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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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中热闹,尤数晋城酒家,今日来了草台班子,说是陇西的卖艺人,唱的是端公戏,人头攒动多了十倍不止,这可忙坏了后厨。

“嘿!兔崽子臭懒蛋,说你呢,快过来搭把手,今儿干不完活不许歇!”

公羊月刚把酒家前后排查一遍,人在庖屋前才露了一只脚,便给眼尖的掌勺给逮了去,顶了红案师傅的活,他嫌恶地瞧了一眼还在淌油的勺子,紧了紧披在外头,顺手取来的跑堂衣裳。

等胖掌勺回头烹菜,躲在一旁偷懒的帮厨这才露了头,不由窃笑:“该你小子倒霉,这腌鱼鲊的活最脏累!俺可得去美美歇一觉。”

公羊月盯着油腻的菜刀柄,没动。

那帮厨回头瞧见,趾高气昂颇有些不屑:“蠢材!把鱼肉切条,码进坛子里裹料。看好喽!”说着,他打了个呵欠回头,提刀麻溜剥了一条,回头将他那一身行头打量,“呵,这都不会,也不知东家怎养了个废物,果然一辈子只得跑腿的份!”

公羊月也不恼,只随手捡起一双竹箸,挑起其中一条:“你这形制不对,头宽尾窄,宽过了二指,枉你操刀这些年,我便是用竹箸也能胜你。”

只见他用筷子在活鱼上划了两竖,当真剥下一片整齐完好的鱼肉。

那帮厨气得跳脚,从木桶里又捞了一条,扬言要斗:“再来!”

公羊月面不改色,目光却是一凛,手掌抚在案上,震弯了刀片,随即含笑道:“你便是再切上百条,也比不过我这跑腿的,不知谁才是废物!”

“他奶奶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少说也干了三五年,帮厨心越想越不甘,当真斩尽了桶中的鱼,只等那掌勺的来唤,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受了戏耍不说,白白出尽力气。等他想破口大骂时,那跑堂小二已不知所踪。

“还以为是个什么硬点子,没想到连半个练家子都不曾瞧见,无趣。”公羊月端着食馔往外间走,打起布帘一瞥,席间乌压压满是人,正中的巫者正踏步作神歌,饶是喝彩声连片。

他很快将目光锁定了一桌。

一出坛戏唱罢,歇口茶的功夫,离场中最近的一桌开始闲谈。

左边那拿斧钺的练家子猛灌一口烈酒,愤然捶桌:“吕梁山白虎岭下惨案听说了么?离石方家十八口一口不剩,没个全尸,死得那叫一个惨烈!”

“当真?”那摇扇的文士手一顿,“那方家老爷子一生见素抱朴,知黑守白,从无与人口角,便是身陷秦燕,也未曾委曲求全,今儿竟落得如此下场,可真是……哎,谁干的?”

“还能有谁?”武人拿袖口抹了一把胡茬上的油渍,压低音量,“方家一门清贫,求财无财,求权无权,唯有老爷子一手剑术超然,你仔细想想……”

“你的意思是……”

看文士憋了半晌硬是没放出一个屁来,武人坐不住,替他抢白:“公羊月呗!那厮前年不就剑挑了吴郡四十八使剑人家,扬言凡是他行过处,无人敢冠剑,有前科在案,跑不了。况且俺可是听说,小子歹恶,手段极为残忍……”

另一个还未回嘴附和,这时,一声轻咳打断二人谈话。

两人惊寒,抬头来看,却是个目光精深,气如山岳的儒士,那人衣冠正正,连一道褶子也无,与江左名士间宽袍大袖,放浪形骸之风截然不同,便是开口,也是声如金石:“酒家客满,唯此尚余,可否劳烦二位分我半席?”

“顾先生言重。”

那文士认出来人,拱手行礼,急忙起身相让。那武人不过客居此地,不甚了解,待人入座后,这才一边堆笑颔首,一边拽过那文士袖子,悄声问:“贤弟如此敬重,可是江湖上哪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顾在我耳朵好使,便接了过来:“在下姓顾,不过城南一教书先生,不涉江湖,不足挂齿。在下听戏即可,二位自便。”

文士又拱手一礼,看那中年男子确无搭话的意思,这才低声答了同伴的问:“这些年晋阳城几度易主,别说入学宫修习,便想找一清净地也不宜。顾先生散财,开了一间书馆,给士子方便,也收养失怙的幼童,教几个大字。这一地无人不敬……欸?方才咱俩说到哪儿?哦!那公羊月真这么厉害?”

那武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怒而握拳捶掌:“此人剑技二式,一号决云,二曰地纪,自成名来鲜有败绩。虽是可恶,却又叫人不得不服!”

“好狂的口气!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这可不正是庄子《说剑》里说的天子之剑,莫非他以此自比剑中天子?”文士拿扇子掩住嘴巴,语气颇有些倒牙酸,“听说年岁不大,想来定是走运,身负绝世宝剑。”

“那可不是,两柄!”武人伸出两个指头,“一柄三尺汉剑,名‘玉城雪岭”,剑身琢有雪纹,二则作‘风流无骨’,听说是柄薄格细剑。皆不是凡品!“

文士啐了一口:“白瞎了眼!这般好剑竟给了个腌臜泼才,依我看,若是我持剑在手,必定要……”

他话还未尽,一只陶盘被重重搁在桌面,飞起的汁水溅在文士的衣襟上,湿了一片。

“客官您的菜。”公羊月面无表情道。

“我去你的赔钱玩意!”那文士气急败坏,也顾不得风度,转头指着小二怒骂。刚骂了两声,桌上又搁了一物,被推至他眼前——

那是一柄剑,剑鞘缠着缑布,但掩不住那鞘中雪华。

跑堂打扮的公羊月冷冷又道:“如你所愿。”

“这……这不是……”

武人跳了起来,一把拽住还指着雪纹哆嗦的文士,慌不择路向外跑去,连鞋也顾不得,穿得正一只倒一只。

公羊月弹了弹指甲,低头瞧看案前端坐如山的人:“你怎地不走?”

“戏还未完,”顾在我气定神闲回头,瞧了一眼剑,看了一眼人,随后按住公羊月的右手,默了一晌,才沉声续道,“真是一柄好剑,就是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剑主共同赏戏。”

不明所以的热闹人已经把目光收回中央,桌前两人与寻常萍水相逢,并无二致。

顾在我不卑不亢亦不慌张,三息后,公羊月则哈哈大笑,大方落座于他的身侧,袖口一卷,将长剑抱在怀中:“你们读书人知多识广,不知道子有没有曰过,背后讲人闲话,是会倒大霉的。”

走了个过场,方才的巫师隐去,换作了男巫女觋对唱,听好这一口的人浅说道,这一出叫“对对戏”。

顾在我闭眼,细听端公和神婆的唱词,手指轻轻敲在桌面,头也没回:“没必要。”

“是啊,一剑封喉最省心,等他俩喘过气来,说不定还要找我麻烦。”公羊月顿了顿,脸上笑容敛去,“可杀了多无趣,我就喜欢欣赏他们不服,却又不得不服的神情!”

顾在我回头端详他的脸,似乎在揣测这句话的真假,许久后,才接口道:“你和我想象中的恶人不一样。”

公羊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恶人之所以是恶人,并不一定是因为真正的恶。谁又知道真正的恶是甚么?圣人道尽黑白,那谁又能保证圣人一定对?就因为圣人是圣人?可那不也是大多数人推举出来的吗?”

“有时候‘恶’并不是因为坏事做尽,只是因为你与世道不合,行事与他人有异。”公羊月攥着酒杯,朝顾在我凑近,“都说妲己亡殷,帝辛暴虐,可又未尝不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注)。”

“怎么说?”

公羊月抬手,指着其中的女觋,问到:“先生觉之这伎子如何?歌咏丽而人善美?”他含笑,向那女子挑眉,随后摇头,“不,别人只会说,命如草芥,自甘下贱!九坊之中,如此这般比比皆是。”

顾在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耳旁戏曲如故,却再听不进去,似是想到了陈年旧事,直至曲中,才长吁短叹:“为活着而努力,确实动人。如今四方不定,这些伎艺人乱世讨生活,着实不易,既然众生皆水火煎熬,我等又怎可以成见待人。”

说罢,他朝公羊月颔首,指着那柄银光长剑:“请君亮剑。”

公羊月并未动手,反倒侧目:“你既知我来杀你,却还邀我一同听戏,竟是不怕死?”

“死有何可怕,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此时,有伎子捧着陶盆,在席间走动,恰到他二人跟前,顾在我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几枚五铢钱,投掷进去,随即微微一笑,起身抖衣,凛然不惧:“戏已罢,君既已杀气全无,在下先走一步。你不杀我,感激不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公羊一门,以作交换,还请今夜子时,前来‘俱舍’书馆一晤。”

顾在我走后,公羊月也随即离开晋城酒家。双鲤循着记号找来时,天色已暗,他正靠在离书馆不远的一处破落墙边,抬头看寒鸦盘旋。

“老月,可找着你了!你没事吧?”

公羊月抬头:“你来收尸,还早了点吧?”

“能不能好好说话?”双鲤踢了他一脚:“我找你是正事,白日来了个举止古怪的男人,恐怕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些!”

“来者不善,小心些就躲得过?”公羊月哂笑一声,一边往书馆去,一边唱对台。

这家伙没哪日说话不气人,双鲤见怪不怪,也不多纠缠,只当耳旁风,跟在他身边把早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高句丽人崇尚金乌,只有王族才可获持,即便不是,也必然与禁宫有关,你当下这买卖要是成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哎哟,我的鼻子!”

双鲤捂着脸,见公羊月忽然停步,脸色十分难看,不由冷汗直冒:“怎……怎么?”

“血腥味。”公羊月二话不说,抓起如临大敌的小丫头便越过重檐,直往“俱舍”书馆赶去。后院里最大的书斋,四面门窗紧闭,左右半个人影也无,双鲤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公羊月一剑破门——

顾在我倒在血泊中,已没了气息。

“死,死了?”小姑娘向来惧怕神鬼,抓起公羊月的袖子就往外赶,“快走!老月,都怪你乌鸦嘴,可不应验了!我都叫你要小心那个高句丽人了,没准……”

话音未落,“玉城雪岭”已然出鞘,剑气直接砍断书斋的木门槛,逼得双鲤跨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有意思,是个聪明人。”

公羊月把双鲤拉至身后,门外廊柱上多了一道影子,影子缓缓开口:“全靠令妹。”那粗衣带剑,可不就是白日那人。

听他说话,双鲤脑子一转,猛然醒悟: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人根本没有通过酒水米粮推出公羊月的位置,只是虚晃一招,诈她报信,而后一路尾随。

“快哉剑?“公羊月目光落在腰间。

乔岷却并未拔剑动手,反而行了个中原的作揖:“高句丽好太王座下七剑卫卫长,乔十七,特来拜会。”他吞咽口水,似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将后槽牙紧咬,“在下可以替你作证,但有一求。”

“你看我长得像活菩萨吗?”公羊月一脸戏谑,话方出口,剑已挑前,“求我作甚?帮你杀人,还是让我替你堕一堕乔家剑法的威名,你须知我的规矩,若你输了,凡我过处,不得再冠剑快哉!”

“玉城雪岭”切向左腰,乔岷一避,欲拔剑却又强收手,蹙眉旋开,促声大喊:“偌大的江湖只你一人能办到,纵使折剑又何妨,只要你答应替我引荐代……”

公羊月目光一沉,不待他吐出后话,已飞身上前,刺他腰间命门。

“代什么?”双鲤一脸莫名其妙,“你们再打,满城的人都该来了!”但她深知眼前人的脾气,剑术一道,向来出手无悔,左右是劝不住,只能干看着公羊月挥剑腾挪辗转。

那乔岷也是头铁,始终咬牙退守,退无可退时干脆闭眼。公羊月冷笑一声,最后愤然偏开,只以内力挫他志室穴,顺手挑飞他腰间长剑。

“茅坑石头,又臭又硬。”公羊月收剑,变了主意:“考虑看看。”

双鲤目光追去,只见乔岷脸颊皲开一道血痕,内气已乱,大口喘息。而那把长剑正插在青瓦下,如鱼摆尾。

折光落在地上,一个不足十的小儿愣怔一瞬,被吓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嚎开,撒丫子便跑:“杀人啦!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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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攒一攒春节的稿,不断更,所以开头可能更的比较慢,请大家海涵。

注:引用自《论语·子张》,原句为“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大概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处在不好的位置,所有的坏事都会算到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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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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