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
“学生没有亵渎,”秦衍起身拱手一礼,随后指着只剩木杆的兼笔看向来人,“请大人明察。”
“没有?”青年冷嗤,显然没有要看兼笔的意思,眯眼看向身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错而不自知,实乃士子之耻!为肃考纪,把他拖出去,静候发落。”
“是。”随侍的皇城司很有眼力见,应声上前,大有一把推开考室的门、直接进来的意思。
“大人这般随意处罚学生,难道就不是士子之耻了么?”被左右分别扒拉往外拽的秦衍,隐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对上来人的面容,也没了之前的俊逸舒朗。
“大胆!”来人本就细长的眉眼,被刺的顿时紧紧倒竖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敢指责本官的不是?”
没等秦衍反应,他冷笑着扫了一眼桌安上的答纸,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妒忌,话却是对听候号令的随侍说的,“还愣着做什么?”
“属下明白。”随侍一番点头哈腰,挟持秦衍出考室的嘴脸,秒变趾高气昂起来。
“……无耻!”奈何秦衍一介书生,推搡间即便被气到脸颊涨红,身子发颤,也憋不出半个字的脏话。
“慢。”就在两相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冷若冰琴、泠泠作响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成功让青年黑了脸。
然而他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表面功夫,心情不爽归不爽,表情还是笑盈盈的,举手投足间既温文又尔雅,“见过顾相。”
不知道的,很容易对这个人产生好感,觉得他是礼贤下士、尊重同僚的好官。
“秦大人。”用宋钦柔的话来说,顾望瑾虽然长了一张十八岁的稚嫩脸,行事作风却和八十岁的官场老油条一样成熟,对下官一直都是以礼相待,从不用鼻孔看人。
他颔首朝青年,也就是秦敬泽回以一礼,转眼落在秦衍那双本应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却常年噙着霜雪寒雾,“何事以致喧哗?”
“顾相,秦衍他目无尊长,亵渎答卷在前,冒犯巡考在后,我们大人遵律令将他拖离考室,绝无任何冤屈这位同砚的地方!”
不得不说,那位抢先辩解的随从,真是把猪队友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且不说顾望瑾没有问他,单凭他这些措辞,怎么看都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作为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的主考官,他想要听的是一个客观公正的叙述,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而不是这样听下属一堆充满主管色彩的辩驳。
好在顾望瑾惯常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别人想察言观色,那完全是想都不要想。
“……顾相,是下官逾矩了。”秦敬泽被那位猪队友下属的多嘴气到几乎呕血,用力咬住舌尖、尝到血腥才恢复镇定,俯身答话间,装的比孙子还孙子。
大梁科考有规范,巡考官员在考试未结束前,若要把违规士子拖离考室,必须早先请示主考官,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只有得到批示才能遵照规则行事。
他原本打算悄无声息把秦衍处理了,最好断了他这辈子的科考路,然而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错,不仅把顾望瑾招来了,还让这个没脑子的下属把主动权都交出去了。
实在是雪上加霜、倒霉透顶!
“你可要解释?”秦敬泽忐忑间,不经意撞上顾望瑾古井无波的眸子,心头蓦然一跳的同时,耳旁落下了他无波无澜的声音。
“学生没有亵渎考卷,是兼笔的问题。”显然这个询问,是对全程缄默的秦衍发出的,听他如是回答,秦敬泽悬在喉咙的对策又吞了回去。
不轻举妄动,是为官的首要准则,所谓枪打出头鸟,不是说白话的。
“来人,”顾望瑾眼尾微动,抬眸扫了一眼秦衍手中的木杆,抿唇下令,“速去安排备用考室,务必半柱香内带秦同砚过去。”
“是。”跟在他身后的下属应声快步退出,很快又折了回来,“秦同砚,请这边来。”
“多谢顾相。”自顾望瑾进来,秦衍就摆脱了那两随侍的牵制,所以恢复自由身的他,在解除危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朝顾望瑾俯身抄手行礼。
其姿势标准程度有礼有节,甚至可以用毕恭毕敬来形容。
“顾相,您就……”秦敬泽混迹礼部多年,最会做的事便是审时度势,心知肚明此时哪怕再不甘心,也完全没有和顾望瑾硬杠的必要。
否则就是嫌命长,太不知死活了。
不过他明白这点,不代表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都明白。
最先跳出来刷存在感、愤愤鸣不平的,就是那位最初就不知死活的随侍。
“住嘴!”秦敬泽眉头一跳,想也没想便打断了他的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机立断决定忍一时之辱,“顾相,方才是下官心急,误会了秦同砚,请顾相恕罪。”
若在场的是陆忠彦,他还能想办法把人忽悠走,可惜流年不利,偏偏来的是顾望瑾,他是有多大的胆子才敢耍花样。
陆忠彦虽然和顾望瑾一起过来任主考官的礼部尚书,但年纪大眼界短,得过且过一直是他奉行的为官守则,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他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年纪大了,官场沉浮数十载,早年的雄心壮志早已在岁月的打磨中消去大半,晚年的目标,也就明哲保身、只求和睦这八个字而已。
反观这位顾相,在职两年间,看着年纪轻轻,手段可一点都年轻。
整个朝堂上,顾望瑾的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更可怕的是脑子还异常好使,无论多么隐匿的手段,都逃不过他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双眼。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他,果断选择退后一步,能服软就先服软。
“嗯。”见秦衍快步离开后,顾望瑾才淡淡看向垂眸作反省状的秦敬泽,“若没记错,那位秦同砚,是秦大人的亲侄子吧?”
“……是,但下官以圣贤之道为处世初衷,以大梁律令为行事准则,绝无以血缘姻亲徇私舞弊的念头,请顾相明察!”
秦敬泽换上一副悲痛欲绝、可歌可泣的表情,仿佛他有多秉公执法、明礼守教一样,但是鬓角细细渗出来的密汗,明显暴露了他有多么紧张。
妈的这个顾望瑾,就不能当一次睁眼瞎吗?非要把后路断的这么绝,这是一点人事也不干!
“本官明白,”顾望瑾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敛眸没去暗沉的波澜,良久才缓缓道,“如今尚在科考期间,劳烦秦大人务必从严治考,肃清考风,至于此事,容后再论。”
“……下官谨遵顾相意。”秦敬泽明白,顾望瑾这是打算暂且放过他了,暗暗松缓了些许的同时,抿唇俯身行礼,以表忠诚之心。
“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顾望瑾那尊令人望而生畏、拒人三尺之外的大佛终于走后,秦敬泽瞬间沉了面色。
那位随从最后没有开口蹦哒,显然明白自己是闯了祸的,听到主子的话也不算意外,恹恹道了一声“属下领命”,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你再去查看一番,别留下什么把柄。”虽然对坑秦衍之事十分把握,但那是建立在没有顾望瑾参与的基础上,如今有他煞风景,当然需要谨慎再谨慎了。
现在别说能不能保全自身,只要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就谢天谢地了。
——
另一边,没怎么兴致、胡乱瞎编完的宋钦柔,估摸着到了交卷的时候,挺直腰板等着派饭时间。
答了一整天的题,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真的好饿啊。
这个天杀的科考,到底是谁设定这么多顶着圣贤、实则脑子有坑的规定,等熬过明天,出了这个破地方后,她这辈子也不想看到什么“之乎者也”了。
她是中文出身的没错,但专业基础的古代汉语,又难又繁,她上下课都有拼命在学,期末考也只能维持在八十左右,比卡文都让她痛苦。
现在好了,她古代汉语还没修炼到家,就要用那些完全没掌握的理论,来辨认这堆密密麻麻的小篆,还要用纯古语来回答,何况四书五经那些,她根本就没有研究多少。
所以今日考的那些,她只能大致看懂“法”这个核心问题,既然不能交白卷,她就只能发挥聪明才智,用创新型理论放飞自我了。
反正她又没指望真能通过科考混个状元出来,让她凭借那些不怎么精通的古代文论之类和古人竞争,然后再得到最高名分,还不如趴这睡一觉来得实在。
“今日交卷时辰已到,请诸位停笔。”
盼望已久的解脱指令终于下来后,宋钦柔刚打算站起来活动筋骨,眼尖地发现一抹红影负手由远及近。
宋钦柔:“……”淦。
真特么冤家路窄!
心里把顾望瑾从头到尾问候得起劲,面上却愈发乖巧,就连身姿都颇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感觉。
顾望瑾见他这般老实,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划过几分意外,快到让捕捉到的宋钦柔,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眼神出错了。
呸呸呸,狗男人怎么可能会有人性,肯定是坐太久眼睛都花了。
她在心里很快下下了定论,一郑重其事把答卷递给自带制冷效果的顾望瑾,一表情一本正经,两眼目不斜视,摆出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姿态。
不过她的眼尾,明显写着“不服”两个字。
顾望瑾:“……”
根本对她的小动作满不在意,对上那张充满黑团、依然不堪直视的答卷,表情不改。
就算再伤眼,有了昨日的经验,心理素质一向强大的顾丞相,面对这张表向突兀、黑白相间的答纸,唇角也算镇定自若。
例行职责过后,他看都没看写作的主人一眼,把答卷交给身侧的随侍后,冷冷拂袖离去。
宋钦柔:“……”谁给他喂炸*药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翻白眼归翻白眼,转念想到今日的煎熬到此结束,心情瞬间变美丽的她,双手托腮、浅笑倩兮等着派饭的小少年过来。
照那个颜值,如果这是现代,她肯定拿出手机走到小少年跟前,装作不经意把碎发捋到耳后,发挥颜狗本性,一脸娇羞道,“小哥哥,或许你愿意留个微信联系?”
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干过,有一次在KTV恰好碰到院草,被舍友撺掇,加上酒壮怂人胆,她鼓起勇气上前,好在院草有礼貌,打开二维码让她扫了。
当然这个院草,并不是她心动类型,只是单纯磕颜而已。
毕竟人类天生就有追求美好事物的向往,不然市场也兴不起胭脂水粉、彩妆护肤这类的存在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有之。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宋钦柔又动了心思,然而受科考的破条件限制,只能想不能动。
这个时候,她就无比怀念桌上放着笔记本、怀里抱着iPad、手里拿着手机,全方位被WIFI覆盖、随时无限制冲浪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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