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她跳的是惊鸿舞。
翩翩姿态,绝非人间。于一地的夕色光影里,恍似记忆深处的旧梦,又染上最温柔生动的色彩。
周玄凌怔然望着起舞的伊人,时隔多年,仍为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丽所震撼。
一舞已毕,那女子整理了衣裙,款款上前。
身边的侍者待要阻拦,周玄凌已示意他们放行。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语调温和地询问道:“表姐,你怎么在这里?”
那正是朱家的嫡女柔则,玄凌的表姐。
见他如此说话,朱柔则微微一愣,含羞低下头去:“臣女随母入宫拜见太后。”
想来命她在此起舞的,应是太后了。
周玄凌望着这个,他曾深爱多年的女子。
朱柔则无疑是美丽的。
哪怕脱去他心上白月光的美化,她也依旧美得超凡脱俗。方才他观看她的惊鸿舞时,仍然为这份不似人间的美丽感到震撼。
但他已能平静地欣赏这份美丽,而心中不起丝毫涟漪了。
美丽仍旧是美丽,不会因他的不爱而褪色。但爱终究是爱,历经沧海桑田、时光变迁,终于坚定下来的爱意,并不会因为一具美丽的皮囊而动摇。
朱柔则羞怯地望着他。她是纯洁天真的少女,缺乏主见、听从母亲,却也有着一腔情思。她知道自己的表弟是英武不凡的男子,并愿意将终身许他。
与前世不同——
周玄凌早早展露了自己的帝王手腕,亲手扫除摄政王势力。
于是,朱家不再摇摆立场、许给他庶女。而是早早和太后禀明,预备将精心教养的嫡女朱柔则,送入宫做皇后。
反而朱宜修,数月前已嫁了人。周玄凌做了些手脚,使她顺遂地做了正头娘子,而非被嫡母卖给权贵为妾。出嫁之时,又有太后添妆,赠以玉镯。
如今的朱宜修过得也算平和。离开嫡姐的光芒,她心中的不平渐淡。周玄凌虽恨她为后恶毒,但其中不乏自己之过。重来一遭,既无牵连,便各自安好罢。
思绪纷纷杂杂,不过一瞬。他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子。
朱柔则眼里有不作伪的仰慕。她早已知晓家里欲将她许给表弟,几年来听到的消息,使她无法不对这位帝王产生憧憬。
周玄凌只是微笑,道:“表姐应到了婚嫁的年纪。”
见朱柔则脸上出现茫然之色,他便讲得直白肯定了些:“听闻表姐喜爱梅花。宫中倚梅园的梅花甚佳,待表姐出嫁之日,朕当命人择梅花根苗,赠予表姐,使表姐婚后也能常常赏梅。”
这是亲厚的心意,却绝不是要迎娶她入宫来的意思。
朱柔则的面色发白,眼中渐渐盈了泪水。她颤声道:“皇上……”
紧紧咬住下唇。
她的聪慧已能明白帝王的言下之意,自尊却不容许纠缠。朱柔则退后,向少年君王拜了两拜,埋葬一番情思:“我……臣女多有冒犯,不打扰皇上赏景了。”
毕竟是曾动心的女子,离了自己,以她的温柔美貌,择一良善人家,应不至再红颜薄命。
周玄凌点了点头:“陈献,送朱大小姐回寿康宫。”
……
别了朱柔则后,周玄凌于太液湖畔伫立良久。
舞蹈的惊艳之感逐渐淡去。他望着湖中亭亭青翠的荷叶,逐渐回忆起曾在这片湖中的荡舟而游。那时的女子神色温柔活泼,掬起水来,碧波浸润过荷叶的纹理。
回忆也在这一刻生动起来,思念描摹出昔日的点滴细节,以供咀嚼。
他怀想许久,直到心绪渐平,方回了寝殿独坐。胸中又升起浓浓的惆怅来。
季昭已来了,他却不能立时去见她。
之前,周玄凌不是没有考虑过——待季昭的魂魄降临,便立即以太后名义接她入宫、悉心照料。毕竟季昭并无季行长女的记忆,对那个家本是没什么羁绊的。
她彷徨了一年之久,才小心翼翼地融入这个世界。每每想到那幼年的小姑娘有多坚强地忍泪,周玄凌都感到心中酸楚。
他相信自己可以更好地照料她、包容她,比季家做得还要好!
……然而在深思熟虑之后,周玄凌仍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世的季昭与季家情谊极深,可见季氏夫妇爱女之诚。
他固然能待季昭极好,但他真的能填补季昭所需的一切情感吗?他固然此刻爱她至深,焉知将来会不会有变故,帝王也免不了伤病早逝!
他应该让自己,成为季昭唯一能抓住的那根浮木吗?
于是周玄凌知道了答案。
他要给季昭家人,给她此世更多的寄托和支撑。因此他愿意忍耐,愿意等待。他让她和那对终将相处融洽的夫妇留在一处,只设法将她必会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悄悄送入季府。
他在等待,季昭长成那年选秀时,向他走来的样子。
清新温婉,眉目温文,却已初具风华。
到那时候,他会请求她,成为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
周玄凌批阅几份文书后,便听人说太后相请。
他之前婉拒朱柔则时,已料到有这一遭。是以并不意外,一路到了寿康宫,俯身拜见太后:“母后,儿子来了。”
殿内不见朱柔则的身影,唯有竹息侍奉在太后身旁。
朱成璧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心中虽早有所料,仍不免失望。
她叹:“凌儿,你也知道母后的意思。你表姐不好么?那样的姑娘,你竟也不动心。”
周玄凌道:“这与表姐好不好,没什么干系。只是儿子不愿意罢了。”他坐了下来,“母亲顾念家族,儿子自然体恤母亲心意。但宫里确实不必再有一位朱氏女了。”
朱成璧却问:“是不要朱氏女,还是不肯近女人?”
她沉沉叹了口气:“若非你是我的孩子,又自小长在我跟前,我几乎要以为,你……你是看上了什么人,才这样千般不愿的。”
周玄凌作为儿子,明白她的忧思苦心。
他待朱家不乏恩赏。朱成璧举荐柔则,虽也有私情,却并非强迫。她真正挂怀的,是周玄凌始终不肯开枝散叶一事。朱柔则不过是一个她觉得品貌出众、可引得儿子动心的女孩儿罢了。
情况与上世截然不同。
周玄凌镇静地回望朱成璧:“母亲说笑。我从来都是在宫里的,哪里认识过什么女子?我懂得母亲想要说什么,但事情便是如此,儿子心里不愿。”
朱成璧微现愠色:“你……偏偏在这事上犟个什么!自来帝王家谁不如此?便是寻常百姓,也要传宗接代。你的身体又没有问题,为什么就不肯亲近女子,难道你想孤独终老么!”
周玄凌只是默然不语。他不是不知道此事必会刺激太后,但他亦不愿为此勉强自己。
他道:“不愿便是不愿。若将来没有合适的缘分,抱个宗亲之子来,养着也罢了。”
“此事,儿子心意已决。”
……
经过那一晚的谈话,周玄凌果然坚守本心,数年间不曾亲近一个女子。
太后深为忧虑,甚至朝堂也几度起了风波。毕竟皇帝迟迟不肯纳妃,关系到众人眼中的国本。那段时间,民间也疯传起皇帝身体有疾、不能人道的流言。
可周玄凌确实为他的“不愿”,做到了这件在太后眼中匪夷所思、毫无必要的事情。作为一个掌握实权的帝王,他拥有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意志,一力坚持贯彻。
从前没人想过这件事,也没有皇帝,愿意背着这样的名头,吃力不讨好地过。
周玄凌决意这么做——
最终,无论臣子还是太后,都没能奈何得了他。
如今已是乾元十二年,周玄凌二十五岁了。
国家在他治理下,渐渐焕出崭新面貌。如今宇内生机勃勃,虽因政策新锐、常有新老冲突之处,但总体而言,那种整个国家昂扬向上的姿态,仍然能被感知。
周玄凌花了十二年时间,为这个国家套上缰绳,并且费尽力气,驱使它偏向另一条道路。
他更加沉着冷静,威严愈盛。年轻的天子身着明黄,英俊高雅,惹来无数仰慕。他却只一心扑在国事上面。早几年,还和太后闹得很僵,如今也渐渐缓和了。
低头的人,是朱成璧。
想也明白,太后的权利尊荣仰仗皇帝。朱成璧尽管是生母,尽管操心玄凌婚事也是出于慈爱之心,但儿子这种匪夷所思的坚决之意,多年下来,也受到她的默认。
她这些年什么法子都使过了,甚至一度疑心皇帝恋慕男子。在周玄凌送嫁了朱柔则后,更是气得病了一场——柔则那般的美貌温柔,儿子都无丝毫留恋之意……
看来,他是真的,不愿同女子亲近了。
朱成璧也忧愁、也流泪,但既然无法勉强儿子,日子还是得过。再者说儿子在国事上屡有奇谋,大臣们的称赞早听得她麻木。心中不由暗暗疑虑,莫非儿子是神人转世,这才不肯近凡俗?
她只好偷偷祈祷,什么时候来个女子,让儿子动心破戒,说一句“愿意”。
这些年下来,她的心理底线已经越来越低,只要出现这么个女子,她便是大周朝的救星呐!
而察觉到太后这种想法的玄凌,心中也是一定。
这日散朝后,他特意来陪太后说话。
周玄凌着意逗趣,哄得太后开了颜。他陪着笑了两声,忽然道:“儿子实在不孝。”
众人连忙劝诫告罪,周玄凌正色道:“儿子政务繁忙,不能陪伴母亲。原本当有后妃请安问候,只因儿子的怪癖,使母亲的宫里冷冷清清。细思之下,实在不妥。”
朱成璧早已知晓他不近女色的决心,闻言也并不觉得他是同意纳妃,便问:“哦?”
果然,玄凌道:
“母亲在宫中既然无趣,不如下旨请几个臣子家的女孩儿,进宫来陪伴一二。既能给母亲添些乐趣,也是赐恩典、给那些女孩子抬身份。正是两相合宜。”
朱成璧确实长居寂寞,玄凌之言,合她心意。
况且……她心生一丝侥幸:即便这些年,她试尽了法子,玄凌也没对任何女子动过心。可是几个青春娇美的女孩儿伴在寿康宫里,皇帝请安总要碰到几回吧?
万一,就让这个儿子,改了主意呢?
于是点点头:“这是你的孝心,哀家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只是这几年选秀停了,各家有多大的女孩儿,宫里也不知道。若为这事闹出大动静询问,倒显得为哀家选秀一般,很不妥当。”
周玄凌笑道:“儿子既然向母亲提出,怎会不思虑周详?年初给清河王指婚时,宗室那边倒是派人了解过,也记了好些个出色少女的名字。不妨就请她们来,陪母亲聊聊天。”
“左右是为母亲开心。母亲喜欢哪家姑娘,便留在宫里多住一两月。若不太可心的,便给些赏赐打发回去。伴在太后身边,本是她们的福分。”
朱成璧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
季府。
仲春时节,桃花含了苞,微雨中浸出一片粉色霞雾。
季昭收了伞,提起裙踞,慢慢走到亭子里。
她侧头一望:
桃花未至灼灼时,已傍门墙向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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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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