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本能(2.22)
是夜,林纨同顾粲商议了新宅装葺之事,距年节还有不到一月的时日,如若在新宅过新年,也可谓是个好彩头。
夫妻同衾合眠,林纨深埋在顾粲的怀中,偏着头用柔嫩的脸颊去蹭他的下巴,小声问道:“或者,是回侯府陪祖父过,你是怎么想的?”
顾粲闭目,抚了抚林纨柔软的乌发,低声回道:“都依你之意。”
林纨微微抬首,看了顾粲一眼。
顾粲的神色平静淡然,但回她的话语却有些漫不经心,似是在思考旁的事情,他刚任司空,许是公事缠身。
林纨体恤着顾粲,便没再多扰他,
她心中想着布置新宅的一切琐事,渐渐阖上了双目,安然睡去。
没成想次日,承初宫却传来了消息——
今年初诞的和敬公主于昨夜薨逝,与上官鸾去世不同,景帝年岁渐大,宫中已有多年没有新诞的皇子皇女。
景帝的女儿本就少,和敬公主又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梁贵妃所出,他对这个幼女的宠爱远超过他其余的孩子,而且和敬自生下来就活泼爱笑,十分讨人喜爱。
还没到半岁的婴孩倏然离世,为人父母的自是心情悲痛,景帝因此罢朝一日,给足了和敬小公主哀荣。
林纨得知和敬公主离世后,心中颇感惋惜,却也没往深处去想此事。
只庆幸借此时机,顾粲颈脖上的伤势还能再养个一日,便细心地为顾粲涂抹着药膏,还亲自熬煮了利于皮肤愈合的汤药。
待将炖好的蹄膀虫草汤端至偏厅时,林纨却发现本该坐在罗汉床处等着她的顾粲却并不在其上。
林纨便问了偏厅内立侍的一名丫鬟:“世子去哪儿了?”
丫鬟从林纨身后跟着的香芸手中接过了冒着热气的虫草汤,边将其放在了檀木炕桌上,边回道:“适才管事有事通禀,世子便随管事出去了。”
林纨也不知顾粲多久才能回来,怕汤水变冷,便命香芸将汤水重新放在明火上温着。
还未开口,顾粲便回到了偏厅处。
今日的日头比不上昨日,顾粲一身月白常服,并未披任何外氅,进来时,身上明显还带着寒意。
顾粲并不畏冷,但林纨却有些心疼。
他一直都是这样,天冷不知给自己加衣,如果没人提醒,也不会按时用食。
林纨唤顾粲先喝热汤暖身,随后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粲蹙眉摇首,对这虫草汤,他心中微有抗拒:“无事。”
林纨瞧出了他的心思,她的手艺并不算好,在闺中时便很少下厨,这虫草的气味又本就奇怪,林纨有些赧然地问道:“……是不是不好喝啊…我好久都没下过厨了,要不然待会再让……”
——“你亲手做的?”
顾粲打断了林纨的话,眉目也舒展了些许。
林纨点了点头后,便想着从顾粲的手中夺过那碗汤水,顾粲却偏身夺过,不顾汤水的热烫,一饮而尽。
林纨更觉难为情,看着碗底的枸杞和虫草,又道:“你不必特意喝完的。”
顾粲随意的用帛巾拭了拭嘴角,这汤说实话,味道欠佳,但林纨亲自所做,他自是舍不得浪费。
“你想好怎么布置新宅了吗?”
顾粲见林纨听完这话,低落的神情渐失,便知道自己问对了。
林纨听后有些讶然,之前顾粲一直都不肯让她在年节之前就打点新宅的事宜,现下怎的又突然想通了?
而且昨夜,她还以为他压根就没听进去她的问话。
林纨心中欢喜,却摇了摇头。
她连新宅的模样都没见到,自是不知该如何布置。
顾粲又道:“新府增了仆役十余人,杂工你可以让元吉再帮你另请,具体怎么布置和装葺,都由你的心意。”
听顾粲这样一说,林纨心中终于有了做当家主母的感觉,虽说府内的主子只有她和顾粲,但仆役丫鬟却有数十名。
而且未来二人还会有孩子,孩子肯定不会只有一个,这样府内的人就不会只有她和顾粲两个了。
想到这处,林纨抬眸,看了看顾粲。
他眼中带笑,正饶有兴味的看着她的兴奋模样。
林纨刚要开口询问,她何时可以先去看看新宅,顾粲又道:“不必赶在年节前装葺完,也不可因此事操劳。供你差遣的下人足够,你只需按照你的心意安排下去,他们自会替你做事。”
说罢,顾粲命元吉搬来了个一尺半宽的木箱。
林纨打开后,发现里面整齐地堆砌着足纹银,是本朝成色最好的官银,几乎没有任何杂质。
顾粲的意思明显是,这一大箱纹银是供她花用在新宅上的。
林纨本想着拿出自己的嫁妆去布置新宅,她的钱给了柳芊芊一部分,但是余下的装葺个新宅却是足够。
见林纨的神情明显是被惊到了,顾粲面容平静地饮了口茶水,却看见林纨将下人都挥退,有些担忧地低声问他:“子烨,你不会是……收贿了吧?”
林纨心中愈发不安,顾粲却险些被茶水呛到。
他放下茶盏,无奈问道:“你怎会觉得为夫收了贿赂?”
林纨静默了半晌,好在顾粲对这些声名之事不在意,如若换了旁人,妻子若是直接了当的问他是否私相授受,收了贿赂,怕是会怒极恼极。
“嗯?纨纨到底是怎么想的?”顾粲趁势将林纨拽到了怀中,今日她涂了香粉,那是顾粲熟悉且安心的味道,他不自觉地低首去嗅闻她身上的香气,用鼻梁轻轻蹭她的颈脖。
林纨觉得有些痒,微微缩身,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她一直都觉得顾粲手头并不宽裕。
司空的俸禄并不多,一月也就十余两纹银,还有十几石粟谷,顾粲深得景帝信任,偶尔会得些大额的赏银,但她对顾粲的这些事并不大清楚。
若要在凉州倒还好说,顾焉身为镇北王,凉州百姓每年上交的税赋扣去给朝廷的部分,都可以供其花用。
可顾粲却与顾焉没什么联系,他能花用的也只有俸禄和几年前从凉州带来的积蓄。
顾粲没松开她,林纨仍是猜想不出缘由,便小声地又问:“你没有吗?”
回林纨的是颈部处的微痛,且带着些许的痒意。
林纨双颊一红,推拒道:“子烨别…别这样。”
顾粲依言松开了她。
林纨的皮肤似是新雪般的白,玉颈上多了一处鲜红的小梅花,却看着有些空寂。
开满了花才更美。
顾粲眸色微深地看了半晌,却终是放了她一马。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低声道:“我那时要娶的可是侯府小姐、当朝的蔼贞翁主,怎么可能只让她同我吃朝中的那些俸禄?”
林纨心中松了一口气,探寻地又问“所以…你是用俸银买了商铺?”
顾粲嗯了一声,却不欲同林纨讲更多的细节,他所拥有的财富远超林纨的想象,甚至超过了当朝首富的财富。只是为了避嫌,他做了些手脚,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他又道:“这一箱都是官银,是这几年我的俸禄和朝廷赐的赏银,并不是我收贿而得。”
林纨想了想,顾粲的生活并不奢侈,她未嫁进门时,府中的下人也少,如若没别的花用,差不多也能积攒下来这些钱。
这回换的宅子,她和顾粲应是至少能住个十余年,那还真得好好布置一番。
林纨总觉得自己是被顾粲豢养在府的无用之人,现下手中终于又了活计,心情自是转好,也顾不得同顾粲多亲-昵,便起身命丫鬟寻画纸工笔等物,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待林纨离了偏厅后,顾粲的眉目却渐渐凝重。
郑皇后的心肠比他想象的还要狠毒,事态稍有失控,不过并没偏离他最初所想。
现下他比较担忧的那人是,上官衡。
*
四日之后,洛都零零落落的散了些细雪后,便变得愈发深寒侵冷,窗外的雾霭让人觉得心中压抑。
待顾粲上朝后,林纨一如既往的拿工笔绘图,屋内的炭火添了许多,熏炉内的雪松广藿味弥散得愈浓。
虽说天气有些阴,但于林纨而言,仍是安居于室,本该心绪沉静的做平日应做之事。
林纨的心中却总被莫名的不安缠扰。
她放下了手中工笔,用手捂着心口,尝试着舒气让自己冷静。
林府近来还算平静,柳芊芊有孕后,身子渐大,胎儿康健,并未有恙。
陈氏一直被禁足在院,年节都不一定能被林衍放出来。
林纨曾派人去庵堂打探过林涵的近况,自她想逃跑却跌入庵堂中的池塘后,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大好。
林府会定期派医师为林涵看诊开药,但因着林涵的疯病愈发严重,很多医师都不愿再接诊,所以林府派去的医师换了好几个。
林夙的身体在宋氏的悉心照料下,还算康健。
自顾焉回凉州,郑家没落后,林纨的心病就除了两大块,林家目前也算太平,她还真不知自己为何会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香芸走到书案前,为林纨斟了杯茶水,见其神色不大对劲,关切地询问道:“翁主,你身子不舒服吗?”
林纨摇首,拾起茶盏饮了一小口清茶。
这时,卫槿有事要通禀,香芸唤她进来后,林纨问道:“何事?”
卫槿神色平静,半屈着双膝回道:“主子,是谢家主母蒋氏来访,奴婢让她在正厅安坐下了。”
林纨微微蹙眉,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舅父谢祯之妻蒋氏,出身名门,是上官衡之母蒋昭仪的堂妹。
林纨同这个舅母没见过几面,当时她和顾粲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蒋昭仪在郑皇后的示意下,想要通过蒋氏来说服她,让她考虑嫁给上官衡。
现在想想,这件事还真是有些荒唐。
她和上官衡虽然毫无血缘关系,但却也算是沾亲带故,有些亲缘关系。
林纨无奈失笑,也不知蒋氏这次来寻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待香芸和香见简单地为林纨整饬了衣发后,林纨即刻便去了正厅。
谢家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可林纨见到坐在圈椅处的蒋氏时,却发现她穿得很寡素,保养得宜的美目却有些微肿,看着有些憔悴,应是痛哭了许久。
林纨恭敬地向蒋氏问了安,蒋氏颔首后,神情却难掩哀痛,林纨心中一急,忙问道:“舅母,可是谢家出了什么事?”
蒋氏从袖中拿出了块软帕,边为自己拭着眼角的泪渍,边回道:“谢家无事……”
林纨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却是更甚,于是又问蒋氏道:“舅母可有何伤心事?”
蒋氏艰难地抑着泪,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事本不该来求你,但……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林纨无奈叹气,回道:“舅母有事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帮扶舅母的。”
蒋氏调整了下情绪,看了看林纨的神色,见她的气色比数月前见她时要好了不少,终是开口道:“蒋昭仪殁了。”
林纨心跳一顿。
蒋昭仪虽然并不受宠,但母家还算煊赫,她的位分也不低,按说若是去世,她应该能知晓。
可承初宫中却没传出任何消息。
见林纨被骇住,蒋氏从圈椅处起身,走到了堂下的雕花飞罩处,自顾自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小玩到大的姐妹,没想到竟是落得个这种下场。”
林纨努力让自己平复,劝慰道:“请舅母节哀……”
任谁都清楚,蒋昭仪的死因蹊跷,绝不是自然的殁亡。
林纨见蒋氏的情绪又开始失控,不敢过多询问蒋昭仪的死因。但她大体猜出了蒋昭仪的死因,宫里和蒋家都有些避讳这件事,那不出所料的话,蒋昭仪应是死于自戕。
妃嫔自戕是有罪的,甚至会连累母家,但景帝不至于因着这件事,失去整个蒋家的忠心和辅弼,所以会寻个别的由头,比如病逝。
蒋氏转过身来,看向了林纨:“翁主一贯聪明,应是已经猜出了缘由,我堂姐她与家中的庶妹关系并不好,蒋家又极力地想撇清此事。她的尸骨未寒,却没有身份贵重的贵女肯为她敛尸……我是有心去送她最后一程,但是母家却不许……”
邺朝徇前朝之习俗,如若妃嫔去世,最好由母家中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其敛尸,这样才能在入棺前压住魂魄。
林纨刚要开口回话,却见蒋氏竟是要向她下跪,林纨赶忙让下人将蒋氏扶了起来,自己则走到了她的身前,语气温柔道:“舅母之托我心中清楚,我也想帮舅母这个忙,但是…但是我得先问问我夫君的意思。如若他同意了,那我即刻便请旨去为蒋昭仪敛尸。”
蒋氏知道这种晦气的事多数人都不愿意沾惹,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林纨拒绝的准备。
虽说顾粲那处还未松口,但见林纨态度恳切,她心中已是十分感动。
林纨搀着蒋氏坐在了圈椅处,谢祯为人肃正,和蒋氏成婚后,二人虽不算多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
因着蒋氏生养之后身子受损,他这一脉没有男嗣,谢祯这才纳了一良妾。待那良妾顺利产子后,谢祯就再没纳过任何妾室。
蒋氏在谢府很受人敬重,妾室丝毫不敢越过她的头上来,那良妾所生的子嗣也都被养在了蒋氏的名下。
蒋氏婚后的一切都算顺遂,可其自小玩到大的堂姐蒋昭仪就没这么幸运了,不受宠爱也就罢了,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宫里发生的事情蒋氏不便与林纨直接讲明,而且她也是局外人,对那些残忍的宫中争斗也是不明所以。
林纨又劝慰了蒋氏几句后。与她相约,顾粲同意后,她便即刻去派人给她递消息。
林纨怕她为蒋昭仪敛尸一事有什么利害牵扯,虽然她同情蒋氏姐妹的遭遇,但是顾粲毕竟是她的夫君,她不想让此事成为顾粲仕途上的阻碍,所以这事只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后,她才会去做。
是夜,待顾粲回府之后,心情看着并未有什么变化。
二人一如平常的用过晚食后,林纨便同顾粲提起了此事,顾粲听后面容平静,并未有异。
林纨心肠虽软,但到底是很为他着想,便回道:“倒是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你不怕尸体吗?”
顾粲说着,抬眸看了一言纤弱娇柔的妻子。
林纨这小猫一样的胆量,读些鬼神异闻都怕得连小解都不敢独自前去。
进宫中为蒋昭仪敛尸定会把她吓个好歹。
想到这处,顾粲没等林纨回话,便道:“不许去。”
林纨忙道:“我不怕尸身的,真的不怕。”
前世她见多了尸体,林家被抄时,官府就打死了许多下人。那些尸体的死相狰狞各异,一具宫妃的尸身算不得什么,不会那么骇人。
再者她做的事是善事,蒋昭仪若是真的无法瞑目,魂魄未散的话,也应是不会伤害她的。
林纨这么想着,又将蒋昭仪被母家所弃的惨状同顾粲讲了一遍。
倏地,她想起了一个人,便问顾粲道:“四皇子他……可有何恙。”
顾粲默了默,回道:“应是无恙。”
可事实却不然。
蒋昭仪去世后,上官衡情绪失控,甚至冲撞了景帝。
景帝念及其丧母悲痛,并未重罚他,只将他禁了足,也怕他再度失控,不许他去见他母亲的尸身。
顾粲曾想过法子,利用宫中的眼线牵线,好能同上官衡见上一面。但上官衡现下却谁都不想见,顾粲甚至差人递了他密信,却也并没得到回复。
林纨轻声回了句:“无事便好。”
可她心中最是了解顾粲,她知道他现下看上去虽然平静淡然,但心里一定有事瞒着她。
*
顾粲最终同意了此事,待上奏得到景帝应允后,林纨便只带着卫槿入了宫,一事她入宫必须低调,二是想着如果幸运,卫槿说不定能见到卫楷一面。
蒋昭仪所住的宫殿并不算偏僻,红瓦绿砖,檐牙高翘。屋檐上的琉璃看着还比较新簇,上面挂着写了绮绣宫的匾额。
原也是一座富丽的寝殿,现下却宫门紧闭。
门前的落雪也无人清扫,看着格外的萧索。
原先殿中的宫女太监多数都被拨给旁的宫妃,觅得新主,惟剩下蒋昭仪的一名心腹宫女,和一名忠心的太监。
宫里还派了位女医官帮着林纨敛尸,林纨没想到在绮绣宫候着的女医官竟是沈韫。
二人许久未见,顾不得彼此寒暄,便由着宫女引着进了寝殿。
蒋昭仪的尸身放了两日,幸而现下是寒冬,殿中又特意堆放了些冰雪,所以尸身依旧保持完整,并未有任何的腐烂。
其实敛尸的过程中,林纨并未帮上什么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蒋昭仪的尸身僵硬,如果用的力气不对,就会让遗体受损。
所以多数事宜都是沈韫及其手下的医女操持,林纨静默地看着她二人为蒋昭仪换上了昭仪华贵的赤红冕服,蒋昭仪是自缢而亡,幸而较高的领缘和东珠串遮住了伤痕。
寻常的妃子如果殇逝,一般都会以高于她位分的丧仪下葬,譬如昭仪就应该按妃位或者贵妃之位下葬。
可蒋昭仪只是草草下葬,甚至这仪制都不及昭仪应有的好。
一切妥当后,林纨心情有些复杂的为蒋昭仪细致的描眉和涂粉,试图掩盖她已经泛青的死容。
殿中候着的宫女已经开始小声抽泣。
蒋昭仪闭着目,眼角有些细纹,与蒋氏有五分相似。
林纨曾在宫宴上见过蒋昭仪,上官衡的眼睛与她长得很像,都是棱角分明的凤目。
凤目生在女子身上英气美艳,生在男子身上是俊逸风流,想到上官衡,林纨心中有些纳闷。
敛尸后就要装棺,上官衡怎的不来见蒋昭仪最后一面?
眼见着申时三刻将至,宫中的大力太监即将过来盖棺抬棺,林纨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沈韫。
沈韫容色淡淡,命身后的小医女退下,让她在寝殿外候着。
林纨即刻明白沈韫这是有话要同她讲。
沈韫低声道:“一会儿四皇子会过来,他被皇上禁足数月,按说是不能见蒋昭仪最后一面的。”
林纨不清楚这事的内幕,只点了点头,随后小声问道:“蒋昭仪…她…她为何会自尽?”
沈韫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回道:“与和敬公主的死有关……但这事并非蒋昭仪之过,而是……唉。剩下的我也不便多说,只能说,蒋昭仪之死跟皇后和梁贵妃都脱不了关系。”
林纨之前也是猜测过蒋昭仪的死应该与后宫的党派之争有关。
按说沈韫现下仕途清明,这种事情避之最好不过。
而且林纨发现,沈韫与上官衡的关系非同一般,否则这种会掉脑袋的事,上官衡也不会轻易托付给沈韫。
正猜测着,宫女近来通禀,说抬棺的太监到了。
林纨循声看去,见两名太监一前一后的抬了一具红木棺进殿,为首的太监身形颀长高大,看着有些眼熟。
竟是四皇子上官衡。
邺朝的太监无论品阶高低,都带着以纸绢为衬,以铜铁为骨的顶帽围头,再着青色襕蟒贴里和黑色缝靴①。
上官衡穿着太监的服饰比寻常的太监俊朗了许多,林纨也不知这一路过来,他的身份是否暴露。
他之前的性格恣意不羁,眸中多是含笑,现下看上去面色惨白,眼神有些空洞。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众人顾不得交谈,都怕事迹败露,连呼吸都有些压抑。
林纨看着上官衡神情悲怮的将母亲的尸身小心地抱在了棺材里。她年纪不小时也丧过母,能够切身体会上官衡心中的痛苦,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话,便选择了缄默。
盖棺后,林纨只听见上官衡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时辰已到,林纨和沈韫留在殿内,而上官衡和另一名太监则抬着棺去了宫中管丧仪的奉常处。
林纨怕上官衡的身份会暴露,沈韫却说无事,“你祖父的部下卫楷今日正好巡宫,他不会难为蒋昭仪的丧仪的。再者外面还侯着一名太监,四皇子与他偷偷调了身份,这时他应该已经回殿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
林纨携着卫槿出绮绣宫时,沈韫已经回去复命,还叮嘱她多注意身体,林纨竟是在宫外不远处看见了顾粲。
这时阴沉了大半天的洛都终于冉起旭日,顾粲一身黯色朝服,头戴獬豸冠,似松般高大挺拔的站在宫墙处。
见到林纨后,他唇角微牵,面上露出了笑意。
临近傍晚的日光既温暖却又不那么耀目,见到顾粲后,林纨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
她快步走近了顾粲,路过的宫女不时的悄悄打量着有着玉面阎罗之称的顾司空,且对林纨的身份有些好奇,但因着主子交待了她们事情,只得快步离去。
顾粲牵住了林纨的手,因着蒋昭仪的殿中不能燃炭,林纨的手格外的冰寒。幸而顾粲适才所在的祈宣殿燃了很足的炭火,他的手心是温热的。
宫中不便多言,二人虽彼此静默,但是顾粲在林纨的身旁,用温暖有力的手牵着她,却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顾粲携着林纨从狭长的宫道并肩而行时,恰巧遇见了正在巡逻的卫楷及其手下。
卫楷的官衔不及顾粲,便停下步子冲其抱拳揖礼,顾粲神色淡淡的颔首。
跟在林纨身后的卫槿难掩兴奋。
这时,卫楷又恭敬地对林纨揖了一礼。
顾粲下意识地看向了林纨的方向,见她淡哂着冲卫楷点了点头,又见卫槿与卫楷的模样肖似,前世的记忆倏地纷涌而至,让他的思绪一时凌乱。
他虽有些出神,却还是看见了卫楷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看向林纨的目光。
那种目光很让他不爽。
旁的男子但凡靠近林纨,顾粲都十分抵触,譬如尽管他知道上官衡对林纨没有男女之情,但他若要靠近林纨,或是多看林纨一眼,他都恨不得把他打上一顿。
男人一靠近林纨,他反感和抵触是出于本能。
但卫楷对林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情感,却使他心中的滋味更加难言和不快。
卫楷武者出身,虽不及顾粲或是上官衡生得精致俊美,五官却也深邃英挺,身形高大,颇有男子气概,也可谓是人中龙凤。起码放在这些侍从中,他的容貌和气质都最是出众。
顾粲倒是听林夙提起过他和齐均,只是听后就忘了,他并未多注意过这个人。后来得知林纨想法子利用了卫楷,他摸清了他的底细后,这才对他稍稍留意。
卫楷已然走远,顾粲将林纨的手往掌中又握紧了几分,林纨并未对他这个举动心有疑惑,而是继续同他往宫门处走去。
他真是糊涂了。
顾粲的眸色渐冷。
元吉曾对他说过,前世的林纨被一对兄妹收留,那时他的容貌和身躯都已变残变毁,他不想以这样一副容貌去见林纨,只是刻意地避着她的一切。
后来林纨死在了他所住的茅屋附近,待林纨下葬后,元吉还向他提起过,有一对兄妹来寻过她的尸身。
那二人都很焦急,尤其是其中的那名男子,在得知林纨去世后,那男子的神情就像得了失心疯……
那时的他并未将元吉的这番话放在心上,他只沉浸在林纨去世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现在看来,当年的那对兄妹便是卫氏兄妹。
林纨觉得自己的手掌被顾粲攥得愈发泛疼,她不明所以,只得小声问道:“子烨…你攥疼我了,你有什么心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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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服饰描写参考《中国古代服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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