二次之训政,几与李莲英训政无异。本回叙慈禧,实即叙李莲英。叙李莲英,即不啻叙慈禧。清朝二百数十年之国祚,斫丧于李总管一人之手,内监之祸烈矣哉!慈禧后殆犹可原焉。

第八十四回叶志超败走辽东丁汝昌丧师黄海

却说朝鲜自迭遭乱事,国势愈衰,国王李熙,又是个贪安图逸的人,凡事都因循苟且,不愿振作,因此日贫日弱,寇盗纷起,日本尤为垂涎,独中国置若罔闻。驻英法德俄使臣刘瑞芬,明察外事,思患预防,曾致书北洋大臣李鸿章,建了两策:上策欲乘他内敝,收他全国,改为行省;次策应约同英美各国,公同保护,方足保全朝鲜。结尾是朝鲜安全,东三省亦可无虞等语。莫谓秦无人。李鸿章亦以为然,将刘书上之总署,总署诸公,多是酒囊饭袋,醉生梦死,管什么朝鲜存亡。应骂!鸿章孤掌难鸣,也只能得过且过。

光绪二十年,朝鲜国全罗道东阜县,有东学党起事,党魁叫作崔时亨,自号纬大夫。这东学党徒,并不是留学东瀛,乃是剽窃佛老绪论,妄参己意,辗转传授。国王因他妖言惑众,出兵捕治。崔时亨遂揭竿起事,连败王兵,复从全罗道转攻忠清道,声势非常厉害。国王李熙,忙向中国告急,并咨照中国驻使。看官!你道这驻使系是谁人?便是当年帮办营务的袁世凯。世凯接读咨文,飞电北洋,当由北洋派遣提督叶志超,及总兵聂士成等赴援。李鸿章颇也精细,遵守天津条约,电告驻日钦使汪凤藻,叫他知照日本。日本真是厉害,不肯后人一著,派大岛圭介率兵赴朝鲜。两国兵队,先后出发,钦差袁世凯,闻叶提督已到牙山,随即致书叶提督,请他出示晓谕,解散乱党。乱党究系是乌合之众,见了一纸文告,吓得四散奔逃。朝鲜失守的地方,不战自复。清军拟即撤回,只日本兵,恰有进无退。袁钦使照会大岛圭介,仍援天津约文,谓彼此撤兵。此次中日交涉,中国原未违约。大岛圭介含糊照复,暗中反添兵派将,陆续运到朝鲜,分守釜山仁川的要害。日本因两番落后,故此次用着全力来。袁钦使复电达北洋,请预防决裂,速筹战备。无如肃毅伯李鸿章,明知中日开衅,必须海战,北洋海军,虽然办了好几年,恰是外强中干,不堪一战,谁叫你把海军经费,拨造颐和园。因此复袁使电文,只要他据约力争,并咨照总理衙门,与驻华的日使小村寿太郎,速即和平办理。

总署王大臣,统是糊涂颟顸,尚说朝鲜是我藩属,所以发兵平乱,日本不得干涉。为了这语,又被日使藉口,他道是朝日两国,有直接条约,中日两国,为了朝鲜,亦曾订有天津约章。朝鲜明明自主国,不过他国度很小,未能自保,所以由我两国共同保护,何得说我国不得干涉?据他的说话,很象理直气壮。总署王大臣,无可辩驳,反仗着自己余威,要与日本开战。你上一折,我上一本,统说区区日本,无理如此,宜亟发海陆两军,声罪致讨。光绪帝少年好胜,瞧了各大臣奏章,也锐意主战,催促北洋大臣李鸿章,速剿倭寇。统是自大的口吻。此时这李伯爷,好象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楚。复飞电驻日汪使,叫他诘问日本外部,何故违背天津专约,不肯撤兵?日外部又提出条件,是要与中国同心协力,改革朝鲜内政。又是个冠冕堂皇的题目。汪使电复李鸿章,李鸿章尚是持重,不肯主战,奈内外官员,不识外情,不是说李伯爷胆怯,就是说李伯爷面软,连袁钦使世凯,也总道北洋海军,可以一试,请命北洋,愿即回国,决与日本开仗。李鸿章尚未答复,日本兵已入朝鲜王宫,幽禁国王李熙,推大院君主持国柄,并宣告朝鲜独立。那时连翼翼小心的李伯爷,也只得开战,召袁钦使回国。朝旨又三令五申,派副都统丰伸阿,提督马玉昆,总兵卫汝贵,左宝贵等,各带大兵,由陆路进发。

日本用先发制人的手段,乘清军尚未云集,即进攻牙山的清军。叶军门志超,恇弱无能,镇日里饮酒高卧,忽报日兵将来攻击,连忙向北洋求救。李鸿章闻警,还恐自己先行发兵,将来要被日本指摘,想了一计,向英商处租了高升轮船,载兵二营,出援牙山。不意到了丰岛,日本已暗伏军舰,截住去路,连珠炮发,将高升轮船击沉。船内的兵士,统行漂没。可怜可怜!叶志超待了数日,不见援兵到来,正急得没有摆布,还是总兵聂士成,有些胆量,慷慨誓师,愿决一战。忽由探马来报日兵已到成欢,士成即持鞭请行,见志超面色如土,半晌才说了两语道:“老兄小心前去!兄弟当守……守住此地。”言下已有逃意。士成领命赴敌,不半日已到成欢,恰遇日兵整队前来,士成即传令开枪,两下里杀了一阵,只见烟雾迷天,弹丸蔽日。约战了两个小时,日兵恰向后退去,士成追袭一程,方收队扎营,即差兵弁往牙山报捷。到的次晨,差去的兵弁,尚没有回来,日本大队又到。这次日本兵,不似前次的怯战,遥望过去,已是精锐得很。士成倒也不怕,仍下令开营迎敌。营门甫开,炮弹已到,聂军连忙还击,正在酣战时候,差去的兵弁才到,报称牙山已没有大兵,闻叶军门已退驻平壤去了。这语一传,兵心渐懈,日本兵又是漫山遍野,杂沓而来。士成到此,未免心惊,料知支持不住,乃命部兵移前作后,严阵而退。士成好算不弱。日本兵恰不敢进逼,由士成退去。士成回到牙山,果然不见一卒,长叹了数声。暗想部下只有数千兵马,万不能保守这地,与其孤军死敌,不如全师早返,于是传令退兵,齐回平壤,眼见得牙山要地,被日兵占去。罪在叶志超,不在聂士成。

士成到了平壤,谒见叶志超,问他何故退兵?志超支吾了一会,士成又道:“成欢已败日兵,军门大人若果多留数天,牙山也可保得住。”也未可必。志超道:“老兄战功,兄弟已经探闻,报告朝廷,现在辽东派来的人马,已会集此处,总教此处得胜,牙山虽失,还可无虞。”士成也不敢多说,随即退出。志超仍然日坐营中,并没有什么举动。丰伸阿、马玉昆、左宝贵、卫汝贵等,见了志超,无非说的应酬常套,也未闻商及机宜。士成背地嗟叹,暗自灰心。日兵闻清军云集平壤,倒也扎住牙山,一时不敢进发,叶志超乐得快活几天。忽接到北京电报,令他节制各军,拜为统帅。聂士成擢为提督,将弁获奖数十员,军士得赏银二万两。志超喜出望外,设筵庆贺,置酒高会。各路统领,少不得亲自贺喜,热闹了好几天。

但志超本非将才,骤升统帅,哪个去畏服他?所有号令一切,多半是阳奉阴违,连志超营内的将弁,也是逐队四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朝鲜百姓,本是爱戴清朝,箪食壶浆,来迎王师,不料清兵都妄作妄行,反致朝民失望。志超的意思,总教守住平壤,余事都可不问,因此划分守泛,令丰伸阿、马玉昆、左宝贵、卫汝贵各将,驻扎平壤城四面。看看中秋将近,日兵尚没有消息,正拟大排筵席,宴赏良辰。突闻哨卒来报,日将野津,已统兵来攻平壤,人马很是不少。志超大吃一惊,急传丰伸阿、马玉昆、左宝贵、卫汝贵,各将商议。志超道:“日兵已要逼近,诸位可有退敌的计策么?”各将的资格,要算丰伸阿,他先开口答道:“全凭统帅调度!”志超道:“据兄弟看来,还是深沟高垒,不战为妙。”各将尚未见答,就中恼了左宝贵,向志超道:“现在的战仗,不比从前刀枪时代,炮火很是厉害,断非土石所能抵挡,不如趁日本未逼近时,先行迎截,方为上计。”叶志超脸色忽变,半晌才道:“我意主守,老兄主战,想老兄总有绝大勇力,可以退敌,不妨请老兄自便!”陷死左宝贵,就在此数语内。宝贵道:“统帅是节制各军,卑镇安敢自由进退?但是这次开战,关系国家不少,卑镇奉命东来,早已誓死对敌,区区寸心,要求统帅原谅!”志超道:“老兄晓得国家,难道兄弟不晓得国家么?”未曾开战,先自争论,焉得不败?丰伸阿等见两人闹起意见,只得双方劝解,谈论了好一歇,并没有什么定议,外边的警报,恰络绎不绝。宝贵勃然起座,对诸将道:“宝贵食君禄,尽君事,敌兵已到,只有与他死斗的一法。若今日不战,明日又不战,等到日兵抄过平壤,截我归路,那时只好束手待毙了。诸公勉之!宝贵就此告辞!”已甘永诀!当即忿忿而出。丰伸阿、马玉昆亦别了志超,自回营中。只卫汝贵少留片刻,与志超密谈数语,不知是何妙计,大约总是预谋保身的秘诀。

且说左宝贵到了营中,遥闻炮声隆隆,料知日兵已近,当命部下各兵,排齐队伍,鸣角出营。宝贵当先领阵,行不一里,已见火焰冲霄,日兵的炮弹,如雨点般打将过来。宝贵自然督军还击,砰砰訇訇,扑扑簌簌,互轰了大半天。日兵煞是厉害,前敌残缺,后队补入,枪子射得越急,炮弹放得越猛。左军这边前队亦多伤亡,后队的兵士,亦督令照补。宝贵喝令一齐放枪,自己越小心督察,忽见后队所持的军械,多是手不应心,有的是放不出弹,有的是弹未放出,枪已炸破。宝贵还道他是操练未精,手执快刀,斫了几个,后来见兵士多是这般,他急从兵士手中夺过了枪,亲自试放,用尽气力,也不见弹子出来。仔细一瞧,机关多已锈损,不禁失声道:“罢了罢了。”看官!你道这种枪械,为何这般不中用?原来中国枪械,多从外国购来,北洋大臣李鸿章,闻德国枪炮最利,就向他工厂内订购枪械若干,不想运来的枪械,一半是新,一半是旧。当时只知检点枪支,哪个去细心辨认?这番遇着大战仗,便把购备的枪杆,陆续发出。左军前队的兵士,乃是临阵冲锋的上选,所用枪械,时常试练,把废窳的已经剔去,后队的或系临时招募,随便给发枪械,因此上了战仗,有此蹉跌。部将请宝贵退兵,宝贵叹道:“本统领早知今日,所愿多杀几个敌人,就是一死也还值得。不料来了一个没用的统帅,又领了一种没用的枪支,坐使敌军猖獗,到了这个地步。”道言未绝,突然飞到一弹,宝贵把头一偏,正中在肩膀上。日本兵又如潮涌上,冲动左军阵势。宝贵尚忍痛支持,怎奈敌炮接连不断,把左军打倒无数。宝贵身上,又着了数弹,口吐鲜血,晕倒地上。可怜可怜!蛇无头不行,兵无将自乱,霎时间全军溃散,逃得一个不留。

这时候日本兵三路进攻,丰都统、马提督也分头抵截,丰伸阿本没有能耐,略略交绥,便已却退。马玉昆颇称骁勇,督领部众,鏖战一回,只因枪械良窳不齐,打出去的枪弹,不及日本的厉害。日本的枪子,一发能击到百数步,中国的枪子,只有六七十步可击,已是客主不敌。况又有机关不灵,施放不利的弊病,哪里能长久支持?凭你马提督如何勇悍,也只得知难而退。甫到平壤城,见城上已竖起白旗,好称救命旗。马玉昆驰入城内,见叶统帅坐在厅上,身子兀自乱抖。玉昆便问高竖白旗的缘故?志超道:“左宝贵已经阵殁,卫汝贵已经走掉,阁下与丰公,闻又不能得利,偌大的平壤城,如何能守得住?只好扯起白旗,免得全军覆没。”玉昆见主帅如此怯战,也是无法可想。聂士成本随着志超,守住平壤城,一再谏阻,终不见从,也是说不尽的愤闷。

日本兵直薄城下,望见城上已竖白旗,守着万国公法,停炮不攻。志超恰趁这机会,夤夜传令,静悄悄的开了后门,率诸将遁还辽东。这计恰用著了。这诸路兵士,一半是奉军,一半是淮军,都经李鸿章训练,日人颇惮他威名,到此始觉得清军没用,益放胆进攻。据了平壤,又占了安州、定州,得机得势,要渡过鸭绿江,来夺辽东了。清朝的陆军,已一败涂地,统退出朝鲜境,还有黄海沿岸的海军,悬着龙旗,随风飘荡,日本军舰十一艘,驶出大同江,进迫黄海,清海军提督丁汝昌,闻日舰到来,也只得列阵迎敌。当时清舰共有十二艘,定远、镇远,最大;致远、靖远、经远、来远、济远、平远次之;广甲、广丙、超勇、扬威又次之。汝昌传令,把各舰摆成人字阵,自坐定远舰上,居中调度,准备开战。遥望日舰排海而来,仿佛如长蛇一般,大约是个一字阵。汝昌即饬将弁开炮,其实两军相隔,尚差九里,炮力还不能及,凭空的放了无数炮弹,抛在海中。开手便已献丑。日舰先时并不回击,只是开足汽机,向前急驶。说时迟,那时快,日本的游击舰,已从清军左侧驶入,抄袭清军后面,日本主将伊东佑亨,驾着坐船,带领余舰,来攻清军前面。那时炮才迭发,黑烟缭绕,迷濛一片。不到一时,中国的超勇舰,着了炮弹,忽然沉没。清军少见多怪,惹起了兔死狐悲的观念,顿时慌乱起来。一经慌乱,便各归各驶,弄得节节分离,彼此不相援应。这舰队中管带,只有致远管带邓世昌,经远管带林永升,具着赤胆忠心,愿为国家效死。日舰浪速,与致远对轰,两边方在起劲,又来了一艘日本巨舰,名叫吉野,比浪速舰还要高大,也来轰击致远。致远船身受伤,恼得邓世昌性起,亲督炮架,测准吉野敌楼,一炮一炮的轰去。吉野舰内的统带官,急忙驶避,世昌饬令追去,舱中报弹药已尽,不便再追,世昌慨然道:“陆军已闻败绩,海军又要失手,堂堂中国,被倭人杀得落花流水,还有何颜见江东父老?不如拼掉性命,撞沉这吉野舰,与他俱尽,死亦瞑目,便令鼓轮前进。看看将追上吉野,不意触着鱼雷,把船底击碎,海水流入船内,渐渐的沉入海去。世昌以下,一律殉难。可怜可怜!

经远管带林永升,与日本赤城舰相持。赤城舰的炮火,攒射经远,经远中弹突然火发,林永升不慌不忙,一面用水扑火,一面窥准敌舰,轰的一炮,正中敌舰要害,成了一个大窟窿。敌舰回身就走,永升死不放松,传令追袭,也是气数该绝,追了一程,又被水雷触裂,沉下海中。可怜可怜!两员虎将,同时死难,余外的战舰,越加心慌。济远管带方伯谦,向来胆小,本是在旁观望,遥见致远经远,都被击沉,还有何心观战?忙饬舵工转舵,机匠转机,向东逃走。冤冤相凑,撞在扬威舰上,扬威已自受伤,经不起这么一撞,随波乱荡,不能自主。海水泼入船内,随即沉没。济远舰只管着自己,逃入旅顺口内,广甲、广丙两舰,也跟着逃遁,只留了定远、镇远、靖远、来远、平远五艘,尚在战线范围内,被日舰围住奋击。丁汝昌还算坚忍,迭放大炮,轰沉日本西京丸一艘,并击伤日本松岛舰。奈定远舰也中了五六炮,失战斗力,靖远、平远、来远三舰,亦受了重伤,突围出走,单剩定远、镇远,势孤力竭,不得已冲出战域,驶入口内。丁汝昌尚肯自尽,故书中叙述海战,比叶志超陆军较有声势。这一场海战,兵舰失掉五艘,余舰亦多伤损。二十余年经营的海军,不耐一战,正是中国莫大的耻辱。小子叙述到此,泪随笔下,立成悲悼诗一绝道:

海滨一战覆全师;太息烟云起灭时。

我为合肥应堕泪,构园贻误少人知。

海陆军统已失败,中日的胜负已定,日本还不肯罢战,竟想把中国并吞下去。小子要洒一番痛泪,只好把笔暂停一停,待下回再行详叙。

中日一战,为清室衰亡张本,即为中国孱弱张本。世人皆归咎合肥,合肥固不得为无罪,但不得专咎合肥一人。海军经费,屡请屡驳,合肥不得已,移其半以造颐和园,而海军才有眉目。否则甲午一役,虽欲求一败衄之海战,亦不可得,宁非尤足羞者。唯选将非人,购械不慎,不得谓非合肥之咎。叶志超、丁汝昌辈,多由合肥一手提拔,彼皆非专阃才,胡为而推毂乎?当时勇毅如左宝贵,忠愤如邓世昌、林永升,俱足为于城选,仅令其率偏师,充管带,受制于一二庸夫之下,徒令其战死疆场,饮恨以殁,以视曾文正之知人善任,合肥多惭色矣。若讥其迁延观望,不愿开战,至于内外交迫,孤注一掷,以至败亡,说虽近似,而吾且以此为合肥原。盈廷虚

第八十五回失律求和马关订约市恩索谢虎视争雄

却说叶志超既逃归辽东,丁汝昌又败回旅顺,警报迭达北京,光绪帝大为懊恼,即命将叶志超、丁汝昌革职,卫汝贵、方伯谦拿问,并严责北洋大臣李鸿章。李鸿章只得自请议处,又把海军败绩的缘由,推在方伯谦等身上。奉旨令将方伯谦军前正法。迟早一死,为何要逃?李鸿章咎亦难辞,拔去三眼翎,褫去黄马褂,改命提督宋庆出兵旅顺,提督刘盛休出兵大连湾,将军依克唐阿出兵黑龙江。三路兵驻守辽东,防堵日本。嗣又命宋庆统制各路人马。各路统领,与宋庆资格多是不相上下,忽接朝廷旨意,要归他节制,免不得郁郁寡欢。又是败象。宋庆到了九连城,收集平壤败兵,倚城下寨。九连城濒鸭绿江口,为辽东第一重门户,这重门户不破,辽东自可无恙。宋庆把守此处,也算是因地设险。当下传集各统将,分守泛地,叫他努力防御。各统将虽是面从,心中很是不悦,出了大营,满肚里都受着委曲,你也不愿尽力,我也不肯效命,勉强起程,按着所派泛地,率军进行。

那边的日本兵,确是勇迅,闻鸭绿江西岸,清军未曾严守,当即率兵飞度。过了鸭绿江,浩浩荡荡,杀奔九连城。这时刘盛休、依克唐阿、马玉昆、丰伸阿、聂士成诸将,沿途抵敌,都杀不过日兵。清军退一里,日兵进一里,清兵退十里,日兵进十里,待日军进薄九连城,各路统将,统已远远的避去,只剩了城中一个老宋。老宋闻诸军皆溃,独力难支,没奈何弃城出走,退守凤凰城。嗣又因凤凰城孤悬岭外,不便扼守,复弃城西遁。统帅一走,各将愈闻风而逃,日本兵遂进占凤凰城,复分三路。一路出西北,扑连山关;一路出东北,攻岫岩州;一路出东南,窥金州大连湾。不到数日,各路都已得手,只连山关一路,被依克唐阿与聂士成两军,南北夹攻,得而复失,并伤毙中尉一员。凤凰城日军来援,又被依军杀退。依将军是久败思奋,所以尚得一二回胜仗,聂军门本是个出色当行的人材,当中国初次发兵时,已拟率陆军进捣韩城,调海军进扼仁川港口。这是先发制人的妙计,可惜当时不用。嗣因空言无补,没人见用,到了牙山,又为叶提督所制,愤愤而退。此次见清军连溃,彼此不相照应,连自己也只得节节退步。后来得了依将军一臂之力,遂得转败为胜。随又行文各帅,愿自率部下人马,抄袭敌军后面,断他饷道,令他不久自乱,那时首尾夹攻,定能克敌。此计亦妙,可惜又不见用。各路将帅,有一半说是危计,有一半简直不答。适廷旨又调他入关,保护畿辅,将行的时候,还杀败日兵数次,所以凤凰城东北一带,尚没有名城失陷。东路自岫岩州陷落,日兵又连陷海城,清军都退到辽西,靠了辽河,作为防蔽,总算暂时敷衍过去。

独东南一隅,既无良将,又无重兵,只有旅顺口向称天险,内阔外狭,层山环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形势。丁汝昌反认作绝地,且因战舰待修,转入威海卫,暂避敌焰,只留了总办龚照屿居住旅顺。日兵既陷了金州大连湾,拟乘势攻旅顺,但恐旅顺险峻,不易攻入,遂先勾引汉奸,令他混入口内,四贴日人告示,声言日兵于某日取旅顺,居住的兵士,应及早投降,否则大兵一到,玉石俱焚,无贻后悔。明明是虚声恫喝。龚照屿得着此信,吓得魂不附体,忙坐了鱼雷艇,顺风逃去。还有一班驻守的人员,见照屿已遁,个个慌乱,带了枪械,各自逃生。一个重大的要口,变作杳无人影的空谷。至日兵入港,清军已逃去两日了。日兵不费一弹,不发一枪,把北洋第一个军港,唾手而得,真是绝大的喜事。

这时候日本兵舰,已纵横辽海,北面的盖平营口,已在囊中,南面的荣城登州,又仿佛握在掌内。狼狈不堪的丁汝昌,方困守威海卫外的刘公岛,只望日兵饶恕了他,不来作对。谁知日兵偏不许他独生,鼓着大舰,驾起巨炮,又向刘公岛进攻。可怜汝昌手下,只有几片败鳞残甲,一阵轰击,定远、威远、来远三艘,又被打沉,丁汝昌亦受了弹伤,刘公岛势处孤危,万不能守。日兵还是接连开炮,四围攻打。汝昌到此,垂头丧气,饬兵士竖起白旗,一面致书日将,约不得伤害地方民命,自己哭了三四次,仰药自尽。还是好汉。日兵遂据刘公岛,并入威海卫,于是北洋第二个军港,亦被日本夺去。所有败残军舰,统归日兵占领。清廷还起恭亲王奕

光绪帝迭闻败报,召王大臣会议,从前锐意主战,慷慨激昂的诸人物,至此都俯首无言。独有二个满员,上书言事,煞是可笑。一个满御史,请起用檀道济为大将,檀道济是刘宋时人,死了一二千年,为什么奏请起用?他因同僚拟用董福祥,假名檀道济以示意。他即问檀道济三字,如何写法?经同僚书示,遂冒昧照奏。又有一个满京堂,奏称日本东北,有两个大国,一是缅甸,一是交趾,日本畏他如虎,请遣使约他夹攻,必可得志。想是做梦。光绪帝见了这等奏章,又气又恨,只得与恭王等商议,定了一个请和的计策,命侍郎张荫桓、邵友濂,赴日本议和。日本很是厉害,拒绝两使。他说这等小官,不配讲和。弄得张邵二人,垂头丧气,踉跄归来。清廷方议改派,恼了一个安御史维峻,抗词上奏,虽不似满员的荒谬,也多牵强附会,都下偏传诵一时,小子将原奏详录,以供看官一粲,道:

奏为疆臣跋扈,戏侮朝廷,请明正典刑,以尊主权而平众怒,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北洋大臣李鸿章,平日挟北洋以自重,当倭贼犯顺,自恐寄顿倭国之私财,付之东流,其不欲战,固系隐情。及诏旨严切,一意主战,大拂李鸿章之心,于是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日夜望倭贼之来,以实其言。而于我军前敌粮饷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淮军将领,望风希旨。未见贼,先退避,偶遇贼,即惊溃,李鸿章之丧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屡言之,臣不复赘陈。唯叶志超、卫汝贵均系革职拿问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为逋逃薮,人言啧啧,恐非无因。而于拿问之丁汝昌,竟敢代为乞恩,并谓美国人有能作雾气者,必须丁汝昌驾驭。此等怪诞不经之说,竟敢陈于君父之前,是以朝廷为儿戏也,而枢臣中竟无人敢为争论者。良由枢臣暮气已深,过劳则神昏,如在云雾之中。雾气之说,入而俱化,故不觉其非耳。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未明奉谕旨,在枢臣亦明知和议之举,不可对人言,既不能以死生争,复不能以去就争,只得为掩耳盗铃之事,而不知通国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贼与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尚复成何国体?李经方为倭贼之婿,以张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适中倭贼之计。倭贼之议和,诱我也。我既不能激厉将士,决计一战,而乃俯首听命于倭贼,然则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预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唯是朝廷被李鸿章恫喝,未及详审利害,而枢臣中或系李鸿章私党,甘心左袒,或恐李鸿章反叛,姑事调停。初不知李鸿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实不能反。彼之淮军将领,皆贪利小人,无大伎俩,其士卒横被克扣,则皆离心离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鸿章有余,此其不能反之实在情形,若能反则早反耳。既不能反,而犹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彼其心目中,不复知有我皇上,并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雾气之说戏侮之也。臣实耻之,臣实痛之!唯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鸿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倭贼有不破灭,即请斩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监临,臣实不惧。用是披肝胆,冒斧锧,痛哭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奏。

奏上,有旨“安维峻呈进封奏,肆口妄言,著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是日恭亲王适请假。次日入朝,始知这事,斥同僚道:“这等奏折,不值一噱,付诸字麓内,便好了事。诸公欲令竖子成名么?”恭亲王尚是有识。正议论间,朝旨又下,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速赴日本议和。恭王即饬军机处办事人员,电达天津。李鸿章接着此旨,明知战败求和,还有什么光彩?但事已如此,欲救眉急,不得不硬着头皮,指日前往。方就道时,先电商各国驻华公使,请为臂助。俄使喀希尼,慨然答复,愿保全中国疆土,代拒日本。言太甘者心必苦。李鸿章始航行而东,到日本山阳道海口,地名马关,日本已遣专使伊藤博文,及陆奥宗光,在马关守候。鸿章在途中,屡接中国警耗,日本北据营口,南占澎湖,心中正焦灼,见了伊藤、陆奥两人,寒暄已毕,便请停战。伊藤、陆奥不允,必欲先订和约,方许停战,经鸿章再三磋商,才提出停战条件。看官!你道条件是什么要约?他说要山海关、大沽口及天津三处,作了抵押品。这三处乃是京畿要口,押与日本,简直是引狼入室,叫这位李钦差如何答应?没奈何把停战问题,暂时搁起,先把和款商量起来。伊藤、陆奥煞是厉害,要索各款,统是不堪忍受。鸿章与他辩论,他却绝不理会,反将冷语谐词,调侃鸿章。鸿章此时,既不敢反唇相讥,又不便屈意俯就,只得熬了一肚子气闷,拿出迁延手段,敷衍他们。今朝说,明朝再议,明朝说,后日再议。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一日,自会所返寓,鸿章因连日会议,毫无效果,坐在马车中,正自忐忑不定,突听得枪声一发,忙从左边一顾,不防劈面来了一颗弹子,正中左颧。鸿章忍着痛,急呼日本警察,日警过来,见鸿章颧血直喷,忙去捉拿刺客。鸿章也不及问刺客情状,匆匆回寓。病了好几日,警闻直达欧美,各国新闻纸,争说日人无理,大有攘臂直前,代鸣不平的意见。日本始自知理屈,遣使谢罪,并饬日医替他调治。伊藤、陆奥亦至李寓道歉,随允转圜和议。鸿章即要约停战,伊藤、陆奥亦即照允。日本刺客,恰是清国功臣。嗣后申定和议,伊藤、陆奥终究不肯多让,李鸿章无可如何,勉依条约十一款。大纲如下:

一认朝鲜为自主国。

二偿日本兵费二百兆两。

三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

四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

五中日旧订之约章,一律废止,嗣后日货进口,运往内地,得暂行租栈,免纳税钞。并于通商各口,得自由制造。

日本全权大使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中国全权大使李鸿章,于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签约。国耻!两江总督张之洞,凭着书生意见,谏阻和议,内有“赂倭不如赂俄,所失不及一半,就可转败为胜,恳请饬总署及出使大臣,急与俄国商定条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划分新疆,或南路数城,或北路数城”等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张之洞读书有素,难道转忘此说么?这奏虽留中不发,王大臣等多以为是,纷纷主张亲俄政策。

俄使喀希尼,居然请政府仗义责言,联合德法二国,替清廷索还辽东,先用三国联名公文,直致日本外部,迫他把辽东还清,日皇睦仁,本是全球著名的英主,到手的辽东,哪里肯归还中国?免不得直言抗驳。俄德法三国,遂各派舰队东来,有几艘寄泊辽海,有几艘直薄长崎,声势汹汹,要与日本决战。日本自与中国开衅后,虽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究竟劳师糜饷,伤亡了若干人,耗费了若干银子,也弄得财力两竭。况俄德法统是有名强国,不似中国的空虚,大丈夫能屈能伸,只好暂时抱屈,允还辽东,唯增索赎辽东费一百兆两。嗣经三国公断,减至三十兆两成议。日使林董至北京,与李鸿章订还辽东半岛约,中日战事,至此才了。

只日本收领台湾时,台民大骇,恳请收回成命。清廷不答,台民推巡抚唐景嵩为总统,驻守台北,拒绝日人。日本发兵赴台湾,景嵩方拟抵敌,不意抚署兵叛,焚署劫库,扰得景嵩手足无措,仓猝内渡。台北既失,台南系总兵刘永福驻扎,厉兵秣马,亦思与日本一战。终因寡不敌众,弃台奔还。台湾版图,遂长被日兵占领了。得易失亦易。

中国经此大挫,方归咎李鸿章,罢直督职,令他入阁。俄使喀希尼,欲来索谢,因李闲居,暂缓申请。越年春,俄皇行加冕礼,各国都派头等公使往贺,中国亦拟派王之春作贺使。喀希尼入见总署,抗言:“俄皇加冕,典礼最崇,王之春人微望浅,出使我国,莫非藐视我国不成?”总署王大臣,吓得面色如土,急问喀希尼,须何等大员,方配贺使?喀希尼道:“非资望如李中堂不可。”朝旨乃改派李鸿章。喀希尼复贿通宫禁,转禀太后,说是还辽义举,必须报酬,请假李鸿章全权,议结这案。鸿章出使时,由慈禧太后特别召见,密谈半日,方辞别出都。一到俄都圣彼得堡,加冕期尚未至,俄大藏大臣微德,佯与李鸿章格外交欢,时常过谈,暗中恰利诱威迫,提出条约数件,令鸿章画押。鸿章方恨煞日人,自思联俄拒日,也是一策,遂草草定议。俄国不用外务大臣出头,反差了大藏大臣,与鸿章密议,实是避各国的耳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怕李伯相不堕计中。巧极狡极!

等到加冕期过,李鸿章游历欧洲,俄使喀希尼,竟将俄都所定的草约,递交总署,要中国皇上亲钤御宝。全署人员,统是惊愕,不得不进呈御览。光绪帝龙目一瞧,见草约中所列条件,开口是中俄协力御日六字,颇也心慰。仿佛是钓鱼的红曲鳣。看到后面,乃是吉林、黑龙江两省铁路,许俄国专造,复准俄驻兵开矿,暨借俄员训练满洲军队并租借胶州湾为军港。光绪帝不禁大怒道:“照这几条约文,是把祖宗发祥的地方,简直卖与俄国了。”便将草约搁过一边,不肯钤印。俄使喀希尼,闻光绪帝拒绝草约,不肯钤印,日来总理衙门胁迫。一连几天,还没有的确的回报,即告总署王大臣道:“此约若不批准,当即日下旗回国。”王大臣听了这语,好似雷劈空中,惊惶万状,忙即禀报太后,说俄使要下旗回国,明明示决裂的意思。中国新遭败衄,哪堪再当强俄?慈禧后已与李鸿章,密定联俄政见,至是命交军机处,与俄使定约,不由总理衙门,也是掩耳盗铃。并亲迫光绪帝签押。光绪帝逆不过太后,勉强盖印,眼中恰忍不住泪,好象珍珠一般,累累下垂。独慈禧后面色如常,毫不动容。印已盖定,草约变作真约,由军机处发交俄使,俄使似得了活宝,即日携约就道,亲自送还俄都。东三省的幅员,轻轻断送,遂酿成日俄战争的结果。

法国亦得了滇边陆地,及广西镇南关至龙州铁路权,并辟河口思茅为商埠,与中国订了专约,也算有了酬报。独德国未得谢礼,隐自衔恨,中国亦绝不提起。三国牵率而来,独令德国向隅,必要待他开口,也是愦愦。过了一年,山东曹州府地方,偏偏出了教案,杀伤德国教士二人。总理衙门得着此信,方虑德使出来要索,又有一番大交涉,不料德使海靖,虽是行文诘责,倒也没有甚么严厉,总署还道是德使有情,延挨了好几天。忽接山东电报,德国兵舰突入胶州湾,把炮台占据去了。正是:

漏屋更遭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

欲知中德和战的结局,小子已写得笔秃墨干,俟下回分解。

马关议和为合肥一生最失意事,敦请再四,毫无成效,至被刺客所击,始得以颧血博和议,可为痛心!然果以此事为足辱,则应返国图强,日申儆讨,卧薪尝胆,苦心焦思以为之,安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能如范大夫之霸越沼吴乎?乃受日本之压迫,愤而求逞,反欲丐俄人以为助,张之洞等书生管见,尚不足责,合肥名为老成,顾亦作此拒虎进狼之计,殊不可解!俄索辽东,纠合德法,三国何爱于清室,肯作此仗义执言之侠举,此宁待智者而始知之耶?与日本和,割地偿金,所患者犹仅一日本,至俄德法牵率而来,名为助我,实则愚我,我得辽东半岛,而仍费三万万两之巨款,受惠不多,而索酬者已踵相接,种种要挟,贻害无穷,此则合肥最大之咎;而中日一役,全军皆没,其为失固犹浅也。观于此,可知恃人不恃己之失计。

第八十六回争党见新旧暗哄行新政母子生嫌

却说德国兵舰突入胶州湾内,占据炮台,惊报传至总理衙门,总署办事人员,都异常惊愕,忙派员去问德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条要约,大致是将胶州湾四周百里,租与德国,限期九十九年。何不凑成一百年?还要把胶州至济南府的铁路,归他建筑,路旁百里的矿山,归他开采。若有半语不从,立刻要夺山东省。看官!你想中国的海军,已化为乌有,陆军又一蹶不振,赤手空拳,无可打仗,除奉令承教外,还有何策?只好一律照允。但胶州湾的地方,照中俄密约,已允租与俄国,此番又转给德人,俄使自然不肯干休,急向总署诘问。总署无词可答,奈何奈何!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尽的苦楚。亏得李伯爷一场老脸,出去抵挡,把胶州湾一处,换了旅顺、大连湾二处,还算是中国便宜,租期二十五年,与德国相较,少了七十四年,这才是中国的真便宜,可惜不好算数。准他建筑炮台,并展长西伯利亚路线,通过满洲,直到旅顺为终点,才算了结。

总署人员,因俄德交涉,已经议妥,方想休息数天,饮酒看戏,挟妓斗牌,不意英使又来了一个照会,略说:德国租了胶州湾,俄国租了旅顺、大连湾,如何我国终没有租地?难道贵国不记得从前约章,有“利益均沾”四字么?可见从前约文,都有伏笔,苦在中国不懂,铸成大错。总署不好回驳,只得仍请这位李伯爷,与英使商议。英使索租威海卫,并要拓九龙司租界。九龙司在广东海口,北京和约,割界英国,英人屡思展拓租界,苦无相当机会,此次适得要挟地步,遂与威海卫一同索租。李鸿章允展九龙租界,拒绝威海卫。两下争论多时,英使拍案道:“贵国何故将旅顺、大连湾租与俄人?胶州湾租与德国!俄德据了这数处地方,储兵蓄械,一旦南下,是要侵占长江的范围。长江一带,是我国通商的势力圈,若被他侵占,还当了得。所以我国索租威海卫,防他南来,并非我国硬要租借这地。”鸿章还要辩论,英使怫然起座道:“你若能索还旅顺、大连湾、胶州湾三处,我国不但不租威海卫,连九龙司也奉还中国。如若不能,休要固执!”言毕,碧眼骤张,虬髯倒竖,简直是要开仗的情形。比马关议约,还要难受。鸿章无可奈何,结果是唯唯听命。前日英名,而今安在。威海卫租期,照俄国旅顺、大连湾二处。九龙司展拓租界,照德国租胶州湾年限,这都是光绪二十四年的事情。

翌年,广州附近,突有法国兵官,被中国人民戕害,法人效德国故智,把兵舰闯进广州湾,安然占踞。总理衙门料知无力挽回,乐得客气,与法使订约,将广州湾租与法国,限期如德租胶澳例。国耻重重,何时一洒。

俄德英法都得了中国的良港,顿时惹起欧美各国的观感,欧洲南面的意大利国,无缘无故,也来索租浙江的三门湾,总署这番倒强硬起来,简直不允。意大利国总算顾全友谊,不愿硬索。廷臣以各国纷索海口,不如自己一律开放,索性给各国通商,还可彼此牵制,免生觊觎,虽非上策,却不失为下策。乃自把直隶省的秦皇岛,江苏省的吴淞口,福建省的三都澳,尽行开埠。各国见海口尽辟,无从要索,才算罢休。自此以后,中国腐败的情状,统已揭露,朝野排外的气焰,索然俱尽,且渐渐变成媚外风气。外国侨民,势力益张,华民与有交涉,不论曲直,官府总是袒护洋人。郁极思奋,愤极思通,中国从此多事了。暗为拳匪伏线。

且说光绪帝亲政,已是数年,这数年内丧师失地,一言难尽。光绪帝很是不乐,默念衰弱至此,非亟思变法不可。只朝臣多是守旧,一般顽固的官员,恐怕朝廷变法,必要另换一种人物,自己禄位不能保住,因此百计营谋,私贿李莲英,托他在太后前极力转圜,不可令皇上变法。太后因中日一役,多是皇帝主张,未经慈命,轻开战衅,弄得六旬万寿的盛典,半途打消,未免生恨;又经宠监李莲英,从旁撺掇,遂与皇帝暗生嫌隙。只是外有恭王奕

当时军机处重要人材,一个是礼亲王世铎,一个是刑部尚书刚毅,一个是礼部尚书廖寿丰,一个是户部尚书翁同和。这四个军机大臣内,刚毅最是顽固,翁同和要算维新。刚毅在刑部时,与诸司员闲谈,称皋陶为舜王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夫,“陶”本读如“遥”,他却仍读本音;每遇案牍中有“庾毙”字样,常提笔改“瘦”字,反叱司员目不识丁;到了入值军机,阅四川奏报剿办番夷一折,内有‘追奔逐北’一语,连说川督糊涂,拟请传旨申斥。适翁同和在旁,问他何故?他道:“‘追奔逐北’一语,定是‘逐奔追比’四字误写。”翁同和仍茫然不解。他又说道:“人人称你能文,如何这语还没有悟到?逆夷奔逃,逐去捕住,追比他往时劫掠的财物,方是不错。若作逐北字样,难道逃奔的逆夷,不好向东西南三面,一定要向北么?”讲的有理,我倒很佩服他。翁不禁失笑,勉强忍住,替他解明古义。他尚摇头不信,只不去奏请。算他知几。

翁同和系光绪帝师傅,帝五岁时,翁即入宫。他本是江苏省常熟县人,江苏系近世人文荟萃的地方,翁又学问淹博,看了迂疏愚蠢的满员,好似眼中钉,满员遂与翁有隙。光绪二十年,翁曾奏参军机孙毓汶等,经光绪帝准奏,罢斥孙毓汶,此外亦有数人免职,遂将翁补入军机。还有李鸿藻,潘祖荫二人,亦同时补入。李鸿藻系直隶人,与同治帝师傅徐桐友善。两人为北派领袖,素主守旧。潘祖荫亦江苏人,与翁同和友善,为南派翘楚,素主维新。两派同直军机,互争势力。守旧派联结太后,维新派联结皇帝。于是李党翁党的名目,变称后党帝党。后党又浑名老母班,帝党浑名小孩班。门户纷争,不祥之兆。

光绪二十三年,潘、李统已病故,徐桐失了一个臂助,遂去结交刚毅、荣禄诸人。刚与翁本无夙怨,不过刚毅生平,素有满汉界限,他脑中含着十二字秘诀。看官!你道他是那十二字?乃是:“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十二字。无论什么汉人,他总是不肯相容。徐亦汉人,何故友善。荣禄因翁曾讦发私事,应八十三回。暗地怀恨,徐桐与他联络,势力益固。这边翁师傅孤危得很,恭王在日,尚看重他的学问,另眼相待,恭王一死,简直是没有凭藉,单靠了一个师傅的名望,有什么用处?况这光绪皇上,名为亲政,实事事受太后压制;还有狐假虎威的李莲英,常与光绪帝反对,从中播弄。这李莲英本是宫监,专务迎合,为什么单趋承太后,不趋承光绪帝?其间也有一个原因,小子正在追述祸根,索性也叙了一叙。

莲英有个妹子,貌甚美丽,性尤慧黠,并识得几个文字。莲英得宠,挈妹入宫,慈禧太后见她韶秀伶俐,极力赞美;入侍数月,太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统被她揣摩纯熟,曲意承欢。慈禧太后怜爱异常,比李莲英尤加宠幸,常叫她为大姑娘,每日进膳,必令她侍食,且赐旁坐。连太后自己的胞妹,还没有这般优待。六旬万寿的时节,醇王福晋蒙懿旨特召,入园看戏,福晋因自己身分,反敌不过莲英妹子,佯称有疾,不肯赴召。嗣经懿旨再三催促,勉强入园。慈禧后还按礼接待,那莲英妹子,却昂然列坐,连身子都不抬一抬。福晋眼中,实在看不过去,仍托疾避席,还归邸中。但莲英献妹的意思,不是单望太后爱宠,他想仗着阿妹的恣色,蛊惑皇上,备选妃嫔,将来得生一子,作慈禧太后第二,自己的后半生,还好比前半生威显几倍。第二个李延年。因此光绪帝入园请安时,他的妹子,起初遵兄吩咐,很献殷勤,眉挑目语,故弄风骚。偏偏这假痴假呆的光绪帝,对了这种柔情,好象守着佛诫,无眼耳鼻舌生意,恁她什么美艳,什么挑逗,总是有施无报,惹得美人儿生了懊恼,遇着皇帝入园,索性一眼不睬。这还是笼络手段,莫认她是无情。光绪帝才窥透心肠,暗想李莲英如此阴险,不可不防,辜负美人厚情,皇帝真也少福。于是把莲英也渐渐疏远。

莲英一计不中,又生一计,时常到太后面前,捏报光绪帝过失。慈禧后起初倒也明白,遇皇上请安,只劝他性情和平,宽待下人。后来经莲英兄妹,百端谗构,遂添了太后恶感。太后回宫,皇帝必在宫门外跪接,稍一迟误,便生间言。若皇帝到园省视,也不能直入太后室中,必跪在门外,候太后传见。李莲英又作了一条新例,不论皇亲国戚,入见太后,必须先索门包,连皇上也要照例。外面还道皇上什么尊贵,谁知光绪帝反受这样荼毒,积嫌之下,不免含恨。本可与别人谈叙,借为排遣,奈内外左右,多是太后心腹,连皇后也是个女侦探,替太后监察皇帝。旁皇四顾,郁将谁语?只有翁师傅素来密切,还好与他密谈两三语。翁师傅见皇帝忧苦,遂保荐一个人材。看官!你道是谁?就是南海康先生有为。

此时康先生才做了工部主事,他生平喜新恶旧,好谈变法事宜,只因官卑职小,人微言轻,没有一人服他伟论。独翁师傅竟垂青眼,一手提拔。光绪帝特别召见,奏对时洋洋数千言,仿佛淮阴侯坛上陈词,诸葛公隆中决策,每奏一语,光绪帝点一点头,良久方令退出。自从清朝开国以来,召见主事,乃是二百数十年来罕有的际遇。康主事感怀知己,连上三疏,统是直陈利弊,畅所欲言。光绪帝本有意变法,经他迭次陈请,自然倾心采用,遂于二十四年四月中,接连降旨,废时文,设学堂,裁宂员,改武科制度,开经济特科,又下决意变法的上谕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一再审定,筹之至熟,妥议施行。唯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狃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唯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国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立。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各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竞腾其口说,务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具奏!所有翰林院各部院司员。各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各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习,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谕未下的时候,光绪帝也预备一着,先往颐和园禀白太后,太后亦未尝阻挠,恰说:“变法也是要紧,但毋违背祖制,毋损满洲权势,方准施行。”太后自问,曾毋违祖制否?又言:“翁同和断不可靠,应及早罢官为是。”光绪帝唯唯而出,遂一意饬行新政,特设勤政殿,谘商政要。常召康主事密议一切,拟旨多出康手,康荐同志数人,如内阁候补侍郎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统称他才识淹通,可以重用。光绪帝便各赏四品卿衔,令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康有高弟梁启超,及胞弟康广仁,亦经康主事荐引。因他未曾出仕,一时不能超拔,只好缓缓录用。但这班维新党人,统是资卑望浅,一旦擢用,盈廷大员,靡不侧目。且朝变一制,暮更一令,所有改革事宜,多需礼部核议,弄得礼部人员,日无暇晷。礼部尚书怀塔布,系太后表亲,又有许应骙,亦是太后平日信任,两人素来守旧,见了这番手续,愤闷已极,恨不得将维新党人,立刻撵逐。因此一切新政,关系礼部衙门,免不得暗中搁置。御史宋伯鲁、杨深秀,与康有为等气味相投,上书参劾许应骙,说他阻挠新政。光绪帝览奏震怒,本拟即行革职,因碍着太后面子,令他明白复奏。许即按照原奏,逐条辩驳,并劾康有为妄逞横议,勾结朋党,摇惑人心,混淆国事,请即斥逐回籍。光绪帝见许复奏,揭康短处,心滋不悦。过了数日,御史文悌,又参奏:“宋伯鲁、杨深秀二人,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罢斥,必启两宫嫌隙。”顿时触怒天颜,斥他莠言乱政,挑动党争,命即夺职。

文悌忙求怀塔布往颐和园乞救。太后不答,但迫令光绪帝速斥翁同和。一经下手,便剧本根,太后手腕,毕竟不同。光绪帝没法,只得令开缺回籍。次日,又由太后特降懿旨,令简荣禄为直隶总督,裕禄在军机处行走。光绪帝又不能不允。两禄揽权,明夺光绪帝天禄。暗中探听消息,乃是从怀塔布谗构所致,遂也赫然下谕,把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及侍郎坤岫、徐会沣、溥颋、曾广汉等六人,一律免职。守旧党见了这旨,吓得神志颓丧,陆续至颐和园,钻营运动,求太后重执朝政。太后恰从容不迫,谈笑自若,城府深沉。暗地里恰着着安排。

还有一个不自量力的王照,次第上书,先请翦发易服,继请皇帝奉太后游历日本。这等奏牍,守旧党闻所未闻。又有最关重要的一着,触犯李总管莲英。维新党人,以欲行新政,必斥太监,光绪帝深恨李莲英,正想乘此开刀,急得李莲英走头无路,率着娇娇滴滴的妹子,泣诉太后,磕头无数,不由太后不从,当下与莲英密议,定了一个秘计,密寄荣禄。荣禄随即上折,请帝奉太后往天津阅兵。光绪帝览到此奏,满腹踌躇,即到颐和园禀闻太后。太后很是喜欢,命光绪帝即行下谕,定期九月初五日,奉太后赴津阅操。光绪帝回宫,虽遵照慈命,准即阅操,心中总怀疑不定,遂传召一班维新人物,到勤政殿面议。康主事造膝密陈:“此去阅操,前途很险,预乞圣裁!”光绪帝连忙摇手,令他出外商妥,入宫详奏。康主事退出,与同志暗地商量,议定一釜底抽薪的计策,先杀荣禄于天津督署内,既杀荣禄,即调陆军万人,星夜入都,围住颐和园,劫太后入城,圈禁西苑,俾终余年。无权无勇,奈何得行此策。商定后,即由康主事入宫密奏,光绪帝沉吟不答。经康力劝,方说待天津事定后再办。康乃退。

这时候,朝旨已命全国立官报局,任康为上海总局总办。又设译书局,命康徒梁启超总办。康梁因密图大事,尚留住京师。光绪帝听了康主事秘计,筹划了好几日,暗想畿内兵权,握在荣禄手中,不便轻举,除非得一胆大心细的人物,先夺荣禄兵权,万难成事。日思夜想,觅不出这样人材。适值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入觐,光绪帝闻他胆大敢为,当即召见,先问他新政是否合宜,袁极力赞扬。光绪帝不得不信,随又问道:“倘令汝统带军队,汝肯忠心事朕否?”袁即磕头道:“臣当竭力报答皇上厚恩。一息尚存,必思图效。”未必未必。次日即降谕道:

现在练兵紧要,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办事勤奋,校练认真,着开缺以侍郎候补,责成专办练兵事务。所有应办之事宜,着随时具奏!当此时局艰难,修明武备,实为第一要务。袁世凯当勉益加勉,切实讲求训练,用副朝廷整饬戎行之至意!钦此。

守旧党见了此谕,彼此猜疑,急去禀报太后。其实宫廷内外,太后已密布心腹,时令传达,就是康有为入宫,亦经内监密报。只谋围颐和园的事情,尚未闻知。太后曾令光绪帝下谕,凡二品以上官授任,当亲往太后处谢恩,此番袁世凯擢任侍郎,官居从二品,理应照敕奉行。到颐和园谢恩时,太后立即召见,细问召对时语。袁一一照奏,太后道:“整顿陆军,原是要紧,但皇帝也太觉匆忙,我疑他别有深意,你须小心谨慎方好!”袁自然答应。到八月初五日,袁请训往天津,光绪帝出乾清宫召见,用尽方法,不使言语漏泄。殿已古旧黑暗,晨光透入颇微,光绪帝坐在龙座,已是末次了。告袁密谋,命袁往津,即向督署内捉杀荣禄,随即带兵入都,围执太后;俟办事已竣,当续任直隶总督,千万勿误!袁唯唯趋出。临行时付他小箭一支,作为执行证据。袁即坐第一次火车出京。光绪帝总道是委任得人,十有九稳,不意下午五点钟,荣禄竟乘专车入京。人耶鬼耶?俗语有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毕竟荣禄何故入京,容待下回说明。

清室不竞,外患迭乘,此时不革故鼎新,万不能挟强返弱。顽固诸徒,迂腐荒谬,固不足责,无论刚毅之显分畛域,自速其亡,即如徐桐、李鸿藻、怀塔布、许应骙辈,但务株守,各争党见,亦何在不足误国。但维新党人,锐意更张,亦未免欲速不达。善医者诊治弱症,必先培其元,然后可以祛邪,元气未培,猛加以克伐之剂,恐转有立蹶之弊。为政之道,何以异是?且围园劫后之谋,名不正,言不顺,慈禧究非武瞾,维新党人之力,宁及五王?乃欲冒天下之不韪,以皇帝作孤注,甚为计不亦太疏乎?经著书人按事铺叙,随手抑扬,益知守旧派固无所逃罪,维新派亦不能免讥。一击不中,十日大索,可恫亦可惜也。

第八十七回慈禧后三次临朝维新党六人毕命

却说袁世凯上午赴津,荣禄下午抵京,此中隐情,不烦小子说明,看官当一目了然。含糊得妙。荣禄抵京这一日,正值慈禧后还宫,亲祭蚕神。祭毕,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省官员入京,非奉有召见特旨,不得入宫。荣禄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导,径至西苑叩谒。当由守门人阻住,荣禄忙道:“咱们有机密要事,入禀太后,恳迅速引见。”守门人本是太后心腹,与荣禄联同一气,且荣禄系太后亲戚,仓猝入宫,必有特别大事,便引了荣禄直至太后前。荣禄急忙下跪,磕头如捣蒜,太后忙问何故?荣禄泣道:“求老佛爷救命!”老佛爷三字,乃是满人尊称帝后的徽号。荣禄因乞命要紧,所以不称太后,直呼老佛爷。太后道:“禁城里面,你有什么事要我救命?这里没有什么危险?宫里也不是你避难的地方,你如何冒昧前来?”荣禄请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内监退出,只留李莲英一人。荣禄即将皇帝密谋,一一陈奏。太后问:“此事可真么?”荣禄从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为确证。这支小箭,系光绪帝亲授袁侍郎,如何落在荣禄手中?太后大怒,立命荣禄传集满亲贵数人,并守旧党首领世铎、刚毅等俱到,又有怀塔布、许应骙二人,亦蒙特召,皆会集太后前,黑压压的跪满一地,叩请太后速出训政,挽救危机。太后准议,饬荣禄带兵入卫。荣禄答称亲兵已有数千人来京,大约此时可到。荣禄确有智识,无怪太后宠任。太后道:“甚好,甚好!”随令荣禄召兵进来,将禁城内的侍卫,一律调出。再命荣禄仍回天津,截住康党,毋任狡脱。荣禄奉命而去。

不防会议的时候,有个孙姓太监,素为光绪帝所亲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去报知光绪帝。光绪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谕,令孙太监密递康主事。其谕道:

谕工部主事康有为:前命其督办官报局,此时闻尚未出京,实堪诧异!朕深念时艰,思得通达时务之人,与商治法。康有为素日讲求,是以召见一次,令其督办官报,诚以报馆为开民智之本,职任不为不重,现筹有的款,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迁延观望!钦此。

康主事瞧罢,见确是皇帝手笔,且谕中有召见一次的话儿,亦系掩饰耳目,暗伏机关,明人不用细说,便谢了孙太监,送别出门,自己匆匆随出,不暇通报同志,连阿弟广仁,也不及详告。行至车站,天已微明,当即乘火车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轮直往上海。及荣禄到京,康有为已乘轮南下。荣禄忙电饬上海道速即查拏。

这时候,光绪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来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绪帝登太和殿,方阅礼部奏折,预备秋祭典礼,忽由宫监传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宫监已在殿门外竚候,引帝入西苑内,即由李莲英带领阉党,簇拥光绪帝登舟,直达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个小岛,环岛皆水,光绪帝到了此间,料知没有好结果,不禁泪下。李莲英厉色道:“太后即来,皇后亦至,难道万岁爷还怕寂静么?”言毕自去,留内监守卫。约一时许,太后已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后相随。光绪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视帝,戟指叱道:“你入宫时,年只五岁,立你为帝,抚养成人,今已将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护,你哪得有今日?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你为什么听人唆弄,忘我大德,还要设计害我?你试细想一想,应该不应该的?”光绪帝跪伏地上,战栗不能出声。我为光绪帝道,此后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太后又叹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气做皇帝,现在亲贵重臣,统请我训政,没有一人向你。就使汉大臣中,有几个助你为恶,你还道是好人,其实统是奸臣,我自然有法处治。”说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废立的形状。恼了一个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跪下,吁请太后宽恕帝罪,勿加斥责。太后怒道:“象你这种狐媚子,也配着与我讲话么?”珍妃愤极,不觉大胆道:“皇帝系一国共主,圣母亦不能任意废黜。”这句话尚未说完,面上已扑的一声,受着一个嘴巴,粉靥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听太后厉声道:“快与我将这狐媚子,牵了出去,圈禁宫内。”当由内监请珍妃起来,带领回宫,引到一个密室,把她幽闭。长门寂寂,谁慰寂寥,免不得珠泪莹莹,长此愁苦,这且慢表。

单说慈禧后尚在瀛台,痛责光绪帝,经李莲英从旁解劝,只有他还配讲话。方命还跸,令皇后留住帝处,监视皇帝言动,此外不准擅召一人。太后回宫,飞饬步军统领,逮捕维新党人,当时拿住杨深秀、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下刑部狱中,一面密议废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决议,慈禧后究属聪明,暗想骤然废立,恐惹起中外干涉,乃即以帝名降谕道:

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穆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弘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著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这谕下后,眼见得光绪皇上,与废立无异了。只是维新党首康有为未曾拿获,太后哪里肯饶恕他?再饬步军统领,挨户搜查,务期拿获严办。十日大索,仍无影响。时康已乘轮赴沪,全然不知京内消息,轮船上又毫无风声,自己更不便探听,只好闷坐房舱中,消磨时日。过了三四天,轮船已到吴淞口,有为正开窗了望,但见有小火轮一艘,迎面而来。小轮上站着西人,喝令大轮停止,他即驶近大轮,一跃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纸,向舱内四处寻人,寻到康有为,将照片对证。形容毕肖,便将他一把扯住。有为未免着忙,随问何事?这个西人已通华语,便道:“你在京中闯什么祸,由上海道严密捉拿。”有为颇谙西国法律,便说:“奉旨来办官报局,出京时,并没有这般消息,现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行新政,被旧党挟嫌的缘故。”西人道:“你便是维新党首康先生么?据你说来,也不过是政治犯,西国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随我前去!”有为不便多说,即随着西人,换坐小轮。吴淞口本是西人范围,哪个敢来过问?有为一走,大轮自然放汽进口,到了码头,见沪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侦察。谁知这位康先生,早随西人到关上,改坐英国威海司军舰,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该死,总有救星。

还有梁启超闻风尚早,逃出塘沽,径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护,直往日本,至横滨上岸,借宿旅馆,专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几天,康自香港到来,师弟重逢,好如隔世。谈起诸同志被拿,不胜叹息,泪下沾襟。从此师弟两人,逋亡在外,游历各地,组织报馆,倒也行动自由,言论无忌。直到宣统三年,革命军起,方才归国,这是后话。

且说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请出这位威灵显赫的皇太后三次临朝,光绪帝也暂出瀛台,入勤政殿,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礼,恳请太后训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时训政故例。退朝后,光绪帝仍返瀛台。嗣后虽日日临朝,却是不准发言,简直同木偶一般。这班顽固老朽的守旧党,统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屡次下谕,托言朕躬有恙,令各省征求名医。当有几个著名医生,应征入都。诊治后,居然有医方脉案,登录官报。实在光绪帝并没有病,不过悲苦状况,比生病还要厉害。医生视病时,又由太后监视,拜跪礼节,繁重得很,已弄得头昏脑晕,还有甚么诊视心思?况医生视病,不外望闻问切四字,到了这处,四字都用不着。临诊时不好仰视,第一个望字,是抹掉了。屏气不息,系臣子古礼,医官何得故违?第二个闻字,又成没用。医官不能问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个问字,也可除去。名为切脉,实是用手虚按,不敢略重,寸关尺尚不可辨,何况脏腑内的病症?第四个切字,有什么用处?诸名医视病后,未免得了贿赂,探出帝病形状,遂模模糊糊的写了脉案,开了医方,把无关痛痒的药味,写了几种,上呈军机处转奏帝前,也不知光绪帝曾否照服,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海内的舆论,儒生的清议,已不免攻击政府,隐为光绪帝呼冤。有几个胆大的,更上书达部,直问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时上海人经元善,夙具侠忱,联络全体绅商,颁发一电,请太后仍归政皇上,不必以区区小病,劳动圣母。倘不速定大计,恐民情误会,一旦骚动,适召外人干涉,大为可虑。这样激烈的话头,确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中,顿时大怒,降旨严斥。还有密旨令江苏巡抚拿办。元善恰预先趋避,走匿澳门。太后又密电各省督抚下询废立事宜。两江总督刘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对。高冈鸣凤。各督抚遂多半附和。各国使臣,闻着这信,亦仗义力争,于是二十多年的光绪帝,实际上虽已失政,名义上尚具尊称。太后还欲临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备游览,经荣禄力阻,乃收回天津阅操的成命。召荣禄入都,授军机大臣,节制北洋军队,兼握政治大权。直隶总督一缺,着裕禄出去补授。隐伏拳匪祸乱。太后遂与荣禄商议,处置维新党事,荣禄力主严办,遂由刑部提出杨深秀、谭嗣同等六人,严加审讯,六人直供不讳,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无非攻讦太后隐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议太后案件。太后闻报,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复奏,已将六人处斩,并于次日借帝名下谕道:

近因时事多艰,朝廷孜孜图治,力求变法自强,凡所设施,无非为宗社生民之计。朕忧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为,首创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朕恭奉慈闱,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为学术乖僻,其平日著述,无非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之言。前因讲求时务,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办理官报局,乃竟逗留辇下,搆煽阴谋,若非仰赖祖宗默佑,洞烛几先,其事何堪设想?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着各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治。举人梁启超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着一并严拿惩办。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阴图煽惑,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若稽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虑,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奸党,均已明正典刑,康有为首创逆谋,罪恶贯盈,谅亦难逃法网。现在罪案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众咸知。我朝以礼教立国,如康有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愤,即为覆载所不容。鹰鹯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诱惑,甘心附从者,党类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宽大,业经明降谕旨,概不深究株连。嗣后大小臣工,务当以康有为为炯戒,力扶名教,共济时艰,所有一切自强新政,胥关国计民生,不特已有者,亟应实力举行;即尚未兴办者,亦当次第推广,于以挽回积习,渐臻上理,朕实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

看官读这上谕,似除六人正法,严拿康梁外,不再株连,并言新政亦拟续行,表面上很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谕,又是联翩直下。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徐致靖、御史宋伯鲁、湘抚陈宝箴,或因滥保匪人,或因结连乱党,轻罪革职,重罪充军,及永远监禁。又夺前尚书翁同和官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嗣是停办及永远官报,罢撤小学,规复制艺,撤消经济特科,所有各种革新机关,一概反旧,这便是戊戌政变,百日维新的结果。后人推谭嗣同等六人,为杀身成仁的六君子,并有诗吊他道:

不欲成仁不杀身,浏阳千古死犹生。

即人即我机参破,斯溺斯饥道见真。

太极先天周茂叔,三闾继述楚灵均。

洞明孔佛耶诸教,出入无遮此上乘。

东汉前明殷鉴在,输君巨眼不推袁。

爱才岂竟来黄祖,密诏曾闻讨阿瞒。

十日君恩嗟异数,一朝缇骑遍长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还湿未干。

太后既尽除新党,力反新政,遂貌托镇静,安定了一年。这一年内所降谕旨,不是说母子一体,就是说母子一心,再加几句深仁厚泽的套语,抚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笼络,没甚变动。不意到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

维新诸子之功过,已见上回总评。至若慈禧太后之所为,一经叙述,并未周内深文,而已觉强悍泼辣,仿佛吕武,非经绅商之电争,江督之抗议,各国使臣之反对,几何而不如吕后之私立少帝,武后之擅废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称,初次垂帘,削平大难,世推为女中尧舜,胡为历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顾物议,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党之过于操切,激之使然乎?密谋被发,全局推翻,幸则窜迹海邦,不幸则杀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上,危及全国,操切之害,一至于此,吾不能为维新诸子讳矣!

第八十八回立储君震惊匕鬯信邪术扰乱京津

却说大阿哥溥

退朝后,太后览了密奏,即召诸王大臣入宫议事。太后道:“今上登基,国人颇有责言,说是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不便再易,但教他内尽孝思,外尽治道,我心已可安慰。不料他自幼迎立,以至归政,我白费了无数心血,他却毫不感恩,反对我种种不孝,甚至与南方奸人,同谋陷我,我故起意废立,另择新帝,这事拟到明年元旦举行。汝等今日,可议皇帝废后,应加以何等封号?曾记明朝景泰帝,当其兄复位后,降封为王,这事可照行否?”诸王大臣面面相觑,不发一言。独大学士徐桐,挺然奏道:“可封为昏德公。从前金封宋帝,曾用此号。”丧心之言。太后点头,随道:“新帝已择定端王长子。端王秉性忠诚,众所共知,此后可常来宫中,监视新帝读书。”端王闻了此语,比吃雪还要凉快,方欲磕头谢恩,忽有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叩首谏道:“这事还求从缓!若要速行,恐怕南方骚动。太后明睿,所择新帝,定必贤良,但当待今上万岁后,方可举行。”太后视之,乃是军机大臣大学士孙家鼐,陡然变色,向孙道:“这是我们一家人会议,兼召汉大臣,不过是全汉大臣体面,汝等且退!待我问明皇帝,再宣谕旨。”王大臣等遵旨而退。独端王怒目视孙,大有欲得甘心的形状,孙即匆匆趋出,于是端王等各回邸中。

是时荣禄尚在宫内,将所拟谕旨,恭呈御览。太后瞧毕,便问荣禄道:“废立的事情,究属可行不可行?”荣禄道:“太后要行便行,谁敢说是不可。但上罪不明,外国公使,恐硬来干涉,这是不可不慎!”太后道:“王大臣会议时,你何不早说?现在事将暴露,如何是好?”荣禄道:“这也无妨,今上春秋已盛,尚无皇子,不如立端王子溥

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唯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界。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郡王载漪之子溥

旨下后,大阿哥入居青宫,仍辟弘德殿,命崇漪充师傅,徐桐充监管。大阿哥不喜读书,只有两只洋狗,是他所钟爱,入宫第二日,即带了进去,有识的人,已料他是不终局了。只大阿哥正位青宫,端王权力,从此益大。徐桐、刚毅、启秀等,极力赞助,遂闯出一场古今罕有的奇祸。看官!你道是什么祸祟?便是拳匪肇乱,联军入京,两宫出走,城下乞盟,订约十数款,偿金数百兆,弄得清室衰亡,中国贫弱,一点儿没有生气。说将起来,正是伤心!小子未曾下笔,身已气得发颤,泪已落了无数,若使贾太傅、陈同甫一班人物,犹在此时,不知要痛哭到哪样结果?愤激到什么地步?拳匪之祸,关系中国兴亡,故不得不慨乎言之。

话休叙烦,待小子细细表明。拳匪起自山东,就是白莲教遗孽。本名梅花拳,练习拳棒,捏造符呪,自称有神人相助,枪炮不能入。山东巡抚李秉衡,人颇清廉,性质顽固,闻得拳匪勾结,他却不去禁阻,反许聚众练习。秉衡奉调督川,继任的名叫毓贤,乃是一个满员,比秉衡还要昏谬,竟视拳匪为义民,格外优待。因此拳匪遂日盛一日,蔓延四境。当中东开战的时候,直隶、山东,异常恐慌,官商裹足,人民迁徙,未免有荡析流离的苦趣。到了马关约成,依然无恙,官商人民等,方渐渐安集。适天津府北乡,开挖支河,掘起一块残碑,字迹模糊,仔细辨认得二十字,略似歌诀,其文道:“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众人统莫名其妙。及拳匪起事,碑文方有效验。难道真有天数么?拳匪中有两种技艺,一种叫作金钟罩,一种叫作红灯照。金钟罩系是拳术,向来习拳的人,有这名号,说是能避刀兵。只红灯照的名目,未经耳闻,究竟红灯照是什么技术?原来红灯照中,统是妇女,幼女尤多。身着红衫裤,挽双丫髻,年长的或梳高髻,左手持红灯,右手持红巾,及红色折扇,先择静室习踏空术,数日术成,持扇自煽,说能渐起渐高,上蹑天空,把灯掷下,便成烈焰。时人多信为实事,几乎众口一词,各称目睹,其实统是谣传。所造经咒,尤足令人一噱。唐僧、沙僧、八戒、悟空八字,乃是无上秘诀。八字念毕,猝然倒地,良久乃起,即索刀械,捏称齐天大圣等附体,跳跃而去。又有几个,说是杨香武、纪小唐、黄飞虎附身,怪诞绝伦,不值一辩。偏偏这巡抚毓贤,尊信得很。

毓贤本系端王门下走狗,趋炎附热,得放东抚,他即密禀端王,内称:“东省拳民,技术高妙,不但刀兵可避,抑且枪炮不入。这是皇天隐佑大阿哥,特生此辈奇材,扶助真主,望王爷立即招集,令他保卫宫禁,预备大阿哥即真”等语。端王接禀,喜欢的了不得,暗想太后不即废立,实是怕洋人干涉,若得这种拳民保护,便可驱逐洋人,那时大阿哥稳稳登基,自己好作太上皇,连慈禧后都可废掉,何况这光绪帝呢?如见肺肝。便即入宫告知太后。太后起初不信,援述张角、孙恩故事,拒驳端王。若说是立刻轻信,便不成为通文达史的慈禧后!端王道:“老佛爷明见千里,钦佩莫名!但据抚臣毓贤密报,的确是真。毓贤心性忠厚,或不致有欺罔等情。奴才愚见,不如饬直督裕禄,招集拳民数十人,先行试验。果有异术,然后添募,选择忠勇诸徒,送到内廷供奉,传授侍卫太监,将来除灭洋人,报仇雪恨,老佛爷得为古今无二的圣后,奴才等亦得叨附旗常,宁不甚妙?”太后闻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由的不动心,便道:“这语也是有理,就饬裕禄查明真伪便了。”误入迷途,可恨可叹。

端王退出,即命军机拟旨,密饬裕禄招集拳民,编为团练,先行试办。裕禄与端王,又是一鼻孔出气,忙行文到山东咨照毓贤,毓贤即将大队拳民送至,由裕禄一一试验,只见他个个强壮,人人精悍,红巾红带,挥拳如筹。唯枪炮有关性命,不便轻试,只好模糊过去。便令设立团练局,居住拳民,竖起大旗一面,旗中大书义和团三字。拳民辗转勾引,逐渐传授,不数月间,居然聚成数万,裕禄竟当他作十万雄师。光绪二十六年春,山东直隶一带,已成拳匪世界。在天津的匪首,第一个叫作王德成,第二个叫作曹福田,第三个叫作张德成。王自称老师傅,曹称大师兄,张称二师兄,其余还有许多首领,叙不胜叙。团练局中,不敷居住,遂分居庙宇。庙宇又不足,散入民宅。令家家设坛,人人演教。见有姿色妇女,强迫她们习红灯照,日间阳令学习,夜间恣意奸淫。令人发指。又姘识津门土娼,推了一个淫妓为红灯照女首领,托名黄连圣母,能疗团民伤痛。这位糊涂昏瞆的裕制军,闻圣母到津,竟朝服出迎,恭恭敬敬的接入署内,向她参拜。圣母傲然上坐,绝不少动。好看得很。制军行礼毕,由团民簇拥出署,入神庙中,仿佛如城隍娘娘一般,上供神食,黄幔低垂,红烛高烧,一班愚民,跪拜拥挤,几乎没有插足地。圣母以下,又有三仙姑、九仙姑等,年纪统不过二十岁上下,面上各带妖态,其实多是平康里中人物。后来津城失陷,圣母仙姑,都不知去向,大约已升入仙班去了。涉笔成趣。

天津拳匪,越聚越多,寻至四散,于是涞水戕官的警报,接沓而来。涞水县有天主教堂,招收教徒,某乡民与教徒涉讼,始终不胜,挟嫌成仇,适拳匪散入涞水,即在某乡民家,招众习拳。某乡民想藉他势力,报复教徒,教徒也预防祸害,密禀涞水县官。县官祝芾,据情详报大宪,由大宪札复,说是愚民无知,不必剿捕,日久自当解散。祝大令奉了此札,自然不敢剿办。旋经教士再四禀恳,又经领事照会大吏,乃由省中派出杨副将福同,率领马步兵数百人,到场弹压。杨尚未到,拳匪已号召徒党,围住教堂,攻进大门,见人便杀,不论男女长幼,统是乱刀齐下,砍成肉酱。霎时间火焰冲霄,尸骨塞路。拳匪手舞足蹈,欢声雷动。适杨副将兼程驰到,先用劝谕手段,令他抛弃兵械,便是良民。拳匪不从,各执刀枪相向。官兵仅执空枪,未及装弹,只得退后数步。不料拳匪纠众直上,乱击乱刺,杨副将饬兵士装弹,弹一装好,枪声齐发,拳匪多应声倒毙,当即溃散。既曰枪炮不入,何故应声倒毙?次日,杨副将率兵进剿,又毙拳匪数十名。匪徒到处号召,分途四伏,用了诱敌的计策,引杨入伏。杨副将身先士卒,冒险直进,经过好几个村落,树尽匪起,蜂拥而来。杨副将连忙抵敌,不料马惊踣地,把杨副将掀翻地上,匪徒乘势乱戮,眼见得一位协戎,死于非命。官军失了主将,自然奔回。拳匪得胜,越加骄横,蔓延各处。裕禄不得已奏闻,朝旨虽令严拿首要,解散胁从,暗中恰饬直督妥为安插,并令协办大学士刚毅及顺天府尹兼军机大臣赵舒翘,出京剿办。

刚毅、赵舒翘到了涿州,正值涿州地方官,缉捕拳匪,拿住数人。刚毅即命放还,赵舒翘亦不敢多嘴,随同附和。当由刚毅带了许多拳匪,回到京师。二人入朝复旨,请太后信任义和团,用为军队,抵制洋人,断不至有失败等事。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在内竭力赞助,屡述义和团神奇。六十多岁的老太后,至此遂误入迷团,变成守旧党的傀儡。只大学士荣禄,独说义和团全系虚妄,就使有小小灵验,亦系邪术,万不可靠,屡将此意禀白太后。怎奈太后左右,统是端王党羽,满口称赞义和团,单有荣禄一人反对,彼众我寡,哪里还能挽回?太后又令端王管辖总理衙门,启秀为副,对付交涉。庄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统率义和团,准备战守。于是京城里面,来来往往,无非拳匪,骚扰的了不得。

是时京畿设武卫前后左右四军,由宋庆、聂士成、马玉崐、董福祥四人分领。董福祥本甘肃巨匪,经左宗棠收抚后,超擢甘肃提督,调入内用,统带武卫后军,驻扎蓟州。董军部下,纯系甘勇,董又一粗莽武夫,受端王暗中笼络,命他率军入卫。看官!你想此时的拳匪,已是横行京都,肆无忌惮,又加那一班轻躁狂妄,毫无纪律的甘勇,成群结队,驱入京中,这京城还能安静么?当下毁铁路,拆电线,捣洋房,纷纷扰扰,闹个不休。并拥到正阳门内东交民巷,把各国公使馆,团团围住,镇日攻打。各公使拼命防守,一面咨照总署,严词诘问。总署已归端王管理,所有洋人公文,简直不理。正阳门内外,被焚千余家,独使馆仍岿然存在,不被攻入。一个使馆尚不能攻入,还想抵制联军,煞是可笑。清廷还要降旨,嘉奖拳民及甘勇,拳匪越加得势,甘勇也越发胡行。那个意气扬扬的端郡王,坐在总署,只望攻入使馆的捷音,忽报日本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被甘勇杀死永定门外,端王大叫道:“杀得好,杀得好。”随又报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拟来总署,途次由拳民击毙,端王喜极,又连声叫道:“好义民!好义民!”正在说着,由外面递进一角紧急公文,乃直督裕禄所发。端王拆开一瞧,皱了皱眉,与启秀密谈数语,遂入宫奏报太后。太后道:“洋人真是可恶,联络八国,来索大沽炮台,这事倒不易处置。”端王道:“有这班义民效力,还怕什么洋鬼子?请太后即降旨宣战便了。”太后迟疑未决,端王道:“这事已成骑虎,万难再下。老佛爷若瞧着外交团照会,就要不战,也是不能。”太后道:“什么照会?”端王道:“奴才已着启秀进呈,在门外恭候懿旨。”太后立命宣入,启秀行过了礼,即把照会呈上。太后不瞧犹可,瞧了一瞧,不觉大怒,把照会一掷,起座拍案道:“他们怎么敢干涉我的大权?这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拼死一战,比受他们的欺侮,还强得多哩。”随命端王后秀,预召各王大臣,于明晨会议仪銮殿,二人唯唯退出。看官!你道这照会中是甚么言语,激怒太后?小子探听明白,乃是端王嘱启秀假造出来,内说:“要太后归政,把大权让还皇帝,废大阿哥,并许洋兵一万入京。”太后不辨真伪,因此大怒,决意主战。正是:

既不知己,又不知彼;

以一敌八,何往不殆?

欲知王大臣会议情形,俟至下回续叙。

端王不见用,则大阿哥不立,大阿哥不立,则亦无拳匪之乱。拳匪系白莲教余孽,种种荒诞,稍有识者,即知虚妄,宁以聪明英毅之慈禧后,独见不及此?就令一时误听,偶信邪言,而最蒙亲信之荣禄,再三谏阻,则应亦幡然悔悟,胡为始终不悛,长此执迷乎?盖一念之误,在憎光绪帝,再念之误,在爱大阿哥,爱憎交迫,憧憧往来,于是聪明英毅之美德,均归乌有,而为端王辈所播弄,开古今未有之大祸,斯即欲为慈禧讳,要亦无能讳矣。诗曰:“哲妇倾城”。妇既哲矣,何故有倾城之祸?观于此而始知诗言之非诬也。

第八十九回袒匪殃民联军入境见危授命志士成仁

却说清廷会议这一日,军机大臣世铎、荣禄、刚毅、王文诏、启秀、赵舒翘皆到。天色将明,太后独御仪銮殿,垂询开战事宜。荣禄含泪跪奏道:“中国与各国开战,原非由我启衅,乃是各国自取;但围攻使馆,决不可行,若照端王等主张,恐怕宗庙社稷,俱罹危险。且即杀死使臣数人,也不能显扬国威,徒费气力,毫无益处。”太后怒道:“你若执定这个意见,最好是劝洋人赶快出京,免至围攻,我不能再压制义和团了。你要是除这话外,再没有别的好主意,可即退出,不必在此多话。”荣禄叩头而退。启秀由靴中取出所拟宣战谕旨,进呈慈览。太后随阅随语道:“很好,很好!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又问各军机大臣是否同意?军机大臣不敢异言,都说:“诚如圣意。”

太后乃入宫早膳,约过一二小时,复御勤政殿,召见各王公。光绪帝亦到,候太后轿至,跪接而入。端王载漪、庆王奕劻、庄王载勋、恭王溥伟、醇王载沣、贝勒载濂、载滢,及端王弟载澜、载瀛,并军机大臣,六部满汉尚书,九卿,内务府大臣,各旗副都统,黑压压的挤满一殿。饭桶何多。但听太后厉声道:“洋人此次侮我太甚,我不能再为容忍。我始终约束义和团,不欲开衅,直至昨日看了外交团致总理衙门的照会,竟敢要我归政,才知此事不能和平解决。皇帝自己承认不能执掌政权,外国何得干预?现在闻有外国兵舰,驶至大沽,强索大沽炮台,无礼已极,如何忍耐得住?诸下大臣等如有所见,不妨直陈!”言毕,坐待了好一歇,不见有什么奏请。太后又侧视光绪帝,问他意见。光绪帝迟疑良久,方说:“请圣母听荣禄言,勿攻使馆,应即将各国使臣,送至天津。”言至此,仰瞻太后容貌,已是略变。太后后面站着李莲英,好象护法韦驮,威棱四射。光绪帝不禁震慑,回看各王公,正对着端王眼光,仿佛如恶煞神一般,非常凶悍,吓得战战兢兢,急回脸禀太后道:“这乃最大的国事,不敢决断,仍请太后作主。”做这种皇帝,实是可悯。太后不答。

时赵舒翘已升任刑部尚书。当即上奏,请明发上谕,灭除内地洋人,免作外国间谍,泄露军情。太后命军机大臣斟酌复奏。于是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依次进谏,统说:“与世界各国宣战,寡不敌众,必至败绩。外侮一入,内乱随发,后患不堪设想,恳求皇太后皇帝圣明裁断”等语。袁昶并言:“臣在总理衙门当差二年,见外国人多和平讲礼,不致干涉中国内政,据臣愚见,请太后归政的照会,未必是真。”这句话,正打动端王心坎,即勃然变色,斥袁昶道:“好胆大的汉奸,敢在殿中妄说!”随又向太后道:“老佛爷肯听这汉奸的说话么?”太后命袁昶退出,并责端王言语暴躁,不应面辱廷臣。面辱不可,擅杀其可乎?随命军机颁发宣战的谕旨,电达各省,又令荣禄明白通知各使,如愿今晚离京,即应派兵保护,妥送至津。各王公陆续退出,只端王及弟载澜,尚留殿中,奏对多时,大约是密陈战术,外人无从闻知,小子亦无从臆造。

只许、袁二公自退朝后,又联衔上奏,极陈拳匪纵横恣肆,放火杀人,激怒强邻,震惊宫阙,实属罪大恶极,万不可赦。请责成大学士荣禄,痛行剿办,并悬赏缉获拳匪首领,务绝根株,然后可阻住洋兵,削平巨患。正是语语剀切,言言沉挚。奏上后,好似石投大水,毫无影响,此外都作仗马寒蝉;许、袁二公不胜焦灼,方拟续上谏章,忽闻外省督抚,亦通电力阻,因此暂行搁笔,再探宫廷消息。

看官!你道外省督抚,是哪个最识时务?最矢忠忱?待小子一一表来:原来这时的山东巡抚毓贤已调任山西,后任便是袁世凯。世凯知拳匪难恃,决意痛剿,只因端王等袒护拳匪,不好违背,他却想了一个妙法,札饬属吏,略说:“真正拳民,已赴京保卫宫廷,若留住本省,练拳设坛,必是匪徒冒托,应立惩无赦!”于是山东省内文武各官,日夕搜捕,所有拳匪,死的死,逃的逃,不到数日,全省肃清。此公恰是多材。还有两广总督李鸿章,老成练达,他自中东战后,调入内阁,做个闲官,因见溥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遵我约束,讵料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枭张,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我国赤子,仇怨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烧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

读至此,不禁失色道:“这等乱民,还说他是义勇,真正奇怪!”随又读道:

朝廷仍不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我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宿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公然有杜士立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伊看管,否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喝,意在肆其猖獗,震动畿辅。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礼于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恃兵坚器利,自取决裂如此乎?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体沦肌,祖宗凭依,神祗感格,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读到这句,又大惊道:“阿哟!不好了!竟要同各国开战么,这事还当了得。”随即停住读声,一目瞧下:

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卫社稷。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难翦彼凶焰,张国之威?其有同仇敌忾,临阵冲锋,抑或仗义捐资,助益饷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即刻严诛,决无宽贷。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实有厚望焉!钦此。

阅毕,叹息一会,即令办理折奏的老夫子,先拟电稿,后拟奏折,统是力阻战事,次第拜发。一面分电各省督抚,详询意见,经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复电,都说:“拳匪难恃,不应开战,已发电谏阻。”刘制军稍稍放心。忽闻大沽炮台失守,罗提督荣光逃回天津,警报如雪片相似,拟再上书极谏;适前川督李秉衡,奉旨巡阅长江,亦电复到来,大致与各督抚相同,接连又来了北京电报,译出后,又有一道催办兵饷的上谕。其辞道:

昨已将团民仇教,剿抚两难,及战衅由各国先开各情形,谕李鸿章、李秉衡、刘坤一、张之洞矣。尔各督抚度势量力,不欲轻构外衅,诫老成谋国之道。无如此次义和团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数十万,自民兵以至王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难,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合徐图挽救。奏称:“信其邪术以保国”,似不谅朝廷万不得已之苦衷。尔各督抚知内乱如此之急,必有寝食难安,奔走不遑者,安肯作一面语耶?此乃天时人事,相激相随,遂至如此。尔各督抚勿再迟疑观望,迅速筹兵筹饷,立保疆土。如有疏失,唯各督抚是问!特此电谕。

刘制军览到此谕,料知朝廷已执意主战,非笔舌可以挽回,就使屡次谏争,也是无益。但北方已经开仗,各国兵舰,必陆续来华,将来游弋海面,东南亦必吃紧,牵动全局,涂炭生灵,在所不免。当下左思右想,苦无良策,正踌躇间,接各国领事来文,都是:“中外开衅,祸由拳匪,洋人在华,仍求保护”等情。刘制军忽然触悟,想出一个保护东南,为民造福的法子来。亏得有此一着。随即电达各督抚商议大计。又由东南各督抚回电,极力赞成,遂由自己倡首,联合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三总督,与各国领事开议,东南一带,决不开战,洋人亦不得无故侵扰。各国领事,统言:“须请命政府,猝难定约。”巧值联军统帅英提督西摩尔,简率轻军,自大沽进攻杨村,被董军及拳匪击退,中国哗传大捷。外人确遭小挫,各国领事,未免惊心动魄,遂竭力怂恿政府,与中国东南各督抚定约。此约一定,东南才得安枕。到了后来议和的时节,还可援为话柄,这也是东南不该遭劫,中国不应灭亡,方得此救国救民的好督抚,主持大计,这且按下慢表。各省独立之机,亦未始不萌芽于此。且说各国兵舰,自齐集大沽口后,即索让炮台,提督罗荣光婉词拒绝,洋兵即开炮轰击。罗提督不能守,奔回天津。是时天津一带,统被拳匪蟠据,山东拳匪,为巡抚袁世凯驱逐,亦相率到津,勒民供给,兼索官饷,稍有不从,肆行掳掠。并至紫竹林租界,杀人放火,见有洋行洋房,立即焚毁;并四处张贴俚词,语多不伦不类。有“天兵天将,八月齐降,重阳灭尽洋人,神仙归洞”等语。此等无稽之言,大半为小说所误。各国联军统帅西摩尔,登陆驰援,带兵不多,遇着大股拳匪,及董福祥部下甘勇,略开战仗,死了几个洋兵,西摩尔以寡众不敌,当即折回。在津拳匪,越发兴高采烈,似乎洋人已被他灭尽。总督裕禄,连忙奏捷,朝旨格外褒奖,赏拳匪及甘军银子各十万两。自是兵匪联结,抢夺不休,只有聂提督士成,素嫉拳匪,饬部众不得袒护,拳匪亦仇视聂军。当战事未开的时候,聂军门驻扎芦台,保护铁路,拳匪拟把铁路烧毁,正在倾浇煤油,沿轨放火,不料聂军门猝至,勒令解散。拳匪佯为听令,乘聂不备,挺刃而起,猛扑聂军。亏得聂军素有纪律,结阵自固。拳匪四面围攻,一匪首猱上电杆,执旗指挥,被聂军门望见,开枪遥击。初击不中,再击,正中匪首股中,颠踣地上。遂有军门亲卫跃马而出,刃及匪首腰际,匪首随仆随起,连受数刃,仍不见毙,卫卒亦惊为神;迨至下马追及,猛斫匪首项领,领始随手而落,才知拳匪实无异术,不过与江湖卖艺,稍知运气者相同,这是拳匪真本领。随即携首返报。拳匪见首领被杀,连忙逃遁,已被聂军击死数百人,拳匪遂恨聂不置。

后来大沽失守,聂奉旨赴津防守,途遇拳匪,各持刀奔至,急驰入督署;拳匪亦直入署中,指名硬索。裕禄先为剖辩,继为缓颊,复邀聂与匪首相见。匪首尚欲挟聂至坛,聂坚持不往,匪首悻悻而去。自此聂军每为拳匪所戕,诉诸裕禄。裕禄阳出排解,暗中恰上疏弹劾,朝命革职留任。聂军愤无可泄,会马提督玉昆,随宋庆来津防守,聂入马营诉苦。马玉昆道:“君斯时疑谤交乘,只有直前赴敌一法,若能胜敌,原是最妙,否则马革裹尸,也算是以身报国的大丈夫。是非千古,听诸后人。今欲与拳匪争论,实是无益。九重深远,呼吁无闻,请明见裁察!”聂闻言,亦料得进退两难,只好谨遵友教。会闻洋兵又鼓勇杀来,势如破竹,将薄天津城下,遂与母太夫人诀别,命护卫亲校,送太夫人回里,仿佛周遇吉别母。并挥将弁使去。将弃跪请效命。聂军门不禁泪下,随道:“我死是分内事,汝等进不死于敌,退必死于匪,既死还被通洋的恶名,汝等何必随我俱尽?”将弁仍不肯去,随聂出营。行了数十里,遇着洋兵前锋,聂已自知必死,当先冲敌,将校随上,勇气百倍,互击了四五时,敌已少却,战颇得手。不防后面喊声大起,枪弹齐飞,聂军道是洋兵掩袭,回首一望,乃是头裹红巾,腰扎红带的拳匪,急呼将校道:“汝等杀退拳匪,自行逃生,我死于此便了。”将校牵着马缰,乞军门回营,军门用刀将马缰割断,冲入敌阵,身中数弹而亡。洋人嘉他勇敢,不忍伤尸,听部卒负归。拳匪反挟刃相向,意欲捽尸万段,方足泄忿。幸亏洋兵赶上,击退拳匪,始得全尸归葬。朝命还说他:“督师多年,不堪一试,殊堪痛恨!姑念他为国捐驱,着加恩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这正是冤枉到底呢。

聂军已败,只马玉昆统率数营,扼守京津车道,并令拳匪协力对敌。洋兵节节攻入,拳匪跳舞而前,一遇枪炮,立即反奔,反致冲动官军。官军还要让他归路,否则拳匪且倒戈相向,因此官军越加困难。会马军统带草笠,拳匪指为洋奴。屡向裕禄哓哓,欲与马军开仗,裕禄与马军门婉商数次,不得已将草笠除去。马军门亦愤恨异常,与洋人交战,常拼命相争,愿随聂军门于地下。洋兵见他奋勇,倒也惧怯三分。一日,马军又与洋兵对垒,酣战多时。马军前仆后继,一往无前,把洋兵逼还租界,正拟乘胜追逐,忽东南风大起,暴雨骤下,马军被雨扑面,不能开目,反被洋兵顺风轰击,大半伤亡,只得退回原地。自聂军门阵亡,善阵善战,要算马军门部下,亦谨守军法,临敌不避,非义不取,洋兵推为中国名将。这次败挫,全因草笠不戴,无从蔽雨,致为洋兵所乘,伤毙甚众。不特军门痛恨拳匪,即将校也辱骂不止。时宋庆已奉旨节制各军,闻马军败退,已知津城难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复檄马军退守北仓,防洋兵北上。马军奉檄退守,洋兵遂进薄津城。宋庆本是无能,中日一役,已是可鉴。

裕禄不胜惊慌,忙请拳首商议守御,拳首还说:“不妨,已遣神团守护城南,定可无虑。”裕禄深信不疑。至死不变,强哉矫!拳首自去,次日召集匪党,托词开城出战,一出了城,哄然四散。洋兵趁这机会,攻入城南,裕禄尚在署中,恭候义民捷音,忽由巡捕入报,洋兵已经入城。裕禄起身便逃,耳中但闻一片枪炮声,吓得心胆俱裂,驰出北门,径投马营。只罗荣光已先服药自尽,天津既陷,联军大振。日本兵最多,计万二千人,俄兵八千人,英美兵各二千五百人,法兵千人,德兵二百五十人,奥兵一百五十人,意兵最少,只五十人。适德国统领瓦德西,复率德奥美军继至,联军遂改推瓦德西为统帅,长驱北向。

宫廷中屡闻惊耗,军机大臣,还不敢据实奏闻,只端王仗胆入奏道:“天津已被洋鬼子占去,都是义和团不肯虔守戒律,以致战败。现闻直督裕禄,与宋庆、马玉昆等,退守北仓,洋鬼子颇占势力。但北京极其坚固,鬼子决不能来。”太后怒道:“今晨荣禄上奏,据言前日外国照会,现已查出,乃是军机章京连文冲捏造,你同启秀唆使,现在弄到这个地步,你有几个头颅,敢这般大胆?”端王连忙叩头道:“奴才不、不敢!”太后道:“我今朝才晓得你的心肝了。你想儿子即位,你好监国,这等痴心妄想,劝你趁早罢休!我一天在世,一天没有你做的,放小心点,再不安分,就赶出宫去,家产充公。象你的行为,真配你的狗名!”端王名载漪,乃是犬旁,所以有如此云云。端王自用事以来,从没有太后呵斥,此番是破题儿第一遭,俯伏在地,只是磕头。由内监奏闻太后,报称甘军统领董福祥求见。太后厉色道:“叫他进来!”董入内跪下,太后道:“你好!你好!从上月起,已来奏过十多次,都说围攻使馆的胜仗,为什么到今朝还不攻破呢?”董福祥答道:“臣来求见,正为这事。臣闻武卫军中有大炮,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臣向他索取几回,荣禄立誓不肯借用。并言老佛爷即使有旨,也是不从。请老佛爷速即罢斥荣禄!”太后大怒道:“不许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样子,目无朝廷,仍不脱强盗行径,大约活得不耐烦了。快滚出去!以后非奉旨意,不准进来!”董谢恩趋出,太后命速召荣禄,内监奉旨而去。

太后见端王尚是跪着,亦令滚出。端王出宫,正值荣禄趋入,端王在外探听消息,约有两三小时,方闻荣禄出来。当由内监密报,太后令荣中堂速办礼物,送与使馆,并要他转饬庆王,前往慰问。又命调李鸿章补授直督,由荣中堂拟旨电发。连忙回头,已经迟了。端王道:“迅雷不及掩耳,真是出人意外。”那密报端王的内监道:“还有许侍郎、袁京卿二人,又上疏参劾各大臣,闻连王爷亦被劾在内”。端王闻言,不禁气冲牛斗,大声道:“都是这班汉奸,蒙蔽太后,所以太后痛责我们,我总要杀死了他,才见老子手段。”次晨,已由军机处发出奏稿,端王不待瞧毕,便请徐桐、刚毅、赵舒翘、启秀等密议,定下计策。徐桐等方去,忽报李秉衡进谒,即由端王迎入,谈论间颇为款洽。端王又密嘱周旋,李秉衡应命而退。原来李秉衡应诏勤王,一入北京,把从前袒匪的故态,又流露出来。太后召见时,禀称:“愿自赴敌,决一死战。”太后喜甚,大加信任,因此端王托他臂助,秉衡即密奏:“许、袁二人,擅改谕旨,从前太后颁发各谕,于待遇洋人事件,杀字统改为保护字样,专擅不臣,应加诛戮。”太后又勃然怒发,斥为赵高复生,应加极刑。这语一传,端王不待奉旨,便令刑部尚书赵舒翘,拿许、袁二人下狱,绝不审讯,即于次日押赴市曹,令刑部侍郎徐承煜监斩,两公都以直谏得祸。袁公文学治术,尤称卓绝,所上奏本,统系袁主稿。后人有诗三章吊之云:

八国联兵竟叩阙,知君却敌补青天。

千秋人痛晁家令,曾为君王策万全。

民言吴守治无双,士道文翁教此邦。

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万泪咽中江。

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

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

欲知二公临刑情状,请看官续阅下回。

拳匪乱起,京津涂炭,八国联兵,合从而来,犹逞其一时意气,愤然主战,真令人不可思议。中东之役,以一敌一,尚且全军覆没,乃反欲以一服八耶?就使拳匪果有异术,亦未便轻于尝试,外人并未尝与我启衅,而我乃毁教堂,戕教士,甚至围攻使馆,甚且杀害公使,野蛮已甚,无一合理。证诸有史以来,从未闻有此背谬者。聂、马二军门,良将也,以仇匪而致败,聂且甘心殉难。许侍郎、袁京卿二人,名臣也,以忠谏而致祸,同罹惨刑。丹心未泯,碧血长埋。谁为为之,以至于此?或谓东南督抚,不奉朝命,徒令一隅开战,致陷孤危。是不然。中国孱弱久矣,宁有以一服八之理?且幸得此督抚之反抗,始得障护东南,保全大局,再造之恩,殊不在曾左下。故吾谓清之亡,实皆自满人使之,于汉人无尤焉。

第九十回传谏草抗节留名避联军蒙尘出走

却说许、袁二公,被刑部饬赴市曹,刑部侍郎徐承煜,系徐桐子,比乃父还要昏愦,至是奉端王命,作监斩官,既到法场,叱褫二公衣。许侍郎道:“未曾奉旨革职,何为褫衣?”承煜不能答。袁京卿道:“我等何罪遭刑?”承煜道:“你乃著名的汉奸,还要狡辩什么?”袁京卿道:“死也有死的罪名。我死不足惜,只是没有罪证。汝等狂愚,乱谋祸国,罪该万死!我死之后,看汝等活到几时?”又转语许景澄道:“不久即相见地下,将来重见天日,消灭僭妄,我辈自能昭雪,万古留名。”说着,两边已是拳匪环绕,拔刀拟颈。袁京卿亦厉声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辈大臣,自有朝廷国法,何烦汝等动手?”言至此,号炮已发,二公从容就刑。忠臣殉国,谏草流传,参劾通匪各大臣,已是第三次奏章。第一疏已略见上文,第二疏是请保护使馆,万勿再攻;第三疏尤为切直,小子不忍割爱,录出如下:

奏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仰祈圣鉴事:窃自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灾。昔咸丰年间之发匪捻匪,负嵎十余年,蹂躏十数省,上溯嘉庆年间之川陕教匪,沦陷三四省,窃据三四载,当时兴师振旅,竭中原全力,仅乃克之。至今视之,则前数者为手足之疾,未若拳匪为腹心之疾也。盖发匪捻匪教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自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枪炮之坚利,战阵之训练,徒以“扶清灭洋”四字,号召群不逞之徒,乌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将弁之能者,荡平之而有余。前山东抚臣毓贤,养痈于先,直隶总督裕禄,礼迎于后,给以战具,傅虎以翼。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何从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艰难,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臣等虽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内地,诚非中国之利,然必修明内政,慎重邦交,观衅而动,择各国中之易与者,一震威棱,用雪积愤。设当外寇入犯时,有能奋发忠义,为灭此朝食之谋,臣等无论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气概。今朝廷方与各国讲信修睦,忽创灭洋之说,是谓横挑边衅,以天下为儿戏。且所灭之洋,指在中国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之洋人而言?仅灭在中国之洋人,不能禁其续至。若尽灭五洲各国之洋人,则洋人之多于华人,奚啻十倍?其能尽灭与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贤、裕禄,为封疆大吏,识不及此。裕禄且招揽拳匪头目,待如上宾,乡里无赖棍徒,聚千百人,持义和团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与该督分庭抗礼,不亦轻朝廷羞当世士耶?静海县之拳匪张德成、曹福田、韩以礼、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断乡曲,蔑视官长,聚众滋事之棍徒,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师之人,亦莫不知之。该督公然入诸奏报,加以考语,为录用地步,欺君罔上,莫此为甚。又裕禄奏称:“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罗荣光,坚却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开炮攻取,该提督竭力抵御,击坏洋人停泊轮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战,我军随处截堵,义和团分起助战,合力痛击,焚毁租界洋房不少。”臣询由津来京避难之人,佥谓击沉洋船,焚毁洋房,实属并无其事。而我军及拳匪,被洋兵击毙者,不下数万人,异口同声,决非谣传之讹。甚有谓:“二十日洋人攻击大沽炮台,系裕禄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衅”等语。此说或者众怨攸归,未可尽信,而诳报军情,竟与提督董福祥,诈称使馆洋人,焚杀净尽,如出一辙。董福祥本系甘肃土匪,穷迫投诚,随营战力,积有微劳,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职,应如何束身自爱,仰答高厚鸿慈?乃比匪为奸,形同寇贼,迹其狂悖之状,不但辜负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禄屡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员可比,而竟昏愦乃尔,令人不可思议。要皆希合在廷诸臣谬见,误为我皇太后皇上圣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是皆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也。大学士徐桐,索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狯,工于逢迎。当拳匪甫入京师之时,仰蒙召见王公以下,内外臣工,垂询剿抚之策。臣等有以团民非义民,不可恃以御敌,无故不可轻与各国开衅之说进者。徐桐、刚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为逆说。夫使十万横磨剑,果足制敌,臣等凡有血气,何尝不欲聚彼族而歼旃。否则自误以误国,其逆恐不在臣等也。五月间,刚毅、赵舒翘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该匪勒令跪香,语多诬妄。赵舒翘明知其妄,语其随员人等,则太息痛恨,终以刚毅信有邪术,不敢立异,仅出告示数百纸,含糊了事,以业经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胜狝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诘责之乎?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势将直扑京师。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等作何景象?臣等设想及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将首先袒护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国法,恐廷臣佥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贤、裕禄数人。国朝数百年宗社,将任谬妄诸臣,轻信拳匪,为孤注之一掷,何以仰答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臣等愚谓时止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时,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至为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至阑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赵舒翘、启秀、裕禄、董福祥、毓贤,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朝廷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小子统观清朝奏议,谄媚居多,切直很少,就使君相有失,也是乱拍马屁,不是说钦佩莫名,就是说莫名惶悚,哪个犯颜敢谏呢?许、袁二公,弹劾当道,不避权贵,老虎头上抓痒,虽被老虎吞噬,究竟直声义胆,流传千古,好算替清史增光了。端王杀了许袁,又想汉尚书徐用仪、满尚书立山,及学士联元,也是与我反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把他除灭。只有荣禄得宠太后,不好妄动,暂且寄下头颅,再作计较。不论满汉,一概斩首,很是妙法。当下密嘱拳匪矫诏逮捕,将徐用仪、联元、立山三人,次第拿到,送刑部狱。徐用仪居官四十多年,谨慎小心,遇事模棱,本没有甚么肝胆,此次因拳匪事起,恰也忍耐不住,谁知竟触怒权奸,陷入死地。联元本崇绮门下士,起初亦鄙塞不通,嗣因女夫寿富,与言欧美治术,始渐开明,至是因反抗端王,疏劾拳匪,亦同罹祸。立山内务府旗籍,任内府事二十年,积资颇饶,素性豪侈,最爱的是菊部名伶,北里歌伎,都下有名伎绿柔,与立山相暱,载澜亦暱绿柔,红粉场中,惹起醋风。且载澜虽封辅国公,入不敷出,所费缠头,不敌立山,妓女见钱是血,遇着有钱的阔老,格外巴结,载澜相形见绌,挟嫌成恨。与许袁二公相较,亦有优劣。立山死后,门客星散,独伶人十三旦,往收尸首,经理丧事。立尚书生平得了这个知己,也不枉做官一场。奚落立山,亦讽刺门客。

端王杀了五大臣,余怒尚未平息,暗地里还排布密网,罗织成文。到了七月初旬,闻报北仓败绩,裕禄退走杨村,随又报杨村失陷,裕禄自杀,端王虽然着急,心中还仗一着末尾的棋子。看官!你道是哪一着残棋?原来李秉衡奏请赴敌,朝旨遂命他帮办武卫军务,所有张春发,陈泽霖各军,统归节制。李秉衡出京督师,端王日盼捷音,谁料李秉衡到河西务,用尽心力,招集军队,张春发、陈泽霖等阳听调遣,阴怀携贰。洋人日逼日近,官兵转日懈日弛,恁你爱戴端王,有志灭洋的李秉衡,也是没法,只好服了毒药,报太后、端王的恩遇。秉衡一死,不但张、陈各军,纷纷溃退,就是各路武卫军队,也四散奔逃。还有这班义和团,统已改易前装,大肆抢掠。可怜溃兵败匪,挤做一糟,百姓不堪骚扰,反眼巴巴的专望洋兵。洋兵到一处,顺民旗帜,高悬一处。百姓虽乏爱国心,然非权奸激变,亦决不至此。

七月十七日联军入张家湾,十八日进陷通州,二十日直薄京城。荣禄连日入宫禀报太后,太后自悔不及,只有对着荣禄,呜呜哭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荣禄道:“事已至此,请太后不必悲伤,速图善后事宜!”太后止泪道:“前已电召李鸿章入京议和,奈彼逗留上海,不肯进来,反来一奏,说我议和不诚,硬要我先将妖人正法,并罢斥信任拳民的大臣。他是数朝元老,还作这般形态,奈何,奈何?”说着,即检出李鸿章原奏,递交荣禄。荣禄接着瞧道:

自古制夷之法,莫如洞悉虏情,衡量彼己,自道光中叶以来,外患渐深,至于今日,危迫极矣。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都,毁圆明园,文宗出走,崩于热河,后世子孙,固当永记于心,不忘报复;凡我臣民,亦宜同怀敌忾者也。自此以后,法并安南,日攘朝鲜,属地渐失,各海口亦为列强所据。德占胶州,俄占旅顺、大连,英占威海、九龙,法占广湾,奇辱极耻,岂堪忍受?臣受朝廷厚恩,若能于垂暮之年,得睹我国得胜列强,一雪前耻,其为快乐,夫何待言!不幸旷观时势,唯见忧患之日深,积弱之军,实不堪战,若不量力,而轻于一试,恐数千年文物之邦,从此已矣。以卵敌石,岂能幸免?即以近事言之,聚数万之兵,以攻天津租界,洋兵之为守者,不过二三千人,然十日以来,外兵之伤亡者,仅数百人,而我兵已死二万余人矣。又以京中之事言之,使馆非设防之地,公使非主兵之人,而董军围攻,已及一月,死伤数千,曾不能克。现八国联军,节节进攻,即得京师,易如反掌。皇太后皇上即欲避难热河,而今日尚无胜保其人,足以阻洋兵之追袭者。若至此而欲议和,恐今日之事,且非甲午之比。盖其时日本之伊藤,犹愿接待中国之使,如今日任田拳匪,围攻使馆,犯列强之众怒,朝廷将于王公大臣中,简派何人,以与列强开议耶?以宗庙社稷为孤注之一掷,臣思及此,深为寒心!若圣明在上,如拳匪之妖术,早已剿灭无遗,岂任其披猖为祸,一至于此?历览前史,汉之亡,非以张角黄巾乎?宋之削,非以信任妖匪,倚以御敌乎?臣年已八十,死期将至,受四朝之厚恩,若知其危而不言,死后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故敢贡其戆直,请皇太后皇上立将妖人正法,罢黜信任邪匪之大臣,安送外国公使至联军之营,臣奉谕速即北上,虽病体支离,仍力疾冒暑遄行。但臣读寄谕,似皇太后皇上仍无诚心议和之意,朝政仍在跋扈奸臣之手,犹信拳匪为忠义之民,不胜忧虑!臣现无一兵一饷,若冒昧北上,唯死于乱兵妖民,而于国毫无所益。故臣仍驻上海,拟先筹一卫队,措足饷项,并探察列强情形,随机应付,一俟办有头绪,即当兼程北上,谨昧死上闻!

荣禄瞧毕,呈还原奏,便道:“李鸿章的奏折,恰也不错。现在欲阻止洋人,只好将袒护拳匪的罪魁,先行正法,表明朝廷本心,方可转圜大局。”太后默然,忽见澜公踉跄奔入,大声叫道:“老佛爷!洋鬼子来了。”言未已,刚毅也随了进来,报称有洋兵一队,驻扎天坛附近。太后道:“恐怕是我们的回勇,从甘肃来的。”刚毅道:“不是回勇,是外国鬼子,请老佛爷即刻出走。不然,他们就要来杀了。”太后迟了半晌,才道:“与其出走,不如殉国。”荣禄道:“太后明见很是。”太后道:“你快去收集军队,准备守城,待我定一会神,再作计较。”荣禄应命退出。载澜、刚毅亦退。

是日召见军机,接连五次,直到夜半,复行召见。光绪帝亦侍坐太后旁,等了好一会,只刚毅、赵舒翘、王文韶三人进来。太后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丢下我母子二人不管,真是可恨!”刚毅道:“洋兵已经攻城,皇太后皇上不如暂时出幸,免受洋鬼子恶气!”太后道:“荣禄叫我留京,我意尚在未定。”刚毅道:“洋鬼子厉害得很,闻他带有绿气炮,不用弹子,只叫炮火一燃,这种绿气喷出,人一触着,便要僵毙,所以我兵屡败,两宫总宜保重要紧,何苦轻遭毒手。”何不叫拳匪前去抵敌?太后道:“照此说来,只好暂避。但你们三人总要跟随我走。”三人齐声遵旨。太后复向王文韶道:“你年纪太大了,我不忍叫你受此辛苦,你随后赶来罢!”王文韶道:“臣当尽力赶上。”光绪帝闻言,亦开口道:“是的,你总快快尽力赶上罢!”太后又语刚毅、赵舒翘道:“你们两人会骑马,应该随我走,沿路照顾,一刻也不能离开!”二人又唯唯连声。太后令他退出,整备行装,候旨启行。三人才退,宫监来报洋鬼子已攻进外城了,太后忙回入寝宫,卸了旗装,唤李莲英梳一汉髻,太后平时最爱惜青丝,乌云压鬓,垂老不白一茎。相传同治年间,李莲英曾得何首乌,献入太后蒸服,因有此效,每当梳洗,必令莲英篦刷,莲英做了梳头老手,每日不损太后一发。又善替太后装饰,向例宫中梳髻,平分两把,叫作叉子头,垂后的叫作燕尾,莲英为太后梳成新式,较往时髻样尤高。油光脂泽,不亚玄妻。淡淡点缀,已见慈禧后性质。这时改作汉髻,太后尚顾影自怜道:“讵料今天到这样地步。”当下叫宫监取一件蓝夏布衫,穿在身上,又命光绪帝、大阿哥,及皇后瑾妃,统改了装,扮作村民模样,随召三辆平常骡车,带进宫中,车夫也没有官帽。众妃嫔等,统于寅初齐集,太后谕众妃嫔道:“你们不必随去,管住宫内要紧!”又命崔太监至冷宫,带出珍妃。珍妃到太后前,磕头请安。太后道:“我本拟带你同行,奈拳众如蚁,土匪蜂起,你年尚韶稚,倘或被掳遭污,有损宫闱名誉,你不如自裁为是。”珍妃到此,自知必死,便道:“皇帝应该留京。”太后不待说完,大声道:“你眼前已是要死,还说什么?”便喝崔某快把她牵出,叫她自寻死路。光绪帝见这情形,心中如刀割一般,忙跪下哀求。太后道:“起来,这不是讲情时候,让她就死罢,好惩戒那不孝的孩子们,并叫那鸱枭看看,羽毛尚未丰满,就啄他娘的眼睛。”光绪帝向外一顾,见崔太监已牵出珍妃。珍妃还是向帝还顾,泪眼莹莹,惨不忍睹。我且不忍读此文,况在当局?不到一刻,崔监回报,已将珍妃推入井中。一个凶到底,一个硬到底。光绪帝吓得浑身乱抖。太后道:“上你的车子,把帘子放下,免得有人认识。”光绪帝上了车,太后令溥伦跨辕,自己亦坐入车内,放下帘子,叫大阿哥跨辕,令皇后瑾妃亦同坐一车。又命李莲英道:“我知道你不大会骑马,总要尽力赶上,跟我走。”始终不忘老李。莲英应命。太后复饬车夫,先往颐和园,倘有洋鬼子拦阻,你就说是乡下苦人,逃回家去。车夫唯唯,天尚未明,三辆骡车,已自神武门出走,只端王载漪,及刚毅、赵舒翘,乘马随行。途中幸没有洋兵拦阻,一直到颐和园,太后等入园坐了片刻,略用茶膳。外面又有太监来报,洋鬼子追来了。太后忙率着皇帝等,上车急奔。

行了六七十里,日已西斜,还没有吃饭的地方。又行数里,到了贯市。贯市是个荒凉市镇,只有一个回回教堂,有几个回子居住。太后见天色将晚,便令车夫向教堂借宿,回子还算有情,慨然应允。进了教堂,便饬车夫觅购食物,怎奈贯市地方,寻不出什么佳点,只有绿豆粥一物,由车夫买了一大盂,呈上两宫。太后、皇帝等人,见了这物,既是龌龊,又是冰冷,本想不去吃它,怎奈饥肠辘辘,没奈何吃了一碗,勉强充饥。这等美味,应该叫他一尝。教堂中本没有被褥等件,太后又不说真名真姓,哪个来侍奉老佛爷,到了夜间,随地卧着,只太后睡一土炕,忍冻独眠,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比宁寿宫况味何如?光绪帝寤不成寐,辗转反侧,未免自言自语道:“这等况味,统是义民所赐。”太后偏偏听见,便嗔道:“你岂不知属垣有耳么?休要多嘴!”翌晨早起,出了教堂,又坐着骡车赶路。接连三日,尚无官厅,统是随便歇宿,无被无褥,无替换衣服,也无饭吃,只有小米粥充饥。直到怀来县,县令吴永,起初未得报告,毫无预备。忽闻太后到署,手忙脚乱,连朝服都不及穿着,即由便衣跪接,迎入署中。太后住县太太房,皇上住签押房,皇后住少奶奶房。太后至房中,手拍梳头桌道:“我腹饥得很,快弄点食物来吃!无论何物,都可充饥。”吴大令哪敢怠慢,嘱厨子备了上等菜蔬,虽不及宫中的美备,比途次的粗茶稀粥,何止十倍?这时李莲英早到,太后急命他改梳满髻,梳毕进膳。正大嚼间,庆亲王奕劻及军机大臣王文韶赶到。太后极喜,并分燕窝汤赏给,且道:“你们三日内所受困苦,大约与我等相同,我等已狼狈不堪了。”庆王、王文韶,谢过了恩,太后命庆王回京,与联军议和。庆王支吾了一会,太后道:“看来只好你去。从前英法联军入都,亏得恭王奕

宫车晓出凤城隈,豆粥芜蒌往事哀。

玉镜牙梳浑忘却,慈帏今夜驻怀来。

欲知两宫西狩详情,及京中议和略状,统在下回表明,请看官再行续阅。

本回两录谏草,一为许、袁二公文,一为李伯相文。当时宫廷昏愦情状,两谏草中已备载无遗,阅者读之,不能不为慈禧咎。迨联军入京,仓猝西走,犹必置珍妃于死地,然后启程,妇人情性,辄蹈偏端,爱之则非常宠幸,虽为所播弄,至身败名裂而不恤;恶之则非常痛恨,当艰难困苦之遭,且出一泼辣手段,殄绝私仇,以泄昔时之忿。故牝鸡司晨,唯家之累,古人有深戒焉。西走之时,三日薄粥,一饱难求,曾不足以示罚,冥冥中殆隐有主宰,不欲因此毙后,必俟瓦解土崩,而后促登冥箓欤?天道无凭若有凭,叶赫亡清之谶,其信也夫!

第九十一回悔罪乞和两宫返跸撤戍违约二国鏖兵

却说两宫西狩,京城已自失守,日本兵先从东直门攻入,占领北城,各国兵亦随进京城,城内居民,纷纷逃窜。土匪趁势劫掠,典当数百家,一时俱尽,这北城先经日兵占据,严守规律,禁止骚扰,居民叨他庇护,大日本顺民旗,遍悬门外。可为一叹。各国兵不免搜掠,却没有淫杀等情,比较乱兵拳匪,不啻天渊。紫禁城也亏日兵保护,宫中妃嫔,仍得安然无恙。满汉各员,也有数十人殉难。联元女夫寿富,慷慨赋诗,与胞弟仰药自尽。大学士徐桐,也总算自缢。承恩公崇绮,偕荣禄同奔保定,住莲花书院。崇绮亦赋绝命诗数首,投缳毕命。荣禄先取崇绮遗折,着人驰奏,自己亦赶赴行在。太后闻崇绮自尽,甚为伤悼,降旨优恤。等到荣禄赶到,两宫已走太原,召见时,先问崇绮死时情状,既杀其女,焉用其父?慈禧之意,无非一顺我生逆我死之私见耳。然后议及善后计策。荣禄答道:“只有一条路可走。”太后问是哪一条路?荣禄道:“杀端王及袒拳匪的王公大臣,以谢天下,才好商及善后事宜。”太后不答。总是左袒。光绪帝亦独传荣禄入见,嘱他快杀端王,不可迟缓。荣禄答道:“太后没有旨意,奴才何敢擅行?皇上独断下谕的时候,现在业已过了。”满口怨愤,难为光绪帝。

太后侨居太原,山西巡抚毓贤,殷勤供奉,太后也不加诘责,还道他是忠心办事,只是要瞒中外耳目,不得不推皇帝出头,颁发几句罪己话头,并令直督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会同庆王奕劻,与各国议和。李伯相虽是个和事老,但到这个地步,要与各国协议和局,正是千难万难,所以卸了广东督篆,行至上海,只管逗留,等到联军入京,行在的诏旨,屡次催逼,不得已启程北上,由海道至天津,由天津至北京。但见京津一带,行人稀少,满目荒凉,未免叹息。大有箕子过殷之感。既到京中,庆王奕劻先已在京,两人商议一番,遂去拜会这位瓦德西统帅。

瓦德西自入京后,占居仪銮殿。当时联军驻京,多守规则,唯德军较为狠鸷,苛待居民,留守王大臣,哪个敢去争论?甚且肆筵设席,供应外国兵官,把自己的姨太太,请出侍宴,巴结的了不得,廉耻丧尽。德军益任意横行。就中有个名妓赛金花,借色迷人,居民倒受了好些厚惠。赛金花原姓傅名彩云,籍隶皖省,年十三,侨居沪上,艳帜高张,里门如市。洪学士钧,一见倾心,慨出重金,购为簉室,携至都下,宠擅专房。旋学士升任侍郎,持节使英,一双比翼,飞渡鲸波。英女皇维多利亚年垂八十,雄长欧洲,见了彩云,亦惊为奇艳,曾令她并坐照像。青楼尤物,居然象服雍容。学士卸任后,载回京邸。相如固然消渴,文君别具琴心,两三俊仆,替学士夜半效劳,学士作了元绪公,于心不甘,于情难舍,忧瘵而死。彩云不惜降尊,竟与洪仆结成腻友,既而私蓄略尽,所欢亦,仍返沪作卖笑生涯,改名赛金花。苏人公檄驱逐,转入津门,徐娘半老,丰韵依然。会值瓦德西统军过津,心喜猎艳,得了赛金花,很加宠爱。大清的仪銮殿,作了德帅的藏娇屋。帐中密语,枕畔私盟,瓦将军无不俯从。赛金花乘间进言,愿为京民请命,因此瓦帅严申军法,部勒各军,京民赖以少靖。王大臣的姨太太,反不及一淫妓,可愧可丑!后来联军撤回,赛金花仍入歌楼,虐婢致死,被刑官押解回籍。既知保民,何故虐婢?妇女究竟难恃?瓦将军返国,德皇闻他秽行,亦加严谴,这也不在话下。尤物毕竟害人。

且说庆王、李相拜会德帅瓦德西,瓦德西颇为欢迎。李相又曾与瓦德西会过,彼此握手,欢颜道故。及谈到和议,瓦德西亦曾首肯,不过说要与各国会议。庆王、李相又去拜会各国公使,各公使接见后,主张不一,嗣后与瓦帅协议,先提出两大款:第一条是严办罪魁,第二条是速请两宫回京。两条照允,方可续议和款。庆王、李相只得电奏行在,太后犹豫未决。各国联军,因未见复音,整队出发,攻陷保定,旁扰张家口。庆、李急得没法,一面飞电报闻,一面再晤瓦帅,极力劝阻。瓦帅拥艳寻欢,恰还无意西进,只要求速允前议。偏偏慈禧太后,闻联军从北京杀来,越奔越远,竟由太原转趋西安。临行时接着庆、李电奏,勉强敷衍,毓贤开缺,又命大臣拟谕一道,电复北京,其词云:

此次开衅,变出非常,推其致祸之由,实非朝廷本意,皆因诸王大臣纵庇拳匪,开衅友邦,以致贻忧宗社,乘舆播迁。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责,而诸王大臣等无端肇祸,亦亟应分别重谴,加以惩处。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均着革去官职!端郡王载漪,着从宽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严加议处,并着停俸!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着交该衙门严加议处!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着交都察院交部议处,以示惩儆!朕受祖宗付托之重,总期保全大局,不能顾及其他。诸王大臣等谋国不臧,咎由自取,当亦天下所共谅也!钦此。

这道上谕,明明是袒护罪魁,并没一个严刑重罚。各国公使,不是小孩子,哪里肯听他搪塞,就此干休呢?庆、李二大臣,宣布电谕,各使臣当即拒绝。庆、李不得已,再行电奏。是时两宫已到西安,刚毅在途中病死,得全首领,要算万幸。又接庆、李奏牍,方将端王革职圈禁,毓贤充戍边疆,董福祥革职留任。这谕颁到北京,各使仍然不允,庆、李两大臣,因屡次迁延,一年已过,只好遵着便宜行事的谕旨,决意将各国提出两事,径行照允,然后商订和议。议了数次,听过了多少冷话,看过多少脸面,方才有些头绪,共计十二款,录下:

一戕害德使,须谢罪立碑。

二严惩首祸,并停肇祸各处考试五年。

三戕害日本书记官,亦应派使谢罪。

四污掘外人坟墓处,建碑昭雪。

五公禁输入军火材料凡二年。

六偿外人公私损失,计四百五十兆两,分三十九年偿清,息四厘。

七各国使馆划界驻兵,界内不许华人杂居。

八大沽炮台及京津间军备,尽行撤去。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颁帖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变总理衙门事权。

以上十二大纲,经双方议定,由庆、李电奏,预请照行。太后到此,无可如何,即命两人全权签定草约,随又降惩办罪魁的上谕道:

京师自五月以来,拳匪倡乱,开衅友邦,现经奕劻、李鸿章与各国使臣在京议和,大纲草约,业已画押。追思肇祸之始,实由诸王大臣等,昏谬无知,嚣张跋扈,深信邪术,挟制朝廷,于剿办拳匪之谕,抗不遵行,反纵信拳匪,妄行攻战,以致邪焰大张,聚数万匪徒于肘腋之下,势不可遏。复主令卤莽将卒,围攻使馆,竟至数月之间,酿成奇祸。社稷阽危,陵庙震惊,地方蹂躏,生民涂炭。朕与皇太后危险情形,不堪言状,至今痛心疾首,悲愤交深。是诸王大臣等信邪纵匪,上危宗社,下祸黎元,自问当得何罪?前经两降谕旨,尚觉法轻情重,不足蔽辜,应再分别等差,加以惩处。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已革端郡王载漪,倡率诸王贝勒,轻信拳匪,妄言主战,致肇衅端,罪实难辞,降调辅国公!载澜随同载勋,妄出违约告示,咎亦应得,着革去爵职!唯念俱属懿亲,特予加恩,均着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已革巡抚毓贤,前在山东巡抚任内,妄信拳匪邪术,至京为之揄扬,以致诸王大臣,受其煽惑,又在山西巡抚任,复戕害教士教民多名,尤属昏谬凶残,罪魁祸首。前已遣发新疆,计行抵甘肃,着传旨即行正法!并派按察使阿福坤监视行刑。前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袒庇拳匪,酿成巨祸,并曾出违约告示,本应置之重典,唯现已病故,着追夺原官,即行革职!革职留任甘肃提督董福祥,统兵入卫,纪律不严,又不谙交涉,率意卤莽,虽围攻使馆,系由该革王等指究,难辞咎使,本应重惩,姑念在甘肃素著劳绩,回汉悦服,格外从宽降调。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于载勋擅出违约告示,曾经阻止,情尚可原,唯未能力争,究难辞咎,着加恩革职,定为斩监候罪名。英年、赵舒翘两人,均着先行在陕西省监禁!大学士徐桐、降调前四川总督李秉衡,均已殉难身故,唯贻人口实,均着革职,并将恤典撤消!经此次降旨后,凡我友邦,当其谅拳匪肇祸,实由祸首激迫而成,决非朝廷本意。朕惩办祸首诸人,并无轻纵,即天下臣民,亦晓然于此案之关系重大也。钦此。

过了数日,已是新年,行在虽停止庆贺,随驾的王大臣们,总不免有一番忙碌。忽又接到北京电奏,说是各国使臣,还嫌惩办罪魁,处罚不严,应酌请加重等语。于是英年、赵舒翘也不能保全了,当下赐令自尽。又有启秀、徐承煜于京城被陷时,不及逃避,被日本兵拘住,囚禁顺天府署中。庆、李两全权密奏,启、徐俱国家重臣,与其被外人拘戮,不如自请正法,还得保全主权。太后允奏,命庆、李照会日本兵官,将两人索回,行刑菜市口。启秀还神色自若,转语日本兵官道:“中日本唇齿相依,同文同种,与他国异,自悔从前错误,卤莽从事,此后望贵国助我中华,变通治法,渐图自强,我死亦感德了。”日本兵官倒也好言劝慰。只徐承煜已面如死灰,口中还极称冤枉。可记监斩许、袁二公否?启秀向承煜道:“你还要说什么?我两人奉旨就刑,不是洋人的意思,死亦何怨?”言毕,即由刽子手动刑,霎时身首异处,算是袒护拳匪的结果。毓贤在甘肃正法,临刑时尚自作挽词一联道:

臣死君,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怜老母九旬,孤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

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莫报,空嗟有负圣明恩。

后人说毓贤居官时,操守廉洁,声名颇盛,死后贫无一钱,也没有一件新衣,足以备殓,可惜为攘夷一说所误,至于庇护拳匪,倒行逆施,终至首领难保,身死边疆,这真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有一善可录处,著书人总代为表扬,即此可见公道。

两宫西幸,已将一年,袒护拳匪的罪魁,死的死,杀的杀,或遣戍,或夺职,已是不留一个。只日夜随侍太后的李莲英,依然无恙。驾出走时,却也有些害怕。后来和议告成,还恐洋人指名坐罪,因此中外各官,力请两宫回銮,莲英尚从中暗阻。嗣闻洋人索办罪魁,单上不及己名,庆王又密函相告,力保无事,李总管幸逃法网,权势犹存,阻止回銮的计划,才行作罢。唯京中财产多半遗失,也就怂恿太后,催解贡银。太后本是个嗜利妇人,料得联军入京,私积已尽,正思借此规复,既为太后,还要私产何用?遂听了李总管言,竭力搜括。李总管乐得分润,中饱了若干万两,方与两宫一同还京。回銮以前,先把大阿哥废黜,复将徐用仪、立山、许景澄、联元、袁昶五人,追复原官。又命醇亲王载沣赴德,侍郎那桐赴日本,遵约谢罪。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班出六部上。此外如保护洋人,改易新政,旁求贤才的上谕,亦接连下了几道。各国见清廷悔祸,命将联军撤回,只酌留洋兵一二千人,保护使馆。太后闻京中已经安靖,复得最好消息,宫中储藏的宝物,亦未被掠去,遂决意回京。

溽暑已过,正值秋凉,太后挈着光绪帝等,由西安启跸,驺从极多,沿途供张,备极完美。比北京出走时情形,大不相同。行未数程,闻报全权大臣李傅相鸿章病殁,太后下旨优恤,除各省曾经立功的地方,许立专祠外,并在京师准立一祠,赐谥文忠,备极荣典。命王文韶继任李职,商订和约未了事宜。两宫在途中行了两三月,无甚可纪,直到冬季,始至北京,接见各国公使及公使夫人,都是殷勤款待。太后此时,颇欲引用贾谊五饵三表的法子,驾驭洋人,其实大错铸成。外洋各国,非匈奴比,五饵三表之法,实用不着。只恨自己未习洋文,一切应酬,不便直接,未免心中怏怏。可巧来了两个闺媛,本是旗员女儿,随父出洋好几年,能通数国语言文字,至此归国入觐,做了宫中招待员,把一个痴心妄想的西太后,喜欢极了。看官听着!待小子报明两位闺媛的姓名。这两闺媛,系同胞姊妹,一名德菱,一名龙菱,乃是曾任法钦使裕庚的女公子。裕庚系满洲镶白旗人,字朗西,由军功洊封公爵,他曾出使日本,又使法国,使节所临,眷属亦都随着。此时正卸任回国,入觐太后,太后闻他二女秀慧,遂当面传旨,令饬二女至颐和园陛见。当由裕夫人带领二女,遵旨入园。德菱、龙菱从未到过颐和园中,此次随母入觐,自然格外注意。但见园中广敞异常,所有布置,都是异样精彩,目不胜睹。第八十三回中,已将园中景致,大略叙明,故此处不复复叙。既到仁寿殿外,由太监导入殿侧耳房,陈列着紫檀桌椅,统是雕镂精工,壁上悬着各式自鸣钟,短针正指到五点五十分,母女三个,少憩片时,旋有李总管到来,居然穿着二品公服,戴着红顶孔雀翎。太监亦阔绰至此,不亚当年魏忠贤。裕夫人颇有些认识,即挈女起迎,那总管也笑容可掬,与裕夫人谈了数句,无非是循例寒暄,及太后就要召见等语,语毕即去。二女问明裕夫人,方知这位翎顶辉煌的总管,就是赫赫有名的李莲英。随后又有几位宫眷,导他母女三人出了耳房,经过三重院落,到了正殿,殿额上大书乐寿堂三字,应八十三回。殿内立着妇女数人,大约年轻的居多。就中有一位旗妇,装束略异,且髻上戴着金凤凰,与别人更觉不同。裕夫人瞧着,认得是光绪皇后,正欲入殿请安,忽见数宫女护着太后,从屏后出来,到了宝座间,将身坐定。后面踱出李总管,即传旨陛见。当下裕夫人率同二女,趋跄入殿,一例拜跪报名,由特旨叫他起立。太后略问一番,裕夫人一一答述,太后又仔细瞧那二女,不觉生爱,起握二女手道:“你两人煞是可爱,难为这裕钦使,生就这粉妆玉琢的两女儿。你两人可愿在此伴我么?”两女本伶俐得很,即欲跪下谢恩。太后便道:“不必拘礼,你肯遵我的意旨,叫我做老祖宗,晨夕侍着,我就喜欢你了。”两女连声遵旨。太后复命皇后等,与她们相见,母女三人,先请过皇后的安,嗣与各宫眷一一行礼,这等宫眷们,无非是各邸的郡主,相见后,太后复嘱皇后道:“你可引他母女们,入内玩耍,我且到朝房一转,再来与他们叙谈便是。”皇后唯唯听命,太后即举步出殿。殿外早已备着露舆,俟太后上舆后,前后左右,统是很体面的太监,簇拥而去。这位李总管莲英,本与太后时刻不离,至此随着同行,更不必说了。微词。皇后以下,恭送太后上舆毕,即引裕家母女三人,转身入内,闲谈消遣,至太后回园后销差。未几太后回来,赐母女三人午餐,午后复赏她们听戏。太后最爱的是梆子调,与德菱姊妹,谈论腔调的好处。德菱姊妹,不敢不随声附和。其实一片征声,已寓亡国之音,后人有诗叹道:

泼寒妙乐奏昇平,南府新开散序成。

不是曲终悲伴侣,似嫌激征杂秦声。

未知德菱姊妹,曾否在园侍奉,且看下回分解。

中外议和,订约十二款,不必一一推究利弊,即此四百五十兆之赔款,已足亡中国而有余。原约赔款计四百五十兆两,分三十九年偿清,息四厘,子母并计,不啻千兆。此千兆巨款,尽由中国人负担,以二三权贵之顽固昏谬,酿成莫大巨祸,以致四万万人民,俱凋瘵捐瘠,千载以后,不能不叹息痛恨于若辈也。载漪以下,黜戮有差,其实万死不足蔽辜。阉竖李莲英,且安然无恙。孔子言妇人为难养,况可使之屡次临朝,庇护此肉不足食之狐鼠耶?迨回銮以后,不能悔过图强,且反欲援五饵三表之计,驾驭洋人。当时贾长沙犹徒托空言,无当实用,况如近今之外洋各国,其智识远出匈奴上乎?至如裕家二女之入园,本属无关得失,但就微论著,可见慈禧后之心,无非为便嬖使令起见。国已危矣,卧薪尝胆且不暇,尚爱他人之希旨承颜,自图快活耶?德菱姊妹,尚有学问,非李莲英妹比,故未闻有浊乱宫禁之弊,否则不入嬖幸传者几希。

第九十二回居大内闻耗哭遗臣处局外严旨守中立

却说裕朗西夫人,及德菱姊妹,陪着太后,足足一日。俄见夕阳西下,天也将瞑,太后方命裕家母女回家,并嘱她即日来宫。裕夫人不好违拗,自然连称遵谕。临别时,太后又赐她衣料食物等件,母女叩首谢恩,不必细说。母女回家后,即把入觐情形,及太后促召入宫的意旨,与裕庚说明。掌上双珠,虽不欲使离左右,无如煌煌懿旨,不敢有违,只得略略收拾,指日入宫。光阴似箭,倏忽两天,裕夫人仍率领二女,入宫觐见。太后见她遵旨前来,愉快得不可言喻;叫人家好儿女入宫当差,使之无暇事亲,恐非以孝治天下之道。当下引她到仁寿宫右侧房内,命她住着,所有应用各物,都叫宫监置备;唯衣服被褥等,已由裕家母女,随身带入。太后令裕夫人指导宫监,随意安排,自己带着德菱姊妹入宫,随即嘱咐德菱道:“看你聪明伶俐,恰是我一个大帮手。闻你通数国方言,倘有外妇入觐,你可与我做翻译。平日无事,好与我掌管珠宝首饰。我这里宫眷虽多,看来都不及你呢!”德菱复奏道:“老祖宗特恩,命臣女当这重差。只恐臣女年龄尚稚,更事无多,万一有误,反致辜负天恩,还请老祖宗俯鉴微忱,令臣女退就末班,学着办事便是!”太后笑道:“你亦何用自谦,我看你不致荒谬,你且试办数天,再作处置!”德菱只得谢恩受职。太后复顾龙菱道:“你年纪较轻,可跟着你姊,随便办事。”龙菱也谢过了恩。此时光绪帝适来请安,德菱欲趋前行礼,转思太后在前,恐于未便。至光绪帝趋出,德菱随着出来,循例谒驾,不料被太后觉着,已大声呼德菱名。德菱连忙走入,虽未遭太后斥责,仰见太后面上,已含有怒容。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从此德菱格外小心,一切举止,都是三思而后行。

一住数日,忽报俄使夫人勃兰康觐见,太后即令德菱迎宾,自己带着李总管,至仁寿堂受觐。光绪帝也总算与座。德菱引着勃夫人,到了殿中,行觐见礼,太后亦起与握手。两下寒暄数语,统由德菱传译。勃夫人又与光绪帝行礼,光绪帝亦答礼如仪。太后下了座,引勃夫人入宫,叙谈片刻,又命德菱导她去见皇后。周旋已毕,即令赐勃夫人午餐,由众宫眷陪食。席间略仿西式,每人都设专菜。德菱奉太后命,坐了主席,殷勤款待,与勃夫人宴饮尽欢。席散后,勃夫人复进谒太后,谢了宴,由太后赐她宝玉一方,勃夫人谢了又谢。慈禧后之意,以为优待西妇,可以联络邦交,不知外人所欲,并不在此,岂区区宴赐所能笼络耶?待勃夫人去后,太后语德菱道:“你随父出使法国,并不是俄国,为何恰懂俄国语言?”德菱道:“俄语本不甚解,但俄人亦惯操法语,所以尚堪应对。”太后道:“你与勃夫人所说,统是法国语么?”德菱道:“多半是法国语。”太后道:“勃夫人的装束,也总算华丽了,但我恰不甚喜欢西装。她满身不著珠宝,总觉装潢有限。我生平恰最爱珠宝呢,可惜西幸一次,丧失甚多。目下只剩下数百盒,你应与我收管方好。”爱珠宝不爱才德,总不脱妇女习气。随起身道:“你且跟我来!”

德菱遵旨随着,偕太后入储珍室,但见室内箱橱林列,左首标着黄签,是珍藏内府的秘笈,右首标着红签,是供奉老佛的珠宝。太后命宫监取钥,叫德菱启视右橱,橱开后,里面都是金镶玉嵌的盒子,大小不一,有长有方。盒外只标着号码,不列物名。第一盒奉命取出,启视盒内,贮有精圆的明珠,晶莹的宝石,光芒闪闪,统是无上奇珍。第二盒又奉命取视,乃是珠玉扎成的饰物,虫鱼花草,色色玲珑。第三四盒,系玛瑙珊瑚等类,光怪陆离,无不夺目。第五六盒藏着簪环,第七八盒藏着钗钏。镂金刻玉,美不胜收。看到第十盒,方觉金饰居多,珠玉较少。太后语德菱道:“这十盒算是上选,余外亦无甚足观了。若非庚子之变,何止于此!”谁叫你信端王,谁叫你用拳匪?言下有懊丧状。亏得德菱伶牙俐齿,婉婉转转的劝慰几句,太后方从这十盒内,拣了两三件佩物,悬在身上,随令德菱藏盒扃橱,寻复向德菱道:“拳匪的乱事,外人总道我暗中作主,其实统是载漪那厮的主张。到了联军入京,我初意是愿殉社稷,经刚毅等力劝出京,方才西幸,途中受了无数苦楚。及次年回京,差不多换了个世界。我累年积蓄,被洋人携去不少,我想洋人也好知足了。未必!目下我国新败,元气难复,只好与洋人略略周旋,我的心中,总不甚相信洋人,洋人所制的器械,我国或不及他,洋人所讲的政教,难道我国果不及他吗?”可见回銮以后,所行新政,全不由衷。德菱正思回答,忽有宫监踉跄奔入,报称荣中堂已出缺了,太后惊愕道:“我昨日尚差宫监探视,闻他还不甚要紧,如何今日就死?咳!他死后,哪个还有象他忠诚?”言至此,竟似鲠在喉,扑簌簌的垂下泪来。太后一生,多仗荣禄保护,无怪闻死垂泪。德菱不好不劝,只得禀请道:“老祖宗慈体,亦请保重,祈勿过伤!”太后道:“你哪里知我的苦衷,他是我患难与共的大臣。”德菱不敢再劝,由太后凄惋许久,方见太后吩咐道:“今日你也疲乏了,你可随意出外,不必侍着!”德菱闻此数语,恍似皇恩大赦,退回自己的房中去了。这位老祖宗,实是不易侍奉。

次日太后临朝,由内务府递上荣中堂遗折,太后即启视道:

为病处危笃,恐今生不能仰答天恩,谨跪上遗折,恭请圣鉴事:窃奴才以驽下之才,受恩深重,原冀上天假以余年,力图报称。追思奴才起身侍卫、咸丰十年,国势岌岌,内则奸臣蓄谋不轨,外则英法联军,占据京师,宗庙震惊,宫驾出狩,驻跸热河。奴才备位侍从,文宗显皇帝圣躬不豫,渐至弥留,奴才乘间进言于皇太后,发觉郑、怡二王之阴谋。及圣驾宾天,奸王僭称摄政,图谋不轨,皇太后身处危险之中,有非臣下所忍言者。幸上天佑助,皇太后沉几默运,宗社危而复安。自此之后,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叛乱削除,升平复睹,奴才蒙恩升任内务府大臣。当穆宗毅皇帝宾天之际,皇太后亲命奴才迎请皇上入宫,以社稷重大之事,付之奴才。受命之下,惶悚感激,易可言喻!奴才虽竭尽心力,岂能仰报于万一耶?其后受任步军统领,触犯圣怒,七年之中,闭门思罪。皇上亲政,复蒙慈恩出任西安都统,既而仍回原职。光绪二十四年,皇太后皇上鉴于国势之弱,决意采行新法,以图自强,皇上召见奴才,蒙恩简任直肃总督,命以破除积习,励行新政。孰意康有为借口变法,心怀逆谋,致为新政之阻。皇上误信夸诞之词,一时之间,偶亏孝道,亲笔书谕,言变法之事,为皇太后所阻,又谓皇太后干预国政,恐危国家,对于奴才,数动天威,几罹斧锧之诛。奴才密见皇太后,陈述康党逆谋;皇太后立允奴才等所请,再出垂帘,以迅雷之威,破灭奸党。光绪二十六年,诸王大臣昏愚无识,尊信拳匪,蒙蔽朝廷,虽以皇太后之圣明,不免为其所动,直至宗庙沦陷,社稷阽危,竟以国家之重,轻徇妖术,奴才屡请皇太后睿识独断,不蒙信纳,数奉申斥,忧惧无术。四十日中,静候严罚。然皇太后仍时时召奴才垂询,虽圣意未能全回,而得稍事补救,各国公使,不致全体遇害,故事过之后,时荷天语感谢。自西安回銮之初,即将肇祸之王公大臣,分别定罪,渐次改革庶政,不得急激,期臻实效。两年以来,改革已不少矣。圣驾回京,如日再中,东西各国,亦均感皇太后之仁慈。奴才自去年以来,旧病时发,勉强支撑,两月之前,请假开缺,蒙皇太后时派内侍慰问,赏赐人参,传谕安心调理,病痊即行销假,思意叠沛,无奈奴才命数将尽,病久未痊,近复咳嗽喘逆,呼吸短促,至今已濒垂绝之候,一息尚存。唯愿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续行新政,使中国转弱为强,与东西各国并峙。奴才在军机之日,见朝廷用人,时有人地不宜者,此乃中国致弱之源。奴才以为改革之根本,尤在精选地方官吏,及顾恤民力,培养元气之一端。皇太后皇上深居九重之中,闾阎疾苦,难以尽知,拟请仿行康熙乾隆两朝出巡之故事,巡行各省,周知民情。奴才方寸已乱,不能再有所陈,但冀我皇太后皇上声名愈隆,得达奴才宿愿,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谨将此遗折,交奴才嗣子桂良呈请代递。临死语多纰缪,伏祈圣鉴赦宥!奴才荣禄跪上。备录遗折,可见以上各回之录荣禄事,无一虚诬。

太后览遗折毕,即谕王大臣道:“荣禄一生忠诚,庚子乱时,尤为尽力。现在不幸病故,须格外优恤方好!”庆亲王奕劻在侧,便奏请赐陀罗经被,及赏银三千两治丧。太后点着头,并道:“据他功绩,应否入贤良祠!”庆王连忙赞成。太后又道:“应派亲王前去祭奠否?”庆王又奏称应派。于是派恭王率领侍卫十人,前往致祭,此恭王乃奕劻子,看官莫误作奕

过了多日,太后把忆念荣禄的哀思,渐渐减杀,爱仍往颐和园,游览自娱。一年容易,又是春宵,园中花木盛开,太后遍邀各国公使眷属,入园游宴。美公使康格夫人,作为外眷的领袖,还有美参赞韦廉夫人,也随着前来。此外如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得夫人,法参赞勘利夫人,英参赞瑟生夫人等,联翩踵至,随身各带女眷,黑踏踏的聚集一堂,先行了觐见礼,然后到别宫赐宴。宴毕,统在园中游览一周。大众推康格夫人作了代表,至太后处道谢。康格夫人带着一个女子,生得细腰绰约,身态苗条,太后瞧着,觉得她俏丽绝伦,遂欲问她姓氏。当由康格夫人代答,德菱传译,叫作克姑娘,乃是个女画士。太后问她能否写真?又经德菱与克姑娘谈了一会,然后详禀太后,说是:“写真系克姑娘惯技,她正欲绘就慈容,送到路易博览会去。”太后踌躇半晌,方道:“她既欲绘我肖像,叫她缓日前来便好。”德菱把这语传达,然后两人兴辞而去。

太后便语德菱道:“我朝旧例,帝后的像,须俟万岁千秋后,方可照绘。今克姑娘欲为我画像,我又不便当面回复,如何是好?”德菱道:“现在世界开通,越是圣明的帝后,越得肖像流传各国,俾作纪念。英女皇维多利亚的肖像,几乎传遍地球,如老祖宗福寿双全,何妨破例一绘!”太后听到此语,方有些高兴起来,无非喜谀。便道:“既如此,且择个吉辰,令她来绘。”当即取出历本,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饬人至美使馆,通知克女士。届期克姑娘入宫,对太后行礼毕,即请太后端坐开绘。太后此时已服盛装,肃容上坐,约数刻钟,见克姑娘并不开手,专睁着绿色的眸子,向太后呆瞧。太后语德菱道:“她眈眈视我,何故?”德菱道:“外人绘像与华人不同,外人落笔,先就神情上注意,所以绘成后,格外生色。闻她是画中名手,临池审慎,无怪其然。”确是游过外洋,见多识广,故言之了了。太后道:“照汝说来,待她画成,费时不少,我恰是不耐久坐的。”德菱道:“待臣女与她商量,或者可简便一点。”当下与克女士商议,传述太后的意思,克女士颇能体会,格外迁就,每日临绘一小时,绘至两星期才罢。及呈与太后,果然眉目如生。与拍照相似。太后很是喜欢,命赏千金。古人千金买骨,慈禧后独千金买容。谁知忧喜相寻,一喜之后,又是一忧。宫监报到消息,说是日俄将要开战,把东三省作交战场。东三省是中国幅员,如何被外人作为战场?太后又未免焦劳。

这日俄开战的事情,从何而起?小子先将原因表明。原来拳匪扰乱时,黑龙江将军寿山,阿附端王,立意排外。适俄兵入黑龙江,欲假道黑龙江省城,至哈尔滨保护铁路。哈尔滨在省城西南,系满洲铁路的中心点,寿山非但不允,反出兵去攻哈尔滨,一面厉兵秣马,反由受珲城侵入俄境。自讨苦吃。俄人正苦无隙可乘,得了这个好机会,遂磨拳擦掌,分三路进发。东路由珲春,中路由三姓,两路趋援哈尔滨。西路陷爱珲,击毙副都统凤翔,并将中俄交界的屯驻旗人,统驱入黑龙江,进攻齐齐哈尔。即黑龙江省城。寿将军束手无策,只有一条死路,还可走得,遂仰药自尽,俄军合趋吉林,转向奉天,所至蹂躏。清兵及官吏,无一敢抗,东三省几尽归俄人掌握。奉天将军增祺,鉴了寿山覆辙,遇着俄兵,事事听命。俄兵陆续增添,多至十八万人。等到北京议和后,俄使特别要挟,拟把东三省利权,一概取去。李相不从,俄使多方恫喝,强迫李相签押。东南督抚及士绅,联电力争,英日两国,也有违言,李相气愤成病,竟至不起。东三省事,暂从缓议。

至光绪二十八年,始由庆王奕劻,大学士王文韶,与俄使雷萨尔,订交收东三省条约。东三省的俄兵,限十八个月内,分三期撤退。此约定后,总道俄国如约撤兵,谁知俄国狡猾得很,第一次届期,只略略减退几名。第二次届期,俄兵一个不去,反在吉林增加兵额,中国不敢诘责。那时虎视东业的日本国,与英国密订攻守同盟,又联合了美国,劝清政府急开放满洲,作为各国通商场,免得俄人垄断。清政府就将此言照会俄使,俄使百计阻挠,俄兵又迁延未撤。于是日人不肯坐视,自与驻日俄使,直接会商,硬要俄国撤兵。俄使不允所请,竟致两国决裂,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战,把辽东作了战场。

看官!你想这女掌男权,统辖全国的慈禧太后,女掌男权,统辖全国八字,正是西太后的好头衔。焉有不耽忧之理?立召满汉王大臣入宫,面议这事。当时满大臣领袖,要算庆亲王奕劻,汉大臣领袖,要算孙家鼐、瞿鸿玑。各人谈论多时,议定了一个良法,奏闻太后。太后道:“东三省系祖宗陵寝所在,关系甚大。汝等议定这么计策,可保陵寝无碍么?”庆王道:“俄日战线,想必不惹着陵寝,当可无虞。”太后道:“且电问各省疆吏,是否赞同?”庆王遵旨,即命军机处拟电拍发。隔了一天,各省将军督抚,多覆电赞成,复由庆王汇禀太后,太后就令拟好谕旨,颁发出去。谕云:

日俄两国,失和用兵,朝廷轸念彼此均系友邦,应按局外中立之例办理,着各省将军督抚,通饬所属文武,并晓谕军民人等,一体钦遵,以笃邦交而维大局,勿得疏误!特此通谕知之!钦此。

这道谕旨,乃就万国公法,援引局外中立一条,做了火烧眉毛的挡牌。两客交斗于门内,主人反作鼾睡,也是千古奇闻。复谕令驻扎俄日两国的钦使,咨照他外部,宣布中立意旨。俄国没甚答复,只日本恰声请中国仍须防守,由驻日杨钦使电闻。太后遂派马提督玉昆带兵十营驻山海关,郭总兵殿辅带兵四营,驻张家口,复令驻日杨钦使,与日本郑重交涉,凡东三省的陵寝宫殿,及城池官衙,人命财产,交战国不得损伤。战后无论谁胜,东三省的主权,仍应归中国云云。日本总算应允,然后酌定全国中立章程,及辽东战地界限规则,颁布中外。

不到几日,辽左方面,鼓声冬冬,炮声隆隆,日俄两国的海陆军,竟开起战仗来了。太后甚注意日俄战事,每日饬人采购西报,叫德菱译呈。开战的起手,是海军交绥,仁川的俄舰,统被日军击沉。旅顺口黄金山下的俄舰,又遭日军轰没。嗣后乃是陆军对垒,日军入辽东半岛,连败俄兵,九连、凤凰、牛庄、海城等处,次第被日军占据。太后向德菱道:“俄大日小,不意反为日败。”德菱道:“行军全仗心力,不论众寡。日人此番打仗,上下一心,闻得男子荷械从军,妇人尽撤簪珥,充作军饷,所以临阵无前,屡次获胜。”太后点头,随又道:“日胜俄败,远东尚可保全,我的忧心,到也可消释一二了。”恃人不恃己,何足解忧?言未已,外面又递进西报,由德菱译出,呈与太后。太后接着,不觉惊异,正是:

优胜劣败,弱肉强食。

国运靡常,所视唯力。

欲知太后惊异缘由,试看下回自知。

慈禧后之喜谀好奢,曾见近今印行之《清宫五年》记,原书即德菱女士所著。本回第节录一二,而慈禧后之性情举止,已可概见。拳匪之乱,联军入京,为慈禧后一大惩创,至回京以后,不思发愤图强,犹恋恋于珠宝首饰,宝非所宝,不亡何待?荣禄为慈禧一生之忠仆,荣禄死而慈禧失一臂助,恤典特优,固无足怪。唯遗折中有精选官吏,及顾恤民力,培养元气等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慈禧胡不力行之耶?至如日俄之战,祸仍胎自拳乱,清庭不敢袒俄,又不敢袒日,仅守局部中立,坐视关东之横被兵革,未由保护,天下之痛心疾首,孰逾于此?当时或有以日人仗义,出于抗俄,为中国幸者。夫日本何爱清室?又何爱中国?不过报宿愤,争权势。昔俄以索还辽东抗日本,今日本遂亦以迫还关东抗俄,要之皆利我之东三省耳。观此回不能无恨于拳乱,并不能无憾于慈禧后。

第九十三回争密约侍郎就道返钦使宪政萌芽

却说德菱译出的新闻,乃是日韩特订条约。韩国疆域,由日本政府保护,一切政治,亦由日本政府赞襄施行。太后阅毕,便道:“韩国就是朝鲜国,当日马关条约,曾迫我国承认朝鲜自主,为何今日要归日本保护呢?可见外国是没有什么公法,如此过去,朝鲜恐保不住了。”何不切唇亡齿寒之惧?正在惊愕的时候,庆王奕劻,忽入宫禀报,俄舰逸入上海,由日使照会我外务部,迫令退出,现在双方交涉,尚未议妥,因此入奏太后。太后道:“现闻日胜俄败,一切交涉,总须顾全日本体面为是。”庆王道:“据奴才愚见,诚如圣训。”太后道:“我国虽弱,究竟是个独立国,也不宜令俄舰逸入,坏我中立。你去饬知外务部,电令南洋大臣,速迫俄舰出口!”庆王遵旨退出。太后复自语道:“外人论力不论理,辽东战局,究不知如何结果,京师相距不远,未免心寒。早知日俄有这番争端,不如暂住西安,稍觉安逸呢。”德菱在旁,也不敢多谈。

当日无别事可记,到了次日,京中谣言不一,盛传两宫又要西幸。有一个汪御史凤池,竟信为实事,做了一篇奏疏,阻止西巡,待太后临朝时,率尔上陈。太后阅毕,怒道:“日俄战事,我国严守中立,京城内外,一律安堵,为什么我要西巡?这等无稽之言,如何形入奏牍?”遂向庆王奕劻道:“速叫军机处传旨申饬,嗣后如有谣言惑众,应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一体拿办!”谁叫你想念西安?庆王唯唯遵谕,自然令军机处照旨恭拟,即日颁发。这也不在话下。

过了一年,日俄战事,还是未息,中国总算没有出险,不过将各省官职,裁并了好几处,且废制艺,试策论,兴办京师大学堂,把新政办了好几桩。又派商约大臣吕海寰,与葡使新订商约二十条,出使英国大臣张德彝,与英外部会订保工章程十五条,约中大旨,无非是保护两国工商,彼此统有些利益。只驻藏大臣有泰,恰来了一道紧急公电,报称英将荣赫鹏入藏,与藏官私自订约,请朝廷速与交涉,于是外务部又要着忙。是谓急时抱佛脚。原来日俄未战的时候,俄人曾南下窥藏,密遣员联络达赖,令他亲俄拒英。达赖颇被他运动,阴与英人龃龉。从前光绪十九年,清参将何长荣,与英使保尔,订定藏印条约,承认亚东开关,许英人通商。亚东在西藏南境,毗连印度,此约订后,英人尝从印度入境,至藏互市。达赖偏同他反对,种种掯阻,英商未免吃苦。只因俄人暗中袒护,英政府也未便发难。会日俄战起,英政府乘机图藏,令印度总督,遣将荣赫鹏率兵深入。荣赫鹏遂带了英兵三千,印兵八千,廓尔喀兵三千,及工兵二千,长驱北向,攻入藏境。看官!你想这腐败不堪的藏民,哪里能敌他纪律森严的英将?达赖不知厉害,竟召集一班番官,向释迦佛前,祈祷了好几次,居然仗着佛力,令番官一齐出来,与英将接仗。两下对垒的时光,相距还差数百步。那英兵的枪炮,已是扑通扑通的乱响,藏官不知何故遭瘟,都是应声而倒。想是佛来接引,令往西方享福,故无病而亡。前队既毙,后队自然逃走。英将率众追赶,自江孜北进,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及到拉萨,这位主持佛教的达赖喇嘛,早已闻警远飏,逃到库伦去了。何不请韦驮保护?达赖一遁,城中无主,还亏噶尔丹寺的长老,仗着胆出迓英军,与他讲和。英将荣赫鹏,遂趁势恫喝,迫他立约十条,不由寺长不允。签约后,方经驻藏大臣有泰探悉,电达清廷,清外务部茫无头绪,由尚书侍郎,会议一番,定出一个主见,仍复电令有泰就近开议。

这位有大臣,本是个糊涂人物,他当英藏开战的时候,未尝设法劝解,等到两造定约,木已成舟,还有何力挽回?况且英将荣赫鹏,已奏凯回去,再与何人商议?当下召到噶尔丹寺长,令他抄出密约,仍行电达,并奏称达赖贻误兵机,擅离招地,应革去封号。身任驻藏大臣,坐令英兵压藏,不知应革职否?清廷知他没用,也不去依他奏请,只令外务部讨论约章的利害。侍郎唐绍仪素来研究外交,遂指出约中的关碍。原约共有十条,最要紧的是除前约亚东开埠外,更辟江孜、噶大克为商埠,此后是印度边界,至亚江噶三处,藏人不得设卡,须添英员监督商务。所有英国出兵费用,应由藏人赔偿五十万磅。偿款未清以前,英兵酌留春丕,俟偿清后方得撤回。还有一条定得更凶,乃是藏地及藏事,非经英国照允,无论何国不得干预。看官试想!西藏是中国领土,兵权财权,统归驻藏大臣管辖,此次英藏私自立约,有无论何国不得干预的明文,是全把西藏占夺了去,哪里还是中国的管辖权呢?唐侍郎指出此弊,外务部堂官,自然着急,当据实奏闻,并保荐唐绍仪为全权大臣,赴藏改约。唐使至藏,照会英国,派员会议,辩论了好几年,英员坚执不允,直到三十二年,英始承认中国有西藏领土权,允不占并藏地,及干涉藏政,此外不肯改易。唐侍郎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就画押。这是后话。

且说日俄交战,已是一年,俄国的海陆军,屡战屡败,日本战舰,进陷旅顺口,奉天省城,也被日本陆师占住,俄人尚不肯干休,竟派波罗的海舰队,大举东来。波罗的海,在欧洲北面,系俄国西境的领海,他要从西到东,绕越重洋,路有一万八千里。今日到某处,明日到某处,早被日人探悉。就是舰队中一切情形,日人也耳熟能详,因此养精蓄锐,预先筹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俄舰远道而来,舰中人已疲乏得很,兼且未谙路径,未识险要,贸贸然驶到日本海,即使有通天手段,一时也用不出。况日本系三岛立国,四周都是海峡,海峡里面,正好设伏,掩击俄舰。他闻俄舰将至,料必从对马海峡驶入,暗集水师,密为布置,不怕俄舰不堕入计中。这俄舰也防着险要,无如势不能避,只好闯入对马峡。一入峡中,四面八方的日舰,统行驶集,把俄舰困在垓心,你开枪,我放炮,一齐动手,弄得俄兵防不胜防,御不胜御。恶龙难斗地头蛇,打了一仗,被日兵杀得大败亏输,战无可战,逃无可逃,只得束手归降,做了俘虏。日俄战事,虽与中国大有关系,然究与中外开战不同,故叙笔概从简略。

日俄胜负已决,于是美国大统领罗斯福,出来调停,劝日俄休兵息战。俄人此时,因鞭长莫及,不能再事调兵,日人以俄国究系强大,迁延非计,得休便休,遂各允了美统领的布告,各派公使到美国会议,就朴子茅斯作会议场。日使小村氏,提出要索各款共计十一条:第一条是索偿战费;第二条是承认朝鲜主权;第三条是要俄国割让桦太岛;第四条是旅顺大连湾的租借权,要让与日本;第五条是俄国撤退满洲兵;第六条是承认保全清国领土,及开放门户;第七条是哈尔滨以南的铁路,亦须割让;第八条是海参崴的干线,应作为非军事的铁道;第九条是窜入中立港的兵舰,当交与日本;第十条是限制东洋的俄国海军;第十一条是沿海州的渔业权等,亦应归与日本。这十一条款子,经俄使槐脱抗议,所有赔偿兵费,割让桦太,中立港窜入军舰的交与,及限制俄国海军四大问题,概不承诺。再四磋商,方允将桦太岛南半部,让与日本,余三条一概取消。日本亦总算承认,和议遂成。东三省的俄兵,才如约撤退,领土权交还中国,唯路矿森林渔业边地,各项交涉,仍日日相逼。清廷不敢不允,从此北满洲为俄人的势力圈,南满洲为日人的势力圈,名为中国的东三省,实则已归日俄的掌握了。总是中国晦气。

自日俄战争后,中国人士,统说专制政体,不及立宪政体的效果。什么叫作专制政体?全国政权,统归君主一人独断,所以叫作专制。什么叫作立宪政体?君主只有行政权,没有立法权,一国法律,须由国会中的士大夫议定,所以叫作立宪。日本自明治维新,改行新政,把前时专制政体,改作君主立宪,国势渐渐强盛,因此一战败清,再战胜俄,俄国政体,还是专制,终被日本战败。自是中国人的思想言论,骤然改变,反对专制的风潮,日盛一日。这是中国人惯技。慈禧太后虽然不愿,也只得依违两可,与王公大臣,商定粉饰的计策,停止科举,注重学堂,考试出洋学生,训练新军,革除枭首凌迟等极刑,并禁刑讯。复派遣载泽、绍英、戴鸿慈、徐世昌、端方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于光绪三十一年七月启行。临行这一日,官僚多出城欢送,五大臣联翩出发,才到正阳门车站,方与各同寅话别。忽听得豁喇一声,来了一颗炸弹,炸得满地是烟硝气,五大臣急忙避开,还算保全性命。大幸。载泽、绍英,已受了一些微伤,吓得面色如土,立即折回。

看官!你道这颗炸弹,从哪里来的?说来又是话长,小子略略叙述,以便看官接洽。原来康梁出走时,立了一个保皇会,号召同志,招集党徒,散放富有贵为等票,传布中外。在外游学的学生,与充工贩货的侨民,倒被他联络不少。独有一个广东人孙文,表字逸仙,主张革命,与康梁意见不同。他童年时在教会学堂肄毕,把平等博爱的道理,印入脑中,后来又到广州医学校内,学习医术。学成后,在广州住了两三年,借行医为名,结识几个志士,立了一个秘密会社。嗣因同志渐多,改名兴中会,自己做了会长。李鸿章未没时,他竟冒险到京,访到李寓,与李谈了一回革命事情。李以年老为辞,他遂回到广州,凑集几个银钱,向外国去购枪械,竟想指日起事。事不凑巧,秘谋被泄,急航海逃至英国。粤督谭钟麟,拿他不住,探听他遁至外洋,飞电各国公使,密行查拿。驻英使臣龚照玙,诱他入馆,把他禁住,亏得从前有位教师,是个英国人,名叫康德利,替他设法救出。自此以后,这位孙会长格外小心,遍游欧美各国,遇有寓居外洋的华人,往往结为好友。有几个志士,愿入党的,有几个富翁,愿助饷的。他住在海外,倒也不愁穿,不愁吃,单愁革命不成,欲想回国,又恐怕自投罗网,只得时常与同志通信。有广东人史坚如,与中山是莫逆朋友,结了几个党人,要去借两广总督德寿的头颅。不料德寿的头颅,保得很牢,反将史坚如的头颅,借得去了。这是革命流血第一个志士。嗣后又有湖南人唐才常,想在汉口起事,占据两湖,又被鄂督张之洞查悉,拿获正法。才常死后,广东三合会首领郑弼臣,受孙文运动,愿听指挥,发难惠州,又遭失败。过了一年,湖南人黄兴,在长沙密谋革命,亦被泄漏。黄遁走日本,嗣又潜回上海,邀了同志万福华,刺杀前桂抚王之春。福华被拿,黄亦就获,经问官审讯,黄无证据,始得释,乃航海东去。浙江人蔡元培、章炳麟,在上海组集会社,开设报馆,鼓吹革命。四川人邹容,又著了一册《革命军》,被江督魏光焘闻知,饬上海道密拿。元培走脱,章、邹二人被捉,邹容在狱病故,章炳麟幽禁数年,方得释放。到光绪三十一年,湖商人胡瑛,湖北人王汉,谋刺钦差铁良,尾至河南彰德府,无隙可乘,王汉愤极,将手枪对着自己胸前,一发而毙。胡瑛料知无成,亦遁往日本。历历写来,简而不漏。接连又有五大臣出洋事,恼动了一位志士吴樾。樾系皖北桐城人,生得慷慨激昂,自命为暗杀党先锋,他与五大臣毫无私仇,只为了排满主义,挟着炸弹,潜身进京。这日闻五大臣乘车出发,他先在车站坐待,等到五大臣陆续入站,将上火车,就取出炸弹,突然抛去。五大臣到底有福,未遭毒手,那仆役们恰死了好几个。误中仆役,恰难为一颗炸弹。当下大起忙头,由全班巡警,分路搜查,竟不见有可疑人物,只火车外面,有好几具尸首,仔细检查,除被炸的仆役外,有一血肉模糊的尸骸,粗具面目,恰没有人认识,复将衣服内一一检查,怀中尚藏有名片,大书吴樾姓名,名下又有皖北人三字,烈士徇名。大众料是革命党中人物,彼此相戒,几乎风声鹤唳,杯弓蛇影。闹了月余,始渐平静。徐世昌、绍英不愿出洋,清廷只得改派了尚其亨、李盛铎。五大臣驾舰出游,自日本达美国,转赴英德。考察了数国政治,吸受些文明气息,遂从外洋拟了一折,把各国宪政大略,叙述进去。差不多如王荆公万言书,结末是请速改行立宪政体,期以五年。中国人的热心。这奏折传达清廷,皇太后尚迟疑未决,至次年七月,五大臣回国,由两宫召见数次,他五人各畅所欲言,说得非常痛切。太后也为动容,遂于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颁发预备立宪的上谕道: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前简派大臣分赴各国,考查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皆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护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权限,以及筹备财用,经画政务,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兼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时处今日,唯有及时详晰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理财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忿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备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钦此。

这篇谕旨,在清廷以为空前绝后的政策,其实纸上空谈,连实行的期限,尚且未定,已可见慈禧后的粉饰手段了。当下派载泽等编纂新官制,停捐例,禁鸦片,创设政务处及编制馆等,似乎锐意维新,不涉空衍。并命庆亲王奕劻为总核大臣,这庆亲王仰承慈眷,把懿旨格外凛遵,不到几日,就将京内外官制,核定崖略,具折奏陈:徒改官制,摆成一个空架子,究于国家何益?内阁军机处,暂仍旧贯,把六部改作十一部,首外务部,次吏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礼部,次学部,次陆军部,次法部,次农工商部,次邮传部,次理藩部,每部设尚书一员,侍郎二员,不分满汉,都察院改为都御史一员,副都御史二员,大理寺改为大理院,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并入礼部,国子监并入学部,太仆寺并入陆军部,这算是京内官制的改革。各省督抚下,设布政、提法、提学三司,交涉纷繁的省分,增交涉使,有盐省分,仍留盐法使,或盐法道与盐茶道,东三省设民政、度支两使,代布政使职任。又裁撤分巡分守各道,添设巡警劝业二道,分设审判厅,增易佐治员,这算是外省官制的改革。换汤不换药,何足医国。官制粗定,复开宪政编查馆,建资政院,中央立统计处,外省立调查局,并派汪大燮、于式枚、达寿三大臣,分赴英德日三国考察宪法。正在忙碌时候,忽报革命党人赵声肇乱萍乡,清政府方道是宣布立宪,可以抵制革命,谁知革命党仍旧横行,免不得意外忧虑。嗣闻萍乡县已经严防,党人无从侵入,有几个已拿下了,有几个已枪毙了,只主张起事的赵声,恰远飏得脱,遍索无着。有人查得赵声履历,乃是江苏丹徒人,表字伯先,系南洋陆师学堂第一次毕业生,与吴樾很是投契。吴樾未死的时候,曾遗书赵声,有“君为其难,我为其易”的密约。赵声也有赠吴的诗章,小子曾记得二绝云:

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而今尚有灵。

相见尘襟一潇洒,晚风吹雨大行青。

一腔热血千行泪,慷慨淋漓为我言。

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

清廷闻萍乡已靖,又渐渐放心,不意御史赵启霖,平白地上了一折,竟参劾黑龙江署抚段芝贵,连及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又惹起一番公案来,看官欲明底细,请向下回再阅。

光绪之季,清室已不可为矣。外则列强环伺,以辽东发祥地,坐视日俄之交争而不能止,西藏服属二百年,又被英人染指,剥丧主权。外交之失败,已不堪问。内则党人蜂起,昌言革命,纷纷起事,前仆后继,子房之椎,胜广之竿,皆内溃之朕兆。内外交迫,不亡可待?清廷即急起图治,实行立宪,亦恐未足固国本,树国防,况徒凭五大臣之考察,数月间之游历,袭取各国皮毛,而即谓吾国立宪,已十得八九,不暇他求,其谁信之?本回依事直书,而夹缝中屡寓贬笔,是固所谓皮里阳秋者耶。

第九十四回倚翠偎红二难竞爽剖心刎颈两地招魂

却说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系庆亲王奕劻子,他因庆王执掌朝纲,子以父贵,曾封镇国将军及贝子衔。自官制改更,把工部易名农工商部,就令他作为部长。一介贵公子,只可管领花丛,如何能主持实业?少年显达,倜傥风流,前时未任部长,尝悦妓女谢珊珊,招至东城余园侑酒,备极媟亵。御史张元奇曾专折奏参,说他为珊珊傅粉调脂,失大臣体。折上留中,庆王心中似乎过不下去,令封闭南城妓馆,尽驱诸妓出京。莺莺燕燕,纷纷逃避,也算是红粉小劫,奈振贝子最爱赏花,遇着这般禁令,暗中未免埋怨。正是太杀风景。亏得境随时易,旧事渐忘,两宫宠眷,较前益隆。公子竟冠部曹,美人复来都下。一班袅袅婷婷的丽姝,渐集京津。内京有个杨翠喜,破瓜年纪,妩媚动人,又生就一副好歌喉,专演花旦戏,登台一唱,满场喝采,且将戏中淫媟情状,描摹得唯妙唯肖,顿时哄动都人。振贝子闻这艳名,哪得不亲去赏鉴?相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那杨美人本藉此为生,晤着这般阔老,位尊多金,年轻貌秀,自然格外巴结。一醉留髡,愿谐白首。好一出卖胭脂。振贝子虽然应允,但总不免有些顾忌,未便遽贮金屋。忽被黑龙江道员段芝贵闻知,竟替翠喜赎出歌楼,充为侍婢,献进相府,喜得振贝子心花怒开,忙替他运动一个署抚缺,报他厚德。不料河南道监察御史赵启霖,竟闻风上疏,劾他私纳歌妓,并参段署抚夤缘亲贵,物议沸腾。在赵御史恰也多事,慈禧后不得不派官调查。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等,奉派查办,把振贝子巧为开脱,只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字,做了回话手本。官场通病。赵启霖遂以谎奏革职,只这位揣摩迎合的段署抚,已先时撤去重差,未由复任,也算暂时倒运。案结后,言路大哗,庆王又令振贝子具疏辞职,奉旨虽准他开缺,恰仍温语褒奖,说他年富力强,才识稳练,有此本领,故善作护花铃。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那时都御史陆宝忠、御史赵炳麟等,还是不服,上了宽容台谏一折。苍蝇碰石廊柱,终究是不生效力。

振贝子一场趣案,既瓦解冰消,他的兄弟载搏,也有好花癖性,访艳藏娇,成为常事。此次见阿兄无累,格外放胆做去,偏来了一个苏宝宝,与搏二爷有些因果,合做露水姻缘。宝宝别号情天楼,幼时本

翠钿宝镜订三生,贝阙珠宫大有情;

色不误人人自误,真成难弟与难兄。

第二首云:

竹林清韵久沉寥,又过衡门赋广骚;

转绿回黄成底事,误人毕竟是钱刀。

第三首云:

红巾旧事说洪杨,惨戮中原亦可伤;

一样误人家国事,血脂新化口脂香。

第四首云:

娇痴儿女豪华客,佳话千秋大可传;

吹皱一池春水绿,误人多少好姻缘。

这四诗所指,即咏女伶杨翠喜,名妓洪宝宝事。后来御史江春霖,又劾直隶总督陈夔龙,及安徽巡抚朱家宝儿子朱纶,说陈是庆王的干女婿,朱纶是振贝子的干儿子,朝旨又责他牵涉琐事,肆意诬蔑,着回原衙门行走。时人又拟成一副谐联云:

儿自弄璋爷弄瓦,

兄会偎翠弟偎红。

这联传诵一时,推为绝对。正是一门盛事。只台谏中有了二霖,反对庆邸父子,免不得恼了老庆。江春霖籍隶福建,赵启霖籍隶湖南,此时汉大学士瞿鸿玑,与赵同乡,老庆暗怨赵启霖,遂至迁怒瞿鸿玑。肚疼埋怨灶司。满汉相轧,汉相敌不过满相,已在意中。待至运动成熟,竟由恽学士毓鼎出头,参劾瞿鸿玑四大款:什么授意言官,什么结纳外援,什么勾通报馆,什么引用私人,恼动了慈禧太后,竟欲下旨严谴。幸而查办大臣孙家鼐、铁良等,代瞿洗释,改大为小。这瞿中堂算得免斥革,有旨以“开缺回籍”四字,了结此案。二霖扳不倒,老庆一鼎已足压双木,可见清廷敝政。

自是全台肃静,乐得做仗马寒蝉,哪个还出来寻衅?这慈禧太后恰清闲了不少,每日与诸位宫眷,抹牌听戏。戏子谭鑫培,是伶界中泰斗,专唱老生戏,入园供直,相传谭演《天雷报》一剧,唱得异常悱恻,居然空中应响,起了一个大霹雳,时人因称他作谭叫天,太后呼他为叫天儿。叫天儿上台,没一个不表欢迎,所以京中人都着谭迷,几乎举国若狂。当时肃亲王善耆,任民政部尚书,在宗室中称是明达,也未免嗜戏成癖。先时与叫天儿作莫逆交,得了几句真传,竟微服改装,与名伶杨小朵,合演《翠屏山》,善耆扮石秀,杨扮潘巧云,演到巧云斥逐石秀时,杨斥善耆道:“你今天就是王爷,也须与我滚出去!”听戏的人,有认得善耆的,都为杨伶捏一把汗,偏这善耆毫不介意,反觉面有喜容,所以谭叫天亦极口称赞,说是可授衣钵,唯他一人。官场原是戏场,肃王旷达,何妨小试。

一班梨园子弟,正极承慈眷的时候,忽一片骇浪,发自安徽。一个管辖全省的恩巡抚,被一候补道员徐锡麟,手枪击死。这警电传到北京,吓得这位老太后,也出了一回神,命即停止戏剧,匆匆回宫,连颐和园都不敢去。“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想清宫情景,也如唐宫里差不多哩。小子闻那道员徐锡麟,系浙江绍兴人,曾中癸卯科副贡,科举废后,在绍兴办了几所学堂,得了两个好学生,一姓陈名伯平,一姓马名宗汉,嗣因自己未曾习武,复赴德国入警察学堂,半年毕业,匆匆回国。适他表亲秋女士瑾,也从日本留学回家,秋女士的仪表,不亚男子,及笄时,曾出嫁湖南人王某,两人宗旨不同,竟成怨偶。不意天壤间乃有王郎。她即赴东留学,学成归国,至上海遇着徐锡麟,谈起宗旨,竟尔相同,无非是有志革命。当下徐锡麟创设光复会,叫陈、马两学生做会员,自任为会长,联络各处同志,结成一个小团体。既而偕秋女士同回绍兴,把前立的大通学校,认真接办,注重体操,隐储作革命军,嗣接同乡好友陶成章来书,劝他捐一官阶,厕入仕途,以便暗中行事。锡麟深以为然,他家本是小康,又经同志帮助,凑成了万余金,捐了一个安徽候补道,银两上兑,执照下颁,锡麟领照到省,参见巡抚恩铭,恩抚不过按照老例,淡淡的问了几句。锡麟口才本是很好,见风使帆,引磁触铁,居然把恩抚一副冷肠,渐渐变热。官场中的迎合,亏他揣摩。传见数次,就委他作陆军小学堂总办;旋又因他警察毕业,兼任他做巡警会办。他得了这个差使,尽心竭力,格外讨好,暗中恰通信海外,托同志密运军火,相机起事。恩抚全然不知,常赞他办事精勤。不想两江总督端方,来了密电,内称革命党混入安徽,叫恩抚严密查拿。恩抚立传徐锡麟进见,示他译出的电文,锡麟一瞧,不由的吃了一惊。这电文内所称党首,第一名就是光汉子,幸下文没有姓名,还得暂时瞒住,佯作不解状,从容对恩抚道:“党人潜来,应亟加防备,职道请大帅严饬兵警,认真稽查!”恩抚道:“老兄办事,很有精神,巡警一方面,要托老兄了。”锡麟应声而别,回寓后与陈、马二人密商,主张速行起事,先发制人,是年已是光绪三十三年。锡麟拟赶办学堂毕业,请恩抚到堂,行毕业礼,乘间刺杀恩铭。议定后,遂备文申详,定于五月二十八日行毕业礼,经恩抚批准,锡麟即密招党人,届期会集安庆,内应外合,做一番大大的事业。谁料到二十八日外,忽由恩抚传见,命他改期。锡麟惊问何故?这一惊比前更大。恩抚说二十八日,系孔子升祀大典,须前去行礼,无暇来堂,所以要提早两日。锡麟踌躇了一会,只推说文凭等件,都未办齐,恐不能提早。恩抚微笑,半晌才道:“赶紧一些,便好办齐,有什么来不及哩!”锡麟观形察色,未免有些尴尬,不好再说。恩抚已举茶辞客,锡麟回寓,又与陈、马二人密议多时,统是没法,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做去。到了二十六日,锡麟命在学堂花厅内,摆设筵席,预埋炸药,俟恩抚到堂,先行请宴,索性连巡抚以下各官,一概炸死,以便发难。辰牌时候,司道等俱至堂中,恩抚亦乘轿到来,由锡麟一一迎入。献茶毕,恩抚便命阅操,锡麟忙回禀道:“请大帅先饮酒,后阅操!”恩抚道:“午后有事,不如先阅操为便。”便传集全堂学生,齐立阶下。恩抚率司道坐堂点名,忽走入学务委员顾松、请恩抚就座少缓。锡麟听着,疑顾松已知密谋,遂不管好歹,从怀中取出炸弹,向前抛去,偏偏炸弹不炸。想是司道等不该死。

恩抚听见响声,忙问何事?顾松接口道:“会办谋反。”说时迟,那时快,恩抚面前,又是一弹飞至。恩抚忙把右手一遮,刚刚击中右腕,这颗枪弹,是马宗汉放出来的。锡麟见未中要害,竟取出手枪两支,用两手连放,击射恩铭。恩铭受了数创,最厉害的一弹,穿过小腹,立即晕倒。文巡捕陈永颐忙去救护,一弹中喉,又复毙命。武巡捕德文,也身中五弹,顿时堂中大乱。恩抚手护军将恩铭背出,恩铭尚未至毙,一声呼痛,一声叫拿徐锡麟。藩司冯煦,带了各官,越门而逃,锡麟忙叫关门,奈被顾松阻住,竟放各官出门。锡麟大愤,执了马刀,赶杀顾松,顾松欲逃,被陈伯平开了一枪,了结性命。锡麟见各官已去,与陈、马二徒胁迫学生多名,趋占军械所。城内各兵,已奉藩司命围攻,锡麟命伯平守前门,宗汉守后门,内外轰击了一回,被官兵攻入,击死陈伯平,捉住马宗汉,单单不见徐锡麟。就近搜查,到方姓医生家,竟被搜着。冤家相遇,你一手,我一脚,把锡麟打至督练公所。当由藩司冯煦,臬司毓钟山,坐堂会审。锡麟立而不跪。冯煦厉声喝道:“恩抚是你的恩帅,你到省未几,即委兼差,你应感激图报,为什么下此毒手?且有同党几人?”锡麟道:“这是私恩,不是公愤,你等也不配审我,不如由我自写。大丈夫做事,当磊磊落落,一身做事一身当,何容隐讳?”冯煦道:“很好。”便命左右取过纸笔,令他自书。锡麟坐在地上,提笔疾书道:

我本革命党大首领,捐道员,到安庆,专为排满而来。满人虐我汉族,将近三百年,综观其表面立宪,不过牢笼天下人心,实主中央集权,可以膨胀专制力量。满人妄想立宪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国人之程度,不够立宪。以我理想,立宪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以中央集权为立宪,越立宪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时而起,杀尽满人,自然汉人强盛,再图立宪不迟。我蓄志排满,已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恩铭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乃杀恩铭后,即被拿获,实难满意。我今日之举,仅欲杀恩铭与毓钟山耳。恩抚想已击死,可惜便宜了毓钟山。此外各员,均系误伤,唯顾松系汉奸,他说会办谋反,所以将他杀死。尔言抚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诚然。但我既以排满为宗旨,即不能问满人作官好坏。至于抚台厚我,系属个人私恩,欲杀抚台,乃是排满公理。此举本拟缓图,因抚台近日稽查革命党甚严,恐遭其害,故先为同党报仇。且要当大众面前,将他打死,以成我名。尔等再三问我密友二人,现已一并就获,均不肯供出姓名,将来不能与我大名并垂不朽,未免可惜,所论亦是。但此二人皆有学问,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闻,在军械所击死者,为光复子陈伯平,此实我之好友。被获者,或系我友宗汉子,向以别号传,并无真姓名。此外众学生程度太低,无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两足斩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杀学生,学生是我诱逼去的。革命党本多,在安庆实我一人。为排满故,欲创革命军,助我者仅光复子、宗汉子两人,不可拖累无辜。我与孙文宗旨不合,他也不配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因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徐锡麟供。

写毕,掷交公案。藩臬两司,已得实供,复闻恩铭已死,便商议一番,拟援张汶祥刺马新贻案,惩办锡麟。一面电奏北京,一面将锡麟钉镣收禁。隔了两天,京中复电照办,并命冯煦署理皖抚,冯煦即命将锡麟挪出正法,复剖胸取心,致祭恩抚灵前。刑已减轻,如何仍此惨酷?复将马宗汉讯问得供,亦推出枭首。又传电浙江,查办徐氏家属,浙江巡抚张曾扬,接着此信,忙饬绍兴府贵福遵行。锡麟父徐梅生,向来守旧,曾告锡麟忤逆,至是到会稽县自首。县令李端年调查旧卷,果有梅生控子案,遂不去逼迫,只饬交捕厅管押。锡麟弟伟,正去安徽访兄,被冯署抚拿住,供称与兄意见不合。今欲到表伯俞巡抚处省视,路过安庆,顺道访兄,不意被拿,兄事实不知情。冯抚察无虚语,又因他供与湘抚俞廉三有亲,未免袒护一点,遂把他减轻罪名,监禁十年。只绍兴府贵福,本系满人,格外巴结,不但将徐氏家产,抄没入官,并把大通学堂,也勒令封闭;并令差役入内检查。适值秋瑾女士,偶憩校中,差役不由分说,竟将她拿入府署,给她纸笔,逼令供招。秋瑾提笔写一“秋”字,经堂下令她写下,她又续书六字,凑成了一句诗,乃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一语。贵福道:“这句便是谋反的意想。”不知所据何典?所引何律?遂夤夜电禀张抚,说是:“秋瑾勾通徐锡麟,谋叛已有实据,现在拿获,应请正法!”张抚闻有谋叛确证,复电就地处决。可怜这位秋女士,被绑至轩亭口,愤无从泄,竟尔受刑。同善堂发棺收殓,以免暴骨。那贵福既杀了秋瑾,复令兵役到处搜查,忙乱了好几日,查不出有革命党踪迹。兵役异想天开,遇着居民行客,任意敲诈,连秃头和尚,天足妇人,统说他是徐秋二人党羽,得了贿赂,方才释手。约有一两个月,兵役已经满意,始复称没有革命党。贵福照禀张曾扬,曾扬电达安徽,并奏报北京,才算了案。杭绍的百姓,只有三魂六魄,已吓去了一半。至民国光复后,方把徐氏家产发还,并将秋女士遗骸改葬西湖,碣书鉴湖女侠秋璿卿墓。璿卿即秋瑾表字,鉴湖女侠,乃秋瑾别号。后人有挽徐志士并秋女侠对联两副,颇觉可诵:挽徐志士一联云:

铁血主义,民族主义,早已与时俱臻;未及睹白帜飘扬,地下英灵应不暝。

只知公仇,安识私恩,胡竟为数所厄?幸尚有群雄继起,天涯草木俱生春。

挽秋女士一联云:

今日何年?共诸君几许头颅,来此一堂痛饮。

万方多难,与四海同胞手足,竞雄廿纪新元。

皖浙事方了,粤省又有会党起事,正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清室江山,总要被他收拾了。待小子下回再叙。

立宪之伪,于改革官制见之。官制虽更,而一班绔袴少年,以涂脂抹粉之手段,竟尔超升高位,欲其改良政治也得乎?迨御史攻讦,老羞成怒之奕劻,不知整饬家法,反令迁谪言官,甚至同寅大僚,亦受嫌被黜,周厉监谤,不是过也。徐锡麟谓越立宪的快,越革命的快,斯言实获我心。疆吏趋承上旨,加以惨戮,激之愈烈,发之办愈速。徐死后仅阅五年,而鄂军发难,清社墟矣。书有之:“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信然!

第九十五回遘奇变醇王摄政继友志队长亡躯

却说粤东西两省,自洪杨荡平后,尚有余党孑遗,当时虽幸逃性命,本心终是未改,隐名韬姓的溷了几年,联络几个老朋友,免不得又来出头。什么三点会,三合会,统是藏着洪天王的姓,想与洪天王复仇。革命党人,利用这班会党,密与通信,叫他起事,因此广东韶平县的会党,攻黄冈协镇衙门;惠州府的会党,谋变七女湖;钦州的会党,也闻风踵起,攻陷防城。只是乌合之众,终究不能济事。革命党联络会党,也太觉拉杂。官兵一出马,两三仗便把会党击败,四散逃走。清廷以为癣疥微疾,不足深虑,独直督袁世凯,以内忧外患,交迫而起,奏请实行立宪。鄂督张之洞,以各校学生,日趋浮嚣,好谈革命,奏请设存古学堂,冀挽颓风。一促维新,一拟存古,看似两岐,实是同一般用意。清廷遂召两督入京,统补授军机大臣,另下诏化除满汉畛域,令内外各官条陈办法。当下各官吏应诏陈言,有说宜许满汉通婚,有说要实行立宪,筹定年限。慈禧太后,倒也无乎不可,遂改考查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叫他按年筹备。宪政编查馆诸公,遂提出九年的期限,拟自光绪三十四年起,至四十二年止,将预定各事,陆续办齐,按年列表,上陈慈鉴。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奈何?奉谕:“逐年筹备事宜,照单察阅,统是立宪要政,必须秉公认真,次第推行”云云。宫廷中的意见,总道是谕旨迭下,可以销弭隐祸,笼络人心,徒托空言,何济于事?偏偏民情愈奋,民气益张。苏浙两省,为了沪杭甬铁路,决议自办,拒绝英国借款;山西人为了外人开矿,有失利权,决立矿务公司,力图抵制;安徽又开铁矿大会,协争江浙铁路借款,并力请自办浦信铁路;广东人因外务部许税司管理西江捕权,会议力争。这一桩,那一件,都来与政府交涉。军机处的王大臣,及各部堂官,忙得日无暇晷,磋磨又磋磨,调停复调停,方才敷衍过去。

忽闻广西镇南关,又有革命党攻入,夺去右辅山炮台三座。有旨切责桂抚,令他指日克复。桂抚连忙调兵派将,运械输粮,与革命军对垒。官兵的饷械,陆续前来,革军的饷械,只是孤注。相持了好几日,革军已是械尽粮空,没奈何仍走外洋。桂抚遂上折报功,有几个有运气的将士,升官蒙赏,又沐了好些皇恩。这些甜味儿也要吃完了。

勉勉强强过了一年,已是光绪三十四年了。过年的时候,宫中照例庆祝,又有一番热闹。初十日是皇后千秋节,除太后皇帝外,众人统向皇后祝寿。元宵这一日,花灯绚彩,烟火幻奇,宫中复另具一番景色。不意日本公使,来了一个照会,内称粤海关擅扣汽船,侮辱国旗,要求外务部赔偿损失,吓得外务部瞠目结舌,正拟拍电去粤,粤省的大吏,已有电文传到,照电译出,系日本汽船二辰丸私运军火,接济民党,由粤海关查出,搜得枪枝九十四箱,子弹四十箱,当将二辰丸扣留,卸去日本国旗。外务部据事答复,偏偏日使不认,硬要同清廷呕气,彼此舌战了一回,日使竟取出强权手段,欲以武力对待。外务部无如彼何,只好事事应允,释船惩官,赔款谢罪,才算了结。强国有公理,弱国无公理,可为一叹。粤民大愤,拟停止日货交易,日使又强迫外务部,令粤督严禁,中国人虎头蛇尾,五分钟热心,不久即消灭净尽,日货仍充塞街中了。我同胞听着。

那时西陲的廓尔喀尼泊尔两国,恰遣使入贡,达赖喇嘛,前次避入库伦,至是闻英藏案结,回至西宁,亦上表入觐。太后特旨嘉许,命地方官优礼相待。到京后,赐居雍和宫,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徒事羁縻,不足以服达赖。会太后诞辰将至,便留达赖替他祝寿,自己畅游颐和园万寿山,图个尽欢。大约自己亦知不永。到了万寿期内,城内正街,装饰一新,宫中设一特别戏场,演戏五日,这是拳匪以后第一次盛典。达赖喇嘛亦带领属员,向太后叩祝,外国使臣,各遣员祝贺。只光绪帝已经抱病,不能率王大臣行礼,但于万寿日早晨,由瀛台至仪銮殿,勉强拜祝。太后见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亦未免动了慈心,命太监扶掖上轿,令帝回入瀛台。是日下午,太后挈后妃福晋太监等,泛舟湖中,天气晴和,湖光一碧,太后老兴勃发,命妃嫔福晋等,改着古衣,扮做龙女善男童子,李莲英扮韦驮,自己扮观音大士,拍一照相,留作纪念。七十余年的历史,统作幻影观可也。游至日暮,兴尽方归。归途中凉风拂拂,侵入肌骨,又多吃乳酪苹果等物,竟至病痢。翌日尚照常理事,批阅奏折多件。又越日,太后皇帝都不能御殿。达赖闻太后染疾,呈上佛像一尊,禀称可镇压不祥,应速往太后万年吉地,妥为安置。太后喜甚,病几少瘥。翌日仍御殿,召见军机大臣,命庆王送佛像至陵寝。庆王闻命,迟疑一会,才奏称:“太后皇上,现皆有病,奴才似不便离京。”太后道:“这几日中,我不见得就会死,我现在已觉得好些了。无论怎样,你照我话办就是。”庆王不敢违旨,始奉佛像去讫。次日,太后皇帝同御便殿,直隶提学使傅增湘陛辞,太后道:“近来学生,思想多趋革命,此等颓风,断不可长。你此去务尽心力,挽回末习方好。”言下颇为伤感,傅增湘应令趋退,太后即宣召医官入内诊病。

自是光绪帝不复视朝,太后亦休养宫中,未曾御殿。御医报告两宫病象,均非佳兆,请另延高医诊视。军机处特派员请庆王速回,一面增兵卫宫,稽查出入,伺察非常。庆王接信,兼程入京,一到都下,闻光绪帝病重,太后已拟立醇王子溥仪为嗣,当下入宫谒见太后。太后即向庆王道:“皇上病重,看来要不起了。我意已决,立醇王子溥仪。”庆王道:“就支派上立嗣,溥伦是第一个应继,其次还是恭正溥伟。”太后道:“我意已定,不必异议。从前我将荣禄的女儿,与醇王配婚,便等她生下儿子,立为嗣君,报荣禄一生的忠心。荣禄当庚子年防护使馆,极力维持,国家不亡,全仗彼力。那个主张攻使馆,请太后下一转语来。今年三月,曾加殊恩与荣禄妻室,现已饬迎醇王子溥仪入宫,授醇王为监国摄政王了。”庆王闻言,暗想木已成舟,无可再说,便道:“太后明见,想亦不错。”太后又道:“皇上终日昏睡,清醒时很少,你去看他一看,倘或醒着,可将此意传知。”

庆王便转至瀛台,到光绪帝寝榻前,但见光绪帝双目睁着,气喘吁吁,瘦骨不盈一束。榻下只有一两个老太监,充当服役,连皇后瑾妃都不在侧,未免触景生悲,暗暗堕泪。当时请过了安,光绪帝亦两泪含眶,便有气无气的向庆王道:“你来得很好!我已令皇后往禀太后,恐不能长侍慈躬,请太后选一嗣子,不可再缓。”庆王便婉述太后旨意,光绪帝半晌才道:“立一长君,岂不更好?但不必疑惑,太后主见,不敢有违。”到死还不敢批评太后,惊弓之鸟,煞是可怜!庆王道:“醇王载沣,已授为监国摄政王,嗣君虽幼,可以无虑。”光绪帝道:“这且很好,但我,……”说到我字,喉中竟哽咽起来。庆王连忙劝慰,便道:“皇上不必怆怀,如有谕旨,奴才当竭力遵办。”光绪帝道:“你是我的叔父行,不妨直告。我自即位以来,名目上亦有三十多年,现在溥仪入嗣,还是承继何人?”庆王闻了此语,倒也踌躇了一会;想定计划,才道:“承继穆宗,兼祧皇上。”光绪帝道:“恐怕太后未允。”庆王道:“这在奴才身上。”言未毕,太监报称御医入诊,当由庆王替光绪帝传入。医官行过了礼,方诊御脉。诊罢辞退,庆王亦随了出来,问御医道:“脉象如何?”御医道:“龙鼻已经煽动,胃中又是隆起,都非佳兆。”庆王问尚有几日可过?御医只是摇头。

庆王料是不久,便别了御医,径禀太后。太后道:“各省不知有无良医,应速征入都方好。”还要良医何用?庆王道:“恐来不及了。”太后道:“你却去叫军机拟旨,如有良医,速遣入诊,我也病重得很。”庆王退出。还有宫监们旁构谗言,说皇帝前数日,闻太后病,尚有喜色。太后发怒道:“我不能先他死。”小人之可恶如此。是日下午,太后闻报帝疾大渐,便亲至瀛台视疾,光绪帝已昏迷不省,太后命宫监取出长寿礼服,替帝穿着,帝似乎少醒,用手阻挡,不肯即穿。向例皇上弥留,须着此礼服,若崩后再穿,便以为不祥。太后见帝不愿穿上,便令从缓,延至五句钟驾崩,是日为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太后、皇后、妃嫔二人,及太监数人在侧。太后见帝已崩逝,匆匆回宫,传谕降帝遗诏,并颁新帝登基喜诏。庆王闻耗,急趋入宫,见遗诏已经誊清,忙走前瞧阅道:

朕自冲龄践阼,寅绍丕基,荷蒙皇太后帱育仁慈,恩勤教诲,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钦承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三十四年中,仰禀慈训,日理万机,勤求上理,念时势之艰难,折衷中外治法,辑和民教,广设学堂,整顿军政,振兴工商,修订法律,预备立宪,期与薄海臣庶,共亨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赈请蠲,无不恩施立沛。本年顺直东三省,湖南、湖北、广东、福建等省,先后被灾,每念我民满目疮痍,难安寝馈。朕躬气血素弱,自去岁秋间不豫,医治至今,而胸满胃逆,腰痛腿软,气壅咳喘诸证,环生迭起,日以增剧,阴阳俱亏,以致弥留,岂非天乎?顾念神器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摄政王载沣子溥仪,入承大统,在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仰慰慈怀,钦承付托,忧勤惕厉,永固邦基。尔京外文武臣工,其清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藉稍慰焉。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庆王瞧毕,便禀太后道:“新皇入嗣,是否承继穆宗?”太后道:“这个自然。吴可读曾至尸谏,难道竟忘记么?”庆王道:“承继穆宗,原应该的,但大行皇帝,亦不可无后,应由嗣皇兼祧。”太后不应,庆王再请,太后且有怒容。庆王叩头道:“从前穆宗大行,未曾立嗣,因有吴可读尸谏。现今皇上大行,若非筹一兼顾的法子,仍如穆宗无嗣,安得没有第二个吴可读,仍行尸谏故事?将来应如何对待,还乞太后圣裁。”太后被他驳住,才忍着性子道:“你去拟旨来,待我一阅。”庆王即起,取纸笔,草拟遗诏道:

钦承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皇帝生有皇子,应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今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兼祧之制已定,光绪帝才算有嗣。最感激的,乃是光绪皇后。庆王等退出,时已夜半,太后才得安寝。次日尚召见军机与皇后摄政王,及摄政王福晋,谈论多时。复用新皇帝名目,颁一上谕,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太后,其时尚谈及庆祝尊号,及监国授职的礼节。到了午膳,太后方饭,忽然间一阵头晕,猝倒椅上。李莲英等忙扶太后入寝宫,睡了好一歇,方才醒转,令召光绪皇后、摄政王载沣,及军机大臣等齐集,咐吩各事,从容清晰。并云:“病将不起,此后国政应归摄政王办理。”随令军机大臣拟旨,大略如下: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谕,以醇王为监国摄政王,禀承予之训示,处理国事。现予病势危急,自知不起,此后国政,即完全交付监国摄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须禀询皇太后者,即由监国摄政王禀询裁夺。

看这道上谕,可见慈禧后爱怜侄女,与待同治皇后,大不相同。不但爱怜侄女,且暗蓄那拉族势力。慈禧后叮嘱既毕,喉中顿时痰壅,咯了几口,休养了好一会。军机大臣,尚未趋退,当下命草遗诏。军机拟诏毕,呈慈禧后,慈禧后还能凝神细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命军机加入数语,才算定稿。到了傍晚,渐渐昏沉,忽又神气清醒,谕王大臣道:“我临朝数次,实为时势所迫,不得不然。此后勿再使妇人预闻国政,须严加限制,格外防范!尤不得令太监擅权,明末故事,可为殷鉴。”说到末句,已是不大清楚。临终时偏有此遗嘱,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喉中的痰,又壅塞起来。面色微红,目神渐散,随即逝世。时仅两日,遭了两重国丧,宫廷内外,镇定如常,这还是慈禧一人的手段。越日即传布遗诏道:

予以薄德,祇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乱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视,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机待理,心力俱殚,幸予气体素强,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日暇逸。本年二月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致弥留。回念五十年来,忧患迭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心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遗诏既下,准备丧葬典礼,务极隆崇。加谥曰孝钦显皇后,谥光绪帝为德宗景皇帝。越月,嗣皇帝溥仪即位,年甫四龄,由摄政王扶掖登基,以明年为宣统元年,上皇太后徽号曰隆裕皇太后,并颁摄政王礼节,及覃恩王公大臣有差。

京中一吊一贺,方在热闹得很,忽报安徽省又起革命风潮。大众还道徐锡麟复生,惊疑不定,后来探听的确,方知发难的首领,乃是炮队队官熊成基。成基因徐锡麟惨死,心怀不平,适值前炮营正目范传甲,与锡麟乃是故交,锡麟死时,曾对着尸首,恸哭一回,被抚院卫队撞见,飞奔得脱。是时闻两宫崩逝,遂潜至安庆,运动熊成基起事。成基应允,密召部下营兵,宣告革命。部众倒也赞成,当即编成命令十三条,定于十月二十六日颁布。处置既定,又暗约弁目薛哲在城内接应。届期十点钟,炮营内全队俱发,先至陆军小学堂,破门而入,直趋操场军械室,取得枪杆;又至火药库,夺了子弹,正想长驱入城,不料城门已是紧闭。成基还待薛哲接应,等了许久,毫无影响,遂在沿城小山上架炮轰城。连放数炮,城不能破,反被城上轰击过来,死伤部众数十人。正在着忙,忽闻长江水师,已奉江督端方命令,来救安庆,成基料知事泄,便率众向西北遁走。途中解散部众,只身独行。沿路记念范传甲,不知如何下落。行到山东,适遇一位好友从安庆来,两下相叙,才知范传甲谋刺大吏,未成被获,已是就义,不禁涕泪交横。友人复劝他远走辽东,免被缉获,成基应诺而去。

到了宣统二年,贝勒载洵,出使英国,贺英皇加冕,道出哈尔滨,成基想把他刺死,偏偏载洵的卫队,布得密密层层,孑身无从下手,只得眼睁睁由他过去。不过成基心总未死,拟乘载洵回国,再行着手。一面联络石往宽、喻培伦二人,做了臂助。无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载洵从原路归来,成基方与石、喻二友,执着手枪,拼命入刺,哪知枪还未发,已被巡警捉住。三个人拿住了一双半,解到吉林,由巡抚审讯,三人直供不讳,眼见得性命难保了。军官也要革命,虽不中,不远矣。

这且搁下不提,单说皖乱已平,江督端方,即报知摄政王,摄政王稍觉安心。只光绪帝曾有遗恨,密嘱摄政王,摄政王握了大权,便想把先帝恨事,报复一番。正是:

遗命不忘全友爱,宿仇未报速安排。

毕竟所为何事,且从下回叙明。

慈福太后之殁,距光绪帝崩,仅一日耳,后人啧有烦言,或谓光绪帝已崩数日,宫内秘不发丧,直至嗣皇定位,慈禧复逝,因次第宣布。或谓光绪帝之崩,实在太后临终之后,守旧党人,恐光绪帝再出亲政,不免于祸,遂设法置诸死地。以讹传讹,成为千古疑案。予考中外成书,于两宫谢世,并无异论,是则悠悠之口,不足为凭。著书人据事叙录,末尝羼入谬论,存其实也。独慈禧太后两立幼君,至于光绪帝崩,复迎立四龄幼主,入宫践阼。意者其尚望延年,仍行训政欤?否则为光绪后留一地步,维持叶赫族永久权势,而因有此举也。后人曾有咏宫词云:

纳兰一部首歼诛,婚媾仇雠筮脱弧。

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即是以观,叶赫亡清之谶,不特应于慈禧后一人之身,隆裕后亦与焉。皖中革命,先徐后熊,影响及仕途军界,清之不亡无几矣。隆裕后尚无亡国之咎,不过慈禧当国数十年,天人交怨,特假隆裕以泄其忿耳。慈禧考终,不及见逊位之祸,慈禧其亦幸矣哉!

第九十六回二显官被谴回籍众党员流血埋冤

却说摄政王载沣,因记起光绪帝遗恨,亟图报复,遂密召诸亲王会议。庆王奕劻等,都至摄政王第中,由摄政王取出光绪帝遗嘱,乃是的确亲笔,朱书五个大字。庆王奕劻瞧着,便道:“这事恐行不得。”摄政王道:“先帝自戊戌政变以后,幽居瀛台,困苦的了不得,想王爷总也知道。现在先帝驾崩,遗恨终身,在天之灵,亦难瞑目。”言毕,面带泪容。庆王道:“畿辅兵权,统在他一人手中,倘欲把他惩办,以致禁军激变,如何是好?”故抱含蓄之笔。摄政王嘿然不答。庆王又道:“闻他现有足疾,不如给假数天,再作计议。”摄政王勉强点头。看官,你道光绪帝恨着何人?遗嘱内是什么要语?小子探明底细,乃是“袁世凯处死”五字。一鸣惊人。原来戊戌变政时,光绪帝曾密嘱袁世凯叫他赴津去杀荣禄。袁去后,荣禄即进京禀报太后,照应八十七回。太后再出训政,把帝幽禁终身,不能出头。你想光绪帝的心中,如何难过?能够不引为深恨么?荣禄本系太后心腹,光绪帝还原谅三分,只老袁奉命赴津,不杀荣禄,反令荣禄当日赴京,那得不气煞恨煞?荣禄死后,老袁复受了重任,统辖畿内各军,权势益盛。太后复格外宠遇,因此光绪帝愈加愤闷。临危时,闻胞弟载沣,已任摄政王,料得太后年迈,风烛草霜,将来摄政王总有得志日子,所以特地密嘱。摄政王奉了兄命,趁这大权在手,自然要遵照施行。可奈庆王从中阻止,只得照庆王的计划,从宽办理。那老袁亦得着风声,便借足疾为名,疏请辞职。摄政王便令他开缺回籍,他即收拾行李,竟回项城县养疴。摄政王因老袁已去,将端方调任直督,保卫京畿。

宣统改元,半年无事,隆裕太后在宫娱养,免不得因情寄兴,想拣个幽雅地方,闲居消遣。适大内御花园左侧,有土阜一区,很是爽敞,向由堪舆家言,不宜建筑。隆裕后性颇旷达,破除禁忌,竟饬工匠在土阜上兴筑水渠,四围浚池,引玉泉山水回绕殿上。窗棂门户,无不嵌用玻璃,隆裕太后自题扁额,叫作灵沼轩,俗呼为水晶宫。土木初兴,中元复届,太皇太后梓宫,尚未奉安,隆裕记念慈恩,特饬造大法船一只,用纸扎成,长约十八丈有零,宽二丈,船上楼殿亭榭,陈设俱备,侍从篙工数十人,高与人等,统穿真衣。上设宝座,旁列太监宫女,及一切器用,下面跪着身穿礼服的官员,仿佛平日召见臣工的形状。中悬一黄缎巨帆,上书“普渡中元”四大字。船外围绕无数红莲,内燃巨烛,都人推为巨制。统是民血,何苦如此?摄政王用皇帝名致祭舟前,祭毕,将大法船运至东华门外,敬谨焚化。一时男妇老幼,都来观集,叹为古今罕见。这项报销,闻达数十万金。过了两月,奉安届期,前三日间,又焚去纸扎人物,驼马器用等,不可胜计。

奉安这一日,车马喧阗,旌旗严整,簇拥着太皇太后金棺,迤逦东行。摄政王载沣,骑马前导。隆裕太后率领嗣皇及妃嫔人等,乘舆后送。两旁都是军队警吏,左右护卫,炫耀威赫景象,几乎千古无两。极盛难继。全队向东陵进发,东陵距京约二百六十多里,四面松柏蓊蔚,后为座山,与定陵相近。定陵就是咸丰帝陵寝,从前由荣禄监陵工,只东陵一穴,共费银八百万两,这场丧费,比光绪帝丧费,要加二倍有余。光绪帝梓宫奉安,较早半年,彼时只费银四十五万两有零。太后奉安,费银一百二十五万两有零。相传摄政王曾拟节省糜费,因那拉族不悦,没奈何摆了一场体面,不过国库支绌,未免竭蹶得很,这也不必细表。

单说隆裕太后到了东陵,下舆送窆,忽见旁边山上,有一摄影器摆着,数人穿着洋装,对准新太后拍相。隆裕太后大怒,喝令速拿,侍从忙赶将过去,拿住洋装朋友两名,当场讯鞫。供称系奉直督端方差遣,隆裕太后勃然道:“好胆大的端方,敢这么无礼,我定要把他惩办!”隆裕当时,很欲效法慈禧。送窆礼毕,愤愤回京,即命摄政王加罪端方,拟将他革职拿问。还是摄政王从旁婉解,极称:“端方已是老臣,乞太后宽恕一点。”于是罪从末减,定了革职回籍,才算了案。端既革职,王大臣们,方识得隆裕手段,不亚乃姑。只端方素爱滑稽,最好用联语嘲人,同官中被他侮弄,未免衔恨,见了革职的谕旨,也很为畅快。小子曾记得端方有二联语,趣味独饶,一是嘲笑同官赵有伦,一是嘲笑同官何乃莹。二人姓名,也是天然对偶。赵有伦系京师富家儿,目不识丁,赖他母舅张翼,提拔入资郎,累得阔差,至充会典馆纂修。一块没字碑,看作藏书麓,已未免遭人谤议。赵又出了千金,购一妓女为妾,偏偏他大妇是个河东吼,立刻撵逐,不得已赁一别舍,居住小星。大妇又侦悉赵谋,禁赵自由出门,归家少迟,辄遭诟谇。端方遂做了一联,嘲笑有伦云:

一味逞豪华,原来大力弓长,不仅人夸富有。

千金买佳丽,除是明天弦断,方教我去敦伦。

又代著一额,乃是“大宋千古”四字。有伦闻知,还极口称赞。每出遇人,常诩诩自述,嗣经好友替他讲解,方绝口不谈了。何乃莹曾官副宪,性甚顽固,戊戌政变,规复八股,由何所奏,后因袒庇拳匪革职,何本庚辰翰林馆改部,签分工曹。妻室某氏,因何失翰林,大发雌威,何无言可答,直至长跪榻前,方蒙饶恕。既入工部,往拜某尚书,具贽百金。某尚书嫌他礼薄,呵斥备至,端方又撰一联道:

百两送朱提,狗尾乞怜,莫怪人嫌分润少。

三年成白顶,蛾眉构衅,翻令我作丈夫难。

清例,翰林七品戴金顶,改为部曹,已成六品,例戴白顶。

额曰:“何若乃尔”。这两联确是有味,但滑稽谈,容易肇祸,所以同僚中也常嫉视。此次遣人至陵前摄影,亦太儿戏,所以触怒太后,竟致革职。若长此革职回籍,倒也安然,可惜还想做官,终至身死西蜀。

端方去后,京中没甚大事,忽然间又到残冬。只京中虽是平安,外面恰很危险。英法日俄诸国,各订立关系中国的密约。俄人增兵蒙古,英人窥伺西藏,法人觊觎云南,中国大局,危迫万分,满廷亲贵,还是麻雀叉叉,姨娘抱抱,妓女嫖嫖,简直是痴聋一样。是年各省已开谘议局,舆论以速开国会,缩短立宪期限,为救亡的计策,遂推举代表。齐赴京师,要求速开国会,至都察院递请愿书。都察院置不理,竟将请愿诸书搁过一边。各代表又遍谒当道,竭力陈请。旗籍亦举了代表,加入请愿团,都察院无可推诿,始行入奏。奉旨因不及筹备,且从缓议。各代表无可如何,只好纷纷回籍,拟至次年申请。翌年,朝鲜国又被日本并吞,国王被废,亚东震动。各省政团商会,及外洋侨民,各举代表,联合谘议局代表议员,再赴北京,递呈二次请愿书,清政府仍然不允。于是革命党人,密谋愈急。

粤人汪兆铭,曾肄业日本法政学校,毕业后,投入民报馆,担任几篇报中文字。原来民报馆正是革命党机关,报中所载的论说,无非是痛詈清廷,鼓吹革命。兆铭在此办理,显见得是个同志。他闻得载沣监国,优柔寡断,所信用的,无非叔侄子弟,已是愤激得很,会民报馆又被日本警察干涉,禁止发行,兆铭决计回国,干这革命的事业。他想擒贼必先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离了日本,潜赴北京,并邀同志黄树中,同至京内。树中在前门外琉璃厂,开了一爿照相馆,做了侨寓的地点,每日与兆铭往来奔走,暗暗布置,幸未有人窥破。约过数月,忽有外城巡警多人,围住照相馆,警官似虎如狼,趋入馆内,搜缉汪兆铭、黄树中。汪黄二人,料知密谋已泄,毫不畏惧,立随巡警出门,到了总厅。厅长问明姓名,二人便直认不讳,由总厅送交民政部。民政部尚书善耆,坐堂审讯,先问两人姓名,经两人实供后,随问地安门外的地雷,是否你两人所埋。两人直捷应声道:“确是我们埋着。”善耆道:“你埋着地雷何用?”两人答道:“特来轰击摄政王。”浑身是胆。善耆道:“你与摄政王何仇?”汪兆铭答道:“我与摄政王没甚仇隙,不过摄政王是个满人首领,我所以要杀他。”善耆道:“本朝开国以来,待你汉人不薄,你何故恩将仇报?”兆铭大笑道:“夺我土地,奴我人民,剥我膏血,已经二百多年,这且不必细说;现在强邻四逼,已兆瓜分,摄政王既握全权,理应实心为国,择贤而治,大大的振刷一番,或尚可挽回一二。讵料监国两年,毫无建树,中外人民,请开国会,一再不允,坐以待亡。将来覆巢之下,还有什么完卵?我所以起意暗杀。除掉了他,再作计较。”善耆本号旷达,听了此言,也似有理,便道:“你们两人,必分首从,究竟哪个是主谋?”黄树中忙说“是我。”汪兆铭怒对树中道:“你何尝主张革命?你曾向我劝阻,今朝反来承认,为我替死,真正何意?”回头对善耆道:“主谋的人,是我汪兆铭,并非黄树中。”树中也说:“是我主谋,并非汪兆铭。”善耆见他二人争死,也不禁失声道:“好烈士!好烈士!”又向二人道:“你两人果肯悔过,我可赦你不死。”两人齐声道:“你等满亲贵如肯悔祸,让了政权,我死亦无他恨。”善耆不能辩驳,令左右将二人暂禁,自己至摄政王第中,报明底细。摄政王道:“地安门外,是我上朝的出入要路,他敢在此埋着地雷,谋为不轨,若非探悉密谋,我的性命,险些儿丧在他手,请即重办为是!”善耆道:“革命党人,都不怕死,近年以来,枭首剖心,也算严酷,他们反越聚越多,竟闹到京中来了。依愚见想来,就使将他立刻正法,余外的革命党又至,办也办不完,还是暂从宽大,令他感我恩惠,或可销除怨毒,也末可知。”摄政王道:“难道汪、黄两人,竟好释放么?”善耆道:“这也不能,且永远监禁,免他一死。”摄政王点头,善耆退出,便令将汪、黄送交法部狱中。法部尚书廷杰愤愤道:“肃王爷也太糊涂,夺我权柄,饶他死罪,是何道理?”命司狱官拣一黑狱,将汪、黄钉了镣铐,羁黑狱中。

不言二人在狱受苦,且说革命党闻汪、黄失败,又被拿禁,大家都是悲愤。赵声,黄兴,一班首领,仍拟集众大举,先夺广东为根据地。原来广东是中国富饶的地方,兼且交通便当,所以革命党人,屡次想夺广东,立定脚跟,渐图扩张。无如广东大吏,防备严密,急切不得下手,只好相时而动。暗中从南洋办到二十多万金,购到外洋枪药炸弹,因恐路中有人盘查,专用女革命党,运入广州,租了房屋,藏好火器。门条上面,统写某某公馆,或写利华研究工业所,或写学员寄宿舍。又把各种文书,如营制饷章军律札符安民告示,保护外人告示,照会各国领事文,取缔满人规则,预先属草。筹备了好几月,已是宣统三年,清廷方开设资政院,赞成缩短立宪期限下,旨以宣统五年为期,实行开设国会,并令民政部饬国会请愿团,即日解散。请愿团尚欲继续要求,当由清廷下令驱逐,如再逗留,还要拿办,各代表踉跄出京。大廷专制,物议沸腾,革命党以为机会已到,公推黄兴为总司令,招集义友,约于宣统三年四月朔举行。

适值粤人冯如,在美国学造飞行机,竣工回国,往见粤督张鸣岐,自言在美国学制飞艇,已二十多年,现更自出心裁,造成一艇,能升高三百五十尺,载重四百余吨,此番回国,已将飞机运归,准备试验。张督即命冯如再往海口,载回飞艇,择日试演。这个消息传出,省城官绅商民,争欲先睹为快。冯如择定日期,拟于三月初十日,在燕塘试放。届期这一日,远近到者数万人,红男绿女,络绎途中,真个是少见多怪,哄动全粤。广州将军孚琦,系荣禄从侄,闻得燕塘试演飞机,亦想一广眼界,当下坐了绿呢大轿,排仗出城。清制,将军不能擅自出城,孚琦欲广目界,违制私出,只道清廷无由遥制,谁知冥官偏不留情。一到燕塘,张督等统已出场,相见毕,彼此坐定。霎时间飞艇上升,越腾越高,但听得大众惊诧声,鼓噪声,谈笑声,闹成一片。不但百姓齐声喝采,连大小文武各员,也称为奇物。孚琦更为快慰,只因身任将军,有守城责,不便多留城外,便起身辞了各官,先行入城。甫至城门口,忽闻轰的一声,孚琦探头出望,巧巧一颗子弹,飞中额上。可谓一广额界。孚琦慌忙大喝道:“有革命党,快快拿住!”这话一说,反把手下亲兵,吓得四散,连轿夫也弃轿远走。孚琦正在惊慌,那枪弹还是接连飞来,凭你浑身是铁,也要洞穿,弹声中止,放弹的人,跳跃而去。适值张督等回来截住,刺客一时不能逃避,枪弹又未装就,即被兵警擒住。这时才去看孚将军,早已鲜血淋漓,全无气息,轿子已打得七洞八穿,玻璃窗亦碎作数片。广州府正堂,及番禺县大令,忙饬轿夫抬回尸首,一面押着刺客,随张督等一同进城。张督立饬营务处审讯,刺客供称:“姓温名生财,曾在广九铁路做工,既无父母,又无妻小,此次行刺将军,系为四万万同胞复仇。今将军已被我击死,我的义务尽了,愿甘偿命!”问官欲究诘同党,温生财道:“四万万汉人,便是我同党。”问官又欲诘他主使,温生财道:“击死孚琦是我,主使也就是我,何必多问!”视死如归。问官得了确供,便向督署中请出军令,立刻用刑。

温生财既死,官场中格外戒严,纷纷调兵入城。黄兴等闻这消息,顿足不已,大呼为温生财所误。当下秘密会议,有说目下未便举动,且暂时解散,再作后图。独黄兴主张先期起事,提出三大理由:

第一条是说我等密谋大举,不应存畏缩心。

第二条是说大军入城,有进无退,若半途而废,将失信用,后来难以作事。

第三条是蓄谋数年,惹起各国观瞻,若不战而退,恐被外人笑骂。

众人闻这三条理由,恰是确实情形,不得不举手赞成,遂决计起事。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官场也微悉风声,防守越严。黄兴谓束手待毙,不如冒险进取,遂於是日下午六点钟出发,他们先想了一个计策,着敢死团坐了轿子,向总督衙门内,一直抬入。管门的人,还道他是进见总督,不敢上前拦住,哪敢死团已闯进衙门,便乱掷炸弹,将头门炸坏,击毙管带金振邦。敢死团复向二门捣进,直到内房,并不见有总督,也不见有总督家眷。原来总督张鸣岐,闻风声紧急,早将家眷搬在别处,只有自己留住署内。是日听得衙门外面,枪声大作,忙令巡捕探悉。巡捕未出内室,外面已报革命党进衙,不免心慌意乱,亏得巡捕扯住了他,从室中走上扶梯,开了窗,正是当铺后墙,他两人即攒出窗门,越过当铺后檐,径入当铺中。众朝奉认得张督,自然接待,张督不暇安坐,急令朝奉引出偏门,三脚两步的,走入水师统领署内。水师统领李准,已闻督署起火,正拟调兵救护,忽报张督微服前来,便迎进花厅,作揖才罢,张督即令发兵拿革命党。李准请张督暂住书室,自己忙调动城内防营,速救督署,复亲自上马出衙,赶至督辕前,见营兵已与革党酣战。党人气焰很盛,枪杆统是新式,看看防营中人,有点抵挡不住,李准大喝一声,催各兵竭力向前,能获住党人一名,便有重赏。那时众兵听见有赏二字,争先杀敌,党人虽拼命死战,究竟寡不敌众,有几个中弹死了,有几个跌倒地上,被拿去了,渐渐的剩了数十人,只得望后退走。李准带了营兵,追向前去,到了大南门,又遇着一队党人,混战一场,党人又死了一半,四散奔逃。李准见四面统有火光,复分营兵为数队,向各处兜拿。火起处不得赴救,总教要路拦住,不使党人逃窜,就算有功。所以党人无从得利,次日清晨,还有党人一大群,去夺军械局,又被营兵杀退。营兵到处搜索,党人无路可走,竟拥入米肆中将米袋运至店口,堆积如山,阻住营兵。营兵搬不胜搬,枪弹又打不进去,正在没法,李准下令,用火油浇入店中,烧将起来。可怜党人前后无路,多被烧死。这日党人死了无数,城中损失,恰不甚多。因党人不肯骚扰居民,见有老幼妇女,尝扶他回家,就是街中放火,也不过是摇惑军心的计策,往往自放自救。到了四月朔日,城中已寂静无声了。那时张鸣岐已回到督署,将捉到党人若干名,一一审讯。党人统是慷慨直陈,无一抵赖。张督便命一半正法,一半收监。旋由同善堂内检点各处尸首,向黄花冈埋葬。后来经党人自己调查,阵亡的著名首领,约有八十九人,姓名录下:

林文林觉民林尹民林常拔方声洞陈与桑

陈更新陈汝环陈文波陈可均陈德华陈敏

陈启言陈福陈才冯超骧冯仁海冯敬

冯雨苍刘六湖刘元栋刘锋刘钟群刘铎

李海李芳李雁南李晚李生李海书

李文楷徐满凌徐培汉徐礼明徐日培徐保生

徐广滔徐沛流徐应安徐钊良徐端徐容九

徐松根徐廉辉徐茂苗徐培深徐习成徐林端

徐进台罗坤罗俊罗联罗干罗仲霍

石经武石庆宽荣肇明劳培马侣马胜

周华韦云卿梁纬喻纪云庞鸿庞雄

何天华王明姚国梁宋玉琳饶辅廷余东鸿

日全雷胜黄鹤鸣杜凤书萧盛跻游祷

秦大诱伍吉三郭继梅洗选程耀林葛郭树

黎新吴润彭容廖勉江继厚

这八十九人内,有七十二人葬在黄花冈,只黄兴,赵声,及胡汉民,李燮和数人,总算逃出香港,才免拿获。赵声恨事不成,病痈而死,与黄花冈诸君相见地下,这是广州流血大纪念。民国纪元,当三月二十九日,为黄花冈志士周年期,上海某报,曾有一副挽联云:

黄花冈下多雄鬼,五色旗中吊国殇。

广州流血后,水师提督李准,得了黄马褂的重赏,清政府也以为泰山可靠,越加放心。从此阳说立宪,阴加专制,不到数月,又想出一个铁路国有的计策,闯出一件大大的祸事来了。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摄政王载沣,监国三年,未闻大有失德,而国势日危,实由于变乱已深,不可救药。故谓亡清之咎,专属摄政王,我不敢信。但必以摄政王可告无罪,亦岂其然?当其监国之始,严谴袁端二大臣,似觉刚克有余,乃其后太阿倒持,政权旁落,叔侄子弟遍要路,无一干济才,但唯是贪婪淫欲,掊克为生,是岂恐其亡之不速,而故速其亡耶?谁秉国政,顾任其骄纵若此?革命党人乘机骚动,一败而清廷相庆,再败而清廷益相贺,三败四败,而清廷且自以为无恐矣。抑知败者愈奋,胜者愈骄,革命革命之声喧传海外,虽欲不亡,不可得也。故广州一役,人为革党悲,吾为清室惧,天夺之鉴而益其疾,觇国者于此决兴亡焉。

第九十七回争铁路蜀士遭囚兴义师鄂军驰檄

却说清政府闻广州捷报,方在放心,安安稳稳的组织新内阁。庆王奕劻,资望最崇,作为总理,自不消说。汉大臣中,如孙家鼐、鹿传霖、张之洞等,先后逝世,只有徐世昌,历任疆圻,兼掌部务,算是一位老资格,遂令他与那尚书桐,作为内阁总理的副手。内阁以下,如外务、民政、度支、学务、吏、礼、法、陆军、农工、邮传、理藩各部,统设大臣、副大臣各一员,从前尚书、侍郎的名目,悉行改革。凡旧有的内阁军机处,亦一律撤去。又增一海军部,命贝勒载洵为大臣,并设军谘府,命贝勒载涛为管理。洵、涛统是摄政王胞弟,翩翩少年,丰姿原是俊美,可惜胸中并没有军事知识,只仗着阿兄势力,占居枢要。一对绣花枕,好看不中用。各省谘议局联合会上书,略称:“内阁应负责任,不宜任懿亲为总理,请另简大员,改行组织。”折上,留中不报。联合会再上书续请,方接复旨,据言:“用人系君主大权,议员不得干预!”顿时全国大哗。

还有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倡起铁路国有的议论,怂恿摄政王施行。中国的铁路,自造的只有三四条,余外多借外款建筑,甚且归外人承办。光绪晚年,各省商民,知识新开,才听得借款筑路,由外人监督,连土地权也保不住,于是创议自办,把京汉、北京至汉口。粤汉广东至汉口。两大干路,集款赎回,又由四川到汉口一线,亦由川汉商民,自行兴筑,这也是保全铁路的良策。偏偏这位盛大臣宣怀,要收归国有,难道果有绝大款项,能买回这铁路么?据盛大臣奏章,说是:“川粤铁路,百姓无钱续办,不如收为国有,借债造路。此路一成,偿了外债,还有盈余。”说话似乎中听,其实只好去骗摄政王。除摄政王外,若非与盛大臣串同舞弊,简直是骗不进的。盛大臣是常州人,他家私约几百万,也算是中国一个富翁。他的钱财,多半从做官来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好知足,还要做什么邮传部大臣?还要想什么铁路国有的计策?无如他总想不通,看不破,家中的姨太太,弄了好几十个,费用浩大,挥金如土。他的子弟们,又是浪吃浪用,不肯简省,累得这位盛老头儿,还不能回家享福。他运动了一个邮传部缺分,本是很好,可奈晚清路航邮电各局,多抵外债,进款也是有限,他从没法中想出一法,借铁路国有的名目,去贷外款几千万,一来可以敷衍目前,二来有九五回扣,可入私囊。等到外人讨还,他已早到棺材里去了。就使寿命延长,尚是未死,借主是清朝皇帝,与己无涉,中人勿赔钱,乐得眼前受用。摄政王视事未久,不甚晓得暗中弊端。庆亲王奕劻,总教有点分润,也与盛大臣一样想头,此倡彼和,居然把盛大臣原奏,批准下来。这段文字,写得淋漓尽致。

盛大臣遂与英美德法四国,订定借款,办粤汉川汉铁路。外人正想做些投资事业,一经盛大臣与他商议,把路作押,自然谨遵台命。那时盛大臣又想出办法,把从前川粤汉的百姓已垫路本,统作七折八扣的计算,从中又好取利若干,而且不必还他现钱,只用几张钞票,暂时搪塞,便好将百姓的路本,取作国用,一举数得,真是无上妙法。谁知百姓不肯忍受,竟要反抗政府。咨政院也奏请开临时会,参议四国借款。各省谘议局,直接申请,要请政府收回铁路国有成命。盛大臣一概不理,且怂恿摄政王,下了几道上谕,说什么不准违制,说什么格杀勿论,百姓看了这等话头,越加气恼。川人格外愤激,开了一个保路大会,定要与政府为难。川督赵尔丰,与将军玉昆,将川中情形,联衔上奏。这时盛大臣已有二三百万回扣到手,哪里还肯罢休?巧值端方入京,运动起复,费了十万金,得着一个铁路总办的缺分。盛大臣本帮他运动,所以同他商议,要他去压制川民,就可升任川督。端方利令智昏,居然满口答应,要去送掉老命了。草整行装,立即启程。行抵武昌,闻川民闹得不可开交,商人罢市,学堂罢课,不觉暗想道:“赵尔丰如此无能,一任民人要挟,如何可作总督?”遂夤夜拟一奏折,叫文稿员缮就,翌晨出发,奏中极说:“赵督庸懦,须另简干员”,大有舍我其谁的意思。嗣得政府复电,令他入川查办,端方遂向鄂督瑞澂,借兵两队,指日入川。此时可算威风。

川督赵尔丰,本是著名屠户,起初见城内百姓,捧着德宗景皇帝的牌位,到署中环跪哀求,心中也有些不忍,因此有暂缓收回的奏请。旋闻端方带兵入川,料是来夺饭碗,不禁焦急起来。欲利人,难利己;欲利己,难利人。两利相权,总是利己要紧。人人为此念所误。忽外面传进了一纸,自保商榷书,列名共有十九人,他正想把这十九人传讯,那十九人中,竟有五人先来请见。尔丰阅五人名片,是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川路公司股东会长颜楷、张澜、保路会员邓孝可,不由的愤愤道:“都是这几人作俑,牵累老夫,非将他们严办不可!”遂传令坐堂。巡捕等茫无头绪,只因宪命难违,不得不唤齐卫队,立刻排班。赵屠户徐踱出来,堂皇上坐,始唤五人进见。五人到了堂上,瞧这情形,大为惊异。但见赵屠户大声道:“你五人来此何为?”邓孝可先发言道:“为路事,故来见制军,请制军始终保全。且闻端督办带兵入川,川民惶惧的了不得,亦乞制军奏阻。”赵屠户道:“你等敢逆旨么?本部堂只知遵旨而行!”愿为满奴。这句话恼动了蒲殿俊,便道:“庶政公诸舆论,这明是朝廷立宪的谕旨,制军奈何不遵?况四川铁路,是先皇帝准归商办,就是当今皇上,亦须继承先志,可容那卖国卖路的臣子,非法妄为吗?”观此可知川民捧景帝牌位之用意。说得赵屠户无言可驳,益发老羞成怒,强词夺理道:“你等欲保全路事,亦须好好商量,为什么叫商人罢市,学堂罢课?你等心犹未足,且闻要抗粮免捐,这非谋逆而何?”殿俊道:“这是川民全体意旨,并非由殿俊等主张。”赵屠户取出自保商榷书,掷示五人道:“你们自去看来!这书上明明只书十九人,你五人名又首列。哼哼!名为绅士,胆敢劫众谋逆,难道朝廷立宪,就可令你等叛逆么?”五人瞧着,尚思抗辩,赵屠户竟喝令卫弁,将五人拿下。卫弁奉令来缚五人,忽听大门外一片哗声,震动天地,望将过去,约不下千人。头上都顶着德宗景皇帝神牌,口口声声,要释放蒲罗等。惹得屠户性起,命卫队速放洋枪,这令一下,枪声四射,起初还是开放空枪,后来见百性不怕,竟放出真弹子来,把前列的伤了数名。大众越加动怒,反人人拼着性命,闯入署中。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亏得将军玉昆,飞马前来,下了马,挨入督辕,先抚慰民人一番,然后进商赵屠户,劝他不要激变。屠户铁石心肠,还是坚执一词,玉昆不待应允,竟命将蒲罗等五人,释了缚,随身带出,又劝大众散归、大众才陆续归去。

赵屠户愤犹未息,竟奏称乱民围攻督署,意图独立,幸先期侦悉,把首要擒获;嗣复联络鄂督瑞澂,迭上奏章,说如何击退匪徒,说如何大战七日,其实不过用兵监谤,与乡间百姓闹了两三场,他便捕风掠影,捏词陈奏,想就此冒点功劳,可以保全禄位。川民自保,赵督亦自保,势已分裂,如何持久?鄂督瑞澂,闻川省议员萧湘,由京过鄂,潜差人将他拘住,发武昌府看管。原来萧在京时,曾反对借债筑路,瑞澂把他拘禁,无非巴结政府,与赵屠户心计,彼此一律。看官!试想民为国本,若没有百姓,成何国度?况且清廷已筹备立宪,凡事统在草创中,难道靠了几个虎吏,就可成事么?大声疾呼。清政府阅赵督奏折,还道川境大乱,仍用前两广总督岑春煊,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意主抚,行到湖北,与鄂督商议,意见相左。又与赵尔丰通信,尔丰大惊,想道:“既来了端老四,又来了岑老三,正是两路夹攻,硬要夺我位置。”夺他位置,其患犹小,将来恐不止此,奈何?连忙写了复书,婉阻岑春煊,说是日内即可肃清,毋庸劳驾等语。岑得书,也不欲与他争功,便上书托疾,暂寓武昌,借八旗会馆,作为行辕,这是宣统三年八月初的事情。

转瞬间,已到中秋,省城戒严,说有大批革命党到了,春煊还不以为意。后来闻知总督衙门内,拿住几个革命党,他也不去细探。至十九夜间,前半夜还是静悄悄的,到了一两点钟时候,忽听得有劈劈拍拍的声音,接着又是马蹄声,炮声,枪声,嘈杂不休。连忙起床出望,外面已火光烛天,屋角上已照得通红。方惊疑间,但见仆人踉跄走来,忙问何事?仆人报称:“城内兵变。”春煊道:“恐怕是革命党。我是查办川路,侨居此地,本没有地方责任,不如走罢。”使命仆人收拾行装,挨到天明,自己扮了商民模样,只带了一个皮包,挈仆出门。到了城门口,只见守门的人,臂上都缠着白布,他也莫明其妙,混出了城,匆匆的行到汉口,趁了长江轮船,径回上海去了。倒也清脱。

原来这夜的扰乱,正是民军起事,光复武昌的日子。是历史上大纪念日。鄂督瑞澂,未出仕时,在沪曾犯拐骗珠宝案,公廨出票拘提,他即遁去。后来不知如何钻营,迭蒙拔擢,相传与泽公有葭莩谊,因此求无不应。他本识字无多,肄业的肄字,尝读作肆音,士人传为笑柄。此次擢任鄂督,除逢迎政府外,别无他能。八月初九日,接到外务部密电,略说:“革命党陆续来鄂,私运军火,并有陆军第三十标步兵,作为内应,闻将于十五六日起事,宜速防范”云云。他见了这种电文,飞饬陆军第八镇统领张彪,分布军队,按段巡查。督署内外,布满军警,又命文武大小各官,不得赏中秋节,连自己亦无心筵宴,日夜不得安枕。过了十五六两日,毫无动静,方才有些安心。十七日晚间,始与妻妾,补赏中秋,大家格外欢乐。宴毕,十二巫峰,任他游历,也总算是乐极了。乐极以下,便是生悲。翌日,接到荆襄巡防队统领沈得龙电文,说:“在汉口英租界拿获革党刘汝夔、邱和商两名,已着护军解省。”瑞澂将电文交与巡捕,令颁发营务处,俟刘、邱两人解到听审。次日,又接张彪电话,说:“在小朝街拿革党八人,内有一女革党,叫作龙韵兰,又有陆军宪兵队什长彭楚藩,内通革党,亦已查出拿下。同时在雄楚楼北桥高等小学堂间壁洋房内,拿获印刷告示缮写册子的革党五人。”接连又接到关道齐耀珊禀,说:“洋房公所吴恺元,于汉口俄租界宝善里内,捉到秦礼明、龚霞初二名,并搜出炸弹、手枪、旗帜、印信、札文底册、信件甚多。”刚在一起一起的举发,外面又解到革党杨宏胜一名,说在黄士陂千家街地方小杂货店内,捉了来的。瑞澂被他闹昏,咐吩巡捕道:“如有革党解到,不必琐报,总叫暂收狱中,我索性总审一堂,尽行将他正法,免得耽忧。”巡捕应声而出。是晚督署内复查出炸药一箱,有教练队军兵二人形迹可疑,拿讯时,果然由他运入,立即枭首。十九辰刻,瑞澂坐了大堂,审讯革党,有几个直认不讳,把他正法,有几个尚无实供,仍令收禁。

审讯已毕,适张彪到署,瑞澂把搜出名册,交他详阅。并说:“名册中牵连新军,应即严查!”张彪告别回营,便饬将弁向各营查诘,营兵人人自危,遂密约起事,一火烧熟。定于十九夜间九点钟后,放火为号,一齐到火药局会齐,先搬子弹,后攻督署。可怜瑞澂、张彪等,尚在睡梦中。是晚月色微明,满天星斗悬在空中,听城楼更鼓,已打二下,忽然红光一点,直冲九霄。工程第八营左队营中,列队齐出,左右手各系白巾,肩章都已扯去。督队官阮荣发、右队官黄坤荣、排长张文澜等,出营阻拦。大家统说:“诸位长官,如要革命,快与我辈同去!”阮黄诸人,还是神气未清,大声喝阻。语尚未绝,枪弹已钻入胸膛,送他归位。当下逐队急趋,遇着阻挡,一律不管,只请他吃弹子。到了楚望台边,有旗兵数十人拦住,被他一阵排枪,打得无影无踪,遂扑入火药局内,各将子弹搬取。此时十五协兵士,已齐集大操场,随带弹药,同工程营联合,去攻督署。适遇防护督署的马队,阻止前进,兵士齐叫道:“彼此都系同胞,何苦自相残杀?”倘令长存此心,何患国家不治?马队中听得此言,很是有理,遂同入党中。于是分兵三处,一向凤凰山,一向蛇山,一向楚望山,各将大炮架起,对着督署轰击,霎时间将督署头门毁去,各兵从炮火中,奔入督署,找寻瑞澂,谁知瑞澂早已率同妻妾,潜逃出城,到楚豫兵轮上去了。转身去寻张彪,也与瑞澂同一妙法,逃得不知去路。亏得会逃,保全老命。

各兵拥集督辕,天色渐明,大众公推统领,倒是齐声一致的,愿戴一位黎协统。乱世出英雄。这黎协统名元洪,字宋卿,湖北黄冈县人,从前是北洋水师学堂的学生,毕业后,娴陆海军战术,中东一役,黎曾充炮船内的兵目,因见海军败没,痛愤投海,为一水兵救起,由烟台流入江南,适值张之洞为江督,一见倾心,立写“智勇深沉”四大字,作为奖赏。嗣张督调任两湖,黎亦随去。及张入京,未几病逝,黎仍留鄂,任二十一混成协协统,为人温厚和平,待士有恩,所以军队无不乐戴。众议既定,都奔到黎营内,请出黎协统,要他去做都督。黎公起初不允,旋由大众劝迫,才说:“要我出去,须要听我号令:第一条,不得在城内放炮。第二条,不得妄杀满人。此外如抢劫什物,奸淫妇女,捣毁教堂,骚扰居民等事,统是有干法律,万不可行!诸位从与不从,宁可先说,免得后悔。”大众齐声遵令,遂拥着黎公到谘议局,请他立任都督,把谘议局改作军政府,邀议长汤化龙,出任民政。

部署渐定,遂发了密令,命统带林维新带兵去袭汉阳。林统带连夜渡江,袭据了兵工厂,随向汉阳城进发。汉阳知府,不待兵到,早已远飏,正是不劳一炮,不血一刃,唾手得了汉阳城。旋又分兵过河,占住了汉口镇。汉口有各国租界,当由鄂军政府,照会各国领事,请他中立,并愿力任保护外人生命财产。各领事见他举动文明,也是钦佩,遂与军政府声明中立条约三件:

一是无论何方面,如将炮火损害租界,当赔偿一亿七万两。

二是两方交战,必在二十四点钟前,通告领事团。

三是水陆军战线,必距离租界十英里外。

鄂军政府一一承认,遂由各国领事团,宣布中立文,并与军政府订定条约,凡从前清政府,与各国约章,继续有效,此后概当承认。赔款外债,照旧担负,各国侨民财产,一概保护。唯各国如有阴助清政府,及接济满清政府军械,应视为仇敌。所获物品,尽行没收。双方签定了押,遂由鄂军政府,撰布檄文,传达全国。其文道:

中华开国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日,中华民国军政府檄曰:夫春秋大九世之仇,小雅重宗邦之义,况以神明华胄,匍匐犬羊之下,盗憎主人,横逆交逼,此诚不可一朝居也。唯我皇汉遗裔,奕叶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尔东胡,曾不介意。遂因缘祸乱,盗我神器,奴我种人者,二百六十有八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庙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叹。群兽嘻嘻,羌无远虑。慢藏诲盗,遂开门揖让,裂弃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归,重以破弃。是非特逆胡之罪,亦汉族之奇羞也。幕府奉兹大义,顾瞻山河,秣马厉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势未集,忍辱至今。天夺其魄,牝鸡司晨,块然胡雏,冒昧居摄,遂使群小俱进,黩乱朝纲,斗聚金璧,以官为市,强敌见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额。犬羊之性,好食言而肥,则复有伪收铁道之举,丧权误国,劫夺在民。愤毒之气,郁为云雷。由鄂而湘而粤而川,扶摇大风,卷地俱起。土崩之势已成,横流之决,可翘足而俟。此真逆胡授命之秋,汉族复兴之会也。幕府总摄机宜,恭行天罚,惧义帅所指,或未达悉,致疑畏之徒,遇事惶惑,僻远诸彦,莫知奋起,用先以独立之义,布告我国人曰:在昔虏运方盛,则以野人生活,弯弓而斗,

又有一阕兴汉军歌,尤觉得慷慨异常,小子备录于此,以供众览道:

地发杀机,中原大陆蛟龙起,好男儿濯手整乾坤;拔剑斫断胡天云。复我皇汉,完我自由,家国两尊荣。乐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禔福乐无垠。好男儿!撑起双肩肩此任!

鄂军一起,清廷大震,立命陆军部及军谘府,派兵赴鄂,欲知谁胜谁负;请至下回表明。

盛宣怀为亡清罪魁,实足为民国功臣。铁路国有之策不倡,则争路之风潮不起,鄂军即或起义,其成功与否,尚未可知。故谓盛为民国功臣可也。赵端诸人,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之流,清无此人,乌乎亡?民国无此人,乌乎兴?然则赵端诸人,其亦皆民国功臣耶?鄂军之起,实自天怒人怨致之。檄文一篇,说得淋漓酣鬯,足为吾华生色。而本回叙事,亦气势蓬勃,抑扬得当,是固皆好手笔也。

第九十八回革命军云兴应义举摄政王庙誓布信条

却说清廷闻武昌兵变,即派陆军两镇,令陆军大臣荫昌督率前往,所有湖北各军及赴援军队,均归节制调遣。一闻鄂耗,即派陆军大臣前往,势成孤注,可见清政府之卤莽。又令海军部加派兵轮,饬萨镇冰督驶战地,并饬程允和率长江水师,即日赴援。一面把瑞澂、张彪等革职,限他克日收复省城,带罪图功。种种谕旨,传到武昌。黎都督元洪,恰也不慌不忙,只分布军队,严守武汉,专待北军到来,一决雌雄。从容布置,便见老成。有弁目献计军政府,请拆京汉铁路若干段,阻止北军前来。黎都督道:“我军将要北上,如何拆这铁路?目前所虑,只患兵少,不敷防御,现拟暂编步兵四协,马队一标,炮队两标,工辎队各一营,军乐队一营,权救眉急。”于是出示招兵,不到三日,已有二万人入伍,遂令各队长日夕操练,预备对垒。复出一翦发命令,无论军民人等,一律翦辫,把前清时候的猪尾巴,统行革去。翦辫是第一快事。当下择定八月二十五日祭旗,立红黄蓝白黑五色旗为标帜,届期天气晴明,黎都督率同义师,诚诚恳恳的祷了天地,读过祝文,然后散祭。大家饮了同心酒,很有直捣黄龙的气势。

是日闻北军统带马继增,已率第二十二标抵汉口,驻扎江岸。清陆军大臣荫昌,亦出驻信阳州,海军提督萨镇冰,复率舰队到汉,在江心下椗。双方战势,渐渐逼紧。黎都督先探听汉口领事团,知已与清水陆军,签定条约,不准毁伤租界。租界本在水口一带,水口挡住,里面自可无虞,清水师已同退去一般。黎都督就专注陆战,于二十六日发步兵一标,赴刘家庙,布列车站附近。是时张彪军尚在此驻扎,鄂军放了一排枪,张军前列,伤了数十人,随即退去。鄂军也不追赶,收队回营。

次日,鄂军复分队出发,重至刘家庙接仗,那边仍来了张彪残兵,与河南援军会合,共约一镇,载以火车。鄂军队里的督战员,是军事参谋官胡汉民,令军队蛇行前进,将要接近,见河南军猛扑过来,气势甚锐,汉民复下一密令,令军队闪开两旁,从后面突开一炮,击中河南兵所坐的火车头,车身骤裂。河南兵下车过来,鄂军再开连珠炮,相续不绝,慌似千雷万霆,震得天地都响。两下相持了数点钟,河南兵伤了不少,方哗然退走,避入火车,开机驰去。一刹那间,又复驰了转来,不意扑塌一声,车竟翻倒,鄂军乘机猛击,且从旁抄出一支奇兵,把河南兵杀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看官!这河南兵去而复回,明明是出人不意,攻人无备的意思,如何中途竟致覆车呢?原来河南兵初次退走,有许多铁路工人在旁,倡议毁路,以免清军复来。当时一齐动手,把铁轨移开十数丈。河南兵未曾防备,偏着了道儿,越弄越败,懊悔不迭。这便是倒灶的影子。至傍晚两军复战,清军在平地,鄂军在山上。彼此轰击,江心中的战舰,助清陆军,开炮遥击,约有二小时,鄂军队中发出一炮,正中江元炮船,船身受伤,失战斗力,遂驶去。各舰亦陆续退出,直至三十里外。翌日再战,各舰竟遁回九江去了。清水师虽是无用,亦不至怯敌若此,大约是不愿接仗之故。

至第三次开战,鄂军复夺得清营一座,内有火药六车,快枪千支,子弹数十箱,白米二千包,银洋十四箱,以及军用器物等,都由鄂军搬回。第四次开战,鄂军复胜,从头道桥杀到三道桥,得着机关炮一尊。第五次开战,鄂军用节节进攻法,从三道桥攻进滠口。清军比鄂军,虽多数倍,怎奈人人解体,全不耐战,一大半弃甲而逃,一小半投械而降。陆军大臣督兵而来,恰如此倒脸,真是气数。

自经过五次战仗,鄂军捷电,遍达全国,黄州府,武昌县,沔阳州,宜昌府,沙市,新堤,次第响应,竖满白旗。到了八月三十日,湖南民军起义,逐去巡抚余诚格,杀毙统领黄忠浩,推焦达峰为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只焦达峰是洪江会头目,冒托革命党人,当时被他混过,后来调查明白,民心未免不服,暂时得过且过,徐作计较。同日,陕西省亦举旗起义,发难的头目,系第一协参谋官,兼二标一营管带张凤翽,及三营管带张益谦,两人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一呼百应,攻进抚署。巡抚钱能训,举枪自击,扑倒地下。两管带攻入后,见钱抚尚在呻吟,倒不去难为他,反令手下扶入高等学堂,唤西医疗治。其余各官,逃的逃,避的避,只将军文瑞,投井自尽,全城粗定,正副两统领,自然推举两张了。

余诚格自湖南出走,直至江西,会晤赣抚冯汝骙,备述湖南情形,且叙且泣。冯抚虽强词劝慰,心中恰非常焦灼,俟诚格别后,劳思苦想,才得一策,一面令布政使筹集库款,倍给陆军薪饷,一面命巡警道饬役稽查,旦夕不怠,城内总算粗安。偏偏标统马毓宝,举义九江,逐去道员保恒,及九江府朴良。九江系全赣要口,要口一失,省城也随在可虞,不过稍缓时日便了。铜山西奔,洛钟东应。

此时各省警报,纷达清廷,摄政王载沣,惊愕万状,忙召集内阁总理老庆,协理徐世昌,及王大臣会议。一班老少年,齐集一廷,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急得摄政王手足冰冷,几乎垂下泪来。老庆睹此情形,不能一言不发,遂保荐一位在籍的大员,说他定可平乱。看官!你道是何人?乃系前任外务部尚书袁世凯。摄政王嘿然不答。老庆道:“不用袁世凯,大清休了。”用了袁世凯,大清尚保得住么?摄政王无奈下谕,着袁世凯补授湖广总督。又有一大臣道:“此次革党起事,全由盛宣怀一人激变,他要收川路为国有,以致川民争路,革党乘机起衅,为今日计,非严谴盛宣怀不可。”于是盛大臣亦奉旨革职。过了两三天,袁世凯自项城复电,不肯出山。内阁总理老庆,又请摄政王重用老袁,授他为钦差大臣,所有赴援的海陆各军,并长江水师,统归节制。又命冯国璋总统第一军,段祺瑞总统第二军,均归袁世凯调遣。袁世凯仍电奏足疾未愈。乐得摆些架子。摄政王料他纪念前嫌,不欲再召。忽由广州来电,将军凤山,被革命党人炸死。凤山在满人中,颇称知兵,清廷方命任广州将军,乘轮南下,既抵码头,登岸进城,到仓前街,一声奇响,震坍墙垣,巧巧压在凤山轿上,连人带轿,捣得粉碎。临时只有一党人毙命,闻他叫作陈军雄,余皆遁去。摄政王闻知此信,安得不惊?没奈何依了老庆计策,令陆军大臣荫昌,亲至项城,敦请袁世凯出山。那时这位雄心勃勃的袁公,才有意出来。时机已至。荫昌见他应允,欣然告别,返至信阳州,趁着得意的时候,竟想出一条好计,密令在湖北军队,打仗时先挂白旗,假作投降,待民军近前,陡起轰击,便可获胜。湖北带兵官,依计而行,果然鄂军不知真伪,被他打死了数百人,败回汉口,把刘家庙大智门车站各地,尽行弃去。荫昌闻这捷音,乐不可支,忙电奏京都,说民军如何溃败,官军如何得胜,并有可以进夺武汉等语。摄政王稍稍安心。

嗣闻瑞澂、张彪,都逃得不知去向,遂下令严拿治罪。其实鸿飞冥冥,弋人何篡,摄政王也无可奈何。默思川湖各地,必须用老成主持,或可平乱,来不及了。遂命岑春煊督四川,魏光涛督两湖。岑、魏都是历练有识的人,料知大局不可收拾,统上表辞职。那时只有催促这位老袁,迅速赴敌。老袁至此,始从彰德里第动身,渡过黄河,到了信阳州,与荫昌相会。荫昌将兵符印信,交代明白,匆匆回京复命。卸去肩子了。

这位袁老先生,确是有点威望,才接钦差大臣印信,在湖北的清军,已是踊跃得很,磨拳擦掌,专持厮杀。总统第一军的冯国璋,又由京南下,击退民军,纵火焚烧汉口华界,接连数日,烟尘蔽天,可怜华界居民,或搬或逃,稍迟一步,就焦头烂额。更可恨这清军仗着一胜,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见有姿色的妇女,多被他拖曳而去,有轮奸致死的,有强逼不从,用刀戳毙的。就是搬徙的百姓,稍有财产,亦都被他抢散。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有鄂军敢死队数百人,上前拦截,清军视若无睹,慢腾腾的对仗。不意敢死队突起奋击,如生龙活虎一般,吓得清军个个倒退。还有后面的鄂军,见敢死队已经得势,一拥而前,逢人便杀,清军逃得快的,还保住头颅,略一迟缓,便已中枪倒毙。这场恶战,杀死清军三千五百多名,在汉口华界的清军,几乎扫荡一空。有在街头倒毙的兵,腰中还缠着金银洋钱,哪里晓得恶贯满盈,黄金难买性命,扑通一枪,都伏维尚飨了。可为贪利者作一棒喝。

清军还想报复,不意袁钦差命令到来,竟禁止他非法胡行,此后不奉号令,不准出发。各军队也莫名其妙,只好依令而行。原来袁世凯奉命出山,胸中早有成竹,他想现今革命军,且万万杀不完的,死一起又有一起,我如今不若改剿为抚,易战为和。只议抚议和的开手,也须提出几条约款,方可与议。当下先上奏折,大旨是开国会,改宪法,并罢斥皇族内阁等件,请朝廷立即施行。摄政王览了此奏,又不觉狐疑起来。正顾虑间,山西省又闻独立,巡抚陆钟琦死难。陆钟琦系由江南藩司升任,到任不过数月,因陕西已归革命军,恐他来袭边境,遂派新军往守潼关。新军初意不愿,故设种种要求,有心激变。陆抚恰一一答应,新军出城而去。次日偏又回来,闯进抚署,迫陆抚独立。陆抚说了一个不字,那新军已举枪相向,待陆抚说到第二个不字,枪弹立发,适中陆胸。陆子亮臣,系翰苑出身,曾游学外洋,至是适来省父,劝父姑从圆融,谁意祸机猝发,到署仅隔宿,竟见乃父丧躯。父子恩深,如何忍耐,即取出手枪还击。此时的革命军,还管着什么余地,顺我生,逆我死,众枪齐发,又将亮臣击毙。陆抚父子殉难,虽是尽忠一姓,心迹尚属可原,故文字间独无贬笔。再拥进内署,把陆抚眷属,复枪毙了好几人。抚署已毁,转至藩臬两署,拥藩司王庆平、提法使李盛铎至谘议局,迫他独立。两司不从,被禁密室,另推协统阎锡山为都督。锡山受任后,婉劝李盛铎出任民政,盛铎乃允。只王庆平执意如故,由锡山释放使归。

山西省的警信方来,江西省的耗音又至。江西自九江兵变后,省城戒严,勉强维持了几天。绅商学各界,组织保安会,将章程呈报抚署,请冯汝骙做发起人。冯抚倒也承认。嗣军界亦入保安会,请冯抚即举义旗,冯抚不允,于是各军队夜焚抚署,霎时间火光烛天,冯抚自署后逃出,匿入民房。藩司以下,亦皆走避。革命军出示安民,方拟公举统领,适马毓宝自九江驰至,由各界欢迎入城,当于教育会开会,以高等学堂为军政府,仍举冯汝骙为都督。汝骙闻这消息,料军民都无恶意,遂出来固辞,乃改举协统吴介璋任都督,刘起凤任民政长,汝骙交出印信,挈眷归去。马毓宝亦返九江。江西独立,最称安稳。

这时候的云南省,也由协统蔡锷倡义,与江西省同日独立。云南边隅,次第为英法所占,是年英兵复占踞片马,滇民力争不得,未免怨恨政府,兼以各省独立,军界跃跃欲试,遂由协统蔡锷开会,召集将弁,同时发作,举火为号。第一营统带丁锦不从,被他驱逐,随攻督署,迫走总督李经羲,即改督署为军政府,举蔡锷为都督。各军搜捕各官吏,拿住世藩司,因他不肯降顺,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只李督在滇,颇有政绩,经各军搜出后,蔡锷独优礼相待,劝他为民军尽职。李督心有未安,情愿回籍。蔡锷不便强留,由他携眷回去。可见做官不应贪虐,到变起时,尚得保全性命。且因督署总是老衙门,舍旧谋新,将都督府迁至师范学堂,会同起事诸人,组织各种机关,并电各州县即日反正。不到数日,云南大定。

这数省的电音,传至摄政王座前。正急个不了,内廷的王公大臣,又纷纷告假,连各机关办事人,十有九空。老庆、载泽等并没有法子,还是各争意见,彼此上奏,愿辞官职。贝勒载涛,也辞去军谘大臣的缺分,弄得这个摄政王,呆似木雕,终日只是泪珠儿洗面,到无可奈何之际,不得不请老庆商量。老庆只信任一个袁世凯,便把内阁总理的位置,一心让与袁公,且劝摄政王概从袁议。摄政王已毫无主意,遂授袁为内阁总理大臣,叫他在湖北应办各事,布置略定,即行来京。越重任,越将清社送脱。一面取消内阁暂行章程,不用亲贵充国务大臣,并将宪法交资政院协议。资政院的老臣,先请下诏罪己,速开党禁,然后好改议宪法。摄政王唯言是从,下了罪己诏,开了党人禁,方由资政院拟定宪法大纲十九条,择定十月初六日,宣誓太庙。可奈各省民气,日盛一日,凭你如何改革,他总全然反对。

上海的制造局,系东南军械紧要地,九月十三日,被革命党人陈其美,率众攻入,复占了上海道县各署,公举其美为沪军都督,吴淞口随即起应,遍悬白旗,宝山县亦即光复。沪上人民,欢声如雷。正在相庆,贵州独立的电报,亦到沪渎,说是巡抚沈瑜庆以下,尽行驱逐,现举杨荩诚为正都督,赵德全为副都督,全境安谧等语,沪军政府越觉欢跃,立派军士五十余人,至苏州运动军营,共建义旗。各军官一律应允,夤夜出发军队,齐集城下。十四日天明时,城门一开,各军鱼贯而入,径至抚署喧呼革命。苏抚程德全,仗胆登堂,问他来意。各军齐请程抚独立。程抚没法,只好赞成,但饬军队勿扰百姓。各军大呼万岁,即在门外连放九炮,悬起江苏都督府大旗。至十五日,苏城内外,就遍悬白旗,程抚居然改做都督,选绅士张謇、伍廷芳、应德闳等,分任民政、外交、财政等事,并截断苏宁铁路,派兵扼守,以防南京。江苏系官长独立,真是不血一刃,较江西尤为快利。

江苏既定,沪上复遣敢死队到杭州,浙抚增韫,正焦愁万分,每日召官绅会议,绅士以独立二字为请,增抚总是不从。至敢死队到杭,密寓抚署左近,约各营乘夜举事。于是笕桥大营的兵士,入艮山门占住军械局,南星桥大营的兵士,入清波门占住藩运各署。敢死队怀着炸弹,猛扑抚署,一入署门,第一个抛弹的首领,乃是女志士尹锐志,闻她系绍兴嵊县人,尝在外洋游学,灌入革命知识,此次挈她妹子锐进,同来效力。首掷炸弹,毁坏抚署,卫队及消防队不敢抵敌,统行入党。急得增抚避匿马房,被党人一把抓出,拖至福建会馆幽禁。藩司吴引孙等,一律逃去。未及天明,全城已归革命军占领,推标统周赤城为司令官,以谘议局为军政府。临时都督,举了童训,童训自请取消,另举前浙路总理汤寿潜。汤尚在沪,由周赤城派专车往迎。只杭州将军德济,尚不肯投顺,几乎决裂,两边要开炮相斗,幸海宁士民杭幸斋,至满营妥议,方才停战。等到汤督到杭,复与满人订了简约:(一)改籍,(二)缴械,(三)暂给饷项,徐图生活。满人料不可抗,唯唯听命,自是全城遂安。浙江独立,也算迅捷,且有女志士先入抚署,尤为特色。后来增抚等人,都由汤都督释回。

长江流域各省,多半光复,只湖南都督,改推议长谭延闿。焦、陈二人,被革军查出违法的证据,将他枭首,复枪毙焦党数名,稽查数天,仍归平靖。回应上文。只驻扎信阳的袁大臣,奉了回京组阁的谕旨,先遣蔡廷干、刘承恩到武昌,与黎都督议和。黎都督定要清帝退位,方肯弭兵。经蔡、刘二员再四商榷,终不见允,只得回复袁大臣。袁大臣见议和无效,默默的筹划一番,复召冯、段二统领,密议办法,将军事布置妥当,才拟启程北上。成算在胸,可南可北。袁未到京,宣誓太庙的日期已至,摄政王率领诸王大臣到太庙中,焚香爇烛,叩头宣誓。誓文云:

维宣统三年十月六日,监国摄政王载沣,摄行祀事,谨告诸先帝之灵曰:唯我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贻谋宏远,迄今将垂三百年矣。溥仪继承大统,用人行政,诸所未宜,以致上下暌违,民情难达,旬日之间,寰逼纷扰,深恐颠覆我累世相传之统绪。兹经资政院会议,广采列邦最良宪法,依亲贵不与政事之规制,先裁决重大信条十九条。其余紧急事项,一律记入宪法,迅速编纂。且速开国会,以确定立宪政体,敢誓于我列祖列宗之前。

随即颁布宪法信条十九条。

一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

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三皇帝权以宪法规定为限。

四皇帝继承之顺序,于宪法规定之。

五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皇帝颁布之。

六宪政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

七上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特别资格公选之。

八总理大臣由国会公选,皇帝任命。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推举,皇帝任命。皇族不得为总理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官。

九总理大臣受国会弹劾,非解散国会,即总理大臣辞职,但一次内阁,不得解散两次国会。

十皇帝直接统率海陆军,但对内使用时,须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

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紧急命令外,以执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为限。

十二国际条约,非经国会议决,不得缔结。但宣战构和,不在国会会期内,得由国会追认之。

十三官制官规,定自宪法。

十四每年出入预算,必经国会议决,不得自由处分。

十五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概依国会议决。

十六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十七国务员裁判机关,由两院组织之。

十八国会议决事项,由皇帝宣布之。

十九第八条至第十六各条,国会未开以前,资政院适用之。

颁布以后,在清室已算让到极点,与民更始。可奈民心始终不服。两广、安徽、福建等省,又次第举起独立旗来,正是:

人意难回天意去,民权已现帝权终。

看官欲知后事,请至下回再阅。

鄂师一起,四方响应,中国之不复为清有,已可知矣。荫昌、萨镇冰辈,率全国之师,对付一隅,屡战未捷,是岂皆荫、萨二人,韬略未娴,不堪与黎军敌耶?周武有言:“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观于清末,而古人之言益信。至若载沣摄政,仅二年余,此二年间,亦非有大恶德,但以腐败之老朽,痴呆之少年,使操政柄,猝致激变,载沣亦不得谓无咎焉。迨各省告警,云集响应,始有宣誓告庙之举,晚矣。故本回只据事直书,而瓦解土崩之状,已令人目不胜接,徒有浩叹而已。

第九十九回易总理重组内阁夺汉阳复失南京

却说广西巡抚沈秉坤,系湖南善化人,闻湖北早起义师,湖南亦告独立,长江下游,大半响应,广西虽处偏隅,势不能免,不如由我倡起,免受黎军压制。当下召文武各官,密谋独立。藩司王芝祥、提督陆荣廷,首先赞成。再开谘议局会议,通过多数,遂举沈为广西都督,改抚署为军政府,谘议局为议院。司道府县,暂仍旧贯。原有军队,统称广西国民军。组织粗定,秉坤愿任北伐事,将都督印信,让与王芝祥、陆荣廷,自挈家眷回籍。临行时有留别父老书,说得缠绵恺切,小子也无暇详述。广西独立,较江苏尤举动文明,沈秉坤功成即退,尤为难得。

只广东尚无独立消息,王芝祥因唇齿相依,意图联络,遂发电劝粤督张鸣岐,两三日未接复音。又过了好几天,始探得广东也独立了。原来广东自凤山炸毙后,早有人提倡独立,因粤督张鸣岐,模棱两可,忽愿独立,忽又不愿独立,弄得军民各界,无从捉摸。迁延一日,闻粤西赶先起义,大众始忍无可忍,各到谘议局开会,决议用和平手段,要求独立。仍推张鸣岐为都督,提督龙济光为副手。当下办就印信公文,送到督署。不意署中已空无一人,张鸣岐不知去向,转送与龙济光。济光因张督不到,亦不愿就任,于是改推革命党人胡汉民为都督。时胡汉民甫离湖北尚未到粤,由协统蒋尊簋暂代。胡到后,乃将都督印信交出。广东独立的音信,尚未北达,安徽独立的音信,先已南来。安徽居长江下游,巡抚叫作朱家宝。朱是幕府出身,人品素来圆滑。他起初还首鼠两端,嗣为军民所迫,不得已任为都督。后来安庆稍有变乱,朱缒城出走,大众请九江分府马毓宝莅任,人心乃安。

此时东南一带,只有南京及福建两处,尚未反正。南京由各省联军进讨,福建恰乘机响应,新军统制孙道仁,与谘议局副议长刘崇佑,联络兴师,先照会总督松寿,另立新政府,所有闽省政务,应归新政府施行。再照会将军朴寿,迫驻防兵缴出军械火药。两寿统是满人,松寿犹豫未决,朴寿偏决意主战。民军闻他不允,遂出占各署,松寿仰药自尽,朴寿饬满兵对仗,恃于山为根据,开炮轰击民军。民军偏冒险登山,前仆后继,竟将满兵杀退。朴寿还不肯罢手,亲率满兵来攻汉界,螳斧当车,不自量力,战到结果,弄得一命呜呼。两寿不寿,唯满人殉主,不谓无名,后人作史,书法应在陆钟琦上。满兵既无统帅,只可缴械投诚,当下推孙道仁为都督,受印悬旗,与各省大致相似,不必细说。

只这位摄政王载沣,迭接警耗,正似哑子吃黄连,有说不尽的苦楚。老庆也不胜着急,默念东南半壁,尽付乌有,所恃山东、河南,尚无变动,京畿总还保得住。不意来了一个急电,系山东巡抚孙宝琦,奏请独立,不觉魂魄飞扬,几致晕倒。独立二字,形诸奏牍,更属闻所未闻。看官!你道是何故?因孙抚乃庆王儿女亲家,老庆总道靠得住,陡接此奏,正是事出意外。哪里晓得孙抚恰也有苦心,他受军民胁迫,不好力拒,又不便赞成,无策中想了一策,阳允军民设临时政府,暗中把苦情奏达清廷。老庆未曾详阅,险些儿几被吓煞。嗣经复电细问,方晓得孙抚意思,倒也少慰。

无如警报又逐渐到来,山东烟台商埠,真个独立,这还是一隅小事。至接到海军各舰归附民军的消息,又是不胜骇愕。原来清军舰退出鄂境,悬着白旗,拟顺流行至九江,偷过青山炮台,迨抵田家镇,该镇开空炮示警,清军舰无都督护照,不敢停泊待验,乃重复折回。唯镜清、保民、楚观、江元、江亨、建威、通济、楚同、楚泰、飞鹰、楚谦、虎威、江平及张字号鱼雷艇,共十四艘,竟沿江而下,直达镇江。看官!你道十四艘兵舰如何能畅行无阻呢?相传是镜清船上,有帮管带陈复,与同志刘樾、刘勋名、杨砥中、常光球等三十余人,响应民军,暗中联络,是以途中无阻,竟一律开往镇江。镇江是时,亦已与苏州相应,推林述庆为都督,闻陈复已至,派员接收,至此清军舰十失六七,只海容、海琛、海筹、湖鹗及鱼雷艇等,孤立江心,不复成军。提督萨镇冰,见大势已去,另乘大通轮船,避往上海。那时海容、海琦、海筹三舰长,除效顺民军外,无他良法,遂向九江马都督处投诚。马都督毓宝,自然欢迎。接见后,置酒款待,彼此尽欢。唯海容舰长喜昌,海琛长荣续均,系满人,辞职回里,马都督各给洋五六百元,派人送沪去讫。

只老庆急上加急,每日电促袁世凯到京。袁大臣在途,请足疾假,咳嗽假,逗留又逗留,至缓无可缓,方率兵两大队,冠冕堂皇的到了京都。这也是步步为营之计。京中官民,闻袁大臣到来,相见恨晚,就是摄政王载沣,亦蠲除宿怨,极诚迎迓。两下相见,立开军事会议,袁大臣先将议和不成的情形,说了一遍。摄政王皱着眉道:“鄂军既不肯议和,看来只好主战。”袁大臣道:“主战亦是,但没有军饷,如何是好?”此时庆王在座,百忙中想出一法,乃是孝钦太后留有遗积,现在隆裕太后手中,要摄政王入宫支取。袁大臣竭力赞成,当由摄政王入见隆裕太后。隆裕太后,方宠幸太监小德张,又是一个李莲英。安排水晶宫装设,想步孝钦后后尘,不幸福气淡薄,革命党举事武昌,竟致四方响应,不可收拾。摄政王屡次进陈,已是愁闷得很,忽又要支取内帑,弄得无词可答,只有珠泪双垂。摄政王也相对而泣,哭了一场,总是无法可施,勉强取出若干万,交付摄政王,由摄政王交给袁大臣。袁大臣遂组织内阁,选了几个有名的人才,请旨颁布道:

梁敦彦为内务大臣,赵秉钧为民政大臣,严修为度支大臣,唐景崇为学务大臣,王士珍为陆军大臣,萨镇冰为海军大臣,沈家本为司法大臣,张謇为农工商大臣,杨士琦为邮传大臣,达寿为理藩大臣。

这道旨意,颁发下来,满拟人才毕集,挽救时艰。谁知有一半不肯出山,有一半供职清廷,也上表力辞,不愿担任危局。升官发财,人之所欲,何图此时,反相枘凿?袁大臣再请任各省宣慰使,选出几位耆硕,去当此任,偏偏又无人应命。且闻吉林、黑龙江,各设保安会,奉天也杂入革命军,举党人蓝天尉为都督,消息日恶一日。江南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又召集浙沪苏宁各军,攻打南京。江督张人骏,将军铁良,及提督张勋,虽尚服从清室,与徐绍桢等相抗,究竟城孤兵少,四面楚歌,免不得向清廷乞救。袁大臣至此,亦愤闷的了不得,他想民军气焰逼人,总不肯就我羁勒,能战然后能和,射人必先射马,欲想处处兼顾,势有未能,不如力攻武汉,杀他一个下马威,令他见我手段,方才逞志。洞见肺腑。遂将内帑运至鄂中,令冯、段两统领,奋击汉阳。

冯、段二人,接此命令,果然格外效力,亲率全军赴汉阳,鄂军方面,由黄兴督师,两下连战两昼夜,清军先挫。梅子山一带,为鄂军所占。嗣清军潜渡汉江,改服鄂军衣装,各持白旗,来袭美娘山。鄂军不及预防,还道是武昌遣来援军,至清军前队登山,见人辄斫,方晓得系清军伪充,连忙对仗,已是不及。恶斗了半日,清军越来越众,炮火越猛,鄂军死伤千余人,只好把美娘山弃去,退至龟山。清军乘胜追至,被鄂军一阵杀退,不意龟山方幸保全,雨淋山又闻失守。恼了这班敢死队,纠众进攻,冒死上登,竟将雨淋山夺回,并乘间渡江,拟占刘家庙。才至汉口,清军突来,战了一仗,不分胜负。清军退至歆生路,两下收军。越宿,清军又拔营齐出,群往雨淋山,用全力争汉阳。那时两军已连战五昼夜,雨淋山的鄂军,只道清军已退,令招来新兵把守。新兵未经战阵,骤见清兵如蚁而来,哗然四散。清军遂据雨淋山,突闻山下枪炮齐发,由清军俯视,只见来势勇猛,正是鄂军里的敢死队。清军也怕他骁悍,胆已先怯,勉强下迎,毕竟敢死队以少胜多,又将雨淋山夺去,并夺得清军机关枪两尊。翌日黎明,两军统帅,都亲自督阵,大战于十里铺。自辰至午,清军炮火甚烈,鄂军不能取胜,方收队休息。忽后面大起炮声,回头一望,乃是清军全队,猛力扑来。民军前后受攻,任你什么敢死团也是不济,只好退归汉阳。这支清军,如何在鄂军后面?看官听着!待小子叙明。原来汉阳城外有扁担山,系全城保障,山上有一员炮队管带,姓张名振臣,系张彪的儿子,张彪遁去,振臣尚在,黄兴未曾察破,被他勾通清军,竟将这山奉送。复卖嘱黑山、龟山、四平山、梅子山的炮弁,把炮闩除去,并将地雷火线绝断。霎时间,清军四路分攻,守山的将士,放炮炮不响,爇线线无灵,徒靠着血肉之躯,与枪弹相搏,哪有不败之理?眼见得四座峻岭,被清军陆续占去。为一张振臣,几致全军皆没,可见用人不可不慎。

这时候的汉阳总司令黄兴,早回城中,败兵入城,犹待总司令宣布军号,以便防守。谁知待了许久,杳无音响,到总司令府谒问,只剩了一间空屋,室迩人远,弄得大众面面相觑,城外又鼓声大震,清军齐来薄城。城中已无主帅,不由的军心大乱,纷纷出城。等到武昌闻警,发兵来援,全城已为清军占领,还有什么效力?但见汉阳城外的人民,夺路奔逃,渡船如蚁,飞向武昌驶去。溃军也杂民中,争船而走。军械辎重,漂流江面,不计其数。这皆由黄司令之力。黎都督闻汉阳已失,不禁叹惜道:“我道这位黄司令,总有些能耐,不料懦弱如此。”忙出城抚慰兵民,并言:“黄司令已往上海,去集援军,计日可至。汉阳虽失,尽可无虑,武昌有我作主,总要拼命保守”等语。兵民闻言,方觉心安。于是续派军队,沿江分驻,上自金口,下至青山,皆立栅置炮,日夜严防,武昌才算稳固。

冯、段两统领,既得汉阳,即向清廷告捷,且拟指日攻复武昌,清廷王大臣,又相庆贺,独这袁总理心中,恰另有一番计划。此公浑身是计。正筹躇间,又来了三道警电:第一道是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奉清命去攻山西,被麾下周符麟、吴鸿昌等刺死,袁见了尚不以为意,因吴禄贞是革命党人,命攻山西,乃由军谘使良弼发议,明是以毒攻毒,此次见刺,安知非从良弼授意,当即将电文搁过一旁。第二道是四川独立,端方在资州被杀,其弟端竞,亦遭惨戮,不由的太息道:“端老四何苦费了数万金,卖个身首异处,真不值得。”不如公固远甚。亦将此电搁起。第三道是南京危急万分,火速求援。这电文映入袁总理眼帘,恰瞧了又瞧,默想片时,竟取出两笺,各书数字,交左右至电报处拍发。一电系寄往南京,说急切无兵可援。明明是叫他弃城。一电系寄往汉阳,说是暂且停战。明明是有意讲和。

冯、段两统领,向来尊信袁公,自然停兵勿进。独南京张人骏等,接到袁电,未免有些怨恨。张勋更暴躁得很,还要与民军争个雌雄。那时攻打南京的徐绍桢,因出战不利,退回镇江,改推苏督程德全为海陆军总司令,出驻高资。程遂召集各军司令官,带兵前进。宁军总司令,仍是徐绍桢,镇军总司令,就是林述庆,还有浙军总司令朱瑞,苏军总司令刘之杰等,会集部兵三万余人,一齐杀去。南京清提督张勋,确是能耐,督率十八营如狼似虎的防军,前来对垒。交绥数次,联军未见胜仗,反伤了无数士卒,嗣经济军统领黎天才,率兵六百余人,来攻南京。黎素以勇毅闻,见各军相率逡巡,勃然大愤,即慨请先行,请浙军司令官朱瑞,派兵为后应。当下进攻乌龙山,下令首先登山者,赏银千元。军士闻令踊跃,争先抢占。清军不能支,立被占住,再攻幕府山。下令如前,一声呐喊,猛力前进。清军马步队,方在炮台上了望,见民军来势汹涌,行动如飞,台兵不慌不忙,也不开炮,竟下来欢迎,请天才登山。天才检点将士,共四百余员,咸请:“我辈湘人,不愿与同胞为难。”天才大喜,登山遥望,正与城内狮子山相对。狮子山也有炮台守兵,颇有整肃气象,蓦闻狮子山开炮轰来,天才颇为一惊。旋见射来的炮弹,都落山外,不觉动疑起来,问明降军,方知狮子山的守兵,亦系湘人,彼此同心,不愿轰击,所以随便开放。天才也令炮兵停击,竟分兵去夺下关。下关炮弁何明焕,度势不支,有心反正,遂悬起白旗,以示降顺。天才喜出望外,把下关两座炮台,一律收入,复会合苏浙联军,往攻孝陵卫。张勋亲率部将三员,分四路出城迎敌,联军奋力齐进,击毙张军千余名。张勋知不可胜,退入朝阳门,负嵎死守。

只张勋有个爱妾,芳名小毛子,生得妩媚动人,秦淮河畔,无此丽姝,白下城中,群推绝色。佳人配悍帅,尚嫌非耦。那张大帅好勇性成,生死恰付诸度外,唯瞧着这蔽月羞花的簉室,未免生愁。小毛子以张勋威望素著,起初倒也不怕,只教张勋固守;寻闻险要已失,孤城坐困,也觉得忧虑起来。美人颜色,易致憔悴,怎禁得起连日警耗,渐渐腰围瘦损,华色枯凋,张勋见她形容,也无心恋战。张人骏、铁良等,毫无成见,凡事都由张勋作主,张勋要战,不得不战,张勋要逃,不得不逃。张勋一面求救清廷,一面令小毛子收拾细软,派得力兵队,潜护出城。过了两日,接袁总理复电,无兵可援,不禁懊悔道:“大家坐视,独我奋力,我也无此耐烦。”会联军又夺天保城,张勋遂与张人骏、铁良密商,不如带兵北上,徐图后举,此时且与联军议和。张、铁无计可施,遂允勋议。

当下拟定四大纲,令部将胡令宣,出城请和。苏军司令刘之杰,接阅和款:一是不得伤人民生命,二是不得杀旗人,三是准张勋率兵北上,四是准令张人骏、铁良北上。刘之杰瞧毕,对胡令宣道:“这事我不能作主,须禀报总司令处,方可定议,你且回城候复!”胡令宣唯唯去讫。次日由总司令答复,允他三条,独张勋北上条不许。张勋怒吼上马,再拟背城借一,经张人骏、铁良劝阻,勉过一天。翌晨正拟出发,忽报四城火起,联军已进攻南门、神策门、太平门、仪凤门,及狮子山炮台。张人骏、铁良两人,避至日本领事馆,乞他保护出城。张勋令部兵白旗出迎,自己恰括尽库款,从旁门走脱。等到联军入城,早已虚若无人了。张大帅有人有财,毫不吃苦。南京光复,因程督不能离苏,公举镇军都督林述庆,为南京临时大都督。适值黄兴到沪,拟集联军援鄂,在上海开会,由各省代表推他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正是:

郁之益久,发之益光。

师直为壮,我武孔扬。

小子著书至此,已九十九回了,下文只有一回,便要完卷。看官且再拭目!阅那结末的第一百回。

“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这两语正可移赠袁公。迟迟出山,又迟迟入京,处危疑交集之秋,尚属从容不迫,其才具已可概见。汉阳一役,明以示威,得汉阳而失南京,正袁公之所以巧为处置也。从字句间体察之,可以觇袁大臣之心,可以见著书人之识。

第一百回举总统孙文就职逊帝位清祚告终

却说黄兴既受了大元帅的职任,正拟派兵援鄂,忽闻清廷降旨,命袁世凯为议和全权大臣,料知停战在即,因此从缓。这袁大臣恰委任尚书唐绍仪,作为代表,南下议和。唐奉命至汉口,先由驻汉英领事,转告黎都督,黎不便力拒,允与熟商,当由双方暂时停战。唐绍仪进见黎都督,交换意见,议了两天,黎以黄兴在沪,已任为大元帅,一切取决,当就上海开议。于是唐绍仪又从汉口乘轮到上海来,是时上海各代表,已公推博士伍廷芳为外交总长,议和事亦委他主持。会议地点,就在上海英租界的市政厅。两下列座,除两大代表外,尚有参赞数员。晤谈后,各取委任书交阅,互验属实,然后讨论和议。议至四点多钟,伍代表提出四事:一,清帝退位。二,改行民主政体。三,给清帝年金。四,量恤旗民。唐代表瞧这四条,不便承认,只答称须电达内阁,方可定夺,当下散会。看官!你想“清帝退位”四字,简直是要将清室河山,归还民国,清廷王大臣,焉肯即日允从?袁大臣自然不能代允,但欲峻词拒却,必致决裂,弄得战祸绵延,终非良策。恰是两难。想了又想,只好把君主民主两问题,熟详利害,复电唐代表,令他再行辩驳。唐绍仪乃续约伍廷芳,申议两次,伍廷芳决立民主政体,方可休兵,彼此几至决裂。当由德领事出为调停,德领事名婆黎,系上海各领事的领袖,他奉驻京德使命,有意排解。遇开领事团会议,招集英美法日俄五领事,详述意旨,五领事自然乐从。那时德领事即将意见书,交与伍、唐两代表,其文云:

驻扎北京德国公使馆,曾奉本国政府训令,向各议和使陈述私见。德国政府,以为中国如果继续战争,不特有危于本国,并有危于外人之利益安宁。现德国政府,依旧严守中立,但不得不尽义,为私交上之忠告。愿两议和使设法将战事早日消灭,从两造之所自愿者,办理一切事宜,有厚望焉。

伍、唐两代表接书后,只得共表同情,再事磋商。会闻山东都督孙宝琦取消独立,山西省城太原府,又由清军占领。清廷一方面,似乎有些生色。嗣由革命党大首领孙文,航海归来,沪上各民军代表,个个欢迎,一片舞蹈声,喧呼声,与吴淞江水声相应,热闹的了不得。过了两三天,各代表遂开选举大总统会,投票选举。启箱后,孙文票数最多,应任为大总统。续举副总统,是黎元洪当选。大众遂欢呼“中华共和万岁”三声,随由各代表通电各处,于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即西历一千九百十二年一月一号,组织中华临时政府于上海,建号中华民国,即以此日为民国元年元月元日。是民国一大纪念,故大书特书。孙文赴南京受任,火车上面,遍插国旗,站旁军队林立,专送孙总统上车。由沪至宁,每到一站,两旁皆列队呼万岁。午后抵南京,国旗招展,军乐悠扬,政学军商各界,统来站相迎。驻宁各国领事,亦到来迎接。各炮台,各军舰,各鸣炮二十一门,表示欢忱。别开生面。孙总统下车后,改坐马车至临时总统府,早有黄兴、徐绍桢等,站着左右,迎迓入内。是晚即在公堂行接任礼,各省代表,与海陆军代表,齐呼“中华民国万岁”,声振屋瓦。代表团报告选举情形,请临时大总统宣读誓词。孙文即朗声宣诵道:

颠覆满清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读毕,由代表团推举景帝召,捧呈大总统印信,由孙总统接受如仪。各代表又推徐绍桢读颂词,读后,孙总统答称:“誓竭心力,勉副国民公意。”大众更欢呼而散。孙总统遂立中央政府,为行政总机关,中央设参议院,各省设省议会,为立法机关。并提议改用阳历,交参议院公决。参议院议员,暂以各省代表充选,即日通过改历议案,以十月十三日为正月一日,并为中华民国纪元,通电各省公布。又议定政府制度,暂仿美国成制,不设总理,但设各部总次长如下:

陆军总长黄兴、次长蒋作宾,海军总长黄钟瑛、次长汤芗铭,司法总长伍廷芳、次长吕志伊,财政总长陈锦涛、次长王鸿猷,外交总长王宠惠、次长魏宸组,内务总长程德全、次长居正,教育总长蔡元培、次长景耀月,实业总长张謇、次长马和,通总长汤寿潜、次长于右任。

南京政府成立,民军声焰愈张,遂创议北伐,传檄远迩。各省踊跃起应,连一班女学生,也想大出风头,组织北伐队。这也可以不必。上海名优阔妓,都借着色艺,募捐助饷,似乎直捣黄龙,指顾间事。各洋商见时势危急,恐碍商务,遂联名发电,直致清廷,要求早日改建国体,妥定大局。先是摄政王载沣,因袁大臣已任内阁总理,自己无权无勇,正好借此下台,辞退监国重任。经隆裕太后允准,令他仍醇王爵号,退归藩邸,不再预政。此后一切政务,都责成总理大臣。至保护幼帝的责任,归太保世续、徐世昌。此旨颁后,全副重担,都肩在袁总理身上。袁总理倒也不怕。有大受才。唯南北和战事宜,所关重大,且迭接南方各电,不得不与清皇族会商,遂奏请隆裕太后,开御前会议,把民军提出各条,令皇族自行酌夺。皇族多半反对,袁总理再电唐绍仪,征求意见。绍仪复称应速开临时国会,解决政体。袁总理复转达皇族,皇族仍是不从。唐遂辞职,议和事由袁总理自行直接。

会四川省杀了总督赵尔丰,新疆省杀了将军志锐,甘肃省杀了总督长庚,蒙古、西藏,也居然独立起来。袁总理未免着急,仍奏请隆裕太后,如前代表唐绍仪议。太后踌躇未决,袁总理也奏请辞职,愿退居间地。急得太后束手无策,只好温词慰留。袁总理仍是固辞,太后复封他一等侯爵。清已不腊,还有什体虚名虚位,可以笼络袁总理。袁复恳切上表,不愿就封。做作耶?真心耶?太后只得再与老庆商议,要他至袁总理邸第,竭力挽留。袁乃辞封就职,再与伍廷芳往返电商。奈民军得步进步,先争论国会地点,两方辩驳的电文,差不多有数十通。至南方政府成立,竟将国会一说搁起,定要清帝退位,才肯干休。山穷水尽,奈何奈何?

斯时清廷已无兵无饷,势难再战,只得由隆裕太后出场,再开御前会议。皇族等统已垂头丧气,隆裕太后也垂着两行酸泪,毫无主见。独军谘使良弼抗声道:“太后万不能俯允民军,愚见决计主战。”只你一人主战,如何成事?太后道:“兵不效力,饷无从出,奈何?”良弼道:“宁可一战而亡,免受汉人荼毒。”皇族见良弼非常决裂,恰也胆大起来,随声附和。会议仍然无效,过了两三日,袁大臣出东华门,遇着炸弹,未被击中,恰拿着刺客三名,偏偏这良弼从外归家,突被炸弹击毙。拿住刺客,据供是民党彭家珍,也不知是真是假。家珍当时受戮,无从细询。自是清皇族个个惊慌,逃的逃,躲的躲,哪个还敢来反对逊位?在鄂统领段祺瑞,复联合北方将弁四十二人,电请逊位。隆裕太后不得已,授总理大臣袁世凯特权,电告民国代表伍廷芳,商议优待清室条件。彼此又辩论数日,适值汪兆铭等,释放回南,参赞和议,于优待清室事,恰主张从厚,才得磋商定局。袁总理禀明隆裕太后,且再请皇族议定。隆裕太后含泪道:“他们都已拥资走避了,剩我母子两人,还有何说?你去拟旨便是。”言毕,痛哭一场。袁大臣却要暗笑。还是袁总理劝慰数语,才行退出。随即拟定三道谕旨,入呈太后瞧阅。太后只得钤印御宝,钤宝时,两手乱颤,一行一行的泪珠儿,流个不休,随把谕旨交与袁总理。袁总理也即署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颁布天下。第一道谕旨云: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下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乂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第二道谕旨云: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饬内阁与民军,商酌优待皇室各条件,以期和平解决。兹据复奏,民军所开优待条件,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先皇陵制,如旧妥修各节,均已一律担承。皇帝但卸政权,不废尊号,并议定优待皇室八条,待遇满蒙回藏七条,览奏尚属周到。特行宣示皇族,暨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实有厚望焉!钦此。

(甲)关于大清皇帝辞位之后,优待之条件:

今因大清皇帝,宣布赞成共和政体,中华民国于大清皇帝辞退之后,优待条件如下:

第一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

第二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四百万两,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

第三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

第五款德宗陵寝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

第六款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唯以后不得再招阉人。

第七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

第八款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

(乙)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

(一)清王公世爵,概如其旧。(二)清皇族对于中华民国国家之私权及公权,与国民同等。(三)清皇族私产,一体保护。(四)清皇族免当兵之义务。

(丙)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

(一)与汉人平等。(二)保护其原有之私产。(三)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四)王公中有生计过艰者,设法代筹生计。(五)先筹八旗生计,于未筹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六)从前营业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各州县听其自由入籍。(七)满蒙回藏原有之宗教,听其自由信仰。

第三道谕旨云: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现在新定国体,无非欲先弭大乱,期保乂安。若拂逆多数之民心,重启无穷之战祸,则大局决裂,残杀相寻,势必演至种族之惨痛,将至九庙震惊,兆民荼毒,后祸何忍复言?两害相形,唯取其轻者,正朝廷审时观变,痌瘝吾民之苦衷。尔京外臣民,务当善体此意,为全局熟权利害,勿得挟虚

清帝退位,南北统一,临时大总统孙文,因袁世凯推翻清室,有功民国,至此点眼。特把大总统位置,完全让与。大众亦多半赞成。于是内阁总理袁大臣,遂任民国第二次临时大总统。至若副总统位置,当南京会议时,曾推黎都督元洪,不复再选。从此“帝德皇恩”的字样,一概删除。回应首回起笔。这位隆裕太后,自宣布共和后,寂居宫禁,抑郁寡欢,至次年冬间,积成胀疾,奄奄而逝。上谥为孝定景皇后,清室事从此了结。全部《清史通俗演义》,亦就此告终。

统计清自天命建号,至宣统退位,共二百九十六年,自顺治入关,至宣统退位,共二百六十八年。小子于此书告成后,拟再从各省光复起,至袁总统谢世止,把民国历年大事,演成小说,陆续出版,以供诸君续阅。但现在笔秃墨干,脑枯力敝,只好休息数天,与诸君期诸他日。诸君少待,还有几句俚词,作为全部小说的尾声:

清自摄政始,复以摄政终。

顺治推早慧,宣统亦幼聪。

孝庄与孝定,权位毋乃同。

得国由吴力,逊位本袁功。

一往又一复,天道如张弓。

寄语后起者,为国应效忠!

努力惩覆辙,毋以私害公!

皇帝不足贵,何苦效乃翁?

此诗归结全书宗旨。

民国成立,自南京组织临时政府始。孙中山以二十载之苦心,始得躬逢其盛,不可谓非有志竟成之举。唯推倒清室,则实自袁项城成之。袁之才具智术,实出民党诸人上。而庆王奕劻、摄政王载沣,以及满廷诸皇族,更无一足与袁比。袁固乱世之雄哉!若隆裕太后之决计主和,下诏逊位,虽出于中外之逼迫,不得已而使然,然较诸固执成见,贻害生灵者,殆有间焉。著书人或详或略,若抑若扬,皆斟酌有当,非漫以铺叙见长,成名为小说,实侔良史。录一代之兴亡,作后人之借鉴,是固可与列代史策,并传不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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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通俗演义(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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