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梦境
那是一个几乎真正是从天所欲,完全无序的游牧部落,正如他们所崇拜的图腾——“狼”那样,每逢迁徒,每遇饥馑,所有的老弱都会被他们抛于荒野之中任其饿死;而在战阵之间,他们也并不顾恤自己的同袍伤者,常常是越过他们继续飞驰,甚至是践踏。但,这就是他们的秩序。也正因为这些看起来极其无情,无礼的秩序,却自有一种他们所唯一能以之对抗任何敌人的莫测“力量”,让他们在这狂悍无情的荒野中,让他们在着高墙强弩的汉家中活下来,千年万年这么的存活下来。而这种“力量”,无论是西域十五城还是汉家子弟都是没有的,因为在他们羌胡人的世界里,大概是没有牵绊的。
马蹄所至,千里浮尸,这是羌胡人杀戳式的一贯作战手段,也是他们唯一的手段。
皇甫坚寿自认没有羌胡人在战场上的那份决断,但他还是勉力提起一己之力去与积威已久的羌胡骑对抗,因为他知道一旦边关被破,让这一股洪流冲破屏障,汉家河山该就是怎样的尸横遍地!
但,这一场对抗,就一定是要这样有秩序,有计划的割舍与牺牲吗?
那是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自己手里送出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皇甫坚寿只觉自己比羌胡人都来得残忍,因为那是在他理性指挥下的驱羊入虎式的屠戳,那是在利用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对所谓的国家大义的策划。
所有的一切,都厚厚的凝结在他的胸口,一点一滴的凝结着,直到心底里的那口热血勃然迸发。
一旁的陈康呆了,他虽然知道皇甫坚寿的苦,也能理解他的苦,可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内疚到如此地步,这又是何苦!但他不敢呼救,因为大战将至,他绝不能在这时让三军上下看到他们主将的崩溃,他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的主子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承担,哪怕身死!
他两只手掌在皇甫坚寿身上按了起来,忽轻忽重,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了。“大哥,睡吧,睡吧……”,陈康口里低声念着,一声声重浊低柔,仿佛要尽己之力把皇甫坚寿催入一个梦境。
皇甫坚寿只觉浑身有如虚脱,苦笑着拍拍自己肩上陈康的手,回头看了陈康一眼,惨淡一笑。
可那笑里的含义,却是陈康所最怕看到的,里面有一种说不出凄惨的味道。
但,他确实是累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在内心深处的,都有着滚滚的疲惫,此时一股脑的就向他涌了过来,无可抵挡。
“大哥,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了,你所有心中的忧虑都会消逝。或者等你醒来的时候,你也可以将他们告诉给我听。这样,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还有我可以与你一起分担……”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可轻轻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即便这人世是多么的庸俗与势利,可当中总还有那么一点坚守在的,不是人人都会沉默在这样的世道中,至少皇甫坚寿不会,他陈康也不会。
只是时间何其迢递,而空间又何其汗漫,人人都只不过是倘佯于其间而不知自己何所来,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懵懂孩子。在那样的一场时空中,无维无向,有指皆虚,所有的参照都是虚幻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几乎是绝对静止,可以绝对停滞的。但还有一种东西在飘荡,那就是情,那就是义;也有一种东西在保护,那就是家,那就是皈依。
皇甫坚寿果已睡去,这段时间实在太苦,太累,只是一会,他便已经打起呼来。可即便是在梦中,他也觉得不能安稳。在那里,他回忆着种种迷离的人与事,有袁瑛,有张昶,有赫鹰,有卢植,甚至还有刘嫣,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伊吾女子,反正……好多好多,但就是最亲密者,他怀里所深揣的那份隐痛却也无法对其提起……忽然场景突变,那尸横满地,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惨红惨红的颜色。紧接着,那些本已经死去的,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都慢慢而又诡异的站了起来,重新握住兵器,重新驾上一批批骨马。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他们在对他大叫着:“皇甫坚寿,你以一竿高扬的旗诱我们陷入死地,可我们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们还不算好好的活过,可就此被你抛入这永远超脱的虚无里,而你却可以独享世人对你的敬仰……”
一时,又到了袁瑛独守的居延城,可那城似乎已破,满城已见不到一个除了袁瑛以外的活人了,没有居延百姓,也没有羌胡战士,有的是一堆堆的白骨,一滩滩的血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
“袁瑛……”
皇甫坚寿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明明张口了却没有听到一丝声响,就好像前面有一堵墙就这么把他的声音挡了回来,只是袁瑛似乎能够听到,就如同以往那样心有灵犀的转向他所在的方向,然后笑着。她脸上的神色还是看不懂,也看不清,他只见到她红艳的笑着,然后张口说了几个字,之后便就转个身,继续朝着前方缓缓走着,走着……然后,坠落下去……
“不……”
只是不等皇甫坚寿上前营救,这场景却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些人。
一个个幻影在皇甫坚寿心头掠过,都是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却注定尴尬的彼此并不了解的存在,一层又一层的出现,然后一层有一层的消失,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最后仿佛来到一片银白色的古城中,那里好像是长安城。皇甫坚寿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苍白得就像是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漫的,不切实的,但笼罩着心灵里面所有的沟沟坎坎。长安啊,对他而言,就是个隐晦不明的象徵,那里似乎正指证着人世间一切说不清的含义……
陈康默默的安抚着皇甫坚寿,他无法得知睡梦中的他到底入了怎样的梦境,居然如同小孩儿般不安的抽动。
忽然,梦中的皇甫坚寿身子一阵抖动,陈康不知道要不要去叫醒,却只听他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
陈康的身子一震,他终于知道了皇甫坚寿心头那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觉的,却始终流血的伤口了。一行泪从皇甫坚寿黄瘦的脸上流下,陈康伸出手,任它流,却在他颏边接住了那终于滴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