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值得吗?
这个问题他的亲弟弟也问过他。
她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一个人,甚至也从未想过他爱会她。
直到她不在了,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午夜梦回之时,眼前都是她的样子。
害羞的,隐忍的,伤心的……
各种各样,那样深刻的藏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常常整夜整夜的坐在她寝殿看着她的画像不睡觉,想着,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远万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东魏皇宫,漫长岁月,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这样疯狂思念一个人,对坐到天明。
是不是也会如他这般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时,偶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场景,也许,只是一抹光,一场雨,一碟微不足道的糕点,都足以让他刹那间红了眼。
甚至,从不信鬼神的他,也会经常一个人在明光宫祈求菩萨,祈求漫天神佛,能够再见她一面,来世,与她再续前缘。
总之,从前一切他觉得俗不可耐,不可思议的事情,统统都做了。
时间越久,这种痛苦与刻在骨子里的思念越深,夜不能寐。
后来,为了减轻这种苦楚,医官写了方子煎了药。
他服药后终于能一觉到天亮了,可是却更加痛苦。
梦不到她的身影,看不见她的样子,比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更加难受,心里惶惶然,不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比起忘记她的样子,他宁愿这样痛苦的活着。
可老天怜悯他,让他再次见到了她。
他抬眸看着窗外小花园青石板上落了一地的姹紫嫣红,苦笑:“赵谦,若你有一天,深爱一个女子,你就会明白,比起失去她,天下又算得了什么!”
……
长乐宫。
“你是疯了吗!”
还不到五十岁两鬓生了华发的宣太后背靠在榻上,看着哥舒烨一脸怒容。
长年累月的执政生涯使她脸上看不见平常妇人的柔和,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尽是凌厉之色。
“遣散整个后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哥舒烨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宣太后的贴身婢女月姑姑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上前温柔劝道:“太后,先吃药吧。”
宣太后皱眉,抗拒的看着那碗黑色的药碗,“吃这么多药也好不了,何必受那个罪!
月姑姑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哥舒烨。
哥舒烨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勺了一勺放到她嘴边。
“母后总是要吃药的,若身体不好,远在酆都的弟弟总是不放心的。”
一听到小儿子,宣太后眼里柔软了些,从他手里接过药一饮而尽。
哥舒烨抬眸看了一眼神情淡淡的母后,她从来都是如此,只要在提及弟弟时才会露出这般柔情,让人记得她是一个母亲,而不是那个雷厉风行,不折手段的一国太后。
不过他今日不是来同她叙母子之情,这些年,他对于这些东西早已看淡了。
宣太后见他不说话,一脸不悦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在怨恨哀家那晚罚她去明光宫思过抄经的事?这事,是哀家轻信了窦氏,窦氏说皇后不安分,竟然撺掇你出宫,哀家一时生气罚她去抄佛经。可是烨儿,人都去了那么久,窦氏也被你打入冷宫,你是东魏的皇帝,不能总执着过去的事儿,得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身份?母后觉得儿子应该是什么身份,她又应该是什么身份!”哥舒烨闻言心里陡然生出怒意。
“她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
宣太后愕然,见他薄唇紧抿,眼里如同结了冰一样,忍不住心悸,嗓子眼干痒,剧烈咳嗽起来。
月姑姑赶紧上前替她顺了顺背,低声劝慰,“太后,陛下不是这个意思,谁不知咱们陛下最是孝顺。”
哥舒烨见她咳得厉害,转过了脸,“同样是从李朝来的,母后为何从不顾及故土之谊。”
宣太后闻言冷哼,“皇帝如今昏聩了吗?你当哀家真不知道,区区一婢子,如何能与哀家相比!”
“是吗?可儿子眼里,她比后宫任何人都高贵!”
哥舒烨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这样的话,从前桑琪是不是听过很多?
他遂不想在这烦闷的宫殿里多待,起身告退,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宣太后没曾想他如今越发不顾母子情义,怒道:“站住!”
他停驻,头也未回问道:“母后还有何事?”
“你,你弟弟,他如今在酆都可还好?”
哥舒烨没有回头,嗤笑。
“儿子去酆都期间病了一场,途中坠马又受了些伤,可儿子在母后宫里坐了大半个时辰,母后从不曾问过儿子半句,就连多瞧儿子一眼都不愿,反倒是问起了弟弟。”
宣太后看着他酷似先夫的挺拔背影,一时想起方才他脸上好似有些青紫,一时有些讪讪。
月姑姑忙上前劝和,“陛下误会了,太后没有一日不掂记着您,只是久不见怀王了。”
哥舒烨回过头来看她,脸上难得的柔和,“您知道吗?她还活着,所以,朕会不惜一切代价接她回来!母后,为了弟弟,往后多念佛抄经才是。”
“逆子!”
他不理会后面的怒骂,遂出了大殿。
近日天气不好,天空总是阴霾一片。
他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天空中的乌云,可天太暗了,看不清远方昏暗的天空。
山雨欲来。
他想起了一些旧事,那时他还小,不过五六岁大小,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因病去世,他悲痛欲绝,迁居别宫,之后不问政事,一心修仙向道。
母后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掌权,也不知从前被父王压制的太狠,掌权后一心想着将后宫那些后妃斗,与他的哥哥弟弟们,与前朝那些大臣们斗。
一时之间,后宫前朝人心惶惶,如同一个不见血的修罗场般。
终于,母后成了赢家,后宫只剩下他与弟弟,而前朝除了一些老臣大部分依附在她之下。
她凭借一己之力,作为一个异国公主,斗赢了所有人,九州无人不知晓东魏的宣太后手段狠辣,戕害皇室子嗣。
后来,父皇死了,后宫也无人可斗,她开始为了弟弟与他斗。
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图什么,自己或是弟弟即位,有什么不同?
同样都是儿子,为何有这么大的亲疏差别!
他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为了皇位,不得不与前朝臣子们周旋,处于政治原因娶他们的妹妹或是女儿为妃。
后宫的那些女子别说临幸,他甚至都不记得她们的样子。
他一心只想开疆辟土,称霸九州,如今想起来,他们没什么两样,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莫说心肝,他觉得自己连骨头都是黑色。
可唯有一人不同,她是他的光。
桑琪,你瞧,这宫里除了你,好像真的没人爱我。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爱他们。
“陛下,就要大雨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怀恩见皇上黯然神伤,忍不住劝道。
宣太后做皇后时便是这样,对待还是储君的皇上就像是君臣一样,对待怀王却极尽呵护。
这些年来,是皇后娘娘一点一滴的在暖着大王的心,也唯有皇后娘娘走进了大王心里。
他在心中祈祷,老天爷对眼前的男人好一点。
前路雨漫漫,莫要让他一人独行。
“怀恩,你将这几日要紧的公文挑出来路上带着。”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华清宫的方向。
“朕要接她回家。”
他走后,宣太后颓废的靠在榻上看着窗外又开始淅沥淅沥下着雨的天。
“阿月,你说,他这是疯了吗?”
月姑姑从碟子里拣了蜜饯放到太后嘴里,叹息,“想必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宣太后嘲讽,“人都没了,如今在这儿跟哀家深情,与他那个薄情寡恩的父皇一样!”
“太后,陛下总是您的孩子……”
“阿月,”宣太后突然哽咽,那张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魅惑众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哀家不甘心。”
“可您也成了这后宫的赢家。”
“哀家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这片国土,眼看着它被我牢牢攥在手里,看着越来越强大。可“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我想念故土的一切,想念哥哥!”
是夜,哥舒烨又歇在了华清宫。
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她活着,心终于安了,这次难得困倦。
半睡半醒间,他好像看见了桑琪的背影,她与那个眉目俊朗的少年手拉着手,说:“哥舒烨,我跟三郎走了,你别再来了!”
“桑琪别走!”他急道。
“陛下又做噩梦了?”怀恩起身,赶紧点亮了室内。
只见皇上满头大汗低垂着眼睫坐在那儿发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有了旁人。”
怀恩没说话,看了一眼一旁守夜的阿绿。
哥舒烨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宫殿,阿狸缩在墙角软垫上睡得正安稳。
他径直走到窗前推开窗,天还未亮,漆黑一片,淅沥淅沥下着小雨。
“阿绿,我见到她了,她过的很好,比从前好。”
阿绿闻言蒙地抬头,嘴巴张了又张,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良久,哥舒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沙哑的呜咽声,悲凉如这暗黑的夜,似看不见尽头。
“来人,备马!”
怀恩一直留意着殿内的动静,赶紧走了进来,看着屋外的天,劝道:“不若陛下等到天光?”
“朕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穿戴整齐后欲向外走去。
临行前,他看了一眼还伏在地上呜咽,悲痛欲绝的阿绿,道:“去找最好的医官,给阿绿治伤,不惜一切代价!”
……
酆都,南音阁。
昨晚又下了一整夜的雨。
桑琪睡眠浅,一夜无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见窗户上映出斑驳的竹影,起身推开窗。
只见窗外竹林灰蒙蒙一片,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气味,令人神清气爽。
“咕噜咕噜……”
她揉了揉饿的有些饿的肚子,想起王掌柜说街角天微亮时有一家做烧饼的,做的极好。
她想起从前在李朝时,公主特别爱吃烧饼,久而久之,她也觉得那撒了芝麻烤的酥脆的面饼特别好吃。
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去买些来?
她换了衣裳,拿着那波如蝉翼的面具对着镜子往脸上贴。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下雨,面具受了潮,总觉得有些不贴合,有些痒痒的,难受。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心想就是出去买个烧饼,应该无碍?
她思虑片刻换了身男装将那把短刀放进了怀里。
走了没两步,她又折返,将面具用药水粘贴好才出门。
还是小心为上,免得大意失荆州,辜负了秦三郎一番筹谋。
一打开门,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还没入秋天气就这么凉了。
此刻院子静悄悄的。
大家都还在睡觉,她蹑手蹑脚的下了楼梯,正准备出门,转眼看见秦十一睡眼惺松的站在井旁。
“东家一大早去哪?”
桑琪吓了一跳,“你,你一大清早在这儿干嘛?”
秦十一摸了摸肚子,“我饿了,出来找点吃的。”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的快,吃的多。
桑琪笑,“我正好出去买吃的,待会儿给你带,那我走了。”
“东家等等!”秦十一赶紧回屋披了一件衣裳跟了出来。
“其实,是我们少主叫我跟着你,我刚才听到动静才起来的。”
桑琪一楞,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三郎真的是事事为她安排妥帖了,但是,她总不能真的事事都要麻烦他。
“天还未亮,又冷,谁会这么傻守在门口捉人的,我快去快回,无妨。”
秦十一闻言,欲言又止。
桑琪去开门。
“东家,”他急道,“你别看我们少主长得气宇不凡,一表人才,其实,他傻得很,喜欢谁,那是将心肝都掏出来!”
桑琪没有回头,良久,她叹息,“我知道,三郎他是个好人。”
“不,东家不知道,你可知为何少主受了那么重的伤?”
桑琪心里隐约猜出了什么。
“你戴的人皮/面皮看似普通,却是江湖上南宫世家的至宝,只要贴在脸上,除非对方将脸皮一起撕了,否则,就跟真的皮肤一样,任旁人怎么火眼金睛也看不出。原本凭着咱们名剑山庄的脸面,少主去讨要,南宫世家也是肯的,可南宫家的小公子与少主自小不对付,怎么轻易肯,说是要跟少主比武,却叫了一群人……”
“所以,三郎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是吗?”桑琪回过头来看他,眼圈红的吓人。
秦十一没有说话,可眼神说明了一切。
桑琪强忍住泪意,冲他挤出一抹笑意,“我去给你买早点,去去就回。”
她转身抹去眼里的泪,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头发上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水,正顺着有些青紫消瘦的脸颊往下淌,紫色织锦袍上满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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