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府衙堂会
此时的天津府衙前门已经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女眷们的毡车直往后院行去,角门处更是人流不息。
天津府富庶,府衙也建制宣阔,外院和内院之间有一处大花园子,戏台就搭建在花园正中的湖面上,由曲廊相连,与岸边观戏楼有几丈的距离。
此时戏台上已布置好了屏风花草桌椅等物件,屏风后人影幢幢。观戏楼的正厅也搭好了棚子,摆好了桌椅,专供男宾看戏;东西厢房则是有门窗遮挡,供女眷隔窗看戏。
褚楼递上请柬时,也不由为这热闹诧异,犹豫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好在陈天永早在门口代他大伯迎客,此时看到褚楼,眼睛一亮,忙迎将上来。
“楼哥儿!”陈天永大喊一声,猛拍了他一下。
褚楼吓一跳,定晴一看,也不由笑出声。
“天永兄,许久未见,你倒过得挺滋润。”
陈天永乐呵呵地摸摸自个儿的肚子:“这不用进学,没了学官大人的威吓,可不就心宽体胖了嘛。”他亲热地拉住褚楼的手往里走,“来来,咱们到里头去边走边聊。咱们一道长大的这些个伙伴,大多都在京里,只我形单影只,今天可算是也有故友上门啦!”
褚楼见他一如既往“自来熟”,也跟着找到了些许旧日的熟悉感。
陈天永兴奋道:“楼哥儿,你今日来得真是时候!我大伯宴请商会,请了曲乐行首顾大家来表演,据说还有新排的曲目,今儿头回上!”
褚楼一头雾水:“顾大家?顾惜春?”
“那是你们京城的昆乐大家,”陈天永翻了个白眼,“咱这位顾大家是唱书乐的,虽属小调,但年轻着呢,前途甚好——”他想了想,又嘿嘿一笑,“还国色天香哩!”
褚楼:“……”
只怕漂亮才是重点吧。
不过说起来,京城不流行书乐,书乐本盛行于江南,没想到在这天津府能听见,倒是不虚此行。他跟着陈天永来到观戏楼,作为同窗,难免要先去拜见这位陈知府。
陈知府正和天津府商会会长寒暄,眼睛一瞥看见侄子拽着个深蓝衣服的年轻人过来,就想起昨日他跟自己提过的褚将军幼子,忙跟左右抱歉,略微上前迎了一步。
陈天永走到跟前,高兴道:“大伯,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楼哥儿!”
褚楼刚刚已大概看了一眼,这位知府大人不过四十许人,面容清癯,笑容亲和。
他略正容色,躬身行了一礼:“小子见过府尊大人。”
陈知府表情更加和蔼可亲,扶了他一把:“老夫与令尊同朝为官数载,便托大称你一声贤侄,你也莫喊大人了。”
褚楼心思一转,应了一声:“是,晚辈见过伯父。今日托了天永兄的福,得借伯父这盛宴开一开眼界。”
陈知府听他提及侄子,又恭维自己举办的宴会,更加高兴,拍拍他的肩膀道:“宴席虽好,你们同窗情谊更难能可贵,既然多年未见,就借机好好一聚吧。”
说罢,冲他颔首,便自去招待客人了。
陈天永便拽了褚楼去一旁寻了位子坐下,随后就有两个粉衣女婢送上香茶果子。他掸了掸袍角,招呼褚楼:“楼哥儿,吃点喝点儿,看这样子,开戏且有会儿子呢。”他叹了口气,“主要是你来得匆忙,今日这场合也不便拜见我伯娘,她要是见着你,肯定欢喜。”
楼哥儿别的不说,人品绝对一等一。自家可还有好几位待字闺中的姐妹呢。
陈天永看了看褚楼,总觉得不甘:“楼哥儿,你在府城待多久?不然明天你再来拜见我伯娘?咱们可太久没见了,匆匆一聚哪儿够呢!”
褚楼被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直发毛,激灵道:“我确实应该拜见府尊夫人,但我此趟是为赶去给我师父过寿,特地在天津府逗留也是为了见你一面,明日兴许就要走。”
“这么快……”陈天永只得遗憾作罢,“不过你给师父祝寿更重要,只得下回了。”
不知道为何,他这幅拐弯抹角的作态和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让褚楼不由想到了文昌巷的老官媒贺大娘。
热衷走街串巷拉纤保媒。
他暗暗抖了抖,开始琢磨今天回去是不是要换一家邸店。也不知道秦姑娘还要在这天津府待几天?
天色微黯,霞光愈盛,远处戏台上一声清鸣,却是好戏开场。
登台先是一折科诨为主的滑稽戏,上来两人。
一人头戴皂色奇特高帽和橙色大袖宽袍,身上挂着一大串画有眼睛的药葫芦,斜背的药包上更是画着浓眉精眸的一只大眼,正是卖眼药的酸儒;一人头上诨裹,两只手臂上均有刺青,腰间插着一把扇子,扇子上以草书写了一个“诨”字,捂着眼睛唉唉叹叹,正是买药的市井混混。
只见那酸儒高举一只小药瓶,晃了晃高冠上绒球一般的大眼睛珠子,笑道:“我是眼药神,行止十分低——”他一掸袖子,高唱道,“死得医不活,活得没药医!”
对面市井混混捂着眼睛哭道:“眼儿疼,要人命;管他好赖,救我命来——”
酸儒嘻嘻一笑,晃了晃脑袋:“要你命来啦。”
观戏台响起哄堂大笑。
褚楼笑得前仰后合,拍了拍巴掌叫好。虽是老戏目,演员演得却十分生动,可惜了钰哥儿不在,京里头可不流行这种。
“后头还有《目连救母》杂串,都是老把式了,”陈天永低头看着节目单子,不耐烦地点了点,“这顾大家的新曲且有的等!唉!”
杂串那便是既有情节又有杂技串联,放在开头更能引人入胜,炒热气氛。褚楼又没听过那顾大家的书乐,故而没有陈天永那么期待。他脑中反倒是闪过秦凤池秀丽高挑的身影,心想,那顾大家可有秦姑娘那般美貌和气质?
若说今晚给他的最大意外,恐怕就是台上那抹高挑的身影了。
水面曲廊见次第亮起灯盏,白日余热蒸起氤氲水汽,叫那戏台上仿佛另一处仙境。热闹渐渐褪去,观众们仿佛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听到曲乐,都变得安静起来。
一阵优美的弦乐响起,只听清丝丝甜沁沁的女声悠然响起,柔婉妩媚到了极点,但又极具有穿透力,仿佛有人在耳畔唱曲似的,可谓是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莫道狂生傲气重,好模样雍容闲雅玉树临风。西域葡萄紫,南国荔枝红,何如琴中趣,挥手万壑松,高山流水听不倦,薄具醴泉酒香浓……”
一名簪黄花着红衣的女子抱琴而出,边行边唱,声艳人更艳,普一出场满堂喝彩。她身后次第而出十数乐伎,都穿着紫色罗衣头簪白花,容色盛如牡丹,或抱琴或拍番鼓或亭亭持笙箫,晚风吹拂众女衣带,宛入仙境如听仙乐。
陈天永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竟站起来拼命叫好。
褚楼却满眼震惊,浓眉微蹙。他仔仔细细盯着戏台上其中一人看了半天,肯定那就是秦凤池。那姑娘个头高挑,也许是比例优良,坐下去反倒不显。她正扶着一个美人腰一样的羯鼓,低头专心地随着节奏拍击,肤光胜雪,妆容娇艳。即便是在十几个美人中间,她也十分打眼。
这就是她说的访友?
褚楼一阵无言。
“咦?那有个面生的小娘子……”陈天永语气惊讶。
褚楼都不必细问,就确定他说的就是秦凤池。
“你是听曲还是看人呢?”他略有不耐烦道。
陈天永吃吃一笑:“楼哥儿,你同我装甚么相?听曲自然要听曲,只是这好戏啊,还在后头呢。”
褚楼没回他,心里陡然一沉。
曲终人散,宾客纷纷告辞。
褚楼有些踟蹰,他本该利索告辞,但一想到退场的那些女伎们还不知道走没走,他又犹豫要不要留下来。
“楼哥儿,你先别跑啊,”陈天永一把拽住他,笑嘻嘻道,“你明日兴许都要走了,今晚咱们一定要好好聚聚。”他拉着褚楼往观戏楼后面走,“顾大家还要带着她的徒弟们拜谢我大伯,咱们正好也去见一见。”
他心想,反正褚楼也不会留在天津府,楼哥儿家里想必也只考虑京里的闺秀,他既捞不着这肥水,自然也不用考虑这肥水的贞操,还是和老朋友一块儿乐一乐才是正事。
褚楼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脸已是涨红了:“这,这乐户不作淫乐之事,你们天津府难道没有规矩的吗?”这时代户籍分明,乐户是从事艺术的专门人员,而娼户才是专做皮肉生意的。
陈天永浑不当一回事。
“嗐,作不作的,还不都凭自愿。乐户女子既有那追求技艺想做大家的,自然也有想要受人追捧,嫁入高门大户做美妾的,也不稀奇,只要你情我愿,谁去管这档子事!”
褚楼嘴角抽抽,心里卧槽,徒劳地挣扎:“你就算是狎妓,也不能和长辈一道吧?成何体统——”
“哎呦我的祖宗——”陈天永闻言险些扑倒,忙捂他的嘴四下张望,“话可不能乱说,我可还有五六个姐姐妹妹没嫁出去呢!”
褚楼拽开他的手:“道理都是你的!”
陈天永拿他无法,只得小声抱怨:“我那是同你随便说说……你当我家是那勾栏瓦舍吗?咱们这里不像京城里戏楼繁多,各个曲乐班子多是赴各类宴席表演,所以盛行捧角。她们曲乐班子既来了新人,又推了新的本子,自然要趁着这机会拜见我大伯和府城大户,也好涨一涨人气。”
他就算有啥别的念头,这会儿也不敢再提了。
褚楼听了他解释,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么说,秦凤池可能是想在天津府借着顾大家正式出道。往好处想,本朝户籍制度严格,她既然能以乐户身份出来表演,那就应该不在娼籍。
陈天永一把搂过他肩膀:“来吧来吧,别的也不说了,你就跟我去见见顾大家!”
他这语气活像后世拼命想要把自家爱豆安利给朋友的死忠粉。
褚楼无奈地抹了把脸。
去就去,反正他不放心秦凤池。
观戏楼后面穿过月洞门,正是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花园里唯有一间布置雅气的茶室。茶室三面敞开,以立柱相隔,悬挂卷帘,竹席铺地,仿前朝坐席矮轩。此时一众老爷们盘膝而坐,乐伎们三两成群,或站或坐,或笑或唱,或吹笙或抚琴,室内欢笑不断,香气氤氲。
顾久娘跪坐在陈知府一侧陪他饮茶谈笑,姿态谦卑,容色又十分妩媚动人,便是陈大年这样城府极深久浸官场的人,也感到身心舒畅,对她自然无所不应。
“久娘,你不当求本府,该求一求何员外才是,”陈大年指了指一旁的一个中年商人,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本府一城父母,如此宴会一年不过两场,你要人捧你的女儿,那还得靠何员外的商行……”
顾久娘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略转过身子,朝何奉贤款款下拜:“久娘见过何员外,自去岁冬至,方得与员外亲自道谢,谢过员外与我那三千赏票,助久娘夺魁,此恩实在难以报偿……”
她话音落下,略往旁让让,这才露出身后跪坐着的女徒弟。
陈知府和何奉贤顺着顾久娘往她身后看,不由一窒。
他们这晚上也看到了顾久娘乐班的新鲜人,但远远望去只觉貌美,如今人在眼前,见她身姿修长,五官明媚深邃,虽失了婉约玲珑之美,但更多出一分勾魂摄魄的艳丽。
陈知府回过神,轻咳一声,问道:“小女子唤何名啊?”
秦凤池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红唇微勾:“大人,奴家秦凤池。”
陈知府目光从对面女子的明眸琼鼻艳唇扫过,心不在焉问道:“凤池?难道是‘会送高帆入凤池’的凤池?倒是少见取这名儿的女子。”
一旁的何员外已看她看痴了,忙拍巴掌:“好英美的名字啊!这名字寓意甚好!着实般配秦娘子这般好人物!”
顾久娘垂眸,看见自己的双手正扭绞在一起,忙小心松开。她听耳边响起秦凤池低柔的笑语声,对方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地与男人们调笑,心里十分不安。
何奉贤见气氛热闹,便从身旁的小侍手中捧了一个狭长的漆盒,小心地放到几人中间的席子上。
※※※※※※※※※※※※※※※※※※※※
1、莫道狂生傲气重,好模样雍容闲雅玉树临风。西域葡萄紫,南国荔枝红,何如琴中趣,挥手万壑松,高山流水听不倦,薄具醴泉酒香浓——(越剧《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选段)
2、戏剧片段参考《元杂剧科浑研究》,但总体杜撰,切勿当真。
3、会送高帆入凤池。
————————————————————————————————
——————————————————————————————-——
秦·专业女装大佬·凤池:扮女装,我是认真的。
褚·受害人·楼:……
。