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赵伯鲁的丧事自然是隆重又体面的,就连围观者也必须要在臂上扎一条白布,以示悼念。真是白幡林立,纸钱漫天,香火冲霄,鼓乐悲惨;念经的念经,哭喊的哭喊,只可怜死者听不见;一声“起灵”如判令,从此后,人间地府两重天。可就在灵车刚刚启动的一刹那,伯鲁妻竟从怀里抽出来一把青铜短剑,突然转身,冲向赵无恤,剑尖直指其心脏。谁也没料到,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刻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人们都呆若木鸡。此时,伯鲁妻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伯鲁亡故,她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了赵无恤身上。直到伯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伯鲁这个她素常认为毫无男人气概的男人,对她竟是多么重要。若不是因为赵无恤,她如今依然是太子妃,将来便是正夫人。可这一切都被赵无恤给毁了,而且将永远不复。此仇深似海,岂可不报复!于是,她偷偷的藏了一把短剑,誓死要报此深仇大恨。
赵无恤绝没有想到嫂子会有如此行动,一时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剑尖刺过来,竟然纹丝不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旁边人群中陡然飞起一人,甩出一道青光。只听“噹”的一声,伯鲁妻顿时感到虎口发麻,手中的短剑不由得脱手而出,随着飞来的那柄长剑一同落地。与此同时,那个飞起之人也挡在了赵无恤身前,张开双臂,把个赵无恤护的严严实实。此人正是乐湛,他和张梦谈随在队伍的旁边,因为人多混乱,乐湛时刻都注意着赵无恤的安全。只是没想到,行刺的竟然是死者的妻子。
众侍卫也慌忙冲上前来,把赵无恤围在中间,因为行刺人的身份特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伯鲁妻一见行刺未果,心灰意冷,狠狠的瞪了赵无恤一眼,随转身奔灵车冲去。众人阻拦不及,可怜她一头撞在棺椁上,顿时血如泉涌,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侍女们呼天喊地,围拢过去,却只见白孝服早已染的殷红。
早有人飞报赵简子,简子闻讯大为惊骇,即令太医前去救治。无奈太医到时,伯鲁妻已是脉息全无,随她的夫君去了。这正是:满树桃花落,入土化为泥,一缕香魂散,从此变游离。众人只得另备一副棺椁,草草入殓,同伯鲁一起入葬。只可怜他们的小儿子赵周,哭的死去活来,人们无不伤感。
此后,赵无恤便将赵周接入太**抚养,与其子赵嘉一同习文练武,视如己出。后来,赵无恤继位,称赵襄子,却不立赵嘉而立赵周为储君,可见赵无恤对伯鲁及嫂子之死是怀有很深的愧疚的。可惜赵周命薄,英年早逝,不然,七雄中的赵国便会是另一番景象。
这件事也让赵简子大病了一场,期间赵无恤除了每日早晚过来探望之外,将诸事处理的妥妥贴贴,倒是让赵简子宽慰了许多。这天,赵简子自觉精神有佳,便使人召了赵无恤、董安于和子卿来,开门见山地说:“智伯氏已派人催了多次,要我们出兵征讨中行氏与范氏。寡人推说有病,没有答应。昨日又来催促,看来,不出兵是不行了。寡人想,这件事就就交给太子吧,你替寡人出征,可有异议?”
赵无恤满怀信心的说:“父君请放宽心,无恤一定不辱父命!”
“很好。——一旦灭了中行氏和范氏,接下来可能就轮到我们了,这也就是寡人不愿意出征的原因。智伯氏的野心已经毫不掩饰了,可依我们目前的力量,还是得罪不起他。所以,还有一件事不能再耽搁了——就是与代和亲的事。寡人想来想去,除了无邪,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无邪在公主之中为长,且正好到了该嫁的年龄。论长相也绝对算得上出众,不会给我们赵氏丢脸。”
“父君,”赵无恤急忙说道,“可否另选别人,比如可以从宫女之中挑一个,有的是相貌出众的。父君可将挑出来的宫女收做义女,和亲时按照公主出嫁的礼数和标准行走,也未尝不可。何必非要拆散家人……”
赵简子叹了口气,说:“寡人何尝没这么想过,只是,一旦让代王知道,原来与他和亲的只是一个宫女,你说,他会怎样?弄不好反倒是我们自己赔了人又树了敌。赔个宫女是小,可要是因此得罪了代王,那便是自取灭亡!赵氏能有今天,你知道寡人费了多少心血!为了将来我赵氏能雄霸天下,寡人也只有忍痛割爱了。”说到这里,赵简子不禁落下几滴泪来。赵无恤本来打算说出姐姐同扁鹊情投意合之事,听赵简子这么说,也就忍住了。
董安于躬身施礼道:“主君说的及是,既是和亲,就需有诚意。弄虚作假,反倒会弄巧成拙,万万使不得。”
子卿也说:“自古儿女情长者,没有能成大事的。主君圣明,臣赞同。”
赵简子看了看无恤,“寡人知道,你同无邪姐弟情深,自然会有些舍不得。可是,要想成就大事,就必不可拘泥小节,尤其是如子卿所说的儿女情长之事!你可明白?”
赵无恤伏地跪拜,“儿臣明白。——父君,这件事还是儿臣去跟姐姐说吧,也省得父君操心。”
“也好。”赵简子面露悦色,“还有一事,寡人本打算派子卿做使节,出使代国处理和亲一事。可寡人的身体怕是三五日好不起来呀,无恤又要带兵出征,朝中诸多事情还是离不开子卿和董先生。上次董先生说那个张什么……张梦谈是吧?你说他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寡人意欲让此人出使代国,不知可行否?”
不等董安于开口,赵无恤便抢着说:“回父君,张梦谈巧舌如簧,若他做使节,定不会辜负父君的希望。”
赵简子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只许成功。你且回去,让他来见寡人。”
赵无恤领命回到宫中,简单的对张梦谈交代了几句。张梦谈自是高兴,赶紧更换衣服鞋帽,去见赵简子。无恤待他走后,便独自去了无邪的宫中。门外的侍女挑起帘子,无恤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无邪正在看书,在一旁伺候的是无邪的另一个贴身侍女艾草。看见无恤进来,无邪急忙放下竹简,起身相迎。“太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姐姐怎么跟我还客气?这又不是在朝上。——杜梨不在?”赵无恤其实是在没话找话,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姐姐让她去和亲一事,要知道,这对赵无邪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去制衣房了。弟弟找她有事?”
“没,我只是随便问问。呃——我是找姐姐有事。”赵无恤转头又冲艾草说:“艾草,你且回避,我有话同姐姐说。”
艾草答应着出去了。赵无邪一笑,“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赵无恤“扑通”跪倒在地,“姐姐,请恕小弟无能!”
无邪急忙上前搀扶,“弟弟快起来,这是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无恤泪流满面,“姐姐,父君他……要把你嫁给代王……”
“什么?……”赵无邪往后退了两步,目光直直的盯着赵无恤的眼睛。
“姐姐,小弟百般劝阻,可父君心意已决……我也没办法,君命难违!”
无邪这回相信是真的了,顷刻间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心中所有的希望,美好的憧憬,仿佛一下子被一个巨大的铁锤砸的粉碎。她想哭,可是眼中干涩,无泪可流;她想喊,可是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根本出不了声。真是天道不公,人情淡薄,赵简子——那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啊!就这么把他的女儿当礼物送人了?……可是,扁鹊怎么办?自己的承诺怎么办?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赵无邪在心底里悲惨的笑着,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在发泄,还是在抱怨。但发泄也好,抱怨也罢,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摆布,赵简子的命令!这一点,赵无邪是非常明白的,除非……想到这里,她背过身去,一字一顿的说:“那,我宁愿一死!”
赵无恤大惊,复又跪下,“姐姐,万不可有此念头!扁鹊先生对你情深意重,你活着,无论在哪儿,他还有一丝挂念;倘若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连他也害死了吗?”
赵无邪这才哭出声来,“我若嫁与代王,难道就不是害他吗?横竖都是害,倒不如去阴朝地府做夫妻!”
“姐姐,与代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吞并代国才是我们的目的。小弟现在是不能改变父君的主意,但小弟对天起誓:将来我赵无恤一定要把姐姐从代国接回来!——至于扁鹊先生,等他回来小弟亲自去和他解释,相信扁鹊先生也一定会等姐姐回来!”
这时,杜梨从外面高高兴兴地跑进来,一见赵无恤跪在地上,而赵无邪泪流满面,便急忙跑到无邪身边,小声的问其原因,无邪只是摇头。于是,又问无恤,无恤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杜梨,告诉艾草,从今天开始,你们俩要日夜守护在公主身边,不可出现半点儿差错!否则……”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无邪,转过身摇头叹气的走了。
杜梨被弄得一头雾水,再三追问,无邪才哭着告诉了她,杜梨也只有劝解。
赵无恤回到太**,张梦谈正在门口候着,怀里抱着一卷竹简。赵无恤一边往里走,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定了?”
“定了。你看,这是主君亲手书写的国书。”张梦谈满面春风的说。
“好。”赵无恤瞟了一眼,“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
“明天我也要出征了。这一战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只怕不能和姐姐作别了。张先生,拜托你好好劝劝我姐姐,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姐姐出嫁时,必须让杜梨、艾草跟上。还有乐湛,原打算让他跟我出征,还是让他随姐姐去吧。你告诉他,即便天塌下来,也必须保护好公主的安全!还有,”说着,赵无恤解下身上的佩剑,“这把剑,请先生交给杜梨,告诉她,我把姐姐交给她了,让她处处小心!”
“太子放心,一切有我呢。”
赵无恤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眼中的泪珠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掉了下来。“告诉姐姐,我赵无恤……一定会接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