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寻
宋灯道:“夫人,我与哥哥都没有这个做生意的头脑,却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既想好要入份子这海运的生意,便不会质疑定海侯府,说到底,我们只是借你们这一股东风,实在无权置喙太多。”
定海侯夫人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面上却还问:“你能做决定么,可有与你兄长说过?”
宋灯心知事情成了大半,笑眯眯道:“自然是与兄长商榷过才敢来叨扰夫人,不然岂不是在浪费夫人的时间?”
定海侯夫人摇头失笑,最后道:“既如此,我之后便让人拟出个章程,去你们府上同你们确认。”
宋灯心中松了口气,真情实意地谢了一番,想了想,又道:“夫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说来听听。”
宋灯道:“此次出份子,忠勇侯府不会一开始便出太多,但一定会一次次往上加,不管实际利钱几何。也劳烦您这边……不经意地透点风出去。”
定海侯夫人起先听了还觉疑惑,渐渐便体察出几分味道,自然也隐隐意识到,忠勇侯府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难以度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起初遗忘了什么——她忘了以忠勇侯府素来表现出的财力,他们应当不敢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掺和海运的生意,毕竟宋炀与宋灯的赌心都十分有限。而现在,在意识到的同时,这个疑惑也得到了解答。这两个小辈果真都颇为不凡,这么早便舍去了奢侈享乐之心,明白如何藏起锋芒,财不外露。
定海侯夫人一时感慨,忍不住道:“你就这般信任我们?”
虽说不是明着透底,可有这么点口风,若她心怀不轨,此刻便该盯上忠勇侯府了。
宋灯这时或许应该顺势夸赞定海侯府几句,可她看着定海侯夫人亲切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母亲。母亲与侯夫人分明是两个性子,可当她们作为母亲,看向自己的孩子时,却拥有一样温暖慈爱的眼神。
宋灯眼神微垂,说了实话:“夫人,其实我谁都不大敢信。毕竟财帛动人心,而人心又总是隔着肚皮。我又没有修成一双火眼金睛,就算看人时也在心中自己偷偷分个好坏,到底是说不准的。可人活一世,若是一个人都不敢信,最后也是活不下去的。我只能赌一赌,去信那些我觉得好的人。我同寻珠从小一块长大,寻珠嘴上虽不饶人,心地却很善良。若夫人与侯爷心术不正,多半养不出寻珠这样的姑娘,所以我想信夫人。”
定海侯夫人想到她比叶寻珠还小两岁,却因年幼遭逢大变,如今步步谨慎,处处思虑,最后只能道:“好孩子,别担心,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去同寻珠玩吧,再不出去,她就要贴到门上来了。”
宋灯抬头去看,果然见门上映着个影子,来来回回地走,还总想往门上贴,似乎想听听里边在说什么。
宋灯刚刚还有些沉郁的心一下松快开,她向定海侯夫人行了礼,朝门口走去时面上不禁带出笑来。
夜间,定海侯夫人坐在床边与定海侯说起此事,定海侯倒是无可无不可:“这么点小事,你直接做主就是,涉及到银钱的事,你可比我擅长多了。”
侯夫人却道:“我只是想到她比寻珠还小两岁,一个这么步步维艰,一个却又这么单纯直爽,就既心疼她,又担心寻珠。”
宋灯与叶寻珠年纪相仿,定海侯夫人难免会用看叶寻珠的眼光去看宋灯,恰逢叶寻珠定下婚事,于是四分同情与六分担忧交杂在一块,竟让侯夫人有些难以入眠了。
想到女儿要出嫁之事,向来心思粗犷的定海侯也沉默了。他想安慰妻子,淮北侯是他从前旧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多少会对寻珠这个小辈有所照拂,而淮北侯膝下只有三个嫡子,乌七八糟的事便少了许多。
可思来想去,就算能列出再多好处,还是连他自己都放不下心。
淮北实在太远了。
侯夫人道:“不行,我还是再给她多准备些东西。”
定海侯苦笑道:“这不是已经准备很多了吗?”
但这颗嫁女儿的心就是安定不下来。
定海侯心知没多少用,却也没真心阻拦侯夫人。
侯夫人道:“我从前只想着给她多添些嫁妆,现在想想,聪明精干的下人还是准备少了,得多添几房。还有,寻珠这个脾性,处得来的好友实在没有几个,我看忠勇侯府的这个小姑娘是个好的,人也聪慧,我们现在能帮便多帮几把。若是我们百年之后,她们能互相扶持,便也值了。”
定海侯笑她:“你想得可真远。”
可话锋一转,却又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帮便帮吧。”
侯夫人心里盘算了一番有什么能做的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道:“她这人材,我倒有些想给她介绍一桩婚事。”
定海侯道:“保媒拉纤可不是什么轻省活,一个不好,倒时你里外不是人。”
侯夫人道:“就算有这想法也要多观察一两年再说,看看他们到底适不适合,哪有贸贸然就去搭桥的呢,索性她年纪也还小,再留一年两年也没什么。”
定海侯难得来了兴趣:“你这是想拉谁的线?”
侯夫人道:“我那个外甥……”
定海侯一声嗤笑,却不是针对那个少年郎。
侯夫人眉梢高高吊起,气得用胳膊肘在他身上狠狠顶了一下,定海侯吃痛,却不吸取教训:“你外甥若听说是你介绍的姑娘,指定转头就跑。”
侯夫人的姐姐去得早,侯夫人每每见到外甥,都是当自己儿子一样教训的,闹得这小兔崽子怕极了她,一见着她就想方设法地逃。侯夫人想到这亦觉得有些无奈,只能被子一拉,不再搭理人了。
定海侯府这边点了头,剩下的事宋灯便交给了宋炀,她还有件事,要让人帮她悄悄地做。
宋灯其实并无把握这件事能瞒着宋炀,虽说宋炀将人给了她,也讲明不会插手,可他若是问起,底下的人多半还是会坦白。
但宋灯想,宋炀就算有疑惑,多半只会先放在心中,等确认了她想做什么之后才会发问。
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太想对宋炀说谎。
宋灯要找一个人,一个生前就以脾气古怪著称,死后因一本遗作被称为神医的人。
宋灯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对他有不少了解。神医名为荀宁,如今约莫是四十岁,身量不高,人也精瘦,脾气很坏。荀宁给人看病有三不,病情寻常的不看,不合眼缘的不收,不听医嘱的不治。这些年来,荀宁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也用了不少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术。
宋灯甚至知道,他还偷偷剖解一些无主的尸体,最后便是因为此事败露,他才被人当作邪祟,活生生给打死了。
在他死后的一个月,元孟派出的人才找到了他,只能带着他的死讯回来交差。
元孟那时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所有人都说,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治陈太后的病,那么那个人一定是荀宁。
离陈昭仪的病情彻底严重还有七年,她越快找到荀宁,陈昭仪的病被治好的可能便越大。
宋灯不知道这时候的荀宁会在那,毕竟他总是四处云游,只能按着他七年后的形迹逆着往前推,在宽泛的范围里漫无边际地找。
除却忠勇侯府的下人外,宋灯也请定海侯夫人帮着一起寻找荀宁。毕竟定海侯府的海运生意涉足了许多郡县,有他们帮忙,倒比她自己大海捞针来得轻松。而定海侯夫人与她到底隔着一层,随口说个寻人的理由也不会被细细怀疑,比应对宋炀要轻松许多。
剩下的也只能等了。
宋灯跪在普照寺的佛像前,向佛祖祈祷这一世能挽救些遗憾。
哪怕,只是元孟自己的遗憾。
宋灯与陈昭仪只见过三面。
第一次见面时,她隐在众妃身后,始终恭敬地垂着头,甚至不敢多看自己儿子几眼。
第二次见面时,元孟已经登上了大宝,却因太过忧心朝事而病倒,她借着郡主的身份进宫探望,却不料已成了陈太后的陈昭仪也在,亦或者说是陈太后特地想要见她一面,才让人此刻将她请进来。宋灯对元孟的情意,在这位母亲眼中一览无余。可她没有点破,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宋灯道:“好孩子,辛苦了吧?”
而最后一次见面……
陈太后已经病得不成人形,她见到宋灯时,似乎已经看不清人的眼睛又亮了一瞬,一把抓住了宋灯的手。那一下的力气很大,宋灯的手立时就红了,但她没有挣扎,她知道陈太后不是故意的,她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陈太后将元孟的手重重按上了宋灯的手。
哪怕没有一句话,宋灯也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自己不在以后,宋灯能继续陪伴元孟,照顾元孟。兴许她还希望元孟能放下那段无果的过去,回头看一看宋灯。
可是,娘娘呀。
宋灯在心里对陈昭仪道。
你安静了一生,走的时候也那样悄无声息,心里或许也有些不甘。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想自己陪伴他,自己照顾他。
就像比起我的陪伴,元孟也更渴望你的陪伴一样。
所以这一世,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要再为彼此留下那么多的遗憾。
宋灯在佛前诚挚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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