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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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黎明时，峰峦高峻的玉华山在绵绵阴雨里，更显得十分幽邃。一行人疲倦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不时地踩到一个积满了泥水的凹地，溅了破破烂烂的草鞋全是泥。他们有的背着覆盖了布的箩筐，有的挑着扁担，有的赶着一匹衰老的，走一步喘一口的驴。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两匹高大的马拉着一辆车，而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有一个人坐着赶车，但不吆喝，另有手上没拿东西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走着。
这些人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像是一些小商小贩临时凑在一起的商队。
有一个挑货郎担的人，快步走到赶马车的人身边，低声道：“郡主，还是让兄弟们找个地方歇歇吧！兄弟们都走了一夜了！”
没等赶马车的人开口，边上一个人就瓮声瓮气地道：“喂，要是路上太平，我们犯得着装成这幅模样！郡主，还没喊累呢！你叫什么叫！拿出爷们的气概来！咱们兄弟可是靖南王的士卒！”
挑货郎的人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笑道：“不过这一路走来，咱们一次盗匪都没遇到！不是都说，中原盗贼如蚂蚁一样多，占山占水，打家劫舍，让人不得安宁！”
坐在马车上的正是靖南王楚襄鏊的掌上明珠慧敏郡主楚薰君。她的母亲靖难王妃沐水心出身西南夷，因此生出来的女儿楚薰君有古铜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浑身上下带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美。她一扬马鞭，厉声道：“父王命我来办这趟差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边上又有人开口，插科打诨道：“郡主，老王爷派您来，一方面送太后娘娘生辰的贺礼，还有打点上上下下官吏的礼物，数量庞大，价值不菲，只有您能让王爷放心，另一方面嘛！”那人故意卖关子，等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才不紧不慢地道：“让您，横瞅瞅，竖瞅瞅，上瞅瞅，下瞅瞅，把天下第一美男子兰陵王殿下看个够！若是果真有那么好，咱们就认下他这个未来的郡马爷啦！”
说得众人一起笑起来。楚薰君没有一点中原女子的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对呀！本郡主千里迢迢，从昆州赶来，就是要看看兰陵王到底是三头，还是六臂！要是不称意，本郡主上去就给他一顿杀威棒，打得他哭爹喊娘！”
两旁的密林里猛然响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伴着声音，从密林里闪出一个人来。
一行人开始如临大敌，但见到来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出现的人是一个老头子，一头银发，一把白胡子，在雨夜里，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头捻着长过膝盖的胡须，笑道：“倒！”
一行人像中邪一样，一个个倒了下去，断了气。独有楚薰君还活着，脑子清醒，只是手脚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本郡主想起来了！你是前面破庙里熬粥的那个老道士！中计了！你在献给我们的粥里下了毒！不对！粥，本郡主都让人用银针试过了，没毒呀！”她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脑子忽然一阵眩晕，继而昏迷过去了。
老头笑而不答，袖手一边旁观。密林里又出现了一拨人，他们有的搬东西，有的搬死人。独独不理会那个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抱起楚薰君，眼睛觑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健壮青年王二叫道：“这一次收获不小！可以去玲珑阁会一会玲珑月啦！”
王二骂骂咧咧地道：“别提那个粉头了。一百两银子才给见一面，要睡一次要费一千两银子呢！妈妈的！少一两都翻脸不认人！玲珑月，姓冷，叫雪什么的！那个女人呀！你不给她钱，她就对你冷得跟雪一样！”
前头说话的人，笑道：“王二哥，有本事，你别去呀！”见王二不说话，只是吐了一口浓痰到草丛里，就笑道，“舍不得吧？”
王二红了脸，道：“曹贵，你别说！那个女人可迷人了！你一见，怕是也没了魂！”他又笑道，“说句公道话，玲珑月其实人不坏，上回，我见她给了一个卖女儿的寡妇一百两银子，让她回去买田过日子！还有上上回，我还见她在甘露寺外专给老婆子小媳妇还有黄毛丫头施粥，她穿着白花花的衣裳，那样子，和寺里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
曹贵笑道：“好了，王二哥，谁不知道，玲珑月是你心里头的观世音菩萨呀！说来也巧呀！怎么，她干好事，怎么全让你遇到了？”
王二的脸更红了，叽叽咕咕地道：“要你管！”
老头见大家收拾地差不多了，就向王二笑道：“王二，你可想好了，这一趟，你的功劳不小，真只要那个郡主！”
曹贵笑道：“老大哥，王二是想着玲珑月没有一个贴身的侍女，一心要找个好的！”他低头瞧着楚薰君，笑道，“这妮子好歹可是个郡主！而且长得不丑！”
另一个叫徐大富的人，插嘴道：“王二，俺一直弄不明白，那香咋怎么厉害！一点上，那些个大汉就一个个过去了呢？”
曹贵笑了，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王二哥以前是采草药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王二哥，万一这郡主一自由，跑到官府告一状，那么咱们岂不是惨了！”
王二笑道：“你放心！我有法子让郡主忘掉从前的事，而且是永远！”
老头捻须而笑道：“医道，兵道，治道，俱是诡道也！”
曹贵目不识丁，自然听不懂，道：“老大哥，你说什么？”
王二笑笑，道：“这句话要是两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但我现在听懂了。这三道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的。医道，定一人，兵道，胜一军，而治道，行一国。”
老头哈哈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汝，可教也！”
众人将尸体丢到事前挖好的巨坑里，填土埋了，又将靖南王的价值连城的贺礼给分了，才散去。虽然王二再三推脱，但是除了得到楚薰君外，他还分到了一对象牙镯子。他趁着蒙汗药的劲头没过，在楚薰君身上的穴位施针，彻底封住了她的记忆。
次日黄昏，城西的教坊司内热闹非凡。玉道两旁，弱柳槐树拂地垂，路上乘七香车的美貌娼妓、骑马的公子王孙往来如梭，佳气红尘暗天起。风里是浓得化不开脂粉味，卷带着两边玉楼里婉转的清歌飘渺而来。男人只要踏上这块繁华地，看一看，闻一闻，听一听，整个人都要酥倒过去。
其中门前最繁闹的要数教坊司最西头的玲珑阁，显赫官僚，豪门公子接二连三地来叩门，但每一个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干瘪的鸨母总是陪着谄媚的笑，不停地致歉道：“冷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那些大官公子都是冲着冷雪霁来的。才两个月，冷雪霁就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掷千金，为她倾家荡产。
王二打扮成掮客的模样，穿着青布长衫，下巴上粘了胡子，带着已经换成丫鬟装束的楚薰君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见门前鞍马稀少了，才乍着胆子，上前向老鸨作揖道：“老妈妈，小的带了一个丫头过来，您看看，能不能收下来？”
老鸨上下打量了楚薰君一番，皱眉道：“这丫头粗粗笨笨的！皮肤还黄得要命！”她伸出五个手指头，道，“这个数就到头了！”
王二笑道：“就给五两，也太少了吧！这丫头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小的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老鸨掏出牙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眯眼道：“这丫头是你拐来的吧！是不是处子，老身可要验一验！破了瓜的，可就不值钱了！”
王二笑道：“在大街上如何验得？”
老鸨让出门来，道：“进去吧！”她将牙签，随手一扔，正好扎在楚薰君的脸上。
楚薰君“嗳哟”了一声，咒骂了一句道：“死老太婆！”她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郡主火爆脾气还未改。
老鸨大怒，伸手就给楚薰君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得楚薰君两耳嗡嗡地响，嘴角渗出血来。她还要打，但被王二拉住了。王二笑道：“这丫头，我还没卖给您呢！万一要是您不买，她又破了相，那可就不大好了！”
老鸨因为有了冷雪霁这个摇钱树，这段时间不要说同行，就连公子王孙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句：“老妈妈！”今日听到楚薰君出言侮辱，火冒三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扔到王二的身上，道：“这丫头，老娘买了。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她快速从发髻上拔下金簪，在楚薰君的脸上狠狠地划了几道。可怜一个金枝玉叶，被这样毁了容！
王二天然地恨楚薰君，虽然他与她没有过节，但是他一想到，楚薰君是独霸一方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靖南王的女儿，就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他将她送到这里，一方面是想趁机看一眼冷雪霁，另一方面是想让楚薰君生不如死！
“住手！”楼上的一扇绮窗打开了。冷雪霁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金钗，穿着家常的粉红色暗花罗襦，亭亭立着，道：“妈妈，这丫鬟，女儿看上了，让她做我的丫鬟吧！”她的目光飘向王二，浮起一个讽刺的微笑，道：“几日不见，王公子改行了？”
王二一直仰着头，盯着冷雪霁看，只觉她的眼眸晶晶莹莹的，如同两丸黑珍珠。听到她说话，如同听到天籁，差一点就手舞足蹈起来，但一听冷雪霁讥讽的口气，心又喜又惧，高兴的是冷雪霁居然认出自己，惧怕的是，冷雪霁会因为这事而生气，不再理自己。王二慌忙将银票塞到老鸨手里，道：“妈妈，快拿着！冷姑娘，邀我上去说话呢！”说着一溜烟，就跑上楼。
青楼虽然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但老鸨一听是官府缉拿的山贼堂而皇之地登门，也吓得要命，惊道：“我的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山贼也不是好惹的，所以她嘀咕了几句，便带了楚薰君下去给脸上的伤口敷药。
王二一口气跑到楼上，只见粉红色的纱幔轻轻飘飘，一个人影也不见，晓得冷雪霁是避到后面去了。玲珑阁有前后两栋楼。前楼是冷雪霁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后楼才是她的绣房，由阁道相连。王二是江洋大盗，自然是轻轻松松找到暗门，走了过去，一抬头就看见冷雪霁冰冰冷冷地站在阁道口，不由得止住脚步。
冷雪霁泠然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王二一怔，冲口而出，道：“你误会了！”
冷雪霁面上没有一丝笑容，道：“你为何要拐卖妇女？你以前不是说，你是劫富济贫的义士吗？亏我从前对你另眼相看，原来你和那些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都是拿女人不当人！”
王二面露喜色，道：“你原来对我是另眼相看？”
冷雪霁冷笑道：“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王公子什么时候有空，将小女的《论语》《孟子》《孙子兵法》《左传》这些书都还回来！”
王二笑道：“那些书，我都看了，只是有些地方看不大明白！正想请教冷姑娘呢！”
冷雪霁冰冷冷地道：“小女才疏学浅，教不了王公子。请您另请高明吧！”
王二笑道：“冷姑娘，您先别生气！听我说呀！那丫头，是我……捡来的。我问过了，她什么都不记得。我不好丢下她，但我又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带着她不方便，想想除了你这里，她没有好的去处了。本来卖她只是和老妈妈开个玩笑，谁想她言语唐突了老妈妈——误会！真是误会！你要不信，等下问那丫头好了。冷姑娘你想呀，我指着卖了她的那点银子花？”他从袖子里掏出那对象牙镯子，笑道，“看这东西，金贵不金贵？起码值十万两！”
听了这一篇话，又见那象牙镯子的确是珍品，冷雪霁便将信将疑，脸色缓和了些。
王二便笑道：“冷姑娘，我可以去您的书房吗？”
冷雪霁的书房在后楼的右边，对着后面的小池塘。推开绿纱窗，便可见几只咕咕地叫着的白色鸽子，在池塘边的碎石道上慢慢地踱步。池塘里种着莲花，只是清秋时节，只有残荷听雨声了。外头的雨一直没有停，但却是濛濛的丝雨，鸽子们毫不在意，依旧是悠闲悠闲的。倒是池塘边的小草沾了水珠，都弯下了腰。
冷雪霁一直倚着窗子，看着窗外。王二一时找不到话，就闲翻着书，看到一首写菊花的诗，便笑道：“这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好有气势！”
冷雪霁答道：“当然有气势了！写诗的黄巢也算是一个人物！他当年差点就替掉了唐朝！”
王二最喜欢听朝代兴替的史事，问道：“他和安禄山一样，是什么节度使吗？”
冷雪霁摇摇头，道：“不，他以前和你差不多吧！不管是黄巢，最先起来反抗秦朝的陈胜吴广，也是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民！自古以来，不少开国皇帝的出身都不好，但是，出身低，并不妨碍他们开创一番大事业！远的不说，本朝的开国皇帝，原来不就是一个强盗吗？”
王二想了想，道：“那为什么黄巢最后没有赢呢？”
冷雪霁仍是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反正黄巢称帝后不久，就败了。”
王二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着急了！图大业，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也就是要有一个牢固的根据地，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还不能率先称帝，不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踱步，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眼睛内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冲上去，握紧冷雪霁的手，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道：“冷姑娘……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乱世里头——”
冷雪霁莫名其妙地打断他的话，道：“现在不是天下太平吗？”
王二非常有把握地说：“天下就要大乱了！”他将象牙手镯塞到冷雪霁手里，道，“冷姑娘，我决定去濠州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
冷雪霁看看象牙镯子，道：“你要去濠州？听说那里三年大旱，饿死不少人！京城的好多乞丐都是濠州那边逃荒过来的！”
王二激动地道：“我看见了。冷姑娘，您上次施粥，和菩萨一样！我决定了，我要为天下受苦的百姓做点事情！所以，我要去濠州，救人！”
冷雪霁盯着王二，正色道：“你去濠州真的是为了救人？”
王二拍拍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
冷雪霁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王二哥！”一句未了，听到老鸨高呼，道：“丞相大人！您慢些走！阁道雨天路滑！”
老鸨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冷雪霁安国公丞相吴瑛来了。吴瑛不比一般人，他想进来，是拦也拦不住的。冷雪霁立即叮嘱王二，道：“王二哥，请你在书房等我，我一会儿就把吴老贼打发走！”说着她便从暗道悄悄地回到自己的绣房，三两下除掉饰物，解开发髻，擦掉胭脂，脱掉外衣，飞快钻到被子里，面朝内躺下。
“美人，美人！”好色成性的吴瑛醉醺醺地从外头闯进来，瞧见冷雪霁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光滑的玉臂半露在锦被外，一头秀发散乱地垂下，别是一番妩媚而诱惑，顿时心痒难耐，凑上去，捉住了冷雪霁的手，便要送到嘴巴亲吻。
冷雪霁却飞快地抽出手，转过身，在吴瑛的腰间捏了一般，娇嗔地道：“死乌龟！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也不来陪我！哼，不理你了！”说着，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吴瑛。
吴瑛扳着冷雪霁的肩，淫淫地笑道：“美人生气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在冷雪霁面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赔罪，够不够？”冷雪霁伸手去夺，但是吴瑛举得高了些，让冷雪霁左一伸手，右一伸手，但就是够不着。
冷雪霁嗔怪道：“既然不是真心给我的，我不要也罢！哼，那个什么御史大夫卞迥不是新送了你两个号称‘赛过西施，艳过汪嫱’的美人吗？你送给她们呀！来我这玲珑阁，见我这个丑八怪干什么！”
吴瑛哈哈大笑，扇着鼻子，道：“好浓的醋味呀！”他又凑过去，搂着冷雪霁的柳腰，眉开眼笑地将珍珠项链放到被子上，道：“看样子，这点东西，是不够了！本官再加一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子银票，道，“刚才，工部的姜侍郎孝敬的，本官都给你！”
冷雪霁这才笑盈盈地搂着吴瑛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柔柔地道：“这还差不多！”她想了想，笑道，“那个工部侍郎是不是叫姜端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
吴瑛假意怒道：“他不会也是你的客人吧！要是的话，他给本官送再多的银子，本官都不给他尚书的位子！”
冷雪霁摸着吴瑛的胡子，娇媚地笑道：“唉，自从结识了大人，我这里的官员来的就少了。这姜侍郎是我一个姐妹的客人。对了，这官儿也能买得到呀？”
吴瑛笑道：“那当然。尚书一百万，侍郎五十万！价格都是明着来的！上回科考，一个进士十万雪花银呢！美人，本官看你也会两句诗，要是你愿意去考，本官让你做个女状元！”
冷雪霁心下暗凉，当初自己的父亲满腹经纶，但就是无法考中，原来科考取得是“财”，而不是“才”呀！难怪王二说，这天下要乱了。如此狗官把持朝政，朝纲焉能不败坏！百姓焉能不苦！但她面上还是娇娇滴滴地笑着，道：“我中那状元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她拍了拍银票，笑道：“还是这东西好！”
吴瑛仰着脖子，大笑：“美人高兴就好！”他伸手去扒冷雪霁的衣裳。
冷雪霁按着他的手，娇羞地道：“今天不行嘛！人家不舒服啦！”
吴瑛立即会意，叹了一口气，道：“来月事了？这么不巧呀！”
冷雪霁拨弄着吴瑛的手，半是气恼，半是柔媚地道：“还不是你不好！前几天，你又不来！你是舍不得丢下你家里那两个新美人吧！哼，害得我每日守在楼前，眼巴巴等着你来！听到车子响，以为是你，就兴冲冲地站起来去迎！哪里晓得都不是你！为了你呀！我都要成眼泪汪汪的怨妇了！一打听才知道，你那头又有了新欢！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没良心的！死乌龟！”
吴瑛凑近冷雪霁，淫淫地笑道：“她们生黄瓜似的，哪里能和你比呀！”他笑道，“你真在想我？是想我的银子，还是想我这个人？”
冷雪霁差点被吴瑛口里哈出的臭味熏倒，但脸上不表现出来，笑道：“当然是想你这个人啦！没你，我那能吃点好，穿得好，睡得舒坦呢？我真是天天想你，夜夜想你。若是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她理着吴瑛的黑白参半的胡子，笑道：“过几天，一定要来呀！”
吴瑛起身道：“好！美人！本官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冷雪霁殷勤地将吴瑛送到阁道上，等他走进了前楼，她立即将门死死地关上，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一脸的厌恶。
王二从书房里走出来，怜悯地道：“冷姑娘，刚才，我都听到了！”他的手拧成了拳头，愤慨地道，“真是他妈的狗官！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丞相！”
冷雪霁冷笑道：“来我这所有的官员都是狗官！一个个吸足了民膏民脂，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像猪！哼，比猪还不如！猪还有用！他们除了害人，还能干什么！”
王二怒道：“我一定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再造一个清平世界！”
冷雪霁摇摇头，道：“别说大话了。我们还是商量着，怎么去就濠州那里的百姓吧！我在京城施粥，也是杯水车薪！我一直想找一个可靠的人，直接在当地施舍！你等一下！”她进去，抱出一个匣子，递给王二，认真地道：“真是我对灾民的一点心意！刚才狗官给的银票也放在里面了。”
王二震惊道：“冷姑娘！真都是你的血泪钱呀！”
冷雪霁淡定地笑道：“拿着吧！希望这些银子能让这个世上少一些像我这般任人摆布的女子！”她的笑容里有一丝凄楚。
王二不可思议地看看冷雪霁，看看手中的匣子，道：“那姑娘为什么不赎身？这些银子足够了呀？”
冷雪霁叹道：“我的事，你别管了！”
王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些狗官会像苍蝇一样追着你不放，是不是？”
冷雪霁只是道：“别说了！你还是快些走吧！濠州的百姓在等着你呢！”
王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冷雪霁慌忙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二严肃地道：“这一跪，不是代表我，而是代表濠州全部的百姓，感谢冷姑娘的大恩！”他正正经经地给冷雪霁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由衷地赞美道：“冷姑娘，你看上去很冷，但实际是热心肠！你真是活菩萨！”
冷雪霁淡然地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想起自己以前太过冷心冷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能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要在我有限的时间里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穷人真是太苦了！”她微笑地凝视着王二，笑道，“我倒是觉得王二哥你，是有一颗胸怀天下的赤子一心呀！”
王二斩钉截铁地道：“等我的好消息吧！”他走到书房的窗户边，又回过头，问道：“冷姑娘，你很讨厌那个吴丞相吧！”没等冷雪霁回答，王二就跳了下去，一个小小的盒子被抛上来。
冷雪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颗药丸，并附了一张纸条，“抱歉，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就下了毒。那个狗官，活不过今夜子时！你放心，御医们绝对查不出来是中了毒，他们只会认为是突然中风而毙命。你快点将此药丸服下吧！这是解药！”冷雪霁又惊又怕，立即吞下了药丸，她再到窗前一看，小池塘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人影！
池边的一丛绿竹在咻咻的风里，哗哗地响，如同江涛声，又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声。风踅到她的身上，冷雪霁这才感到自己穿的是如此的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了想，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又放下吊着的楼梯，走到小池塘边，将那对象牙镯子用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包了，埋在了土里。
王二，走了，去了濠州了。冷雪霁站在小池塘边，双手抱着肩，身子冷得发抖，但是她不想回去加件衣服，仿佛通过这样的自虐，她的心里才会舒服一些。
她想，若不是娘在汪洋那个死太监的手上，她也不会留在这里，做一枚棋子吧！她其实很羡慕王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像她，每天在这里应酬那些恶心的酒肉之徒！当今皇上，她的最终的目标也是这样恶心的人吧！汪洋每日都派鸽子来，告诉她宫里的情况。那皇帝杀了十个女子后，又招了四个美人进去。恭美人是左将军师鼎的女儿师慕仙，顺美人是御史大夫卞迥的女儿卞柔荑，谦美人是翰林院编修洪简培的女儿洪昕，和美人是工部侍郎姜端的女儿姜琬，都是十五六岁最美的年纪的女孩儿，被送到宫里去活活受罪！
天下女子莫不薄命吧！她一仰头，雨滴落在她的身上，更凉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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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黎明时，峰峦高峻的玉华山在绵绵阴雨里，更显得十分幽邃。一行人疲倦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不时地踩到一个积满了泥水的凹地，溅了破破烂烂的草鞋全是泥。他们有的背着覆盖了布的箩筐，有的挑着扁担，有的赶着一匹衰老的，走一步喘一口的驴。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两匹高大的马拉着一辆车，而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有一个人坐着赶车，但不吆喝，另有手上没拿东西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走着。
这些人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像是一些小商小贩临时凑在一起的商队。
有一个挑货郎担的人，快步走到赶马车的人身边，低声道：“郡主，还是让兄弟们找个地方歇歇吧！兄弟们都走了一夜了！”
没等赶马车的人开口，边上一个人就瓮声瓮气地道：“喂，要是路上太平，我们犯得着装成这幅模样！郡主，还没喊累呢！你叫什么叫！拿出爷们的气概来！咱们兄弟可是靖南王的士卒！”
挑货郎的人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笑道：“不过这一路走来，咱们一次盗匪都没遇到！不是都说，中原盗贼如蚂蚁一样多，占山占水，打家劫舍，让人不得安宁！”
坐在马车上的正是靖南王楚襄鏊的掌上明珠慧敏郡主楚薰君。她的母亲靖难王妃沐水心出身西南夷，因此生出来的女儿楚薰君有古铜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浑身上下带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美。她一扬马鞭，厉声道：“父王命我来办这趟差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边上又有人开口，插科打诨道：“郡主，老王爷派您来，一方面送太后娘娘生辰的贺礼，还有打点上上下下官吏的礼物，数量庞大，价值不菲，只有您能让王爷放心，另一方面嘛！”那人故意卖关子，等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才不紧不慢地道：“让您，横瞅瞅，竖瞅瞅，上瞅瞅，下瞅瞅，把天下第一美男子兰陵王殿下看个够！若是果真有那么好，咱们就认下他这个未来的郡马爷啦！”
说得众人一起笑起来。楚薰君没有一点中原女子的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对呀！本郡主千里迢迢，从昆州赶来，就是要看看兰陵王到底是三头，还是六臂！要是不称意，本郡主上去就给他一顿杀威棒，打得他哭爹喊娘！”
两旁的密林里猛然响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伴着声音，从密林里闪出一个人来。
一行人开始如临大敌，但见到来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出现的人是一个老头子，一头银发，一把白胡子，在雨夜里，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头捻着长过膝盖的胡须，笑道：“倒！”
一行人像中邪一样，一个个倒了下去，断了气。独有楚薰君还活着，脑子清醒，只是手脚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本郡主想起来了！你是前面破庙里熬粥的那个老道士！中计了！你在献给我们的粥里下了毒！不对！粥，本郡主都让人用银针试过了，没毒呀！”她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脑子忽然一阵眩晕，继而昏迷过去了。
老头笑而不答，袖手一边旁观。密林里又出现了一拨人，他们有的搬东西，有的搬死人。独独不理会那个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抱起楚薰君，眼睛觑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健壮青年王二叫道：“这一次收获不小！可以去玲珑阁会一会玲珑月啦！”
王二骂骂咧咧地道：“别提那个粉头了。一百两银子才给见一面，要睡一次要费一千两银子呢！妈妈的！少一两都翻脸不认人！玲珑月，姓冷，叫雪什么的！那个女人呀！你不给她钱，她就对你冷得跟雪一样！”
前头说话的人，笑道：“王二哥，有本事，你别去呀！”见王二不说话，只是吐了一口浓痰到草丛里，就笑道，“舍不得吧？”
王二红了脸，道：“曹贵，你别说！那个女人可迷人了！你一见，怕是也没了魂！”他又笑道，“说句公道话，玲珑月其实人不坏，上回，我见她给了一个卖女儿的寡妇一百两银子，让她回去买田过日子！还有上上回，我还见她在甘露寺外专给老婆子小媳妇还有黄毛丫头施粥，她穿着白花花的衣裳，那样子，和寺里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
曹贵笑道：“好了，王二哥，谁不知道，玲珑月是你心里头的观世音菩萨呀！说来也巧呀！怎么，她干好事，怎么全让你遇到了？”
王二的脸更红了，叽叽咕咕地道：“要你管！”
老头见大家收拾地差不多了，就向王二笑道：“王二，你可想好了，这一趟，你的功劳不小，真只要那个郡主！”
曹贵笑道：“老大哥，王二是想着玲珑月没有一个贴身的侍女，一心要找个好的！”他低头瞧着楚薰君，笑道，“这妮子好歹可是个郡主！而且长得不丑！”
另一个叫徐大富的人，插嘴道：“王二，俺一直弄不明白，那香咋怎么厉害！一点上，那些个大汉就一个个过去了呢？”
曹贵笑了，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王二哥以前是采草药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王二哥，万一这郡主一自由，跑到官府告一状，那么咱们岂不是惨了！”
王二笑道：“你放心！我有法子让郡主忘掉从前的事，而且是永远！”
老头捻须而笑道：“医道，兵道，治道，俱是诡道也！”
曹贵目不识丁，自然听不懂，道：“老大哥，你说什么？”
王二笑笑，道：“这句话要是两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但我现在听懂了。这三道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的。医道，定一人，兵道，胜一军，而治道，行一国。”
老头哈哈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汝，可教也！”
众人将尸体丢到事前挖好的巨坑里，填土埋了，又将靖南王的价值连城的贺礼给分了，才散去。虽然王二再三推脱，但是除了得到楚薰君外，他还分到了一对象牙镯子。他趁着蒙汗药的劲头没过，在楚薰君身上的穴位施针，彻底封住了她的记忆。
次日黄昏，城西的教坊司内热闹非凡。玉道两旁，弱柳槐树拂地垂，路上乘七香车的美貌娼妓、骑马的公子王孙往来如梭，佳气红尘暗天起。风里是浓得化不开脂粉味，卷带着两边玉楼里婉转的清歌飘渺而来。男人只要踏上这块繁华地，看一看，闻一闻，听一听，整个人都要酥倒过去。
其中门前最繁闹的要数教坊司最西头的玲珑阁，显赫官僚，豪门公子接二连三地来叩门，但每一个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干瘪的鸨母总是陪着谄媚的笑，不停地致歉道：“冷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那些大官公子都是冲着冷雪霁来的。才两个月，冷雪霁就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掷千金，为她倾家荡产。
王二打扮成掮客的模样，穿着青布长衫，下巴上粘了胡子，带着已经换成丫鬟装束的楚薰君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见门前鞍马稀少了，才乍着胆子，上前向老鸨作揖道：“老妈妈，小的带了一个丫头过来，您看看，能不能收下来？”
老鸨上下打量了楚薰君一番，皱眉道：“这丫头粗粗笨笨的！皮肤还黄得要命！”她伸出五个手指头，道，“这个数就到头了！”
王二笑道：“就给五两，也太少了吧！这丫头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小的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老鸨掏出牙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眯眼道：“这丫头是你拐来的吧！是不是处子，老身可要验一验！破了瓜的，可就不值钱了！”
王二笑道：“在大街上如何验得？”
老鸨让出门来，道：“进去吧！”她将牙签，随手一扔，正好扎在楚薰君的脸上。
楚薰君“嗳哟”了一声，咒骂了一句道：“死老太婆！”她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郡主火爆脾气还未改。
老鸨大怒，伸手就给楚薰君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得楚薰君两耳嗡嗡地响，嘴角渗出血来。她还要打，但被王二拉住了。王二笑道：“这丫头，我还没卖给您呢！万一要是您不买，她又破了相，那可就不大好了！”
老鸨因为有了冷雪霁这个摇钱树，这段时间不要说同行，就连公子王孙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句：“老妈妈！”今日听到楚薰君出言侮辱，火冒三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扔到王二的身上，道：“这丫头，老娘买了。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她快速从发髻上拔下金簪，在楚薰君的脸上狠狠地划了几道。可怜一个金枝玉叶，被这样毁了容！
王二天然地恨楚薰君，虽然他与她没有过节，但是他一想到，楚薰君是独霸一方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靖南王的女儿，就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他将她送到这里，一方面是想趁机看一眼冷雪霁，另一方面是想让楚薰君生不如死！
“住手！”楼上的一扇绮窗打开了。冷雪霁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金钗，穿着家常的粉红色暗花罗襦，亭亭立着，道：“妈妈，这丫鬟，女儿看上了，让她做我的丫鬟吧！”她的目光飘向王二，浮起一个讽刺的微笑，道：“几日不见，王公子改行了？”
王二一直仰着头，盯着冷雪霁看，只觉她的眼眸晶晶莹莹的，如同两丸黑珍珠。听到她说话，如同听到天籁，差一点就手舞足蹈起来，但一听冷雪霁讥讽的口气，心又喜又惧，高兴的是冷雪霁居然认出自己，惧怕的是，冷雪霁会因为这事而生气，不再理自己。王二慌忙将银票塞到老鸨手里，道：“妈妈，快拿着！冷姑娘，邀我上去说话呢！”说着一溜烟，就跑上楼。
青楼虽然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但老鸨一听是官府缉拿的山贼堂而皇之地登门，也吓得要命，惊道：“我的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山贼也不是好惹的，所以她嘀咕了几句，便带了楚薰君下去给脸上的伤口敷药。
王二一口气跑到楼上，只见粉红色的纱幔轻轻飘飘，一个人影也不见，晓得冷雪霁是避到后面去了。玲珑阁有前后两栋楼。前楼是冷雪霁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后楼才是她的绣房，由阁道相连。王二是江洋大盗，自然是轻轻松松找到暗门，走了过去，一抬头就看见冷雪霁冰冰冷冷地站在阁道口，不由得止住脚步。
冷雪霁泠然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王二一怔，冲口而出，道：“你误会了！”
冷雪霁面上没有一丝笑容，道：“你为何要拐卖妇女？你以前不是说，你是劫富济贫的义士吗？亏我从前对你另眼相看，原来你和那些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都是拿女人不当人！”
王二面露喜色，道：“你原来对我是另眼相看？”
冷雪霁冷笑道：“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王公子什么时候有空，将小女的《论语》《孟子》《孙子兵法》《左传》这些书都还回来！”
王二笑道：“那些书，我都看了，只是有些地方看不大明白！正想请教冷姑娘呢！”
冷雪霁冰冷冷地道：“小女才疏学浅，教不了王公子。请您另请高明吧！”
王二笑道：“冷姑娘，您先别生气！听我说呀！那丫头，是我……捡来的。我问过了，她什么都不记得。我不好丢下她，但我又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带着她不方便，想想除了你这里，她没有好的去处了。本来卖她只是和老妈妈开个玩笑，谁想她言语唐突了老妈妈——误会！真是误会！你要不信，等下问那丫头好了。冷姑娘你想呀，我指着卖了她的那点银子花？”他从袖子里掏出那对象牙镯子，笑道，“看这东西，金贵不金贵？起码值十万两！”
听了这一篇话，又见那象牙镯子的确是珍品，冷雪霁便将信将疑，脸色缓和了些。
王二便笑道：“冷姑娘，我可以去您的书房吗？”
冷雪霁的书房在后楼的右边，对着后面的小池塘。推开绿纱窗，便可见几只咕咕地叫着的白色鸽子，在池塘边的碎石道上慢慢地踱步。池塘里种着莲花，只是清秋时节，只有残荷听雨声了。外头的雨一直没有停，但却是濛濛的丝雨，鸽子们毫不在意，依旧是悠闲悠闲的。倒是池塘边的小草沾了水珠，都弯下了腰。
冷雪霁一直倚着窗子，看着窗外。王二一时找不到话，就闲翻着书，看到一首写菊花的诗，便笑道：“这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好有气势！”
冷雪霁答道：“当然有气势了！写诗的黄巢也算是一个人物！他当年差点就替掉了唐朝！”
王二最喜欢听朝代兴替的史事，问道：“他和安禄山一样，是什么节度使吗？”
冷雪霁摇摇头，道：“不，他以前和你差不多吧！不管是黄巢，最先起来反抗秦朝的陈胜吴广，也是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民！自古以来，不少开国皇帝的出身都不好，但是，出身低，并不妨碍他们开创一番大事业！远的不说，本朝的开国皇帝，原来不就是一个强盗吗？”
王二想了想，道：“那为什么黄巢最后没有赢呢？”
冷雪霁仍是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反正黄巢称帝后不久，就败了。”
王二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着急了！图大业，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也就是要有一个牢固的根据地，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还不能率先称帝，不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踱步，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眼睛内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冲上去，握紧冷雪霁的手，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道：“冷姑娘……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乱世里头——”
冷雪霁莫名其妙地打断他的话，道：“现在不是天下太平吗？”
王二非常有把握地说：“天下就要大乱了！”他将象牙手镯塞到冷雪霁手里，道，“冷姑娘，我决定去濠州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
冷雪霁看看象牙镯子，道：“你要去濠州？听说那里三年大旱，饿死不少人！京城的好多乞丐都是濠州那边逃荒过来的！”
王二激动地道：“我看见了。冷姑娘，您上次施粥，和菩萨一样！我决定了，我要为天下受苦的百姓做点事情！所以，我要去濠州，救人！”
冷雪霁盯着王二，正色道：“你去濠州真的是为了救人？”
王二拍拍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
冷雪霁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王二哥！”一句未了，听到老鸨高呼，道：“丞相大人！您慢些走！阁道雨天路滑！”
老鸨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冷雪霁安国公丞相吴瑛来了。吴瑛不比一般人，他想进来，是拦也拦不住的。冷雪霁立即叮嘱王二，道：“王二哥，请你在书房等我，我一会儿就把吴老贼打发走！”说着她便从暗道悄悄地回到自己的绣房，三两下除掉饰物，解开发髻，擦掉胭脂，脱掉外衣，飞快钻到被子里，面朝内躺下。
“美人，美人！”好色成性的吴瑛醉醺醺地从外头闯进来，瞧见冷雪霁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光滑的玉臂半露在锦被外，一头秀发散乱地垂下，别是一番妩媚而诱惑，顿时心痒难耐，凑上去，捉住了冷雪霁的手，便要送到嘴巴亲吻。
冷雪霁却飞快地抽出手，转过身，在吴瑛的腰间捏了一般，娇嗔地道：“死乌龟！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也不来陪我！哼，不理你了！”说着，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吴瑛。
吴瑛扳着冷雪霁的肩，淫淫地笑道：“美人生气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在冷雪霁面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赔罪，够不够？”冷雪霁伸手去夺，但是吴瑛举得高了些，让冷雪霁左一伸手，右一伸手，但就是够不着。
冷雪霁嗔怪道：“既然不是真心给我的，我不要也罢！哼，那个什么御史大夫卞迥不是新送了你两个号称‘赛过西施，艳过汪嫱’的美人吗？你送给她们呀！来我这玲珑阁，见我这个丑八怪干什么！”
吴瑛哈哈大笑，扇着鼻子，道：“好浓的醋味呀！”他又凑过去，搂着冷雪霁的柳腰，眉开眼笑地将珍珠项链放到被子上，道：“看样子，这点东西，是不够了！本官再加一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子银票，道，“刚才，工部的姜侍郎孝敬的，本官都给你！”
冷雪霁这才笑盈盈地搂着吴瑛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柔柔地道：“这还差不多！”她想了想，笑道，“那个工部侍郎是不是叫姜端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
吴瑛假意怒道：“他不会也是你的客人吧！要是的话，他给本官送再多的银子，本官都不给他尚书的位子！”
冷雪霁摸着吴瑛的胡子，娇媚地笑道：“唉，自从结识了大人，我这里的官员来的就少了。这姜侍郎是我一个姐妹的客人。对了，这官儿也能买得到呀？”
吴瑛笑道：“那当然。尚书一百万，侍郎五十万！价格都是明着来的！上回科考，一个进士十万雪花银呢！美人，本官看你也会两句诗，要是你愿意去考，本官让你做个女状元！”
冷雪霁心下暗凉，当初自己的父亲满腹经纶，但就是无法考中，原来科考取得是“财”，而不是“才”呀！难怪王二说，这天下要乱了。如此狗官把持朝政，朝纲焉能不败坏！百姓焉能不苦！但她面上还是娇娇滴滴地笑着，道：“我中那状元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她拍了拍银票，笑道：“还是这东西好！”
吴瑛仰着脖子，大笑：“美人高兴就好！”他伸手去扒冷雪霁的衣裳。
冷雪霁按着他的手，娇羞地道：“今天不行嘛！人家不舒服啦！”
吴瑛立即会意，叹了一口气，道：“来月事了？这么不巧呀！”
冷雪霁拨弄着吴瑛的手，半是气恼，半是柔媚地道：“还不是你不好！前几天，你又不来！你是舍不得丢下你家里那两个新美人吧！哼，害得我每日守在楼前，眼巴巴等着你来！听到车子响，以为是你，就兴冲冲地站起来去迎！哪里晓得都不是你！为了你呀！我都要成眼泪汪汪的怨妇了！一打听才知道，你那头又有了新欢！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没良心的！死乌龟！”
吴瑛凑近冷雪霁，淫淫地笑道：“她们生黄瓜似的，哪里能和你比呀！”他笑道，“你真在想我？是想我的银子，还是想我这个人？”
冷雪霁差点被吴瑛口里哈出的臭味熏倒，但脸上不表现出来，笑道：“当然是想你这个人啦！没你，我那能吃点好，穿得好，睡得舒坦呢？我真是天天想你，夜夜想你。若是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她理着吴瑛的黑白参半的胡子，笑道：“过几天，一定要来呀！”
吴瑛起身道：“好！美人！本官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冷雪霁殷勤地将吴瑛送到阁道上，等他走进了前楼，她立即将门死死地关上，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一脸的厌恶。
王二从书房里走出来，怜悯地道：“冷姑娘，刚才，我都听到了！”他的手拧成了拳头，愤慨地道，“真是他妈的狗官！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丞相！”
冷雪霁冷笑道：“来我这所有的官员都是狗官！一个个吸足了民膏民脂，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像猪！哼，比猪还不如！猪还有用！他们除了害人，还能干什么！”
王二怒道：“我一定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再造一个清平世界！”
冷雪霁摇摇头，道：“别说大话了。我们还是商量着，怎么去就濠州那里的百姓吧！我在京城施粥，也是杯水车薪！我一直想找一个可靠的人，直接在当地施舍！你等一下！”她进去，抱出一个匣子，递给王二，认真地道：“真是我对灾民的一点心意！刚才狗官给的银票也放在里面了。”
王二震惊道：“冷姑娘！真都是你的血泪钱呀！”
冷雪霁淡定地笑道：“拿着吧！希望这些银子能让这个世上少一些像我这般任人摆布的女子！”她的笑容里有一丝凄楚。
王二不可思议地看看冷雪霁，看看手中的匣子，道：“那姑娘为什么不赎身？这些银子足够了呀？”
冷雪霁叹道：“我的事，你别管了！”
王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些狗官会像苍蝇一样追着你不放，是不是？”
冷雪霁只是道：“别说了！你还是快些走吧！濠州的百姓在等着你呢！”
王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冷雪霁慌忙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二严肃地道：“这一跪，不是代表我，而是代表濠州全部的百姓，感谢冷姑娘的大恩！”他正正经经地给冷雪霁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由衷地赞美道：“冷姑娘，你看上去很冷，但实际是热心肠！你真是活菩萨！”
冷雪霁淡然地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想起自己以前太过冷心冷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能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要在我有限的时间里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穷人真是太苦了！”她微笑地凝视着王二，笑道，“我倒是觉得王二哥你，是有一颗胸怀天下的赤子一心呀！”
王二斩钉截铁地道：“等我的好消息吧！”他走到书房的窗户边，又回过头，问道：“冷姑娘，你很讨厌那个吴丞相吧！”没等冷雪霁回答，王二就跳了下去，一个小小的盒子被抛上来。
冷雪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颗药丸，并附了一张纸条，“抱歉，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就下了毒。那个狗官，活不过今夜子时！你放心，御医们绝对查不出来是中了毒，他们只会认为是突然中风而毙命。你快点将此药丸服下吧！这是解药！”冷雪霁又惊又怕，立即吞下了药丸，她再到窗前一看，小池塘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人影！
池边的一丛绿竹在咻咻的风里，哗哗地响，如同江涛声，又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声。风踅到她的身上，冷雪霁这才感到自己穿的是如此的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了想，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又放下吊着的楼梯，走到小池塘边，将那对象牙镯子用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包了，埋在了土里。
王二，走了，去了濠州了。冷雪霁站在小池塘边，双手抱着肩，身子冷得发抖，但是她不想回去加件衣服，仿佛通过这样的自虐，她的心里才会舒服一些。
她想，若不是娘在汪洋那个死太监的手上，她也不会留在这里，做一枚棋子吧！她其实很羡慕王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像她，每天在这里应酬那些恶心的酒肉之徒！当今皇上，她的最终的目标也是这样恶心的人吧！汪洋每日都派鸽子来，告诉她宫里的情况。那皇帝杀了十个女子后，又招了四个美人进去。恭美人是左将军师鼎的女儿师慕仙，顺美人是御史大夫卞迥的女儿卞柔荑，谦美人是翰林院编修洪简培的女儿洪昕，和美人是工部侍郎姜端的女儿姜琬，都是十五六岁最美的年纪的女孩儿，被送到宫里去活活受罪！
天下女子莫不薄命吧！她一仰头，雨滴落在她的身上，更凉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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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黎明时，峰峦高峻的玉华山在绵绵阴雨里，更显得十分幽邃。一行人疲倦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不时地踩到一个积满了泥水的凹地，溅了破破烂烂的草鞋全是泥。他们有的背着覆盖了布的箩筐，有的挑着扁担，有的赶着一匹衰老的，走一步喘一口的驴。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两匹高大的马拉着一辆车，而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有一个人坐着赶车，但不吆喝，另有手上没拿东西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走着。
这些人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像是一些小商小贩临时凑在一起的商队。
有一个挑货郎担的人，快步走到赶马车的人身边，低声道：“郡主，还是让兄弟们找个地方歇歇吧！兄弟们都走了一夜了！”
没等赶马车的人开口，边上一个人就瓮声瓮气地道：“喂，要是路上太平，我们犯得着装成这幅模样！郡主，还没喊累呢！你叫什么叫！拿出爷们的气概来！咱们兄弟可是靖南王的士卒！”
挑货郎的人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笑道：“不过这一路走来，咱们一次盗匪都没遇到！不是都说，中原盗贼如蚂蚁一样多，占山占水，打家劫舍，让人不得安宁！”
坐在马车上的正是靖南王楚襄鏊的掌上明珠慧敏郡主楚薰君。她的母亲靖难王妃沐水心出身西南夷，因此生出来的女儿楚薰君有古铜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浑身上下带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美。她一扬马鞭，厉声道：“父王命我来办这趟差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边上又有人开口，插科打诨道：“郡主，老王爷派您来，一方面送太后娘娘生辰的贺礼，还有打点上上下下官吏的礼物，数量庞大，价值不菲，只有您能让王爷放心，另一方面嘛！”那人故意卖关子，等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才不紧不慢地道：“让您，横瞅瞅，竖瞅瞅，上瞅瞅，下瞅瞅，把天下第一美男子兰陵王殿下看个够！若是果真有那么好，咱们就认下他这个未来的郡马爷啦！”
说得众人一起笑起来。楚薰君没有一点中原女子的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对呀！本郡主千里迢迢，从昆州赶来，就是要看看兰陵王到底是三头，还是六臂！要是不称意，本郡主上去就给他一顿杀威棒，打得他哭爹喊娘！”
两旁的密林里猛然响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伴着声音，从密林里闪出一个人来。
一行人开始如临大敌，但见到来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出现的人是一个老头子，一头银发，一把白胡子，在雨夜里，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头捻着长过膝盖的胡须，笑道：“倒！”
一行人像中邪一样，一个个倒了下去，断了气。独有楚薰君还活着，脑子清醒，只是手脚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本郡主想起来了！你是前面破庙里熬粥的那个老道士！中计了！你在献给我们的粥里下了毒！不对！粥，本郡主都让人用银针试过了，没毒呀！”她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脑子忽然一阵眩晕，继而昏迷过去了。
老头笑而不答，袖手一边旁观。密林里又出现了一拨人，他们有的搬东西，有的搬死人。独独不理会那个盖了黑布的长方体的东西。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抱起楚薰君，眼睛觑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健壮青年王二叫道：“这一次收获不小！可以去玲珑阁会一会玲珑月啦！”
王二骂骂咧咧地道：“别提那个粉头了。一百两银子才给见一面，要睡一次要费一千两银子呢！妈妈的！少一两都翻脸不认人！玲珑月，姓冷，叫雪什么的！那个女人呀！你不给她钱，她就对你冷得跟雪一样！”
前头说话的人，笑道：“王二哥，有本事，你别去呀！”见王二不说话，只是吐了一口浓痰到草丛里，就笑道，“舍不得吧？”
王二红了脸，道：“曹贵，你别说！那个女人可迷人了！你一见，怕是也没了魂！”他又笑道，“说句公道话，玲珑月其实人不坏，上回，我见她给了一个卖女儿的寡妇一百两银子，让她回去买田过日子！还有上上回，我还见她在甘露寺外专给老婆子小媳妇还有黄毛丫头施粥，她穿着白花花的衣裳，那样子，和寺里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
曹贵笑道：“好了，王二哥，谁不知道，玲珑月是你心里头的观世音菩萨呀！说来也巧呀！怎么，她干好事，怎么全让你遇到了？”
王二的脸更红了，叽叽咕咕地道：“要你管！”
老头见大家收拾地差不多了，就向王二笑道：“王二，你可想好了，这一趟，你的功劳不小，真只要那个郡主！”
曹贵笑道：“老大哥，王二是想着玲珑月没有一个贴身的侍女，一心要找个好的！”他低头瞧着楚薰君，笑道，“这妮子好歹可是个郡主！而且长得不丑！”
另一个叫徐大富的人，插嘴道：“王二，俺一直弄不明白，那香咋怎么厉害！一点上，那些个大汉就一个个过去了呢？”
曹贵笑了，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王二哥以前是采草药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王二哥，万一这郡主一自由，跑到官府告一状，那么咱们岂不是惨了！”
王二笑道：“你放心！我有法子让郡主忘掉从前的事，而且是永远！”
老头捻须而笑道：“医道，兵道，治道，俱是诡道也！”
曹贵目不识丁，自然听不懂，道：“老大哥，你说什么？”
王二笑笑，道：“这句话要是两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但我现在听懂了。这三道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的。医道，定一人，兵道，胜一军，而治道，行一国。”
老头哈哈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汝，可教也！”
众人将尸体丢到事前挖好的巨坑里，填土埋了，又将靖南王的价值连城的贺礼给分了，才散去。虽然王二再三推脱，但是除了得到楚薰君外，他还分到了一对象牙镯子。他趁着蒙汗药的劲头没过，在楚薰君身上的穴位施针，彻底封住了她的记忆。
次日黄昏，城西的教坊司内热闹非凡。玉道两旁，弱柳槐树拂地垂，路上乘七香车的美貌娼妓、骑马的公子王孙往来如梭，佳气红尘暗天起。风里是浓得化不开脂粉味，卷带着两边玉楼里婉转的清歌飘渺而来。男人只要踏上这块繁华地，看一看，闻一闻，听一听，整个人都要酥倒过去。
其中门前最繁闹的要数教坊司最西头的玲珑阁，显赫官僚，豪门公子接二连三地来叩门，但每一个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干瘪的鸨母总是陪着谄媚的笑，不停地致歉道：“冷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那些大官公子都是冲着冷雪霁来的。才两个月，冷雪霁就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掷千金，为她倾家荡产。
王二打扮成掮客的模样，穿着青布长衫，下巴上粘了胡子，带着已经换成丫鬟装束的楚薰君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见门前鞍马稀少了，才乍着胆子，上前向老鸨作揖道：“老妈妈，小的带了一个丫头过来，您看看，能不能收下来？”
老鸨上下打量了楚薰君一番，皱眉道：“这丫头粗粗笨笨的！皮肤还黄得要命！”她伸出五个手指头，道，“这个数就到头了！”
王二笑道：“就给五两，也太少了吧！这丫头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小的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老鸨掏出牙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眯眼道：“这丫头是你拐来的吧！是不是处子，老身可要验一验！破了瓜的，可就不值钱了！”
王二笑道：“在大街上如何验得？”
老鸨让出门来，道：“进去吧！”她将牙签，随手一扔，正好扎在楚薰君的脸上。
楚薰君“嗳哟”了一声，咒骂了一句道：“死老太婆！”她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郡主火爆脾气还未改。
老鸨大怒，伸手就给楚薰君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得楚薰君两耳嗡嗡地响，嘴角渗出血来。她还要打，但被王二拉住了。王二笑道：“这丫头，我还没卖给您呢！万一要是您不买，她又破了相，那可就不大好了！”
老鸨因为有了冷雪霁这个摇钱树，这段时间不要说同行，就连公子王孙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句：“老妈妈！”今日听到楚薰君出言侮辱，火冒三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扔到王二的身上，道：“这丫头，老娘买了。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她快速从发髻上拔下金簪，在楚薰君的脸上狠狠地划了几道。可怜一个金枝玉叶，被这样毁了容！
王二天然地恨楚薰君，虽然他与她没有过节，但是他一想到，楚薰君是独霸一方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靖南王的女儿，就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他将她送到这里，一方面是想趁机看一眼冷雪霁，另一方面是想让楚薰君生不如死！
“住手！”楼上的一扇绮窗打开了。冷雪霁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金钗，穿着家常的粉红色暗花罗襦，亭亭立着，道：“妈妈，这丫鬟，女儿看上了，让她做我的丫鬟吧！”她的目光飘向王二，浮起一个讽刺的微笑，道：“几日不见，王公子改行了？”
王二一直仰着头，盯着冷雪霁看，只觉她的眼眸晶晶莹莹的，如同两丸黑珍珠。听到她说话，如同听到天籁，差一点就手舞足蹈起来，但一听冷雪霁讥讽的口气，心又喜又惧，高兴的是冷雪霁居然认出自己，惧怕的是，冷雪霁会因为这事而生气，不再理自己。王二慌忙将银票塞到老鸨手里，道：“妈妈，快拿着！冷姑娘，邀我上去说话呢！”说着一溜烟，就跑上楼。
青楼虽然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但老鸨一听是官府缉拿的山贼堂而皇之地登门，也吓得要命，惊道：“我的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山贼也不是好惹的，所以她嘀咕了几句，便带了楚薰君下去给脸上的伤口敷药。
王二一口气跑到楼上，只见粉红色的纱幔轻轻飘飘，一个人影也不见，晓得冷雪霁是避到后面去了。玲珑阁有前后两栋楼。前楼是冷雪霁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后楼才是她的绣房，由阁道相连。王二是江洋大盗，自然是轻轻松松找到暗门，走了过去，一抬头就看见冷雪霁冰冰冷冷地站在阁道口，不由得止住脚步。
冷雪霁泠然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王二一怔，冲口而出，道：“你误会了！”
冷雪霁面上没有一丝笑容，道：“你为何要拐卖妇女？你以前不是说，你是劫富济贫的义士吗？亏我从前对你另眼相看，原来你和那些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都是拿女人不当人！”
王二面露喜色，道：“你原来对我是另眼相看？”
冷雪霁冷笑道：“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王公子什么时候有空，将小女的《论语》《孟子》《孙子兵法》《左传》这些书都还回来！”
王二笑道：“那些书，我都看了，只是有些地方看不大明白！正想请教冷姑娘呢！”
冷雪霁冰冷冷地道：“小女才疏学浅，教不了王公子。请您另请高明吧！”
王二笑道：“冷姑娘，您先别生气！听我说呀！那丫头，是我……捡来的。我问过了，她什么都不记得。我不好丢下她，但我又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带着她不方便，想想除了你这里，她没有好的去处了。本来卖她只是和老妈妈开个玩笑，谁想她言语唐突了老妈妈——误会！真是误会！你要不信，等下问那丫头好了。冷姑娘你想呀，我指着卖了她的那点银子花？”他从袖子里掏出那对象牙镯子，笑道，“看这东西，金贵不金贵？起码值十万两！”
听了这一篇话，又见那象牙镯子的确是珍品，冷雪霁便将信将疑，脸色缓和了些。
王二便笑道：“冷姑娘，我可以去您的书房吗？”
冷雪霁的书房在后楼的右边，对着后面的小池塘。推开绿纱窗，便可见几只咕咕地叫着的白色鸽子，在池塘边的碎石道上慢慢地踱步。池塘里种着莲花，只是清秋时节，只有残荷听雨声了。外头的雨一直没有停，但却是濛濛的丝雨，鸽子们毫不在意，依旧是悠闲悠闲的。倒是池塘边的小草沾了水珠，都弯下了腰。
冷雪霁一直倚着窗子，看着窗外。王二一时找不到话，就闲翻着书，看到一首写菊花的诗，便笑道：“这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好有气势！”
冷雪霁答道：“当然有气势了！写诗的黄巢也算是一个人物！他当年差点就替掉了唐朝！”
王二最喜欢听朝代兴替的史事，问道：“他和安禄山一样，是什么节度使吗？”
冷雪霁摇摇头，道：“不，他以前和你差不多吧！不管是黄巢，最先起来反抗秦朝的陈胜吴广，也是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民！自古以来，不少开国皇帝的出身都不好，但是，出身低，并不妨碍他们开创一番大事业！远的不说，本朝的开国皇帝，原来不就是一个强盗吗？”
王二想了想，道：“那为什么黄巢最后没有赢呢？”
冷雪霁仍是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反正黄巢称帝后不久，就败了。”
王二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着急了！图大业，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也就是要有一个牢固的根据地，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还不能率先称帝，不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踱步，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眼睛内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冲上去，握紧冷雪霁的手，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道：“冷姑娘……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乱世里头——”
冷雪霁莫名其妙地打断他的话，道：“现在不是天下太平吗？”
王二非常有把握地说：“天下就要大乱了！”他将象牙手镯塞到冷雪霁手里，道，“冷姑娘，我决定去濠州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
冷雪霁看看象牙镯子，道：“你要去濠州？听说那里三年大旱，饿死不少人！京城的好多乞丐都是濠州那边逃荒过来的！”
王二激动地道：“我看见了。冷姑娘，您上次施粥，和菩萨一样！我决定了，我要为天下受苦的百姓做点事情！所以，我要去濠州，救人！”
冷雪霁盯着王二，正色道：“你去濠州真的是为了救人？”
王二拍拍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
冷雪霁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王二哥！”一句未了，听到老鸨高呼，道：“丞相大人！您慢些走！阁道雨天路滑！”
老鸨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冷雪霁安国公丞相吴瑛来了。吴瑛不比一般人，他想进来，是拦也拦不住的。冷雪霁立即叮嘱王二，道：“王二哥，请你在书房等我，我一会儿就把吴老贼打发走！”说着她便从暗道悄悄地回到自己的绣房，三两下除掉饰物，解开发髻，擦掉胭脂，脱掉外衣，飞快钻到被子里，面朝内躺下。
“美人，美人！”好色成性的吴瑛醉醺醺地从外头闯进来，瞧见冷雪霁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光滑的玉臂半露在锦被外，一头秀发散乱地垂下，别是一番妩媚而诱惑，顿时心痒难耐，凑上去，捉住了冷雪霁的手，便要送到嘴巴亲吻。
冷雪霁却飞快地抽出手，转过身，在吴瑛的腰间捏了一般，娇嗔地道：“死乌龟！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也不来陪我！哼，不理你了！”说着，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吴瑛。
吴瑛扳着冷雪霁的肩，淫淫地笑道：“美人生气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在冷雪霁面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赔罪，够不够？”冷雪霁伸手去夺，但是吴瑛举得高了些，让冷雪霁左一伸手，右一伸手，但就是够不着。
冷雪霁嗔怪道：“既然不是真心给我的，我不要也罢！哼，那个什么御史大夫卞迥不是新送了你两个号称‘赛过西施，艳过汪嫱’的美人吗？你送给她们呀！来我这玲珑阁，见我这个丑八怪干什么！”
吴瑛哈哈大笑，扇着鼻子，道：“好浓的醋味呀！”他又凑过去，搂着冷雪霁的柳腰，眉开眼笑地将珍珠项链放到被子上，道：“看样子，这点东西，是不够了！本官再加一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子银票，道，“刚才，工部的姜侍郎孝敬的，本官都给你！”
冷雪霁这才笑盈盈地搂着吴瑛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柔柔地道：“这还差不多！”她想了想，笑道，“那个工部侍郎是不是叫姜端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
吴瑛假意怒道：“他不会也是你的客人吧！要是的话，他给本官送再多的银子，本官都不给他尚书的位子！”
冷雪霁摸着吴瑛的胡子，娇媚地笑道：“唉，自从结识了大人，我这里的官员来的就少了。这姜侍郎是我一个姐妹的客人。对了，这官儿也能买得到呀？”
吴瑛笑道：“那当然。尚书一百万，侍郎五十万！价格都是明着来的！上回科考，一个进士十万雪花银呢！美人，本官看你也会两句诗，要是你愿意去考，本官让你做个女状元！”
冷雪霁心下暗凉，当初自己的父亲满腹经纶，但就是无法考中，原来科考取得是“财”，而不是“才”呀！难怪王二说，这天下要乱了。如此狗官把持朝政，朝纲焉能不败坏！百姓焉能不苦！但她面上还是娇娇滴滴地笑着，道：“我中那状元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她拍了拍银票，笑道：“还是这东西好！”
吴瑛仰着脖子，大笑：“美人高兴就好！”他伸手去扒冷雪霁的衣裳。
冷雪霁按着他的手，娇羞地道：“今天不行嘛！人家不舒服啦！”
吴瑛立即会意，叹了一口气，道：“来月事了？这么不巧呀！”
冷雪霁拨弄着吴瑛的手，半是气恼，半是柔媚地道：“还不是你不好！前几天，你又不来！你是舍不得丢下你家里那两个新美人吧！哼，害得我每日守在楼前，眼巴巴等着你来！听到车子响，以为是你，就兴冲冲地站起来去迎！哪里晓得都不是你！为了你呀！我都要成眼泪汪汪的怨妇了！一打听才知道，你那头又有了新欢！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没良心的！死乌龟！”
吴瑛凑近冷雪霁，淫淫地笑道：“她们生黄瓜似的，哪里能和你比呀！”他笑道，“你真在想我？是想我的银子，还是想我这个人？”
冷雪霁差点被吴瑛口里哈出的臭味熏倒，但脸上不表现出来，笑道：“当然是想你这个人啦！没你，我那能吃点好，穿得好，睡得舒坦呢？我真是天天想你，夜夜想你。若是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她理着吴瑛的黑白参半的胡子，笑道：“过几天，一定要来呀！”
吴瑛起身道：“好！美人！本官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冷雪霁殷勤地将吴瑛送到阁道上，等他走进了前楼，她立即将门死死地关上，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一脸的厌恶。
王二从书房里走出来，怜悯地道：“冷姑娘，刚才，我都听到了！”他的手拧成了拳头，愤慨地道，“真是他妈的狗官！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丞相！”
冷雪霁冷笑道：“来我这所有的官员都是狗官！一个个吸足了民膏民脂，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像猪！哼，比猪还不如！猪还有用！他们除了害人，还能干什么！”
王二怒道：“我一定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再造一个清平世界！”
冷雪霁摇摇头，道：“别说大话了。我们还是商量着，怎么去就濠州那里的百姓吧！我在京城施粥，也是杯水车薪！我一直想找一个可靠的人，直接在当地施舍！你等一下！”她进去，抱出一个匣子，递给王二，认真地道：“真是我对灾民的一点心意！刚才狗官给的银票也放在里面了。”
王二震惊道：“冷姑娘！真都是你的血泪钱呀！”
冷雪霁淡定地笑道：“拿着吧！希望这些银子能让这个世上少一些像我这般任人摆布的女子！”她的笑容里有一丝凄楚。
王二不可思议地看看冷雪霁，看看手中的匣子，道：“那姑娘为什么不赎身？这些银子足够了呀？”
冷雪霁叹道：“我的事，你别管了！”
王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些狗官会像苍蝇一样追着你不放，是不是？”
冷雪霁只是道：“别说了！你还是快些走吧！濠州的百姓在等着你呢！”
王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冷雪霁慌忙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二严肃地道：“这一跪，不是代表我，而是代表濠州全部的百姓，感谢冷姑娘的大恩！”他正正经经地给冷雪霁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由衷地赞美道：“冷姑娘，你看上去很冷，但实际是热心肠！你真是活菩萨！”
冷雪霁淡然地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想起自己以前太过冷心冷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能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要在我有限的时间里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穷人真是太苦了！”她微笑地凝视着王二，笑道，“我倒是觉得王二哥你，是有一颗胸怀天下的赤子一心呀！”
王二斩钉截铁地道：“等我的好消息吧！”他走到书房的窗户边，又回过头，问道：“冷姑娘，你很讨厌那个吴丞相吧！”没等冷雪霁回答，王二就跳了下去，一个小小的盒子被抛上来。
冷雪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颗药丸，并附了一张纸条，“抱歉，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就下了毒。那个狗官，活不过今夜子时！你放心，御医们绝对查不出来是中了毒，他们只会认为是突然中风而毙命。你快点将此药丸服下吧！这是解药！”冷雪霁又惊又怕，立即吞下了药丸，她再到窗前一看，小池塘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人影！
池边的一丛绿竹在咻咻的风里，哗哗地响，如同江涛声，又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声。风踅到她的身上，冷雪霁这才感到自己穿的是如此的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了想，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又放下吊着的楼梯，走到小池塘边，将那对象牙镯子用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包了，埋在了土里。
王二，走了，去了濠州了。冷雪霁站在小池塘边，双手抱着肩，身子冷得发抖，但是她不想回去加件衣服，仿佛通过这样的自虐，她的心里才会舒服一些。
她想，若不是娘在汪洋那个死太监的手上，她也不会留在这里，做一枚棋子吧！她其实很羡慕王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像她，每天在这里应酬那些恶心的酒肉之徒！当今皇上，她的最终的目标也是这样恶心的人吧！汪洋每日都派鸽子来，告诉她宫里的情况。那皇帝杀了十个女子后，又招了四个美人进去。恭美人是左将军师鼎的女儿师慕仙，顺美人是御史大夫卞迥的女儿卞柔荑，谦美人是翰林院编修洪简培的女儿洪昕，和美人是工部侍郎姜端的女儿姜琬，都是十五六岁最美的年纪的女孩儿，被送到宫里去活活受罪！
天下女子莫不薄命吧！她一仰头，雨滴落在她的身上，更凉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