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思
奉嘉五年冬,工部侍郎聂云卿上呈一图,引朝廷轩然大波。名为《燕水》。
大燕的江河湖海如剥去了起伏突兀的脉络,变得直观而鲜明,另有一道浅色线条以奇谲之势破开河流的原有走向,一路往某个不可挽回的绝路奔走,仔细一想,又似有些门路能融会贯通。纵而观之,浅色线条是最精简的,距离上就近了许多,偶尔有曲折之处,又与地形相符,乃顺势而为。整体构成一张庞大的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联结以臻完美。
奇思妙想,浑然天成。倘若完成,后世也将从中汲取福泽,实乃造福万代之举。聂爱卿,到底与常人不同,沉寂许久,旁人谓他有归隐之意,他却带来了这般惊喜。
只是唯一一点让皇帝犹豫的是经费。那么大的工程,所耗的财力绝对不俗,大燕还没积累下足够丰厚的资本,哪有能力搞这种近乎奢侈的建设。
原作者了解了皇帝的疑虑后,淡淡反问:“陛下觉得奢侈?”
皇帝不解。
聂云卿便说:“陛下当真以为如今岁月静好,百姓安居乐业?”他从袖中掏出几沓信件,都是各方州府递来朝廷的,只是不知为什么皇帝从来没看到过。
皇帝拆开第一封看,是讲一地的旱灾,再翻一个,是讲涝灾,荒诞的是这两个地方正好相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际遇。
他又把一旁的图拿来对照,浅色线条从涝处改道往旱处引,于是呈现出斗折蛇行的样貌。这却是最温情美好的样貌了。
接连看了几个,皇帝愈发惊叹于聂云卿的设计与安排都与民生相关。且浅色线条的粗细有差别,那些较粗的是当下较为紧张的,一般的是有回缓余地的,细线则是短期不必紧急赶出、可徐徐图之的。
仅仅是一幅轻如鸿毛的图,皇帝拿在手里却重若千钧。心意之重,重若千钧。
看皇帝神色逐渐恍然,聂云卿开口补充:“陛下也看到了,线有粗细之分,事有轻重缓急,如若一朝建成大燕怕是要完。”
潘公公拼命咳嗽。您能含蓄点吗?
“但分散时日去做,不偷懒还是能做好的。”好在他一个转折,听着总算顺耳一些。
见完皇帝,聂云卿被对《燕水》感兴趣的大臣团团围住,想看看这宝贝,被他以上交陛下手头并无二稿搪塞过去了。是以群臣虽知这图珍贵,却未瞧见过真迹,只能自己脑补。当然,他们也知晓聂云卿这么做是对的,事关国家大事,还是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然而一回府他就直奔书房取了一个卷筒,拂去不存在的灰,持着卷筒匆匆往东阁去。
东阁的人看见他不如往常平静,神色间有些慌乱,他隐下不安,举步来到孟晚流房前敲门。
“姑娘,聂某想给你看件东西。不知你——”
他稍一用力,门竟然自己开了,门后空空如也,或者说整间屋子都空空如也。
他缓缓踱出门外,眼底的雀跃冰冻,如临数九寒冬,“她人呢?”
这话是问门外守着的下人。
下人们瑟瑟发抖。有个沉不住气的率先答:“姑娘昨日出去便没再回来,我等跟丢了……本想同大人禀报,可谁都知道今日大人要进献《燕水》图,便没人敢打扰大人。”
“打扰?”青年唇边的笑容空灵又诡异,“现在就不打扰了?”
下人不敢接话,怕说什么都是错。
青年笑容骤然淡下来,“来人,将这些奴仆拖下去,杖责二十。我聂府不养没用之人,打完便打发出府吧。”
“诺。”
“慢着,着人全城搜查她的下落,临近之地也不可放过。若是找到了,无论如何把她带回来,她若不从……必要之时可取特殊手段。”青年轻轻阖眼,狂澜收于眼底,晦暗隐于睫下,心野奔腾的巨兽好整以暇低垂爪牙,以备不测。
天际层云翻覆,晦明变化中,有人沿着长阶拾级而上,步履轻盈而稳定。
行至顶端,有人拦住她,问:“来者何人,可有邀约。”
少女容颜清秀眼眸温润,语声像雨后的叶片,青翠,清脆。“劳烦将此书赠与你家老爷,并同他说,长云铺主人想见他。”
有人遂接过一本书,匆匆往内院走。书封迎风一掠,“西游”二字霍然在目。
未久,门再次开启,这次是迎接。
少女孤身一人踏入,身旁未有任何人陪伴,脚步亦从容不迫。
长云铺的主人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令人惊讶啊。
府邸的主人似乎已经等了有些时候,茶水都泛起凉意。见她来了,并无惊讶也无不悦之色。
少女歉然道:“抱歉让孙老先生久等。”见他确不在意,便又道:“孙老先生可知晓长云铺?”
孙圣堂略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孙老先生可有意愿接手长云铺?”
孙圣堂微微一震。谁都知道他是个商人,商贾向来为读书人不耻,长云铺又是读书人趋之若鹜的存在,落在他手里,不怕砸了招牌吗?
“先生不必犹豫,但说愿否?”少女看出他心绪不宁,安抚道。
“那‘西游’出自你手?”孙圣堂犹自惴惴。
少女一愣,摇头道:“自然不是。此乃仙人托梦,醒时我便将之如实记录下来了。”这话倒也没错,原作者如今也算是成了仙了。
“愿,自然是愿的。”少女言谈得体,且有一种商人少有的坦诚与质朴,让人无端地信任,孙圣堂于是答应。只是这种好事怎会独独落在他身上?
他也将这话问了出来,“姑娘缘何选中了老夫?”
少女寡淡的神情忽然生动起来,她弯了弯唇,明媚又灿烂。“因为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你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匣子样式简朴,乍看毫不起眼,暗扣却花样繁复,绘以一朵妖异之花。
孙圣堂一瞬间想起有人珍藏的花朵,听说花死后,他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这匣子里有十本书,我将时间写在封面上,每至相应时日,便发一册,最后一册,发在他定谥之前。”少女表情又淡下来,僵硬枯槁。
“老夫可否问问,他是谁,姑娘为何如此苦心孤诣,又为何不亲自发呢?是姑娘的夫君吗?”孙圣堂难掩困惑。
“他啊,怎么会呢,他不是我夫君,他是聂云卿啊,是大燕未来的丞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少女苦笑一声,“只是我无法见证,因为我迟早要走的。”
孙圣堂大致扫了一眼,指间颤抖,因为她预料的都太言之有物了,她将可能会出现的情形都写作虚拟人物,有意无意引导百姓的思想,避免其走向误区和偏激之处。
他郑重承诺:“姑娘放心,老夫定会好好照看长云铺,不过姑娘大可不必将长云铺转交给老夫。姑娘爱极聂云卿,不若直接给他。”何况,他未必需要这些虚名的挽回。
爱极???
孟晚流愕然睁大双眼,她有爱极了聂云卿吗?然而当着孙圣堂的面,她又不好反驳。让他以为她是爱慕聂云卿的女子也好,他想必会更尽心些。
最终两人谈妥,天色已然不早,孟晚流留了一晚上,翌日高高兴兴从阜阳城回到相邻的白秀,入城时气压很低,排查严密,她莫名心跳如鼓。
排查到她时,将士看了她一眼,视线挪开,忽然唤来同伴,展开腰间的小像也看了眼,然后毫不犹豫朝她而来。
孟晚流一阵发懵,什么情况,出了趟差她就变成全城通缉的罪犯了吗,她连忙说:“各位官人是不是抓错了人,草民一介良民并无作奸犯科之事,为何抓我?”
人家不理,或许嫌她啰嗦怕她钻了空子,来了个五花大绑,然后把她扔进马车,呼啸而去。
孟晚流最近没睡好,在马车规律的颠簸之中居然睡着了。
醒时帘幕低垂,还是一双手,紧紧握着她的,语气肯定而低回,“孟孟醒了?”
她“嗯”了一声,想抽回手,对方没放,握得更紧了。
她清醒过来。这地方有谁知道她叫孟晚流的,有谁这么称过她的,算来算去只有那么一个。
他发现她的身份了。
他要做什么,当场捏死她吗?她瞧了眼手臂上不属于她的另一双手,有点惊悚地想。
可是事实朝着更加惊悚的方向奔去了……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力道逐渐减轻,轻轻按在她的腕上摩挲着,另一只手攀上她的脸颊,将她的发丝归拢到耳后,流畅地向下一滑就落到她的下颌,把玩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勾着她的下颌抬起,与此同时他的头低下,重重覆了上去。
孟晚流脑海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形容聂云卿过处风卷残云,不给她留一分缓冲的机会。
又过了一会儿,冲突过去,变成“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细腻与柔情,孟晚流几乎坐都坐不稳,她觉得她可以再晕一次了。
可他不允许,坏心思地在她唇瓣上破了个口子,甜意蔓延,她狠狠瞪他。
她的手居然还被他给握着,她挣了几次都没挣开。
“孟孟,你去哪了?”他的目光深邃如幽潭,浩渺烟波里十方天地不见生灵。
她抿着唇。就算原本可能告诉他,经过这一遭也不愿和他说一个字了,于是她缄口不言。
他也不强求,或许是刚刚尝了甜头,他耐心地对她道:“孟孟可知我是如何发现你的?”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小章,上面赫然刻着“孟晚流”三个字。章子很小字更小,在章子的西南角。纯粹是孟晚流自己雕刻练手的无意识举动,居然也被发现了。要知道平日里她盖章签字用的都是化名啊,怎么这么巧呢?
他看出她的潜台词,隐晦地笑笑:“孟孟,你信吗,这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该留在我身边,做我一辈子的妻。”
他的语气温柔又暧昧,虔诚又圣洁,音色之美已然动人,用情之深却更胜一筹,让人听着听着,心便怦然而动了。
“倘若不呢?”她眼里闪着叛逆的、恶意的光。
“你以为还会有‘倘若’吗?孟孟,你走不掉了。”他说得笃定,唇贴着她的,每说一个字都轻轻地从上面擦过去,细微的电流游走,让人慌忙溃败。
孟晚流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她,她就真的,再也走不掉了。
她好像被囚禁在他的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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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写着写着我也跟着变态了……
每天都想简单地交代结尾,然后完结,然而好不容易男主暴露了变态的本质,我怎么能就此抛弃他呢,多写一丢丢吧。其实脑海里想想,某些画面应该是很有冲击力的,不过想想就好,大环境摆着呢,不可能出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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