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非曲直
重庆军统总部办公室里,戴笠两眼无神地盯着桌上的上海申报和龙啸天的详细挡案,报纸头条醒目的标题写着“金城枪神,血染街头。”
他再次翻开龙啸天的挡案,这是他特意派人调查的龙啸天详细资料,资料非常详细,追朔到拓拔家族四代清清楚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他现在有些懊悔下了追杀令,但他也知道,龙啸天这个桀骜不驯,时常违抗军令的家伙迟早会惹出大事。
戴笠纠结时,上海天煞堂龙啸天也同样在纠结,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大厅里,外面在下雪,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他觉得特别的冷。自己的身体已基本恢复,以后将何去何从?他在无奈中苦笑,没有那个长官喜欢不服从指挥的下属。
沉思中,龙耀堂进来在他身边坐下。“在想心事?”龙耀堂笑吟吟的问。
龙啸天心里痛了一下,从小到大,龙叔叔不是父亲胜似父亲。“龙叔叔,我现在好迷茫,我和晓云都自小从军,军校毕业后,踌躇满志希望可以建功立业,可上至处座,下至廖起凡,明知道我和晓云是学狙击的,却学无所用,晓云更离谱,做了和狙击毫不沾边的秘书……”
龙耀堂笑笑。“我看,你们俩都是悲剧人物。晓云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能接受。啸天!你恐怕至死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你进入军校时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为了某种理想和你家仇而献身,当现实违反了你的初衷时,你便有了一种破灭感。因为你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那种无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带著这种痛苦活著,你会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
龙啸天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著龙耀堂,嘴里叹道:“龙叔叔,咱们一起生活了多年,你在我面前始终扮演慈父的角色,几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我甚至都忘记了您也是个军人……”
龙耀堂露出凄楚的微笑:“性格即命运。我没有能力改变你,只有你自己可以改变自己,我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终伴陪你,继续做慈父的角色。”
龙啸天痛苦地流下眼泪:“我也想自己有一些自由的空间?有选择的权力?可往往事与愿违。”
龙耀堂苦笑。“这就是军人的宿命,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就是契约精神,当我们穿上军装,就等于和国家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说,如果天下太平,国家就养着你。如果国家有事,你就要理所当然地去流血牺牲,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必须要履行的契约,逃避契约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不是骗子,也是个缺乏信誉的人。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谋生,但决不能把当兵当做谋生的手段,军人不是混饭吃的职业,明白吗?”
“我明白,可他们容不下我!晓云她……”他没有说下去,不能把别墅山庄所看到的和自己受伤的真相告诉面前慈爱的父亲和养育自己的恩人,他选择自己来承担。
龙耀堂没注意啸天的表情变化,龙啸天的话触及他某根敏感神经,身体在微微发抖。“我理解,人生在世,或多或少会被人误解或不如意,你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下去……”
说这话时,龙耀堂神情有些异样,他更象在对自己说,好久龙耀堂才松弛下去,见龙啸天不解的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无论别人怎么误会你,你要相信自己,真相不会永远隐藏,做好你自己。”
龙啸天不停地点头。“我明白了,龙叔叔,谢谢你。”
龙耀堂无奈的笑笑,龙啸天发现他身体在发抖,这时,院外人声嗜杂,似乎来了很多人。龙耀堂得意弟子吴浩民匆匆跑进来报告:“师傅,可能要出事,院门口来了不少人,好象是闹事的。”
龙耀堂面不改色:“扯淡!敢到我天煞堂闹事?真他娘的反啦。”他对吴浩民一挥手。“去房顶占领制高点,把机枪架上。”说完,他把手枪上了膛,装进裤兜,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外。
院门口挤满黑鸦鸦的人群,人们躁动著,咒骂著,一片喧哗声。有人在大声喊:“龙啸天!滚出来。”
龙啸天有些愕然,竟然是找自己的,在天煞堂养伤,消息是严密封锁的,外面的人怎么知道的?他越来越感觉身边似有无形的大手把自己越抓越紧。
他推开院门,两腿微微叉开稳稳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胆怯,悄悄地往人群里缩。“我是龙啸天,是谁找我?”
龙啸天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扫视了一圈,此时的他似壮士出山,剑气如虹,浓浓的杀气渐渐在脸部聚集,透出锋刃般的峻厉,裹挟着一股强梁霸气,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不说话了?有话就说,我听着就是,要是大家没话说,就请散散吧。”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中年汉子挤出人群鼓起勇气大声道:“龙啸天,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你,我们要向你讨还血债。”
龙啸天明白了,这些人是被人鼓动军统上海站的家属,他冷冷一笑:“好啊,怎么讨?就在这儿打死我?你们敢吗?”
“你这个刽子手,日本人的汉奸,你害死那么多人,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不怕你,日本人悬赏捉你,戴老板通缉你,天煞堂都保不了你。”
旁边的龙耀堂大怒。“放屁!谁敢动他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们怕日本人,我龙耀堂不怕,谁敢起哄闹事,我就毙了他。”
龙耀堂咆哮起来。“哗啦。”天煞堂的帮众不时时机的拉开枪栓。
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点燃,乱哄哄地喊了起来:“龙耀堂,你开枪吧,有种把我们都打死。你打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想活了。”
“杀死刽子手!给亲人报仇……”人群中不时有人附和。
龙啸天不为所动,冷冷地看著人群。“我龙啸天问心无愧,真相总会大白天下,”
真真和阿辉拔出了手枪一左一右护住龙啸天,两人的枪口慢慢抬起对准骚动的人群。房顶的帮众和龙耀堂也端起了枪……
“大家让开,我老婆子有话说。”
人群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颤巍巍的喊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领著七个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岁,弓着身子,步履瞒珊,手里拄着拐杖,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遮盖着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老人斑。一群衣衫槛楼的孩子紧紧地抓住老人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龙啸天一怔,突然觉得有些气短,他双腿颤抖起来,身子发软,心在扑扑乱跳。龙耀堂举枪的手也哆咳起来,枪口慢慢垂下。
龙啸天最见不得这种孱弱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当见到这种老人他就想起已去世多年、少年时带着自己逃避追杀七伯的母亲黄奶奶。那时是灾年,黄奶奶带着他找上海的龙叔叔时曾讨过饭,每当遇到恶狗时,层弱的黄奶奶总是把他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灾年要饭不容易,走个十里八村的不见得能讨上口吃的,讨到吃的,黄奶奶自然是先紧着他先吃,他吃完了黄奶奶才胡乱吃几口,当年那日子真是凄风苫雨,令人铭心刻骨,黄***慈祥和关爱,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
当时龙啸天发过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个模样来,一定好好孝顺黄奶奶,让她老人家衣食无忧,儿孙绕膝,日子过得舒心,也算没白疼他。可黄奶奶命薄,五十几岁就去世了,那时龙啸天还在黄埔军校,得到黄奶奶去世的消息时,他面朝上海的方向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来。
几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黄奶奶,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泪。在血流成河的金城大厦战场,他杀人如麻,心比铁硬,一百多个日军的脑袋被他打得脑浆四溅,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惟独见了这种衣衫槛楼的白发老人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手脚发软,心脏感到一阵阵刺痛。
龙啸天上前一步,搀着老人。“老人家,我在您面前是晚辈,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尽管说,我听着呢!”
老人猛的甩开他的手,两眼冒火的说:“你是长官是吧,你怎么可以置士兵的生命于不顾,甚至亲手打死自己的下属?你的良心让狗吃啦……我老婆子七十多岁啦,三个儿子呀,在战场死了两个,就剩下一个哟,还死在你手里,扔下这七个娃,让我怎么办?老的老啊小的……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哟……”
龙啸天脸色煞白,垂头肃立,任凭老人骂著,一声不吭,老人骂完了,他才问。“您的儿子是?”
旁边有人插嘴。“他是温可原的母亲。”
龙啸天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人群中哭声四起,有的死者家属高举著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连在房顶天煞堂的杀手们也红了眼圈,手中的枪都无力地垂下。老人哭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也在号陶大哭,此时的情景,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
龙啸天把手枪放入枪套,红著眼圈扶著老人。“老人家,您别哭,您听我解释……”
“呸!你别碰我,你给我儿子偿命,你赔我儿子……”
老人举起拐杖向龙啸天打去。阿辉一把抓住拐杖,老人松开拐杖,突然伸出双手向龙啸天脸上挠去,龙啸天的脸上被老人尖利的指甲挠出了道道血痕。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海水涨潮般地向前涌动著。
真真忽然举起枪大喝道。“谁敢动,温可原临阵脱逃,死有余辜,长官违抗军令,把家有妻儿父母的擅自撤退,你们不知道感恩,却来无理取闹……”
“真真!”龙啸天突然声嘶力竭地把她打断。“大家都把枪收起来,温可原死在我手,我任凭老人家处置。”
真真无奈地把枪放下,人群也暂时停止了骚动。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顾地向龙啸天又吐唾沫又拼命厮打。老人被巨大的悲伤弄得失去了理智。并没有听真真的解释。龙啸天的脸上、胸前布满了老人的唾沫,脸上道道挠痕渗出了鲜血。他像雕塑一样凝固着,任凭老人用头部疯狂地撞击,用尖利的指甲撕挠。
龙啸天示意真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她制止。她眼睁睁看著长官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厮打和侮辱毫无办法,她心急如焚地转了几个圈,猛地一跺脚,突然嚎啕大哭“扑通”一声给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号著:“老人家,老人家,您别打啦,您要是有气,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长官大伤刚愈……他执行战场条例杀你儿子没错,你们不该这么糟践他呀……”
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有个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关键是谁先做出头的椽子。
人人都希望别人去出头,自己随大溜。如对手过於强大,先出头的椽子被砍了,他们便作鸟兽散,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万夫不挡的勇气全不提了。反之,若是对手稍露软弱的征兆,他们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气,进发出百倍的破坏力。此时的情景就验证了这条规律。当龙啸天杀气腾腾,天煞堂的杀手们枪上膛,刀出鞘时,人群便被吓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后面缩,后面的人则死死地守住防线使退缩的人找不到一点缝隙,谁也不愿先出头。当龙啸天和杀手们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压倒,变得软弱时,人群中的怒火便开始升温,他们又躁动起来,人群向前慢慢地涌动,咒骂声四起,哭声也越来越高。
“打死这个刽子手?”
“妈的,有种你就朝老子这儿开枪。”
“姓龙的,你给我丈夫偿命!”
人群沸腾了,情绪更加激愤,他们被怒火烧红了眼,像是承受压力已到了极限的压力容器,马上就要发生爆炸。这些急于复仇,已丧失理智的人们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劝告和哀求了,他们急于用自己的双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齿嚼烂,吞下去……龙啸天合上眼,他心静如水地拔出手枪,与其被人侮辱,不如自己了断……这时却出现了戏剧性变化。
龙啸天拔枪的瞬间,手中的枪响了,身边的龙耀堂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体摔倒的同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龙啸天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楞住了,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也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龙啸天转身看时,龙耀堂胸口已经是鲜血喷涌,身体在地上抽搐。
龙啸天清楚看到自己走火的子弹擦着侧身站立的吴浩民身边飞过,把吴浩民衣襟打个洞,这是为什么?龙啸天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反映过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手疾眼快的真真发现人群中的枪口,她来不及思索对人群开枪,狂热、激愤的人群顿时乱了,开始四散奔逃。
吴浩民手突然指着龙啸天大喝。“龙啸天,你恩将仇报,你……”他情绪此时很激动,抬枪便射。
龙啸天身边的阿辉抬腿把龙啸天踢倒,子弹贴着龙啸天的头皮飞过,龙啸天仿佛没听见身边的枪声,只是惊恐地瞪着龙耀堂的尸体。天煞堂的杀手也惊呆了,突然的变化他们也来不及反映,傻愣愣的在房顶趴着。
阿辉此时反映奇快,他拉起毫无知觉的龙啸天撒腿狂奔。
“龙啸天恩将仇报,杀害养育多年的义父,畜生不如,你们骨头都软了吗?给堂主报仇啊。”吴浩民挥着枪对着众人高喊,这话比什么都灵,所有天煞堂杀手“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们不再考虑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这不该由他们考虑,他们只需要承担自己的职责就够了,反映过来的天煞堂帮众在吴浩民的鼓动下一起向龙啸天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