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藏梅

◎袖藏梅

第六章

寝舍坐北朝南,宽敞明净,鱼跃龙门活灵活现的刺绣屏风、摆放整齐的衣柜、药柜,檀木几案……卫悬祎着了雪袜踩在轻软洁白的地毯,清澈的眼睛腾起碎光,显然对书院无微不至的安排表示非常满意。

裴郁清冽的双眸闪过宠溺,暗笑还是个孩子,没道理对天真灿烂性情纯良的孩子冷脸。虽气她手背带伤遮遮掩掩,此刻也容色稍缓,恰如冰雪初融,寒梅竞放。

卫悬祎提到嗓子眼的紧张徐徐咽回去,没忍住用袖口擦拭额头薄汗,以后绝不在心底嘲笑同窗胆小没出息,夫子板着脸,她也好怕。

大了三岁就是不一样,绿衣看得笑出声。

不用抬头也知自己被取笑,卫悬祎羞恼地抿了唇,小心翼翼抬头,“夫子,请上座。”

裴郁轻描淡写看了眼身侧仆婢,绿衣立时敛容噤声:真是护短。明明吓到卫小郎的是主子您啊。

“阿祎也坐。”

她喊她阿祎,自然熟稔的口吻,唇齿裹着细腻的柔,如同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冒着人间寻常热乎气,尝到嘴里,余韵连绵。

卫小郎怔然出神,脑海再没了夫子好凶好凶的念头,一心觉得夫子温柔似水,和阿娘一样可亲。

想到阿娘,清清亮亮的眸子晕染了孺慕之情,裴郁目光始终不离她身,细长浓密的睫毛倏尔罩下,落下浅浅幽沉的影。有些吃味。

隔着三尺长一尺宽的紫檀木几,师生二人促膝而坐,甫一坐下,卫悬祎鼻子轻嗅,敏锐捕捉到夫子广袖飘散开的清荷香气,清清淡淡若有若无勾着丝馥郁冷香,她不自觉倾身细细闻之。

世家多爱熏香,即便男子一日也是至少三次熏香,遑论香软好洁的女子。

这是她闻过最好闻的香,一霎那卫悬祎想到了白荷花蕊,想到了冷质霜雪。

她倾身凑过来,谨慎乖巧中透着甚是可爱的毛燥,裴郁心里泛开笑,面色不改。寻常时候且能纵着,奈何想到这孩子手背带伤尚未妥善处理,她眸子轻转,嗔道:“还没闻够?”

卫悬祎一副做坏事被逮住的惊讶模样,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两下,小脸如点燃的干枯茅草,噌得红了,“学、学生失礼……”

错失了她人生漫长又迅疾的三年,眼下她的阿祎毕恭毕敬甚而窘迫惶然的赔罪,裴郁凝在眼底的温软笑意转瞬隐没,“手,伸出来。”

失礼于人冒犯尊长,卫悬祎苦兮兮以为夫子要打她手板,认命伸出手,眼里蒙了淡薄水雾,盼望夫子顾及她年幼手下留情。

一眼便知这孩子想了什么,裴郁无奈:“受伤的那只。”

“啊?”卫悬祎睫毛轻颤,手背擦伤了,手心也逃不过吗?

“莫要胡思乱想。”

裴郁定睛看向伤处。

淡青色的血管默然埋在滑腻光洁的肌肤,嫩如蛋白的手背擦破皮卷起难看的伤痕,表层浸染薄薄血渍,她心跟着一揪,暗恼温勉下手没有轻重。

踏入寝舍至今,绿衣早已从药柜翻出书院为学子准备的各类伤药。擦伤乃小伤,可谁让卫小郎生得细皮嫩肉,主子又心疼呢。这务必要用最好的药了。

“绿衣。”

“喏。”绿衣跪坐于榻,看着卫小郎君吃惊的眼神,掩唇低笑:“可能会疼,小郎君忍着点。”

唔,原来不是要打手板,是为她上药啊。卫悬祎不好意思地垂首低眉,道了声“谢谢绿衣姐姐。”不敢看夫子清清冽冽的眼睛,鼻尖微酸,内心深处卷起层层细浪。

夫子隐于冷淡面容下的疼惜教她无所适从。

夫子先前也很好,可没有让她生出想哭的冲动。这次,却有。

像第一次和人打架,打输了一路委屈回家,至家门口撞进阿娘关怀担忧的目光,想也没想扑到她怀里痛痛快快掉眼泪。

手背的刺疼和被人心疼的感动彼此混杂,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清荷香气萦绕,裴郁捏着帕子替她擦拭湿润的眼尾:“很疼吗?”

卫悬祎怔在那,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当着夫子的面哭鼻子。

“不疼。”她抬起头,笑眼璀璨,满室生辉。

不经意望见这一笑,绿衣心神恍惚,发自肺腑生出感想:再过五六年,‘卫郎’初长成,不知会引发怎样的轰动。

“好了,明日再换一次药,保管卫小郎君恢复如初。”

绿衣退回主子身侧,卫悬祎清脆道谢。

该做的都做了,再留下去恐不合适。裴郁桃花眼扫过,看那屏风隔挡左右床榻,稍稍安心。道:“生活、学业,若有所求随时来找我。可记住了?”

她眼神柔和,如春日暖阳照在身上舒服地卫小郎直想往榻上打滚,忍着欢喜,眸子亮晶晶的,“多谢夫子,学生谨记。”

裴郁定定看她,转身毫不迟疑。

主仆二人远遁风雪,醒过神的卫悬祎大笑着如愿在床榻翻滚。

“我喜欢夫子!”

纯粹赤诚简单热烈的喜欢,如微弱星火从心口蔓延,喜欢夫子,这样面冷心热美貌才情的夫子,谁会不喜欢呢?

开怀过后,她摸出两枚松子糖塞进衣兜,打开衣柜爱惜地将糖袋子放进去。再次坚定了之前想法:她一定,一定要给夫子准备一份诚意满满的回礼!

……

书院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勉谢绪被罚的消息半日传遍槿川大大小小角落,温谢两家的郎君当天从其他三院赶来,热切深沉地表达了对弟弟的‘关心。’

当晚谢绪头昏脑胀地自谨思室罚抄归来,他人见人爱的舍友着了雪白寝衣,闲适悠哉地坐在矮足大床,背靠隐囊,右手捧卷,左手抱着精致手炉,品读藏书楼借来的典籍。

读到兴起,或面含微笑或朗声轻笑,或放下书卷仰头呼吸使自己冷静下来。景致如画。

谢绪愣在那看了许久,突然无比羡慕温勉那厮。温勉回了寝舍总不会还有一个明媚如春山的小舍友衬得他狼狈地像条狗。

他吸了吸鼻子,放轻脚步,拐进洗浴室。

等从洗浴室出来,貌美鲜活的小舍友盖好被衾准备就寝。谢绪吹灭烛火爬上屏风另一侧的床铺,就着窗外皎月清辉,辗转反侧。

寝舍寂寂,卫悬祎稚声问他:“睡不着?”

总算等她开口,谢绪憋了一晚上的话匣子得以打开:

“夫子罚抄的二十遍我紧赶慢赶才写了三遍,手快要断了!三哥打我好狠,以后去【畅吟楼】,他休想再让我帮他哄澜姐姐。对了,你手背的伤怎样了?”

卫悬祎懒懒打了哈欠,掖好被角,想到明天又可以见到夫子,她明眸含笑:“再上一次药就好了。”

“那就好。温勉伤了你,没少后悔呢。”

即便对温同窗生不出喜欢,卫悬祎仍旧如实道:“他不是有意的。”不愿多提此事,她转了话题:“二十遍《院规》夫子没规定期限,你那么急做甚?”

“正是因为没有规定期限才要急,夫子眼里不容沙子,晚了被温勉赶在前头,那就太丢人了!”

哦,意气之争。卫悬祎合上眼。

“欸?小郎?”

谢绪等了一会,意识到小舍友提早去会周公,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小孩子,睡眠就是好……”他还想和她谈谈裴夫子呢。

一觉睡醒,风停雪止。陷在温软暖和的被衾,刚睁开眼意识还没恢复清醒就被一张薄纸吸引注意,他揉了揉眼,看着一身齐整秀色可餐的卫小同窗,“小郎,你醒得好早。”

“那是自然。”卫小郎轻扬下巴:“呐,写给你的。”

“这是什么?”谢绪坐起身:“《论如何培养互敬互爱同窗情的三十条友好建议》,唔,好绕口。”

“同意就在上面签字。”卫悬祎捧着笔墨笑吟吟看他。

一目十行看下去,谢绪接笔在右下角留下飞扬洒脱的名。

“这样挺好,我也有东西写给你。”他懒得下床,直接用送上门的纸笔一口气写满两页。

世家子弟生活寝居多有固定习惯,两人一舍,想长久维护同窗同舍的感情,务必要友好互敬,满满六十条,卫悬祎看完之后感叹舍友于生活上的挑剔程度比女孩还要啰嗦。

彼此签订友好协议,两人相视一笑。一个是放心,一个是舒心。

……

受零零三寝舍的启发,其他寝舍纷纷效仿,花样百出。有问题有要求提早讲明,双方互敬互重友好配合能减去不少摩擦。一时,甲班学子相处融洽。

此事传到裴郁耳里,她笑着夸了句“阿祎聪明”,年九龄,懂得自保,进退合宜。由子观其母,看来她阿娘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华荆道,西临巷。主子要去见见吗?”

“不急。”裴郁拢袖阖眸,紫金炉袅袅轻烟徐缓升空,熏染地声音都带了三分飘渺:“顺其自然,早晚都会见的。”

她心里疑惑很多,得慢慢解。

祖父的态度,阿爹的态度,包括八年前一岁的阿祎为何会离开生母被送到苏州故居由她教养五年。又为何,养到六岁突然要送还回去?那女子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阿爹说这孩子不幸殒命,可阿祎明明还活着。为何要说谎,在遮掩什么?

“夫子,学生请见。”

涟青居外,稚嫩清朗的声线顺着长风漫进来,绿衣抢先道:“是小郎君?”

诸多疑团被裴郁淡笑揉皱抛于脑后,拿了一页白宣覆盖先前‘西临巷’字样,清声道:“进。”

今日无雪,傍晚刮起冷风,卫悬祎整敛被风吹乱的学子服,昂首挺胸略略紧张地踏入夫子的涟青居。

“学生悬祎,应夫子之命,前来上药。”

“绿衣。”

绿衣移出两步,笑看嫩如鲜笋的稚童:“听主子言,小郎君课堂表现尚可,可要继续努力啊,争取,嗯,做头名。”

尚、尚可?卫悬祎目瞪口呆!

堂上夫子眉目冷冽未曾多看她一眼,她以为表现的很差劲,甚至来时下了几次决心才敢迈步,深觉有愧夫子爱待。原来,夫子竟觉她表现尚可?

她心里绽开一束束花,只用素常的冷静压着狂涌的欢喜,她喜欢夫子,自然也希望得到夫子喜欢。反应过来,已是双颊微红。

这双眼睛裴郁朝夕相处看了整整五年,如今再看,清澈见底,藏不住半分心事。她眼巴巴等着师长鼓励认可,饶是裴郁冷情,也不由得轻点下巴,怕她骄傲,提醒道:“不及温勉。”

温勉年十五,文采风流,稳坐甲班头名,更是黄院学子之首。

卫悬祎眼睛清湛,忘了上药的疼,“总会比过的。”她才九岁,稳扎稳打,前途光明。

有信心是好事。

被夫子鼓励的眼神看得生出羞涩,卫悬祎心里涌出一股豪情,她要做夫子最优秀的学生!

“好了。卫小郎君满意否?”绿衣满怀期待地看她。

手背用细布裹好,打了漂亮蝴蝶结,小孩子对漂亮的事物没有抵抗力,卫悬祎很满意,笑眯眯地道谢,逗得绿衣对她的喜爱更上一层楼。

“夫子,好看吗?”

裴郁面容沉静,看她手背精巧的蝴蝶结,噙在眼底真诚无伪的欢喜,又看她肤如白玉,眉目粲然,脱口而出:“好看。”

于是这好看从她口里说出来,卫悬祎便更觉那蝴蝶结再好看不过了。

她跽直上身,小心打量夫子欺霜赛雪、清艳脱俗的姿容气韵,便觉袖里之物越发拿不出手,一番犹豫,愣是憋得小脸红红。

裴郁好气又好笑,幼时如此,长了三岁还是如此,岁月更迭,仿佛眼前这人从未离开。她软了心肠:“还不拿出来?嗯?”

尾音轻悬缭绕,卫悬祎耳尖泛红,慢吞吞自广袖摸出一支料峭寒梅:“这已经是我在梅林见过开得最好最喜欢的了,而夫子之貌,非冰雪凛梅可比,祎不敢亵慢……”

白梅清幽,凛然绽放,在最美时被人折下,送给最喜欢的长者。犹觉心意不够,举止不够庄重。

孩童的喜欢纯净无瑕,何来亵慢一说呢?

裴郁持梅细观,梅香幽幽,她的心也荡悠悠,眸光不自觉温软柔和,一笑好似春临大地、春光烂漫,衬着雪白衣袍,至美,至冷,也至柔。

她唇瓣轻掀:“傻。”

卫悬祎呆然,如神魂出窍痴痴凝望夫子一闪而逝的笑颜,她忘记反驳,忘记询问夫子怎知她衣袖藏梅,心怦然跳动——她终于想好,要送何物来表明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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