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年的清明天气格外晴好，李湘湘开着她的那部二手破奥拓赶往老鹰沟。

老鹰沟是一条村子的名字，座落在长江之滨，大龙山之畔，全镇十几个村，老鹰沟村是全镇唯一的工业村。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工人的地位远比农民要高，而且在那个三天两头停电的年代，老鹰沟村居然有自己的发电机房，一旦停电，村委便会去机房发电。

如果这时候从大龙山往下看，全镇一片漆黑，而在老鹰沟村里却是灯光闪烁，这曾经不知羡煞多少人。

但是进入本世纪后，村中的年轻人南下打工，老鹰沟村的辉煌也不复从前，人丁凋落，前几年老鹰沟村所在的镇被并入开发区，政府征收了老鹰沟村的土地，将村民全部搬迁到10里外的塔子窝，因此，如今的老鹰沟村是一条空村。

李湘湘开着车沿着江边公路前行，从车窗外看到破落荒败的村子，依稀还瞧到了自己的老屋，不过此时李湘湘没有停车，现在要先赶到山上去扫墓。

从山脚到山腰有大大小小近百座坟墓，李湘湘的祖父母便葬在此处，这些天没有下雨，上山的路很干燥，李湘湘毫不费力便找到祖父母的合葬墓地。

燃了香烛，烧了纸钱，周围有几座相邻的坟墓，按照规矩也必须给烧上几张纸钱，这样他们就不会抢自己先人的钱。

李湘湘拿了一把纸钱，依次在相邻的坟墓点燃，嘴里念道：“各位叔叔伯伯、爷爷奶奶，我给你们烧纸钱了，拿去用吧。”

最后一座坟是座新坟，掘出的泥土还是黄黄的，没有长草，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

李湘湘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秦孝先之墓。

生于1948年7月4日，卒于2018年3月6日。

这个名字很熟悉，李湘湘咀嚼了几次便记起来，秦孝先是解放前村里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他非常聪明，考上了大学，可不幸的是他受原生家庭牵连，导致成份不好，被激进份子关在牛棚中，当时的他太年轻，又太傲气，可能心理承受不了，在除夕的夜晚他疯掉了。

小时候，李湘湘也时常见到秦孝先，这个人虽然疯了，但他还是保持了良好的习惯，不会把自己弄得肮脏，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样子。他也不像别的疯子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也不会去乞讨，他对每个人都很和蔼，李湘湘至今还记得，他给过自己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李湘湘的爷爷提起他时，总是叹气摇头，说“这么个漂亮的男人可惜了”。

他虽然疯疯癫癫，但是从来不生病，这可能是老天用另外一种方式补偿了他，没想到他还是死了。

墓碑前的纸钱熄灭了，李湘湘伸手抚摸墓碑，道：“你的负担将变成礼物，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来世你一定会幸福，你所有的遗憾会弥补，好好安息吧。”说完，李湘湘深鞠一躬，然后起身下山。

车路过老鹰沟村，李湘湘下车进村，来之前，她在深圳的老父亲再三叮咛，一定要回老屋打扫打扫，拍几张照片。

刚进村，迎面走来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篮中装着几条茄子，李湘湘感到奇怪，村民几年前就全部搬走，怎么还有人住在村里呢？

越往村中走，李湘湘发现，并不只有这女子住在村中，许多房子都住了人家。李湘湘想，可能是镇里将其他村的村民安置住在这里，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比如老鹰沟村因为临近长江，如果遇到大洪水年村子被淹，村民就会被安置到其他村，等洪水退后再回来。

李湘湘老远看到自家的老屋，大门敞开，赶紧加快步伐奔去，刚想跨进屋，一个女人便从堂屋里出来，正好和李湘湘打了个照面，李湘湘瞅着她，这女人看起来挺面熟。

“你哪里来的姑娘？怎么往我家跑？”女人一脸疑惑，神情紧张盯着李湘湘。

“这我家呀！”李湘湘有点不满女人的语气，就算是政府安置你来住，说白了你只是借住，怎么就算是你家了。

没想到女人先火了，推搡李湘湘，道：“出去，快出去，哪里来的神经病，我嫁来这家已经四五年，可就没见过你。”

“你这大姐推什么推？不会好好说话吗？你再要这么推，我可不让你住这里了。”李湘湘按捺住自己的怒火。

“你好大的脸，洗澡盆只怕都装不下你的脸吧，我家房子不让我住，难道让你住不成。”女人对李湘湘一顿狂喷。

李湘湘擦着脸上被喷溅的口水，道：“这是我家，什么时候成你家了，拜托你的脸皮别这么厚行不行。”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搓拳摩掌，大有干架之势，这时一名肩上搭着毛巾，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进屋来，李湘湘溜他一眼，心里直犯嘀咕，见了鬼，这个男人瞧着也眼熟。

女人一见到男人，便拽过男人的胳膊道：“李自强，你说，这个女的是不是你在外面的相好，她跑来说，这里是她家，要赶我走哩。”

男人莫名其妙，瞧着李湘湘，又看着女人，一把将肩上的毛巾摔在地面，怒道：“马素华，你胡说八道什么，弄干净你的嘴巴，我都不认识她，你嘴里再不干不净，仔细我抽你嘴巴。”

顿时李湘湘的脑袋好像被大钟撞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她看见面前的两个人嘴皮不断嚅动，但怎么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许久李湘湘才神魂附体，李自强，马素华，这不是自己爷爷和奶奶的名字吗。

难道……

李湘湘的眼神在屋内四处乱窜，忽地触到墙壁上挂着的老黄历，老黄历撕到的日期是1968年8月2日。

这是50年前？

怪不得看他们两人面熟，妈呀，原来，他们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自己来到了他们年轻的时候。

这个事实震惊得李湘湘无法说话，堂屋的两人仍在大吵大闹，李湘湘趁机跑了出去。

村外的江水依旧向东流，一片柔软的沙滩在阳光下呈现，有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就坐在这片阳光里，他面对长江而坐，李湘湘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但是直觉这个男人应该很年轻，而且还很帅，就像武侠电视剧里，英俊少侠从来都是白衣翩翩。

他的手放在沙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有部分已经插进沙里，那只手就那样漫不经心放着，却又是非常美好的姿势。

李湘湘从来不知道男人的手也会如此漂亮，纤尘不染，她简直就要被那只美丽的手迷惑得挪不开眼。

她向那个白衬衣的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似乎也感应到了李湘湘的存在，蓦地他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李湘湘愣住，她没有认出自己的祖父母，却轻易认出了他。

那个被时代陷害和捉弄的漂亮男人。

此时，江岸的公路上突然冲出十几名男人，有的手里拿着绳子，有的手里握着木棍，气势汹汹，嘴里叫嚣，一齐向沙滩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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