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人
第二十二章
“都怪阿娘。”她忽然道。
萧弦将药膏放在小桌,细心查看她手掌,“怎么就怪阿娘了?”
卫悬祎一脸正色,“我不该对夫子生妄念。阿娘也不该拿夫子调侃孩儿。”
澄澈明净的双眸直直望过来,有琉璃的流光出尘与山泉的平静无波,人世种种污浊连同人心无穷尽的弯弯绕绕,都在这一眼里荡然无存,羞愧难当。
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萧弦的心也不禁颤了颤,天生澄明骨,赤血丹心,这个孩子,秉性如此,真不知随了谁。她长睫微动,直视稚子的眼神也微晃,一念顿起,打趣的心思如涟漪荡开,“是阿娘不对,阿娘不逗你了。”
卫悬祎眼底清澈如水,“是孩儿定力太差了。夫子人美如玉、凛然清寒,本就是天边难以触摸的皎月,世人又何必非要将月亮拥入怀?夫子不适合被开玩笑。因她太好了,孩儿即便稚弱,也忍不住浮想翩翩。但这是不对的。”
“如何就不对了?”
“弄脏至清至洁的玉人,就是不对。”
依旧是稚嫩清脆的嗓音,带了股以往没有的笃定决然。
擅长察言观色的妇人按捺着那点不安,轻抚稚子脊背,卫悬祎顺从依赖地窝进阿娘怀抱。母女俩静悄悄一时无话,萧弦轻笑,“夫子在你心里竟那般好。”
卫悬祎搂着阿娘脖颈,如同撒娇的小兽在她侧颈轻蹭,“夫子本来就很好。”
她到底是大了些,抱着怪为吃力,妇人一道眼神看过去,卫悬祎乖乖从她腿膝下去坐在对面座位,双眼含笑,继续之前话题。
与郑嫣梅林相邀结下朋友之情,见识了一把书院约会氛围。又有槿川开学礼上,太子殿下远观而赐酒,一盏烈酒入喉,她不胜酒力被夫子带回涟青居,身份被夫子知晓,有了两人的小秘密。
提到这,卫悬祎笑得眉目灿烂,“夫子待孩儿真好,夫子是这世上除了阿娘,待悬祎最好的人。只是帝国的太子似乎有些任性了。”她不是好背后论断之人,却也三言两语表达了对帝国继承人的担忧。小小年纪,当真忧国忧民,心怀天下。
转而说到四景会,琴棋书画,尤其斗画一道,卫悬祎藏着羞涩和阿娘分享了她的惊喜雀跃。四景会上,面对一众学长,以及书院之外的能人,有夫子做靠山,她与许多人交换名帖,做了朋友。这是她的收获。
同样的收获,还有夫子夜里交给她的一本剑谱。
如今剑谱就放在茶桌,映入萧弦视线。
剑十三前辈的剑道传承,得来的太过容易。卫悬祎心有疑惑,嘴唇微动,“阿娘,夫子要我听阿娘如何说。”
抛出去能令世间大乱的剑谱,被妇人以散漫的态度轻翻,随意翻动几下,便失了兴趣。
“阿祎喜欢吗?”
卫悬祎点头:“喜欢,我喜欢剑道,因为夫子说,剑乃君子,亦为利器,能正身持己亦能护人护己。”
“那这就是你的了。”
“可是阿娘……”卫悬祎手指轻挠脸颊,有点难为情,“十三前辈为何要施恩于孩儿?”
萧弦被她精致可爱的模样逗笑,“许是因为阿祎生得太漂亮了罢。”
“阿娘!孩儿是认真的!”
“是嘛,为娘也是认真的啊。”萧弦一本正经逗她,“若非你漂亮,郑家姐妹哪会上赶着亲近你?你那些同学又怎会护着你?若非你漂亮,你的夫子估计也不会为你频频下场。
我家阿祎生得好,心性纯,这就是事实呀。十三前辈看到了事实,说明他的眼睛雪亮。阿祎,以后你会懂的。”
卫悬祎聪明通透,哪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知道不能再多问。问了,阿娘也不会说。她笑了笑,“我不会辜负十三前辈期望。我要做文武双全的帝国英才!”
她捧着那本剑谱,眼睛闪闪发光,“阿娘,我先回房了。”
目送她转身,萧弦面容平静地望向远方,要开始了吗?
终于,开始了啊。
……
裴府,祠堂。
门扉紧闭,烛光通明。裴郁跪坐蒲团,身姿秀丽挺拔,一对眉眼若有所思。
八年前,雨天,身披蓑衣的女人,襁褓中一岁稚儿。
为何是她?
为何要将阿祎交给她?
那年她才多大?七岁。七岁的她自己还都是孩子,为何要将阿祎交给她一个养在苏州故居的庶女教养?
祖父精于算计,从不做无用功。裴郁能由庶改嫡,多亏了生命里那孩子的出现。她们命运绑定在一起足足五年,为何五年后要分开?是阿祎娘亲寻她来了?为何前五年不闻不问?
太多的谜团笼罩其中,再者今日一番试探,祖父对阿祎身在梅城的消息无动于衷,怕是早就知晓。
而八年前,裴氏在里面担任了怎样的角色,不惜拿出嫡长女的名分作为交换。
裴郁垂眸,指尖捏着袖口:交易的源头在哪?阿祎是谁的骨肉?
看来,想要解开部分疑团,她有必要去一趟西临巷了。
她想见见阿祎,也想见见那女人。
两个时辰结束,裴郁在绿衣搀扶下直起身,强撑着没倒下,腿骨隐约发颤。她面色泛白,梳洗打扮后眉目从容地前往芳草院向嫡母请安。
裴行远的正妻,名正言顺的裴夫人,十五年前世家最讲究风度的贵女,差一步入宫为后,被当时以清雅俊秀为名的裴家嫡长率先求娶。
裴郁对自幼抛弃她的生母无感,待嫡母却是敬重有加。
裴夫人是帝国上下公认的美人,性子温良和善,从不苛待人。看着继女从不远处走来,她微微弯唇,对左右侍婢道:“郁儿生得越发出挑了。”
除了性冷,无一不好。掌心明珠,待嫁之龄,因做了槿川书院夫子,不到半日,前来退求亲帖的已有两掌之数。
“见过母亲。”
“起来罢。”裴夫人坦荡打量她,“可有心仪之人?”
“并未。”
裴夫人道:“谢家子,谢枝不错。”
裴郁面上波澜不惊,搀着嫡母走在雪地,“也只是不错罢了。”
想她才高八斗,又在四景会上一道棋局镇场,“镇”得谢枝呕血,以谢枝才华,配郁儿的确迁就。然而裴家与谢家交好,裴夫人笑问,“他哪里不好?”
裴郁掩去眸底淡漠凉薄,声音轻轻缓缓,“谢夫子呀,年纪太大,太老了。”
老……
想那谢枝乃老来子,二十一岁,年轻有为,博学伟岸,梅城多少世家女都想攀这枝,落在裴郁口里,只剩下一字“老。”
裴夫人哭笑不得,却也看得出来女儿对谢枝无意。她低声感叹,“真不知郁儿会喜欢哪样的世家子。”
省得母亲多思多虑,裴郁沉吟片刻,“要安静、坚韧、有活力、得我欢心、得我挂心,还要是同道中人。”
“有活力”都要算一样,可见她是真心嫌弃谢枝老。裴夫人乐得与她多言两句,“同道中人,不知郁儿追求的道是什么?”
“回母亲,是清。清正无伪,清醒无畏,清清白白,不做糊涂人。这就是我的道。”
……
她离开了有一会,裴夫人对着墙角斜飞出来的梅枝喃喃自语,“不做糊涂人……罢了。”议亲之事再缓缓罢。
马车出了裴府,一路朝华荆道西临巷而去。
彼时,忙着翻箱倒柜收拾房间的卫悬祎,盯着从床底暗格无意翻出的小木箱,眨眨眼,来不及打开小锁,一溜烟探出房门:“阿娘,我屋里哪来的黑色小木箱?”
萧弦缝制新衣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是你的旧物。钥匙在箱底从左往右数三寸。”
卫悬祎一头雾水地“哦”了声,急急转回去,“旧物?我怎么不晓得我还有旧物藏在这?”
她按着阿娘所说,果然在箱底三寸摸到一处机关,轻轻扣动,一枚黄铜钥匙弹出。
捡起钥匙,卫悬祎屏着呼吸开箱。
“咔哒。”
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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